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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六章 生辰(上)

    林公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想不到讲起故事来,倒很投入。

    说到冯安东是怎样红着青着白着黑着一张俏脸,拿平日写惯了折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写下了生平第一张欠条,一写完就把笔一把扔在木桌上,林公公的原话是,“冯大人本来就是唇红齿白的书生,如今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睛里头包了两泡泪,泪盈于睫的小模样果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倒也不晓得回了公主府,应邑长公主会怎样安抚人家...”。

    别人写张欠条倒也不算事儿,可一旦叫这起子自诩清流的俊俏书生写张欠条,那就像天也塌了,河也干了,一睁眼世间万物都黑了。

    用了原配的嫁妆,被原先的亲家逼着写了张欠条,又顶着满定京的指指点点,娶了个纨绔,做了个便宜爹。

    冯安东这哪里是香没烧好的缘故啊,分明是祖坟埋错了地方。

    行昭边笑,边想。

    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就像方皇后说的,人心是最难把握的,可一旦把握住了,无往而不利。

    冯安东那样的人,好面子,好名声又爱当了婊子立牌坊。白天在庙堂之上受了气,晚上再一见到怀着野种的,张扬跋扈的应邑。

    日复一日,积跬步已至千里,终有一日,他会疯,到时候一个疯子会伤了谁?

    自然是他挨得最近的人。

    听说庄户人家说,一群白蚁能吃掉一头大象,行昭原本是不信的,想一想白蚁有多小啊,一口下去连皮都咬不破。可说故事的人说得极认真,行昭便开始细想起来,一群白蚁成百上千,一口接着一口地咬下去,大象最初感觉不到疼,等能感觉到疼了,它也能看见自个儿身上的森森白骨了。

    行昭笑着偎在方皇后身侧,她只要慢慢地等,总会等到千里之滨溃于蚁穴的那一天。

    日子逐渐变得随和而安宁起来,朝堂上的动荡自然有方祈和行景帮着解围,黄家那位黄大人一本折子送到御前,参奏方祈“目无尊上,行事无章,举止无法,仗功恃绩,实乃佞臣也”,皇上第二天上早朝将折子指名道姓地说了出来,方祈束着手立在朝堂之上倒是施施然一副模样,黄大人一张老脸却红透了。

    向公公给林公公带了话儿,方皇后又给行昭复述了一遍,行昭蹙着眉头想,想了半天才说了句话:“黎七娘果真没说错,清流清流,随波逐流,就跟那黄花鱼似的。见着冯安东运气好,便多的是人没眼力见儿,只有短见地开始有样学样了。”

    方皇后哈哈大笑,直道黎七娘是个有趣人儿,又问那七娘长什么模样,又问黎家的家风,听行昭说黎太夫人与贺家太夫人是手帕交时,便止了话头,不再问下去了。

    行昭便明白过来了,方皇后是在对行景的婚事留心了。

    凤仪殿中庭里摆着的几株碗莲,一碗接着一碗地开了苞,成了朵儿。因着住在凤仪殿里的温阳县主是最喜欢莲花的,小娘子七月初八的生辰也快到了,花房便早早地就将莲花种在一个一个乖巧可人的亮釉广盘瓷里送了过来讨好,连带着还送了几个会侍弄花草的人来。

    既然是碗莲,每一盏都不算大,恰恰好能拿在手上把玩,行昭却让人编了几根藤来,挂在中庭里头的那几棵几欲参天的松树枝桠上,再将碗莲一个挨着一个放在藤蔓编成的兜子里,堪堪高过脑顶,宫人们踮起脚尖去瞧,便能从小小碗里的清水中看到或是墨绿掺灰,或是粉桃夹酡,或是像桃花纸上泼了几滴墨汁的小小重瓣莲花和倒映在水中影影绰绰的自己。

    欣荣喜欢极了这个布置,连声嚷着要从花房再去拿几碗碗莲来,在自个儿公主府也这样摆弄。

    行昭也喜欢,这样摆弄每人都能瞧见,小宫人们做活做累了便抬起来瞧一瞧好水好景好自个儿,心里头便也痛快了。每到黄昏时分,行昭便搬了暖榻坐在游廊里静静地瞧那一串儿碗莲,优哉游哉,昏黄的流云卷舌下,金碧辉煌的凤仪殿却显得古拙又风雅。

    行昭心头哂笑,可见闲情逸致也是被安逸生活给逼出来的,当日子如同飘萍的时候,谁还会有这个心力将自己身边的方方面面都打理到最好呢?

    或许这样的人也是有的,一生都无欲无求,像隐士,也在避世。

    避世,何尝又不是在避开自己满腹的欲望和需求呢?行昭是个俗人,她避不开,只能迎难而上。

    花房送来的三个小宫人年岁都不大,过来的时候还留着头,绞着厚厚的平刘海。方皇后最不喜欢别人梳着刘海,说是“平白盖下来一个大铁锅盖,主子既瞧不见你的眼神,也瞧不清你的容貌,走出凤仪殿,谁也不认识谁,要来何用?”,管花草的宫人交代给小宫娥听,吓得三个小娘子第二天就把刘海给梳了上去。

    其中有个叫其婉的侍花小宫娥,前额宽广,没了刘海的遮挡便露出了一个又平又方的大额头来。

    碧玉仗着自个儿是前辈了,也敢嬉皮笑脸地取笑别人了:“...摆上菜,架好势,都能当菜板用来切菜了。”

    其婉拘着手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回嘴,红着眼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行昭正好路过,看小娘子低着头立在那里可怜巴巴的,又同碧玉一向熟得很,便笑着顺手解了围:“别听碧玉胡说,小娘子家家这个样子看起来精神,皇后娘娘最喜欢见到满院的宫人都精气神十足的模样了。我看前头白釉青花里面的那株重瓣碗莲有些蔫蔫的模样,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其婉如蒙大赦,低着头慌慌张张敛裙行了礼,便小碎步往外跑去。

    碧玉抿嘴一笑,跟在行昭身后走,一边笑着说,一边冲莲蓉挤眉弄眼:“温阳县主是难得的大好人,您晓得皇后娘娘跟欣荣长公主时常守在暖阁里说悄悄话儿吗...”

    行昭脚下一顿,放松了没几天的心又提了上来。

    莲蓉素手纤纤点在碧玉的额角上,朗声笑:“蒋姑姑许了你去内室,是让你去端茶送水的,可不是趴着墙头不做事,只知道听壁角的!”

    碧玉颈脖一缩,笑嘻嘻地往后一躲,口里压低声音:“莲蓉姐姐可别笑话我,皇后娘娘是在和欣荣长公主商量各家的好儿郎呢。既有欣荣长公主驸马的胞弟,也有余杭、福建那边的好儿郎,最远的都商量到了山东高青了...”

    边说着话儿边冲着莲蓉眨眼睛,“怪道不得皇后娘娘和欣荣长公主要避开温阳县主商量呢!”

    小娘子的欢喜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话到最后,碧玉的声音高高地扬了上去,又想压着却心里头又压不住,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行昭忍俊不禁,就着帕子捂着嘴笑。

    怪道不得方皇后与欣荣要避开自个儿了,这是在给行明选夫君呢!

    碧玉只晓得往她身上扯,却不想想王驸马的弟弟和她硬生生地差着辈儿呢,前世方皇后都舍不得她嫁出定京城,更别提今生了,要不让行明嫁到欣荣那边去,要不嫁远一点,也是离贺家的势力远一点儿。

    行昭心里面感激方皇后极了,方皇后厌恶贺家人,却能看在她的份儿上,用用心心地给行明选夫君...

    行昭一抬头,正值黄昏时候,天际处霞光万丈,偶有漂浮流云滞留其上,也会被惠风吹散,不见了形状,四皇子将伎园管得风风火火的,每日吊半个时辰的嗓子,如今正是时候。行昭立在朱红落地柱旁,静静地听,好像隐隐约约能听见角儿们扯开嗓门唱得悠悠转转的唱词儿。

    “姹紫嫣红,怎就负了那断壁残垣...”

    行昭一愣,随即笑起来,皇城大极了,伎园吊嗓子的动静传到哪儿也不可能传到凤仪殿里来,果真她是平静日子过了几天,脑子便魔怔了,莫名其妙地还想出了这等子唱词儿。

    行昭想起贺琰与母亲那桩事儿,不乐意过七夕,方皇后也不勉强,七夕晚上皇帝倒是过来了,听说第二天是行昭的生辰,便赏了几匣子东西下来。行昭打开看了看,无非是翡翠镯子,玛瑙吊坠儿,只一串珊瑚手钏倒十分惹眼,红灿灿的亮澄澄的,叫人移不开眼去,行昭合了匣子带过去给方皇后掌眼,方皇后便笑眯眯地搂着行昭惊呼:“阿妩如今是个小富婆了!”

    可不是小富婆了,住在凤仪殿,方皇后要给行昭私房钱。皇帝又喜欢小娘子,时不时地赏点东西下来,前些月头还特意传内务府的人问了问行昭份例的事儿,问了过后,便大手一挥让又添了份儿份例。

    手里头拿着两份份例的小富婆,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哭笑不得。

    她可没地方花去啊!

第一百一七 生辰(中)

    第二日,行昭起了个大早,黄妈妈亲自选的衣裳,秋香色棉麻高腰襦裙,配条云纹素淡杭绸补子,腰间压了一枚和田玉玦。

    行昭乖巧地依言换上。黄妈妈笑中有泪地看着立在那头的俏生生的小娘子,眼里晶晶莹莹的,连声说:“...今年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不容易,往日里...”

    话没说完,行昭却完全明白,头一次在宫里过生辰,头一次离了贺府过生辰,头一次...没了娘亲。

    行昭垂了眼,秋香色看起来清清静静的,像初秋扑在宫道上的落叶,也像黄昏天际尽处的那抹斜阳,黄妈妈的感触更多地来自对母亲的思念,恰好也是她的感触。

    轻声叹出一口气儿,母亲一生当中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选择死去,无论是与非,无论值不值,行昭都因为她而感到温暖。

    因为怀念,所以要过得更好,大约这也是母亲的期盼吧。

    莲玉眼神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行昭陡然而来的落寞,笑着扬声岔开了话儿:“往日里姑娘吃的是定京风味的长寿面,今年换个花样儿来。皇后娘娘昨儿个就吩咐好了小厨房,面是小麦磨的,哨子却是按着西北风俗做的,木耳、黄瓜、青瓜、肚条儿、萝卜丝儿都拿酱汤烩好铺在面上,再浇上高汤,黄瓜脆脆的,肚条香香的,萝卜丝可入味儿了,您喜欢吃辣,再铺上一层油辣子儿油,窸窸窣窣地吃下去,保管您能吃出一身汗来...”

    “姑娘!告状告状!莲玉铁定是偷吃了您的长寿面!”莲蓉捂着嘴笑,“要不她怎么就晓得面是什么味儿了呢!”

    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被两个丫头一打岔,原本的阴霾逐渐散去。

    小娘子的生辰不好过,既是年岁小,上头又有长辈顶着,又不是及笄,也不是整数,通常便是吃完碗长寿面,再给家里头的长辈磕个头,给自己院子里头的仆从丫头们发点赏钱便也过去了,往常在临安侯府,太夫人不讲究过生辰,每年便是吃碗长寿面给长辈行个礼也就过了,大夫人通常选在黄昏时分过来看她,常常会拿着一支簪子或是自己绣的小衣服小香囊,笑着轻轻地抱着她小声说话儿,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就是什么好好念书,好好描红,再说说西北的模样...

    行昭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前世与今生,贺琰在她生命中留下的足迹,真是少得可怜。

    行昭边走着神,边小口小口地就着勺子吃面,不知不觉中倒将这一大碗面吃了个精光。

    果真如莲玉所说,吃完面,浑身上下都出了一通汗,郁气纾解开来,感觉痛快极了。

    又是一番梳洗,行昭便往正殿去,行早礼一早就过了,蒋姑姑笑着在圆门迎的行昭,语气喜庆极了,“小寿星今儿个生辰!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在呢,欣荣长公主昨儿个回的公主府,也老早就将贺礼给您预备下了。”

    行昭展眉一笑,小娘子的生辰不好办,方皇后却一直琢磨着想办起来,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心里头暖洋洋的,笑眯眯地边走边同蒋姑姑扯着话儿说。将进正殿,德妃便笑笑嚷嚷地招手让行昭过来,塞了个锦囊给行昭:“...小娘子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

    淑妃的情绪显得内敛得多,眉眼温柔地拉着行昭的手,递了个沉甸甸的黑漆红木匣子过去。

    行昭低眉顺目地接了又道了谢,看了看上首端然而立的方皇后,眼圈一红,连忙低了头遮掩,将匣子交给莲玉,跪在青砖地上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方皇后的眼圈也变得红红的了。

    好意与付出被别人理解和接受,是件极欣喜的事情。

    满室静谧,晨光微熹,如碧波青水也像流云浮荇透过大大敞开的朱门,几经周折后落在小娘子安宁且温柔的侧面上,一个在表达发自肺腑的感激,一个在满心慈母柔情的心疼,屋子里美好安静得像一幅落笔精致的水墨画。

    饶是陈德妃也不愿意出声搅乱。

    方皇后心里头梗了梗,却热乎乎的,忍下千般情绪,朗声笑着让行昭端个杌凳坐着,又问“长寿面好不好吃?吃了多少?西北的风味能不能吃惯?”

    行昭语声清亮:“吃得惯,也觉得好吃!一大碗,阿妩全给吃完了,最后剩下一碗红亮亮的汤,辣得直呼气儿,就不敢喝下去了!”

    陈德妃长在并州,是个人来人往的商户大城,见多识广,顺着话话就往下面走:“怪道讨皇后娘娘喜欢!西北菜味道大,又要放辣子,往前儿在家的时候父亲带着去吃西北特色菜,点了道抓羊肉,至今还记着那扑在肉上的辣子跟羊肉一般厚,当时就心想,这西北菜是占了多少便宜,尽拿羊肉的价钱卖辣子了...”

    “那是因为羊肉膻气重,便要用辣子来压味,这同余杭人和着紫苏蒸螃蟹吃是一个道理!”方皇后心里舒畅,看什么听什么都是好的,便朗声笑起来,又边指了指德妃,边笑着同淑妃说道:“德妃在说西北人不地道,她可别忘了在这儿坐着两个地地道道的西北人呢!”

    德妃一听,连道不依。

    行昭笑盈盈地坐着,笑着听,被提到了便笑眯眯地应。凤仪殿里头难得这么热闹,没隔多久,林公公又进来禀告说是扬名伯来了。

    女人家不好见外男,方皇后是姨母,行昭是妹妹,可总不好叫淑妃德妃避到内间去吧,行景进来便隔着屏风给方皇后请了安,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地又道:“...刚下了早朝。还是向公公提醒,才想起来今儿个是阿妩的生辰。舅舅便一巴掌拍过来又连声喝骂我,让我进来瞧一瞧妹妹...”

    向公公的提醒,那也就是皇帝的提醒了。

    行昭吭哧一笑,满屋都是女人,鼻子尖全是脂粉香气,行景紧张得什么话儿都能往外蹦。

    方皇后也笑,直让行昭领着行景去外间,待两个孩子将踏出门廊,行昭便听见了身后方皇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郎君在战场上是能打能杀的好儿郎,一落入富贵堆儿倒怂了。也不晓得往后娶了亲,自立门户了该怎么办...”

    自立门户,是的,方皇后与方祈都是打的这个主意。

    行昭边轻笑边拉着行景的衣角进了外间,又细细上下打量着行景,暗忖较之那天晚上,小郎君尚带青涩的面孔变得愈渐刚毅起来,原本像幼狼一样的眸光也懂得了收敛锋芒了,脊背随时随地都挺得直直的,举手投足之间倒有了些百战之将的味道。

    舅舅是个外粗里细的,方皇后用温暖与安慰让她走出困境,舅舅应当是用另一种方式教导着行景,另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方式。

    “哥哥可还好?舅舅可还好?”行昭边给行景斟上热茶,边仰着头问,一句连着一句:“日头渐大了,舅舅也不是往常十七八的年岁了,去都督府点个卯应个声儿便也可以了,听姨母说西北纵然是比定京热,可西北一望无垠,又有风过来,倒不会叫人将暑积在心里。舅舅没过过定京的夏天,不晓得定京是又湿又热,既是热寒又是风寒,等真真儿着了暑气,一两服药可是医不好的...两个男人在雨花巷,也没个人照料。回去以后就喝绿豆汤解暑,让下头跟着的兵士也注意着点儿,上回看蒋大人的腿脚还没好全,我特意去太医署要了几副膏药,哥哥记得给蒋大人带回去...”

    小娘子唠唠叨叨的,行景却觉得胸腔里头满满的都是甜味儿。

    连连点头,嘴里答应:“喝绿豆汤,也喝银耳汤,也放了冰。熬绿豆汤都是拿行军时候的大铁锅来熬,谁都能分到。我记得给蒋千户拿回去,只是他又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他...”

    说到这里,像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吭哧吭哧地掏出个小匣子来递给行昭,一双眼亮亮的,直让行昭先打开看,嘴里说着:“是到西北搜罗的,是棵沉在泥沼里头的君子木,我拿刀削了两根簪子来,当时就在想,一根雕了莲花的给妹妹,一根雕了芙蓉花的给母亲...”

    话到最后,低沉到了土里。

    行昭小手拉着大手,也跟着沉寂了下去,余光瞥到那个细长的小匣子上,面上转了笑,一打开,便看到一支乌木簪子,光滑得发亮,簪子头上有朵小小的莲花儿,五瓣莲张得开开的,寥寥几笔显得可爱极了。

    “哥哥雕得好看!”行昭应景地朗声夸赞,“君子木又重又硬,哥哥还能雕得这么栩栩如生的,可算不容易了!阿妩喜欢极了!”见行景面色回暖,又想起他前面的话头,笑着问:“蒋千户往西北去了?还带着人马?”

    行景颔首,抬头望了望大大敞开的门廊,没再继续将话说下去。

    行昭疑窦顿生,见行景的神色,却也从善如流,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

    一晌午过得快极了,行景陪着行昭用完午膳,窸窸窣窣地喝完一大盆长寿面,将嘴一抹,又要了一大碟儿烤馕沾着酱料吃得豪迈,行昭看得目瞪口呆的,临到行景告辞的时候,又吩咐人给装上膏药、吃食还有她做的夏袜衣裳。

    行景一走,天色就暗了下来,行昭靠在方皇后身边将淑妃的匣子,德妃的锦囊,还有欣荣、欢宜和王嫔送的东西一一打开,淑妃送的是一对赤金空心小犬,正好是行昭的属相。

    德妃最实在,装了一袋子的金豆子,欣荣送的了一串裹了蜜蜡的红豆,四皇子送了一支玉箫,王嫔和二皇子一道送的,四平八稳,一盒徽墨一盒狼毫笔,欢宜送的则是自己画的一副《早春渔耕图》。

    除却德妃的礼,都不算太贵重,皇后笑着埋汰德妃:“...她最讨厌花心思,肯定想的是送来送去还不如送袋金子来得实帖。”

    行昭也跟着笑,莲蓉规规矩矩地小步进来,禀告说是:“欢宜公主来请姑娘去太液池赏月...”

    初八月缺,赏哪门子功夫的月?

第一百一八章 生辰(下)

    行昭回望方皇后,以征询意见。

    方皇后直笑着撵她:“...小娘子也有心贴心的手帕交了。今儿个没见着面。估摸着欢宜是想当面祝你生辰,带着莲玉去吧,别走在水边,别往草丛深处走,暑气重了,仔细有蚊虫蛇鼠,记得早些回来...”又叮嘱莲玉:“...照看好姑娘,欢宜是个娴静的,倒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儿来。就怕身边还跟着老二和老四呢,老二是个无法无天的,就怕他借着生辰的由头,拉着小娘子凑热闹。若是两个皇子也在,赶紧让阿妩先回来。”

    又开心又不放心,又带了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方皇后这么果决聪敏的一个人,如今也能把事儿想偏了——二皇子再随心所欲,总不能借着欢宜的名头假传圣旨吧!

    再说,她又不是闵寄柔...

    行昭抿嘴笑笑,福了个身出了凤仪殿,回瑰意阁重新换了身衣裳,想了想,又把压在案底里面的一个朱砂描红的平安符也拿上了——六皇子出远门,欢宜和淑妃一直都不太放心。索性把定国寺求的平安符给欢宜,好歹让她也心里头有个慰藉。

    夜色溶溶,狭长的宫道静悄悄地向前探去,绵延至深,行昭想了想,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也没怎么瞧过夜晚的宫中。其婉撑着一柄羊角走在前面,红墙琉璃瓦前杵着两列汉砖灯台,大约是灯下黑的缘由,行昭一行人挨着灯走,倒没在青砖地上投下影子来,反而明明烁烁的灯光将朴拙的灯台拉得长长的,像一座微耸的塔,换个角度看,又像展翅的大雁。

    宫里头讲究“白明夜寐”,天色一暗,宫人们走路行事就变得轻手轻脚起来,行昭陡然想起有个晚间她去正殿,方皇后拿着书册在灯下看,蒋明英背过身朝着碧玉一连做了好几个变幻莫测的手势,哪晓得小丫头缩着肩目瞪口呆地看着,隔了半晌冲蒋明英摇摇头表示没看懂,气得素来沉稳安静的蒋姑姑差点发飙。

    行昭嘴角一弯,凤仪殿的生活充实欢喜,转念再想一想,才发现活在安宁端庄的凤仪殿里的方皇后过得有多难,面对丈夫一个屋子都装不满的妾室要笑,面对妾室生下来的儿子要笑,连面对自己膝下无子的状况时,不仅要笑还要大大方方地去奖赏能给丈夫添丁进口的女人...

    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脚下却不知不觉中就过了燕归门,左拐便到了太液池。如今正处在盛夏,耳畔边有此起彼伏的轻微的蝉鸣声,暖澄澄的光堪堪能让人看清楚脚下的路,月色之下,太液池像豆蔻年华柔美的小娘子,也像躲在琵琶后面妖娆的艳姬,池水之上遍种芙蕖,宽大的叶子摊在水面上,绿莹莹的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翡翠,或粉或酡或青的荷花参差不齐地冒出头,含着苞,羞答答地躲在如水月光中。

    这一池的柔美,全是拿金子堆出来的。

    养这么一池子的水和花,估摸着一天就能耗费千金。

    荷花原是养在通州的一大片水塘里的,初夏时候快马加鞭连着苗带着盆地送到皇城来。水是引的骊山上的水,几十米长的竹竿劈成两半连在一起从定京的西南将水运到皇城来。宫人们每日三更就要起床,趁着天蒙蒙亮,就要过来下水打理...

    如行昭所说,她是个俗人,只觉得这富贵堆里的东西,是好看。

    也难怪缩在地上的人想爬高,已经爬到山腰的人却想着登顶...

    行昭一笑,日子闲下来了,脑子里便一天到晚地在想些着五不着六的东西了。

    笑着摇摇头,转过弯就看见了春澜亭,里头闪闪烁烁地亮着微光,行昭加快了脚程走上前去,边低着头借光敛裙上阶,边带着笑嗔道:“夜路难行,欢宜公主去瑰意阁也好,阿妩去重华宫也好,怎么就想起来要约在太...”

    话卡在喉咙里,行昭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安稳稳坐在亭子正中的那个少年郎。

    肤色白皙...桃花眼迷迷胧胧...嘴唇薄薄的却习惯性地抿得紧紧的...

    那个坐在暖光微熹下,单手执盅,眉目浅淡的少年郎...

    赫然就是六皇子!

    “您不是在辽东吗!”

    小娘子冲口而出,声音又尖又弱,惊不了候在宫道里头的宫人,却将在树上贴着的蝉吓得够呛——蝉鸣声整齐地顿了顿,停了片刻,这才整齐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行昭难得失态一回,一瞬之中便回过神来,先将头伸出亭子外,四下望了望,又赶紧吩咐莲玉,“带着其婉去外头看着!把灯先灭了!”又气势汹汹地交代跟在六皇子身后的一个长相柔美、身量高挑的宫人,“劳烦先将灯给灭了!暑气里蚊虫蛇鼠多,难保过会儿不会有飞蛾过来扑火!”

    一连串的动作又快又准,其婉动作最快,掐火背身,直愣愣地就往外头走。六皇子身后跟着的那个宫人却有些不以为然,颦颦袅袅地屈了屈膝,赔笑轻声道:“温阳县主多虑了...”

    “翡翠,你先出去吧。”少年郎轻柔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断其话,又仰起头看了看前方站得挺直的小娘子,展眉一笑:“留一盏灯。黑灯瞎火的,引不来飞蛾,倒能将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引过来。”

    那个名唤翡翠的宫人听六皇子这样吩咐,敛眉留灯,朝行昭福了身,又拿余光微不可见地打量了一番,转过身便出了亭子。

    行昭陡然想起六皇子送药那回——也是借了欢宜的名头!那是白天,又有人瞧着,如今却是夜深人静,人约黄昏后。大周男女大防没有前朝严重,可对待女子的名声照旧苛刻。

    方皇后担心二皇子随心所欲,却没想到逃出了老二的手,却跳进了老六的坑!

    行昭往后退了一步,敛下眼睑,屈膝福身,平心静气地先全了礼数:“六皇子安好。”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道:“端王爷安好。”

    福过身未待六皇子出言,便笑着轻声道:“本是欢宜公主相邀,却不知王爷也在春澜亭赏月。臣女多有打搅,想来欢宜公主还在外头候着臣女呢...”

    六皇子双手撑在石桌之上,缓缓起身,笑着说:“大姐应当在重华宫陪着母妃念书,今日是慎逾矩。”

    行昭眼神定在脚下的那几方光可鉴人的青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能看见步履坚定缓缓走过来的六皇子的影子,她想不出六皇子是因何相邀,前世的苦难和今生的挫折告诉她要时时刻刻警醒检省,从送药到安抚,从解围到夜约,行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六皇子的态度怎么一下子就从前世的疏离客气过渡到了现在的亲切熟稔。

    低头余光里能瞥见自己的那双小得都握不住玉玦的手,她听说有些男人专门喜好幼稚的小娘子...

    或者是在她身上图谋着什么,淑妃和方皇后的关系足够亲密了,若是方皇后有意扶持庶子,人选只可能是他,他也不需要再靠姻亲来拉近关系...

    又或者是他在打着贺家的主意?

    只可惜,他压错了筹码。

    行昭抿嘴一笑,心渐渐沉下去,细声细气道:“您刚从辽东回来吧?往常宫里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都不是用跑的,是飞传到了各个宫里。凤仪殿里倒没听见您回宫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一只身上长着刺的小兽,根本不像往日看上去那样温和,在遇见不可知的时候,平日里藏得好好的浑身的棱角就会冒出来。

    这是六皇子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静静地看着小娘子口若悬河的模样,是不是七八岁的小娘子长得特别快,好像比他去辽东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吧。原先才到他的肩膀,如今都快到他鼻子了。脸色好极了,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的,红润光泽,是因为方祈回来了的缘故吧,有了依靠,就像一颗心落回到了肚子里。

    六皇子半晌没说话,羊角宫灯被翡翠轻搁在石凳上,光刚刚够上六皇子的下巴,行昭抬起头就在明明暗暗的光中,看见了六皇子眼下的一圈乌青。

    “我是刚从辽东回来。”

    六皇子语声清朗平静,音线沉沉的,却稳得像一条就着工尺勾勒出的横线,不起半点波澜。

    “酉时三刻入的京,戌时三刻从仪元殿出来,重华宫还没来得及,先唤了个小宫人去凤仪殿将你叫出来的。”

    行昭一愣,眼下的乌青是因为快马加鞭赶出来的吗?

    六皇子一番话说完,想了想探下身去又问:“听说方将军从西北回来了?行景还生擒了托合其?”

    话里用了旧称,直隶了中央就不能再叫将军了,六皇子果真是一入京就进了宫,一从仪元殿出来就来了春澜亭。

    话从东边瞬间跳到了西边,行昭发现自己有些掌不住六皇子的节奏了,六皇子蹲下身,一张脸便突兀地平视着出现在她眼前,行昭不由自主地往后再退,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一边纠正他:“是方都督。六月初六回来的,皇上擢升舅舅成右军都督,哥哥承爵扬名伯...”

第一百一九章 信笺

    夜色迷蒙中,行昭只觉得自己的话在静谧中显得愈加响亮,越说越低,最后讷讷住了口。

    素日里看眼前的这个小郎君就好像是隔岸观火,隔了一层轻纱在看他,模糊不清让人避之不及,可如今却清晰地看见了六皇子由衷的,爬上眉梢的喜悦。

    她家舅舅回来了,他高兴个什么劲儿?

    行昭心里头这样想,面容却柔和了很多,随即低下头,接上前话:“所以端王殿下最好称呼舅舅为方都督,中央直隶不称将军,免得乱了规矩...”

    六皇子眼神亮极了,果然,果然他一早便笃定,终会有水落而石出,金子上面蒙上的那层灰被疾风吹散了的道理!

    袖中的那封信笺不再像一团火似的,贴着他的胳膊烧,也不再像一块冰,冻得他直哆嗦。

    他赌赢了,将军百战荣归,一切尘埃落定。

    那,这封信还有面世的必要吗...

    策马狂奔回来,母妃也来不及见,冒冒失失地随意抓了个小宫人去冒充重华宫宫娥将小娘子骗出来,是为了做什么?

    看看方祈回来后,小娘子过得好不好,还是手里揣着这封信,总觉得要拿给小娘子看看?

    去查辽东贪墨时,辽东总督戴询是土皇帝,假账做得天衣无缝,形容又傲慢。他是天潢贵胄,戴询还乐意充了充颜面,可对着黎令清就不那么友善了,他什么时候见过别人甩冷面给他看?

    差事办得不顺利,可当听见旁人同他禀报,方大将军和临安侯大郎君生擒托合其气势浩荡回京时,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小娘子的似笑似嗔的容颜,她...应当是欢喜极了吧...

    然后抓紧办差,然后咬着牙去面对心怀鬼胎的戴询,然后赶着回来,贸贸然地来见她。

    小娘子眼神澄澈,像山间涓涓而流的清水,六皇子心里一梗,面上陡然发烧,满脸发红地低下头去,他感到袖口里又开始动了起来。

    应邑长公主自待嫁以来,一直住在宫中,皇上让户部派人去长公主府清点原先的嫁妆时,他才进户部当差,黎令清是个性格倔拗的,也不管他是什么血脉,也不管他才多大年纪,只派了几个镇得住场面的官吏跟着他,直说“...清点个嫁妆能有什么难事,六皇子才进户部来,先跟着去理一理这等子烦事琐事,再谈国计民财。”

    “端王殿下?端王殿下?”

    六皇子沉溺于回忆中,半天没出声,行昭轻声唤着,兀地想起来那日在湖心岛上六皇子的话儿,他对方祈大概是一种盲目而纯粹的崇拜吧,少年郎都崇拜着英雄,把自己骗出来也只是为了尽早地听听英雄男儿汉的故事吧?

    行昭为六皇子找到了一个理由,没来由地放下心来,笑弯了眼睛,轻声笑道:“其实您明儿个就能上朝看见方都督的。您从辽东回来,方都督从西北回来,一个西一个东,都是远归人,舅舅一准儿乐意请您去周记吃肘子...”

    小娘子这样过得也极好的吧?

    住在宫里有方皇后的庇护,有方都督的撑腰,还有一个年少得志的胞兄,就算父族居心叵测,她也能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又何必再叫一封信搅乱了小娘子平静却温暖的生活呢。

    “罢了罢了,若是同您一道去吃酒,叫那些御史看见了,便又有话儿说了。”行昭像想起什么,她不习惯和人独处时的沉默,字斟句酌地扯着后话儿:“前有冯大人在殿上死谏,后有黄大人参方都督僭越罔上的折子,到底是心里头怕了...”

    “黄大人参方都督什么?”六皇子蹙着眉头,紧接着就问。

    “冯大人与应邑长公主成亲那日,方都督将回来,方都督是个性子直冲的人,一听冯大人这么诬蔑过他,便气得一箭去搅乱了那日的喜堂...”行昭想了想回,这是定京城里都知道的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黄家的折子被压了下来,可并不代表朝堂中文官的声音就此消无,她没由来地就想说给六皇子听,一番话道完,又往外望了望天色,暮色四合,已经黑压压的天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来,便敛眉福了身:“皇后娘娘让臣女早些回去,您也早些歇息了吧。”

    六皇子紧锁眉间,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信被藏在应邑的嫁妆匣子暗格里,冯安东曾死谏方祈!而现在驻守西北的梁平恭,恰巧是冯安东原先的舅爷...

    六皇子一抬头,眼帘里便撞入了小娘子素净直挺的背影,在明暗之中,斑驳之间像极了一束温和却倔强的玉兰花。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箭指方家的阴谋,如果不将藏在深处的那个人揪出来,小娘子看似平静的生活随时会突逢巨变!连朝堂之上都不会清净下来,戍边大臣被无端诬陷,皇帝忍不了,可一旦涉及到慈和宫顾太后心尖的宝贝时,他也不能确定将信公布于世,到底是兵行险招还是自毁长城。

    从背后看,小娘子低着头,步履沉稳地往外走,一步一步地走向台阶,能隐隐约约看见半遮半掩在襦裙之下的鹅黄绣鞋,离夜色愈来愈近,六皇子的心便“咚咚咚”地越跳越响。

    “阿妩!”

    六皇子终于忍不下了,一声轻唤冲口而出。

    唤完,六皇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更红了,行昭后背一僵,顿时被吓得面无表情。

    这是六皇子头一次没有唤她温阳县主,而唤她叫作阿妩吧...二皇子拿她当妹妹看待,也曾经唤过她阿妩,可五大三粗的少年郎唤出来的声音是坦率直白的,行昭也应得坦坦荡荡。

    六皇子低下头上前两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皱皱巴巴地递到行昭跟前,出声快极了,像是害怕一停顿就会说不下去:“...这是我从应邑长公主的嫁妆匣子里机缘巧合下拿到的一封信,信上是什么,你交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自然就晓得该怎么做了。原先不拿出来是因为方将,方都督还没回来,慎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如今方都督凯旋而归,自然也应当尘归尘,土归土了。这封信会掀起轩然大波,温阳县主一定记得只能交给皇后娘娘,若是事有万一...”

    话顿了顿,六皇子脑海里闪现过了什么东西,行昭并不知道。

    行昭却能够笃定眼前的这封信,就是方祈苦苦寻觅的,丢失在应邑长公主府的那封诬告信!

    行昭手心发腻,眼神定在了那封皱皱巴巴的碧青,封青泥印的信笺上。

    轻飘飘的一封信,一张纸在行昭心里却如同千钧重,心潮澎湃,颤颤巍巍伸手去接,指尖将触到纸边儿,却像碰到了烧红了的碳,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大概放在这里也是能够说得通的吧!

    六皇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行昭只觉得耳畔边嗡嗡发响。

    “若是事有万一,慎也愿意当众对质!”

    小郎君的话斩钉截铁,落地成坑,一句话用尽了六皇子浑身的气力,他身在皇家,明白这封信的诡异,为何出现在应邑长公主府中,为何被藏在嫁妆匣子的暗格里,方祈为何一回来就去大闹喜堂,思绪浮翩,想得更深,为何大将如方祈都被困在平西关外这么长时间,为何父皇要派秦伯龄带兵往西去...

    他明白这封信会带来的剧变,更明白这封信会带给他福祸未知的将来,小少年却仍旧红着一张脸,气从丹田出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行昭听见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眶瞬时便红了,六皇子敢将信递给她,已属不易。他还能老神在在地说出这样的话,愿意当面对质的意思便是,在皇帝面前去承认,这封信是皇帝的儿子从皇帝的胞妹那里拿出来的,帝心难测,行昭甚至算不出来六皇子会因为这件事承担多大的风险。

    行昭伸手将那张薄薄的还带着温度的信笺拿在手中,双手交叠覆在胸前,珍之重之。

    深深屈了膝,向六皇子福过礼后,轻语呢喃一句:“大恩不言谢。”便转身而去。

    六皇子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行昭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顺着长长的宫墙走回凤仪殿,人垂涎了许久的东西陡然从天而降,大约反应都会变得手足无措,再迷迷糊糊地将信呈给方皇后,迷迷糊糊地看着方皇后的脸色又红变成狂喜再到平静,又听方皇后像在世间外的声音“明儿个请方都督入宫,带上扬名伯...”,蒋明英立在身旁点头记下。

    行昭感觉自己像写完了一卷长长的,看不见头尾的经书一样,有一种如释重负的不真实感,安静地靠在方皇后的身边,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早,是蒋明英带着些隐秘喜气的声音将行昭唤醒的。

    “应邑长公主小产了...”

第一百二十章 小产

    纵然蒋明英压低了声音,一句话却将蜷在黑漆彭牙罗汉床里的行昭惊醒了,猛然睁开眼,透过像一层轻雾的云丝素锦罩,能模模糊糊看见着深绛色对襟褙子的方皇后背对着正襟危坐,蒋明英垂头敛容立在身侧。

    她刚刚说什么了...

    行昭手紧紧攥住纱罩,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花间里,支愣起耳朵却只能听见女人家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了。

    她是说,应邑长公主小产了吗?

    行昭手在发抖,掌心发腻,连带着云丝罩子也在轻颤,系在床沿边的琉璃铜铃跟着“铃铃”地响出了声。

    方皇后扭头,先抬手止住了蒋明英后话,敛裙起身,边半坐在床沿,边轻轻摸了摸行昭的额角,温笑着:“醒了?暖阁的床还睡得惯吗?昨儿个魔怔了,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巴着我就不放了,让黄妈妈抱你回瑰意阁也不肯。这下可好,一大清早就被闹醒了吧。”

    行昭艰难地微微启了唇,将眼神从方皇后身上,缓缓移到蒋明英脸上,将心头的雀跃与狂喜吞咽下肚,手撑在床沿上,蜷成一个拳。

    “蒋姑姑将才是说,应邑小产了吗?”

    艰难开口,却猛然发现语气平静得如同晨间的海面。

    蒋明英看了看方皇后,亲自从托盘里奉了盏温水服侍行昭漱口,轻声一笑:“是,今儿一早才得到的消息,昨儿个子时没的,张院判去的时候,应邑长公主的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浸透了...”

    方皇后眼神往那头一瞥,倒也没出声阻拦。

    和小娘子说这些不体面,可是别人拿着棒槌都打到自家门口了,还讲究什么颜面啊。

    行昭口里含了一口温水,里头搁了薄荷吐在铜盆里,嘴里凉滋滋的,心里头却火红得如同这盛夏的天儿。

    “张院判看见的是应邑长公主躺在暖榻上。可长公主府正院的丫头却说应邑长公主是从地上被抬到床上的,冯驸马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满脸冷汗,还是经人提醒才想起来去太医院请张院判过去。”

    行昭穿着里衣挨着方皇后,坐在床缘边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方皇后能遣了人跟在应邑身边实属正常,这不,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小娘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扣在空隙里,蒋明英加快了语调,拿轻快的语气述说这件流血悲哀的事情,行昭只觉得心里头畅快。

    “张院判纵是妙手仁医,也回天乏术,孩子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了,做什么都无益。张院判也只能开一张给应邑长公主调理身体的方子,再不能做更多。”

    “是...怎么没的?”

    蒋明英抿嘴一笑,却退到了方皇后身后。

    方皇后笑着揽了揽行昭的肩头,想着小娘子总算是长了二两肉了,先支使碧玉去将香炉熏上,笑了笑:“还能是怎么没的?冯驸马头一回做爹,应邑头一回当娘,两个撞到一块儿去,个性又都烈,再加上冯驸马最近有些不对付。两口子过日子哪儿能没个磕磕绊绊的啊,这不,冯驸马将应邑一推,五个月大的孩儿就没了,谁也怪不着。”

    方皇后想了想,又言。

    “哦,或许能怪一怪梁夫人。昨儿个晌午冯驸马去梁家,梁夫人是女流之辈,哪里敢贸贸然见外男,便给推了。冯驸马临到日暮的时候又去了一次。这回梁夫人直接让管事将那张欠据拿出来,冯驸马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长公主府,男人家嘛,心里头憋着气儿就只好找自家媳妇儿撒,又没个轻重...这样算起来,梁夫人倒也很无辜。”

    方皇后补充道,说得云淡风轻,又捏了捏行昭的脸蛋儿,小娘子左脸上已经是白玉无瑕,那道印子消得几乎看不见了,放了心,便笑着撵她:“先去换衣裳,扬名伯和方都督下了早朝便过来,说起来你舅舅把景哥儿打过来给你送贺礼,自己却舍不得掏腰包,过会儿记得让他荷包也瘪一瘪。”

    水滴石穿。

    行昭脑海中只浮现出了这四个大字儿。

    冯安东忍受不了了,梁家他不敢动,贺家不理他,方祈他更不敢惹,他只有将所有的怨气与积怒撒在应邑身上。

    行昭轻声一笑,何其可悲,道貌岸然的外表,千疮百孔的丑陋的内心,只可惜这个世间这样的男人太多了。

    脑子里却陡然想起昨夜暖光下那个目光坚定的少年,顾不得还在篦头发,扭了头就问方皇后:“昨儿...那封信还在您这儿吗?”

    方皇后点头,似是有些感慨:“...东找西找,谁也没想到那封信跟着老六去了辽东。那孩子也算有心,方都督没回来的时候,他没将信拿出来,怕引起更大的动荡。如今他一回来便急急忙忙过来找你,想都没想就把信塞给了你...”

    方皇后一声喟叹没来由地让行昭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登时悬了起来,昨儿个迷迷糊糊地没细想这封信对六皇子的意义,如今想起来越发觉得那句“大恩不言谢”太轻了。

    手里攥着这样一封信,就等于让贺家、冯家、应邑和顾太后同时投了诚。

    将信送到她的手上来,便意味着六皇子不仅没有拉拢到人,还与上面几家站到了对立面,更别提那句“如若事有万一,慎愿当众对质”,六皇子到底知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当众对质,就是当众,狠狠地扇了自家人一个耳光。

    皇帝的儿子这个行当,不好做。父与君,臣与子,兴衰荣辱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大臣还能依靠家族与实力,若是皇子惹了皇帝的厌弃,顶好的结果就是划到一个荒无人烟的藩地里一辈子不许出来,还有被打发到皇陵监工的、搬木材的、对账簿的...

    谁也不知道,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皇帝会是怎样的反应。

    少年郎却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出那句话来。

    行昭由衷地佩服六皇子,不对,应当是佩服周慎。她想去猜想六皇子当时说出这番话的心境,却发现自己无从下手。

    想来想去,揣测过来揣测过去,行昭也没个头绪,索性不想了,满心沉浸在这收到的最好的贺礼里头。

    姨甥二人慢慢悠悠地用过了早膳,天便出乎意料地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从西方席卷过来的一层黑压压的云,黑云压城城欲摧,没过多久,伴着如雄狮低吼的雷鸣声,雨点淅淅沥沥地砸在了地上。

    碧玉手袖在袖里,缩着肩膀立在凤仪殿偏厢的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几滴雨悬在琉璃瓦上,一串接着一串地落下,落在了宽大扑棱的芭蕉叶上,又顺着翡翠碧盘的叶子划落进了黝黑的泥土里,然后氤氲不见。

    暗暗啐了一声,笑眯眯地同身旁静默不语的其婉搭着腔:“皇上给扬名伯的名号果真是极好的,少年得志,志得意满,不是扬名四海是什么?”

    其婉侧开身子,没搭话。

    碧玉也不恼,将眼神定在支起的窗棂上,大概是为了透气儿,方皇后喜欢将窗户留出一条缝儿来,却不知道自个儿正好为几个小丫鬟提供了方便,碧玉缩头缩脑地透过那条细缝儿往里瞧,能看见行景影影绰绰的人影,再低了低头,正好与行景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小姑娘顿时心花怒放起来,隐秘地扯着其婉的袖口,一张脸又烫又红。

    “扬名伯好相貌!”碧玉压低声音,凑在其婉的耳朵眉开眼笑地念叨:“鼻子挺直,眼眶深邃,我听说方家人有外疆血脉,怪不得扬名伯长得像方都督,温阳县主跟皇后娘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婉脸也变得红红的了,更加侧过身子,听碧玉还在耳朵旁边念叨着,扯了扯她的衣角,细声细气打断其话:“应邑长公主才小产...碧玉姐姐好歹也收敛些,就怕别人捉到您错处了...”

    碧玉一愣,忽闻“咯吱”一声,原来是正殿支着的窗棂被放下来了。

    再不能偷偷摸摸地打量扬名伯了...

    碧玉垂头嘟囔几句,小声得很,其婉支愣起耳朵听也听不清楚。

    “...若当真是只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动了胎气没了那也正常,可明明就是怀着五个月大的孩子,胎都稳了,还能被折腾掉...也奇怪慈和宫、皇后娘娘和皇上都没什么反应,反常即为妖...”

    碧玉粗中有细,纵是心里明白,嘴上忍不住了,也晓得轻轻地说,不叫别人听见。

    若是行昭听见这番话,一定赏她两个金馃子。

    方皇后一手将此事压下,直说应邑长公主没注意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子,动了胎气,一个月的身子,当然是六月初六那个洞房花烛夜得来的因果了。皇帝喜欢这个说法,听见孩子没了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儿——当真等到瓜熟蒂落之时,早生了四个月头,就算能将堂面上的话压下去,女眷们的窃窃私语能压下去吗?到时候天家的威严,皇室的脸面,哪儿哪儿都找不着了。

    顾太后想得更深,应邑怀的根本就不是冯安东的种,与其生下孩子姓冯,到时候陷入两难,还不如现在斩草除根,先自保再做盘算。

    但是天家从来吃不得哑巴亏,天子之怒,伏尸万里,冯安东干下蠢事,皇帝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碧玉想不到的,行昭都想到了。

    两手交叠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内室里的温阳县主,静静地看着压低声音商量着话儿的亲人们,纵然窗外雨大芭蕉淅淅沥沥,又有雷鸣闪电,可她只觉得心里头,满满的都是阳光。

    又是一道惊雷,游廊边檐下的碧玉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有小宫人急急匆匆地过来,口里小声说着:“...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晓得库里什么时候漏了片瓦...”

    是啊,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在说城郊长公主府里的应邑长公主吧?

    青瓦连绵,长公主府沉闷得和这落着雨的天儿相得益彰,应邑红着眼眶仰躺在暖榻上,双手捂住小腹,身边有丫鬟的劝慰声,“...皇上能忍心给公主做主?您且放宽心,孩子总还会再有的...”

    孩子还会再来吗?

    应邑失声痛哭,不会了,孩子再也不会有了!

第一百二一章 冯家

    哭声低迷且扭曲,像被闷在鼓里发出的哀鸣。

    身侧的丫鬟红了红眼眶,将药服侍到应邑嘴边,语有哽咽:“您好歹将药喝了吧...您这也算做小月子了,哭不得也伤心不得,往后留了一身病可怎么办啊,您好歹为慈和宫想一想...”

    应邑扭身偏过头去,哭得无声,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坠下来,像极了窗棂外瓦檐边串成珍珠的水帘。

    “阿九,我对不住他...”

    那个名唤阿九的丫鬟待了半晌,才等来了应邑这样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语气像是漂浮在空中,和微尘撞在了一起,发出了低低的嗡鸣声,阿九的眼泪一下子就被逼了出来。

    公主对不住谁?他,是谁?

    那个遇事便缩在女人后头的绣花枕头,那个面盘圆圆逢人便笑的贺方氏,还是那个本来就不应该有的孩子?

    她陪着应邑长大,看着应邑深种情愫,再陪着应邑出嫁,守寡,然后再燃起希望,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应邑的一生只剩下了绝望。她不知道是应该同情、谴责还是可怜,仔细想一想,好像这三种情怀她都曾有过。

    对应邑被抛弃被愚弄感到同情,对应邑不择手段的阴狠发出谴责,对一个女人死死纠缠在男人身上,耗尽了一辈子的辰光,最后落得一个物是人非的下场...

    阿九眼圈发热,静静地看着躺在暖榻上的这个形容枯槁的女子,她可怜她,是的,她以卑微的宫人的身份,由衷地可怜这个已经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主。

    事到如今,公主仍旧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人...

    阿九抹了把眼泪,心里头长叹出一口浊气,佝下腰将应邑扶住,这才发现原本的珠圆玉润变成了骨瘦如柴,低下头近看,阿九几乎想惊呼出声,应邑的鬓间赫然有了几缕白发!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忍着哽咽,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到应邑嘴里。

    外边有雨打芭蕉的清脆声,雨水氤氲在青砖地铺成的游廊里潮气顿生,摆在屋子西北角的更漏里的沙扑扑簌簌地落下来,着素绢白衣,额上戴着兔绒抹额的应邑半阖了眼,却终究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大约是泪水和在了药里,应邑竟然从苦涩中尝到了咸湿的味道。

    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地,动作极缓地割着她的肉,就像昨夜那般疼,她能敏锐而清晰地感受到有东西在拉扯着她的孩子,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开来,揪着她的心,她的眼睛,她的脑袋,半刻也没有停留。

    将嘴里的苦缓缓咽下,等着它慢慢地流到心里,应邑陡然疑惑起来——方福喝下那瓶砒霜的时候,有没有被这么苦涩的药味呛得直哭?

    一碗药喂得艰难,阿九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如释重负,边起身捻了捻被角,正欲张口说话,却听见外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冯安东低沉沙哑的嗓音。

    “你好些了?”

    这是在问应邑,阿九转头看了看浑身发颤的应邑长公主,垂下首接其话:“长公主才吃完药,驸马若是有事,何不等晚...”

    “你给我滚出去!”冯安东低吼打断阿九后话,“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刁奴,才会酿成这一连串的祸事!让何长史将正院的奴才全都发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阿九侧过身去,置若罔闻地低下腰,轻声问:“公主,您要不要去隔间歇一歇?今儿已经递了帖子上去,明儿个太后娘娘就能将您接进宫,可如今您也要好好将养着...”

    冯安东身形一抖,他心里是虚的,颤颤巍巍地过了一夜,通体舒畅之后额角便直冒冷汗。

    逞了一时能,他不是不后悔的,可当时他真是畅快极了,看着这婆娘捂着肚子躺在血泊里头,他感觉自己的头顶都轻松了起来,呼吸都通畅了。应邑这个婆娘压在他头上这一个月头,他快被逼疯了,梁家陡然翻脸,更让他摸不着头脑,被逼着写字据是奇耻大辱,被逼着娶了应邑这娘们是奇耻大辱,若是往后还要养贺琰的儿子,他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掐上应邑和那个孩子的脖子。

    现在是流产是最好的选择。

    大不了皇帝龙颜大怒之时,他便将贺琰捅出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个庄户人家的儿子,不要脸不要命了,也要把这起子人拉下马!

    心里头落定了一些,冯安东的语气便和软了许多。

    “皇后娘娘也说了,两口子过日子就像嘴唇和牙齿,还能没个打架的时候?孩子没了,往后再要不就得了?瞧起来临安侯也不可能娶你了,左右都已经被一道圣旨拴在了一起,咱们便好好地过,就当是缘分...”

    皇后,临安侯,圣旨。

    应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快烧起来了,她蠢她不幸运,是她中了方礼的计,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她投鼠忌器没有办法说清楚,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认命了!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旧不认命!

    孩子没了,怪谁!

    应邑下腹疼得像钝刀子在割,仍旧颤颤巍巍地扶着阿九站起身来,素指纤纤摇摇晃晃地指着冯安东的鼻子,用尽全身气力。

    “你做梦!你算是什么东西?孩子没了...我跟你说,冯安东,我的孩子没了,我要你给他陪葬!”应邑气喘吁吁,眼睛却睁得亮极了,有两团火在熊熊燃了起来,“若是皇上不管,我就去求母后,母后不管,我就自己想办法。是啊,你我夫妻,吃穿住行皆在一起,若是你的茶里,酒里多了些东西,就休怪我无情!”

    阿九沉下头去,她感到自己手心直冒凉汗。

    应邑长公主在硬撑,她能通过应邑打着抖的腿判断,这个时候还要逞强斗恨,阿九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

    冯安东怔了怔,随即大怒:“若要撕破脸皮,那好!大家都撕破脸皮过日子!我是个男人!我委曲求全娶了你,是因为皇帝以为你肚子里面的孩子是我的!若是皇帝晓得了孩子根本就姓贺,你以为贺琰的仕途还会有吗?薄情寡义之徒,行迹败坏之人,还可能在庙堂之上立足吗!”

    应邑放声大笑,像听见了最好听的笑话,笑声渐弱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粘答答地浮在了冯安东身上。

    “你拿什么证据证明孩子是阿琰的?你当初既然接了圣旨娶了我,就表明这件事儿与阿琰分毫关系都没有了...”应邑嘴唇发白,却显得愉悦极了,“甭说皇上不会信,说出去谁也不会信!否则别人该怎么瞧您呢?我的冯大人,忠贞之士却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为了阿琰什么也不在乎,可你却不行啊,冯家还指望着你光宗耀祖,你还指望着入阁拜相呢!”

    应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戳破了冯安东每一个盘算。

    冯安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蜿蜒得游在枕边,时时警惕着她会随时随地地扑过来将他咬死...

    推搡公主,导致公主小产,这能算作是家事儿,可当真放在大周几百年里还真的是无迹可循,皇帝会怎么处置他,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应邑看着冯安东由青变白的脸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儿,手紧紧捂在腹间,正好,正好!

    驸马犯下了这样天大的过错,是不是,是不是就有了理由和离了呢!

    冯安东自然不晓得应邑在想些什么,可他如今就像陷入了泥沼里,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了,梁家不知为何反目了,得罪了天家,贺家也攀不上,方家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手在绛褐色的泥浆里头乱舞,身子像被谁直直往下拽,一直挨不到底儿,更落不了地。

    被架在了火上烤,又像陷入了冰窟里,冯安东手缩在袖里,攥成一个拳,他想向眼前这个女人一拳挥过去,打瘪她的眼睛,打断她的鼻梁,让她的嘴再也不能说话,让她的耳朵再也不能听见,让她再也不能,呼吸。

    应邑是累得喘粗气,冯安东是气得胸腔起伏。

    既有气,更有怕。

    屋子里面的空气静止凝固在这一瞬间,应邑与冯安东就像两个伺机而动的敌人,寻找着对方的疏漏,再猛地扑过去,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所有恩怨便就此休矣。

    可世间人的心愿常常不能尽如人意,有小厮在外面畏畏缩缩地扣了扣窗板,小声却清晰地一把将屋子里的对峙打破。

    “冯大人,有人在门房候着您...”

    冯安东眉间一皱,正要怒斥,又听那小厮道,“说是急事,生死性命攸关,赖了许久了,您要不就过去瞧一瞧?”

    应邑靠在阿九身上,挺直了腰板,眉角一挑,冷声嘲讽:“冯大人真是处处都性命攸关啊,我若是你,活得这样窝囊,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说到这里,轻声一笑,“您也不是没撞过,可惜脑子却撞出一个包来,撞得轻重是非都不晓得!”

    冯安东长呼出口气儿,到底忍了下来,拂袖而去。

    冯安东的身形一出院子,应邑便瘫软在了阿九身上。

    门房静谧无言,只有个带着幕帏的男子候在边上,冯安东风风火火过来,避到内间里去,那人一把揭开幕帏,冯安东顿时感到心都快跳出了胸腔里,冲口而出一句话。

    “方祈!”

第一百二二章 故梦(上)

    定京城东郊被元河与绛河两厢围绕,一条像水头极好的翡翠玉带,一条却像澄澈细密的蜜蜡串珠。元河源头从辽东来,雪山上的冰化成了水,顺着细腻的黑土地涓涓而流。绛河的水从西北来,大浪淘沙,浑浊地卷过风沙铺成的黄土,压面而来。

    四方水土各有不同,却都汇合在了大周朝的心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故而定京东郊的打渔人家特别多。日头渐盛,有摆着摊没卖完鱼的小贩百无聊赖地蹲在摊子跟前,眼瞅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日头大得让他都懒怠出声吆喝。

    眼光游弋,最后定在了离集市百里远的那对镇宅的石狮子身上。

    府宅庄严大气,灰墙绿瓦绵延不绝,时不时有穿着锦衣绸袍的人进进出出,与集市的热闹喧阗泾渭分明。

    卖鱼小贩叼着狗尾巴草眼神发光,那是贵人们的府邸啊,来往的可都是公主王孙呢,往后娶了个婆娘生个崽儿,还能在崽儿跟前充冒充冒,你老子我以前也是见过大人物的人....

    “啪”的一声,隔壁摊上卖馄饨的孙嫂子挥着锅铲,一下拍在他后脑勺,啐了一口才厉声呵斥:“又管不住眼了!仔细公主府的管事们又把俺们赶到外头去!贵人们也是你好看的不成?”

    小贩撇撇嘴,“噗”地将狗尾巴草吐出三丈远,正想说话儿,他眼尖,眼神一亮,麻溜起身,凑到孙嫂子跟前朝那头努努嘴,嬉皮笑脸压低声儿。

    “快看那头!”

    孙嫂子手里攥着锅铲,抬起手狠狠地又敲一下,小贩捂着头呼疼,连声直嚷嚷:“有男人!公主府里头有男人出来!”

    孙嫂子气得反笑:“多稀奇啊?那公主府没男人出来,还能有女人家抛头露面啊?俺们是没法子,不出来就没饭吃,人家可不得...”

    孙嫂子话在舌头上打了几个旋儿,后头的话湮没在了这熙熙攘攘的市集里——她眼看着一个白白净净却满身是气势的男人走了出来,一佝头,眼神往这头随意一瞥,再将幕帏戴上,翻身上马潇洒而去。

    该怎么形容那道目光呢?

    像一柄剑,不对,像一柄沾了无数血迹的剑,带着寒光,叫人心头梗住,血气都上不去了。

    孙嫂子后怕地抚了抚胸口,这个人可不是公主府里的管事,那些管事凶是凶,可还没凶到眼神就能杀死人的地步!那人简直就像戏台上的楚霸王,比楚霸王还要可怕!楚霸王拿着枪,才骇人,那男人啥也没拿,可就是唬得人一口气儿喘不上去!

    小贩推了推孙嫂子,挤眉弄眼,瞧起来欢喜得十足隐秘。

    “公主们的名声可不太检点...那男人长得不坏,嫂子,你说,会不会是那长公主的...那啥...”

    “那啥!哪啥!赶紧给俺卖鱼去,你瞅瞅,一晌午了鱼都半死不活了,早上没人来买,过会儿更没人来,你个小子回去又得挨淘!”孙嫂子骂骂嚷嚷,后头有客人催馄饨了,利利索索地一挑腕一撒葱,吆喝一声便往后去。

    平凡人算计着柴米油盐,温饱吃喝,不过片刻便将刚才锦衣华服的心有余悸,抛到了九霄云外。

    定京的繁华与喧阗,走街串巷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方祈,这个常年泡在西北风沙里的汉子蹙着眉头,坐在马鞍上看着水泄不通的人群。

    指腹摩挲着已经起了毛的马缰,终究双腿一夹马肚子,扭身从小巷里头窜去。

    东郊和雨花巷确切来说,隔得并不算太远,一个是清贵名流集聚的地方,一个是天潢贵胄落脚的位置,可骑马走大道难免不会遭定京城里的繁荣给堵住路。

    方祈才入京却已经将定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摸得一清二楚了,哪条路适合往官道上跑,哪条小道适合逃脱到辽东去,哪条道里的暗娼多——这可不是为了自个儿便利,这是为了抓到朝堂上那起子诵风吟月的文人的把柄...

    文人们嘛,讲究个风流倜傥,好像没个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就丢脸得臊了八辈祖宗似的。

    呸!

    方祈想起将才冯安东那瘪三样儿就想笑,明明有贼心没贼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圣人君子,两袖翩翩的模样来,嘴里说的是这样的话儿,眼神儿却直往别处跑,义正言辞的模样加上缩得成只虾的脊梁,可真是配应邑那老娘们啊。

    贺琰那个龟孙子,就算心里头慌,面上还能镇定下来,笑着一张脸和他谈笑风生,时不时地还能扯出一句话来问“景哥儿是要过些日子回来住呢?还是住在皇上赐下的府邸里?雨花巷是赐给平西侯的,景哥儿久住在那里,也不方便,左右是贺家的儿郎,总是认祖归宗的。”,说得既无耻,却不能叫他撕破颜面,一口子闷在心里头。

    搁到冯安东这处来,啥啥都完蛋。不过也幸好冯安东是个软蛋,软蛋嘛,任着人压扁搓圆,又最会审时度势,墙头草两边倒,又会见势不对,拔腿就跑,这种人他在战场上看多了。

    可看这读书人穿着长衫披着道袍撒腿就跑,他还是头一回。

    冯安东惊慌失措的小白脸蛋,粉粉嫩嫩的,跟个小娘们似的,是好看,和那些暗娼能有一拼。

    方祈心里头过了一遍,挑眉一笑,见家门将近,亮声一“吁”,恰好停在了门前,毛百户守在门口,方祈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他,粗声粗气地交代:“...去宫里回事处说一声儿,七月半中元节请来了定国寺的高尼给临安侯夫人唱经,若是皇后娘娘有心就赏点银子下来,我就去置办个荷叶灯,也算是祭奠了。”

    毛百户顿时将一张脸垮下来,看了看四四方方的天,又看了看自家将军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心里惆怅极了。

    他不想进宫去啊!上回去是为了请温阳那个小丫头,这回凭什么又是他!

    宫女儿的脂粉气,软声软调的语气,内侍公公们的阴阳怪气,叫他不能生气更提不上心气,凭什么蒋千户就能带着人马杀回西北,他就得留在这四四方方的定京城里头吃也吃不安逸,睡也睡不下去——那枕头还熏了香!甜甜腻腻的也不晓得是个什么香,冲进鼻子里就让人打喷嚏!

    “将军...”

    毛百户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方祈的眼风梗了回去,舌头转了几圈:“都督...”

    都督,肚肚,什么鬼东西!

    将军叫起来多好听,多威风啊!现在还非得叫个肚肚!

    方祈束着手往里走,轻哼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老蒋带着人回来了...他和宫里头的人熟,他是进过宫的,还见过皇帝的!”毛百户越讲越来劲儿,越想越有道理:“他去最妥当了!我老毛头又说不清楚话,形象又还差,别堕了您老人家的颜面...”

    方祈闷声一哼,焦点在他前一句话上:“带回来的是死人还是活人?”

    “当然是活人了!连着他的家眷还有四方邻居全都带回来了,虎口夺食啊虎口夺食,从梁平恭手里头抢饭吃,一个弟兄也没少!嘿!我老毛头除了将..都督,最佩服的就是老蒋了!”毛百户话一说完,才发现自个儿已经被自家将军带跑了。

    方祈顿了顿脚步,蒲扇大的巴掌“啪”地一下拍在毛百户头上,“你还不快进宫去!带个话儿能要了你的命吗!那些宫女儿一个一个的长得多好看啊!成天嚷嚷没女人没女人,送你进宫去看女人,还不去了!自己和蒋大脚拼酒拼输了,活该你去宫里,他回西北去!”

    毛百户捂着脑袋,手里牵着马缰,三步一回头眼泪汪汪地望着方祈,宫里头的女人那能是他看的吗...

    又是一番折腾,行昭挨着方皇后边看书边听林公公回禀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了,书是欢宜才送过来的,《百年异遇志》,讲的是书生遇上鬼怪的话本,一番一个故事,在原本的认知里,妖魔鬼怪大抵都是坏透了的,可这本书里头的鬼怪大多都是重情重义的,最坏的却是人心。

    “方都督遣人过来递话,说是七月半要到了,请了定国寺的定云师太去雨花巷唱经,算是给先临安侯夫人祭奠...”

    行昭边阖上书页,边喜上眉梢,事儿成了!

    若是请定国寺的去唱经便是成了,若是回话的说,请的是明觉寺的高僧,那就要再辟蹊径了!

    林公公继续恭首边说:“也问皇后娘娘要不要给先临安侯夫人添盏荷花灯,以慰旧思?”

    方皇后笑了笑,语气却显得很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意外。

    “称五十两银子吧,既添荷花灯,也算作我的香油钱,一定让定云师太多唱唱福。”

    大周的旧俗,买纸钱啊添香油钱啊送花灯啊,只要是祭奠他人,无论亲眷关系再密,自己的那份就一定要自己出钱,否则就不算自己的心意。

    昭想了想跟在后头添了句话儿:“中元节不夜行,阿妩没有办法出门去,莲玉跟着林公公再去称三十两银子,交给舅舅,劳烦舅舅将阿妩的心意也带还给母亲。”

第一百二三章 故梦(中)

    小富婆终于找到了用钱的地方,可声音却显得十分低沉。

    林公公敛容称是,告了恼,“毛百户在回事处还等着回音...”便又弓着身子往外退。

    蒋明英笑眯了眼,隔着桃花纸瞧了瞧窗棂外,瓦檐边已经没了连成一串的珠帘了,耳朵边也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边笑着撑出身子去将窗棂撑起,边软了声调说着话儿。

    “主子得偿所愿,今儿个晚膳要不要加一盏杨梅酒?膳房才起出来今春新酿的杨梅酒,将才偷偷尝了尝,酸津津的,没什么酒味儿。温阳县主好甜,顶多再放些蜂蜜进去,好像也喝得。”

    行昭抿嘴一笑,将书卷搁在案上,笑着摇摇头,温声温气:“阿妩喝不得,母孝在身呢。”

    蒋明英笑容微滞,心里忐忑起来,大约这几日事事顺遂,竟让她忘了凡事要往心中过三遍的规矩!蒋明英警醒起来,这是在凤仪殿,能够容许她出错,可出了凤仪殿呢?有些人的眼睛透着血光,直愣愣地盯着瞧,就怕你不出错!

    “蒋姑姑今儿个欢喜坏了,等晚膳的时候姨母记得罚蒋姑姑三杯杨梅酒。”行昭捂着嘴笑,话里透着善意和温和。

    行昭解了围,方皇后自然乐得卖面子,笑着将眼放在蒋明英身上片刻,又移开:“罚她三盏杨梅酒,整日不学好,竟然还学会偷喝酒了,管事姑姑没个管事姑姑的模样,可别叫下头的小宫女有样学样。”

    没提蒋明英忘记方福丧期的事儿,避重就轻地将此事算是揭过了。

    蒋明英低了低头,心头暗自警醒,宫里头的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她至今都还记得方皇后被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磨得头破血流的模样——顾氏出身不高,可方皇后却母族强势,多年媳妇熬成婆,就该折磨下面的年轻媳妇了,这放在寻常人家都是够用的,更何况是皇家。顾氏的折磨就像把软刀子慢慢地割,到底是皇家,她不叫你整日整日地立规矩伺候,手里头却掌着六司的人脉和账本不放,硬生生地甩了方皇后一个耳光。

    什么最重要,钱最重要。

    什么最顶用,自然是将自己的人放在显要的位子,才放心。

    手里头掌着钱,关键处安插着自己的人,才算是真正成为了这座皇城的主人。顾氏不放手,方皇后是将门虎女,心气儿高,得亏还与皇上琴瑟和鸣,否则腹背受敌,日子过得会过得更艰难。

    慢慢的熬,一步一步站稳了脚跟,可只要凤仪殿有一个人,行差踏错一步,整个局面就会变得摇摇欲坠——尤其在这个时候,方皇后攥紧了拳头,要与慈和宫宣战的时候。

    蒋明英恭谨地将腰弯得更低了,朝着方皇后也是朝着行昭,温朗缓语:“是,奴婢牢牢记着,再不敢犯。”

    方皇后一笑,过犹不及,对别人适用,对心腹更适用,将话头转到了行昭身上,探过身去瞧了瞧搁在案上的那本已经泛黄的书卷,口里将书名念出了声儿:“百年异遇志...”

    边轻声一笑,边将行昭揽在身侧:“怎么想起来看这些鬼怪奇异的故事了?仔细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挨着我睡又嫌热...”

    行昭脸一红,面带赧色,方皇后将她当做七八岁的小娘子看,她却不能将自己当成那样幼稚的小人儿看,方皇后喜欢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到底是活过两世的人,哪里就真的习惯挨着长辈睡啊...

    心里头发赧,话便只捡了前头回:“以前听人说这本书好看,上回便随口在欢宜公主面前提了一次。谁曾想,她就记在了心里头了,将才给阿妩送了过来。阿妩一瞧,才发现书页上头有崇文馆的标识,心里头感念着欢宜公主记挂之情,便让人送了些白玉酥去...”

    宫里头相互往来一般不送吃食,就怕引火烧身。

    可重华宫和凤仪殿的情分一向不浅,莫说淑妃与方皇后的情谊,就冲着欢宜从崇文馆借了一本书出来给她,她都心里头万分感动——崇文馆的书可不好借,往前宫里头的皇子都只能在阁楼里头翻看,不许将书拿出去,如今皇帝膝下的皇子少,几个皇子和公主就更得看重一些,这才将条例松了松。

    方皇后没在意白玉酥,心全放在了崇文馆标识上,伸手将书页翻了翻,果然上头青底蓝印是崇文馆的印迹。

    方皇后一笑,将封页阖了过去,捏了捏行昭的脸,撵她去里间描红:“...常先生问起来,我可是让蒋明英实话实说的啊,没写就是没写,写了一张就是写了一张,到时候常先生愿意打你的板子就打你手板子,愿意让你罚站你就到墙根下去站着,我是不会心软的。”

    行昭脸又是一烫,常先生谁的面子都不给,说打手板就打手板,二皇子还在学的时候,整日被他打得“嗷嗷”叫,几个皇子领了差事不在学了,常先生就将一双绿豆眼全搁在了她与欢宜身上了...

    这么大个人还被人打板子,行昭想一想都觉得羞得慌,拉着莲玉就往里间去。

    方皇后眸中含笑地看着小娘子的背影,直到背影隐没在直直坠下的琉璃珠帘后,又将眼神放在了案上的那本书卷上,心头不晓得是该悲还是该喜。

    崇文馆里头的书是珍藏更是古籍,皇城里头古玩珍宝数不胜数,大周的太祖皇帝却珍重那崇文馆,立下条例,想翻阅的便认认真真地坐在崇文馆的阁楼里头,一概不许借出去,今朝的条例是松了许多,可也没松到一个小丫头片子,一个公主就能将里头的书借出来!

    神来之笔的那封信,这本印了标识的书卷,让方皇后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星眸剑眉的六皇子。

    是一时的好奇和怜悯,是逢场相应的讨好与奉承,还是少年郎贸贸然的情窦初开,方皇后边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边细细想着,想来想去,突然发觉自己果真是老了,遇到事情便以利益与迎合当做切入口,完全摒除了人最原始的本能——那就是情感。

    仪态万方坐在上首紫檀木雕花的皇后,神情晦暗不明,眼里的光却静静的,好像陷入了旧时的故梦里。

    是的,故梦。

    她与皇帝的旧事,方福与贺琰的旧事,贺琰与应邑的旧事,枝蔓交错,攀附错节,往日的梦像蒙上了一层苍茫,显得迷离朦胧,不辨虚实,难分黑白。

    皇帝与她从原来的琴瑟和鸣,变成如今的相敬如宾。贺琰不知惜福,只能苦果自咽。应邑天之娇女,却将一颗心落在了不应当的人身上,最后鸡飞蛋打,水月镜花。

    当时年少的人,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而如今年少的人,她再也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

    方皇后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唤来蒋明英,细细交代着琐事:“...带话给欣荣,若是觉得王家三郎果真还行,就让王夫人去临安侯府瞧一瞧。阿妩口中的贺行明是个不错的,既然王三郎不当族长,那他媳妇儿也不会是宗妇,娶个性情开朗心地善良的女子,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也要王夫人亲自去瞧瞧,告诉欣荣,就算贺琰倒台了,看在景哥儿和方家的面子上,皇帝也不可能罪及二房,贺环是个没用的,就让他继续没用吧,到时候景哥儿掌了家,有个亲厚的堂兄做侯爷好,还是有个疏离的伯父做临安侯好,让王夫人自己去算一算,隐晦地透漏点意思,王夫人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笔账该怎么算。”

    方皇后的口气笃定,叫蒋明英一壁细细记下,一壁忍不住低声问询:“贺家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何必为贺三姑娘这样殚精竭虑呢...”

    “到底和阿妩姐妹一场!”方皇后眼神不动,望着窗棂外:“贺琰垮台,贺家不能垮台,照皇帝的意思,景哥儿不可能跟着到西北安家落户,一个武将不能出京,还能有什么大的作为?贺家到底撑着一台百年世家的名号,这就让景哥儿的背后不是空的,是有撑腰的在!景哥儿掌了家,自立了门户,身上袭了两个爵位,他想在贺家干什么干不成?阿妩姓贺,景哥儿姓贺,贺家彻底垮了,阿妩出嫁的时候是从凤仪殿出呢,还是从方家出呢?背后有个垮台的父族很得意吗?”

    一番话压得极低,最后那一连串的问号说得极其愤懑。

    投鼠忌器,她不能不为阿妩和景哥儿的未来打算,景哥儿是要自立门户的,可他不能有个臭名昭著的家族,皇帝的个性,应邑的个性,冯安东的个性,她样样都能算到。

    阿妩的提议,她的善后,方祈的实施,一连串的手段看似是兵行险招,可她能笃定,人的性子决定人的一辈子,阿福因为她的软懦吃足了苦头,照样的旁人也会被自身的缺陷带进一个深渊里。

    蒋明英没插话,却听见方皇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隔了半晌才道:“就这样给欣荣说吧,透点意思给王夫人,再让她去瞧瞧贺三娘,心里喜欢就提亲,也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愿,若真是不喜欢...”顿了顿:“不喜欢就再议吧...”

    蒋明英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被方皇后叫住:“...要是成了,让贺三娘入宫来,我要瞧一瞧。”

    成了?什么成了?

    是这门亲事成了,还是晨间的谋划成了?

    蒋明英不清楚,也没发问。

    日子从七夕过了中元,应邑没出小月子不能带着晦气进宫。一日里,下了早朝,倒是冯驸马揣着袖口,神色不明地入了仪元殿。

第一百二四章 故梦(下)

    “你是说,下了早朝,冯驸马独身入了仪元殿?”

    方皇后神色未动,耐心将册子看完,这才抬起头问林公公:“那方都督呢?”

    林公公习惯性地将拂尘一甩,眯着眼睛,愈发恭敬:“信中侯请方都督和扬名伯吃酒去了,就在皇城根下的周记酒馆,进出顺真门,只需不过半柱香的时候...”

    进出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是说能随时拾掇妥当,进宫里来。

    方皇后点点头,又侧首吩咐蒋明英:“自从应邑长公主出嫁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不太好,让张院判今儿个再去瞧瞧慈和宫那头,该施针施针,该熏草药就熏,该喝药就赶紧熬药,吩咐人也不许懈怠了。外头日头这么大,若是太后执意要出来走动,就让身边的人赶紧劝,赶紧拦,就怕万一,罪责谁来背?太后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蒋明英颔首承诺,提了提裙裾便往外去。

    行昭盘腿坐在偏厢的炕上,外间听着响动,眼神落在捧在手上的那本《百年异遇志》,书还剩了薄薄的几页没看,眼里却只有最开头的几行字儿,“书生宋徵瞪眼似铜铃,手指三尺之远,顺其而亡,是以青面獠牙女鬼之状。徵惊言,‘吾生无愁无怨,何以纠之缠之!’”。

    行昭一蹙眉头将书轻轻阖上,趿拉着鞋蹭到方皇后身边儿去坐着,伏在方皇后的膝上,轻声轻气地嘀咕:“宋徵好没有道理,他想升官想发财,死心塌地地去求了仙姑,得偿所愿之后,才发现仙姑原来是一个千年女鬼,面目狰狞。宋徵便翻脸不认人,直让她不要再纠缠着自己了...”

    轻轻一停,才放缓了声调:“可惜那女鬼寡心寡肠几千年,先是被宋徵暖了心肠,再遭宋徵搅乱了思绪,竭心竭力地帮他助他,最后却落得个烟消云散的境地....可见男儿寡情的背后都有个蠢女人在成全。女儿家首先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收好,自己将自己当成珍宝来看待,别人才不会弃之如敝屣,才不会乱了方寸,错了手脚。”

    一番喟叹,既是对前尘的悔恨,也是对母亲的惋惜,也有被即将到来今日之事的不确定与惶然。

    全心扑在一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用?春朝的彩蝶柳枝,夏日的碧波轻舟,秋天的烟凝暮紫,盛冬的雪皑天凉,因为一个男人错过了世间更好更美的事,实在是蠢得慌。

    方皇后静静地听着小娘子绵和的话声,心里晓得行昭想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小娘子的脊背,汗津津的,便笑着让莲玉去换冰:“...又畏热又怕凉,明明都苦夏了,还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不看心里头不爽快,看了又想骂书里头的人,我都替你累得慌。改日让老...让欢宜,再去帮你借本山川游记,水河趣事的,不比看这些异怪的故事强?”

    行昭想了想,没注意方皇后将才的异样,郑重点点头,大好的河山也要看,奇闻轶事也要看,重来一次,已经辜负了母亲,便更不能辜负自己。

    放宽心,好好活,人总不能一直活在缅怀与回忆中。

    这头边说着话儿,那头就有几个小内侍,一人一边抬着几块儿冰进了来,宫里头的冰都是有讲究的,或是被雕成芙蓉的模样,或是并蒂莲的模样,或是麻姑献寿的喜庆模样,一路滋着凉气儿进来,拐过屏风一入内,便带来了沁凉的意味。

    从刚才的紧绷,到如今的放松,小娘子的变化被方皇后看在眼里,又让人去小厨房去准备。

    “...方都督和扬名伯若是午膳不过来用,那就是晚膳过来,清蒸鲈鱼是扬名伯喜欢的,再烤个羊腿,估摸着多半是晚膳过来,备上什锦烫面,方都督好这口。”

    有方祈,有行景,却没有念着皇上,方皇后从来都严谨周到...

    行昭想了想,跟在方皇后的话后头交代一句:“最要紧的是备好鱼片粥,皇上肠胃不好,喝粥好克化。”

    方皇后一滞,隔了片刻回过神来,嘴角勾了道笑,将行昭揽在怀里,算是交代完毕一锤定音:“嗯,鱼片腌好,米也泡好,多放些姜汁儿,好去腥。”

    宫人领命而去,从正殿走到膳房那段路,要经过一道长长的,没有树荫遮蔽的宫道,心里头直嚷着热,同身侧的小姐妹小声念叨:“...回去又得换里衣,一天换三次,全被汗打湿透了...”

    她却不知在皇城的中央,仪元殿里也有一位着深绿朝服,戴祥云蹙银丝纹补子的堂官背后直冒汗,膝头磕在仪元殿里的青砖地上不由自主地直打颤,他冒汗不是因为天气燥热,而是因为太凉了,凉得叫人心里头发慌。

    仪元殿四角都搁了冰,有小宫娥垂首屏气撑着巨大的摇扇一下一下地摇,送出来的风徐徐而来,落在冯安东身上,他只觉得像是有一道凉得沁人的冰块落在了他的心头,偷摸着抬头,觑了觑皇帝的神情。

    仪元殿的窗棂和朱门都关得死死的,偶尔有光线透过窗棂间的缝隙进来,却险险地从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面容上擦肩而过。

    冯安东头一回抬头,慌张中只瞧见了皇帝身上明黄色的蹙着金丝的九爪龙纹,鼓足气儿再抬头,这才看到皇帝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没有变化就是好变化。

    冯安东感到通体舒畅起来,双手伏在地上,耳畔边响起了皇帝带着些明显压抑了怒气的声音。

    “你刚才说...应邑藏着一封叛国通敌信,事关方都督?”

    偌大的仪元殿陡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冯安东被吓得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头敛下,他现在不用照镜子都能晓得自己的眼神慌乱得就像过街窜巷的耗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撑在地上发白的指尖。

    皇帝的话不能不答,冯安东心里头过了一遍,才放心开腔。

    “回皇上,是有此事...半旬之前,微臣无意间发现长公主的嫁妆匣子里有一封信,盖着军中常用的青泥封印,微臣心下好奇,便打开看了看...”

    冯安东声音抖得忽高忽低,青砖上一尘不染,他好像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己汗流浃背的慌张神色。

    不能慌,他不能慌...

    形势比人强,方祈手上拿住梁平恭的证据比他想象的还多,梁平恭在西北被秦伯龄压制得死死的,一回来就身上的盔甲就能立马换成天牢的桎梏,着锦穿花的家眷能立马变成阶下囚...

    梁平恭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下了地狱,别人也休想在人间活得轻松!

    应邑小产了,把所有的账都记在了他的头上,虎视眈眈地随时随地都能扑过来咬断他的脖子,梁平恭又豺狼在后,他如今是进退两难,还不如先发制人!梁平恭是胆子大,应邑有靠山,只有他,他什么也没有!不,他还有时间,方祈对他的恨没有对梁平恭的多,他还能活下去,他还可以依附在方祈身上活下去,就算活得没那么体面,没那么有气节,等等,气节是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穿,鬼才稀罕它!

    “梁平恭敢伙同应邑伪造老子的通敌信,倒卖军资加上诬陷戍边大将,应邑那娘们是皇帝的胞妹,有太后做靠山,就算东窗事发,她也可能侥幸留条命。我的驸马爷哟,别人不晓得你和应邑那档子事儿,老子是摸得一清二楚,那娘们怀着贺琰的孩子逼死老子妹妹,却还是你顶的缸,你让那娘们孩子都没了,她能给你好果子吃?西北老林里头有句话叫‘不惹有崽子的雌狮,不留被蛇咬了的胳膊’,两样随便沾上一样,小命儿都不保,还不如把自己推脱干净,先保住条命。”

    方祈说这番话儿的时候,一副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承认,方祈是在拿裹着糖的黄连诱惑他,可他竟然动了心。

    继续忍气吞声等下去,只有鱼死网破,还不如现今趁着两方还没反应过来,率先反水!

    先下手为强,至少不能让自己坐地等亡,他还有老子娘要养,冯安东想起白发苍苍的老子娘,神色晦涩极了,他不忠不义,可他是果真孝顺啊。方祈那日似是随意一问“冯驸马是邕州人?正好我有个故旧在邕州当差,可以相互关照关照。听说冯驸马尚了公主之后,令尊就从爱好种地变成了爱好买地,手笔极大,如今怕都有近千亩良田了吧?”

    方祈后头的话没问,冯安东却听得手心发腻,这是隐晦的威胁。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手里握着钱财的平民,官家还没发话,就能有人扑上来恨不得能从你身上活生生地撕下几块肉来!

    仪元殿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算没有亮光照进来,铺就而成的青砖地照样光可鉴人,影影绰绰间,冯安东到底横下一条心,憋住一口气,心里头既有报复的快感,更有不安的忐忑。

    “微臣打开一看,原来是方都督写给鞑靼主将托合其的一封信,里面既有兵士排列,也有城中军备,这分明是一封通敌信!可再一想,方都督和扬名伯生擒托合其凯旋回京,这...这又怎么可能会有通敌叛国的行当呢!前些日头是微臣妄言冤枉了方都督,微臣悔不当初,当即来不及细想,拿了信就想入宫面圣,以求个公道。”冯安东顿了顿,腰板伏得更低了,语气里悲恸难抑:“谁曾料到长公主神情激动,上来就抢,微臣一时心急,便推搡几下...方才酿成大祸...”

第一百二五章 分崩(上)

    自鸣钟钟摆向左右来回摆动,陌生的“咔咔”声一下一下地极有规律地在响着,冯安东额角的汗顺着鬓边一划而过,砸在青砖地上,一滴汗能有多深?

    可冯安东直愣愣地望着汗滴,感觉像是一汪海朝他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皇帝稳稳地坐在上首,没开腔也没出声。

    难耐的沉默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冯安东觉得自己的手脚都软了,伏在地上将眼轻轻抬起,他说出来了,他说出来了!这样至少能脱开应邑流产这一桩事的罪责了吧。揣在怀里靠近胸腔的那封信,烫得炙人,方祈的胜券在握,证据充足,他不出面,却让自己出面,无非就是把准了自己得罪了应邑,被逼到绝境想要奋力一搏的心态...

    冯安东感觉自己像被豹子逼到悬崖边的羚羊,面前横着的深渊,不跳过去就会被豹子咬死,若是横下心来跳,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活下来!

    “应邑长公主是皇上的胞妹,更是太后娘娘的掌珠,微臣以下犯上,僭越上位,祸已酿成,微臣亦心有戚戚...”

    冯安东再一抬头之时已是眼眶发红,满眼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冯安东心里在想,这也不算是轻弹了吧?泪眼朦胧中看到皇帝神色如常的一张脸,又连忙将头佝下,在青砖地上重重叩了个头,半晌之后才开口晦涩,语声哽咽地将皇帝逼得必须做一个抉择:“微臣有罪!可忠君奉朝之心天地日月可见,恳求皇上明鉴!”

    一语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可惜远在凤仪殿的行昭没能看到这样的场面,否则小娘子一定笑着拍掌,再往戏台上投两个梅花式样的银馃子去。

    戏子唱念做打皆无情,冯安东若是不当读书人了,自荐到四皇子管辖的伎园里头当差,一定能成为顶好的角儿。

    仪元殿被冯安东当做了戏台子,皇帝自然也被带成了戏中人,随着戏子半低半侧的脸,半带粉彩,半带阴影地意动心随。

    “信呢?你若是告诉朕信被应邑毁了,或是信又被应邑藏了起来,朕立马治你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皇帝语声低沉,又拿话反过回去将军。

    方皇后对皇帝的认知一直没错,心软耳根子软手腕软,话里头明面上的意思是要看看信笺,才肯作罢。可细细一想,皇帝仍旧在无条件地护着应邑,哪怕心里已经承认了有这封信的存在。

    冯安东一咬牙,从怀里抽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笺奉在掌心里,手肘过头顶,以一种绝对谦卑与低微的姿势奉上。

    向公公瞅了瞅皇帝的神色,垂眸敛首,指尖触到那封尚还带了些体温的信笺时,这位仪元殿第一人手指微不可见地轻轻颤动。

    向公公心里很清楚皇帝看到这封信后意味着什么,冯安东敢顶着天子的怒火来面圣,那一定有自保的本钱——这封信就是。

    因为看到了应邑长公主藏着方祈通敌叛国的信笺,推搡中才导致了她的小产。

    一切都合情合理,情有可原,甚至叫人令冯安东扼腕叹息。

    他是惯会将自己塑成一个忠上正良的君子...

    方祈已经凯旋回京,活捉了托合其就能够完全表明了方祈的忠心,那这封所谓的通敌叛国的罪证,只可能是子虚乌有...一个公主手里握着诬陷朝中重臣的信笺,任谁听了都觉得啼笑皆非,可细细一想却汗毛都会吓得竖起来。

    盛唐的安乐公主,太平公主,前朝的云纹公主,或是扶持与自己亲厚的皇子上位,或是勾结朝臣把持大权,更有将眼明晃晃地搁在龙椅上的!

    女人心狠起来,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做不成?

    从下首到御前只有不过十步路,向公公的脑子里却像演了一场雄浑壮阔的走马灯,应邑伪造了方祈的罪证,目的不过在扳倒方家,连带着方皇后失势,方皇后失势,重华宫陆淑妃遭殃,六皇子再无夺嫡可能,四皇子有腿疾,大宝之位,二皇子当仁不让了!应邑长公主虽然地位清贵,可到底是个妇人,她的儿子还能有个勋爵,可到了孙辈、重孙辈就只能是白身了,若是家族里没出个惊采绝艳的,长公主一脉就算彻底泯然众人矣,再不复往日风光了...

    可若是应了从龙之功,新皇会不记挂着姑母的恩情?会不着意擢升这一门的荣华?

    向公公手里捧着那封信笺,眼神直直地钉在已经开了封的青泥封印上,应邑胆子太大了,可不得不说这事儿若是成了,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向公公浸淫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多年,却不明白女人间爱恨情仇下的手腕心计,更像一把泛着寒光的暗箭,杀人不见血,阴狠毒辣起来丝毫不比朝堂上的男人们弱。

    信被呈在了御前,离皇帝不远,伸手就能够着。

    皇帝却偏偏稳坐如钟,冯安东顿时慌了起来。

    窗棂关得死死的,明明偌大的正殿里还充盈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看着乖顺地伏在地上的四品朝官,向公公却无端想起了,下旨赐婚那日,冯安东的惶然与挣扎,和如今的神色一模一样...

    “七月初八,三娘小产,如今是七月二十二。这些天儿来,信在哪儿?你在哪儿?既然手里攥着信为何不当天就呈上来,反而等到如今再说?朕凭什么相信你这封信是真的,而不是你为了脱身,狗急跳墙伪造出来诬陷三娘的戏码?”

    皇帝眼落在信上,问出的话却像冷厉的刀锋。

    向公公垂首侍立其后,皇帝和平阳王和应邑长公主是什么样的情分,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顾太后出身卑微,以色侍人,加上儿女双全才在后宫里站稳了脚跟,可出身高贵的嫔御们最瞧不上的就是这样的人,皇帝幼年时明里暗里受到的风言风语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应邑长公主会挑时候出生,那时候顾太后已经爬到了皇后的位置上了,皇帝渐渐成长起来,对这个幼妹既爱且护,否则也不会在应邑长公主寡妇偷人的情形下,一手将事情弹压下来,还要叫妹妹嫁得舒坦。

    皇帝看也不看这封信,这便已经表明了怀疑与护犊子的立场了。

    沉默被打破,冯安东感觉自己背上的千钧重负好像轻松了些,皇帝还愿意问,总是好兆头。

    “这半月来,微臣没有一天不在矛盾与惶恐之中度过。应邑长公主是您最疼爱的幼妹,亦是微臣执手偕老的妻室。微臣何尝又愿意轻易地就亲手将信送到您的手中,让您也与微臣感同身受挣扎的痛苦?”

    冯安东涕泗横流,神色悲恸却无可奈何:“微臣在挣扎,同样也在悲戚,应邑长公主小产,她心里头伤心,无暇顾忌他事,难道微臣就不会伤心了吗?微臣忠君敬上,可微臣也是一个人啊...也是一个男人啊,微臣心里在想或许这封信是真的,或许方都督生擒托合其回京只是知错能改后的结果,或许他当真也有过动摇,因为他的动摇才会造成平西关的一度失守...”

    “微臣都想过了,更不愿以最卑鄙的想法去揣测枕边人的行径。所以微臣将信暂且搁置下来,随后便遣人偷偷去查。微臣是堂官又是文职,线索摸到西北便断得彻彻底底的了...”

    “所以微臣只好去试探信中侯,心想信中侯与方都督有过生死之交,定然晓知内情。信中侯一听便勃然大怒,直说‘方都督在前线浴血奋战,尚且遭此诟病诬赖,我于江山社稷无关紧要,又何必再苟活于世了!’,说完便拍着断腿要一瘸一拐地递帖子来见圣上,微臣吓得够呛,便寻了个借口就告了辞。哪晓得过后一日,方都督便登门拜访了,方都督眼里揉不得沙子,立马下令去查,到底是在西北老林长大的,微臣没查到的东西,就在今日晨间,却叫方都督查得清清楚楚...”

    冯安东语气渐渐平缓下来,再一睁眼,已是一脸清明,就算在这个时候,他仍旧话里有话地在皇帝面前给方祈上眼药。

    可惜皇帝却没有看见——皇帝低着头,拆开了信封,快速将信扫过,一目十行。正殿的气氛愈渐低迷下来,向公公觑着皇帝的神色,屏气凝神,冯安东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不敢将头往上抬,眼里尽是祥云龙纹明黄色的天子之征。

    信里将平西关内的兵士排布,军需备甲明明白白地说得清楚极了!

    信上青底儿黑字儿,纸张褶皱不堪,好些字儿已经瞧不清横竖撇捺了,可墨色淡去,这是新造造不出来的...

    “唰”地一声,那封生死攸关的信被皇帝甩在地上,薄薄的澄心堂纸轻飘飘的,在空气的微尘中浮了片刻,最后带着天子冲上额角的怒气,打了几个旋儿,再摇摇曳曳地又落在了冯安东的眼前。

    冯安东吓得将绕在舌头上的后话吞咽回了肚里,他的手已经麻得撑不起了,他在等皇帝说话。

    可是等了好久,一度耳边只能听见自己轻微的不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自鸣钟指针“滴答滴答”的声响,再无他物。

    事情牵扯到西北,应邑和方祈,皇帝是想将这件事压过不提?

    冯安东战战兢兢地想,隔了良久,才听见皇帝语气平静无波的一句话。

    “宣方都督、信中侯...”

    口谕停了停,向公公猜想皇帝应当是在考虑要不要将贺行景也召进宫来。

    紧接着的后话,就给了向公公答案。

    “就宣这两人入宫吧。”

第一百二六章 分崩(中)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方祈率先推门而入,冯安东被门“嘎吱”的腐旧声一惊,扭头回转去瞧,灼人的夏光明晃晃地烧着眼睛,冯安东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半眯着眼却见随着盛光而至的,是一个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仪元殿大概是皇城里最宽广的宫室,门槛离中央的御案还有些距离,饶是这样,方祈三步并作两步走,几个大跨步便顺势撩袍单腿跪在了御前,朗声问安唱福。

    皇帝也没让向公公去扶,只能听见皇帝出声问询。

    “信中侯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语气显得很低郁窝火,方祈却觉得很理解——任谁的亲妹子被牵扯到这档子事儿里来,心绪大抵都不会太平静。

    可自家的亲妹子无辜暴毙,不太平静这四个字好像还形容不了他的情绪。

    “回禀圣上,信中侯腿脚不太好,临进宫时又想起来还有些东西落在了家里,怕您怪罪,就让微臣先过来了。”

    方祈沉声回禀,眼神向下一看,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封信,余光又瞥了瞥满脸的冯安东,冯安东连忙将头垂下去,想了想又稍稍向上抬了抬,到底也不敢与方祈对视,冯安东的一番作派,叫方祈心里哂笑一番却又放了心——他至少把事儿一五一十地给说了,便又立刻敛容垂首。

    皇帝没叫起,他还得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砖地上。

    “起来吧...”皇帝抬了抬眼睑,深吸了口气儿,抬了抬下颌示意方祈:“地上那封信,你可看过了?”

    方祈微不可见地一挑眉,这才堂而皇之地将眼神落在了那封信上,莲青色的澄心堂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簪花小楷,他看都不用看,便能将信上所写给背出来。

    “守于关上者约莫三百人,或掌弓弩或点烽烟。关内粮仓置于西北角,里有粟米黄粱,亦有花生稻谷,晨有二十兵士挟器巡守,夜有五十兵士布于西北、东南、正堂看守,因恐火靠水而建,因恐盗内有机窍....”

    是的,这是他写的,准确来说,这是他半月前才写的,里头所言,七分实三分虚,当初六皇子拿过来的那封信他接过手一看,便大呼奇怪,这信上的字迹几乎和他的字迹一模一样,真假难辨,果真是真假难辨!

    可信上所书,都与实际情况多多少少有所出入,这个是自然,西北是他的老巢,若别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西北的情况摸了个透底儿,他早就死了不晓得多少回了。

    假造封信,交给冯安东,一是不能完完全全放心冯安东,不可能将东西完完整整交给他,二是若是信上有着明显的错漏百出,皇帝又怎么可能下定决心,摒除疑虑,将罪名坐实呢?

    用掺了淘米水的墨水写字儿,再用红茶茶水喷洒在纸张上,待它半干半湿之际,再拿烫红的熨斗将纸张熨平整,乖乖,这下一看过去,像极了旧日的字迹!

    雨花巷里头尽是五大三粗的男儿汉,又一向在谁拳头硬,谁就胜的军营里混迹,哪个有这个见识和闲心来钻研钻研怎么样把字迹做旧?不过行昭不也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她怎么就能晓得这么多...

    方祈边起身边挠了挠头心下不解,又想起每回见行昭,小娘子手里都捧着卷书的模样,大约是人从书里乖?只可恨景哥儿和桓哥儿都不是喜欢读书的,连女儿家家的潇娘都是一副看见书就犯晕的模样,哪个有行昭乖乖巧巧惹人怜?

    骁勇诡诈的方都督越想越远,上首的帝王面色愈渐晦暗,他等了良久也等不来方祈的回话,更不会晓得殿下的这位惯会撒泼来事儿的臣子,心里头压根没想着国家大事,一腔心思左拐右拐,已经拐到了儿女经上....

    皇帝轻咳一声,皱着眉头又问一遍:“方都督,这信你可看过了?”

    “禀皇上,微臣看过...微臣看过!”

    方祈敛首垂眉,第一遍说得缓慢,第二遍却带了些昂扬,“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扯开嗓子叫冤枉:“字儿看着是像,可这信着实不是微臣写的啊!微臣是个莽夫,连给皇上递的那封平西关求援信,都只有草草几十个字儿,微臣看冯驸马拿过来这封信的时候,沉下心来数了数,这都快写上千字儿了!微臣哪儿来这么多话儿说,哪儿来这么字儿肯写啊!求皇上明鉴!”

    皇帝面容一抽,方祈不按常理出牌,兵者诡也,这他知道,可他再也想不到方祈竟然会以这种理由推脱...

    无赖,还让人啼笑皆非。

    和一箭射穿冯安东祖宗牌位的路数一模一样...

    向公公束手交叠在前,将身子隐在暗处,暗赞一声方祈,听起来什么也没说,细细想一想,却能让皇帝放心。信是冯安东发现的,告诉方祈的是信中侯,拿到信时方祈还有闲心数数上头的字数...

    谁都拖下水了,方家手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还能装作小白兔的样子,就算告状也是别人看不下去帮忙告的...

    向公公拿眼扫了扫紧紧阖上的朱门,这个时候,信中侯怕是该出场了吧?

    方祈还跪在下头扯开嗓子念叨,从“西北能有什么好东西?微臣带着三千将士在西北老林里啥都吃,就差鸟屎没吃了,容易么!”再到“西北一到晚上狼就开始嚎,信中侯哪儿是经过这个的人啊,抱着微臣就开始哭,哭得鼻涕眼泪全往微臣的身上蹭,蹭得微臣直恶心!”什么都说,身形歪坐在地上,瞅着殿里头没旁人儿,就不太顾忌了。

    捶地,哭嚎,脸皱成一团。

    眼泪同鼻涕一色,破音与哽咽齐飞。

    冯安东半侧了身子,一时间连怕也忘了,看得目瞪口呆。他长在田头上,是见惯了泼妇骂架的,方祈这个模样比往前他村子里头的最厉害的那个婆娘还凶——至少人家的体力就没他好....

    皇帝皱着眉头,望了望雕梁画壁的天花板,上回他浩浩荡荡回京面圣的时候,也是这样插科打诨,就把梁平恭贩卖军资的账册拿了出来的吧?那次他还能安慰自己,方祈是顾忌到梁平恭是天家心腹,才选了一个最委婉,最置身事外的方式捅破真相...

    如今瞧起来,倒是自己多心了,这分明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帝无端放心下来,面色也舒展了些。边摇摇头,朝着向公公指了指方祈那头,边吩咐道:“把方都督拉起来,叫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言语一滞,终是憋不住了,忿忿低声:“皇后是个沉稳端丽的,连故去的临安侯夫人都是个娴静人儿...”

    方祈扶着向公公起了身,向公公凑近了看,才发现方祈一脸清明,将一张脸展开后,脸上哪里看得出来半点泪痕!

    方祈余光瞅了瞅自鸣钟,心里头默默盘算了时辰,暗数三声,到了“一”时,果不其然听到殿外一声:“信中侯到!”

    没隔多久,门被轻轻地“吱呀”一声推开,信中侯一瘸一拐地进来,身后跟了几个畏畏缩缩,神色惶然,一副统一的深褐色短打扮相的男子,向公公挡在皇帝身前,低声呵斥:“什么样儿的人都能往御前领吗!快带出去!”

    “等等!”皇帝伸手制止,眼神却看向方祈:“这就是你说的信中侯落下的东西?”

    方祈轻一挑眉,恭谨地佝了佝腰,既没否定也没肯定:“闵大人是个心思细的,或许还有别的东西落在了府里?”

    在皇帝面前甩了花枪,皇帝却也没恼,顺着方祈的话儿,将眼神转到信中侯身上,便问:“你来说。”

    信中侯腿脚尚还有些不好,撑在向公公身上,恭敬答话。

    “冯驸马前些日头找上门来,问了些话儿,说了些事儿,叫微臣又气又怕,气的是拼出一条命了,怎么还能有人毁名声,怕的是旁人来势汹汹,打得人措手不及。”

    信中侯不晓得冯安东说到哪一步了,缓声缓语地边说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余光里却看方祈神情丝毫未动,心里有了底儿:“可时过境迁,想查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故而今儿个晨间才有了消息,冯驸马也才敢握着信来面圣。”

    朝堂上沉浮经年的,都能将话儿说得模棱两可,没说谁查的,没说怎么查的,只因为心里头知道皇帝如今的关注点在于查到了什么。

    信中侯顿了顿,单手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解释道:“这是在梁平恭别院的柴房里找到的张三郎,找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半点瞧不出还有个好出身,西北平西关人,秀才之家出身,自小好临帖,养字,考了廪生后因为家里郎君多,就没再继续考下去了,靠教人描红写字为生。这都没什么稀奇的,唯一稀奇的一点便是他临摹方都督的字儿临摹得好极了,郎君怕引火烧身,这桩事儿藏得好极了,若非今日之事,方都督恐怕会一直不晓得平西关里还有个郎君将他的字儿当成字帖在临。”

    又指了指跪在右侧,身如抖筛的男子,道:“那是张家邻居家的郎君,和张三郎一向亲厚...”话说亲厚之时,信中侯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和张三郎要好,平素是日日要见的,可就在今年三月至七月,张三郎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把这个小郎君急得坐也坐不住了...”

    “那边那个是西北原州的王大郎,身上担了个小差,是守城门的。原州与应邑长公主的封邑应城挨得近,据他说,这几月间来来回回的人里总有几个手上或是握着西北总督府标识,或是握着长公主别院标识的人进出城门。”

    “跪在左边那个是定京城里的小混混,三月的时候收受了五十两银钱,就走街窜巷地传谣,说方都督通敌叛国,微臣便他家中去搜,在她炕下发现了还没用完的两锭银子,上头有官印,品色又好。”

    跪着的五名男子已经介绍了四名,剩下那个抖得更厉害了。

    信中侯咽了咽口舌,才介绍最后一个:“恳求皇上勿怪,这个是微臣从应城里的长公主别院那儿强虏回来的,没上刑,就饿了他几天,他就全招了——是长公主别院的一个小管事,手上捏着几本账册,上头应城来往定京的车马费比往年高出了几倍,各项支出也远远超出往年的额度...”

    形势已经分明了。

    应邑长公主勾结梁平恭,诬陷传谣朝中重臣。

    事实放在眼前,梁平恭就冲着贩卖军资这一项就能让他尸骨无存,几个大臣着实没这个必要再来构陷他!可做这么大的局,难道就为了阴一个无足轻重的长公主?

    皇帝心里头明白得很,这件事十有八九,不,十成十是真的!

    仪元殿里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四起,行昭素手交叠离于窗棂之前,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金檐廊桥,脑子里陡然响起了六皇子那句话“若事有万一,慎愿当众对质”。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君愿以身维护,阿妩又怎么忍心把君架在火上燎呢?

    这件事里不能有六皇子出现,一旦涉及天家血脉,整件事的性质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蒋姑姑垂首莲步入内,轻轻凑在方皇后耳边说道:“皇上下令,请应邑长公主入宫来...”

第一百二七章 分崩(下)

    蒋明英的声音轻得像柔顺的羽毛落在地上,却如雷贯耳。

    行昭咯噔一下,将眼从窗棂外的那一丛开得像红灯笼般烂漫的石榴花上缓缓移到了深绛温宁的内堂来,蒋明英佝着头神情高扬,眉梢眼角之间都带着些欢喜。

    “是吗?是让她来凤仪殿还是去仪元殿?”

    方皇后分明知道答案,却仍旧问了这句话。

    蒋明英弓着身,抿唇一笑:“自然是仪元殿,若不是将才路过宫道时遇见了仪元殿的秋雁,她多了句嘴,咱们凤仪殿都还不知道应邑长公主要进宫来呢。女人家做小月子是顶重要事儿,皇上怕是着了急了...”

    皇帝当然着急了啊,大周的江山被胞妹玩弄在股掌之中,宠溺与庇佑算什么?跟这大好河山放在一块儿,什么也不算。

    凤仪殿不知道得好啊,不知道就证明方家和方皇后什么也没做,最多只是顺个水推个舟,手上什么没沾上,一双眼扫过去,只有冯安东是个居心叵测的坏人——站在大义的立场上,逼着皇帝去处置唯一的妹妹,秋后算账,就找冯安东慢慢地算吧。

    暖阳微熹,几缕澄亮的阳光顺着窗棂的模样几经曲折蜿蜒而下,透在桐油的朱漆上好像照耀了一大块的宝石,行昭从窗棂间探出头去,拿手摸了摸,才发现已经遭阳光照得十足发烫了,便缩回手,“嘎吱”一声将窗棂合上。

    定京的夏天就如同这座城,看起来温和婉良,实际却步步惊心,暗藏杀机。

    惯会扮猪吃象。

    行昭歪着头,手背轻轻探了探用来糊窗的桃花纸,有些发温,却远没有裸露在外的朱漆那样烫手。枪打出头鸟,这件事由冯安东去挑破是最好的选择,方祈不出面,方皇后也不出面,连信的来源都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

    若是方祈出面,皇帝厉声一问,信是打哪儿来的?方祈该怎么回,潜入长公主府偷的?六皇子给的?

    哪个都会叫皇帝引起怀疑,还容易引火烧身,皇帝迫于无奈要处置下胞妹,心绪一定不平静,掀起的波澜靠谁去平?还不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那个人去平!冯安东被逼到了墙角,往哪边走都是条死路,还不如另辟蹊径,反水会付出代价,可固守,付出的代价只会更高。

    应邑的枕边人发觉了这封信,几经犹豫,终究递到了皇帝手上,一切都合情合理。

    方皇后一手将茶盅搁在小案上,一边抬头,却见小娘子歪着头,眉间微锁,神色十分平静的样子,笑着轻声唤:“阿妩,快过来!”将小娘子揽在臂弯里,不由怪道:“都是那本书惹下的祸事,今儿个一整天你心绪都不太好,晚上就让莲玉还到重华宫去,再不许看这起子神神叨叨的东西了。”

    行昭不由哑然失笑,笑着扭过身子:“哪里就是书的缘故了呢!”大人们总愿意将孩儿庇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头,遇到事儿便潜意识地觉着错处都在外物上,自家孩儿是好的,全是别人的错儿,饶是方皇后这样的女人,也幸免不了!

    一直压抑的心绪陡然间开朗起来,弯眉展颜:“阿妩是惦记着前殿的事儿,有些落不下心来,更不晓得让舅舅再假造一封信的建议是对是错,心里头一直在忐忑...”

    边说边将小案上的书册往后掩了掩,端了杌凳坐在方皇后跟前,仰首笑言:“两封信其实没什么差别啊,可就是不想把真信拿给冯安东握着,好像若是他鬼迷心窍后,连退路都会断掉,总不能拿封假信再回过头去寻别人吧?”

    别人自然是指六皇子。

    行昭话里,好像是与六皇子利益纠葛占的因素,更多一些。

    方皇后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她也不赞同将周慎放在明面上来,可她考虑更多的是利益权衡。行昭也有这个顾虑,可更多的好像是为了保护周慎——若是周慎出面指正,皇帝该怎么看待这个幼子?大义灭亲,好听却不好做。

    就算将窗棂阖得死死的,也有一缕黄澄澄的光线从缝隙里偷偷钻进来,正好投在了小娘子微微扬起的面颊上。

    在暖阳下,一双杏眼像是一面平滑的铜镜,能将世间万物清晰明了地映在其中,小娘子面容之上最美的便是这双眼睛,不像阿福,时刻的软和与温柔,也不像她自己,严肃而端正。

    里面有一种柔和且倔强的光,可却又矍铄熠熠,精气神十足。

    懂得以德报德,这点很好,可方皇后同样希望行昭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丧失理智与尊严。

    “两封信的差别大着呢。”方皇后一笑,却扭身先叮嘱蒋明英:“你提点荷花琼浆和白玉酥去仪元殿,皇上和几位大人都没用午膳,恐怕是饿了。再让人去请张院判,叫他随时候着。再让几个小丫鬟把隔间收拾出来。若是向公公有空闲,也请他喝杯茶,说说话儿,他会卖凤仪殿这个面子的。”

    交代完了,蒋明英应诺告退。

    满屋子里只剩了莲玉一个人在摇着扇,摇扇大极了,扑哧扑哧地将风送过来。

    让蒋明英去和向公公闲聊,是为了打探,请张院判是为了防止应邑装晕,让小丫鬟收拾隔间,难道是怕皇帝将应邑拘禁在宫里?

    行昭想了想,觉得应当有这个可能,就算皇帝震怒,也不可能就地发落应邑,将她拘在宫里头,再从长计议,这是最好的选择。

    静谧中,方皇后接着前言又道:“阿妩当时提出换信,我心里面有高兴有欣慰,小娘子总算愿意遇事多想想了。一是不放心将信给冯安东,二...”微微一顿,“二是那封信还不够引起皇帝的危机,原先的那封信上只有浅浅的几句话,并没有深入下去,皇帝是个心软的,总还能以信上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为理由,先就将应邑的错处降了几等。送佛送到西,信都呈上去了,总不能虎头蛇尾吧,写上排兵布阵,写上粮饷军备,写上那些重要的,与社稷国计相关的机密,皇帝一看,只会更生气。”

    方皇后抿了抿嘴角,静静地看向行昭。

    “先将皇上的怒气撩起来,应邑若是在言语间再不注意着些,触了逆鳞,这把火只会越烧越旺。若是皇帝转念一想,更会痛恨梁平恭,这不算落井下石,只能叫他们自作自受...”

    行昭眨眨眼睛,接着往下说:“其实没有六皇子的那封信,您也是准备要伪造出这封信,给冯安东架势的吧?反正您笃定应邑背不下来信上的所有信息,伪造一封拿给冯安东,完全能行得通?只是六皇子送得及时,手里头捏着原本应邑的那封信,行事定略便会更稳一些,您...是这样想的吧?”

    没有六皇子的那封信,方皇后会介意伪造一封吗?

    对于这个答案,行昭十拿九稳。方皇后胆子大,方祈胆子也不算小,只是手里拿到原先的那封信,心里才会稳妥下来,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奇怪,既想将所有的事儿都纳入谋略之中,可又想放开手脚去拼上一拼,占上个理字儿,才名正言顺。

    行昭的猜测,方皇后没做评价,手里捏着小娘子软软的白白的小手,女儿家的手金贵,要细细的嫩嫩的才叫好,等再长大些,涂上红彤彤的丹蔻指甲,一双手伸出来指甲明亮,素指纤长,谁不会赞叹一声?

    这样的手不能沾上血腥味,否则她便对不住九泉之下的胞妹。

    天色渐晚,蒋明英一直没回来,行昭靠在方皇后身侧朗声念着《诗经》,念得顺畅却没能从其中听见一丝半分的情绪,方皇后阖着眼听得倒是很专注,宫人们蹑手蹑脚地在游廊,隔间里挂上了灯笼,再换上了几块儿冰,碧玉过来问了三次,“要不要现在上晚膳”,方皇后的答案都是,“再等等,让膳房准备着,清蒸鲈鱼放在最后的笼屉里蒸...”

    暮色临近四合,天际尽处皆是昏黄一片,半分也看不出在正午时候,天蓝得像一块儿水天碧的杭绸缎子。

    庭院之外除却蝉鸣莺歌之声,还有扫地宫人拿着扫帚沙沙的声音,行昭耳朵灵,不由得眉梢间尽是些喜气,弯腰同方皇后低声道:“舅舅来...”

    话音未落,便能听见廊间有斩钉截铁的两行脚步声,然后悬着的湘妃竹帘便被人一把撩开了,方祈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便似笑非笑地露了出来。

    行昭长长松了一口气儿,赶忙快步跑过去,扯着方祈的衣角,也不说话。

    方祈朗声笑开,将行昭一把抱挂在臂间,倒惹来方皇后一声惊呼,男儿汉直摆摆手:“我臂力稳着呢!桓哥儿挂两三个时辰都没事儿!”

    方皇后端坐如仪,几乎想对着方祈翻个白眼,余光里瞥到蒋明英进来,眉梢一抬,蒋明英便笑着上前去边将行昭抱下来,边通禀给方皇后:“您不该收拾隔间的屋子,您应当收拾宜秋宫的屋子,皇上见应邑长公主气色不太好,直让长公主这些日子先歇在宫里头,吃穿用度都由您安排,等定京城里平静了些,再让人给应邑长公主好好诊回脉!”

    轻描淡写一句话,行昭却分明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气。

    应邑的旧闺在明珠苑,宜秋宫是历来公主的住所没错,可大周朝的公主们身份尊贵,大都是挨着自己母妃住,谁还孤零零地住在皇城最偏僻的地方啊!好好诊回脉...这是皇帝在给自己一个考量的时间。

    “皇上还下了别的口谕吗?”

    方皇后紧跟着问道。

    蒋明英没答话,方祈眸光一黯,道:“让秦伯龄加紧攻防,最迟要在八月结束西北之役,让梁平恭先行回京。”

    方皇后紧蹙眉头,冷声一问:“没了?”

    方祈弯腰将行昭放下,边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方皇后想听到什么,可应邑那娘们嘴巴硬,死活没说贺琰那个老王八啊!

第一百二八章 离析(上)

    行昭总算脚挨到了地,紧紧地贴在方祈身上,应邑没有将贺琰供出来,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就像小孩子为了摘到树上的果子,木梯也备好了,衣裳也换了,篮子也搁在身边儿了,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的精力与心血了,为了那个执念,就算功亏一篑,也不愿意亲手把果树砍断...

    应邑太痴了,太痴了!

    心里头除了贺琰这个执拗的初愿,什么也没有了!

    方皇后没有再问了,轻叹了口气儿,让蒋明英上膳。

    方祈明显是饿了,捧着大海碗,大口大口吸吸呼呼地吃烫面,连汤带面都喝了个精光,方皇后也跟打完一场硬仗一样,浑身松懈下来过后,就把眼睛放在了行昭身上了。

    “虽然是母丧未过,用不得荤腥。小娘子家家还想不想长高了?青豆和天麻都吃,豆腐吃了也好...”

    难得见方皇后絮絮叨叨的模样,方祈拿手背一抹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慢慢沉下脸,四下望一望,蒋明英眼神亮,赶紧让碧玉领着几个宫娥鱼贯而出,方祈这才出声,低沉而笃定。

    “依我看,应邑不把贺琰说出来,倒是个好事儿。”

    话音一落,方皇后眉梢上挑,行昭埋首扒了几口饭,今儿个的翡翠白玉豆腐煲做得好,豆腐挨在舌头上,软软的还带着些青豆的香气,嚼都不用嚼,拿嘴抿一抿,便感到满嘴咸鲜。

    方祈的意思其实不难懂。

    是抢男人的罪名大,还是覆国的罪名大?

    应邑不是傻子,她两厢权衡之下,还是做出了死扛,先保住贺琰的决定。

    行昭眸色一黯,就着勺又狠狠吃了块豆腐进嘴,一碗豆腐两个滋味,如今吃进嘴里,苦得让人心里不舒坦。

    贺琰没耽搁,又要了碗烫面,几口就把一只烤羊腿吃完了,呼呼啦啦又灌了几口凉茶,就酒足饭饱地要告退了。

    方皇后连声叫住:“给景哥儿带点吃食回去,雨花巷也没个女眷打理,几个老爷们整日能做出个什么东西吃?鲈鱼才上贡来的,新鲜着呢,原以为景哥儿也要进宫...”

    皇帝没叫景哥儿入宫来,至少表明了一个立场——他不愿意此事宣扬出去。

    方祈接过蒋明英呈上来的黑漆描金食盒,点点头便往外走,行至门廊处,像想起什么来,回过头压低声音嘱咐方皇后:“应邑那婆娘会哭会闹,皇帝问她什么,她都知道捻着帕子哭,什么话儿也不说,我硬生生地听着皇帝的语气一点一点软下来,可到底想一想江山社稷还是狠下心肠。皇帝能狠下心来,是因为这天下姓周,是他自己坐在龙椅上,想一想那婆娘的作为就后怕。可难保顾氏不会心软跋扈,孝字儿遇上理字儿,谁也说不准是谁输谁赢,再说顾氏也不是没有为难过你。”

    行昭仰头望向方皇后,暖光熠熠的大周皇后神情坚定,眉梢唇角却带了些温和。

    “方都督不必担心。”

    也是,如今的方礼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方礼了,如今的方礼是掌了掖庭事宜几十年的方皇后。

    方祈轻声一笑,将目光向下移,落在了还留着头的小娘子脸上,白白净净的常常都挂着笑,不笑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笑便弯得甜到人心坎里去。铁血男儿汉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景哥儿的倔气他见识过了,才听见阿福去世消息的时候,小郎君哭过那一场后便再没哭过,成天像只狼崽子似的,阴着一张脸,红着眼有劲没处使。

    他让老蒋头陪景哥儿狠狠打了一架,小儿郎的神色这才好了些。

    男儿汉还能打架混骂来纾解心怀,在他记忆中这个小小的阿妩好像从来没有失过分寸,冷静且自持地会出谋划策,会笑着问他“舅舅饿不饿?”,还会叮嘱景哥儿回去给一大家子人熬绿豆汤,还会备好一兜一兜的药膏...

    大概那日与贺琰的夜谈对立,是他头一次听见小娘子歇斯底里的厉声诘问。

    也不怪六皇子肯照拂着阿妩,毛头小子们见着这样的小娘子,心铁定都会化成一滩水。

    方祈招手让行昭过来,佝下身咧嘴一笑,拿胡茬去扎她的脸,笑嘻嘻地又揪了揪行昭头上的双丫髻,直道:“八月潇娘和桓哥儿就进京了,到时候你记得带着那两个四处玩!”

    行昭的脸被蹭得红了一大片,眼神亮晶晶地望着方祈,心里头暖得就像午间的太阳,炙热地烤在浑身上下,她却只想让热度高一些更高一些。她多幸运啊,没有一个能让她依靠的父亲,却有这样的舅舅与哥哥。

    方祈一走,方皇后便忙活开了,有些事儿可不能拖到明儿个来做,宜秋宫的份例得送过去,派给应邑的人都选好,和慈和宫的气儿也得先通好了,四下打点好才会见事不慌。

    外头的天儿已经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星辰密密麻麻地点在深蓝色的天上,像宝蓝色丝绒上坠着的珍宝。天儿晚了,人也倦了,可要紧的事儿却等不了你舒服了之后再发作,就比如给应邑选丫鬟,凤仪殿必须赶在慈和宫做出反应之前,先将人敲定下来。

    行昭盘腿撑着下颌窝在炕上,看着蒋明英忙忙碌碌地进出,又见方皇后让凤仪殿的人都进来,站成一排,亲自挑挑拣拣,不是嫌这个不够机敏,就是嫌那个话太多。六司的丫头做梦都在烧香拜佛想被指到凤仪殿服侍,谁愿意去宜秋宫那个僻静地儿服侍一个已经出了嫁的长公主?一个两个都往后躲,行昭便一眼见到了束手垂头,脸红红的,前额光光的其婉。

    被遣到应邑身边服侍的人,要机灵,晓得什么话儿该往回传,什么话儿不该在那儿说,要安分,不四处蹦跶,就怕被人当靶子给打了,最重要的要忠心,对凤仪殿忠心耿耿,对方皇后忠心耿耿,对方家忠心耿耿。

    这样的人,能进凤仪殿内室的丫头都算。

    可方皇后却舍不得给,别人也不见得愿意去,去了还会被宫里头的人风言风语说闲话。

    莲玉佝身奉上乳酪,行昭双手捧住一口一口地抿,越想越觉得其婉好,上回六皇子相邀,她分明看见了,碧玉问她她咬死不说出来,这算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素日里被碧玉拿出来打趣,被同辈的丫头欺负,也只是笑笑,这算是豁达吧?平时低头做事多,抬头说嘴少...

    行昭喜欢这样的人,眼见着后头缩着的小丫鬟把其婉越推越出来,不禁蹙了蹙眉,再抬头看看方皇后,方皇后神色未变,却将眼顺势放在了其婉身上,展眉一笑,随口便问:“...几岁了?哪里的人?进凤仪殿都做什么了?”

    其婉红着脸,口齿清晰地一一回之。

    方皇后轻轻点了点头,行昭看得出来她十分满意,蒋明英知机,将其婉带了下去,方皇后没发话,立在后头的小宫人大气儿也不敢喘,隔了一会儿,方皇后将份例划定了,把册子交给林公公后,这才出声处置:“往后缩的扣三个月月钱,才进凤仪殿的留下,进凤仪殿当差三个月以上的宫人发还六司,都是外院用的粗使宫人,做的事儿也不算大。不忙慌这几个月,让六司好好选选,隔几月份再选些人手进来。”

    发还回六司的宫人,还能有什么好去处?浣衣局?膳房?还是某个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当差?

    行昭不知道,她只知道攘外必先安内。今时今日,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宫娥将才擅自揣测方皇后的意图,又微不可见地往后缩,就这一点,便是对上位的冲撞,犯了大忌。

    方皇后对宫人好,可也忍不了僭越,更好地能趁着这个时机把外殿的,来自各家的钉子不动声色地拔开。

    行昭一口一口地将甜腻的乳酪咽下肚里,看着白花花的碗底儿,陡然觉得,强大才能令人安心。

    行昭一夜睡得好极了,将那本《百年异遇志》压在枕头底下,像是将不确定与缺憾都压在了心底里,被满满的软软的泡泡充盈,一大清早起来,应着晨光微熹,觉着精神头从未这样好过。

    换了衣裳,垫了两口糕点便去凤仪殿行早礼,隔了半个游廊就听见了陈德妃清清泠泠的声音。

    “把应邑长公主接回宫里来好好养也是好的,皇上自来喜欢这个幼妹,臣妾过会子就派人送点人参啊,鹿茸啊到宜秋宫去。”

    陆淑妃是个晓得一点内情的,隔着木案拉了拉德妃的衣角,笑着岔开了话儿:“听说昨儿个皇后娘娘遣了十几个小宫人回六司去?莫不是要学太祖皇后崇简拒奢?臣妾转头就学着您,该裁剪的就裁剪了...”

    淑妃倒找个好由头。

    行昭抿嘴一笑,转身就进了偏厢,候在一旁多时的林公公迎了上来,看了看镂空雕了喜上眉梢花样的隔板,刻意压低声响,可内侍独有的声线还是尖细,又弱又细的声音顿时像一根刺扎进了行昭脑子里。

    “皇上上早朝的时候,临安侯弹劾冯驸马家奴收受钱财,皇上顺势扣下冯驸马三年俸禄,并斥责他‘冥顽不宁,为人偏颇’...”

    贺琰耐不下性子了。

    这是浮上行昭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贺琰在试探应邑说到了哪一步。

    这是第二个念头。

    皇帝斥责冯安东,却没给出实质性的惩戒,至少可以表明皇帝对冯安东是有怒气,却又是怀着一种极不平衡的心态,一方面觉得冯安东应当将事情说出来,却又埋怨他不顾亲缘敦理,把妻室推至风口浪尖处。

第一百二九章 离析(中)

    外头正殿里女人们莺莺燕燕的声音此起彼伏,林公公一如既往地佝头弯腰,余光却扫到了行昭若有所思的脸上,又道:“下朝之后,临安侯邀冯驸马上了侯府的马车,他们说了些什么...奴才便不得而知了。”

    内室里听什么声音都有静悄悄的感觉。

    行昭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抬眼朝博古雕花的隔板望了望,林公公顿时会意,笑言:“皇后娘娘自然是知道的,让宫人们备着,怕是过会儿皇上要过来...”

    昨儿个夜里,皇帝没过来,但是派了向公公过来,说是送两筐新上贡的橘子来,四个内侍,两人抬一筐,里头黄澄澄的,一个紧紧地挨着另一个,像小娃娃的笑脸儿。

    送的是橘子,又不是金子。

    就算是送赤金的橘子,也不需要让仪元殿头号总管来送,说是送吃食,不也是为了安方皇后的心。

    记得方皇后见着这两筐橘子时,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之后才吩咐蒋明英把橘子抬下去,行昭当时没听清楚方皇后之后又低吟了句什么话儿如今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是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年前的方礼能够被偷偷塞过来的一方糖酥感动得不能自已,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语气里暗含着竭尽心力之后的怠惰,更有心死成灰的认命。

    方皇后与皇帝的故事,大概也能谱成一曲悠长绵绵的悲歌,势均力敌,两厢角逐,多好。

    行昭抱着软垫枕靠,窝在紫藤摇椅里头,摇椅摇啊摇,行昭仰着头望着红瓦琉璃雕甍,微微阖了眼,竟无端想起了前世里头一次见到周平宁的场面。

    二皇子荣登大宝,一向与之亲厚的平阳王庶子周平宁自然鸡犬升天。

    加衔为一字王,又接替平阳王掌了宗人府,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没头没脑撞进她心里头的那个人,只是春风得意地驾马远行在太液池边的那个少年郎,不是什么晋王,更不是在皇帝跟前红透了的宠臣,就只是个在暖阳下,扭身看向别人时,会咧嘴笑开了的男儿汉。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从此便误了终身。

    现在想一想,若是周平宁没有这样的好相貌,自己会喜欢上他吗?或许是不会的吧,前世里被方皇后娇宠得无法无天的贺行昭,见惯了美好的奇珍异宝,喜欢一切美的好的东西。

    多么肤浅啊,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肤浅,执着一生的男人在她心里大概抵得上一只烧得极好,釉色极亮的古窑青花瓷器,可惜还没拿到手,就被别人打破了,然后心心念念地痛苦地耗尽了一辈子。

    外殿的声音渐弱,行昭伴着渐行渐远的女人软语莺歌的声儿,缓缓阖了眼,轻笑一声。

    行早礼一过,方皇后风风火火地进来,几下吩咐完,便撵了行昭过去描红,行昭不肯,将笔墨纸砚搬到了偏厢里头来,就挨着方皇后写字儿,方皇后一头看着册子一头关心着行昭的字儿,时不时发表几句评论。

    “还不错,小娘子临颜真卿不好练,悬腕也悬得还算稳,字也方正。”

    时人讲究个“见字如见人”,字里头能见着的风骨好像就能代表这个人的秉性了,想一想也不见得,喏,贺琰不就能算上一个。

    行昭便笑:“阿妩本来是不愿意练颜真卿的,累得慌。练小楷就不用悬腕,手能放在桌沿边儿上搁着不费劲,往前三姐最讨厌写大字儿,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方皇后舍不得真拿手去敲行昭的额头,笑着做了做样子,想起什么,边“哗哗”地翻着册子,边说:“贺三娘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最近一直忙叨叨的,没来得及同你说。欣荣夫家的王夫人去拜访了贺二夫人,贺家的女儿生得都不差,倒一眼就看上了。听欣荣说贺二夫人欢喜得很,提了八色礼盒去欣荣长公主府上拜访,估摸着最近就能下定吧。”

    欣荣嫁的王家是世代读书人家,不算太显赫,可官场上担着职的也一直没断过。人丁简单,三代单传,王夫人争气生了三个儿子,没庶子没庶女,方皇后就是看在王家的家风上才让欣荣嫁过去了,果不其然小夫妻两琴瑟和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行昭手头一顿,墨滞在了纸上,留下了一团浓密的墨色。

    行明个性纯良,直率体贴,王三郎是嫡幼子,听起来也是个软和温良的人,两个人应当会相处得很好吧?退一万步说,行明难嫁,靠着方皇后总算是嫁了个体面的人,外人听见了只会赞一句,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可身边的哪一桩婚事又不是门当户对,外表光鲜呢?

    行昭希冀着行明能过得好,这世间每一个有着底线的人都能过得好,可过得好和活得好,是两码事。

    “能不能让三姐进宫来一趟...阿妩总归是不放心她,三姐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却很是敏感...”

    小娘子轻声缓言,有不放心也有牵挂。

    方皇后哪里听不出来,她最喜欢行昭的,就是小娘子无论经受了什么,总还能爱,心里面还能容下人,还会竭尽全力地继续往前跑。

    “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儿就召贺三娘进宫一趟,左右两家也通了气儿,王夫人是个聪明人,看得清楚得失。”

    方皇后说得奇怪,行昭却听得很明白,就算贺琰失了势,皇帝看在方家和景哥儿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一搂到底,贺家世家名门,盘桓百年下来,已经在定京苦心经营成了一棵枝叶庞大的大树,扳断一枝分支,树是不会死的,保不齐还能长得更茂密。

    行昭笑一笑,没再说话。

    安宁的辰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方皇后原以为皇帝下了早朝批了折子就会过来,哪晓得登堂入室的却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行昭侍立在旁,垂眸敛容,心里却惊呆了,这还是那个眉目高傲,神色恬静的顾太后吗?

    和贺太夫人差不离的年龄,却像是在一夕之间就花白了鬓发,瞬间变得苍老起来——两鬓斑白,神情萎靡,只还剩了挺得笔直的脊背,强自镇定。

    是啊,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幼女,惹恼了九五之尊,如今被凄凄惨惨地圈禁起来,后事未知,她哪儿能不急不慌呢?

    方皇后没来得及换衣裳,穿着一件绛红蹙金丝凰纹的常服便迎了出去,笑盈盈地扶着顾太后的手入了内室:“母后,您怎么过来了?昨儿个不是才说您身子不太好吗?倒是臣妾不孝,还累得您...”

    话音尚浮在微尘之中,便被顾太后拂袖强硬打断。

    “皇后是不孝!”

    五个大字儿堵住了方皇后的所有出路,行昭却眼见着方皇后神色一动,唇角一点点勾起,眼里头的光慢慢汇聚成一个极亮的点。

    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遇强则强。方皇后吃软不吃硬,如今的架势就像是大草原上一把亮出利爪,要护住自己身后的幼崽的母狮。

    “蒋明英带着阿妩去偏厢,碧玉带着宫人去外殿候着,本宫和太后娘娘有话儿说。”

    行昭仰着头,看亭立于大殿之中,衣袂垂地的方皇后,就像看见了一只已经涅槃重生的凤凰,是啊,凤凰,除了方皇后,谁还能担得上这两个字呢!

    顾太后冷声一哼:“皇后莫不是还想把哀家孤零零地拘在这凤仪殿里头,就像把三娘拘在宜秋宫一样?”

    若说方皇后是护崽子的母狮,那顾太后就像盲目护短的犬类,狂吠叫嚣着,谁会买她的账?

    蒋明英牵着行昭的小手往里间走,耳后却能清晰地听见方皇后的一声闷笑,方皇后很少笑出声儿来,表达愉悦也只是目光柔和一些,久在上位,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出来。

    “凤仪殿是历代正宫皇后的寝殿,就算是臣妾想将太后娘娘拘在这里,御史大人们恐怕头一个不答应——逾制僭越,三娘的驸马冯大人就是最忠君知理的,难保不会又一头撞上仪元殿的落地柱,成全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嘴上功夫,方皇后早已经在行早礼时练出来了。

    居心叵测的妾室,折磨人的婆母,不省心的小姑子,几十年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大概是勤能补拙,方皇后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将此间关系处理得轻丝暗缝了,顾太后话里有话,还不许人避重就轻了?

    顾太后气得发颤,她受过的气比她吃过的盐还多,可她从来忍不下方礼!

    “闲事莫多言!”

    顾太后想一巴掌拍在方礼的脸上,一想到幼女的惨境,心里涌上来的悲直扑扑地盖住了火,转了调,直奔主题:“三娘和贺家的官司,哀家很抱歉,可三娘丢了个孩子,总已经扯平了吧?皇后也是女人,自然也知道女儿家的无辜,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安然度日,皇后却将矛头直直对准三娘,莫不是柿子只找软的捏?皇后不依不饶,可还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的道理?”

    “是三娘和阿福的官司...”

    方皇后好心纠正,抿唇一笑,转身撩开宽大的云袖,落座于上首,眸色平静,轻轻抬了下颌,静静地望着顾太后:“你们不是兔子,是狼。我是在西北长大的,从小就知道,只要猎人稍稍松懈,狼就会一把窜上来,咬断人的脖子。”

第一百三十章 离析(下)

    窗户纸被捅破,漏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烈日倾洒而入,才能看见一直被掩埋住已经发腐的内瓤。

    方皇后的神色越平静,顾太后却越发感到恐惧,这是一种迟来的后怕,她怎么会蠢到以为方礼会在应邑嫁给冯安东又失去孩子的时候收手呢!

    顾太后脑袋转得快极了,应邑成了枪靶子,方家只能盯着她打!如果祸水东引呢?贺琰躲在女人裙袂下面够久了,先是贺太夫人陈氏,又是沾了方家的光,最后还妄图让应邑挡在他的前面?

    顾太后深知幼女的个性,应邑只是笃定皇帝不会将她怎么样,更笃定自己会出手,无论如何都前程一片大好,这才选择将贺琰遮蔽在暗处。

    她根本来不及痛心疾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优柔寡断,可在家国与亲缘之间,任何一个帝王都会选择前者!

    “可是猎人想把狼群彻底打死,自己未尝不会流血!”

    顾太后压低声音沉吟一句:“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方皇后是聪明人,应当晓得自己掂量掂量——皇帝总归是从哀家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娘和皇帝一脉相承,大不了哀家就去跪祖宗,哭先帝,到那个时候丢脸可不只是哀家了!”

    是丢脸重要,还是丢命重要?

    若要顾太后来答,她一定会选性命,可放在方皇后身上,就还需斟酌。

    顾太后果不其然拿孝字儿压头上了,行昭端端正正地坐在内室,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顾太后出身不高,身上沾着庶字儿,说实话时人看重嫡庶规矩也不是没有道理,嫡女代表着能接受良好的养育,可以被带在自己生母跟前广见世面,而庶女代表生母出身低微,有些以色事人的侍婢连字儿都认不全,还谈何教导子女?

    顾氏在女人堆里能把把戏耍得炉火纯青,踩着尸骨一步一步从采女爬到了正宫,先帝好美,同时她也是沾了膝下有两个儿子的光儿——自先帝元后之子去后,先帝久久未曾立过储君,立如今的皇帝,当时的三皇子,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下定决心。

    储君圣意一发,先帝便再不许三皇子与顾氏像往常一样亲近密切了,意图昭然若揭。

    可见女人间的把戏终究只是小伎俩,一旦牵扯到朝堂之上的生死存亡,就只会黔驴技穷。

    “丢脸?”

    方皇后垂眸轻笑一声,轻摇了摇头,不欲与她纠缠下去,索性直入主题:“太后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想让臣妾把三娘放出来?还是想让臣妾给三娘和贺琰赐婚?三娘拘禁是皇上的意思,圣意难为,您直管去寻皇帝。至于后者...”微微一顿,笑声中带着些嘲讽意味:“您是当臣妾脑子有毛病,还是您自个儿脑子有毛病?”

    “成王败寇,皇后尽可得意!”顾太后抬了抬下颌,终究还记得来意:“三娘心眼实,一张嘴死死闭着,不把贺琰倒出来。若是说出来了,皇帝还能饶她一马,若是说不出来...”

    若是坚决不说出来,构陷大臣,勾结朋党,意在上位,三罪齐发,应邑不可能还能留着一条命。

    因为有这样的认知,在皇帝大怒将应邑拘禁宫苑时,方皇后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她需要做的煽风点火让皇帝在梁平恭回来之前,将应邑定罪,远送也好,削发为尼也好,只要应邑脱离了宫闱的视线,方皇后有一百种方法叫她生不如死。

    顾太后会护女心切,将贺琰抖落出来吗?

    如果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来凤仪殿做什么?八成是打着挑起方皇后怒火的算盘,借方皇后的口将贺琰说出来。

    行昭单手紧紧攥着一只透着沁凉的青玉绘花间辞茶盏,眼神却从拍在矮几荷叶盏上的那几只橘子上一闪而过,皇帝或许是为了让方皇后安心,或许是猜想到了顾太后会来寻凤仪殿麻烦,先略表心意,好叫方皇后心软?

    嗬,可见做到哪个地步的男人们,都会玩这些把戏。

    行昭能想到的,方皇后哪里想不到,可惜方家一向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在皇帝眼里还是被梁平恭和应邑狠狠阴了一把的弱者,顾太后当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是聪明的?

    “您要三娘说出什么来?您直管去宜秋宫寻她,三娘左右是您的女儿,一定听您的话,臣妾再同您说一个法子,您是皇上的生母,又是大周的太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您将实情说出来,皇上一定会信您的,到时候所有的错处都在贺琰身上,咱们三娘只是个被情爱蒙蔽了眼睛的可怜女人,在皇帝跟前再一哭再一晕,又能回去和冯驸马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了。”

    方皇后啜了口茶,一番话说得风轻云淡。

    顾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不能在皇帝面前提到贺琰,就算是为了给应邑求情也不能提起贺琰这个名字!

    别忘了,伪造信件,她也是知情和默许的!应邑做出这样一番荒唐事儿,是有着她的相帮和庇护的!连西北的顾守备——她的侄儿,都是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将他遣去挣功劳的!

    若让皇帝知道当朝太后怂恿着公主去伪造大将通敌信件,皇帝只会怒火更盛!她是想保住幼女,可她却不想把自己也拖进深渊里!她宠溺疼爱应邑没错,可若连她都说不上话了,她们母女两又上哪里去活呢!

    “贺琰还是当朝一等勋贵临安侯,坐享荣华富贵,锦绣繁华,皇后当真忍得下?三娘何辜,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受了男人的蒙蔽,才做下荒唐事!可当真就只是三娘一个人的责任吗?贺琰但凡有一丝担当,但凡还有一丝仁义,这桩悲剧就不会出现!方福但凡能多想那么一下,脑筋再聪明一点,便会看破三娘的破绽!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了吗?你高高在上坐在凤仪殿上首,遇事只晓得遣了蒋明英去安抚。安抚安抚!除了安抚,你还做了什么保护你的胞妹!如今却将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三娘的身上,方礼!你当真是好家教啊!”

    伴着碎瓷碰撞在青砖之上的清脆声音,顾太后一声比一声高,一声压过一声,到了最后一句高高扬起,再更高的落下。

    方皇后目瞪口呆地望着顾氏,当朝太后的这张脸是美艳,到了这把年纪都能依稀从高挺的鼻梁和尖尖的下颌处看到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伦,是不是生得美艳的女子多半没有头脑?

    上天已经给了她们美貌当做利剑,便将脑子从她们身上夺走。

    先帝虽然喜好美色,可常常纳的都是寒微小家之女,翻不起什么波浪来,同时也教导不出什么好儿女来,所以在犹犹豫豫终究是定下储君之位时,才会下定决心让皇帝跟着太傅学,连忙给皇帝定下了世家名门的妻室,家学渊博的妾!

    一滩深褐色的茶水缓缓地倘在青砖地上,往四边流去,最后沁在了砖与砖的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所以我们都得到了教训。”方皇后眼神定在成一条纹路往下流去的冷茶上,轻笑出声,再缓缓抬头,以作规劝:“您既不敢去寻衅皇上,又没把握让三娘自己把贺琰的名字吐出来,您来凤仪殿喧阗又有何用?若我是您,立马去皇上面前求情,将顾守备召回京来,既然女儿保不住了,自己的宗族总要保全了吧?否则鸡飞蛋打,最可怜的人,就变成了您。”

    顾太后轻吸口气,迅速戒备问询:“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守备年轻壮志,臣妾记得顾家子嗣不丰,您的哥哥是单传,顾守备亦是一脉单传下来,想一想,下一辈的儿郎就只剩个顾守备了吧?”方皇后笑着挑眉,“顾守备年轻气盛,跟着梁平恭没少在西北卷钱卷物,方都督看在您的面子上没抖落出来,否则这回顾守备也能跟着梁平恭一道回京,来看望您。”

    方皇后这是将顾家和应邑一边儿摆一个,让顾太后选!

    外殿陡然变得沉默,行昭抿唇一笑,将青玉茶盏轻轻地搁在了案上,碗胚做得薄薄一层,还能看见光透过其中穿出了身影。

    令人沉默的窒息,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有令人窒息的自私。

    行昭将手试探性地虚浮在杯沿之上,手顿时被照映的绿透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竟然会有人这样的自私,母亲方福软懦,却仍旧会在最后一刻,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亲人,先不论有无用处,至少这个素日流泪软弱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尚且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便是勇敢果决的。

    贺琰至少还会当着她的面,涕泗横流,情真意切,无论真假,行昭扪心自问,确确实实是陷入了一段迷惘过的。

    可顾太后呢?

    她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竟然看不到一点光芒,嗬,当然除了她显而易见的美貌与楚楚可怜的身世。她喜爱幼女,愿意成全,事已至此却想将幼女孤零零地甩在断头台上了。

    皇家无真情,说得果真没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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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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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