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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云海仙踪txt下载     云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故园

    许宣推盏起身,便欲朝她走去,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少主,可算找到你啦!”回头一看,正是胡三书。他拉着许宣到了角落,从袖中掏出将一张纸,轻声道:“公甫随便吓唬了钱老三几句,便骇得他屎尿齐流,什么都说出来了。那姓洛的找他打探的,乃是这东西。”

    许宣展开一看,纸上画着的果然是一具棺材,样式古朴奇特,棺沿刻着一圈貌似古篆的文字,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便道:“钱老三说什么了?”

    胡三书道:“钱老三说他从没见过,但看这棺材的样式,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了,上面的文字不是先秦古篆,倒像是传说中的上古蛇文。如果是蛇文,那这棺材便有三五千年历史了……”

    “蛇文?”许宣一凛,酒登时醒了大半,难道洛原君找的棺材竟与“炼天石图”有关?那么白玉蟾跟踪他的目的呢?莫非也是……转头望去,心中一沉,白玉蟾竟然不见了!无暇再与胡三叔多说,传音道:“让公甫好好审审钱老三,定要将他问个底儿掉!”夺路疾奔而出。

    凄风冷雨,暮色沉沉,一转眼竟已过了酉时。他四下扫望,隐约瞥见一道白色人影正朝西奔掠,当下更不迟疑,全速追去。

    雨越下越大,路上行人稀少,他也顾不得被巡行的官兵撞见,飞檐走壁,紧紧跟随白玉蟾,转眼间便过了岳王府、国子监、风波亭,接着又旋风般越过城墙,出了钱塘门。

    此时天色已全黑了,湖面上只有星点灯火。白玉蟾凌波踏步,径直横穿西湖,朝孤山掠去。

    许宣真炁虽强,御风术却远逊于她,所幸湖上泊了几艘游船,他踏水抄掠,又点着船顶连续几个起落,勉强与她保持了六七十丈的距离。但等过了秋鹤亭,她突然提速,瞬间便将许宣远远抛在了身后,越拉越远。

    雨势越来越大,她穿过大佛寺,越过山峦,向西南飞掠。许宣全速尾追,竟被抛得越来越远,心中大奇,白素贞的御风术虽然不凡,但绝不快至如此,连自己鼓起浑身的混沌真炁也难以追及。难道她当真不是白姐姐?又或是白素贞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际遇,竟在短短一年间脱胎换骨,修成了更胜于己的超凡神功?

    许宣运足真炁,御风疾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山林里。又往前冲掠了数百丈,白玉蟾残余的那缕幽香早已被狂风吹尽,毫无痕迹,终于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懊丧已极,顿住脚步,转头四顾。疏影横斜,花香扑鼻,右前方灯火辉煌,亭台楼阁掩映于密林假山之间,极为熟悉。

    慈恩园!

    他胸口如遭重锤,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这片梦萦魂牵的旧宅故地!

    狂风吹来,前方台阁檐下,灯笼摇曳,忽明忽暗地照着横匾上的“慈恩园”三个大字,那是许正亭亲手题写,并由许宣架着梯子挂上去的。

    其时正值暮春,柳絮纷舞,六岁的他坐在梯子上,得意地朝着欢笑喧哗的人群挥手。铁九、王六生怕他跌落,焦急地上来抱他。真姨娘嫣然而笑,温柔的脸容在夕晖里洇着光彩……情景历历,恍然如昨,然而那些欢声笑语却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淅沥的冷雨不断地击打着树叶,风声呜咽。想起方才《西厢记》里的那句“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更是情难自已。

    这片山林与宅院,承载了他童年所有的快乐回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能牵动内心最深的悸痛。归来多日,始终不敢登门,怕的便是触景伤情。想不到今宵追逐白玉蟾,误打误撞,终于还是来到了这片伤心之地。

    他定了定神,回思片刻,除了许宅,周围并无什么达官富豪的府邸,最近的王府、张园,也在南边灵隐一带,更别说什么酒店馆驿了。慈恩园往西就是栖霞山,荒无人迹,实在猜不出白玉蟾究竟要去哪里。又想,难道她记忆虽失,心底深处却仍惦记着自己,故而将这片废园当作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怦怦狂跳起来。

    山林里一片漆黑,再不见当日笙歌十里、华烛彩灯通明如昼的盛景。

    凝神四顾,假山四周的亭台楼阁虽挂满灯笼,却不见人影,倒是西南边的“听荷楼”里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与说笑声。当下转身疾掠,穿过假山、花园,转过梅林、竹院。

    将至莲花池边时,瞥见东侧的伙房,他心中忽然一震,想起当日在成都死囚大牢内,洗琴临终对他说的那句话来。

    “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回临安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出城,就被官兵追上了。老爷说,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你写的……你写的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

    那时许宣刚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林灵素“换”过脏腑,重伤未愈,精疲力竭,想不起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更猜不出父亲所说的那件“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此后出生入死,连经大劫,更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此刻,故地重游,突然电光石火般冒了出来。

    临安的元宵灯会乃是每年最为热闹的时节,万户千家张灯结彩,四夷番客歌舞朝拜。一连五夜,满城百姓秉烛游玩,大小寺院都成了观灯的好去处。为了吸引游客,勾栏瓦舍灯红酒绿,通宵歌舞;食肆店铺也挂出各种别出心裁的华灯,争奇斗艳。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霓光不绝。宫城内更有各种机关彩楼,极尽新巧;琉璃灯山,光焰通天。

    许宣双腿行走不便,真姨娘担心他被人潮推挤践踏,不让他入城观赏灯会,便年年在慈恩园里自行举办灯节。久而久之,许府灯会也成了元宵一景,许多百姓游湖赏灯后,纷纷到慈恩园外眺望那繁复壮丽的灯山花楼。许正亭索性开放了一部分灯园,让游人赏灯猜谜,送些奖品。

    许宣最好灯谜,乐此不疲,除了在灯笼上题写谜面外,还喜欢在上灯圆子和油?里掺上绢布谜语,谁能猜出,另给重赏。那年他一边和洗琴在厨房里帮忙搓圆子,一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自认绝妙的灯谜:“肚量小,总难填,动辄来火,气得冒烟”,谜底便是“灶”。

    难道父亲托洗琴去取的至关重要之物,就藏在这伙房的灶里?

    当下转身跃落,推开伙房后门。屋里潮湿油腻,蛛网密布,桌椅倾倒,锅碗瓢盆也散落了一地,显然已有许久未曾开伙了。他摸到灶台边,握起烧火棍,在灶台里扒拉了片刻,隐约望见有个铁盒,小心翼翼地拨了出来。

    那盒子早被烧得变形了,撬开一看,嵌着一个三指来宽的金片,灿灿如新,只是也已被烧得七歪八扭,正面刻着的图案难以辨识,倒是反面依稀可见“长庚曜夜”四字,此外别无出奇之处。

    正欲细看,窗外灯光晃动,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过来了。他忙将金片揣入怀中,跃上横梁。

    只见三人提灯进了屋,为首的是个身型颀长的白衣人,眉眼如画,唇边有一点朱砂痣,赫然竟是那日在乱葬岗上见过的洛原君侍女。许宣心头一凛,又奇又恼,想不到竟在这里又撞见她们。旋即醒悟,洛原君既与李师师、完颜瑶勾结,自然早已对他这“金国太子”的身世了如指掌,闯入此处,必有缘由。当下屏息静看。

    那朱砂痣白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白丝袋,敞开朝下一抖,骨碌碌滚出五个汉子,胖瘦高矮皆有,五花大绑,嘴里都塞了布条,满脸惊恐骇怒。朱砂痣白衣人指尖轻弹,震开五人绳索,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麻脸大汉拉了起来,作揖道:“屠师公贵人难请,在下三次登门都见不着一面,只有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麻脸大汉惊魂稍定,想要站直,双腿却仍不住地打抖,壮了壮胆子,道:“是了,你们……你们是前两日上门请我……请我的……”

    朱砂痣白衣人道:“正是。在下初来乍到,不知屠师公身价几何,想是定金太少,惹恼了尊驾,抱歉之至。不知这回够了没有?”拍了拍手,另外两个白衣人变戏法似的端出两个红漆木盘,每个盘上都垒了十六个大银锭,少说也有五百两。

    见她如此毕恭毕敬,麻脸大汉不由又神气了起来,皱眉打量了四周一番,沉下脸道:“他奶奶个六儿,这灶里的霉都长一尺高了,还烧个鸟菜?等老子把锅碗刷洗干净,天都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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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恩平

    朱砂痣白衣人微笑道:“屠师公息怒,我家主人买下这片宅子不过半个来月,百废待兴,今夜突有贵客降临,所以才临时抱佛脚,劳君大驾,重增光彩。想当年,太和楼不过是一间又破又小的瓦房,屠师公都能在一炷香的工夫里,凭着一道‘八仙脍’名震京师,如今两个时辰内烧出几道小菜,又有何难?”

    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哼了一声,脸上却大有得意之色。许宣心道:“‘屠师公’?‘八仙脍’?难道此人竟是太和楼的首席大厨屠云龙?想不到烧菜手艺无与伦比,长得却像个猪肉贩子。”

    朱砂痣白衣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再说,屠师公不是对掌管官家御食的刘三娘不怎么服气么?今夜的贵客里有一位贵得不能再贵的人物,只要师公能施展出八分手艺,或许不用过上多久,你就是屠尚食了。”

    许宣心头一震,能让屠云龙当上宫廷首席御厨,敢情她说的“贵得不能再贵的人物”,竟是赵构那狗皇帝?怒火登时直贯头顶。

    “当真?”屠云龙又惊又喜,横肉堆积的黑脸焕出光来,将褡裢往台上一摔,高声道,“那还等什么?孩儿们,快把灶台勺碗收拾齐整了,菜料全都清洗干净!”

    另外四个汉子齐声应诺,点上灯,分头麻利地收拾起来。朱砂痣白衣人嫣然道:“那就有劳屠师公了。我这就让人将厨具、菜料全都送来,还缺什么,只管屠师公吩咐。”提着灯躬身出了屋外。

    许宣翻身倒勾,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壁滑到门口,尾随着三个白衣人出了伙房,绕过莲花池,来到了听荷楼。

    听荷楼高三层,飞檐琉瓦,有如几重交叠的荷叶,碧绿通透。此时雨势渐渐转小,如笼烟纱,只见楼内灯火通明,丝竹喧阗,九个霓裳舞姬翩翩旋转,一个与他长相极为相似的贵公子正坐在中央,和数十个宾客觥筹交错,饮酒作乐,果然是乔化为“颜完金”的洛原君!

    许宣怒火上冲:“原来买下慈恩园的‘新主人’就是你这番孙,难怪白姐姐追到了这里!很好,你尽管吃,吃多少,我今夜便叫你吐出多少。”悄然跃上荷花池西南角“说风阁”,凝神探望,却不见白玉蟾踪影。

    那朱砂痣白衣人走到洛原君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洛原君点了点头,笑道:“各位兄台,小弟初来乍到,不识中原礼数,如有怠慢之处,宽恕则个。这宅子刚买不久,未及修缮,连家丁、厨子都是刚刚请来的。但按我北方人的规矩,越是尊贵的宾客,越当迎入家里宴请,方显赤诚。百废待兴,诸位姑且将就一下,下次相聚,断不会这般徒立四壁,让君见笑了。为表歉意,上菜之前,小弟略备了几份薄礼,万请笑纳。”

    众白衣人各端了一个漆盒,鱼贯走到宾客身边。张宗懿这厮果然也在其中,第一个伸手接了过来,哈哈笑道:“颜大官人知情识趣,视金钱如粪土,难怪短短半月,名声就震彻京城。那夜画舫夜宴,未曾尽兴,今宵盛情难却,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打开漆盒盖,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宝物,映得他满脸霓光乱闪,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

    许宣心道:“这番孙到了京城,四处撒钱,结交达官贵人,除了寻找那上古棺材,必是为了打通人脉,撺掇狗皇帝和耶律大石一道夹攻金国无疑,但不知为何要乔装成‘颜完金’?”一时仍猜不出其意。

    众宾客打开礼盒,无不又惊又喜,一个肥头大耳的紫衣男子拍案笑道:“这冰翠孔雀钗举世只有一对,一只便戴在我宠妾的鬓上,我找了三年也找不到另外这只,颜公子又是从哪里寻来?”

    洛原君摇扇笑道:“天下万物,都有其缘分。冰翠孔雀钗原是当年大宋第一美人李师师的饰物,听说秦侍郎的爱妾是如今的江南第一美女,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此钗。”

    许宣一震,难道这胖子竟是大奸臣秦桧的儿子秦熺?临安百姓都暗自议论,秦桧坏事做尽,断子绝孙,所以才将妻子王氏的外甥过继为儿。这厮仗着秦桧荫蔽,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户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其妾宛然原是艳冠京城的名妓,极得他宠爱,洛原君找来此钗相送,颇费苦心。

    许宣自小最崇敬岳飞,对秦桧恨之入骨,如今虽因血海深仇,摇身变作了赵宋的敌人,但对这害死岳少保的奸贼一家仍是恨怒难平。杀机大作,暗想:“秦老贼一直与金国暗中相通,惟命是从,他的狗崽子竟敢脚踏两条船,两头下注……嘿嘿,我倒要看看金国上下还有谁敢保你!”

    另外那十几个宾客也笑逐颜开,与洛原君客套了一番,许宣越听越是凛然,这些人要么是权臣子孙,要么是本朝新贵,个个都是赵构面前的大红人,加在一起,简直可以遮天蔽日,覆雨翻云。洛原君到临安不过半个多月,竟能将这一干人全都请来,倒也有几分能耐。想来这厮也怕惹人闲话,所以不在城中酒楼大宴宾客,而故意改在这废园里低调举行。

    这时忽听有人道:“恩平郡王驾到!”洛原君、秦熺、张宗懿等人急忙站了起来,列队相迎。

    许宣呼吸一紧,难道来者竟是赵构老贼收养的第二个儿子赵伯玖?只见几个道士夹护着一位高高胖胖的锦衣男子走了进来,与当日商船上见过的普安郡王赵伯琮相比,此人满面春风,年轻更轻,衣着容貌也更显雍容富贵。身后的六位道士圆冠黄袍,应是龙虎山天师道无疑。

    临安百姓最喜议论官家闲闻,他从小就道听途说,知道了不少赵构两个养子的杂谈。据说赵伯琮虽勤奋谦恭,很有人望,却因身体瘦弱,小时多病,赵构不太喜欢,于是又收养了更加聪慧、白胖的赵伯玖。为保两位皇储平安,赵构让两人一个做了慈航静斋的俗家弟子,一个则拜入龙虎山张天师的门下,绵延多年的太子竞位也就多了几分道佛争锋的意味。此番“仙佛大会”在即,龙虎山的道士自是倾巢而出,要为赵伯玖涨颜面、保平安。

    洛原君抢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将赵伯玖领到上座,也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赵伯玖频频点头,开怀大笑。他与秦熺、张宗懿等人显然极为谙熟,目光扫过众人,微笑致意;众人自是恭礼相迎,百般奉承。

    洛原君在他下席坐定,举杯笑道:“颜某三生有幸,能迎恩平郡王大驾光临,还有这么多好朋友赏面,真真叫蓬荜生辉。感激涕零,先自饮三杯。”说罢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海碗。众人轰然叫好,也纷纷举杯相敬。

    许宣心中微动,此时若出手除了赵伯玖、秦熺等人,拆穿洛原君身份,就算这小贼逃得了“刺客同谋”的罪名,也绝逃不脱护卫不力的责任,再想要联宋伐金,便绝无可能了。转念又想,这厮乔化“颜完金”,必有奸谋,等探清他的底细再下手不迟,当下强捺杀机。

    丝竹乱耳,霓裳眩目。赵伯玖酒量极佳,众人轮番起身祝酒,他无不欣然应接,转眼便喝光了两壶“眉寿”,满座喝彩不迭。洛原君抚掌笑道:“久闻恩平郡王量如江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来也只有真龙天子才有这等海量。”

    赵伯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众人端起酒杯,干笑几声,都不敢接话奉承,毕竟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妄议官家之事保不准马屁未成,反遭大祸。

    洛原君举杯笑道:“哎呀,颜某醉了,胡言乱语,该死该死。自罚三杯,以谢妄言之罪。”三杯饮罢,拍了拍掌,四个白衣人托着一个五尺高的木箱,恭恭敬敬地到了赵伯玖桌前,掀开盖子,箱里矗着一个三尺来高的龙纹青铜鼎,古朴厚重。

    秦熺“咦”了一声,奇道:“大禹鼎!”洛原君鼓掌道:“秦侍郎果然慧眼如炬!此鼎是大禹亲手铸制的‘镇水鼎’。国之重器,自当赠予国之重器,还望恩平郡王笑纳。”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叫好,赵伯玖依旧微笑不语,眼中却是精光闪动。

    洛原君起身道:“颜某还有一件薄礼想要呈给郡王,只是难断真假,怕有冒犯。秦侍郎既有如此眼力,斗胆恳请与殿下一起移驾品鉴,不知可否?”

    赵伯玖摆了摆手,道:“无功不受禄,这等国宝岂敢妄收?至于颜相公还有什么珍奇之物,见识一番,自是无妨。”秦熺起身笑道:“既如此,秦某便托郡王之福,跟着开眼眼罢。”众人心下好奇,但见洛原君并无相请之意,都识趣地只管饮酒。

    洛原君领着赵伯玖、秦熺沿湖朝东南角的小琴楼走去,几个龙虎道士想要跟随,被张伯玖摆手示意,留步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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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聆秘

    那小琴楼原是许宣生母弹琴的所在,她去世后便再无人使用,摆在案上的两把古琴早已蒙上厚尘,久无弦声。许宣小时顽皮,曾从门缝钻入多回,发现屋角的多宝柜后有一个暗门,可通往湖边回廊,此时见状,立刻悄无声息地跃下屋檐,绕过廊亭,打开机关,藏到了那琴楼的暗门之后。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片刻,洛原君便引着两人到了楼外,开锁推门而入。此处距离听荷楼约有三百步,松竹环绕,极为僻静。洛原君却似生怕被人听见,关上门,依旧压低了声音,说道:“秦侍郎想必已经和殿下说过我的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了?”

    秦熺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殿下,家父已遣人映证过了,颜相公确实是当今的大金国太子。他此番赴京,诚欲与殿下结好,以待他日殿下登位之后,成就宋金两国千年和平之大业。”

    许宣一愣,大为意外。隔着暗门的缝隙窥望,只见赵伯玖皮笑肉不笑地道:“济安太子北海屠龙,草原驱虎,威名如雷贯耳,此番远道登访,实在让小王受宠若惊。只是小王既无安邦治国之才,又无降龙伏虎之力,且不说父皇龙体康健,正值盛年,纵然等到百年之后,论能力、人望,只怕也轮不到小王,有负济安太子厚望。”

    洛原君道:“殿下实在过谦了。济安虽远隔万里,也素闻殿下福泽深厚,众望所归,大宋天子之位非君莫属。自绍兴和议之后,你我二国化干戈为玉帛,四海升平,风调雨顺,我此番赴宋,也是为了千秋万载,永绝烽火,赤诚之意,天地可鉴。”

    赵伯玖点了点头,道:“宋金和平永固,是苍生之幸,也是小王日夜所祷。父皇当年听从秦相国等满朝文武的忠谏,痛下决心,除去岳飞,也是为了彰显结好的诚意。盟约既成,非海枯石烂不能更改,无论小王登不登位,这点都是一样的,太子不必担忧。”

    洛原君叹了口气,道:“赵官家一言九鼎,济安自不忧虑,但我听说普安郡王素怀收复旧土之志,对岳飞极为同情,如果赵官家百年之后,由他继位……哎,那就指不定浩劫重起,生灵涂炭了。秦侍郎,你说是不是?”

    秦熺小心翼翼地道:“普安郡王当年确有说过要收复河山,迎回二圣的话,但见龙颜不悦,这些年已极少再提此事了。据我所知,官家也是担忧他矢志不改,为一己功业而坏了苍生之福,所以才采纳家父举荐,将仁厚聪睿的恩平郡王立为皇子。”

    赵伯玖似笑非笑地道:“秦相国举荐之恩,没齿不忘。但普安郡王年幼时说过的话,岂能作数?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不提也罢。”

    洛原君摇扇笑道:“恩平郡王宅心仁厚,果不其然。只是人无伤虎意,虎有食人心。殿下想必也听说了,大夏、西辽两国联合蒙兀各部,勾结我大金国的内奸作乱,想要杀我父子,分我天下,你且猜猜,大宋有没有人与之暗中联手?如果有,又是何人?”

    赵伯玖皱起眉,欲言又止。

    洛原君道:“殿下聪慧过人,想必早已猜出来了。暗中勾结辽、夏、蒙兀,想要颠覆绍兴和议的,正是素有收复旧土之志的普安郡王。”见他神色骤变,笑道:“不过郡王放心,我早已打探清楚了,此事与赵官家、与殿下都无半点干系。此番我奔赴万里,正是带来了汗阿玛的密旨,要与大宋携手结盟,永固太平。”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绸,递与赵伯玖。

    赵伯玖展开只看了两行,神色登缓,沉吟片刻,道:“不是小王信不过济安太子,只是此事关系甚大,单凭太子擒获的刺客一面之辞,实难佐证。即便说服得了父皇,也难让满朝文武信服。”

    “殿下考虑的极是,”洛原君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微笑,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密信是普安郡王身边的人亲手所写,郡王就算不认识他的笔迹,赵官家想必也已熟识得很了。”

    赵伯玖瞥了眼信末的签名,“啊”地一声轻呼,接信的手微微发抖,双眼中尽是掩抑不住的惊喜。

    秦熺凑近一看,失声道:“史浩史相公!”洛原君道:“若只是我大金国乱贼的一面之辞,自难确断,但这位史相公乃是赵官家御命的王府教授,普安郡王奉为恩师,他亲笔所言,想来不会是假的了罢?”

    赵伯玖眯起眼,目光闪动,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就算真是史相公的手笔,也不能断言普安郡王参与谋逆。爹爹最讨厌兄弟不睦,我若呈上此信,说普安郡王勾结外贼,妄图弑君篡位,他不但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我构陷栽赃。”

    洛原君摇扇叹道:“那就没有办法啦。再过几日,便是‘仙佛大会’,赵官家照例必亲临观看,普安郡王若真安排刺客,杀了他,取而代之,必会重启宋金之战,到时候只怕迫不及待要割下郡王的头颅来祭旗。”

    赵伯玖脸色忽红忽白,半晌未答。洛原君朝秦熺使了个眼色,秦熺低声道:“史相公偏袒普安郡王,已非一日,他做事缜密,素求万无一失,如果真如信中所言,必会在仙佛大会上动手。殿下若不敢进言,不如将此信交与我,改由家父呈送给官家……”

    赵伯玖摇头道:“更不可!爹爹本就疑心我与秦相结党,史相公与秦相又有嫌隙,他见了更要生疑。”

    见他咬牙踱步,犹疑不决,洛原君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既然普安郡王要杀你父子,不如你先动手将他杀了!”

    赵伯玖猛地抬起头,惊愕无比地瞪着他,又望了秦熺一眼。秦熺慢慢地点了点头。赵伯玖深吸了口气,待要点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普安郡王若被刺客,爹爹必要怀疑是我所为。就算……就算不彻查端的,也必定……必定……”

    洛原君似是大为不耐,冷笑一声,道:“秦侍郎,你说恩平郡王行事果决,帝王之器,原来不过尔尔。看来我此次是来错地方,找错人了。告辞!”拉开门,作势欲走。

    赵伯玖脸色涨紫,秦熺忙关上门,道:“济安太子且慢!”转身将赵伯玖拉到屋角,压低声道:“殿下,自古帝王行事,杀伐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我上下齐心,再加上金国倾力相助,何愁大业不成?今日若让他走了,不止你我小命难保,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势必堕入浩劫,水深火热!”

    赵伯玖咬了咬牙,道:“不是我狠不下心,只是爹爹……若普安死了,爹爹必定生疑,多半要改立其他皇子,到时就算秦相与众位大人合力进谏,也无济于事。”

    “这有何难?”洛原君施施然地摇着羽扇,走到两人身边,“只要殿下肯狠下心,先发制人,借着‘仙佛大会’的东风,送赵官家上西天成佛,再让‘刺客’招出受普安郡王与史相公指使……有此如山铁证,加上秦丞相等一干忠臣,还愁不能继承大统么?”

    “你……你是说,让我……”赵伯玖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剩下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洛原君微笑道:“你我都生在帝王家,最知帝王事。外人看似风光,可每一天、每一刻都有行走在刀山上,一步迈错,粉身碎骨。是进是退,哪有什么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许宣听到此时,早已是怒火中烧,这西凉小贼胆敢假冒自己,伪造金国圣旨,必是与假太后李师师沆瀣一气,只是一时间仍想不透他们的奸谋。若是要联宋伐金,刺杀赵构便也罢了,为何要构陷矢志北伐的普安郡王?难道仅仅因为赵伯玖更为软弱,容易操控?隐隐觉得另有蹊跷。

    又想,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贼老天开眼,让这厮撞在自己眼前,只消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不管什么阴谋,全都化作泡影!右手握住柴刀,待要大开杀戒,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凉之物,正是那夜赵伯琮在商船上送他的八瓣铜莲。心中忽地一动,浮现出一个极为壮阔的复仇计划,杀机骤消。

    这时,赵伯玖一手攥着金国的黄绸“秘旨”,一手捏着史浩的信笺,青筋暴起,几次似已下定决心,却又欲言而止。秦熺咳嗽一声,道:“济安太子,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怎知你是否出自真心,言出必行?”

    洛原君摇扇笑道:“殿下若是担心我骗你,可以问问这只虫子。”左手一张,掌心多了一只背纹金线的肥白蚕虫,道:“此虫叫做‘真心虫’,长在昆仑……”

    话音未落,数丈外树叶沙沙,狂风卷动,一道人影闪电般地穿入窗子,朝赵伯玖等人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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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乐阵

    “有刺客!有刺客!”众人大乱,众西凉白衣侍女与龙虎道士纷纷朝琴楼冲来。

    电光石火间,洛原君已抢身挡在赵伯玖身前,掀起桌案朝来人凌空掷去。“嘭”地一声,碎木飞炸,那人身形却无片刻停滞,鬼魅般地扑到了两人头顶。

    洛原君羽扇疾舞,便连挡了八九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秦熺乘机抱住赵伯玖,翻身滚到桌下。楼外人影闪掠,十几个白衣侍女与龙虎道士率先赶至,有的团团护住赵伯玖二人,有的叱喝着拔剑围攻刺客。

    “白姐姐!”许宣又惊又喜,差点儿叫出声来。从缝隙中望去,那刺客白衣纱冠,虽蒙着面巾,但那双眸与身形却必是白玉蟾无疑。忽想,难道“她”连日里追踪洛原君,竟是为了守株待兔,刺杀赵伯玖?一时间却又猜不出任何“她”这般做的缘由。

    如果“她”真是白素贞,与一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无论真气之强,还是剑术之奇,都强了不止十倍。冲入琴楼的西凉诸女与龙虎道士越来越多,个个修为均在“真人级”之上,身陷重围,她却似闲庭信步,翩翩起舞。

    “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兵刃与她的长剑甫一相接,不是脱手震飞,就是断裂迸碎。转眼间众人两手空空,趔趄跌退,反倒那洛原君岿然不动,羽扇如光轮飞转,将自己与赵伯玖死死护住。

    许宣越看越奇,他自幼崇仙慕道,见识了不少道门各派的剑法,又受了林灵素、李少微等绝顶高手的指点,对各门剑术也算略有了解,却独独未曾见过白玉蟾这等剑法。

    “她”舞剑如舞蹈,轻盈快疾,看似绵柔纤巧,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强沛真气,仿佛不在舞剑,而是舞动丝带,没有任何剑招可循。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真气时顺时逆,虽是在经脉间运转,却也如同手中长剑般随心所欲。常人这般运炁,早已经络尽断了,“她”却越转越快,如狂风倏忽不知所往。

    而那貌似绣花枕头的洛原君,修为之高竟也远出他的意料。运转真气时,炁随意走,竟似与白玉蟾异曲同工;手里的羽扇分合迅疾,也如在挥扇起舞,姿势曼妙。两人虽然一个使剑,一个舞扇,却像是同门同派。

    洛原君显然也察觉到了,喝道:“阁下是谁?为何竟会……”话到嘴边,似觉不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左袖一卷,将赵伯玖、秦熺拽到西凉众女手中,羽扇光轮爆舞,突然反守为攻,迫得白玉蟾连退数步。

    许宣一凛,这几下快如急电,看似无奇,却用到了“八极转换”的要诀,脚步踩的则是九宫步,难道这厮竟也学会了“先天神功”?对他残留的几分轻视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敢情当日在草原、北海与蒙辽各部激战时,这厮是有意藏拙,不愿在萨守坚、茅子元等人面前显山露水。所幸自己声东击西,假意奔袭合不勒汗,出其不意地制住了这小子,否则被他反戈一击,贻误战机,最终鹿死谁手可就难说了。

    此时生死攸关,洛原君又有意在赵伯玖、秦熺等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本事,更无半点掩藏,羽扇越转越快,如穿花舞蝶,姿态美不胜收。众人看得目不暇接,一时竟忘了凶险,忍不住大声叫好。

    许宣的心反倒渐渐定了下来,这厮的招式虽然奇诡炫丽,真炁却比白玉蟾弱了老一大截,只是仗着脚步莫测,气势汹汹,暂时将她压制在下风,撑不多久,必定又得转攻为守。

    果然,没过片刻,白玉蟾的剑光陡然转盛,“叮叮”连声,似是刺在扇骨上,洛原君险些脱手,急忙后翻飞旋,在横梁上一勾脚,重又冲向白玉蟾。

    众人齐声喝彩,许宣却暗呼可惜,她剑术高绝,奈何临敌经验欠缺,方才若顺势前冲,那西凉小贼早被刺个透心凉了。

    众西凉女子瞧出不妙,互使眼色,绕到白玉蟾后方,忽地挥袖抛出几个弹丸大的球茧。

    “嘭!嘭!”球茧迎风起火,纵横炸射出万千银丝,瞬间交织成一张大网,将白玉蟾罩入其中。众人欢呼方起,白玉蟾旋风急转,剑光斜挑丝网,竟反将洛原君兜了进去。

    那丝网也不知是什么毒物所织,坚韧无比,尖刺密布,收勒在皮肉上,“哧哧”激响,疼得洛原君嘶声大叫。西凉众女又惊又怒,纷纷吹奏笛箫,丝网的残茧里登时爬出许多七彩斑斓的茸毛小蜘蛛,沿着银丝纵横穿行,所到之处,丝网纷纷迸断收缩。

    洛原君乘机挣脱,翻身急滚,不等起身,白玉蟾剑光炫舞,已震飞西凉众女的笛箫、兵刃,抵住了他的眉心。

    众人大凛,鸦雀无声,秦熺更是吓得面色如土,躲在桌下簌簌发抖,赵伯玖眼见必死,反倒惊惧尽消,挣开挡在他身前的龙虎道士,昂然道:“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这位颜官人是外邦贵客,与本王素昧平生,阁下要杀的是本王,何必牵连无辜?你把这些人全都放了,赵某项上人头,任君摘取。”

    许宣大感意外,忖道:“想不到这厮看似蠢笨,却也不贪生怕死。赵构老贼若有几分他的气魄,当年岳爷爷早就大破兀术老贼,直捣黄龙了。”一时对这恩平郡王不由起了几分敬意,忘了自己已是金国太子、赵宋仇敌。

    白玉蟾眉尖微蹙,正欲说话,楼外突然响起如潮的诵唱声,謦鼓齐鸣,只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耳旁嗡嗡震道:“天子脚下,紫薇殿旁,岂容妖孽放肆!”

    说到“放肆”二字时,楼外电光骤亮,雷声轰鸣,震得众人头晕目眩,纷纷趔趄跌倒。许宣亦气血翻腾,难受之极。白玉蟾手指一颤,剑尖偏离了洛原君的眉心。洛原君乘机挥扇疾舞,荡开长剑,翻身朝她反攻。

    许宣大凛,不知来者是谁?单凭这声雷电交加的震吼,除了林灵素与耶律大石,当世想不出还有第三人来!

    却见百余名黄袍道人敲磬打鼓,吹号品箫,正绕过莲花池,朝这里走来。当先的那中年道士清雅俊逸,脸如冠玉,三绺青须,直如年画上的神仙,赫然正是当日在长江上见过一面的龙虎宗张守真。

    数百年来,龙虎宗正一教始终是道门第一大派,茅山上清、阁皂山灵宝各派始终难以望其项背,这些年青城各派崛起,在司马浮云统领下,携九门之力才勉强压了龙虎宗一头。但真正算来,唯有当年林灵素与王文卿红得发紫时,其神霄派才无可争论地盖过天师道锋芒,成为大宋第一道门。权势旁落的张天师自然将这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林灵素灭宋复仇的阴谋败露后,天师张继先率先发难,联合道佛各派一路围剿,最终虽然在九华山颠联手震碎了林灵素的经脉,挑断其脚筋,却还是被他以妖法血遁,并一掌震伤了心脉。

    张继先伤重不治,将天师之位传给长子张守真。而这张守真的天赋更远胜其父,弱冠之年参加第一次“仙佛大会”,便连败青城十九剑、灵宝四仙、茅山双老,轰动天下,被看作林灵素之后的道门第一高手,声望直逼司马浮云。经过这数十年的修炼,更被奉为与葛长庚齐名的“大宋四大散仙”之一。

    许宣小时听程仲甫说过许多道门轶事,对张守真之名自是如雷贯耳,那日在长江上,也曾亲睹他与郭动天之战,此时再见,不由得凛然警惕。

    龙虎山的“降魔咒”天下闻名,以九九八十一名高手组成乐阵,摄心动魄,变幻莫测,百余年来也不知有多少高手为其所困。当年九华山上,张继先就是趁着林灵素与三十三名道佛绝顶高手僵持不下时,以此阵干扰林灵素的神识,而后一举偷袭,将其重创。

    “降魔咒阵”最厉害之处,还不在于它恐怖的摄魄之力,而在于可将声浪精准地传导给百丈内的任何一个目标。此时它的目标显然是白玉蟾。

    衰草贴地,树枝剧摆,层层叠叠的声浪如无形狂飙,席卷过粼光乱闪的池面,刮得白玉蟾衣袖鼓舞,发丝纷飞,而与“她”咫尺之距的洛原君却仅如微风拂面。饶是如此,荷花池周围的其他人已被那乐声搅得神色迷乱,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西凉众女见此情状,急忙牵着赵伯玖、秦熺、张宗懿等贵客朝远处避退。

    龙虎道士们沿着荷花池布成了“凹”字阵,八十一名乐手身边各立了一个持剑的道士,剑锋随着乐声嗡嗡摇震,全都指向白玉蟾,只等张守真后背的“太一剑”出鞘,立即乱剑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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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救美

    锣鼓喧天,箫笛节节高上,乐声越来越凶怖凄厉。众人身在局外,却仍听得双股战栗,心跳如狂,纷纷依从西凉诸女的警示,撕下衣帛,紧紧地塞住双耳。

    白玉蟾虽然疾舞如风,轻盈依旧,剑光却已摇曳不定,额上、颈上香汗淋漓。反倒洛原君精神大振,羽扇“哧哧”激响,仿佛化成了满手长剑,将“她”压得密不透气。

    白玉蟾突然后仰贴地,单手撕下衣袖,塞住双耳,顺势回旋疾卷,剑光如水银飞泻。洛原君眉睫一凉,额鼻登时被剑气划破,惊怒交迸,翻身急退,冷汗涔涔遍体。

    张守真双手金铙“哐”地一声相撞,锣鼓齐鸣,刺耳穿心。白玉蟾身子一颤,剑光陡敛。许宣心中一凛:“糟了,贼老道要下手了……”

    念头未已,果听张守真喝道:“八部六天,鬼神辟易。雷电霹雳,万剑归一。疾!”空中闪电密布,倏然汇入众道士剑尖,天地骤白。八十一支长剑划过万千道炫目的光芒,直如流星雨般,随着他后背破鞘而出的“太一剑”,朝白玉蟾缤纷射去。

    “呼!”白玉蟾衣裳狂舞,整个人竟被剑飚卷出琴楼,左摇右摆地悬在莲池上空,离地三丈来高,长剑也被压成了一轮圆弧,几近折断。八十一道剑光飞旋周侧,伸缩吞吐,刺扎着,挤压着,越收越紧,随时欲将她戳如刺猬。

    洛原君拍手道:“好一个‘八部六天降魔雷剑飚’!龙虎张天师,果然天下无双!”众人惊魂未定,听见他高声喝彩,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欢呼叫好。

    许宣又惊又恼,原以为自己连得奇遇,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又初窥共工的“无形刀”心法,深谙“天地交感、因时应势”之妙,足以横行天下,报仇雪恨,今日目睹这张天师剑阵之威,方知自己仍不免坐井观天,小觑了四海英豪。

    此阵集一百六十三人之力,以摄魂之乐扰敌心魄,又借五雷大法将剑阵威力激至最大,此消彼长,一时间实难想出破解之法。然而此刻生死攸关,也容不得他多想了,当下摸出另一张人皮面具蒙住脸,朝众道士疾冲而下,捏着嗓音笑道:“什么‘八部六天降魔雷剑飚’,我看是‘狗屁不通以多欺少真可笑’!”指箭连弹,将八九个道士手中的乐器、长剑打得冲天飞起。

    他不想暴露身份,又不愿过早地使出“无形刀”,这几记气箭用的全是楚青红所授的指法,加之身形快如鬼魅,无人可挡,剑阵顿转溃乱,惊哗四起。

    张天师金铙又是“哐”地一响,如雷霆当头,震得他眼前金星迸现,气息滞堵。众道士立即回转阵型,锣鼓密奏,箫号齐鸣。声浪如狂涛掀涌,四面八方地猛击他的耳膜,心脏剧跳,几欲窒息。

    许宣虽早已耳闻“降魔咒阵”的厉害,也目睹白玉蟾受困局中的种种艰险,此时亲身相试,方知其恐怖竟一至于斯!铙、锣、钟、鼓、謦、号、角、笙、笛、箫、阮、二胡、铛、琵琶、扬琴、叫、吹、板……二十余种法器加上那嘶嘶如鬼哭的诵唱声,直如置身地狱,听着万千妖魔嚎叫咆哮,威力之强猛,比先前置身局外时强了百倍、千倍。若是五音不全之人倒也罢了,偏偏他又通晓音律,每节每拍全都丝毫不落地钻入心底,意裂神摇,难受到了极致。

    闪电乱舞,剑光缤纷,合着那凄厉狂躁的咒乐声极速飞旋,眼花缭乱地从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朝他进攻。饶是他深谙“六十四卦阴阳指”随形应势之妙,被这魔乐干扰,也不免捉襟见肘,顷刻间,衣裳便被剑气割破了数十个口子,险象环生。

    混乱中,又听白玉蟾“啊”地一声低吟,西凉众女欢呼不已。余光扫处,却见落英缤纷,“她”捂着左肩滚落在地,浑身已被丝网紧紧罩住,显然被洛原君偷袭得手。

    洛原君满脸得色地站在丈许外,摇着羽扇,笑道:“情花一夜开满树,入骨相思再难除。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越是挣扎,情网收得越紧,花毒发作也就越快。想要活命,赶紧乖乖地一动也别动。”

    许宣虽不知“情花”是何物,但见这小贼如此得意洋洋,也知必是极罕见的剧毒。意念一分,情状越发凶险,“哧哧”连声,头发、衣袖被六七道剑光削去半截,就连胸口也被剑气刺中,剧痛锥骨。所幸那流霞镜正好紧贴心口,为他挡去了一劫。

    乱剑闪耀,晃着电光,刺得他酸泪直涌,却陡然触动了灵犀,拔出那流霞镜,四下挥动。霞光怒爆,众剑“叮叮”反弹,近处的数十个道士脸色骤变,似是被被那神镜炫光晃得心神迷乱,管弦钟鼓随之变调。

    许宣更不迟疑,变向疾掠,一把夺过右侧道士手中的帝钟,极速乱摇,流霞镜则继续迎着闪电左右晃动,将纵横冲来的飞剑拨撞开来。离得最近的几个道士再也抵受不住,长剑、法器叮当掉地,惨叫着捂住双耳,或趔趄跪倒,或满地打滚,痛苦已极。

    周围众道惊怒溃退,纷纷撕下布帛塞住双耳。许宣幡然醒悟,敢情这群牛鼻子怕的不是流霞镜反射的炫光,而是神镜反弹的咒乐!

    “降魔咒阵”最了得之处,在于能将所有法器发出的咒乐声精准无比地传导向同一个目标。好比将所有拳头猛砸在一个点上,自然威力倍增。而这柄流霞镜是女娲用补天残余的五色石所炼,隔绝阴阳,五行不侵,就连咒乐传到镜面,也被瞬间激爆了数倍,原路折返。这些道士修行远不及许宣,遭此反噬,措手不及,登时乱作一团。许宣无心插柳之举,竟收得奇效。

    张天师神色微变,喝道:“何方妖孽,还不跪下受死!”金铙连撞,压过他的帝钟声,“太一剑”呼啸飞旋,死死地抵住流霞镜,炸射出橙黄金灿的层层光芒。许宣呼吸一紧,如被泰山压顶,一时竟脱身不得。

    众道士如释重负,重结咒阵,乱剑层叠相接,犹如金甲长龙,随着那排山倒海的诵唱声翻腾回旋,变幻莫测地连番猛攻。

    许宣右手紧握流霞镜,嗡嗡颤抖,被“太一剑”顶得无法翻转,只能以左手帝钟勉力格挡剑阵。奈何众剑忽分忽合,他却无三头六臂,“哧哧”连声,瞬间便被五支长剑刺破护体真气,左臂、双腿鲜血长流。

    张天师双眸灼灼如火,嘴角勾起一丝森然冷笑,念念有辞。漫天闪电如银树倒挂,接连不断地汇入剑阵,光焰冲天,四周草木有如被烈火烧灼,迅速焦枯,池水喷涌如沸。

    众人齐声惊呼,慌不迭地后退散开。此时白玉蟾已被那丝网紧缚,难以挣脱,洛原君更加有恃无恐,拊掌笑道:“天雷勾地火,神剑诛妖魔。颜某久居夜郎之国,素闻大宋豪杰遍地,今日有幸大开眼界,果然名不虚传。恭喜恩平郡王,有这么多能人相助,何愁不能灭……不能国泰民安?”

    赵伯玖此时见胜券在握,惊魂大定,高声道:“天师,上苍有好生之德,此人身份未明,意图不清,何妨先饶他一命?等问出前因后果,再交由大理寺发落。”秦熺、张宗懿等人登时谀辞如潮,齐赞郡王仁厚,实乃大宋之福。

    许宣反倒被激起怒火,心道:“你们杀我全家时不问青红皂白,此时何须你来惺惺作态?”哈哈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牛鼻子,也能奈何得了老子?我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太一雷剑’!”

    凝神念诀,喝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玄窍元始,无孔之笛。风火云雷,五气聚顶。三十三天,神霄太一!”真气如涡轮狂转,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

    天地骤白,雷声狂奏,夜空中猛地炸开一轮绚丽无比的霓霞,漫天倒垂的霹雳急剧扭舞,如银河崩泻,转而冲入了他的头顶。

    “轰!”

    他仰身狂啸,万千道霞光从身上炸射而出,又涌入手中铜镜,迸放出更加刺目的炫光。剑阵应声迸飞,众道人或跌或坐,或踉跄连退。赵伯玖、秦熺等人更被震得面无人色,几欲晕厥。

    张天师骇怒交集,面色涨紫,双手紧拢金铙,“太一剑”已被神镜拱成了弓形,橙光流离倒舞,一寸寸地朝后退去。

    许宣长啸不绝,闪电接连不断地劈入他的身体,在体内狂乱地飞窜,又喷涌为滚滚炽光,环绕着右臂冲入神镜,朝外冲天炸散。瑰丽剧变的霓光有如漫天烟火,映照着姹紫嫣红的庭园,也映照着众人惊怖又难以置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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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罗盘

    许宣长啸不绝,闪电接连不断地劈入他的身体,在体内狂乱地飞窜,又喷涌为滚滚炽光,环绕着右臂冲入神镜,朝外冲天炸散。瑰丽剧变的霓光有如漫天烟火,映照着姹紫嫣红的庭园,也映照着众人惊怖又难以置信的脸。

    自从敖无名将“阴阳五雷剑谱”盗入中原后,便为各方觊觎,蜂起模仿,数十年来滋生出众多流派,其中最响震四海的自然莫过于林灵素与王文卿的“五雷电剑”,除此之外,茅山的“上清雷法”,青城的“引天雷”,乃至张天师的这“降魔雷剑飚”都是由此而来。

    然而“以炁感雷,经脉自伤”,任一流派的雷法,都无法避免自伤经脉,这也是为何高手相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轻启雷法,以免一击不成,反受其害。唯独许宣悟创出“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奇经八脉本已尽断,自然不怕再受雷电之创,至多捱受点常人难以捱受的痛苦罢了。众人不知此中关窍,见他竟能连绵不绝地动炁引雷,无不震骇。

    “嘭嘭”连震,张天师手中的金铙迸开数十条裂缝,他脸色由紫转白,又转为铁青,蓦地大喝一声,撒手抛开金铙,右手夺过“太一剑”,奋力一拨,将流霞镜朝外撞开,顺势欺身扬掌,左手毕集全身之力拍向许宣胸腹。

    这一掌势如狂飙,避无可避,等到众人回过神时,他的左手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许宣腹部。“轰”地一声,闪电涣散,许宣竟被顶着冲起六七丈高,啸声顿绝。众道士又惊又喜,纵声欢呼。

    张守真也没料到竟能一击得手,只觉对方真气崩乱,经脉似已被自己尽数打断,正觉狂喜,许宣丹田内的真炁忽然极速飞旋起来。他呼吸一滞,左掌如被漩涡所吸,真气滔滔不绝地泻入其体内,霎时间冷汗遍体,惊怒交迸,失声道:“盗丹大法!你……你是魔头林灵素!”

    听得“林灵素”三字,众人无不大哗,白玉蟾亦微微一颤,睁眼朝他望来。

    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源自上古的“摄神御鬼大法”,却更阴邪独特,为了以最快速度强吸对方真炁,不惜牺牲自身脏腑,旁人若是学了,自是不啻于饮鸩止渴,而他仗着“百衲大法”,每每用他人的脏腑移植替代,化险为夷。他传给许宣的“嫁衣神功”乃是“盗丹大法”的篡改版,阴毒更甚,习此妖功,虽能将别人的真炁纳入丹田,却无法化解,只能将辛苦炼成的炁丹白白送给第三人,而自己却受尽痛楚而死,这便是所谓的“人为鼎炉,化炁炼丹。丹成鼎裂,为伊嫁衫”。

    许宣被林灵素骗得修炼此邪术,吃尽了苦头,幸亏炼成“无脉之身”,才将积藏在体内的炁丹吸化干净。本不想再施此术,害人害己,但被张天师迫得无从闪避,才不得已又冒险用之。既被他误认为林灵素,索性逆转丹田,模仿那魔头的声音,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张天师以多欺少,偷袭寡人,想不到儿子换了老子,还是一样卑鄙无耻!”

    眼见真炁源源不断地泄入这妖魔丹田,张守真惊怖骇怒,不顾一切地挥舞太一剑朝他心口刺去。

    许宣大笑着挥镜格挡,“哐!”霓浪四炸,张守真喷出一口鲜血,抛飞出六丈开外。他则凌空后翻了几个筋斗,顺势疾冲而下,直扑洛原君。

    众人见他这么快就破了“太一雷剑阵”,将张天师打得吐血飞跌,无不大骇溃退。却不知许宣虽神功初成,修为却未必能及得上已臻散仙之境的张守真,此番侥幸得手,一半是流霞镜的功劳,另一半则是借着林灵素的积威,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洛原君应变倒也奇快,挥扇疾舞,连挡了他四记指箭,却躲不过第五、第六记,双膝剧痛,“哎哟”跪倒在地,翻身急滚,左手一扬,冰针暴雨似的朝他打来。许宣闪身避过,西凉众女抢身护挡,却被他接连撞飞。

    许宣恨这厮出手阴毒,原想一掌将他拍死,但一则担心拍死他后,解不开白玉蟾所中的“情花”之毒;二则这小子一死,刚才想到的复仇大计便断了重要一环。当下出手如电,封住洛原君的经络,掐住脖颈喝道:“解药呢?”

    洛原君脸色涨紫,眼珠滴溜溜乱转,朝自己腰间锦囊瞥去。许宣劈手夺过,还不待打开,头顶乱剑飞舞,张守真又已领着众道士结阵反攻。几在同时,庭院外火光闪动,啸呼不绝,似乎又有许多高手朝这儿赶来了。

    许宣想要抓住赵伯玖挟为人质,那厮却早已被群道团团护在了阵心,见张守真率众冲来,更不恋战,哈哈笑道:“牛鼻子,改日再会!”拎起洛原君掷向剑阵,反身挑断白玉蟾身上的丝网。

    此时白玉蟾所中之毒业已发作,迷迷糊糊,浑身绵软无力,见有陌生人将自己抱起,本能地挥掌拍来。许宣低声道:“白姐姐,得罪了!”封住“她”的经脉,抱着朝西疾掠。

    张守真御剑直追,喝道:“各位听好了,逆贼林灵素祸国殃民,罪孽滔天,圣上早已降下圣旨,谁能砍下他的头颅,赏黄金万两,封大国师!”声如洪雷,遥遥回震。

    正值仙佛大会前夕,西湖旁的寺庙、道观里本就住了许多僧侣道人,远远闻得动静,都已朝慈恩园里奔来,此时听见张守真话语,无不遥遥呼应。一时间喧呼如沸,四面八方也不知来了多少追兵,此起彼伏地叫道:“林灵素,是逆贼林灵素!”“林灵素在这里!莫让这魔头跑了!”

    许宣对附近山林了如指掌,高掠低伏,左折右转,很快便绕过堵截,将张守真等人甩在了数百丈外。眼见前方峰峦叠嶂,溪水潺潺,知道已到了灵峰山。

    他小时喜欢山上的一处瀑布,铁九常常背着他到瀑布下玩耍,那瀑布内的岩壁上藏着一个极隐秘的岩洞,据铁九说,那岩洞直通山腹,四通八达,有如迷宫,听得他心痒难搔,几次想要钻入探寻究竟,都苦于双腿无力,不能成行。此时故地重游,灵机一动,凌空掠向那瀑布。

    山洞隐秘,追兵极难找到;就算真找到了,在那曲折狭窄的迷宫甬道里,他们纵有千人万人,也绝讨不得好去。

    瀑布轰鸣,水雾濛濛。许宣踏着湿漉漉的石壁朝上冲跃了六七丈,很快便找到了隐蔽在灌木丛后的一处罅隙,恰容一人侧身钻入。他贴着石壁挤入洞口,又小心翼翼地用草木、石块将洞口掩住。

    铁九所言非虚,山腹内果然有迷宫般蜿蜒的甬洞。洞道逼仄蜿蜒,嶙峋凹凸,最宽处不过三尺,最窄的地方只有四指来宽,若是常人自难通过,但此时许宣已初成混沌元炁,又有共工遗留的“裂天刀”,逢石开路,直如削泥。

    如此走了百八十丈,甬道渐宽,伸手不见五指,瀑布的轰鸣、追兵的啸呼全都渐渐听不见了。许宣凝神扫探,已到了一个纵横数丈的腹洞,隐约可见左右各有几个黑漆漆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

    他闭上眼,天人交感,左侧两个甬洞只有回旋鼓荡的空气,右侧第二个甬道则阴风隐隐,迤逦不绝,显然可通往山外。正欲右转,白玉蟾睫毛微颤,似已从昏迷中醒来。

    许宣忙扶她靠坐在石壁边,把脉探察。“她”脉象极乱,心跳忽快忽慢,浑身滚烫如火,显然已剧毒攻心。当下也顾不得是否会被追兵察觉了,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打着,映着流霞镜,洞内顿转明亮。

    白玉蟾眉头紧蹙,双颊酡红,浑身香汗淋漓,大半件白衫都被星星点点的黑血洇染,肩头、左臂、右腿、后背……也不知被丝网上的尖刺扎了多少伤口。

    许宣将洛原君锦囊里的物事全都倾倒而出。锦囊里有一个青铜罗盘,一个插着数十枚冰针的银匣,此外还有花花绿绿的几十颗丹丸、三个琉璃瓶装盛的药膏和一个拇指大的白瓷瓶,也不知哪个才是“情花”解药。大为恼恨,实不该轻易放走那西凉小贼,事到如今后悔也迟了,只有竭力试上一试。

    正思忖间,那青铜罗盘上的金针突然极速飞转起来,光芒大作。

    那青铜罗盘直径约四寸,形如圆饼,周沿只刻了“子丑寅卯”等十二个地支字符,极为简洁质朴。罗盘上浮了一枚寸许长的金针,针头被罗盘中央紧紧吸住,针尖不住飞转。

    许宣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在乱葬岗上,那几个女扮男装的西凉侍女正是端着这罗盘鬼鬼祟祟地四处找寻。指针如此狂转,难道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物,就藏在这山腹之中?好奇心大起,当下将药丸、银匣塞回锦囊,揣入怀里,右臂抱着白玉蟾,左手托着罗盘,顺着那金针指引的方向,朝左蜿蜒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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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铜榇

    许宣右臂抱着白玉蟾,左手托着罗盘,顺着那金针指引的方向,朝左蜿蜒而行。

    又往前走了三四百步,金针嗡嗡摇震,焕发出刺眼的白光,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等他转过几个弯后,更是倏然定住,一动不动。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白玉蟾,打亮火折子,只见上方石乳倒垂,四壁湿滑,水声滴答,在火光映射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绚芒。罗盘金针直直地指向右前方漆黑的洞角,以肉眼难以觉察的幅度疯狂地摇震着,炽光欲爆。

    许宣举着火折子往彼处照去,猛吃一惊,浑身冷汗全都冒了出来。那凹洞里赫然竟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

    还不等细看,一阵狂风刮来,阴寒彻骨,火光明灭摇曳。白玉蟾“啊”地一声低吟,似已从昏迷中醒来。也不知是被那妖风所袭,还是剧毒发作,滚烫的身躯忽然变得冰冷无比。

    许宣大凛,再不动手疗毒,只怕便来不及了。当下顾不得那棺材,将金针、药丸平铺于地,低声道:“白姐姐,你中了剧毒,性命攸关,我要帮你吸出毒血,再将余毒逼出心脉。不是我有意冒犯,你可别见怪。”

    白玉蟾蹙眉闭眼,含混不清地轻声呓语了几句,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许宣只当“她”是同意了,道了声“得罪了”,卷起“她”的左袖,却见那白藕般的手臂上乌血点点,被丝网上的尖刺扎了八九个小孔,独有一处鲜红欲滴,不像是血,倒像是红痣。

    守宫砂!许宣猛然醒悟,这颗“红痣”必是代表处子贞洁的朱砂。既有守宫砂,白玉蟾自非男身无疑!

    心中嗵嗵狂跳,拨开她那春葱般的手指,将衣襟轻轻拉开,却见内里白布层层紧裹,黑血洇透。再用力分扯,露出半截嫩绿色的罗绢抹¥胸,绣了一对蝴蝶,随着xiong丘急剧起伏。

    “白姐姐,果然是你!”这件蝴蝶抹¥胸何其眼熟!许宣虽然早已料定她必是白素贞无疑,但此刻亲睹,仍觉天旋地转,热血瞬间涌上了头顶,狂喜得像要炸开来了。想起当日峨眉山上,她中了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也是在这等昏暗寒冷的山洞,也是这般为她吸毒疗伤……一时更是恍惚如梦,忘了今夕何夕。

    相别一载,不知她如何死里还生,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认不得自己,又为何要女扮男装,刺杀恩平郡王?满腹疑团,悲喜交集,千言万语想要和她倾诉,奈何此刻却无暇说起。

    黑血从她左肩伤口溢出。莹白小巧的肩头下方有三个针眼大的细孔,周围黑紫淤肿,高高坟起。火光辉映下,隐约可见几团七彩斑线,有如花瓣层叠怒放。也不知那“情花”究竟是什么奇毒,如此诡异。

    许宣伸手抵住她的脉门,将她封住的经络解开。运气一震,“哧哧”激响,扎在她身上的数十根尖刺应声倒飞而出,唯独左肩浑无响动。凝神探查,那三个小孔中并无细针。想起洛原君银匣里的几十枚冰针,遽然醒悟,那小贼必是用凝冻了毒液的冰针作为暗器,遇血即化,无踪无影。

    当下拔出“龙牙刃”,在那三个细孔间轻轻一划,黑血直涌。白素贞疼得蹙眉呻吟,十指本能地抓紧他的手臂,胸口急剧起伏,spring光乍泄。

    许宣心跳更剧,低下头,正待帮她吸出毒血,她忽然睁开双眸,又惊又羞,“啪”地抽了他一耳光,翻身急滚。

    以许宣现在的修为,原可轻易闪避,但他却不想躲开。结结实实地捱了这一掌,抚着热辣辣的脸颊,浑身灼烧,神魂颠倒,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峨眉山上的时光。

    “是你!”白素贞似乎也认出他了,脸红得直欲滴出水来,想要起身,却使不出丝毫气力,左右顾望,妙目中尽是惊讶迷惘,摇了摇头,“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我……是了,我来过这里……”

    许宣又惊又喜,道:“白姐姐,你想起来了?”只道她已逐渐记起一切,误将此处认作了当初与他避敌共处的峨眉山洞,正欲大步上前,她却朝后一缩,道:“你别过来!”

    流霞镜映着火光,明暗不定。她打量着四壁,又定定地凝视洞角的棺材,不知想起了什么,酡红的脸颊霎时变得惨白,抬起头,怒道:“是你!我想起来啦,是你……是你将我困在这里,险些害得我形神俱灭!”

    许宣一愣,不知她是剧毒攻心,出现了幻觉,还是将自己误认作了他人,揭下人皮面具,柔声道:“白姐姐,你好好瞧瞧,是我啊,我是许宣。你还记得么?去年此时,你和小青姐姐同游西湖,遇着大雨,在断桥与我初遇。前几日清明扫墓归来,又与你断桥重逢……”

    岂料白素贞见了他的真容,俏脸涨红,越发嗔怒,颤声道:“不管你叫什么,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找的就是你!你……你当我全不记得从前之事么?原来那夜你……你在断桥等候,就是想要将我……将我骗回此处,是不是?快将你盗走的……盗走的……还我!”越说越怒,翻身跃起,一掌朝他拍来,奈何气息不继,立即便又从半空摔落。

    “白姐姐?白姐姐?”许宣见她蜷地一动不动,脸上罩了层黑紫之气,知她必是急怒攻心,加速剧毒发作。顾不得多想,忙将嘴贴在她肩头,将毒血大口大口地吮吸吐出。如此吸吐了二十余口后,白素贞脸色终于渐转彤红,微弱如游丝的气息又重新急促起来。

    忽听她低吟一声,双臂软绵绵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抬眼望去,只见她满脸潮红,星眸微张,迷离的眼波里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渴求。

    许宣心中嗵嗵狂跳,敢情这“情花”不仅含有剧毒,更兼具催qing之效。难怪洛原君先前得手后,神色那般古怪,那厮必是早已看出白素贞女儿之身,才出此淫毒暗算!

    见她心如鹿撞,身体越来越热,越发焦急,照这般下去,剧毒很快又要随着贲张的血脉加速扩散了,再吸出多少毒血也无济于事。只好重新封住她的经络,阻住气血流动。

    白素贞呼吸渐转平静,脸颊却依旧红如桃花,许宣微微松了口气。虽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但若不尽快找出解药、为她输血,纵是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术。偏偏自己遍身毒血,吸了混沌元丹后,更堪比鹤顶红,无法为她输血救急。

    心如乱麻,又想,她被明心打得魂飞魄散,坠入扬子江后,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是谁将她困在了山洞里?又是谁救了她?短短十个月,何以修成这一身惊神泣鬼的剑术?为何要刺杀恩平郡王?见了他的真容因何如此愤怒?她所说被“盗走”的又是何物?

    疑窦丛丛,一时难解。她说的话颠三倒四,更难理出头绪。瞥见洞角的棺材,想起她望着此棺时的古怪神情,更觉蹊跷,于是将那棺材从凹洞里拖出,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拿着流霞镜,缓步绕走。

    镜面折射着火折子的光芒,摇曳闪烁,棺材也跟着变幻出黑、紫、青、碧的颜色。样式古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棺沿刻着一圈似篆非篆的古文字,颇为眼熟。

    许宣心念一动,从怀里摸出先前胡三书给的那张纸,交相比对,竟和纸上钱老三所画的上古神棺有八九分相似!呼吸如窒,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敢情眼前这具棺材竟然就是洛原君苦苦寻找之物!

    他抚摩着棺沿又走了几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蓦地一震,险些大叫出声。

    李少微!这是李少微藏身的棺材!这具棺材赫然竟是当日慈恩园老槐树下,白素贞、小青埋剑时挖出的那具铜棺!

    妖后李少微藏在这铜棺之中,摄童男精血,修炼阴极真炁,形迹败露后,弃墓而走,那座埋藏了无数尸骨的荒冢也被官府封禁,就连许家人也不得靠近。莫非那姓洛的西凉小贼买下慈恩园,就是为了搜掘此棺而来?但若未曾被他们找到,究竟又是谁掘墓拖棺,将它藏到了这离慈恩园不远的山腹之中?

    他心头突突乱跳,想起白素贞方才所言,难道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将铜棺藏到这里的,就是将她囚困山洞、并差点害得她形神俱灭的神秘人?若真如此,此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将她困在这里?这一年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变成丧失记忆的“白玉蟾”?

    饶是他聪明绝顶,也猜不出半点端倪。收敛心神,敲了敲棺盖,果是青铜所铸,极为沉重。掀开后,异香扑鼻,空空如也,内侧四壁也都刻满了古篆。凝神细看,似是驭神通鬼的咒语,棺盖内侧刻着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不知是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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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洗血

    许宣暗想,既然李少微选择此棺修炼“阴极真炁”,洛原君又大费周章苦苦找寻,棺中必有玄秘。当下躺入棺中,拉上棺盖。漆黑中,只见那些篆文竟自闪闪发光,有如星辰密布,那轮太极八卦更如圆月般焕发出柔和的光晕。

    太极轮周围刻了李贺的四句诗:“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義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诗是唐诗,字为颜体,与棺内的其他古篆截然不合,显然是后人刻上去的。

    许宣默诵了几遍,心念微动,拔出龙牙刃一晃,棺内登时深碧浅绿,应了那句“剑光照空天自碧”,又伸手敲了敲棺盖的那轮太极,“叮”地一声脆响,那轮太极竟朝内凹入半寸,也算与那句“義和敲日玻璃声”相符。然而除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也找不到任何机关。

    微觉失望,又想,李少微能借此棺来修炼“阴极真炁”,或许也能借它来平抑白素贞体内炽热如火的情花之毒。此时别无他法,无论成与不成,也只能姑且一试了。当下抱起白素贞,将她平放棺内,又逆炼混沌真炁,将阴属真气绵绵输入她的脉门之中。

    过不多时,白气蒸腾,碰到铜棺内壁,顿时“哧哧”激响,结成薄冰。她的脸上、手上很快也覆盖了一层白霜,气血流速果然更加缓慢。

    许宣大喜,正欲继续运气,忽听得东北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心中一凛,忙翻身钻入棺中,又将棺盖轻轻合上。

    那脚步声从右侧甬洞外传来,越来越近,似有两人,到了相距约百余步处忽然顿住。有人“咦”了一声,笑道:“师姐,这儿有个神仙洞府,不如咱们到里头双xiu片刻。”又听一个女子“呸”了声,道:“臭小子colour胆包天,师父命你上山搜寻那姓林的逆贼,你抗命偷懒便也罢了,还想犯上欺侮师姐,不想活了么?”听来却似毫无怒意。

    那男子笑道:“张天师都斗不过那姓林的,咱们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半根手指。找不到便也罢了,找到了那才真叫‘不想活了’。”窸窣有声,似是在解那woman'sclothes。

    那女子“啪”地拍了他一掌,压低声道:“山上山下都是人,你找死啊……”话音未落,mouth似被什么堵住了。那男子着气低笑道:“好师姐,你就给了我吧,我憋了几日,再也憋不住啦。死在你两仪袍下,也比做神仙快活。”

    许宣暗想:“原来是两仪派的贼道yin妇。”道门各派中只有茅山和青城两仪派同时招收男女弟子,茅山上清教规森严,当年李少微便是因为动了男女之情,被从“元君”之位逐出山门;而青城两仪派就宽松得多了,常有男女弟子阴yang双xiu的传闻,就连掌门杜吹花也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被人戏称为“杜采花”。

    许宣对两仪派原本就没什么好感,被舅父程仲甫所害后,更是恨屋及乌,对青城各派厌憎到了极点。此时撞见这狗男女,顿时动了杀机,心下冷笑:“我正愁没法给白姐姐输血,你们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很好,很好。”尚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跟来,当下凝神聆听,暂且按兵不动。

    那两人生怕被同门察觉,摸索着钻入山洞,又听那女子叫了声:“哎呀,这儿有个棺材!”连呼晦气,便欲出去。那男子容得她退缩,拉扯着笑道:“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墓穴棺材正是万物长生之地。好师姐,咱们修道之人岂有避忌棺墓的道理。难不成你还怕棺材里钻出什么恶鬼来么?”

    那女子忍不住笑道:“我不怕恶鬼,就怕你这colour鬼!”两人打情骂俏,说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groanandpant。

    那棺材虽宽大,许宣与白素贞挤在一起,对额贴胸,仍不免局促。听着那对男女的声音,心中不由怦怦剧跳起来,若是小青、苏里歌如此倚偎在怀,多半忍不住要偷偷地kiss上一kiss,但对白素贞,却始终心怀敬慕,不敢起半点亵渎之意;更何况她春毒未除,此时稍有造次,只怕更加不可收拾。

    当下摒除绮念,继续凝神倾听。洞外水流潺潺,松涛阵阵,除了簌簌扑落的夜鸟,以及在林间蹑步而行的猛兽,并未听见可疑响动。纵有其他搜捕的追兵,想来也在方圆数里之外了。

    又听那男子喘着气道:“师姐,这石地又硬又潮,不如咱们挪到棺材上去。”女子骂道:“死鬼,你就不怕惹恼了棺材里的僵尸,钻出来拉你下地狱?”那男子笑道:“有僵尸才好呢,我贴符捆了,正好可以卖上几贯钱,给你换些胭脂首饰。”

    “咚”地一声,那厮显然已将女子压到了棺盖上,棺内顿时又焕发出深碧浅绿的层层光芒。白素贞的肌肤被映照得晶莹剔透,如冰似雪,双眼水汪汪的凝视着他,呵气如兰,说不出的娇媚。

    许宣口干舌燥,几将把持不住,忙闭上眼,捏尖嗓子,阴测测地道:“是谁在外头叫我?把我卖了,可否分些纸钱给我?”话音未落,猛地一脚蹬开棺盖。

    两人吓得大叫一声,滚落洞角,眼见他鬼魅似的从棺中疾扑至头顶,只道真是撞惹了僵尸,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反应过来,已被他封住周身要穴,动弹不得。

    只见那道士约莫二十岁,黝黑削瘦,鼻如鹰勾,眉眼间透着几分阴狠狡诈;道姑长他几岁,脸如银盆,倒也算有几分姿色。两人虽已脱了clothes,头上的莲花冠与脚上的青云鞋仍未曾摘下,果然是两仪派的道人。

    许宣打开火折子,咧嘴一笑:“生当同洞府,死当共棺穴。两位这般恩爱,等到了阴间冥婚时,可别忘了我这媒人。”火光摇曳,忽明忽暗地照着他的人皮面具与森森白牙。

    那道士骇得脸色惨白,张大了嘴,喉中赫赫作响,想要求饶,奈何却说不出话;反倒那女道士听他声音,知道并非僵鬼,惊惧之色一闪即逝,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

    许宣龇牙一笑,也不理会那道士苦苦哀求的眼神,转身出洞。甬道外乃是一个较小的洞窟,四周漆黑,隐约可见有一个平整的巨石,几块石墩。洞口则被几块大石斜斜挡住,外面瀑流飞泻,轰隆作响。

    他侧身跃出洞外,云收雨散,月光朗朗,满山林海起伏,遥见东边山脚西湖如鉴,从方位判断,果然到了灵峰山的东北面一带。左右扫望,见四周无人,便又拔了几株芦苇,返身入洞。

    他提起两人到了棺材旁,又将白素贞抱了出来,抽出“龙牙”,笑道:“吉时已到,两位佳偶谁先去拜见阎王?”

    那道士大骇,眼珠滴溜溜乱转,朝道姑不住地瞟去,似是在示意先拿她开刀。

    许宣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贪生怕死,薄情寡义,本来应该让你先来,但又不能让你的血弄脏了白姐姐的身体,唉,只好先遂你的意了。”提起道姑的手,挥刀在腕上轻轻一划,将芦苇管插入创口,鲜血顿时从苇管的另一端喷了出来;接着又将苇管另一端轻轻插入白玉蟾的手腕,运气输导。

    那道士见了,眼白一翻,竟自吓得晕了过去。道姑又惊又怒,才知他想要做什么,双眼泪水盈凝,终于露出了恐惧哀求的神色。

    许宣心中一软,但想到这些道貌岸然的牛鼻子为了得到“炼天石图”,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不由又怒意上涌,微笑道:“修炼求仙,等的就是尸解证道的一刻,今日你能为人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那道姑泪水直流,知道难逃一死,索性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白素贞的脸色渐转红润,但脉搏仍是忽快忽慢,气息微弱。毒入脏腑,又无解药,必须将毒血冲淡,乃至尽数换过。许宣左手握住白素贞的脉门,导引气血。黑血不停从她肩头涌出,鲜血则不断从那道姑的手腕流入。如此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道姑体内的血液几已淌尽,面如死灰,呼吸全无。

    许宣封住白素贞的创口,转头朝那道士森然一笑:“道长方才不是说,死在师姐的两仪袍下,比做神仙还快活么?她已经在阎王殿等你了,你又岂可失约?”

    道士面如土色,又是绝望又是恐惧。这时洞外传来几声呼啸,夹杂着飞剑破风之声,似有人朝这里来了,隐隐夹杂着“秦师弟!柳师妹”的叫声,想必就是叫唤这两道人。

    许宣一凛,将白素贞放回棺内,转身一手抵住那道士的后心,一手解开他的哑穴,低声道:“山下都来了哪些门派,多少人?”

    道士颤声道:“青城九大剑派、龙虎山、茅山、阁皂全都来了,还有峨眉、灵隐、金山寺的和尚。约莫……约莫有四……五六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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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神棺

    这厮话语虽有夸大恐吓之嫌,却也说得大致不差。

    赵构为了粉饰太平,彰显盛世之象,特意召开“仙佛大会”,将天下道佛各派全都请进京城讲法,除了大宋的僧道,连南海慈航静斋、吐蕃密宗、西夏僧人也都在受邀之列,盛况空前。这些道士大多借住在城西与西湖北岸的各大道观,僧尼则住在灵隐寺、妙灵庵,与慈恩园相距不远。

    林灵素刺杀普安郡王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片刻就传遍了各大道观、佛寺,众僧道无不将林灵素视作死敌,更何况他又是赵官家钦定的头号逆贼,闻讯纷纷赶来,漫山遍野地搜寻。

    许宣思绪急转,这些秃驴、牛鼻子既分片搜捕,不见了这两道人,势必集中搜索此处。想要脱身,要么及早原路返回,再从慈恩园逃出去;要么就得掩人耳目,设法骗过追兵。

    那道士趁他凝思之际,高声大叫:“救……”许宣掌力一吐,登时将他打得心脉尽断。

    洞外呼啸声四起,似是众道士听见声音,纷纷朝此处赶来。许宣将那两道人尸体抛到棺后,又挥舞“裂天刀”劈下一整块巨石,挡住棺材,闪身出了甬洞。

    瀑布轰鸣,他穿过水帘,又故意在泥泞处翻了几个滚,坐到了崖边那株松树下。刚倚树坐定,山坡下便飘然掠来一个年轻僧人,左右顾望了片刻,朝他行礼道:“敢问施主,可曾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是你!”许宣一怔,那僧人浓眉大眼,赫然正是金山寺的法海和尚。此人与峨眉上的那些秃驴大为不同,浑身正气,曾两次救过自己,故而一直心存感激。当日扬子江上,法海与易水寒、白璧等人一起坠入惊涛,也不知是生是死,此时见他安然无恙,不由大为欢喜。

    法海奇道:“施主认得贫僧?”许宣信口道:“是啊,家母笃信菩萨,从前常带我去金山寺听明心大师讲法,见过几次长老。”

    “阿弥陀佛,”听到“明心”二字,法海眼圈微微一红,双手合十,欲言又止。相隔经年,许宣骨骼大长,又戴了人皮面具,法海纵然还记得当时救过的瘸腿少年,也断然无法将他与眼前的男子联系起来。

    夜空中银光闪动,转眼又有十几个两仪派、飞剑门的道士御剑飞至,四下高声呼喊:“秦师弟!柳师妹!”见无应答,都觉不妙,又转而喝问许宣。

    许宣装傻充愣,只管摇头。一个两仪派的黑脸道士狐疑地打量着他,目露凶光,森然道:“小子,道爷问你你一问三不知,那我再问你,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又是做什么?”

    许宣挠头道:“小人姓许,名完兆,乃是保和堂的伙计,昨日到山上采药,遇到大雨,来不及回城,就只好在树下暂睡一宿,等天亮了才好进城。”他在丁户簿上给自己取名为“完兆”,是暗指要“完灭赵宋“,众道人哪听得出这谐音之意?见他浑身污泥,腰上又别了锈迹斑斑的柴刀,疑心消了大半。

    那黑脸道士却不依不饶,冷笑道:“采药?你的药篓呢?”许宣哭丧着脸道:“雨天路滑,小人摔了一跤,药篓掉悬崖下去啦。”

    黑脸道士脸一沉,喝道:“胡说八道!清明才过,雨水甚多,哪个药店的伙计会挑这时上山采药?我瞧你不是盗贼,就是魔门妖人。老老实实跟道爷走一趟!”劈手朝他头顶抓来。

    法海拂袖轻轻一挡,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采药伙计,连经脉也不通畅,各位道长何苦与他为难?”看似浑不经意,袖间却蕴含着雄浑无比的真气,将那道士震得如风筝般凌空翻出六七丈远。

    许宣微觉吃惊,一年未见,法海的修为竟似也突飞猛进了。众道人更是脸色微变,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年轻和尚竟有如此本事,黑脸道士喝道:“你又是哪个庙来的臭和尚,敢在这儿多管闲事!”

    法海合十道:“贫僧金山寺法海,在此清修,冒犯之处,还望几位道长见谅。”

    那几个道士面面相觑,纷纷朝那黑脸道士使了个眼色。金山寺执佛门之牛耳,京城一带都属其地界,他们从青城远道来此,自不敢轻易启衅。更何况这和尚深不可测,合他们所有之力,也未必讨得好去。

    黑脸道士心有不甘,凝神查探,许宣体内经络果然滞堵岔乱,不像是习武求道之人,当下冷笑一声,道:“好和尚,我记住你了!咱们仙佛大会见真章!”领着众道士,御剑朝别处飞去,继续高声叫道:“秦师弟!柳师妹!”

    法海摇了摇头,道:“此处有妖人出没,十分凶险,施主还是快快下山吧,以免无端遭殃。”许宣假装吓得腿脚发软,拱手道:“多谢长老相助。”连滚带爬地往山坡下奔去。

    他隐身藏在乱石丛后,等到法海与众道人都走得远了,立即闪电般回掠,穿入洞隙。眼见白素贞依旧躺在棺中,昏睡不醒,呼吸却已转均匀悠长,方如释重负。看来输血已初见功效,剩下的活儿就是尽快找出解药,为她除清脏腑内的余毒了。

    他打量着地上的那两个道人尸体,凝思片刻,将他们的道冠、云鞋除下,聚气吸起散落各处的尖刺,将大半打入那道姑的身体,又从银匣里抽出三枚冰针,弹入她左肩。而后拾起长剑,将两人的脸都劈得血肉模糊,丢到洞角,将长剑连着道袍、鞋帽一并卷起,塞到棺内。

    道姑浑身扎满那“情网”尖刺,滴血无存,四周又淌满了毒血,若有人追到洞内,必会先将她误认为刺杀普安郡王的白玉蟾。至于那道士嘛,或可认为是“林灵素”找来为她疗毒的倒霉蛋,疗毒失败后,“林灵素”就杀人灭口,自行逃之夭夭。不管这“障目法”能骗过多少人耳目,只要能拖得一时片刻,让山上山下的追兵因此散乱,他就能带着白素贞安然离开。

    只是这铜棺又长又大,重逾千斤,如何一同带离此地?虽然不知此棺来历,但李少微在此修炼,洛原君又求之若渴,必是极珍罕的宝物无疑,好不容易撞见,又岂能平白留在这里?

    正自沉吟,洞外又传来法海的叫声:“施主?施主?”许宣一凛,不知为何他去而复返,当下重又翻入棺中,将棺盖合上。双手紧贴棺盖内壁,凝神聚气,一旦他发现此处,立即倾尽全力,务求尽快将其制住。

    忽听“咯哒”一声轻响,碧光大盛,棺盖内侧的太极轮朝左微微转动了些许。

    许宣大奇,不知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双手轻轻拍了拍那太极轮,浑无响应,又贴着轮沿朝右旋转,纹丝不动;朝左旋转,依旧无法转动。端详片刻,隐约可见阴阳鱼上各有一个凹凸不平的浅印,似是两个手掌,灵机一动,将双掌抵在阴极、阳极上,运转体内的阴阳二炁,朝左旋转。

    “格啦啦!”太极轮果然应声而动,接着碧光怒爆,朝左飞旋。

    他被带得左肩一沉,如被漩涡所吸,连人带棺朝左急“滚”而下。还不等反应过来,光芒陡暗,重归沉寂,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他依旧挤贴着白素贞,只是姿势已变成了俯卧棺中,紧紧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白素贞胸口急剧起伏,隔着薄薄的衣帛,他可以真切感受到那玲¥珑浮¥凸的身躯,炽热如火烧。许宣心旌摇荡,忙双手、双脚撑住旁侧,提起身紧贴住棺盖,竖耳倾听。

    棺外寂静无声,不但没了法海的动响,就连瀑布声、松涛声也全都听不见了。他微觉不妙,弓起背,待要顶开棺盖,却如泰山压顶,牢牢嵌箍。接着运足真气,猛地朝外一掀,才将棺盖硬生生抬了起来。

    他用肩背、左臂扛住棺盖,轻巧地朝右一滚,落到棺外。周遭漆黑一片,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所置身处乃是个直径约八九丈的球形密室,竟不再是刚才的灵峰山石洞了!

    许宣心中嗵嗵狂跳,又惊又疑,莫非这里是山洞的下方,洞穴震塌,铜棺滚落到了此处?但弧壁光滑,叩之铿然有声,分明是钢铁所铸,山腹里又怎会有这样的所在?仰头望去,上方垂了一个丈许高的巨型镇墓铜兽,正是此物压在了铜棺上,难以抬动。

    他握住悬挂镇墓兽的铁索,轻巧地攀上顶壁,用手摸索周围,未发现任何机关,只有几丝微弱的凉风,似有若无地从右侧铁壁的上沿传来。他循风查探,发觉一个米粒大的小孔,被泥土堵住了。当下张口轻轻吹了吹,顿时射入一道微弱的光线。

    许宣凑在孔洞边朝外望去,更是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外面佛塔林立,庙殿巍峨,自己竟似到了一个佛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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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六合

    许宣凑在孔洞边朝外望去,更是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外面佛塔林立,庙殿巍峨,自己竟似到了一个佛寺中。

    距离他最近的,乃是一座丈许高的石塔,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塔碑,赫然刻着“金山寺佛印禅师舍利塔”十个大字。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瞬息之间,自己竟然从临安灵峰山“穿越”到了数百里外的镇江金山寺!

    为了乞佛庇佑他的双腿,许正亭带他来过许多次金山寺,对外头的景象他熟悉之极,一眼便认出正是山顶塔林,藏放寺内历代高僧舍利子的地方。尤其那座“佛印禅师”的舍利塔,当日他趁众僧不备,让铁九背着自己偷偷溜到塔下玩耍了好一会儿,还想将塔檐上的风铃偷摘几个带回家去。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通过一具棺材“回”到了这里。

    低头俯瞰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咬了咬舌尖,却又疼痛无已,绝非虚幻。想起棺材内所刻的那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又记起当年听家中食客说过的奇闻逸事,忽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不成这棺材……这棺材竟是秦始皇的‘六合棺’,可以穿越六合八荒?”

    相传秦始皇迷醉长生不老,死后也想要一统阴阳两界,除了在陵墓中遍布涂抹了“阴阳之血”的兵俑,还用“盘古九碑”的残石铸成了一个“六合棺”,等他复活后,可通过此棺穿越阴阳两界,率军横扫四海八荒。

    许宣原只当是荒诞不经的野史传说,不放心上,此番亲历,方知真有其事。一时间心跳如狂,也不知是惊是喜是骇是奇。难怪洛原君费尽心机寻找此物,若自己能洞晓棺中奥秘,岂非便能穿梭古今,天下无敌!

    远处灯光闪动,似有僧人朝这里走来。隐约听见有人断断续续地道:“劳烦法师了……师尊的伤只有大悲长老能治好,如今危在旦夕,实在等不得了……烦请法师通报一声,能否……”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个女子。

    许宣暗奇,金山寺寺规森严,就算是信女香客,也只能在山下的观音殿祈愿还愿,绝不可入山上半步;来人究竟是谁,竟能在僧人陪同下径闯山顶塔林?等那几人提着灯笼越走越近,更是吃了一惊,当先的两个和尚一胖一瘦,身后跟着两个白衣尼姑,左边一个脸圆肤白,颇为眼熟,右边那位清秀端丽,赫然正是李秋晴。

    海上一别,见她与慈航群尼随赵伯琮等人先行返航,原以为必是到了大内宫中,或是寄宿在尼姑庵里,不想竟会出现在这金山寺中。听她们言语,想是到这里请什么“大悲长老”为慧真师太疗伤。

    那两僧人领着她们到了塔林,胖和尚合十道:“师太请在此稍等片刻,贫僧去通报一声。”转身便朝这里走来。许宣心下更奇,塔林乃是寺庙存放众僧舍利子的地方,那“大悲长老”又怎会禅居于此?

    胖和尚抬腿从眼前跨过,又听“吱嘎”一声,似是推开了木门,接着又轻轻将门合上,从顶壁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许宣幡然醒悟,敢情他现在就在慈寿塔下方。

    元符年间,宰相曾布为了超荐亡母,在金山的山腰各建了一座塔,南北对峙,由皇帝赐名为“荐慈塔”、“荐寿塔”,合称“慈寿塔”。

    到了政和四年,徽宗宠信林灵素,崇道抑佛,依其言将金山寺改为道观“神霄宫”。林灵素少年为僧时,在金山寺吃了许多苦头,对寺内僧人恨之入骨,改寺为观后,犹不解恨,将这两座塔连着佛殿、禅房全都拆了,大肆重建,改在山顶塔林重修了一座高七层的八角宝塔,依旧名为“慈寿塔”。林灵素失势后,神霄宫复建为金山寺,众僧却将此塔保留了下来,作为存放方丈舍利子的地方。

    那“大悲长老”能隐居在这塔里修行,想必辈分极高,不在当今方丈之下。

    李秋晴低首垂眉,和那圆脸尼姑静静地提灯等候。过了一会儿,胖和尚又从塔里出来了,朝她们行礼道:“阿弥陀佛,大悲长老说时限未到,不可出关,若贸然出关,不但治不了慧真大师,反怕会连累了她,酿成大祸。”

    李秋晴满脸失望,待要说话,忽听山下喧哗声起,一个小沙弥提灯跌跌撞撞地奔上塔林,叫道:“师兄,不好了,林灵素那魔头现身西湖……”撞见二尼,忙收住身势,掩嘴不言。

    听得“林灵素”三字,李秋晴神色陡变,圆脸尼姑拉了拉她的衣角,道:“既然大悲长老时辰未到,那我们便再等上几日。多谢……”话音未落,许宣下方的铜棺突然“嘭”地一响,四人登时朝这里望了过来。

    许宣一凛,低头望去,那铜棺棺盖不住地微微摇震,又是“嘭”地一声,顶着镇墓兽朝上弹起寸许。暗觉不妙,白素贞明明已被封住经脉,岂能妄动?忙跃落地面,一手托起镇墓兽,一手移开棺盖。却见白素贞依旧星眸半合,满脸潮红,一动不动,棺材内却是碧光乱舞,照得满室光怪陆离。

    “是谁?”那俩和尚显然也已察觉到动响,转身朝慈寿塔下奔了过来。许宣立即钻入棺内,将棺盖重新覆上。然而那棺盖却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抢夺,怎么也覆盖不住,“嗵!嗵!嗵!嗵!”接连猛撞在镇墓兽上,铜棺也随之摇震得越发猛烈,绿光刺目。

    许宣不及多想,双手贴住棺盖内侧的太极轮,转动阴阳二炁,朝左猛旋。

    “格啦啦!”铜棺陡地一沉,如漩涡急转,碧光如炽,接着“砰”地一声,光芒尽消,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这回轮到白素贞紧紧地压在了他的body上,face贴着face,thesoftlips恰好覆住了hismouth,鼻息相闻。

    许宣想要将她推移开来,却又不舍这旖旎光景,蚊吟似的低声道:“白姐姐,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实是棺内太窄,腾挪不得,又不能惊动外人……”白素贞‘sbodyhot如fire,迷迷糊糊似乎低吟了一声,听得他心flags摇荡。

    定了定神,凝神聆听,棺外没有僧人的叫喊,也听不见瀑布、松涛,反倒隐约传来丝竹、笑语,也不知瞬息间又“穿越”到了何处。

    他用左脚试探地托起棺盖,轻轻上抬,泥土簌簌而落,歌乐喧哗声顿时响了数倍。接着右脚朝下一踩,一手掀开棺盖,一手抱着白素贞,翻身滚出了地面。

    丝竹喧天,乱草起伏。上方乃是一座面积颇大的楼台,柱基离地三尺,刚下过大雨,泥泞遍地,他抱着白素贞侧卧在屋底,浑身脏污,却松了一口长气,说不出的轻松。他对临安城了如指掌,无需钻出察看,单听这靡靡歌乐,便知到了太平坊一带的青楼ji馆。

    此时已近四更,临安城内虽无宵禁,但能彻夜歌舞的不夜之地,也只有这附近的青楼瓦舍了。他正欲将这神奇的“六合棺”掘出,一并扛回报恩坊,转念又想,此刻满城的官兵、僧道多半在四处搜索“林灵素”,如此扛着棺材招摇过市,万一被人瞧见,必引为奇谈,暴露了行踪。倒不如暂时将此棺藏在这里,等找到妥当的存放之地,再寻机前来转移。于是移填泥土,封好棺材,抱着白素贞自柱基下钻了出来。

    岂料那情花之毒极为猛烈,离开六合棺,白素贞的血速又立刻重新加快,浑身烫如火烧,心跳更是急促得似要蹦出胸腔来。许宣大凛,照这么下去,不等回到家,她便要毒发身亡了!

    正想转身回棺,灯光晃动,十几人嬉笑推搡,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来。走在最前的两人绊了一跤,摔在柱基边的泥地里,又伸手将旁边的whores拽入怀里,尖叫、狂笑声四起,顷刻间全都倒在楼台前,如小丘相叠,醉醺醺地爬不起身。

    许宣左右环顾,见四周灯火通明,处处喧声笑语,唯有旁侧那幢小楼的阁楼里漆黑无人,当下不及多想,抱着白素贞从阁楼窗口疾跃而入。

    方一跃入,忽闻浓香扑鼻,一个低柔的女子声音叹息道:“你……你终于来啦!”他本能地挥掌拍去,却觉来者naked,毫无真气,忙又收回手,旋身急转。那女子“啊”地一声,仍被他的气浪卷得趔趄后跌,坐倒在地。

    窗子吱嘎摇曳,月光斜照,那女子蜷缩着坐在床前,双手朝前摸索,圆睁的双眼空洞无神,惊惶失措。

    许宣忖道:“原来她是个瞎子。”这间阁楼简陋逼仄,楼下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室内除了一张小床、一个圆凳,就只有墙角的一个柜子和洗浴用的旧木桶。眼前女子年不过二十五六,清秀的脸上却已满是风尘之色,显然是目盲色衰后,被遗弃于此。但以老鸨之势利,若无恩客,只怕连这么一间难蔽风雨的斗室也不会施舍给她。她想是误将自己当作了苦苦等待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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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盲女

    许宣一念及此,不由起了怜悯之心,右手抱住那盲女的腰,轻轻地放到了床上。盲女神色登转松驰,嫣然一笑:“是你,是你。这世上只有官人对我这般温柔。我等了半个多月,还以为官人不会再来啦。”泪水却从眼角倏然流下。

    许宣轻轻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想要劝慰,却又怕一开口便露了馅,惊动楼下的醉客。盲女嘴角眉梢尽是喜悦,伸手似乎也想抚摩他的脸,却又缩了回来,叹了口气道:“官人不愿让奴家知道长相,奴家便不摸啦。但是官人能……能不能说几句话?让奴听听你的声音,至少下次来时,奴家也分得出是不是别人。”

    许宣心下顿宽:“原来她不但没见过情人的脸,也没听过他的声音。”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有个朋友在碧云楼喝醉了酒,无处可去,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宿?”

    盲女听见他的声音,脸上红晕泛起,但听闻他带了一个朋友来,又闪过慌乱失落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奴家这间屋子原本就是官人包下的,你朋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双手摸索床沿,便欲起身相让。

    许宣忙道:“我朋友喝得烂醉,让她在浴桶里坐坐便好。”盲女歉然道:“奴家等着官人来,桶里早盛好了热水,过了这许久,只怕已经凉透了,奴这就去叫人换些热的……”

    许宣道:“不必,凉了才好。正好让她浸浸冷水,清醒清醒。”右手探入浴桶,运转阴属真炁,水面很快便结了一层薄冰。

    此时白素贞已昏昏沉沉,烫如火炉,许宣将她抱入木桶,冰水刚没过肩颈,立即“哧哧”激响,雾气蒸腾。盲女听见声响,又惊又奇,却不敢相问。

    许宣一手抵住白素贞的背脊,一手探入水中,寒气循环周转,很快便将她的体温降了下来,气血也越来越缓。正舒了口气,忽又觉得不妙,她身上越来越冷,冻如寒冰,牙关更是不住地格格乱撞,原本酡红的脸已变做了淡青色,冰霜冻结,月光下望去,直如僵尸。照这么下去,只怕不等压制住春毒,她便已生生冻死了。

    只得又运转阳属真炁,将冰水制热,然而不过片刻,她的体温又急剧上升,香汗淋漓,脸颊更红得似要洇出水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冰块结了又化,化了又结,她却依旧忽冷忽热,急剧交替,剧毒毫无半点消减,饶是许宣一身绝学,也无施展之地。

    想起贝海尔湖底的寒暑海窍,心中一动:“是了!眼下她体内就如那海窍一般,阴阳淆乱,忽冷忽热,我与其借水来调节她的体温,倒不如用‘逆炼混沌元炁’的方法,直接将她气血调平,就算无法清除余毒,也能延缓毒发。”

    当下将白玉蟾抱到床上,用毛毯裹实,解开封闭的经络,盘腿坐在她身后,双掌抵住其背,徐徐运转阴阳二炁。

    她的真气极为古怪,时顺时逆,忽阴忽阳,与道门各派的修炼法门截然不同,又不像是魔门的阴邪之术,在花毒催发下,更是时而如岩浆翻涌,时而似冰风肆虐。好在许宣谙熟阴阳逆炼之法,又曾在蓬莱“天漏山”苦修天人交感,换做别人,只怕疏导不成,反被引得经脉紊乱,走火入魔了。

    饶是如此,他仍不免时而如坐蒸笼,满头热汽升腾;时而如堕寒渊,遍体冰霜凝结。盲女不知发生何事,却能感觉到周遭温度的离奇变化,抱腿蜷在屋角,满心忐忑,过了小半时辰,听见两人呼吸大为平顺,气温也渐趋正常,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却不知许宣的惊恼沮丧更甚于前。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将白素贞体内忽寒忽热的邪毒勉强压下。情花之毒早已侵入她的骨髓、脏腑,哪怕按照气血最慢的流转速度,七天内也必定渗透全身,别说换血,就算换遍五脏六腑,也救无可救。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抓住洛原君,迫使那小贼交出解药了。

    他折腾了一夜,精疲力竭,一时间忘了那盲女仍在屋中,盘坐在白素贞身侧,胡思乱想了片刻,困意排山倒海地涌来,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觉寒气直迫眉睫,许宣一凛,蓦地睁开眼来。

    却见月满西楼,烛影摇红,白素贞云鬓缭乱,左手举着红烛,右手紧握“龙牙”,抵住他的咽喉。许宣大喜道:“白姐姐,你醒了?你体内余毒未消,不可妄动真气,以免又随气血攻入心窍……”

    “谁是你的白姐姐!”白素贞俏脸如红霞晕染,又惊又恼,匕首往前一顶,低声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是谁……是谁换了我的衣裳?”但见她身着一袭素丝褙子,衣襟半¥敞,露出嫩绿绣罗抹xiong,原先的衣裳则堆在了墙角的箩筐里。

    许宣心中一凛,低眼望去,才发现自己那件沾满污泥的长衫也被换成了干净的青布褙子,冷汗登时沁满全身,一边转眸扫望,一边敷衍道:“白……娘子少安毋躁,待我慢慢解释。”

    “白娘子的衣裳是奴换的,”昏暗中,只见屋角盲女战战兢兢地摸索起身,朝白素贞的方向行了一礼,颤声道,“奴家见官人与娘子衣裳破损,所以才……才自作主张,惹怒了娘子,万请恕罪。”

    许宣松了口气,暗呼侥幸。想不到自己疲惫至此,盲女为他更衣,竟丝毫未曾察觉。所幸无人追至,否则梦中被人取了首级也不自知。却不知正因那盲女动作温柔轻缓,毫无杀机,才未曾将他惊醒,若真是追兵杀来,体内真炁早已戚戚感应了。

    听说是这盲女为自己换的衣裳,白素贞羞恼稍平,瞥了眼左臂,眼见守宫砂灼灼犹在,松了口气。正欲收回“龙牙”,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神色又是一变,低喝道:“是了,你是魔头林灵素!”匕首朝前刺去。

    许宣右手二指闪电似的夹住刀锋,道:“白姐姐,我若是那魔头,又岂会这般待你?”白玉蟾浑身绵软,使不出气力夺抢“龙牙”,惊怒更甚。

    那盲女目不视物,却似看懂了两人之间的羁绊,轻声道:“白娘子,你……你别怪奴家多嘴。奴虽是个瞎子,却也看得出官人对娘子情深意重。这一年来,他虽常常身在此处,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娘子若不信,摸摸床底木板,是否刻满了你的姓名?”

    白素贞双颊飞红,蹙眉道:“这位娘子休要胡说,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为何……”

    许宣生怕那盲妓胡言乱语,激恼了白素贞,让好不容易才镇住的花毒又随气血攻心发作,左手凌空弹指,将那盲女震得颓然昏倒,道:“白姐姐,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小青姐姐吧?自你被明心那贼秃打得坠入扬子江后,我和小青姐姐无一日不在牵挂你,如今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心中痛如刀剜,抑制了数月的悲伤突然又如雪崩河决,哽咽难言。

    白素贞第二次听他提及“小青”,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却想不起究竟是谁。见他欲言又止,眼中滢光闪烁,不知为何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摇头道:“我说啦,我不认得什么小青。你定是认错人了。”

    许宣见她果真什么都忘了,大为失望,连和她从头道来的心念也打消了,过了好一会儿,方勉强一笑,松开手,道:“白姐姐,你是白玉蟾也好,白素贞也罢;记得我也好,不记得我也罢,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你,更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你若是不相信,认定我是林灵素,或是想要害你,随时可以将我一刀杀了,我绝不闪避。”

    她握着匕首朝前一挺,刺入他咽喉半分,见他果真动也不动,坦然望着自己,任由血丝滑落,越发心乱如麻,道:“你若不是林灵素,又为何会‘盗丹大法’?”

    许宣叹了口气,道:“我若真是林灵素,又何必救你?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不记得我,不记得小青,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独独记得那魔头?”

    白素贞摇头道:“我不记得从前之事了,但那林灵素是我师门之敌,自是刻骨不忘。”匕首虽仍顶着他的咽喉,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想起先前他在山洞中俯身为自己吸吮毒血,脸上一阵发烫,匕首徐徐下垂,道:“你为什么帮我吸出毒血,不怕中毒么?”

    烛光摇曳,映镀着她嫣红的脸,层层晕染。许宣突然想起当日在峨眉山洞,她也曾这样质问自己,悲喜交加,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哑声道:“怕。不过更怕被人当作色鬼,一巴掌打成冤魂。”

    白素贞蹙眉道:“既然怕,干嘛还要冒死救我……”话刚出口,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知道下一刻将许宣要说什么,果然又听他道:“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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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仇人

    白素贞心头猛地一阵剧跳,却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人分好人坏人,难道你不分好坏都要救么?如果……如果中毒的不是我,是其他什么人,你也一样拼死相救?”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前闪过万千纷乱幻影,耳边好似听见无数他的声音,一时间目眩神迷,难以呼吸。

    “白姐姐,”许宣胸咙若堵,灼灼地凝视着她,一字字地道,“我不知道这一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在你心底深处,其实一直还是记得我的,是不是?”

    白素贞耳颊如烧,蓦地收敛心神,又将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

    许宣摇了摇头,道:“我早就回答过你啦,只是如今答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温柔悲喜的眼神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冷酷阴狠,淡淡道:“一年前,我愿意舍身以救天下人;但现在么,除了你和……和寥寥几个人,其他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白素贞心中一凛,刹那间,眼前这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方才那奇异的熟悉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与他目光相对,如置寒渊,就连窗外吹入的和风拂在脸上,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与喧哗声,有人高声道:“出来!都给我出来!公差爷爷来查人了!”接着“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惊呼迭起。只见窗外红光涌动,数十人高举火把,分几股冲入了四周楼馆。

    许宣暗呼糟糕,这些官差必是奉命前来缉查刺客。原以为藏身青楼,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此劫,想不到他们竟似要掘地三尺,不搜出林灵素誓不罢休。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这区区几十个官差,就算来数千御林军,也丝毫不惧;但此时城内尽是佛道各派的高手,白素贞又余毒未消,一旦形迹败露,好不容易筹划的复仇大计就付之东流了。

    与其冒险背着白素贞杀出重围,倒不如设法瞒过官差。若周旋失败,大不了再带着她从那六合棺逃之夭夭。念头急转,低声道:“白姐姐,狗皇帝正在满城搜捕刺客,委屈你先隐瞒身份,随我……”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屋门已被人重重推开,四五个捕快提着灯笼冲了进来,不耐烦地叫道:“操他奶奶的,叫你开门,你……”瞥见白素贞举着匕首,抵在许宣的咽喉上,俱是一愣,张口结舌,视线全如磁石附铁般移转不开。

    许宣扭头朝众捕快拱了拱手,苦笑道:“各位公差老爷来得正好,快劝劝我娘子。普天之下,又有哪个男人不逢场作戏,到青楼里听几出小曲儿,喝几杯花酒的?偏就她不依不饶,追到这里不说,还嚷嚷着要谋杀亲夫,简直把我大宋王法视为儿戏!”

    众捕快面面相觑,一时回不过神。一个满脸凶相的捕头拨开众人,眯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白素贞好一会儿,叫道:“李妈妈,这小娘子是你们家的么?”

    老鸨小心翼翼地探入头,陪笑道:“捕爷,奴家从未见过这位娘子。”奔到屋角将那盲女摇醒,低喝道:“采奴!还不告诉捕爷这位娘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那盲女茫然地站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战战兢兢地道:“这位白……白娘子确是官人的夫人。奴正为官人斟酒唱曲,白娘子就冲进门来了。事起突然,奴也被……也被吓昏了。”

    许宣想不到她竟会为自己掩饰,松开原已按住背后刀柄的手。那捕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子正奇怪呢,这破窑子哪儿冒出来这么个面生的标致小娘子。小娘子,这小子说他是你的老公,是不是真的啊?”

    许宣只觉此人颇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见他色迷迷的不怀好意,直盯得白玉蟾双颊酡红,眉尖微蹙,生怕她嗔恼之下动了杀机,忙夺过匕首,挡在她身前,朝那捕头拱了拱手,道:“这位捕爷,在下许完兆,乃是李公甫李捕头的舅子,我娘子姓白,与我同是苏州人氏,刚到京城不久。大人若仍有疑虑,可请来李捕头一问便知……”

    “郑捕爷,”话音方落,李公甫已从门外抢身挤入,满脸堆笑地朝那捕头行礼道:“这两位的确是卑职的舅子、舅妇。我舅子年少轻狂,常干一些混账糊涂事,别说舅妇了,我和内人都时常看不下去。想不到今日竟又把笑话闹到这里来了,实在是贻笑大方,无地自容……”

    “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那姓郑的捕头满布红丝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白素贞,仿佛恨不能将她吞到肚里去,喉结滚动,“许官人有这么美貌的娘子,居然还跑到这破窑子来找个瞎婊子取乐,也实在让郑某人不解。万一白娘子激愤之下,真的错手杀了你,岂不成了寡妇了?这般水灵粉嫩的寡妇,若换了我郑虎,定然放心不下。”

    郑虎?许宣胸口如被重锤猛撞,猛然想起来了。这厮满脸横肉、三角眼,眼角外有一处刀疤,凶相毕露,竟是当初在成都地牢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郑虎郑节级!霎时间怒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当场将他碎尸万段。

    “瓜娃子,你看什么?”郑虎被他眼中的凶光盯得头皮发麻,恼羞成怒,脸色猛地一沉,“格老子的,就因为你是李捕头的舅子,老子才苦口婆心地劝你,别不识抬举!”

    李公甫忙道:“是,是!郑总捕头方任新职,便为了缉拿刺客,保护京城老百姓的平安,出生入死,废寝忘食,带着我们弟兄奔波了一夜,百忙中不顾唇焦口燥,仍语重心长地劝诫教导,我们无不感激之至。”

    许宣暗想:“原来你这狗贼贿赂求官,只捞了总捕头这么个下三流的差事。一刀宰了你未免太便宜了,若不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许爷爷誓不为人!”转念间已生毒计,行了一礼,道:“郑捕爷误会了,得聆捕爷教诲,没齿难忘,岂敢有丝毫不敬?只是……小人生在医药世家,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医术。见捕爷眼红面紫,印堂有黑气,似有隐疾,所以才多瞧了两眼……”

    “隐你奶奶的疾,”郑虎的脸登时成了猪肝色,一脚将圆凳踢飞,羞怒交迸,“瓜娃子你豁我啊!再扯把子,管你是李捕头的大爷还是小舅子,老子都把你舌头给割了!”

    众捕快均知这位总捕头流连花柳,好色无度,心里无一不信,却都低头强憋着不敢笑出声来。李公甫不知许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摸着鼻子苦笑不答。

    许宣故作惶恐地道:“郑捕爷又误会了。小人说的此‘隐疾’并非彼‘隐疾’,而是难以察觉的恶疾。大人摸摸‘俞府’、‘幽门’、‘盲俞’三穴,再按下‘期门’、‘章门’二穴,是否有刺割剧痛的感觉?”右手暗暗从袖中银匣里摸出两枚毒冰针,屈指蓄气,等他将信将疑地伸手摸摁这几处穴道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凌空弹指。

    郑虎“啊”地失声大叫,一跤坐倒在地。众捕快忙上前相扶,他却痛得杀猪似的满地打滚,冷汗涔涔。

    众人大惊,许宣道:“各位莫慌,若小人猜得不错,郑捕爷应该只是误服了某种慢性毒药,暂无性命之虞……”听说并非生病,而是中毒,众捕快更是哗然,纷纷问所中何毒。

    许宣伸手搭住郑虎脉门,装模作样地探察了片刻,摇头道:“奇怪,奇怪。”不等众人发问,又从银匣里取出金针,在他指头上扎了一滴血,抹在舌尖尝了尝,变色道:“郑捕爷气血平缓,看似正常,但毒性却已深入脏腑,又随着气血循行,沉积各处。这……这可真有些难办了。”

    李公甫顿足道:“郑捕爷,这可糟啦!你别看我舅子年纪轻轻,自小就随他父亲周游学医,见多识广,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个名医之下。他既敢这般诊断,就决计错不了。”又转身拉住许宣,假意央劝道:“郑捕爷为人爽直仗义,是我六扇门的豪杰,你无论如何也要救上一救。”

    郑虎被唬得浑身发抖,紫棠脸煞白如纸,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起这厮当日折磨自己时穷凶极恶的模样,许宣心中大快,摇了摇头,道:“姐夫,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好在郑捕爷中毒不久,若能及时配齐解药,应当还有回天之力。只是……”故意看了眼众捕快,欲言又止。

    郑虎犹如抓住了悬崖边的救命稻草,连忙挥手呵斥众公差与老鸨、盲妓出去,只等李公甫关上门,立即“嗵”地一声跪倒在许宣脚边,也不顾白素贞仍在一旁,额头撞地连叩了十几个响头,连呼神医救命。

    许宣忙将他扶起,道:“郑捕爷言重了,小人不过略懂些医术,岂敢妄称‘神医’二字?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中的毒叫做‘冰火焚心’,是从一种西域奇毒的花草里提炼出来的。这种花毒倒也不是无药可解,只是小人刚随家姐从苏州迁来,人生地不熟,铺里的许多药材尚来不及购买、运来,想要照解毒药方配齐,最快也要十天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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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忘情

    郑虎听说有救,大喜过望,忙道:“许神医放心,郑某虽然只是个捕头,却也广通人脉,不管神医缺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定可火速配齐。”

    许宣道:“郑捕爷神通广大,临安谁人不知?小人担心的是,郑捕爷这毒……唉,我实话实说罢,”压低声音道:“这花毒世间罕有,捕爷只怕不是无意间吞服的,而是有人暗中所为……”

    郑虎脸色骤变,许宣道:“此毒无色无味,每日若只吞服小剂量,毫无知觉。等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才会慢慢发作,时而冰寒入骨,时而剧痛如焚,最终骨肉焦烂,有如被烈火活活烧死。不知郑捕爷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买通左右忙,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奇毒?如果查不出此人,躲得过初一,又如何避得过十五?”

    郑虎这一辈子构陷冤狱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时间哪能排清?倒是“买通左右”这四字如针扎刀剜,让他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许宣叹气道:“再说这‘冰火焚心’是西域才有的奇毒,寻常人决计找不到,能懂此毒的,更如凤毛菱角,我也只在‘仁济堂’里见过一次,用来做以毒攻毒的辅药。能给郑捕爷下毒的人如此神通广大,若是听闻消息,只怕不等我配齐解……”

    “仁济堂?”郑虎猛然一震,惨白的脸又变成了猪肝色,拱了拱手,咬牙切齿地道,“多谢许神医指点,郑某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回头再登门拜访神医。解药之事,就有劳神医费心了,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事成之后,郑某必有重谢!”

    许宣知他必已上套,将南宝棠视作了凶嫌,却故意道:“郑大人想起什么了?”

    郑虎也不答话,再也无心缉查刺客,怒气冲冲地出门领着众捕快去了。李公甫朝许宣做了个手势,示意已让胡三书等人速速赶来。

    四周的青楼妓馆喧闹了一宿,早已疲困,众官差一走,很快便沉静下来。白素贞听得窗外再无声响,松了口气,她余毒未消,强撑了许久,气力已竭,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坐在了椅上。。

    许宣拴上门,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白姐姐你也看到了,官兵、捕快正满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寻刺客。我与你假扮夫妻,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横竖这些官差都已当真了,倒不如将计就计,随我到寒舍养伤,等风声过后,清尽了体内余毒,我再以带你回苏州省亲之名,送你离开此地……”

    “许官人,”白素贞对他疑虑已消,语气也变得更为温婉和缓,“第一,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白姐姐’,你真的是认错人啦。第二,我也不是什么刺客,昨夜我想抓的不是那位恩平郡王,更不是大宋的皇帝,而是那和你……和你长得有些相似的颜公子……”

    “颜完金?”许宣虽然早已料到她是为了追踪洛原君而来,但听她亲口说出,仍有些难以索解,不知她何时与那花花太岁结下的梁子。

    白素贞点了点头,道:“他从我师门盗走了至为重要之物,我找他讨还回来。昨晚他送给那位太子的‘镇水鼎’便是其中之一。”

    许宣拊掌道:“原来如此。我与那小贼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同仇敌忾,更该齐心携手。却不知白……娘子师从哪位神仙?”忖想白素贞既已失忆,多说无用,倒不如旁敲侧击,打探出她师门来历,再逐步帮她记起从前之事。

    白素贞摇头道:“师父不许我透露师门之事,还请许官人见谅。”脸上红晕泛起,道:“入我师门,终身不得嫁娶。若不是为了追回被盗之物,原本连山门也不可踏出一步。所以我此番下山,才以男装示人。许官人那些戏语可别再提了,若教师父听见了,少不得责罚。”

    许宣有如当头被敲了一记闷棍,心想:“终身不得嫁娶,师门又与林灵素为敌……难不成你也拜了什么道姑、尼僧做师父?”又是错愕又是懊恼,口中却道:“是,是。你我假扮夫妻,也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尊师大人有大量,若知道是为了捉拿那姓洛的小贼,也决计不会与我计较。”

    白素贞也不理会,接着道:“第三,我中的毒是‘苦情花’的花毒,此花又叫‘海枯石烂’,以昆仑的‘情花’与南海的‘红豆’嫁接而成,长在西域的‘死人渊’底。一旦花刺见血,七日内必定肝肠寸断、血枯骨烂而死……”

    许宣闻言不惊反喜,拍手道:“白姐姐既然知道所中何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从怀中取出洛原君的锦囊,倒在桌上,道:“这是那姓洛的小贼随身之物,你瞧瞧里头有没有解药。”

    白素贞又摇了摇头,道:“师父说过,‘苦情花’因情生毒,所生之毒又因人而异。只要情根未断之人,被此花所伤,必受尽情殇之苦,至死方休。花儿本身无毒,自然算不上毒药,因此也就无药可解。就算你抓到洛原君,他也拿不出解药来。毒由情生,情断则毒消。若说普天之下,真有能化解‘苦情花’之毒的,恐怕就只有‘忘情草’啦。”

    “忘情草?”许宣默念了数遍,想不起曾听任何人提起过此物,好在自己早有准备,笑道,“白姐姐放心,管它是‘绝情花’还是‘忘情草’,临安这么多药铺,四海珍奇,总能找到。就算没有,再过几天便是‘仙佛大会’,道佛各派势必要献贡许多灵丹妙药,七日之内,包管叫那郑总捕头乖乖地将‘忘情草’搜刮了送来。”

    白素贞“啊”地一声,方知他吓唬那姓郑的捕头,竟是为了此节。虽记不得这少年,见他如此关切自己的生死,也不由感动,微微一笑,道:“忘情草一共只有三株,全都长在昆仑山不死树的树缝里,你叫那捕头七日之内从哪里送来?”

    许宣一怔,见她不似玩笑,心头大凛,道:“既如此,我们立即赶往昆仑,片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欲朝窗口奔去。

    白素贞只觉右腕酥麻如电,脸上一烫,挣开手,道:“多谢许官人厚意。且不说昆仑与此相隔万里,就算赶到了,也已经太……太……”她对许宣心生感激,稍有情动,花毒立即又迅猛发作,额上、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耳根、脖颈都已红透,话才说了半句,便觉天旋地转,难以呼吸。

    许宣忙抢身将她扶住,指尖所触,只觉浑身滚烫如火,真气乱走,费了整整一夜才压下去的毒性又已汹汹发作。又惊又急,难道历经千劫,好不容易与伊人重逢,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玉殒香消,死生相隔?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白素贞讶异地凝视他,想要摸一摸那行倏然滑落的泪水,指尖将触,又缩了回来。迷迷糊糊中想起师父曾说过:“想要修仙,必先练成万物不侵之心。这世间最难抵挡的,不是水火,也不是雷电,而是你喜欢的人为你流的泪水……”呼吸不由紧促起来。

    她记不得从前的一切,却为何偏偏觉得他似曾相识?又为何情不自禁地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为了他的眼泪而心跳如鹿撞?究竟只是因为情花之毒,还是真如他所说,自己洗髓涤心之后,忘却了曾与他有过的情缘与羁绊?一时间意乱情迷,体内躁动的真炁如烈火喷薄席卷,眼前赤红一片,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白姐姐!白姐姐!”见她委地不醒,许宣忙运转阴阳二炁,分流导引。过了片刻,她体内乱窜的真气随着呼吸、心跳渐转平缓,脸靥却依旧红如桃花,映着烛光,说不出的娇媚。他却无半点如释重负之感。苦情花之毒如此猛烈,唯一的解药又在万里之外的昆仑,短短七日如何得到?

    正自烦恼,门板“咄咄”连扣,却是胡三书带着许娇容匆匆赶来了。见他安然无恙,胡三书又惊又喜,急忙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少主,昨晚刺杀恩平郡王的刺客……”

    许宣点点头,又朝白素贞努了努嘴。两人一怔,方才明白昨夜轰动京城的“白衣刺客”竟是许宣连日追寻的“白玉蟾”。

    胡三书早知少主被这女扮男装的美人儿迷得神魂颠倒,趟入这浑水自不出奇,只是想不到竟搅得如此惊天动地,满城风雨,苦了他提心吊胆地找寻了一夜。当下定了定神,道:“我听公甫说,帝尊从天而降,救了白衣刺客,想来昨夜的‘帝尊’就是少主了。但按龙虎山牛鼻子们的说法,少主带着她朝西边灵峰山去了,如何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城里?”

    六合棺!

    言者无心,许宣却陡然想起那具可在瞬间穿越东西南北的神棺,精神大振。此去昆仑万余里,唯一能助他在七日内采到“忘情草”的,就只有这具六合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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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消失

    许宣跳起身,猛一拍胡三书的肩膀,笑道:“好三书,多谢你提醒!我去去就来!”撇下面面相觑的两人,径直从窗口跃了出去。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分,夜色沉沉,园子里绿荫浓重,花香袭人,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许宣左右顾望了片刻,闪电似的钻入楼底柱基之间,朝昨夜掩埋六合棺的地方匍匐而行。

    奈何满腔狂喜很快便被浇了个透心凉。他将埋藏六合棺之处掘地三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许宣只道自己记错了位置,又钻入附近的几座楼台底下,端着那青铜罗盘一一寻遍,却始终不见神棺踪迹。心里怦怦剧跳,又惊又怒,难道昨夜被龟公、鸨姐儿听见动响,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偷偷挖走了?但此棺重逾千斤,就连他抬动时也颇感吃力,就凭这些市井小民又岂能搬走?又或者,此棺的入口仅能保留一段时间,过了这一夜,便自行封堵,再难寻见?

    百思不得其解。定神思忖片刻,唯有赶回灵峰山的藏棺洞,去探个究竟。

    当下跃回阁楼,吩咐胡三书与许娇容备好轿子,趁着天色未亮,将白素贞抬回家中。又让许娇容在里屋生好炉火,备好一桶热水;让胡三书买来大量冰块,垒在地窖里。

    而后语如连珠似的叮嘱道:“她体内的剧毒冷热交替,每隔几个时辰就循环一次。。若是发冷,便将她抱入火炉边的浴桶里取暖;若是发热,就用冰块敷盖;若是醒了,就告诉她我去找解药,很快回来;必要时封住她的经脉,千万不可放她离开……另外,千万记住了,倘若有人来问,就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醋坛子老婆,住在苏州,昨夜赶到青楼抓我现行来了……”

    两人听得云里雾中,不等多问,他已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院外。

    已过辰时,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八字桥上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挤满了蚕丝商人和卖蔬果鲜花的流动铺子,桥下则泊着数十艘鱼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昨夜恩平郡王遇刺,官兵、捕快满城搜捕刺客,钱塘门更是人头攒动,出入无不排着长队仔细搜检。好不容易出了城,已近巳时,许宣不愿施展御风术,引人注目,于是便匆匆买了一匹马,朝西疾驰。

    春光明媚,绿柳如烟,比起雨雾蒙蒙时的湖景又别有一番风致。奈何此刻心焦如焚,无暇流连。清明已过数日,游人大减,一路只遇见几拨扫晚墓的百姓,倒是不时撞见外地口音的僧尼道士,甚至还有吐蕃的喇嘛、西夏的僧人,显然都是陆续赶来参加仙佛大会的。

    经历了去年的灭门惨祸,他对普天下的秃驴、牛鼻子无不厌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担心暴露身份,早就出手戏弄一番,以消恨火了。此时急着找到六合棺,无心理睬,策马呼喝,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地冲过。

    沿着北岸一路朝西,转入山径,又穿过几片丘林,不多久便到了灵峰山瀑布下。

    水帘飞泻,鸟鸣啾啾。他将马缰栓在树干上,跃下凝神四顾,不见任何动静,又在岩石边静待了片刻,确认山林中没有其他人,这才飞身纵跃,窜入瀑帘后的山洞。

    山洞中幽黑寂静,一如昨夜。然而他端着那青铜罗盘四下感应,在那迷宫般的山腹里前前后后找遍了每一条甬道,甚至已将每一处罅隙、每一个岔口熟记于心,却终无所获。那具六合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连那两仪派道士、道姑的尸体也跟着不翼而飞。

    许宣又惊又恼,莫非昨夜他与白素贞离开后,法海或是众牛鼻子搜到此处,搬走了神棺?旋即又觉断无此可能。此棺又宽又长,即便众人合力抬出,也势必要逢山开道,豁个大口方能出去,岂会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再说那两仪派男女道士的尸体若是被人发现了,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李公甫怎会没听闻半点消息?

    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解。洞外余晖斜照,不知不觉竟已在山中找寻了整整一日。他又饥又乏,沮丧到了极点,一掌重重地猛击在旁边的岩石上,碎石簌簌落了满地,尘土蒙蒙。

    忽听风声呼啸,左侧洞道里隐约传来人语。他心中一凛,侧身贴在洞壁上凝神倾听。自参悟了“天人合一”之境后,听力倍增,此时身在山腹深处,仍可清晰地分辨出方圆数里内的风声、水声、动物的蹄声与各种嘶鸣。说话声断断续续,似是从山北侧的峡谷里传来,细聆片刻,当是昨夜留在此处搜山的道士。

    只听一个道士道:“听说慧真师太在海上被林灵素打成重伤,这几日正藏在金山寺里。二师兄,你说林灵素此番会不会是冲着慈航静斋的‘玄武骨图’而来?”

    另一个道士“嗤”地笑道:“如果林灵素真是为了‘玄武骨图’,为何不去找普安郡王的麻烦,反而去刺杀恩平郡王?普安郡王是‘慈航静斋’地位最尊崇的弟子,慧真躲在金山寺不出来,想要逼她现身,挟持普安郡王才有几分道理。依我看,那厮定是到对张天师恨到了极点,所以才拿他的皇子徒弟来出气。”

    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林灵素真要刺杀恩平郡王岂有不得手之理?这厮奸狡之至,故意失手说不定是打草惊蛇,声东击西;有的说林灵素最恨之人莫过于慈航静斋与龙虎、峨眉几大门派,仙佛大会在即,他定是卯足了劲来大闹一场,既已打了慧真师太与张天师的脸面,多半还要收拾峨眉众僧。

    那几个道士约有五人,听口吻似是青城天罡剑派,对张天师、慈航静斋出丑无不幸灾乐祸。许宣听得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假冒林灵素解救白素贞的无心之举,竟被这帮牛鼻子如此猜测。

    又听一人道:“听说这次慧真老尼被那魔头伤得极重,所以才请金山寺的大悲和尚为她医治。金山寺藏龙卧虎,谅那姓林的胆大包天,也不敢硬闯。”

    一个道士插嘴道:“我听师父说,那大悲和尚立誓终身不出禅房半步么,六十年了谁也不曾见过,难道会为慧真老尼破戒?”前一个道士嘿嘿两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金山寺不把慈航静斋放在眼里,好歹也得普安郡王一个交代。否则他日普安郡王登了皇位,焉知会不会将金山寺变做尼姑庵?”众道士哄然而笑。

    许宣想起昨夜从神棺“穿越”至慈寿塔下时,正好撞见李秋晴登门请求那大悲和尚为师父疗伤,心中一动。那具六合棺被重逾千斤的镇墓兽所压,存放在坚不可摧的混金地室里,绝无可能移动。如果这儿找不着神棺,无尘庵古墓里也无踪迹,至少还有彼处可寻。

    精神陡振,当下决定先回慈恩园里李少微藏身的古墓撞撞运气。

    出了山洞,许宣骑上马,沿着慈恩园西沿绕道飞驰。晚霞如烧,马蹄飞驰,余晖在林叶间斑斓闪烁。一阵狂风刮来,忽觉颈间发凉,芒刺在背,似有人在身后暗暗跟随,他猛地回过头,林鸟惊飞,乱影摇动,却不见有人藏匿其中。

    骏马昂首踢蹄,许宣勒缰扫望了片刻,重新策马疾驰,耳廓微动,始终察探着四周动静。林风簌簌,光影闪动,除了鸟雀、野兔、奔窜而过的梅花鹿,未见异常。

    到了无尘庵附近的山林里,他翻身跃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马儿惊嘶奔窜而出。候了半晌,见无人追随,才猫腰冲出树林,闪电般跃过围墙,高掠低伏,朝当日李少微藏身的坟墓全速飞奔。

    浮光掠影,四周荒凉冷清,听不见半点谈笑歌舞,也不见丝毫灯光火烛,更未撞见半个人影,只有阴风扑面,夜枭声声。偌大的园林就像幽冥鬼地,静静沉埋在昏暗的夜色里,昨夜的繁华仿佛只是骷髅的一场幻梦。

    刚越过那片荒丘古林,许宣的心便猛地一沉,从前那株被雷电劈成两半的千年老槐、断壁残垣的无尘庵……全都不见了,墓穴所在处被挖成了纵横二十丈、深八九尺的巨坑,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也不知究竟是官府所为,还是那洛原君干的,但无论如何,那具棺材显然早已不在这儿了。

    昨夜六合棺出现的四处地方,已排除了三处,如今只剩下金山寺的慈寿塔了。许宣深吸了口气,摩挲着怀中的那块八瓣莲花铜牌,暗想,不知那慈寿塔里医术通天的大悲和尚究竟是谁?如果找不到六合棺,凭借这面太子钦赐的“濯心花”,说不定也能请他治一治‘苦情花’之毒,或许还能顺便问问如何解治苏里歌所中的“三尸神脑虫”。普安郡王的面子,想来金山寺不敢不给。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这些和尚知不知道昨夜洛原君给“刺客”下毒之事,自己带着白玉蟾上门,会否自投罗网?

    然而此时已经别无他路可走,若是大悲和尚见死不救,又或者秃驴、牛鼻子们将他们当作林灵素与刺客围攻并剿,大不了使出“裂天刀”,如共工撞断天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强行搜夺“六合棺”,再带着白姐姐穿越万里,赶往昆仑寻找仙草。

    就算前路刀山火海,也只有闯上一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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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法海

    回到钱塘门时,已过戌时,满城灯火璀璨,行人如流,清湖桥两侧的酒楼妓馆更是喧声如沸,红袖招展。许宣饥肠辘辘,站在推车面摊旁胡乱吃了碗面,匆匆赶回报恩坊。

    方到院子门口,却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耳边轰然震响:“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佛门狮子吼!许宣一凛,假意被震得抵受不住,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眼前黑影一晃,左腕已被来人铁箍似的紧紧拽起。门前灯笼摇曳,照得那人的脸忽明忽暗,赫然竟是法海。

    许宣昨夜在山上撞见这和尚时,戴的便是脸上这幅面具,此时再想乔化已来不及了,心念急转,故作惊喜道:“长老,怎么是你?”法海果然认出他来了,单手行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许施主。”右手却依旧握着他的左腕,真气绵绵涌入,显然仍在试探他的深浅。

    许宣更觉不妙,难道这和尚已看出自己的底细?好在修成无脉之身后,真炁早已收放自如,既不循行经络,也不蕴藏气海,而是散于全身各处,法海自然感应不到任何炁流。

    法海果然神色稍缓,松开手,皱眉道:“奇怪,施主不是修真练武之人,为何会经脉尽断?”

    许宣“咦”了一声,笑道:“长老真是慧眼如炬。。说来话长,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险死还生,任督二脉却从此错断了。家父带着我四处求治,偏偏遇见的都是庸医,左治右治,越治越糟,连奇经八脉全都毁了。反倒是我自己久病成医,学了点医药之术,自济自救,苟延残喘……是了,长老让我留步,所为何事?”

    “原来如此,”法海点了点头,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沉吟道,“施主印堂晦暗,身有阴邪妖气,贫僧还以为你经络损毁与此有关。既然施主并非修真中人,这身阴邪之气只能是受妖怪所染了。不知施主近来是否有遇到什么奇人怪事?”

    “妖怪?”许宣心头一紧,笑道,“长老何来此话?我从苏州搬到这里不过几日,除了家姐、姐夫与我娘子,就只有一个跟随了十几年的伙计,在苏州老家更从未见过什么妖怪……”

    法海瞥了眼院门挂着的“李府”灯笼,道:“此处就是施主的宅邸?”许宣道:“是我姐夫的宅子。临安地价贵如黄金,我暂时寄居篱下。”

    法海双眸精光闪耀,沉声道:“施主,贫僧刚从明庆寺出来,便见此处妖气冲天。如果施主未遇奇人怪事,就是这宅院里藏了妖怪。”从怀中取出明心和尚的那只金钵,一字字道:“还请施主为贫僧带路,降妖除魔。”

    许宣心中又是一凛,难道这只金钵真能感应妖气,远远便探出了白素贞的踪影?此时若要推托,反要激起他的怀疑,念头急转,故作惊慌恐惧之状,颤声道:“风水先生说这里是上上吉宅,哪来的妖怪?长……长老莫要吓我!”

    法海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放心,贫僧此钵可炼化天下妖魔,任它神通广大,也难逃脱。”不等他回应,已“吱嘎”一声推开院门,右手握着禅杖,左手托着金钵,昂然而入。

    若是其他僧道,许宣早已杀心骤起,趁其不备,从身后一掌击毙。但法海曾数次救过自己性命,感铭于心,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当下双手暗聚真气,只等他发现白素贞真身,立即闪电出招,封其经脉,藏到后院柴房里,等报得大仇后再放他出来。

    绕过照壁,灯火辉煌,许宣高声道:“姐姐,姐夫,金山寺的法海长老来了。”李公甫、胡三书闻声忙从偏厅奔出,见一个和尚朝院子里大步走来,都觉愕然。

    许宣又高声道:“这位法海长老,说我们家里藏着妖怪,要为我们降妖除魔……”

    忽听一人喝道:“哪来的野和尚胡说八道!许神医家风清气正,哪来的妖怪!兄弟们,把这野和尚给我轰出去!”说话之人满脸横肉,叉着腰,凶神恶煞似的站在偏厅门口,正是京城新任总捕头郑虎。

    一群公差轰然应诺,从厅里奔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推着法海,朝外驱赶。以法海的修为,只消稍一发力,便可将他们尽数震飞,但他终究是出家人,不愿与如狼似虎的差人横生纠葛,只是立地岿然不动,合十道:“阿弥陀佛,此处妖气冲天,若不尽早除去,不仅祸害许施主,势必还要……”

    话音未落,忽听“吱嘎”一声,白素贞趔趄着从正厢房推门而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众人无不呼吸一窒,寂然无声。

    许宣暗呼糟糕,法海果如被雷霆当头劈中,浑身僵凝,显然已认出她来了。白素贞瞥见他与法海,原来莹白无血色的脸亦瞬间泛红,颤声道:“你……你……”身子一晃,软绵绵地昏倒在地。

    许宣叫道:“娘子!”正欲奔上前,法海却醒过神来了,脸一沉,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将握紧杖往地上一顿,气波鼓荡,震得众捕快踉跄后退,左手抛出金钵,光芒怒射,直照白素贞头顶。

    众人惊哗声中,白素贞衣裳“呼”地朝后鼓舞,被那金光猛然拔地托起,浑身光波晃动。

    许宣大凛,当日明心就是凭借此钵将白素贞打得魂魄出窍,如果再不出手制止,就算法海不将她炼化得形神俱灭,也必会照出原形,成为京城道佛各派的众矢之的。此时围观者众,自己一出手,势必暴露身份,前功尽弃,眼见白素贞光芒鼓动,急速摇曳,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叫道:“别伤我娘子!”假意惊慌失措地朝她踉跄扑去。

    法海金钵一翻,将白素贞凌空掀起丈余高,喝道:“许官人,看仔细了!她并非凡人,而是峨眉山上修炼千年的蛇妖。”金光大盛,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白素贞悬浮摇曳,如彩虹般变幻出层层颜色。

    许宣原已将真气毕集右掌,只等欺近时发力猛击,见那金光已臻炽白,她却依旧未化蛇形,心中一动:“难道这和尚修为尚浅,不足以照出白姐姐真身?”重又收敛真炁,顿足道:“长老何来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自幼长在平江府,我姐姐、姐夫都可为证。”

    许娇容、李公甫纷纷附和,叫道:“和尚莫要血口喷人!好端端的一个清白娘子,被你说成了妖怪,今后如何再见街坊邻居?”“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嫁到许家不过几月,被你这般糟践清誉,岂有此理!”

    法海也不理会,大喝一声,双手捧钵,金光冲天乱舞,又将白素贞托起两丈来高。墙外的行人们也都瞧见了,驻足指指点点,惊呼不已。有些好奇的更忍不住挤进院子,探头观望。

    院里院外人声鼎沸,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白素贞却浮在空中,始终未有变化,法海皱着眉头,惊疑不定,显然也渐渐有些动摇了。

    许宣朝李公甫使了个眼色,李公甫心领神会,嚷嚷道:“臭贼秃!你这般冤枉我舅子、舅妇,私设刑堂,罗织罪名,是当大宋没有王法么?郑大人,众位兄弟,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奔上前,猛推法海后背。

    郑虎如梦初醒,喝道:“秃贼竟敢妖言惑众,信口污蔑许神医的夫人!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弟兄们,还不快把这秃驴给老子轰出去!”众公差轰然呼应,也都涌上前去叱骂推搡。

    “砰砰”连声,众官差被法海的护体真气震得四下抛飞,惊呼怒骂。法海心念一分,金钵光芒陡敛,白素贞凭空跌落草地。

    许宣抢身将她抱起,叫道:“娘子!娘子!”将真炁绵绵输入。见她并无大碍,心下大定,却故意顿足哭道:“你这贼秃好不讲理!我娘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找你偿命!”

    郑虎瞪眼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来呀!快把这和尚带回衙门,关进牢房,明日一早听候王大人发落!”众公差连滚带爬,骂骂咧咧地掏出绳索便去捆法海。

    法海双手合十,也不反抗,一言不发地由他们推搡出了院子,绕过影壁时,忍不住又回头朝白素贞望了一眼,脸色惨白,神情古怪已极。

    众街坊围在门外,议论纷纷,有的随法海一行朝外涌去;有的仍不断地挤入院内,好奇观望。

    胡三书、李公甫将众人轰了出去,栓上大门。许宣抱着白素贞入屋,运转阴阳二炁,好不容易才调平其气血,想到方才发生之事,仍大惑不解。究竟是法海修为不足,无法用金钵照出白素贞的真身,还是她已经炼化人形,摆脱了蛇妖之躯?

    正无头绪,许娇容趋步而入,轻声道:“少主,那姓郑的还在外头等着你呢。”

    许宣将白素贞交由她照顾,转身出屋。郑虎仍在廊下伸头张望,见了他,忙满脸堆笑迎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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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云海仙踪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