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剑胚师叔
范夫人似乎倦了,挥手道:“青帝随我进屋,石矶继续去猿洞抓巨蝰,香君一起跟去,练一练你的奴剑术。”
进了专门安排给陈青牛的简朴房屋,范夫人再度掏出那只羊脂玉瓶,滴了足足十滴在陈青牛那只被一剑洞穿的手掌,鲜血模糊,只是这次滴落玉液相比被练气士韩盛所伤那次,多了太多,伤势却痊愈奇慢,连血都不能完全止住。
范夫人苦涩道:“这柄‘大圣遗音’是白莲一脉杀伤力最大的仙器,在整座观音山都能排进前五,单论威力,甚至能进前三甲。被‘遗音’刺伤,这瓶莲子玉液也用处不大,只能靠你自己慢慢自行痊愈。”
陈青牛对此并不在意,疑惑道:“夫人,石矶师姐怎么喊她师叔?”
范夫人长叹一声,道:“的确是石矶师叔。她与我同辈,是白莲四名二代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二十岁,便能够完全驾驭‘大圣遗音’,让其自动认主,这就是‘剑胚’的可怕之处。青帝,天下有四种幸运儿,可得莫大仙缘,‘佛子’,例如当年的莲花峰客卿李白禅;‘道婴’,你与玲珑洞天相中的小薛后,都是道骨,比道婴,却差了一大截,龙虎山历任天师,便是道婴之体,这才能传承道统三千五百年,香火不断一丝,声势不减一毫;‘武胎’,分为先天后天,你现在便是后天,比起先天,只是要略逊半筹。最后便是我那位桀骜师妹的‘剑胚’,对剑有着与生俱来的主宰灵气。我这位师妹,本是北唐小公主,三岁便被我师傅带来莲花峰,插于金莲顶数百年的大圣遗音自动飞出,回旋于她身畔,那副玄妙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那会儿粉雕玉琢的师妹也不惧这仙器,伸手便要抱它,说来也怪,‘遗音’锋利无比,被她抱在怀中,却是变得重剑无锋。”
陈青牛只能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了。
不知为何,离开琉璃坊时听闻范夫人说殷姥姥也带着小薛后去玲珑洞天,当时并无感觉,现在越发想念起那只南瞻部洲最娇贵福气的笼中雀。
唉,这小娘子走了,也不知道跟他道一声别。
现在她在玲珑洞天那过得还是那般不痛快吗?还是如一来就给天大下马威的师叔一般,一进入观音座就得了莫大机缘?
总之,可以肯定,她离他是越来越远。
陈青牛心有不甘。
种种不甘,汇聚心中,愈演愈烈。
范夫人泼了冷水,道:“你是客卿候补,按照九脉莲花座订下的规则,我便不能传授你任何莲花峰秘术,否则不等你斗法身亡,便会被掌罚莲花长老毁掉一身修为,丢下舍身崖。所以这半年,你只能自行修行《尉缭子》和锤仙拳,最多我再传你一种观音座外的奴剑术。”
陈青牛笑道:“夫人,你放心,为了小命着想,我也会日夜拼命,不敢松懈片刻。”
范夫人自嘲道:“接下来你便去舍身崖那边悟道,我已经与相对好说话的汤师姐和翟师妹谈妥,半年内不允许别人靠近舍身崖,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争取,你要珍惜。日观沧海,夜观星象,对修道之人来说,是必须要做的功课,至于你,我想可能用处着实不大。也算是我尽人事知天命吧,你大可以当做看风景了,能看一日是一日。”
感觉像是半年后就被推上断头台的陈青牛哭笑不得,难得范夫人说出丧气话。此刻的范玄鱼,脱去华贵美妇的衣裳,穿上白衣,再流露出点到即止的软弱,果然别有韵味。
见到陈青牛头一次敢直愣愣朝自己发呆,范夫人也是感受古怪,笑道:“想什么?”
陈青牛挠挠头,遮掩道:“正念着夫人的奴剑术呢。”
范夫人何等心窍灵通,就不去揭穿少年的稚嫩心思,摇头道:“这个不急,等你窍穴全通,再传授奴剑术。业精于勤,你还远没到能够将庞杂融汇的境界。那本《尉缭子》与古版略有不同,但我研习过,并无坏处,你只需用心引气便可。天道酬勤,你最佳的根骨,在于心坚,别人怎么看轻你都无所谓,你自己要争气。”
陈青牛豁然起身道:“夫人,我想现在就去舍身崖。”
这次轮到范夫人哭笑不得,道:“也不急在一时,你手受伤不轻,休息一日无妨。”
陈青牛诚实道:“我想去看夜空。小时候乳娘说过,离天近的地方,能听到仙人说话。”
范夫人望着那张没了狡黠谦卑,只留下干干净净的脸庞,突然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不可抑制。
范夫人将陈青牛领往舍身崖,一路上由她讲解白莲内幕,远比石矶要活波可爱,她娓娓道来:“白莲一脉门主一人,二代弟子四人,如石矶、香君这般的三代弟子五十人,加上你五十六人,在莲花峰九莲中人数并非最少,实力无疑却是最弱的一支,这无须对你隐瞒。所谓修道,一来修心,二则修大力神通,缺一不可。只修心修己,往往无因无果,飞升不了。修神通法力,若只知以力证道,强行渡劫飞升,十有**要亡于尸解。不管如何,都不太能离开银钱,你所见白莲门玉石广场,二十多栋殿宇阁楼,可不都是银子堆出来的呀。二代弟子中,汤红鬃排斥佛道,专注于炼体养神,走一条艰难的肉身成道路子,此法进展慢,根基却最为扎实,当年上莲花峰后,她便是以一品武夫为起始,继续修炼武道。翟芳截然相反,不顾肉身,只求元神成就丹婴,一手符箓可招神唤鬼,擅道教一百一十一种神咒,密宗四十一种言咒,精于丹鼎。至于黄东来,便是刺了你一剑的黄师叔,一心剑道,极情于剑,等某日可弃‘大圣遗音’不用,便是她得道之日。我这三位师姐妹,都不理俗事,唯有我,道行最浅,白莲门总不可能光在莲花峰仰人鼻息,便只好由我去朱雀王朝摸爬滚打,悄悄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栏金银,顺便物色根骨上佳的女子,所以回到舍身崖,难免连累你和香君要受气。羽化飞升,位列仙班前,即便是高僧云集的天龙寺,也超脱不得,会有这样那样的勾心斗角。所幸香君是逆来顺受惜命无比的孩子,而你又是胆大包天不惧凶险的妙人,倒省了我诸多心思。”
陈青牛笑道:“在哪儿不是修道,勾栏最能知人世冷暖,夫人人情达练,道行哪里浅了?再说,我看白莲门没了姓汤和姓翟的,都能支撑下去,唯独没了夫人,日子就要过得寒碜无比,我看到时候她们如何去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范夫人愣了一下,下山十多年,奔波劳碌,偶尔几次带搜罗来的世间宝物上山,三位师姐妹颇为不屑,不爱搭理,更别提师傅只顾闭关,不曾出来说半句暖心话。今日听到陈青牛这番话,也不管是否溜须拍马,总是说到范玄鱼心窝里去,着实有些感动,只是没有在脸上流露,只是微笑道:“奉承拍马的功底,白莲门没谁比得上你。”
拍马屁?
落下一两步距离的陈青牛下意识瞧了瞧范夫人那滚圆臀部,嘿嘿一笑,心想自己拍马厉不厉害,还得真真切切拍上去才知道哇。
只是有这个机会吗?
陈青牛耸耸肩,不去想,他已给乳娘报了仇,当年乳娘房中恩将仇报的贱婢已被他勒死,刨坟的董府也死了四十一口人,只剩下一个小女孩,萧婉儿和齐黄梨都死在手中,陈青牛觉得此生大遗憾都没了,该咋样咋样,况且,半年后,谁说自己就一定要死于斗法?
范夫人走在前头,只是感觉陈青牛心境有一丝波动,却没多想,继续柔声道:“白莲门大多弟子都已辟谷,不需五谷杂粮,但专门有人负责种植采摘仙家花草,我送你那瓶莲子玉液就由红莲子等数十种珍贵草药炼成。像你石矶师姐,每日所做就是去猿洞捕捉珍禽奇兽,用作门内炼丹。”
陈青牛咧开嘴,露出一嘴洁白牙齿,调侃道:“夫人,怎么觉着飞升前,便一刻不得清闲,大家都是劳碌命。”
范夫人笑道:“三千大道,八百旁门,诸多邪道,没有一种能够躺着就能飞升的好事。”
到了舍身崖,范夫人只是提醒他别太靠近绝壁,否则一个风吹,便给扫了下去,然后她便返回自己的阁楼。
陈青牛挑了一个自认安全的地点,盘膝坐下,闭目按照《尉缭子》引气,凝神养气。
许久睁开眼睛,望着满天星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夜色绚烂。
这还是莲花峰最下面的位置,若是金莲顶,又是何种风景?
陈青牛忘了一切烦心事,只是抬头望着那片璀璨星空。
这曾是乳娘最大的心愿,有生之年,能够在名山之上,看一眼星斗,确认一些到底有否仙人。
陈青牛闭上眼睛,低下头,哽咽道:“娘,这世上是有仙人的。”
第十七章 头顶生虹
无数颠沛流离的孤儿,懂事后总会惦念亲生父母,不管是恨还是思,都会有所有挂念。(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可陈青牛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乳娘便是她亲娘,是乳娘独自将他生出来的。这一点,陈青牛固执得没半点道理可讲。
陈青牛睁开眼,瞥见离绝壁仅有三尺的莲花墩,站起身面朝扶摇大风,艰难走了几步,吃力坐下。
往外三尺,便是万丈悬崖。
天外黄鹤翱翔,云烟如海。
陈青牛猛然间无比心静,默念《尉缭子》口诀。
天上紫气丝丝洒落。
黎明。
一轮红日跳出云海。
云涛翻滚。
陈青牛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于莲花座上,不饥不渴不寒不热,无欲无求。十六年蛰龙藏目子时涌动,逼得陈青牛走上一条不为人知的独木桥,养体养气,都剑走偏锋,暗合天道。尤其被植入武胎后,苦难开花结果,一些诡谲妙处,便是观察了多年的范夫人,都琢磨不透。
朝食云霞玉髓。
夜吸星斗紫气。
《尉缭子》前几幅图,可没有传授此等上乘玄奥妙术。
日复一日。
夜复一夜。
一旬后。
整座白莲门都得知被化为禁地的舍身崖畔,有一位竞争莲花峰客卿的少年,以凡夫俗子身躯,不吃不喝了一旬,并且在绝壁前如仙人入定,山中一日世间千年的风范,古怪绝伦。
不仅范夫人,忙于炼丹的翟芳都抽空站在舍身崖远处,观察了一炷香时间,最终还是疑惑不解地离开。
以那少年的境界,根本无法辟谷一旬,可他的精气神却异常饱满圆润,气府清澈,经脉畅通,气机流传由潺潺小泉变成一条小溪,宽厚数倍。
开窍十余。
一个月后。
连在猿洞深处绞杀一条八百年巨蝰的汤红鬃都得知此种诡相,钻出洞,双手负后,站在殿宇顶点,她身材仅比魁梧石矶略逊,八尺多,仍然比高挑范玄鱼修长一些。
她背上扛着一条即将修炼成精的五百年巨蝰尸体,皱眉,喃喃道:“如此静坐,周身四百零三气府,才开了不到六分之一,肉身也离金刚境界甚远,这修的是哪门子偏门法术?”
汤红鬃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巨蝰砸到楼下空地,吩咐几名女弟子拿去给炼丹大家翟芳,返身前去猿洞,继续追剿那条肚中吞下半卷莲花峰上古秘籍的三头蝰王。
两个月后。
风吹日晒,雷雨交加,月明星稀,日出日落。
陈青牛依旧不动如山。
白莲门一群女子开始见怪不怪,开始习惯并且厌烦那名少年的静坐风采。
唯有同脉同门的娇小秦香君和魁梧石矶会时不时站在群楼中的高处,一起遥望,各怀心思。
临近三个月。
小雨过后,晨曦微露。
只见一道粗壮绚美的神奇彩虹,从胭脂山山巅,横跨两百里,直达陈青牛舍身崖,悬在头顶。
美轮美奂。
八条金光环绕盘旋陈青牛身躯。
陈青牛练气多时,终于头一回睁开双眼。
伸开双臂,长啸一声,通体舒泰。
气机充沛。
——————
只见彩色飞虹之上,一名粉雕玉琢的红袍女孩摇摇坠坠,遥遥向他走来。
似乎她将这道凭空而出的彩虹当做了索桥,摇晃行来。
七八岁模样,天真无邪。
趴在离陈青牛头顶几步远的彩虹上,托着腮帮,眼眸儿笑眯成两条小月牙,奶声奶气笑问道:“喂,你是谁?”
陈青牛终究不再是对王琼都需要仰视讨好的青楼小厮,心平气和道:“凉州陈青牛,你呢?”
她咧开嘴,露出可爱虎牙,笑道:“喊我小红吧。”
陈青牛挠挠头道:“这名字……”
她依旧神通广大地趴在虹桥上,嘿嘿道:“很好哇,一听就是道行高深的仙人。小白,你觉得不好听吗?”
小白?
如此一来,陈青牛觉得小红这称呼确实悦耳脱俗多了,笑道:“好听,最不济比小白好听。”
扎两根朝天辫子的她歪了歪小脑袋,问道:“你打架很厉害?”
陈青牛摇头道:“不厉害。”
她撇了撇稚嫩猩红小嘴,一脸不信道:“不厉害能牵动观音座气脉,扰得莲花峰胭脂山两处不得安宁,生出一条两百里彩虹?不厉害心机最重的白莲门能让你去抢那劳子的莲花客卿?”
陈青牛觉得上山后,只有眼前小女孩最有趣,不如那些仙子仙姑喜好板着一张张俏脸,拒人千里。说话谈天也无压力,哈哈笑道:“那就当我厉害。好吧,小红姑娘,实不相瞒,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十岁已然举世无双。”
小女孩笑得烂漫,然后皱了皱鼻子,哼哼道:“吹牛。”
陈青牛起身,与她平视,也哼哼道:“不信?”
她摇晃脑袋厉害,一点都不给颜面。
陈青牛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露一两盖世绝学给你开开眼界。”
她使劲点头,拍掌道:“好呀好呀。”
陈青牛脸不红心不跳地练了一套锤仙拳,三十六式,三月冥想中悟出一半,初具雏形。
打完收工,自觉不错,陈青牛得意道:“如何?堪称天下无敌吧?”
她却狂翻白眼。
陈青牛受伤道:“喂,淑女可不许翻白眼,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她眼珠儿滴溜溜转头,灵气之盛,在陈青牛印象中,只有小薛后能够媲美,她狡黠道:“莫不是你想等我大些,便与我双修?”
陈青牛顿时被震惊,这小闺女也忒生猛霸道了,小脑袋里也不知装了啥,摇头装神弄鬼,道貌岸然道:“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十岁天下无敌后,便吾身孑然,不求天道,独向黄泉。”
她张大嘴巴,似乎也震惊陈青牛的厚颜无耻,实在忍不住,再翻白眼。
陈青牛试探性道:“小红姑娘,你从胭脂山那边来这玩啊?”
她似乎懒得回答这类白痴问题,闭嘴不言。
陈青牛轻声道:“你还是走点离开吧,我这边有很多头蛮不讲理的母老虎,到时候我即便举世无双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但终究碍于同门情面,不好过分帮你。万一闹出风波,小心回去后你师傅打你屁股。”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缓缓道:“那你以后来胭脂山找我玩?”
陈青牛无言以对。
敢情这小女孩真当自己是天下无双了啊?三百里距离,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就是真有一条索桥,两山之间大风肆虐,强劲无匹,陈青牛也未必走得过去。
小女孩泄气道:“看吧,我就知道你只会吹牛。”
陈青牛挠挠头道:“我的天下无敌,不好轻易泄露。高处不胜寒,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坐在彩虹上,伸出两根手指玩弄朝天辫,很努力地思考问题,许久说道:“要不我教你御剑,你就能去看我啦。”
说得轻巧,御剑是吃喝拉撒睡不成。
陈青牛故技重施,摇头晃脑道:“我一岁闭关,三岁悟道,六岁御剑……”
她故作老气横秋哀叹一声,翻白眼,突然,她站起身道:“小白,我得走了,下次再找你玩。”
她就这样蹦蹦跳跳走了。
每走一步,悬空彩虹便消失一寸。
陈青牛久久伫立,不曾回神。
这女娃,是胭脂山何方神圣?是哪位大仙师的亲传弟子吗?
侧过脸,猛然惊觉一位白衣白发老妇站在舍身崖畔,身子骨看上去却远比琉璃小院那位殷姥姥要好,站如孤松,气质出尘,这种清逸气质,陈青牛在范夫人身上感受过。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陈青牛,和蔼笑道:“你就是玄鱼找来的少年陈青牛,是好苗子,可惜白莲门做不了你的大靠山,可有遗憾?”
陈青牛摇头心诚道:“青牛一介低贱白丁,不识大体,却最懂知足。”
她感慨道:“这世上聪慧的孩子多,憨厚知足的孩子却日益少了。早知如此,便不许玄鱼将你带上莲花峰。”
陈青牛恭敬而立,不敢插嘴。
她轻叹一声,飘然远去。
陈青牛不知所以,离开舍身崖,走向白莲门安排给他的小院,有点想念范夫人和秦香君,至于那位不开窍的石矶师姐就算了。那挡剑的壮举,无非是在范夫人面前卖个乖,博取一个心智淳朴的印象。年幼听说书人讲述江湖纷争,或者仙怪志异,里头隐士高人择徒,首要便是赤子心性,其次才是根骨才智,陈青牛登莲花峰前,就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赢得范夫人欢心,少女师叔那一剑,不过是契机而已。
仙路缥缈难测,范夫人也不曾真正泄露过天机,一切只能由陈青牛独自去摸索。
来到院中,秦香君和石矶师姐都不在,陈青牛掏出《尉缭子》和《黑鲸吞水术》,细细揣摩,入定半年,陈青牛所思最多的并非引气术,而是旁门左道的《黑鲸吞水术》。
据书中记载,这黑鲸吞水,最高境界并不只将他人精血吸为己用,连魂魄都可摄入,甚至修炼到极致,连皇朝大洲的气运也可一口吞下。冥想百日,陈青牛隐约觉得体内藏有一股玄机,如当年两条蛰龙,继续吞食根骨,犹有数倍过之,如果不是百日参悟,陈青牛相信体内辛苦积攒的不多气机早就被吞噬一空,这仙道修行,当真是逆水行舟,一退再退,岂不是成了莲花峰的笑话。
难不成蛰龙还潜伏在眼中,潜龙在渊,伺机而动?
陈青牛开始有点忐忑不安。
第十八章 北唐候补
“小师弟。(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扛着一条百年巨蝰一身血迹的秦香君雀跃道,身后是扛三条巨蝰的魁梧石矶。
坐在葡萄架下的陈青牛赶紧跑过去,接过秦香君肩上黄色巨蝰,笑道:“秦师姐,石矶师姐。”
石矶只是僵硬点头,将三条黄蝰摔倒小院角落的石桌上,吐出叼在嘴中的一柄青锋匕首,娴熟剖开蝰皮,掏出三颗淡红色蛇胆,黄蝰是天生异种,可喷毒雾,凡人沾之即刻便化为一滩血水,十分凶暴。
黄蝰在猿洞吞食灵物白猿为生,五百年蛇胆成丹,千年幻化人形,再过两千年,便可为地蛟,在陆地生灵中所向披靡。
秦香君和石矶捕杀的四条黄蝰,不过百年,蛇胆并不算珍惜,师伯翟芳那边的丹房根本不屑接受,范夫人便让两名徒弟自己吞掉蛇胆,抛弃血肉,留下蝰皮。
石矶自己吞掉一颗蛇胆,秦香君皱着眉头吞下一颗,剩下两颗,都丢给陈青牛,他也不客气,吞进腹中,一团火热,灼烧脏腑,第一次吞服蛇胆便痛得抽筋的秦香君,见陈青牛安然无恙,面不改色,大为惊讶。
陈青牛好奇问道:“秦师姐,夫人不在莲花峰?”
秦香君叹气道:“说是去凤州京城,还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齐家,清凉宗,都在凤州势力极大。
都是他惹下的祸根,陈青牛有些赧颜。
陈青牛望着宽阔石桌上的黄蝰尸身,灵机一动道:“秦师姐,想不想尝一尝炖蛇肉?”
秦香君有些犹豫,她尚未辟谷,可山上伙食太过清淡,被陈青牛一说,立即心动,可以她谨慎不逾矩的性子,不敢自作主张,望向古板僵化却相处容易的石矶师姐,可惜后者无动于衷,只顾埋头剖蝰,陈青牛很善解人意地干脆道:“出了麻烦,我来扛。”
没多久,加了一些草药的一壶炖蛇肉便新鲜出炉,香味扑鼻。
陈青牛率先动筷,大口吃肉,狼吞虎咽。秦香君也小心夹了一小筷子鲜嫩蝰蛇肉,津津有味。最后石矶师姐也不动声色坐在一旁,三人一块大快朵颐,感情瞬间就拢近几分。曾有个花和尚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话:大伙儿同出于佛门清净地,一起尝过荤,一起嫖过妓,一起杀过人,便是铁打的情谊。
话糙理不糙。
陈青牛房门突然被数道剑气绞烂。
换了一身绿衫的少女黄师叔站在院中,古剑漂浮在身侧,一脸冷笑道:“倒是会享受。”
陈青牛抹了把嘴,起身谄媚笑道:“师叔要不也尝一尝青牛的手艺?”
年纪轻轻便是三人师叔的北唐公主舔了舔嘴角,轻轻嗅了嗅,脸色仍旧鄙夷,不屑道:“少跟本座套近乎,想再吃一剑吗?”
陈青牛继续孜孜不倦溜须拍马,道:“借青牛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奢望师叔青眼相加,只是这鲜美的炖黄蝰肉,落入我等口腹,太暴殄天物,若是仙子师叔能尝上一尝,我想那条黄蝰也死而无憾了。”
秦香君辛苦忍住笑意,这小师弟,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了莲花峰还是没个正经。
少女师叔冷哼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御剑离开。
只是不等她艰辛抵住诱惑后离开小院,门外便陆续走进一批不速之客。
为首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带,腰挎一柄清奇长剑。身后是五六位美丽女子,个个神情倨傲,眼高于顶,衣裳长袍皆绣有一朵蓝色莲花。
那男子盯着黄东来的娇躯,眼神游弋,双目炙热,故作惊讶道:“这位可是白莲门的黄仙子?莲花峰百年来最为出彩的剑胚,北唐小公主?”
少女黄东来瞥了他一眼,不喜他的放肆视线,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丝毫不恼,表面气度优雅,作揖道:“在下北唐雷符剑派孙桂芳,北唐右国师孙太纬便是吾父。”
秦香君战战兢兢。
陈青牛却赶紧趁机偷塞了一块黄蝰肉往嘴里,嚼得快,汁水差点爆出来。
健壮不似女人的石矶护在门口。
三岁便来到白莲门的黄东来冷笑道:“绿莲门不愧是莲花峰鱼龙混杂的害群之马,什么货色都敢收为弟子,什么泥坷垃都当做宝贝往回搬,这不就把你给选作客卿候补,姓孙的东西,你该真不会觉得自己能活过百日后的斗阵吧?”
一名绿莲内门弟子怒斥道:“大胆!”
身为帝王贵胄的黄东来嗤笑道:“你才胆肥,本座替你摘去好了。”
心随意动,灵犀相通的那柄大圣遗音一瞬间冲出剑鞘。
电光一闪,便刺中那名绿莲弟子的心脏,整把剑将她心脏刺穿还不罢休,往后一带,钉死在院墙上。
自称北唐右国师之子的孙桂芳依然笑容不改,与那名女子相距不过咫尺,方才却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图,相反很善解人意道:“绿珠公主,如果我没有记错,在莲花峰杀害同门,可是要被禁锢在浮莲宝座上,受七天七夜雷罚的。”
诞生于北唐皇宫,被封为绿珠公主的黄东来气极反笑,霸气奴剑,凌空拔出刺穿绿莲弟子的仙剑,“遗音”凶悍冲向孙桂芳。
孙桂芳抽出长剑,瞬间挥出九九八十一剑,全身笼罩于白茫茫剑网,滴水不漏。
少女心性的黄东来轻喝道:“不知死活。”
遗音猛然间绽放出紫色光彩,如同一轮紫日。
只一剑,一道滚滚紫气,便源源东来。
孙桂芳倒飞出去,古剑折断,一截在手,一截坠地,口吐鲜血,狼狈不堪。
黄东来收回遗音,御剑离去,留下一句:“你也配在我面前使剑?”
孙桂芳被搀扶离去。
绿莲一伙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秦香君松口气悄声道:“师弟,这孙桂芳应该就是绿莲一脉的候补客卿,貌似很不济事。”
陈青牛撕咬着黄蝰肉,含糊不清道:“他的心术比剑术厉害多了。”
秦香君不笨,惊呼道:“这是他示敌以弱?”
陈青牛笑道:“大概是的,可能本来只想打探虚实,遇见黄师叔,就干脆来一招装孬,可惜这种把式,我见多了。”
秦香君担忧道:“那你有把握赢过他?”
陈青牛苦着脸道:“就算他没装傻佯懵扮猪吃虎,我也打不过。”
秦香君哑然,神情天然妩媚。
陈青牛收拾着吃完黄蝰肉汤的残局,继而轻声道:“我在琉璃坊讨生活的时候,总觉得孙桂芳这些含金汤匙出生的家伙,不是龙象,便是豺狼,居高临下,能随手将我这种蝼蚁捏死。”
秦香君似乎唯有在陈青牛身边,才依稀记得自己是凉州凤首,是千人宠万人怜的女人,坐在陈青牛身边,幽香阵阵,笑道:“可你不照样杀死齐黄梨,那可是九卿一级权贵的儿子,放在纨绔遍地走多如狗的京城,也是大公子哥。”
陈青牛收拾完尚留余香的炖汤,刚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断然不希望多接触的一人。
背负一柄等人高仙兵的师叔,红衫少女黄东来。
去而复还,所求何物?
陈青牛一下子得出答案,立马端着那壶蛇肉,跑出没了房门遮掩的屋子,殷勤道:“师叔,我正琢磨着给您炖一锅新鲜黄蝰送去,师叔若不嫌弃,先尝一下,这壶里头还有好些蝰肉,好吃,再炖不迟,不好吃,师叔打骂我一顿便是,还不够,被师叔再刺一剑,也是青牛的天大福分。”
如此不知廉耻的**马屁,连师姐石矶脸部都有点不自然。
秦香君心中默念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少女骄傲道:“那本座勉为其难尝一口,去准备干净碗筷,须是美玉质地。”
陈青牛为难道:“师叔,寒舍只有竹筷瓷碗。”
她瞪大眸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刺死这师侄辈的圆滑少年,犹豫片刻,望了一下那壶鲜汤,恨恨道:“快快拿来。”
陈青牛转头给秦香君使了一个眼色,可怜被伺候惯了的香扇坠也只得跑去找竹筷瓷碗,毕恭毕敬递给架子奇大的少女师叔。她夹了一筷子香嫩晶莹的黄蝰肉,还端着壶的陈青牛轻轻提醒道:“蘸一些汤汁滋味更好。”
她却没有照做,将那筷子鲜肉细细咀嚼,眼睛一亮,心满意足后,缓缓道:“今日本座帮你挡下孙桂芳……”
陈青牛赶紧接过话头,道:“以后师叔想要吃这黄蝰炖汤,只需吩咐一声,青牛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炖个汤,又不是闯荡刀山火海。
秦香君一阵无力,不料那小师叔听到这话,眉宇间却颇为自得,点点头,丢掉筷子,御剑而去。
秦香君匪夷所思,轻声道:“这也行?”
陈青牛抱着壶,弯腰捡起那双筷子,轻笑道:“看人下菜碟,是我这种人必备的小技巧,秦师姐自然不懂的,也不需要懂。”
秦香君若有所思,回房修习莲花峰心法和奴剑术,石矶师姐也离开院子。
第十九章 太上摄剑咒
打铁要趁热。(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陈青牛先不去管被剑气粉碎的房门,立马炖起第二壶黄蝰肉,石矶师姐房间树有一排药柜,摆放近百种草药,陈青牛不敢瞎抓,两次都只敢挑选性甘味平的种类,如此一来,既能保证黄蝰肉的原味,也保证吃不坏人。
又是一阵忙碌倒腾,有了经验,这一壶美味程度更胜,这都要归功于当年伙同刘七在琉璃坊偷烧荷叶叫花鸡的经历,刘七偷鸡偷盐,采摘池塘荷叶,他挖坑,负责火候,久而久之,功力就给熬出来。三吱儿活叫驴还有装傻扮痴这类小聪明小技巧,层出不穷,陈青牛从来是不缺的,他缺的是被师傅领进门。
他不是黄东来孙桂芳,说起身世,甚至师姐秦花魁都压他一头,所以陈青牛乐意眼观六面耳听八方,能毫无顾忌拉下脸皮。
粉门勾栏,本就是世间阴气极重的地方,修士眼中,寻常仅比乱葬岗好些。观音座,更是阴盛阳衰到了极致,陈青牛出琉璃坊,登莲花峰,所幸阴气重,却无半分脂粉气,否则想必范夫人那一关就过不去。
端着炖肉走出院子,路上逢人便喊仙子姐姐神仙妹妹,年纪再大也要喊姐姐,绝不喊姑姑婶婶,一路盘问,受了几次白眼闭门羹后,终于从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姐姐”嘴中得知师叔黄东来住处,唤作藏剑阁,位于白莲门琼楼玉宇东北角上,独门独院,遗世独立。
陈青牛站在门外,心里嘀咕怪不得王琼那伙人总说宰相家的鸡犬都一身贵气,抱着滚烫的炖壶,空出一只手去敲门,不敲还好,一敲门便险象环生,十来柄长短不一的古剑在院外破土而出,估摸是九宫八卦一类的剑阵,朝陈青牛扑杀去,陈青牛恨不得裤裆里第三条腿都能跑路,抱着炖肉上下跳窜,滑稽可笑,那些质地不一的古剑似乎孕育生机,灵气十足,专刺陈青牛屁股。
一个上门献殷勤的家伙,被十来柄剑追得满头大汗。
“守拙。”
不知何时坐在院墙上的绿珠公主黄东来促狭道,那些剑便停下,悬浮空中,她再轻道一声“归元”,重新插进大地,不见踪影。
“废物,手脚倒是勤快,不愧是范玄鱼调教出来的徒弟。笨是笨,孝心凑合。”这位北唐公主嘴上刻薄,动作没客气,拍了拍肩膀上小白貂的脑袋,道:“洗面,去端壶。”
长有三根尾巴的白貂哧溜一下窜出去,下了墙,却不是四足贴地爬行,而是如人一般,仅用两脚行走,大摇大摆,颇有世家奴仆的狐假虎威,气焰十足,它在陈青牛身前停下,递出两只前爪。
陈青牛脸部抽搐,蹲下去,递出炖肉,别看这白貂小巧可爱,双爪纤细,接过炖壶后却丝毫不颤,一路小跑,到了院门处,转过身,扭了扭屁股,用三条尾巴挤开院门,瞬间不见了踪迹。
陈青牛无言,心中告诉自己这儿是观音座莲花峰,就是整座院子长脚走路也莫要稀奇。
少女师叔神情迫切,咽了咽口水,准备去尝鲜,似乎记起什么,朝院内方向喊道:“洗面,去经阁偷本《太上摄剑咒》过来。”
白貂扭扭捏捏跃上墙头,不太情愿。
黄东来中指微曲,弹在白貂额头,可怜小家伙雪球一般倒滚出去,跌下墙,站在墙角跟双足而立,前爪捂住脸庞,可怜兮兮。
这小家伙还真以泪洗面了?!
陈青牛目瞪口呆,再度无言。
他娘的这小崽子真不是一般灵性。
“快去,慢了我把炖肉全吃光,汤都不给你留一口。”少女师叔哼哼道。
白貂一脸舍生忘死,慷慨赴义的活灵表情,貌似真跑去偷那劳子《太上摄剑咒》。
等宠物去辛苦劳累,少女奸诈一笑,让陈青牛等着,她自己立即回屋解决黄蝰炖肉,陈青牛用膝盖想都知道那位小白貂被阴了一把,大开眼界,心想有必要对少女师叔的心智重新定义,否则说不定哪天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身上可没多少本钱。
白貂一头汗水地跳跃狂奔而返,叼着一枚紫色竹简,冲进院子。
院内白貂发出一声刺耳哀嚎,有种闻者心伤见者落泪的境界。
随即传来少女师叔慵懒满足的声音,顺手将竹简丢出墙,“《太上摄剑咒》送你了,以后就按这个规矩来,一壶炖肉一本秘笈。”
陈青牛将竹简《摄剑咒》揣入怀中,与《尉缭子》贴在一起,故作镇定地缓慢走回自家小院。回到住处,发现石矶师姐不知从何处撬来一闪房门替他安上,见着陈青牛,魁梧如猿猴的女人并无表情,步伐僵硬地离开院子。
陈青牛道谢一声,她没有反应。
陈青牛习以为常,进屋子按捺激动心情,缓缓掏出紫色竹简,直翻白眼,终于明白为何少女师叔如此出手豪迈,因为竹简文字是一种陈青牛根本没接触过的字体,蝌蚪一般,堪比天书。陈青牛冷笑一声,也不懊恼师叔的小心机,仔细浏览一遍,竹简共计五百四十三字,除去同字,还有两百一十九个。
这却难不住陈青牛,接下来一旬时光,他将蝌蚪古篆拆分开来,一字一字向秦香君讨教。除此之外,陈青牛引气苦练锤仙拳,闲暇时便琢磨那本从东海长生福地流传出来的残篇,《黑鲸吞水术》。
陈青牛因为苦练锤仙拳,双臂窍穴气府五十五个已然相继洞开,尤其是八邪、十王和中泉三窍,格外温热充沛,三者中,又以中泉最为气机盎然,因为三十六路锤仙拳虽然没有死板套路,对寸劲和抖劲却要求极高。
陈青牛约莫有七品武夫体格,如今再对上双手驭剑的秦香君,有一战之力。
在香坠扇的协助下,大功告成,他终于能够顺畅熟读《太上摄剑咒》。
陈青牛躲在房中,盘膝而坐。
竹简开篇:“以臂挥剑,为力,下下乘。以气奴剑,为气,下乘;以意驭剑,为术,中乘。以神铸剑,孕剑元,育剑灵,御剑横空,为道,上乘。天下无物不是剑,无剑不可为吾所用,上上乘,无上妙法矣。”
这是一部集兵道两家大成者的剑道秘籍,字句大气磅礴,属于提纲挈领那一类的经典,只是法门虽秒,却过于飘忽空灵,
可惜陈青牛基础薄弱,阅览起来吃力不说,还不得要领,总觉得眼前就有一座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不得其门而入。不管是大仙府还是中小宗派,都将门派传承视作头等大事,众多法门,即便是筑基培元的入门秘籍,也是由祖辈先贤亲笔抄写,一代秘传一代,而且多半会故意在文字上横生歧义,若非门内正统传道授业解惑,外人即便得了秘籍,也是无头苍蝇,无从下手,否则天下修士数百万,世间富家翁砸下重金,总能搜罗到一些秘典,可千百年来,修士便是修士,俗人还是俗人,两者鸿沟,难以逾越。
但一本《摄剑咒》,终归使得陈青牛奴剑可成,驭剑有望。
————————
舍身崖畔,白莲门五位女巨头神态各异。
炼丹大师翟芳性子最为与世无争,站在僻静处,与众人刻意间隔一段距离,闭目养神。
汤红鬃八尺身高,红衣红鞋,无比惹眼。她以武入道,走一条以力证道的修道窄路,她抱胸而立,眼神坚毅。
天之骄女黄东来坐在大圣遗音之上,悬浮在崖外空中,摇晃着脚丫,没心没肺。
范夫人站在莲花墩附近,微皱眉头。
一名白衣白袖麻鞋的苍发老妇遥望胭脂山方向,沉默不语。
范夫人瞥了一眼坐在上古神兵上的剑胚少女,再望向老妇,轻声道:“师傅,小师妹杀了绿莲弟子,明日便要被掌法长老押往莲花浮座受七日七夜的雷罚,如何是好?”
黄东来冷哼一声道:“谁敢来,便一剑刺死。”
被范夫人唤作师傅的白衣老妇喟然长叹道:“峰主订下的规矩,违逆不得。”
汤红鬃不以为然道:“峰主已经失踪将近四十年,这规矩不遵也无不妥。黑莲一脉弟子出手伤人杀人,不止十起,也不曾听说哪位掌法长老敢去抓人,到了白莲门,便敢兴师问罪,没这样的道理。”
黄东来嘻嘻道:“还是汤师姐明事理。”
汤红鬃也不领情,只是看向师傅,等待下文。
白莲门主摇头道:“若是以往,为师可以袒护东来,但现在处于挑选客卿的紧要时期,不可造次。万事忍为先,不能给其余八脉抓到发难的机会。客卿一职的重要,你们四个都心知肚明,白莲不弃权,就等于赌上了一切,马虎不得。”
黄东来三岁便上莲花峰,与北唐皇宫断绝一切联系,几乎将师傅视作亲生母亲,此时虽然闷闷不乐,但还是妥协道:“去就去,不过是雷罚,一百零八道小雷,正好给本座练剑。”
翟芳突然开口道:“按照规矩,白莲门无法传授陈姓少年莲花峰术法,但替他洗髓伐骨,打通四百余气府并无不可,为何范师姐迟迟不肯动手,莫不是真以为六脉客卿候补都是土鸡瓦狗?”
范夫人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汤红鬃沉声道:“参与赌局,每一脉都必须拿出一件镇门之宝,黑莲暂时不知,绿莲是一颗黑龙骊珠,赤莲是十二道品红莲业火,橙莲拿出一副上古夔甲,黄莲给出破仙枪,青莲更是赌上了整座竹海,而我们,则最为凄烈,输了,白莲一门就要被吞并。范师妹,这不是儿戏。”
黄东来落井下石嬉笑道:“是呀是呀,范师姐,输给黑莲还好,要是输给其余几脉,你难不成为了赎罪,就把身子交出去,给那位新客卿,祈求他对白莲法外开恩一回?”
白莲门主不悦道:“东来,不许胡言。”
范夫人苦笑道:“届时,玄鱼愿以死谢罪。”
黄东来嗤笑道:“说得轻巧。”
白发老妇对小徒弟对同门的尖酸并不以为意,轻轻道:“玄鱼,说说看那少年体内玄机,他当真得了天龙寺‘莲花士’李白禅的衣钵,身内藏有八部天龙?”
交情最好的汤红鬃和翟芳面面相觑。
黄东来依旧无动于衷。
范夫人点头道:“正是。”
老妇笑道:“如此一来,白莲尚存一线生机。怪不得你敢拼上一切举荐那少年。”
第二十章 浮尘洞天
精于道术丹鼎的翟芳疑惑道:“八部天龙是佛门圣地天龙寺的至高仙宝,当初客卿莲花士为了拯救被困于龙虎山的峰主,不惜破除天龙寺历经千年布下的三百六十多道禁忌,放出八部天龙,不顾后果,将天龙吸入体内,修为暴涨,一鼓作气屠戮龙虎山四百多名道士,最后不知所踪,怎么就传给了少年?即便果真传承,以少年的根骨,承受得住八部天龙的滔天威压?”
范夫人心平气和道:“少年幼年便被人在双眼种下两条蛰龙,赤螭与黄蟠,历经十六年整,榨尽全身佛根道骨,所以与八部天龙天生便有共鸣,这是最为关键的契机。(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当年李白禅以身饲养八部天龙,己身精气神为八龙食饵,所以修为不进反退,百年铸就的上品龙象般若修为,短短二十年内毁于一旦,滴点不存,最后才醉死凉州商湖小舟之上,八龙随之长眠。直到少年前去墓地祭拜,引发小天劫,八龙出世,少年眼中蛰龙破体而出,吸取紫雷,膨胀为蛟龙,八龙一口将其吞噬。这恐怕是少年至今仍然存活的唯一原因,等八龙哪天消化掉蛰龙,少年便要负担不起,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只不过,以少年的心智秉性,肯定撑得过斗法便是,误不了客卿选拔。”
一席话,缓慢道来,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却让翟芳和汤红鬃听得思潮起伏,心境淆乱。
黄东来坐在剑上,拍掌大笑道:“最毒竹叶青,毒不过妇人心呀妇人心。”
白莲门主叹息道:“苦命。”
范夫人微笑道:“等少年登上客卿座位,再死,下一轮客卿选拔最少耗时三十年,想来到时候黄师妹已经成就大境,白莲不管胜出还是败北,便不再需要今日这般狼狈。”
黄东来冷哼一声。
御剑而去。
似乎耻于与此等阴险同门为伍。
汤红鬃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范夫人,道:“我去猿洞捕猎那头三头黄蝰。”
翟芳也清淡道:“丹炉还需侯着火候。”
两人结伴离开舍身崖,只留下白莲门主和不动声色的范夫人。
白发老妇遗憾道:“如此看来,不是你不想给少年灌顶,是根本无法下手。动辄被八龙反噬,真是个天大的难题。只希望斗法中,能够如你预期,少年蕴藏八龙出于守护本体的本能,能够大放异彩,一鸣惊人。”
范夫人微微点头,眼神迷离。
白莲门主望着山崖外云卷云舒,轻声道:“玄鱼,你心不能乱。”
范夫人的眼神恢复冷漠清冷,道:“玄鱼铭记。”
这边阴谋跌宕。
少年那边却波澜不惊,他正端着一壶新鲜黄蝰炖肉跑往师叔,一路上继续厚脸皮喊着仙子姐姐神仙姑姑,满眼仰慕,换来的依旧是不置一词冷眼相向,终于来到藏剑阁剑阵外,恰好遇上御剑而返的少女师叔。
这次她没有挖苦嘲讽,看也不看一眼陈青牛,只是吩咐肩头上那只绰号洗面的雪貂去端炖肉,连一壶炖肉换取一份秘笈的承诺都给忘记,陈青牛也不敢讨要,小心翼翼离开,生怕触发剑阵,吃上十七八剑,捅成窟窿。
回了小院,石矶师姐和秦香君还在猿洞,石矶师姐炼体,秦师姐修炼奴剑术,陈青牛孤单一人,坐在葡萄藤下一心两用,同时练习《尉缭子》引气术,和《太上御剑诀》,折了一根葡萄枝放在石桌上,按照竹简上晦涩空洞的剑诀,凝神屏气,将一道意念投注在藤枝上,心中默念引气奴剑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口咒。
一炷香后,藤枝很不给面子地一动不动。
两柱香后,情形依旧。
陈青牛毫不气馁,今日驾驭不动一根小小枝桠,何谈心中真正所想的日后要搬山倒海?
动了。
长三寸的葡萄枝颤颤抖抖,摇摇晃晃。
陈青牛欣喜若狂。
藤枝浮起。
陈青牛意念一动,向左。
可藤枝却向右晃去。
陈青牛意念向右。
那藤枝捣蛋一般,竟然偏偏向左飘去。
陈青牛睁眼,怒骂一声:“日你仙人板板的,如此不听话。”
藤枝神奇地竖立起来,点了点。
陈青牛愣住,喃喃道:“啥情况,这架葡萄藤是妖精,能通灵?”
远处有人轻笑出声,嗓音熟悉。
藤枝坠落在石桌上。
陈青牛抬头一看,是范夫人,恍然大悟,涨红了脸,原来是这位气态如芙蓉的坊主开了小玩笑。
范夫人翩翩而来,坐在陈青牛对面,眼神一如凉州琉璃坊清亮,声音却温暖了几分,笑道:“想要驭剑有术,必须有大毅力,付出大汗水,哪能一蹴而就。”
陈青牛憨憨一笑,挠挠脑袋,道:“心急了心急了。”
范夫人拈起那根藤枝,两根如葱手指转动,陈青牛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纤纤玉手,嘴上好奇问道:“范夫人,听秦师姐说猿洞里有条大黄蝰即将幻化人形,石矶师姐也说世间有众多妖魔鬼怪喜欢以人形姿态行走山川湖海,这是为什么?”
范夫人不曾抬头,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十二正经,九条奇经,气府穴窍四百零四,处处都符合天地造化大道,玄不可言。生而为人,在凡夫俗子看来理所当然,却不知世上百万得了机缘,得以开窍的飞禽走兽,都羡慕人的福分。像你我这样的人,修仙求道,只要踏入门槛,稍有根骨悟性,进展之快,足以让异类艳羡不得,至于千年一遇的百岁飞升,百年一遇的两百岁飞升,在它们看来,已然匪夷所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话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日后你见着各色异类,断然不可攀交。”
陈青牛点头道:“青牛牢记于心。”
范夫人抬头,凝望着涉世不深的少年,道:“青帝,可曾想过成为莲花峰客卿后,要做什么?”
陈青牛回答道:“学御剑。”
范夫人笑道:“然后?”
陈青牛忐忑问道:“夫人,客卿能讨媳妇吗?”
范夫人愣了一下,摇头道:“娶妻生子对修道之人来说并不明智,沾因果,扰道心,耽误精进,除非结成道侣,否则一般没有谁愿意去娶妻。青帝,假设你今日娶了凡人女子,三十年后,你面貌如旧,她却人老珠黄,六十年后,她更是一堆枯骨,岂不无趣。等你成为莲花客卿,一身神通,天下女子,只要你看中,极少能拒绝你。”
陈青牛陷入沉思。
秦香君和石矶师姐结束了猿洞修行,各自扛一条黄蝰返回,石矶师姐背上那条粗壮程度是秦香君的两倍。
范夫人起身淡然道:“青帝,明日你与两位师姐一同前往猿洞,争取熟练整套锤仙拳。全身窍穴打通之前,不许离开猿洞。否则,去斗法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老死猿洞。”
第二天,陈青牛便追随秦香君和石矶师姐去猿洞。
猿洞其实名为浮尘洞天,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某位观音座先人曾在洞内找到一具枯骸和一部《乘鹤羽化经》,讲述的是乘鹤飞升大道。飞升种类众多,不下二十种,以驾龙为第一,乘鹤排在第九,当年莲花峰峰主被三位天师合力囚禁于龙虎山禁地,斩魔台,一部分原因就是这部道教宝典。
猿洞入口窄小,愈行愈阔,分支岔口一环接一环,曲径通幽,瘴气腥臭,还带着一股刺骨阴气,无风却透体冰寒,让初入猿洞的陈青牛头昏眼乱,猜测这个不似福禄洞天的鬼地方,是否已经将整座莲花峰腹部给掏空。
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
别有洞天。
立于悬崖侧的陈青牛终于明白何谓世外桃源。
脚下是一处开阔天地,溪流潺潺,莺燕飞舞,白鹤长鸣,猿猴扑腾,人间仙境一般。
秦香君叹了口气,给陈青牛指了个方向道:“蝰穴就在那条小溪中,得先潜入水,然后钻进洞,总共五十四个洞,大小不一,每个洞都藏有黄蝰,少的十数条,多的近百条,进去捕猎,就如同虎口拔牙。”
陈青牛望着百丈峭壁,为难道:“师姐,我们怎么下去?跳?”
已经来过猿洞数次的秦香君笑而不语。
石矶师姐吹了一声口哨,远处三只巨大黄鹤飞来,挟带一阵强劲清风,秦香君早有准备,趁势后移两步,稳住身形。可怜陈青牛措手不及,被掀飞出去,翻滚几圈,灰头土面,秦香君轻盈跳上黄鹤背上,望着一脸尴尬的某人,她掩嘴娇笑,风情比起白莲门那帮故作清高的女弟子,要尤物太多。
陈青牛小跑几步,蹦上黄鹤,使劲抱住黄鹤脖颈。
腾云御风一般。
陈青牛只觉得心旷神怡,胡思乱想那些乘鹤飞升的得道仙人,是咋样的痛快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溪畔,陈青牛依依不舍跳下黄鹤后背,在远处眺望小溪只觉得风景美妙,站在咫尺,才发觉滋味半点也不妙,溪水碧幽,看似不深,却不见底,水面上泛着一层层湛蓝雾气,透心凉,比先前行走猿洞通道要冰寒数倍。
石矶师姐腰上缠着一圈冰蚕丝制成的绳索,嘴上叼有一柄青铜匕首,跃入水中。
秦香君背负双剑,也如一条丰腴鲤鱼充满灵气地跳入溪水。
第二十一章 猎蝰
陈青牛一咬牙,跟着跳下去。(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冷入骨髓,无处可躲。
儿时睡在柴房床板上,每到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裹着单薄棉被,便是如此感觉,十指生冻疮不说,耳朵和脚上也是如此,爆绽开来,舍不得布料去擦拭血迹,只能捧些雪抹去,因此陈青牛对雪上加霜这一说法,理解得尤为透彻。
游鱼一般潜在水中,陈青牛可以清晰望见壮硕的石矶师姐,和纤细却腴柔的秦香君。
陈青牛只晓得状元墓归来后,双目便可夜视如白昼。
尾随两位师姐来到一处与人齐高的黝暗洞穴,陈青牛惊讶发现溪水阻隔在穴外,浑身湿透曲线玲珑的秦香君理了理发丝,笑道:“石矶师姐说是六百年以上道行的黄蝰吐气所致,将溪水拦住,以便后代繁衍生息。”
陈青牛骇然道:“你们抓获最大的黄蝰不过三百年道行。”
秦香君嫣然道:“这个洞穴已经被石矶师姐大致探明,并无致命的黄蝰,只需小心谨慎,我们三人就可安然无恙。只是再稍大一点的洞穴,就难说了,例如汤师伯去的那个,石矶师姐说任何接近一丈范围的生灵,都要被吸入洞内,尸骨无存。”
石矶师姐同样衣衫湿透,却依旧毫无女性柔美,更加凸显她的健硕强壮,陈青牛都不忍心多瞧一眼,只愿意偷瞄秦香君的诱人娇躯,这位昔日的香坠扇,琉璃坊的花魁,见到陈青牛不老实的视线,只是娇柔无力瞪了一眼,并无几分训斥含义。
石矶师姐领路前行,双手一正一反手持和倒提匕首,手法诡异。
秦香君也拿下双剑,步步为营。
陈青牛赤手空拳,即便给他一柄剑,陈莽夫也不会耍,只会累赘。如临大敌跟在两位师姐身后,目不转睛。
弯弯曲曲走了半里路,石矶师姐停下脚步,平静道:“来了。”
轰隆声骤然响起。
蝰洞剧烈晃动。
叱!
只见石矶师姐左手那把倒提匕首格挡住黄蝰透露,右手匕首插入下颚,由下往上,刺入水桶粗大蝰的头颅,这头黄蝰远比以往要巨大凶狠,口吐黑雾,腥臭无比,魁梧女人如一根长枪倾斜抵住黄蝰迅猛攻势。
养成默契的秦香君默念剑诀,一青一红两柄古剑脱手而出,剑名青虹的青锋飞至挣扎黄蝰头颅上方,狠辣刺下,与健壮师姐匕首相呼应,试图将黄蝰整颗钉入土地。黄蝰岂能被轻易驯服,猛然抬头,却听九尺身高的女人双手往下一拉,怒喝一声:“畜生躺下!”
黄蝰轰然砸地。
另一柄“赤练”古剑钉住黄蝰尾部。
石矶师姐沉声道:“锤它七寸。”
陈青牛身体毫无凝滞冲出去,跳上黄蝰背脊,拳头雨点般轰下。
野马奔槽,撼玉庭,
锤仙拳中一系列大开大合的凶猛招式都一股脑祭出。
只锤包裹黄蝰心脏处的一点。
陈青牛不知疲倦,被刺骨溪水浸泡过的生硬身体愈发滚烫舒坦,恨不得锤他个三千三万拳。
等陈青牛将黄蝰背脊轰断,双拳也血肉模糊。
“真是粗鄙的莽夫。”
一直辛苦驭剑的秦香君抹了把香汗娇笑道。
石矶师姐将温热蛇胆从血肉中剥出,递给陈青牛,陈青牛一口吞下,内脏灼烧,立马渗出一身热汗。
秦香君收回双剑,充满成就感笑问道:“师姐,这头黄蝰起码有三百岁月吧?”
石矶师姐木然点头,剥下蝰皮,从黄蝰头颅剔出两枚最大的蛇牙,以及两颗眼珠,这些都能送去翟芳那边的丹房,换取上乘洗髓丹药,她与师伯汤红鬃走了同一条道路,炼体远远多于筑丹,需要源源不断的外物来强筋壮骨,白莲门内,范夫人与翟芳关系并不融洽,这位魁梧女人想要珍贵丹药,唯有身陷险境猎获黄蝰一途可走。
接下来陈青牛三人遇见了几条百年幼蝰,石矶师姐不再动手,完全交由秦香君和陈青牛解决,秦香君虽不是剑胚,对剑却颇有灵性,上山后得以修习上乘剑诀,加上几次猿洞磨砺,可以离手驭剑六丈,威力大增。
陈青牛杀起了性,见着黄蝰,就冲上去,十六式锤仙拳只管锤出便是,被硕大蝰头或者碗口蛇尾撞得七荤八素,也只是摇晃一下脑袋,站起来再冲再打,第三条幼蝰便是这样被陈青牛活活揍死。
秦香君望着软烂如泥的黄蝰尸体,无言以对,深呼吸一口,白了一眼陈青牛,娇嗔道:“挨千刀的陈青牛,连半寸蝰皮都不能用了,还要给石矶师姐拿去换药呢。”
陈青牛傻笑几声,用手掏出蛇胆,想送给秦香君赔罪,秦香君转身,说道:“脏,才不要。”
她其实是不愿意受那蛇胆燃烧肺腑的痛感。
陈青牛转而递向石矶师姐,后者摇摇头,他只好再度“独吞”,小半日下来,已经吞食四颗蝰蛇黄丹。
腑脏始终被火烤熔炼一般,但全身心却生机勃勃,尤其是陈青牛双眸,神采奕奕,隐隐有流华萦绕眼瞳。
秦香君整理衣衫空隙,无意间瞥了眼陈青牛的眼眸,一愣,嘀咕道:“怎地如此好看。”
陈青牛可不知在凉州号称价值珍珠十斛的秦花魁犯了女人心思,兴奋问道:“秦师姐,你说这百年幼蝰与俗世七品武夫实力等同,那我岂不是有了七品功底?”
秦香君媚眼道:“没出息,才七品而已就沾沾自喜。”
陈青牛嘿嘿道:“七品,都能揍五六个小教头王琼了。”
秦香君最受不了这位小师弟的小家子气,一半泼冷水一半打趣道:“听师傅说橙莲候补客卿岳岩是二品莲花武夫,更身兼数种兵家法术,岂不是要打你几百个陈青牛。”
陈青牛呵呵哈哈,蹲地上帮石矶师姐抠出黄蝰眼珠,自言自语,依然陶醉在成为七品武夫的快乐中。
往洞外走,石矶师姐轻声道:“师妹,师傅要我们这次专心陪同师弟修炼,尽量不出猿洞。”
秦香君点点头,无可奈何,从琉璃坊走得急,本就没带多少件鲜亮衣裳,每来一次猿洞就废去一套,她心疼得厉害。幸亏此地有一处温泉,便于清洁洗浴不说,更有利于修行,她起了个名字,挺诗情画意,牡丹泉。三人游出小溪,山谷中有一座石矶师姐搭建的茅屋,离温泉不远,除了简陋的锅碗瓢盆,还有几套粗布麻衣可供换穿,茅屋外,一根大木戟插入大地。
秦香君先去茅屋后的温泉泡澡,陈青牛盘膝坐在石块上呼吸吐纳,猛然发现双臂气府悉数通畅不说,双足也有进展,入定冥想。许久,睁开眼睛,发现石矶师姐坐在大木戟附近,望着谷底上空,怔怔出神。
脸色还是万年不变的僵硬,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不再一味空洞。
陈青牛轻笑问道:“师姐,你使戟?”
她收回视线,望向陈青牛,点点头。
陈青牛挠挠头道:“如果还有机会活着下山,我就给师姐捎一杆铁戟来莲花峰。”
能力撼三百年黄蝰的粗犷女人竟然笑了,虽然只是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但的确在笑。
她笑的时候比常人哭还难看,本就丑陋,愈发惨不忍睹,只是看着她笑,陈青牛心境祥和,与曾经高不可攀如今辈分相同的秦香君,与谆谆教导却总看不透眼神背后含义的范夫人,与乖张难测的少女师叔黄东来,甚至在琉璃坊与藏私又爱面子的王琼,都不曾如此宁静,感到安稳。
她重新仰视头顶上空。
陈青牛也陪着她一起发呆,心想,之所以心安,也许是因为确定这个傻女人永远不会笑里藏刀和背后捅人吧。
今天的收获是三张蝰皮,四对依旧储有毒液的蛇牙,四对黄蝰眼珠,至于蝰胆,则全跑进陈青牛肚子里兴风作浪,最终化为精气,吸收殆尽。
出浴的秦香君清清爽爽出现在两人眼前,换了一身简朴麻衣,韵味别样,颇有小家碧玉的风采。
谁能有幸让这等佳人素手研磨?
陈青牛没来由冒出个念头,给自己?得了吧,自己不会耍剑,更不会舞文弄墨。
秦香君浅笑道:“小师弟,你也去泡一泡,牡丹泉对你这小小七品莽夫肯定有奇效。”
陈青牛一跃而起,大喊一声我去也,狂奔而去。
秦香君哑然失笑,瞧了瞧陈青牛的背影,再看一看坐在地上的石矶师姐,闷闷嘀咕道:“都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浑圆形的温泉并不大,直径两丈,雾气弥漫。
陈青牛脱光衣物,欢快跳进温泉,然后嗖一下跳出来,站在岸边呲牙咧嘴,不仅仅是由于水温滚烫,更重要是本来死寂下去的腑脏肝肺那股灼热,野火燎原一般复原,这一次陈青牛肌肤毛孔渗出的不止是汗水,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滴。
陈青牛望着温泉,一咬牙,再度跳进去,大声念出《尉缭子》。
身体周围瞬间便是血水一片,被冲淡,再浓稠,再淡去,周而复始。
这种恐怖情景,恐怕是秦香君如何都想象不到的画面。
寻常人不是失血而亡,最起码也会昏死晕厥,迟一点被淹死,热水烫猪一般。
可陈青牛却是灵台清明,从未如此清晰感受体内气机流传,如一条条溪水汇聚成江河,然后猛然间决堤,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两条正经。
三条奇经。
一百零八尚未“开窍”的气府。
被摧枯拉朽一般,融会贯通。
泉水翻滚,热雾飞扬,夹杂千万条猩红血丝。
茅屋附近的秦香君和石矶师姐也见到异象,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回神后两女飞奔赶来。
只见泉水如一条条白龙,咆哮飞旋,以陈青牛为中心,沸腾不休。
陈青牛的**身躯若隐若现,面目朦胧,似狰狞,似愉悦。
秦香君愣在当场,石矶师姐不由分说,扑向泉水,只是却冲不破水帘,被反弹回岸上。
她冲了十数次,口吐鲜血,都无功而返。
就在她准备再次尽力一搏的关头,白龙泉水消停下来,长发披肩的陈青牛依然紧闭双目,双手握爪,扬起,带出两条水龙,冲向小溪方向,轰在平静水面上,一冷一热,这幅画面,水柱持续不断,气势经久不息。
秦香君担忧道:“师姐?”
石矶师姐抹去嘴角鲜血,目不转睛,神情凝重。
温泉水面急剧下降。
秦香君突然伸手掩住脸面,连石矶师姐也猛地撇过头。
再下去几寸,陈青牛某个部位就要“水落鸟出”。
不幸中的万幸,陈青牛颓然倒在泉水,一切归于平静。秦香君透过指缝,偷望向泡个澡都能惹出大风波的罪魁祸首,陈青牛浑身力竭,精神却不疲惫,蹲在温泉中,苦笑道:“秦师姐,你第一次洗浴,也有这种状况?果然有奇效。”
秦香君捂住额头,头疼。
石矶师姐轻声盖棺定论:“武夫九品,上三品化神,中三品练气,下三品炼体,你虽才七品体魄筋骨,内里却已经完成前五重阶段。”
秦香君大为羡慕,乐滋滋道:“小师弟,感觉如何?”
陈青牛有气无力笑道:“就像死去活来了一百回。”
陈青牛感觉体力恢复奇快,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头埋入水中,盘膝而坐,汲取温暖。
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
水,守拙致远。
火,行健自强。
水火交融,龙虎相斗。
其中奥妙,道家经典浩瀚,也不足以道出千万之一。
第二十二章 衣裳
秦香君十二岁入琉璃坊,范夫人慧眼识珠,将伶人秦香君送入琉璃小院悉心栽培,外面身份是媚骨天成,将女娃儿培养成一枝花魁,内里却是相中了秦香君的剑根,以及秦香君为人处事的乖巧妥帖,适合接班,范夫人显然不奢望谢石机能够左右逢源,将来去打理白莲在俗世的事务。(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秦香君虽然顶着花魁的招牌,大红大紫,却还是清伶身,臂上守宫砂依旧鲜艳,对男女之事最多就是多听了些宫闱秘事,多看了一些类似《燕王行幸小薛后图》的春宫画,今日见到裸露身躯的陈青牛,还是头一遭,难免面红耳赤,着着急急离开牡丹泉。
陈青牛刚满十六岁,因为每日被当牛做马劳碌,伙食跟不上,身体比常人长得晚一些,到了莲花峰,才猛窜个子,吃黄蝰肉炖汤,吞馄饨一般食用蝰蛇丹胆,身体健壮许多,归根到底,还是两条蛰龙被驯服的缘故,成为骊珠后,化作双目,开始反哺陈青牛,受益无穷。若非如此,夜视如白昼和伤势痊愈神速的好事落不到他头上。
出了温泉,换上衣服,陈青牛神清气爽来到茅屋,秦香君在空地上练习驭剑,剑光闪烁,人剑合一,香坠扇本就体态娇柔,如美人舞剑一般,煞是好看。
身材起码是两个秦香君的石矶师姐坐在大木戟下,发呆,若是小薛后如此作态,陈青牛会觉得娇憨,可石矶师姐九尺身高,大手大脚,即便坐在那里也显得魁梧雄壮,一座黑塔,实在无美感可言。陈青牛询问过范夫人有关石矶师姐的身世,可惜范夫人并无兴趣解惑,不了了之。
陈青牛抓紧时间,一心两用,默念《尉缭子》口诀,苦练锤仙拳。进猿洞之前,每日持之以恒钻研《尉缭子》《太上摄剑咒》《黑鲸吞水术》三种口诀,只是出于怕死的本能,觉得技不压身,多学一点本事就多一分机会活下去。
进了猿洞的黄蝰穴,参与猎杀,这才让陈青牛真切感受到拳头硬的好处,一拳拳轰砸在黄蝰身上,宣泄得无比痛快淋漓,故而陈青牛更加卖力耍把式,将十八式悟透的锤仙拳一遍一遍重复演练出来。
当陈青牛演练正酣的时刻,左侧一道身影横冲过来,陈青牛一记抱蛟龙迎上去,却被身影径直撞飞,陈青牛倒地不起,双肩酸麻,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见石矶师姐站在不远处,摆出较量架势,陈青牛恍然,武痴师姐有了切磋心思,陈青牛也不客气,丝毫不因被一击命中而胆怯,只是将石矶师姐当做一条黄蝰,拼命厮杀,撞飞倒地再来便是。
石矶师姐一次次岿然不动,陈青牛便一次次发疯进攻。
十八路原本被分割的锤仙拳在搏杀中逐渐融为一体,石矶师姐不动如山,巍峨高大,陈青牛浑然忘我,只顾轰出双拳,一往无前,无形中得了锤仙拳“虽千万人列阵在前,吾单枪匹马亦往矣”的精髓。
秦香君驭剑完毕,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便乏了,回茅房休憩,再度出门,见两人还在厮杀交缠,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发现武力值惊人的石矶师姐此刻已经不能保证双脚不动,每次面对陈青牛的攻势,挡下不成问题,但是脚步有了微微挪动,才能卸去全部劲道。
秦香君摘了一些谷内特产的鲜果果腹,便去茅屋休息,盘膝冥想一个时辰后,睡在铺满茅草的床板上,窗外拳脚轰鸣声不断,半睡半醒间,秦香君呢喃一句“可惜泉水没再下降一寸”。
接下来半旬,陈青牛一直跟着石矶师姐和秦香君一起捕杀黄蝰,只敢挑选一些洞口相对狭小的蝰穴,因为穴口越宽越巨,就证明穴内居住有体型更加庞大的黄蝰,再半旬,陈青牛便提出自己单独出去捕蝰,这其中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陈青牛揣有一本歪门邪道秘籍,《黑鲸吞水术》,他想按照秘籍上的法子去吞食炼化整条黄蝰。
再半旬,陈青牛已经能够从最初的炼化蝰肉到炼化蝰丹,比起口服蝰胆,功用要强上数倍,这门邪法果然霸道,入门轻松不说,效果显著,不过范夫人说它不入流,是因为它的最高成就也就止步于此,离炼化修道者元婴丹神化为己用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境界,陈青牛不管境界高深还是卑微,路数正还是不正,只要能壮大自身,就是宝贝。
饿惯了的穷汉,面对一桌子食物,顾不上鱼翅燕窝还是粗糠糙粮,能填饱肚子才是关键,陈青牛无疑是饥汉中的饥汉,莲花峰引了这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白眼狼上山,不知道是什么因缘。
两旬里,陈青牛屠杀百年黄蝰六条,两百年黄蝰三条,四百年黄蝰一条,杀得昏天暗地。
陈青牛疯狂吞噬黄蝰精血,一滴不漏,一寸不丢,期间头一回对上结队的两条百年黄蝰,杀死一条后,陈青牛被另一条捆住全身,他咬在蛇皮上,默念《黑晶吞水术》口诀,几乎与黄蝰同归于尽。
醒来时才发现黄蝰只剩下一层干枯蟒皮缠绕身上,对上四百年修行的黄蝰更加惊险,那头畜生颇具灵性,更加嗜血残忍,猫抓老鼠一般逗弄陈青牛,每次撕咬都不致命,只是撕扯下一块肌肉,陈青牛浑身伤痕,站稳都成问题,困兽犹斗,捕杀与被捕杀角色转换,那头大水桶粗壮的黄色巨蝰玩尽兴后,终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如同匕首一般大小的獠牙,游移着躯干,朝龟缩在洞穴尽头的陈青牛扑杀过去,陈青牛狠劲得到完美体现,背水一战,并不束手待毙,一跃冲进黄蝰嘴中,忍着手臂和大腿被獠牙刺透的疼痛,对着黄蝰大嘴上颚一顿猛锤,只有锤仙拳撼龙庭一式,暴雨般轰出数百拳,拳拳到肉。
最终,黄蝰整颗头颅被陈青牛穿透,陈青牛已经没半点力气爬出毒液瘴气和布满獠牙的口腔,坐在里头,《尉缭子》引气,果真如黑鲸吞水,将黄蝰吸收得一干二净,当那颗温热如夜明珠的蝰丹被陈青牛吸纳中丹田,伤势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恢复,陈青牛的肌肤晶莹如玉,配合那双古怪异常的眸子,青楼小厮身上头一回有了气质风范一说。
衣衫褴褛的陈青牛走出洞穴,只带了两条百年黄蝰的完整尸体,其余战利品都在他肚中,化为精气神,为自成第一个三千小世界筑基,只是这等大秘法神通,都在陈青牛不知不觉中进行。陈青牛在勾栏坊间,听那些文人骚客夸夸其谈,论及佛道,总喜欢提起藏拙一词,大概是类似顺其自然而成器的大道理,陈青牛一知半解,但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能擒获百年黄蝰才是正常水准,再往上,就不合常理,事出无常必有妖,陈青牛不希望被两位师姐当做妖魔鬼怪,然后被当成黄蝰一剑劈死,例如水底洞穴,其余黄蝰最多是遇见他这样的猎人,但那条千年道行的家伙,正因为太出挑了,便不幸被汤红鬃汤师伯亲自“宠幸”,陈青牛道理不会讲,但不意味着他不懂处事。
到了莲花峰后,见多了白莲门的冷暖,陈青牛心中原本仙家府邸应该一股清静无为气度的想法,早早破灭。
秦香君见到凯旋而返的小师弟很是雀跃,却并无深思,倒是刻板冥顽的石矶师姐,眼神轻轻讶然,若有所思。陈青牛顾不上秦花魁的亲昵和石矶师姐的古怪,几乎在牡丹温泉里倒头就睡。休养生息,体内气机循环不断。
陈青牛醒来后,发现泉边站着一位红衣雄魁女子,赫然是白莲门内极具地位的汤红鬃,她相貌普通,不美不丑,不若范夫人那般美妇尤物,也不似石矶师姐黝黑丑陋,身材健壮却和谐,气息绵长,一眼就是顶尖炼体和练气双重高手,放在俗世,她一定是在战场上以一敌万的无双猛将,横扫千军如卷席。陈青牛想要恭敬起身,却悚然发现自己无衣可蔽体,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十分尴尬。汤师伯却毫无异样,只是居高临下俯视这名口碑平平的门内后生,自言自语道:“若是斗法放在二三十年以后,你还有希望与苏然魏丹青等候补客卿不相伯仲,生死各半。”
说完汤红鬃便飘然而去,无需乘鹤,离开谷底。
陈青牛等这位谈不上和蔼也说不上可憎的师伯彻底远去,牢骚道:“***,怎么个个都是看死人的眼神看我。”
汤红鬃离去没多久,娇小的香坠扇姗姗而来,捧着一套粗麻衣衫,略带清纯羞。
陈青牛脸皮厚,在温泉中浸泡,笑喊了一声师姐。
师姐而非秦师姐。
陈青牛相信心思细腻的秦花魁一定听得出弦外之音,对石矶师姐,陈青牛懒得去用这份小心机,因为毫无意义。果然,秦香君一听到这个去掉一个姓氏的新称呼,眉眼舒展,妩媚可人,将手中衣物放在泉畔石块上,柔声道:“青帝,这是这些时日师姐帮你缝制的,粗手粗脚,也不知合身与否,你试一试大小,到时候师姐再帮你修订。”
陈青牛神情呆滞,多少年,除了乳娘,再没有谁愿意一针一线给他制作衣裳。
低下头,极擅长看人下碟的陈青牛没了花言巧语,默不作声。
秦香君温婉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十三章 夔州歌十绝句
她与陈青牛不同,还可以陪石矶师姐出猿洞,在陈青牛炖黄蝰肉汤的时候说了一些趣事,师叔黄东来主动独自前往离莲花峰主峰外的浮空莲花座,接受七天七夜的雷罚,一柄上古仙兵大圣遗音,抗拒一百零八道白雷,宛若仙人。(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天下修道物品分六层境界,匠物,道件,灵兵,上乘法具,大乘仙器,造化功德神器。四海九大洲,大圣遗音位列十大剑器第八,介于法具和仙器之间,是修道者梦寐以求不可得的仙物,自动认主,除非主人神魂俱灭,否则仙人修为,也抢不走夺不去。黄东来能够幼年让大圣遗音认主,不愧是万万无一的先天剑胚,前途不可限量,也只有她这种天之骄女,才有资格和胆量在等级森严的莲花峰肆意杀人。
再就是青莲候补客卿,丹婴境高手苏然与赤莲候补客卿魏丹青在竹海一战,血战三昼夜,折去竹海上万棵紫竹。
但最令人震撼的却是一起杀人事件,整个观音座都哗然变色,引发许多名修十年关甚至一位修甲子关的长老出关。
玲珑洞天客卿赵龙图,白虎王朝的上任太子,不求皇位只求仙的“东皇”,三招之内,在橙莲门内悍然击杀橙莲门候补客卿岳岩,扬长而去,莲花峰无一人敢出面拦阻。
说到这里,很有莲花峰弟子觉悟和归属感的秦香君一脸愤恨,对那名实力恐怖的玲珑洞天客卿大加谩骂,只是香坠扇的谩骂言辞,听在陈青牛耳朵里,过于文雅,毫无杀伤力可言,陈青牛觉得自己要是那名高高在上的东皇,大可以当做樱桃小嘴吐露的天籁小曲儿,当做消遣。
陈青牛递给秦香君一勺子炖肉,问道:“师姐,那名号东皇的家伙既然如此了得,三招就解决一品武夫修为的兵家骄子岳岩。日后莲花峰即便选出了客卿,还不是注定要被玲珑洞天压一头?”
秦香君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幽怨道:“听说胭脂山的客卿比赵龙图还要略胜一线呢。”
陈青牛嚼着蛇肉,按照黑鲸吞水术炼化血肉,自身滋味可不好受,恶心不说,体内还有种种排斥,尤其是蝰蛇丹胆,吸收的时候更加作呕,己身三魂七魄都会焚烧难耐,也亏得陈青牛天生是个受虐的主,秦香君这类洁身自好的女性修道者,注定无法习练。
还是炖肉来得满嘴留香呀,陈青牛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口舌快乐,好奇问道:“师姐,夫人说天底下有六大真统四大魔统,各自有飞升境宗师,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散仙,那咱观音座,同样是世间第一等的豪门大派,在南瞻部洲高居第一宗门,可有此等陆地神仙?”
秦香君嘟了嘟嘴,她不过是莲花峰入门弟子,不清楚太多秘闻,只是犹豫道:“大概有吧。”
石矶师姐突然开口道:“胭脂山山主太上祖师陈太素,可望甲子内白日飞升。玲珑洞天洞主陈师素,可望百年内乘龙羽化。”
陈青牛如今辈分,名义上是范夫人的准徒弟,往上就是黄东来汤红鬃师叔师伯这一辈,再向上就是师祖白莲门主晏慈,莲花峰九脉门主都是同辈,一些掌法长老也是如此,接下来便是太师祖一辈,同时带给莲花峰无上荣耀和巨大耻辱的峰主属于此列,玲珑洞天和胭脂山十数位修甲子关的不出世高人也是如此地位超然,但石矶师姐嘴中所谓的太上师祖陈太素陈师素,却还要高出一辈,与陈青牛云泥之别,除非陈青牛侥幸成为莲花峰客卿,否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幸见上一面,事实上许多莲花峰门主修道百年两百年,都不曾目睹过她们师祖辈分的两位“观音”。
师傅,师祖,太师祖,太上师祖,玄祖。
陈青牛细细一算,心中大骂一声日他娘的,继而动了歪念头,这两位大菩萨不知是否容颜动人,否则抢来当做小妾侍女,就**了,以后再遇见类似东皇啥玩意的牛掰对手,拉出去,大喊一声我小婢是陈太素小妾是陈师素,那场景,一定让人泪流满面。
陈青牛自娱自乐傻笑着,突然回过神,不顾两位师姐诧异,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告诫自个这不知死活的念头还是趁早绝了,否则被胭脂山和玲珑洞天那两边的家伙知晓,还不得万劫不复,别说那两位祖师爷女神仙,人家随便拎出一个客卿,半只手就能将自己给轻松打入十八层地狱一万遍啊一万遍。
陈青牛问道:“石矶师姐,你见过她们吗?”
肤黑如炭的师姐摇头道:“只听说过两位太上师祖一位喜欢一袭红袍,一位一身如雪,从未亲眼见过。愿意为两位太上师祖去死的门人和观音座以外男子,如过江之鲫。”
秦香君一脸神往,眼神恍惚。
夜幕下,陈青牛升起了火堆,本来想去抓一只小黄鹤来烤肉,敌不过秦花魁的哀怨眼神,只能作罢,他的饥饿感从未消失过,即便在饱餐炖肉的同时,也一样,相反越是疯狂进食,饥饿感越是剧烈,唯有利用黑鲸吞水术,才能勉强减弱几分。别说两位不知身世心性深浅的师姐,就是范夫人,陈青牛也不敢明言这种畸形的身体状况。石矶师姐与他和秦香君不同,很多年前到达武夫四品凤首后,就可寒暑不侵,对篝火没有感觉,陈青牛难得偷空,伸出双手烤火,清秀脸庞映着火光,神采奕奕,秦香君偷偷望着他那张脸,最后视线集中在陈青牛双眸上,移不开。
秦香君突然道:“青帝,想听师姐唱一支故乡小曲吗?”
陈青牛在琉璃坊便得知香坠扇除去腴玉娇躯可值珍珠十斛,歌舞更是双绝。
她正了正衣襟,眼神朦胧,嗓音带一股陌生的清冷疏离,不再媚骨,望着篝火,一字一言,字正腔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国有女名湘妃,十二岁亡国,出蜀道,流落他乡,唯愿葬回天府。十四岁自作自谱《夔州歌十绝句》。”
一曲《夔州歌》,诉不尽亡国恨。
“蜀中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
“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
“他年君若为白帝,抬棺将妾葬峨眉。”
一曲十绝句,一句二十八字,共计两百八十字。
字字带情。
雄伟凄艳。
石矶师姐拔出大木戟,随歌而动,身影飞舞,杀伐落寞。
一曲毕。
秦香君悄悄拭去秋水长眸里的泪水,对陈青牛展颜一笑。
这一瞬间,花魁香坠扇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在陈青牛心目中再纯澈不过的清丽女子。
刹那间,那条冰寒刺骨的宽阔溪流汹涌起来。
石矶师姐持大木戟护在两人跟前,神情凝重。
陈青牛霍然起身,再将不明就里的秦香君护在身后。
溪水滔天,如同一条碧绿绸缎升起数丈之高,一条粗壮程度是四百年黄蝰三倍的人首巨蝰摇晃其中,尾巴扫动,一身翻云覆雨神通,猖狂笑道:“好曲儿,可惜入了本仙腹中,就再不能唱这美妙小曲了。本仙吞了你们三名胆敢猎杀我儿孙的小贼,便可立地成形,到时汤红鬃那恶妇能奈我何?!哇哈哈……汤红鬃,本仙接下来就要你尝一尝一寸寸血肉被吸干的极乐痛快,让你这恶妇万世不得超生!”
溪水翻滚,大浪拍岸。
寒气扑面而来,石矶师姐还能够纹丝不动,陈青牛勉强站定,秦香君已经摇摇欲坠。
这条凶物竟然是修炼千年吞食白猿无数的蝰首,仗着天时地利,被汤红鬃追剿数年而次次逃生的强悍孽畜,它已经修成三颗一模一样的人首,在它眼中,功法小成的陈青牛三人,自然是最美味的进补食物。
它千年苦修,终于悟道开窍,伺机而动,摸准汤红鬃的行事规律,只等她一走,才从洞穴钻出,对这三名白莲弟子下嘴。
陈青牛当机立断道:“石矶师姐,让师姐乘黄鹤去给门内报信,我跟你拼死一搏,拖延时间。”
秦香君愕然,使劲摇头。
石矶师姐冥顽刻板,却不愚笨,立即同意陈青牛的建议,吹了一声口哨,仅剩一头没有惊恐遁走的黄鹤冲刺而下,飞向秦香君。陈青牛见她发愣,将她整个人甩向黄鹤,朝她挤出一个笑脸,然后上前奔跑几步,与石矶师姐并排站立,挡在黄鹤和溪水之间。
三首黄蝰精面孔狰狞,阴森低沉道:“孩儿们,别害羞,都出来开餐了。”
近百条年岁不等的黄蝰涌出溪水,凶狠疯狂游向岸边。
成精巨蝰当然不肯让秦香君乘坐黄鹤出洞去通风报信,尾巴一晃,带起一股冷冽溪水刺向天空中飞翔的黄鹤,试图将连鹤带人一起击落,成为它和百余条子孙后代们的盘中餐。
眼见如长蛇巨浪就要击杀黄鹤,石矶师姐怒喝一声,一跃而起,手中大木戟划出一道不输浪水规模的雄浑光芒,硬生生将巨浪斩断截成两段。
陈青牛早在捕猎中与石矶师姐养成默契,冲在她身前,独挡最前数条黄蝰的袭击,锤仙拳娴熟轰出,拳影重重,汇成一条障碍,几条弹射向石矶师姐的黄蝰撞击其上,头冒金星,坠地不起。
第二十四章 西蜀桃花
小觑了石矶师姐和陈青牛的蝰精恼羞成怒,眼见黄鹤趁机振翅远去,不敢托大,亲自出马,冲出自从汤红鬃出现后便再没离开过的小溪,目标直指陈青牛。(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十二匹野马奔槽。
陈青牛拼尽全力,不退反进,一进再进,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一记锤仙拳,堪称陈青牛习练武道以来最为巅峰的一拳。
风声呼啸。
这不是陈青牛不懂情势,只是身陷必死境地,稍稍退却,自己死了不说,还要连累石矶师姐和秦香君,到时候恐怕死得就更加不值钱,连让白莲门报仇都成了奢望。
一条百年黄蝰被其中一匹奔槽野马拳形当场轰杀,陈青牛已经顾不得隐藏实力。另一条两百年黄蝰则运气更加不佳,因为挡在老祖宗蝰精的前扑道路上,直接被撞烂。
轰。
一击碰撞之下。
十一匹练气成形的野马被三首蝰精悉数撞裂,只是稍稍阻挡了一下口吐绿色毒雾的敌人。
斩王旗!
陈青牛再度发力。
这是白家先祖悟自军阵的锤仙拳中最为壮烈的一招。
唯一要求,便是要求发拳者慷慨赴死,不留丝毫余地,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陈青牛当下用来,毫无凝滞。
十六年惨淡灰暗人生,这个无名小卒最擅长的,不正是步步为营后不惧生死的同归于尽?至
蝰精一颗人首头颅撞在斩王旗之上,微微一晃,渗出一丝不明显血迹,前进趋势不弱,愈发凌厉,那颗神情暴怒的头颅连同肥硕身躯一同撞在陈青牛这挡道螳螂胸口,砰一声巨响,陈青牛不知碎了多少根肋骨,伤了多重内脏,当众倒退二十步,地上泥土翻裂,划出一条沟壑。
陈青牛口吐鲜血,屹然不倒。
给黄鹤和秦香君争又一次取了一丝宝贵时间。
庞然大物的蝰精咆哮震耳,再度冲撞向渺小的陈青牛。
石矶师姐挡在中央,比九尺身高还要长出一截的大木戟刺在青黄花纹蝰腹,怒叱一声,身体前倾,力图阻下蝰精这一波迅猛攻势,大木戟寸寸断裂,黝黑高大的女子被一步步后推,当大木戟只剩半截长度,耐性奇差的巨大黄蝰正中头颅吐出一口由古怪溪水炼化千年的毒雾。
石矶师姐撤去木戟,弯腰,侧移,跑动,一气呵成,绕过蝰精,来到它尾部,双手抱住相对纤细却仍比四百年黄蝰身躯还要粗大几分的尾巴,大喝一声,双脚身陷土地两尺多,没及膝盖,将整个后背全部让给后头凶悍扑来的无数黄蝰。
她显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求秦香君安然离去。
黄鹤离山谷洞口只有一步之遥。
蝰精呲牙震怒,一甩尾,将强健女子摔出去几十丈,砸在山壁上,轰出一个洞,生死不明。
它对着陈青牛阴森森道:“黄牙小儿,本仙先吃了你四肢,存你性命,让你生不如死,后悔为人!”
陈青牛作撼龙庭拳势,不管源源不断从喉咙涌出嘴的血液,冷笑道:“大爷可比你这畜生仁慈,只剁了你三颗脑袋当尿壶用。”
千年蝰精怒不可遏,怒极反而大笑,笑声轰隆,身躯无可匹敌冲向陈青牛,将撼龙庭毁去,一鼓作气后其实早已再而衰三而竭的陈青牛再度后撤十数步,虽还是身形不倒,但已经弓着腰,大口吐血,抑制不住颓势。
它巨大身躯环绕盘曲,将陈青牛捆在中央,只露出双手和脑袋,三颗头颅凶恶俯视陈青牛,阴冷笑道:“本仙还是头一次品尝活人的胳膊,不知味道与白猿手臂是否两样,你可别让本仙失望了。”
它人首头颅低垂下去,三条猩红蛇信缠绕陈青牛两条胳膊。
“孽畜受死!”
一声娇斥在蝰精头顶响起。
黄鹤俯冲而过。
一条娇柔身影飘落。
一青一红两道流华从她背后飞出,趁三头黄蝰毫无警惕,流华直插它两颗头颅顶端,只留剑柄可见。
青虹,赤练。
两剑本非凡品,那是范夫人出道下山前的道件,赠予爱徒秦香君前已经经过数十年炼造,注入灵气,是威力媲美准法器的利器。
秦香君驭剑有术,全力一击下,便洞穿了蝰精大意之下的头颅,疼痛难忍,它丢开奄奄一息的陈青牛,身躯打滚,尘土飞扬,鲜血溅射的人首头颅却悬空不动,直愣愣盯着飘落在陈青牛身前的女子,眼珠冰冷,杀机浓重到不可化解。
在琉璃坊清高脱俗、在白莲门内小心翼翼略显怯弱的她,与蝰精对视,竟然半点不惧。
蝰精沙哑道:“听闻人间女子最爱美,你生得如此美貌,本仙便让你死了也是丑鬼。”
三颗头颅,喷出三股由毒雾炼化的绿色真火,一股脑喷在秦香君身上。
她如娇艳欲滴的花朵,迅速凋零,肌肤腐烂,枯萎干瘪。
陈青牛双眼滴血,爬向向后倒地的秦香君,蹲坐起来,抱住这位面目全非的女子,咬牙哀伤道:“师姐,为什么不走,走了就能活下去。”
她躺在陈青牛怀中,虽然全身痛苦,却是一脸解脱,艰难道:“只是不愿亲眼见你受死而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怪不得师傅一直说我成不了大器,果真是笨,没办法的。”
陈青牛眼眶中流出血泪,整张俊逸脸庞已经模糊,唯有眼神,却是头一次如此温柔,比当初柴房抱着小薛后巧舌如簧还要柔和百倍,轻声道:“你不是说要与夫人一般御剑飞行吗?还要振兴师门吗?要一身锦衣重返西蜀吗?怎么都忘了?”
她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那些只是嘴上说说的,女人说的话,总当不得真……秦香君所记住的,只有那个在琉璃小院与我手谈的小厮……只有那个在生死关头想着让师姐独自活下去的师弟……秦香君给一个男子亲自缝制了衣裳……给他唱了从未唱过的《夔州歌》,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小家伙年纪小了点,总是有贼心却没贼胆,连师姐洗浴的时候,都不敢去偷窥,其实他不知道,师姐也许会骂,却断然不会生气的……”
陈青牛双目血泪浓稠。
她闭上眼睛,吃力道:“现在师姐是不是很丑。”
陈青牛抱紧逐渐冰冷的身躯,哽咽柔声道:“不丑,师姐永远是青牛心中最美的女子。”
“西蜀总有桃花漫山,是极美的风景……”
她嘴角带笑,一身痛苦,却是安详逝去。
香消玉殒。
陈青牛仰天长啸,悲鸣不止。
两颗头颅插着两柄古剑的千年蝰精一直注视着陈青牛,仍由那名女子慢慢死去,终于心满意足,缓缓大笑道:“这便是与本仙作对的下场,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死去,滋味如何?”
陈青牛猛然转头,望向猿洞与山谷交界的高崖上。
一袭熟悉红衫。
正对这里冷眼相向。
看戏吗?
这就是所谓修道上仙的无情心思吗?
修仙,求道,修无上神通,求永生不朽,如果是注定一路凄凉,那对我来说,要来何用?!
陈青牛轻柔放下她的身体,站起来,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袖手旁观的师门长辈。他此时所站位置,滴满了从眼眶和嘴角渗出的血水,浓稠一滩,陈青牛反常地桀桀阴笑,伸出舌头舔了舔血水,抬头道:“我只想知道你的血肉滋味。”
陈青牛双眸一猩红一昏黄,熠熠生辉,绽放着无穷杀意。
一张只认得轮廓的鲜血脸孔带着笑意,远比狰狞愤怒更加恐怖。
连面对汤红鬃多年追捕的千年蝰精都触目惊心,心生寒意。
陈青牛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憎恨嗓音轻轻呢喃道:“夫人,当真以为我一点不知晓状元墓前发生了什么吗?”
蝰精出于恐惧本能,身躯后缩,盘踞岸边,喷出三条大离真火。
陈青牛嘴角扯动一下,道:“出来吧,该进食了!好让那边作高人风范的敬爱汤师伯也开开眼界。”
只见陈青牛身体悬浮,离地三尺,一条黄金色三丈天龙破体冲出,弹指间便将真火幻灭,直扑三首蝰精。
它一边后退,一边惊惧万分喊道:“龙?!这气息,不是蛟龙,不是苍老,竟然是天龙?!”
赤螭黄蟠两条蛰龙尚且被一丈长的八部天龙当做饵料,何况是一条尚未完整化龙的黄蝰精,现在金色天龙长达三丈,浩瀚威严更是铺天盖地,充斥整座山谷,白猿黄鹤,鸟兽悉数全部匍匐于地,战战兢兢,无一例外。
近百条黄蝰面对高出不知多少个级数的天龙,更是蜷缩成团,不敢动弹,百年道行的幼年黄蝰直接肝胆俱裂,直接爆体而亡。
被无数位高僧用千年佛法炼化为浮屠仙兵的金色天龙穿透蝰精身体,就如利剑刺穿薄纱。
陈青牛前冲,凌空而行,一步生一莲,只是莲花却是朵朵鲜红,妖艳绝伦,没有半点佛家圣洁。
他双手成爪,钻透蝰精腹部,将那颗千年苦修结成丹元的蝰胆给凶残狠辣地掏出来,毫不犹豫,直接捏爆,被八龙围困撕咬的蝰精刺耳哀嚎,尾巴癫狂甩动,不知扫死了附近多少条蜷缩不动的黄蝰。
陈青牛转头,望着那边红衫如火的女人,咧开嘴一笑,再转头啃食起蝰精的躯干,他信守承诺果然要尝一尝它的血肉滋味。
山崖上女人皱眉,冷哼一声,一挥袖子,离开猿洞。
天龙吞食蝰精初具雏形的元神,陈青牛则野兽一般吞食蝰精血肉,互不干涉。
他不知疲倦地持续这场毫无道义和美感可言的屠戮盛宴。
蝰精终于连嘶吼的最后一点力气都丧失殆尽。
被双管齐下,两颗插有青虹赤练的头颅率先合上眼睛,只剩居中脑袋还睁着眼睛,但也眼神浑浊,再无起初胸有成竹的暴戾狠辣。
天龙重新遁入陈青牛体内,陷入沉睡。
陈青牛蹲在地上呕着血,头脑裂开一般,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肌肉扭曲。
前任宿主李白禅何等惊艳修为,也逃不过被八部众毁去一身艰深修为的下场,陈青牛今番将天龙强横招出,无异于逆天而为,不被反噬致死就是天大的幸事,这点痛苦已算老天爷开恩。这几乎是断定要折寿无数的事,无异于自杀。
轰然倒塌的庞大蝰精躺在不远处,居中头颅望着挣扎的陈青牛,眼神平静,没了戾气后的它,濒临死亡,有几分与之年龄相符的超脱,陈青牛略微能够承受痛楚后,当着它的面一步一摇晃,用锤仙拳将依旧不敢反抗的黄蝰们一条条锤死,汲取一颗颗年月不等的丹元,没吸收一颗蝰胆,体内的饥饿感就减轻一分,当来到苟延残喘的千年蝰精附近,拔出双剑,一剑剁掉一颗,面对仅剩的那张人首头颅,陈青牛那张因剧烈疼痛而僵硬的脸庞没有表情,蹲下去,望着它说道:“如何?”
它喘息着微笑道:“你赢了就能活下去,就这么简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陈青牛笑了笑,道:“光看你脑袋,挺像人。”
它似乎也想笑,却办不到,只好作罢,道:“当本仙还是一条小蝰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与你同类的高人,每日听他讲经,受益匪浅,只是许多大道当时都悟不透,只觉得修炼成*人,便可一一想通,等终于有望大道,却被那名恶妇纠缠,再到今日被你所杀,才明白何谓因果循环,那名真人当年许多道理,确实无误。如果本仙没有记错,真人所讲乃是《乘鹤飞升经》,想来在你们眼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你想不想听?你只需要收集本仙元神,暂不炼化,寄居体内,自然知晓。”
陈青牛哈哈大笑,探出一爪,将蝰精左眼珠抓出来,道:“鬼蜮伎俩,也想骗我?”
它轻轻叹息,彻底认命,知道最后一缕生机断绝,没了占据眼前少年心神的机会,感慨道:“你们人,确实天生七窍,更适合修道。”
陈青牛抓出另一颗眼珠,准备剁下头颅。
它缓缓道:“小娃儿,我肚内只残留半卷《黄鹤飞升经》,可要本仙口述另半卷《乘鹤飞升经》?也算我们一段因缘。”
陈青牛毫不心动,转头望向已经化为一具枯骨的她,挥下手中剑,剁下头颅,再低头望着一身血迹的粗麻衣衫,平静道:“受你狗屎恩惠,让陈青牛如何面对师姐。”
让蝰精元神俱毁后,陈青牛茫然四顾。
呆立许久。
手持双剑的陈青牛将秦香君尸骨葬于牡丹温泉畔,立了一块墓碑,刻有“西蜀秦香君之墓”,字并不好看,却是陈青牛竭力而为的成果,坐在墓前,将青虹剑和赤练剑插在墓碑左右,陈青牛沉声道:“师姐,只要青牛不死,终有一日,会要向夫人问了你的故乡,身着缟素,抬棺带你入西蜀,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 出洞杀人
陈青牛攀援上山壁,在被砸出一个洞的穴中寻到依然昏迷的石矶师姐,将她背回茅屋,再潜入小溪,去蝰穴一口气锤杀了三条年幼黄蝰,摘取蛇胆,给石矶师姐服下,再炖了一壶蝰蛇肉汤,特意煮烂后喂与脸色慢慢好转的师姐,陈青牛然后将身上麻衣换下,去溪边清洗干净,整齐叠好。(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小心翼翼放在床头。
经过实战厮杀,对陈青牛现阶段来说如虎添翼的《黑鲸吞水术》已经融会贯通,被他毁去,化为灰烬,竹简《太上摄剑咒》也是如此,那本《尉缭子》还有剩余四幅图不曾参透,但都记在脑海,只是他发现这本小巧的白家手抄版丝质古书水火不侵,连青虹赤练都砍不断分毫。
陈青牛没有习惯随身携带宝物的习惯,不安生,总觉得不妥,一发狠,见这本引气秘笈体积小,就塞进嘴中,想要吞咽下去,却惊悚察觉这本《尉缭子》入口即化,一点一点融入血液精骨,脑中灵台浮现出一大串古隶字符。
陈青牛放声大笑,几乎哭出眼泪,朱雀王朝十万宦官之首,堂堂韦大貂寺,韦忠贤,觊觎第一魔统白帝城的至宝《白帝阴符经》,便将白家满门抄斩了个底朝天,心狠手辣到了极点,却不知白家家主即是马夫白洛的父亲更狠,连白洛都不告知真正的《白帝阴符经》一卷竟是一本普通又绝不普通的《尉缭子》,唯一的缺憾是这《阴符经》分三册,白家只家传有一卷中册,得先习了上册,才能窥得通天大道,现在对陈青牛的用处却是不大。
猿洞除去蝰蛇,就属白猿根骨最佳,适合吸收精气,陈青牛一不做二不休,对这群当初与蝰精一战只是远观的通灵畜生毫无好感,全部杀死,山谷内当真是生灵涂炭,只剩下一群幸免于难的黄鹤哀鸣盘旋,对屠夫陈青牛是畏惧到了骨子里,头一回捕杀攀援大树灵活无比的白猿,陈青牛艰辛无比,便寻思着弄只黄鹤当坐骑,一开始一只黄鹤不情愿,直接被陈青牛一拳锤死,再之后,黄鹤便不敢违逆陈青牛的意图,温顺无比,做起助纣为虐的勾当顺溜得很。
石矶师姐终于醒来,陈青牛只是粗略说了一下结果,石矶师姐也不多问,只是安心休养,两人经过一场事关生死的并肩作战,关系拉近太多,九尺女子本就对挡下少女师叔一剑的陈青牛有好感,如今更是信赖这位大难不死的师弟,她虽然性情古板,如范夫人所说七窍只通了一窍,天生痴笨,自小修炼,却一样略知一些人情世故,对好与坏的分辨更是直截了当,没了纷繁业障,往往直指人心,所以对陈青牛近乎盲从,偶尔她也会到师妹秦香君墓前,神色哀伤。
如此安静休养半旬后,陈青牛带着功力精进的石矶师姐乘鹤离开山谷,以往行走都是石矶师姐在前,他在后,现在主从关系完全颠倒,两人却都不觉不妥。走在猿洞幽径,陈青牛眼神阴冷。因为若不是汤红鬃见死不救,她完全有实力击退蝰精,救下三人。陈青牛对这位师伯的“感激”绝不比千年蝰精来得弱上一丁点儿。
“活着真好,你说是不是,石矶?”
陈青牛出了猿洞,伸了个懒腰,轻声问道。
如仆从一般站在陈青牛身后的石矶师姐点了点头。
陈青牛吩咐道:“把猿洞封死。”
石矶师姐二话不说,如猿猴修长的手脚连绵轰在猿洞石壁上,一阵轰隆声后,猿洞被封住。
“谢石矶,陈青牛,你们在作甚?!”
一名闻声赶来的白莲女弟子怒喝道,见到这番场景,俏脸怒容。她师傅是汤红鬃,而汤红鬃在白莲门最为硬气,不如黄东来那般跋扈,却极具威势,狐假虎威的,汤红鬃的弟子在白莲门一直习惯对其余三位师叔的弟子颐指气使,自视高人一等,对于门内最老好人的范师叔本人都不太尊敬,何况是她的弟子。加上身边还有两名同门,此女子就更是倨傲,恨不得立即将傻子谢石矶和新人陈青牛踢下山,让其滚蛋。
白莲门原本对男性候补客卿大为好奇期待,不曾想来了位修为和相貌都不出奇的少年,大失所望后便心生怨恨,往常听到少年毕恭毕敬喊她们神仙姐姐,也都不假颜色,只觉得这家伙奴颜婢膝,一点骨气都没,扶不起的龌龊汉罢了,她们多瞧一眼都嫌污秽。
陈青牛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神色,轻浮道:“三位仙子姐姐,你们都瞧见了,猿洞也不知怎的,就塌了。回头汤师伯问起来,可要给我证明清白呀。”
那女弟子怒叱道:“胡说!我一定要师傅重重治你的罪!”
陈青牛一脸苦相道:“仙子姐姐们,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不屑道:“谁是你的仙子姐姐,只有你那位青楼出身的师姐才喜欢听这个吧?”
陈青牛挠挠头憨笑道:“经你这婊子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从未这般喊过师姐。”
婊子?
三名汤红鬃徒弟面面相觑。
耳朵出问题了?
陈青牛微微转头故作惊讶:“汤师伯,你老大驾怎么来啦?”
在三名女弟子转向身后的一瞬间,目露杀机的陈青牛猛然动身,狮子搏兔一般,左手单手伏虎,右手白猿通背,分别攻向两女。
如今的陈青牛可不是凉州董府初试牛刀的雏,而是斩杀过千年蝰精、锤杀数十个洞穴三百余条黄蝰以及整座山谷白猿的屠夫,心境,杀人技巧,和对敌时机的把握,都得到质的蜕变。
砰!砰!
两声。
两名在莲花峰过惯了衣食无忧一心向道生活的女弟子被当场击飞出去,无须陈青牛动嘴,在他动手的同时,师姐谢石矶便一同出手,一记鞭腿踢中剩余一名女弟子的纤嫩脖颈。
修道之人,尤其是偏向于道法轻视武夫体魄的一类,在达到龙象大境之前,被击中**后绝非惬意,何况这两名刚把猿洞封死的疯子一出招,便是致命的凶暴招式,不等三女落地。陈青牛和谢石矶便欺身而近,再下杀手,不约而同击中三人丹田,直接击碎元神栖息地,当三名中人之姿气质却是不俗的女子坠地,已是生机死绝。
陈青牛拍拍手,望着这一次当真是飞奔而来的汤红鬃,在莲花峰都素有名气的汤师伯,微笑道:“呦,汤师伯,来收尸啦。也不为何,三位仙子姐姐要进猿洞,说是想念我了,可惜被黄蝰群所杀,我好不容易经过一番血战,才将她们扛出来,猿洞也被黄蝰捣乱。汤师伯,可曾伤心?”
原本一如既往弯腰谦恭的陈青牛说到最后一句话,是抬头直视汤红鬃眼睛。
她扛起三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古井不波道:“陈青牛,我记下了。一月后你斗法不死,我就再来亲自替你收尸。”
陈青牛对着汤红鬃高大背影微笑道:“谢汤师伯厚爱,陈青牛铭诸五内,永生不忘。”
范夫人翩然而至,站在远处顿了顿,缓缓走向两位徒弟,望着陈青牛叹息道:“怎么变得如此不能忍。汤红鬃还不是你能招惹的。”
陈青牛深深望了一眼风采依旧出尘的范夫人,然后低下头道:“是青牛鲁莽了。”
范夫人深呼吸一口,笑道:“算了,接下来一月我教你驭剑,你定要摒除杂念。”
陈青牛不带感情点头嗯了一声。
回到院子,坐在葡萄架下,范夫人喝完一杯茶后,只说明日带他去青莲禁地,剑池竹海,然后便离开,不曾多说一句,更不曾与谢石矶多说一个字。
陈青牛把玩那只范夫人喝过的青瓷茶杯,头也不抬微笑道:“石矶,你新开了一窍,师傅可都没说什么。”
站在附近的谢石矶平淡道:“习惯了。”
陈青牛呵呵笑道:“看情形,汤红鬃并无将我们送上莲花座挨那雷罚的意思,你将背囊里的蝰肉拿出来,咱俩庆贺一下,剩下可都得留着给黄师叔。”
谢石矶解下背后行囊,将半条年幼却也最肉嫩美味的黄蝰递给陈青牛,陈青牛割下一段,炖了一壶汤肉,想了想,还是先端去给剑胚黄东来。
往死里得罪了一位师伯,总要稍微讨好一位师叔不是。
端着壶,一路上遇见了谁,继续口口声声仙子姐姐,神仙姑姑,瞧不出半点才两柱香前出手残害两名同门的阴冷气焰。
汤红鬃当真非常人,死了三名女弟子,也不声张,所以暂时没有谁知晓这名不招待见的少年其实是头笑面虎。
到了藏剑小阁,陈青牛嚷了一声:“剑仙师叔,青牛一出猿洞,就立马给你带了一壶新鲜炖肉。”
院门敞开,黄东来打着哈欠走出来,依然是背负那柄大圣遗音的古朴身姿,肩膀上还蹲着昵称“洗面”的雪貂。她对于见到陈青牛毫无感觉,眼光全逗留在陈青牛胸前捧着的炖壶上,肩膀上的宠物也两眼放光,用小爪子狠狠擦拭着口水。
穿着永远鲜艳的少女师叔嘿嘿道:“洗面,去偷一枚《上清唤雷符箓》玉简。”
雪貂嗖一下窜出去,它明知等自己回来八成只剩一点汤水,小脑袋中只想这次不光彩的盗窃能快上几分,多喝几口汤汁也好。
少女师叔等雪貂一走,命令道:“端进来。”
陈青牛将炖肉端进阁楼,她已经准备好碗筷,碗是范夫人不知使何种法子从北唐皇宫取来的绘八仙紫金碗,筷子是由旧玉徽皇朝雍州盛产的玉竹打造,比起陈青牛那边的竹筷瓷碗要奢侈无数倍,少女师叔在陈青牛手脚勤快的伺候下,竟忘了将这碍眼家伙赶出去,只顾埋头品尝,一开始还颇具皇家风仪仕女姿态,后来就干脆狼吞虎咽,刁蛮少女心性透露了个十足,瞧在见多了青楼坊内娇柔作态的陈青牛眼中,却是要顺眼许多。
第二十六章 青莲竹海
第二十六章
等雪貂洗面辛苦叼着玉简,大汗淋漓归来,依旧难逃只剩壶底一点汤汁的境遇,它很不意外地伏在桌上捂面抽泣。(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少女敲了一下它的脑袋,打了个舒畅饱嗝道:“再不吃,汤都没了。”
雪貂赶紧收敛以泪洗面的悲凉神情,跳上壶口,张嘴一吸,汤汁便汇聚成一线,吸入腹中。
陈青牛能清晰看到它腹部由微圆变成滚圆。
最后它仰面躺在桌上,还带着泪花的小脸上充满知足。
少女师叔伸出手指去弹它肚皮,它在桌上滚来滚去,也不生气懊恼。
陈青牛一脸忐忑惶恐道:“师叔,猿洞被封了,除去这壶,最多只能再炖两壶黄蝰,到时候青牛实在不知如何孝敬师叔。”
少女转了转漂亮眼眸,道:“如果原料换成绿丝鳖或者肥嫩桂花鱼,你能不能炖出这样马马虎虎口味的肉汤。”
陈青牛拍胸脯保证道:“有十分把握。”
年轻到不可思议的师叔露出些许为难,自言自语道:“这鳖和鱼只有赤莲的桂花潭才能寻着,赤练的婆娘最是抠门,有点棘手。”
陈青牛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脸色欢畅道:“只要师叔想吃,陈青牛愿意前往。”
她犹豫了一下,撇撇嘴,摇头道:“算了,鳖和鱼我来抓,你只需要负责炖肉即可。本座通情达理,可不只是会打打杀杀,他日下山行走九洲四海,要以德服人。”
陈青牛愣了一下,隐藏很好的阴霾散去,嘴上不含糊地拍马屁道:“剑仙师叔不愧是世外高人,做派清奇刚正,什么六大真统的方丈掌教,对上师叔,都要自惭形秽,恨不得挖地洞钻下去,再无颜面面对天下人。”
她貌似头一回听到这种马屁,觉得很新奇有趣,大笑不止道:“不错不错,让那些老头子们一起钻地洞,一定非常有意思。”
陈青牛拿着那枚寻常修道者苦求不得的《上清唤雷符箓》,心中喜悦,脸上却是点到即止的感激,并无小人得志的市侩气。
她眼珠一转,狡黠道:“马屁精小厮,既然材料都是本座替你找的,那是不是一壶炖肉换一份秘籍的规矩也得改一改?”
雪貂坐在桌上,拼命点头。
这去经楼偷盗的活可不轻松,戟林剑雨,它每次都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来跑路。
陈青牛正色道:“师叔,此话休提,能拿到《太上摄剑咒》和《上清唤雷符箓》已是师叔给予的顶天福禄,青帝哪敢再贪,能给师叔炖几壶肉本就是青帝的莫大造化,像这般多见上师叔一面,已经感激涕零。”
这回轮到雪貂目瞪口呆,大概是震惊于陈青牛的厚颜无耻和拍马有术。
少女师叔却是十分享用,小手一挥道:“罢了,以后还是一壶炖汤换一份秘笈,哈哈,以德服人嘛,以德服人。滚吧,别打扰师叔清修。”
陈青牛故作愕然惊喜,然后抱着壶离开阁楼。
本以为可以不用冒生命危险跑腿的雪貂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上清唤雷符箓》是道教秘典,因为那部《摄剑咒》,陈青牛认识了许多古体字,但这枚玉简上还是有近百个陌生字眼,所幸现在与谢石矶关系不同以往,可以无所顾忌询问。记下了《唤雷符箓》全部,大致确定这部秘术习成后,威力要远逊色于在剑道上形同精髓大纲的《摄剑咒》。
更加无言以对的是要修炼《唤雷符箓》,前提要求是陈青牛必须掌握一门道家心法,陈青牛现今总不可能去龙虎山或者任何一个道家门派拜师学艺,《唤雷符箓》有了也等于没有,跟浩瀚精深的《白帝阴符经》如出一辙。
陈青牛在屋内苦笑,身后便是替他说文解字的谢石矶,她记忆力同样超群,但因为以前七处心窍开眼只有凡人的七分之一,只会生搬硬套,对很多事情得其形却无法得其神,如今开了第二窍后,长进不小,给陈青牛讲解文字的时候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她自己的看法,如果范夫人在场,一定感慨璞玉雕琢多年,终于小成。
陈青牛没舍得像《摄剑咒》那样将《唤雷符箓》毁去,毕竟前者只是块竹简,手上的鸡肋却是玉简制成,质地优良,不谈秘法,只论几两重的玉简本身,就能卖不少白花花刺人眼的银子。
陈青牛突然问道:“石矶,在我上山前,你觉得炼法与你一途的汤红鬃好,还是无缘无故就会刺你一剑的黄东来好。”
谢石矶回答道:“黄东来好,怒极,也只会伤我,却不会要我的命。”
陈青牛笑道:“等你开了全部七窍,那还了得。”
谢石矶沉默不语。
陈青牛靠着椅子,没来由冒出一句:“其实女人做不来红袖添香,可以力拔山河,也是很不错的。”
谢石矶打从娘胎以来,第一次脸红。
——————
青莲竹海在观音座素有名气,一则这座紫竹林是块福地,适合练剑,任何一株紫竹只要不被伤到根须,而那根须传闻入地百丈,因此哪怕枝干折断,都在须臾间恢复原状,并且天生是一座防御大阵,无须耗费刀剑符箓,具备超然灵性,守护青莲一脉。
再者这座广袤竹海被历任观音座“凤魁”赞誉,“有仙风,观音座三峰入定闭关堪称首选”,“此地有侠气,棵棵紫竹俱是根根脊梁,宁肯折断,绝不弯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竹海之所以如此神韵,根源在于八百年前有位上品龙象境的大剑胚,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是东胜神洲首屈一指的高手,却爱上了莲花峰一名年轻女修,只是那名女子却一心求道,无意沾惹情爱,痴情种便闯入观音座青峨山,只求每日能够隔山遥望一眼,如此简单要求,却被那一任“凤魁”阻拦,双方展开一场惊天大战。
观音座主峰莲花峰之所以在离山巅百丈高处有一块横切峰峦数十丈长的平台,便是被那名剑仙一剑劈出,最终剑仙出乎意料,竟存了求死之心,甘心被凤魁摧破元神,剑仙三魂七魄连同手中仙兵“紫竹”化作一阵紫雨,在年轻女修修炼处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三昼夜后,严寒冬日出现雨后竹笋一幕,数日后成为一片茂密紫色竹海,凄婉动人。
那女修铁石心肠一般,在紫竹林内继续修炼,两百年后坐化飞升,天雷滚滚,几乎不可承受,竹海百万株紫竹竟化为百万柄长剑,与天道抗争,冲入天幕,替女修扛下最后一道天劫紫雷,那一刻,女修作出如痴情剑仙一样偏执选择,只羡鸳鸯不羡仙,在万千位青峨山边缘远旁观的修道者瞠目结舌中,拒绝飞升,散尽魂魄,与紫竹剑一同落地,扎根莲花峰山腰,宛若一片剑池,成为一桩美谈。
只是六百年来,随着观音座再无飞升英才,几任凤魁都陨落于各种劫难,修道界都只认六道真统四大魔统,对观音座并无太多敬意,随着这一任凤魁空悬百年,加上有望成为凤魁的莲花峰峰主被龙虎山囚禁,客卿李白禅营救无果,观音座威名江河日下,再无往日“母昆仑”的地位,不过在南瞻部洲,观音座依然是最绝顶的首席宗门,佛道两门,以及儒教稷穗学宫,都不敢在南瞻部洲过度传播,颇有在观音座屋檐下行走的意味。
这些事,范夫人在前往剑池竹海的路上对陈青牛缓缓道出。范夫人这一点很让陈青牛打心眼佩服,她从不妄自菲薄,也绝不妄自尊大,不偏不倚,例如有关观音座和莲花峰的秘闻,全盘托出的时候并不带感**彩,中正平和。
莲花峰不兴御剑飞行和乘驾羽禽,一般都会徒步,范夫人带着陈青牛往上行走,白莲和青莲中间隔了绿莲赤莲两脉,这两门与白莲关系都不融洽,尤其是实力只比白莲高出一线的绿莲,处处与白莲争锋相对,初上莲花峰的孙桂芳胆敢去白莲找茬,不管初衷是城府还是莽撞,没有绿莲长老一辈的老不死撑腰,绝不至于大大咧咧去寻陈青牛晦气。
不过青莲与白莲倒是相当和睦,这其中除了两脉门主当年学艺时关系深厚,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关键就是白莲出了一位剑胚黄东来,青莲现任门主一直慷慨解囊,对这位出自白莲的少女十分亲近,视作女儿,不但对黄东来公开青莲剑诀,还准许她在竹海练剑。
临近竹海,范夫人柔声道:“竹海一共一百万株通灵紫竹,八百年来不增不减不多不少一株,前段时日青莲候补苏然和赤练候补魏丹青大战一场,毁去万株,不知会不会重新长出。”
陈青牛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夫人,八百年前和八百年后都有人去清点过不成,否则怎么知晓竹海恰好有一百万株整数紫竹。”
范夫人轻笑道:“的确数了两次,不过都是同一人。”
陈青牛张大嘴巴惊恐问道:“还有人活了八百年?”
范夫人站在坡顶,遥望一处盆地般的竹海,停下脚步,语调唏嘘道:“也不算同一人,只是她轮回转世九次,世世空有一身造化,皆难逃夭折宿命,不能飞升,能算半个谪仙。在九洲四海,她也是极有名的。在当下观音座四位小菩萨中,她位居第一位,你黄师叔第四。莲花峰近几十年能够在你两位太上师祖的冷眼中坚持下来,功劳就在她们身上。对了,玉徽皇朝的小薛后,就是琉璃坊你服侍过的那名女子,位列榜眼。最后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排名第一的小菩萨这次要参与客卿选拔,她如今,已是丹婴境上品的高手,比苏然和魏丹青要强上一筹。提醒一声,绿莲的孙桂芳不过是丹婴初品。”
陈青牛默然。
范夫人不深究陈青牛的心境,遥指那片紫色浩淼竹海,道:“剑道成就如何,可以看你一剑之后能在竹海砍断多少株紫竹。苏然并非修剑之人,一身功法倾力而为,可断去三千株上下,苏然自幼学剑,在四海中的蓬莱海长大,习惯了海钓,臂力通玄,二十年前被青莲门主穆师叔发现,特意在蓬莱海授他一手钓鲨,十年前当他钓起一条万斤巨鲨,便带回竹海,让其专心参悟上乘剑道,与魏丹青一战,似乎有所保留,但每次挥剑,都可斩去三千五百株左右的紫竹,次次均衡,从头到尾,只能说明苏然还有不少余力。”
陈青牛跃跃欲试问道:“夫人,那我一拳下去,能轰断多少棵?”
范夫人思考了一下,语气一本正经,眼神却促狭道:“运气好的话,可折断五十株。”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
第二十七章 仙家,剑道
走入盆地竹海,凉风习习。(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紫色修长竹子映满眼帘。
这片紫竹林没个尽头。
一开始陈青牛还有兴趣伸手弹一弹紫竹,试一下它的坚韧程度,后来就没了兴趣。
行走小半日,花费时间与登山时间相似,终于望见有人气的地方,一处大小竹楼林立的清幽雅境,女子一概身穿青衣,长袖飘飘,神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肃穆恬淡,比起白莲弟子要多上几分仙气,见到范夫人都恭敬喊一声范师叔或者范师叔祖,见着陈青牛,也不是白莲门内女子商人考量一件商品的审度眼光,三分讶异七分好奇。陈青牛听到有年轻女子喊范夫人师叔祖,心头窃喜,原来莲花峰还有比自己更小的辈分,好兆头,这青莲竹海果然是风水宝地,说不定真有希望发家乘黄。
一名年岁稍长的清美女子在一栋两层竹楼的楼上招待范夫人和陈青牛,略带歉意道:“范师姐,师傅与苏公子在坤竹林练剑多日,暂时只能由我出面招待,怠慢之处,还望范师姐海涵。”
范夫人品了一口茶,笑道:“齐师妹,不打紧,你只需抽空带我们去巽竹海便可,是我们多有叨扰才是。”
那雅致女子衣着朴素,发髻只挽了一根青莲清一色的紫竹簪子,温婉笑道:“那等师姐与陈公子喝完茶,我们再去巽竹海。”
范夫人微笑点头。
陈公子。
陈青牛表面镇定,内心翻江倒海。
这还是头一回被称作公子,以他脸皮之厚,还是忍不住发烫,只好低头喝茶。陈青牛对茶道还算熟悉,在琉璃坊做多了端茶送水的小厮,闻多了上等茶叶的茶香,见多了骚客文人的喝茶细节,也能像模像样,这茶叶是莲花峰特产的深山老茶,并没有名字,汤色青紫,茶叶卷曲如螺,入杯即沉底,如春染湖底一般,光是看就赏心悦目,此茶二水入口并不甘醇,微涩,但稍加咀嚼,便可察觉舌齿间清香悠远,妙不可言语,陈青牛估摸着那些肚中墨水多的家伙肯定光是喝上一口就扯出大篇幅的道道,感叹自己太白丁,否则也好美言几句,讨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印象,不像现在只能闭嘴不语故作高深。
品完茶,姓齐的清雅女子便带他和范夫人前往巽竹林。
青莲竹海按照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块竹林,八处练剑,每一处练剑又都有各自玄奥讲究,如坤竹林,坤乃土,地生万物载德,故而利于练习王道之剑,至于乾竹林,则只适用于修习最为艰深的天道之剑,据范夫人步入竹海之初所讲,连这一任青莲门主都不敢擅入乾竹林练剑,否则必遭反噬,百年来唯有外人黄东来,才有资格在那块竹海驭剑无恙。十年前青莲候补苏然被门主穆清心带进竹海,先在毗邻乾竹林的兑竹林苦心驭剑,结果见到黄东来御剑飞行,与一柄大圣遗音契合得天衣无缝,惊为天人,就此开始一场单相思的苦恋,每次黄东来来竹海练剑,这家伙就死皮赖脸跑去观摩,也不知道是看剑法多还是看佳人多。
想到这个,陈青牛很好奇这苏剑子是怎样可歌可泣的独到品味,才会在十年前便对娇蛮师叔黄东来一见钟情。
寻思半天,陈青牛只能自顾自解释为蓬莱海是小地方,苏剑子不如自己见多了母猪弹琴歌舞,是连母猪跑都没瞅过的雏,只见过上了年纪的青莲门主,回到莲花峰,才有胆识气魄去痴恋黄东来。
巽竹林,专习诡道之剑。
由无数个琉璃坊小教头王琼这类武夫侠客构成的江湖,有句颠簸不破的真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巽竹林,剑道宗旨便是求快。
快如风,如龙卷。挟扶摇大风动九州。
到了目的地,陈青牛见到两栋明显临时搭建而成的竹楼,不难理解,八卦竹林,唯有两处无人修习,一处是因为高深而曲高和寡的乾竹林,再就是因为道法不入流而被唾弃抛舍的巽竹林,青莲门剑术以飘逸优雅著称,并无九脉剑宗洋洋大观的恢宏气魄,范夫人在那位青莲齐师妹走后,轻声感慨道:“剑道九十九,并无高下之分,阳春白雪,皆可得道,青莲剑偏居一隅,闭关造车,观音座剑道也难逃窠臼,说到底,还是格局所限,一直无法单独抗衡九脉剑宗,浪费了当年那位外来剑仙的苦心。”
陈青牛细想一番,还真就是这个理,疑惑道:“青莲门就不懂这个?”
范夫人站在竹林中,气质超然,配合她鹤立鸡群的身高,更显耀眼,少年陈青牛现在个子窜高后仍要矮她小半个脑袋,所以与她对话,总是需要抬头。
她摇头笑道:“道理可能穆师叔懂,也许苏剑子在内的很多青莲弟子也懂,可你我坐而论道轻轻松松,无非就是动一动嘴皮,可真要付诸实施,难如登天呐,青莲剑术传承千年,哪是那么容易去超越的,不曾有强悍无匹的实力凌驾于旧的剑道之上,道理再好,说出来也是空中阁楼,徒增旁听者厌恶而已。世人都是如此,相互附和,哪怕明知是客套,也喜爱,但逆耳忠言,却是不爱听的,不是不理解,而是很多事情明知自己做不到那般好,别人说出来,戳中痛处,到头来除了相互伤害,又有何用?”
陈青牛心胸豁然了然。
格局一说,绝非能够一蹴而就。是件滴水穿石的水磨活儿。
范夫人自嘲道:“女人啊,年纪大了,就尽说些废话。”
陈青牛赶紧道:“在青牛听来,都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夫人,你信不信,遇见夫人后,夫人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青牛都请清清楚楚记得?”
范夫人转身凝望陈青牛,惊讶道:“当真?”
陈青牛眼神坚毅道:“夫人不信,青牛可以现在就全部复述一遍。”
范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欣慰道:“我信,你这孩子若肯上心的事或者人,确实想忘都难。不是这一茬,差点忘了,这才是我相中你的最大理由。好了,闲谈就此打住。我传授你九脉剑宗在东胜瀛洲一脉的入门剑诀,《大风歌》,记牢了。”
范夫人口述一遍剑诀,毕竟只是基础剑诀,比起少女师叔丢过来的那部《太上摄剑咒》,要相对浅显,更细致入微,让不择手段一心偏重武道的陈青牛久旱逢霖,这厮对《尉缭子》的兴趣其实远小于锤仙拳,在陈青牛看来,明知尉缭子引气术是给体魄打基石,但还是忍不住要偏重霸气的锤仙拳,喜欢拳拳到肉后让敌人皮开肉绽的快感,这才是最实在力量带来的最真切画面,至于被正道视作旁门秽物的《黑鲸吞水术》,更是宝贝中的宝贝,将一切对手血肉精元悉数炼化,何等舒畅,比江湖上的杀人越货夺人钱财妻女还要来得百倍实在,所以他听了范夫人介绍后,心中对青莲剑术嗤之以鼻,不能最小气力杀最多人的剑,那还是剑吗?那样娘娘腔的花哨剑术,华而不实,不学也罢。
勾栏里头啥是唯一的霸道?
不是嫖客雄壮看似结实的威猛皮囊,也不是诗人墨客的吟诗作对,而是床上的雄风,一切都得靠裤裆里那大鸟一下一下真刀实枪干出来的!
陈青牛听多了红牌清伶们完事第二天,对某位心仪俊彦床下床上判若两人的抱怨和嘲讽。
因此陈青牛这么个糙人,还真得被理智到了刻薄炎凉地步的范夫人引导操练,才有活路。否则把他丢进青莲,一万年都只是给魏剑子捧剑都没不配的废物。
这一次范夫人没有当甩手掌柜,亲自在巽竹林教陈青牛奴剑三日,等他好歹能够离手奴剑三尺才离开竹楼。
离手一丈内,只是奴剑。
一丈外,取人首级探囊取物,才是驭剑。
御剑飞行,一日千里,才配称剑子。
陈青牛奴剑三尺,将那柄青莲齐师叔临时赠与的竹剑刺入一棵紫竹。
呆立当场,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
连堪称世上最理解陈青牛心思的范夫人都不知这少年为何如此出格的激动,在她看来,以陈青牛现在奇经正经贯通无碍、四百余气府大半畅通无阻的修为,加上一人屠尽猿洞黄蝰白猿的手腕,完全没理由因为成功奴使一柄齐青蔓赠送的普通竹剑而无法控制情感。只是她不可能长久陪陈青牛演练下去,一来效果不大,二来她也有各种繁琐事务要操心,陪练三日,已是极限。
她直接走出了青莲竹海,注定不知那个一切似乎都在她掌控中的陈青牛去了她住过三夜的竹楼,站在楼中,望着她只躺过片刻的竹床,说了一句阴冷话语:“夫人,你利用我的一切,我根本不在意,还会感恩,但夫人你对师姐,可少做了许多你该做的事情。猿洞被封,但以夫人的修为,去坟前看望哪怕一眼,很难吗?莫非你忘了汤红鬃的袖手旁观,不正是因为与夫人的关系僵硬使然?今日夫人授我驭剑,他日除了用青虹赤练替师姐双倍偿还给汤红鬃,看来也要回馈夫人一些。”
睚眦必报。
某人仅有那点被一个善良女子用一袭粗麻衣裳无意唤醒的良心,又被***老天爷吃了。
隐忍蛰伏百日,瞬间爆发,一直是被白莲门主一眼看穿反骨屠子命格的陈青牛的拿手好戏。
只是不知为何,精于紫薇九宫的晏慈一直没对心腹爱徒范玄鱼说起这事。
她老人家在舍身崖畔见着陈青牛第一面,也仅是说了一番听似菩萨心肠其实毫无用处的好话。
仙家,清净,也凉薄。
哪位仙子神仙脚下不是芸芸众生堆砌而成的累累白骨?
陈青牛一旬十日之内,日以继夜,发疯般练剑,奴剑三尺。
起初七日以一日一尺的进度迅猛递增。
四尺。
五尺。
……
第七日,终于离手一丈。
少女师叔的无心之举,随手抛给当下陷入疯魔状态少年的《太上摄剑咒》,无意间开启一扇崭新大门,门内便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宽广天地。
让一直对剑道浑浑噩噩的陈青牛身处大剑池一般的竹海,感知天地间处处可剑气纵横。
剑胚黄东来,《太上摄剑咒》,八百年前剑仙,紫竹剑海。
因缘际会,结成一颗果实,最终竟被一名半年前还不曾碰过剑的少年屠子摘取。
第二十八章 剑子两剑
寻常武夫锤炼体魄,穷其一生,也无法感知天地间种种雄阔气象,倒是一些个饱腹诗书的风流名士,偶然登高绝顶,偶尔东临碣石,或者乘桴浮于海,心胸间会无意间激荡不平,与天地共鸣,一旦付诸于文字,便是流传千古的佳文,只是对武道修行却是并无裨益,唯有一些身具儒士风采的上品武夫,见识到这类文字,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借以悟道,反而大受恩泽。(顶点小说手打小说)例如那剑诀《大风歌》,原版即是一位东盛嵊洲古文巨匠的名篇,最终被一位气脉剑宗大剑子收纳,于大雪夜,一举突破苦修百年不得超脱的境界,成就剑仙修为。
竹海第八日。
陈青牛离手两丈。
第九日。
离手三丈。
一步悍然踏入驭剑境。
第十日。
一剑西去,紫竹齐整折断三百棵。
此时离范夫人的进展审视还有半旬。
范夫人所能想象的极致,不过是少年脱手奴剑一丈,一剑割去五十棵紫竹。
陈青牛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斩断三百紫竹,三百零一,到三百五十,又用了两日。
终于累倒,躺在紫竹林中,透过茂密竹叶望着天空,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兄弟,干啥呢?跟我一样想山下的小娘子啦?”
一个不合时宜的嗓音响起。
陈青牛直接动了杀机,念头百转。
扭头看见一位同样粗布麻衣草鞋的年轻男子,一脸玩世不恭,姿态不雅地抱住一棵紫竹中端,在陈青牛注视中滑落在地上,停在远处,换了好几种自认为玉树临风的姿势,最后选择单手依靠紫竹支撑脑袋的蹩脚姿态,始终不再接近陈青牛一步。
陈青牛不知为何,见着这家伙,就没了往常的面具和好脾气,吐口而出一个字:“滚。”
那厮也逗,竟真撒开脚丫子跑路,一溜烟滚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青牛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疯子该不会就是青莲苏然吧?不像啊,夫人描绘,这位苏剑子可是个清高的冷性子。”
在地上躺了整整一宿,一边按照《尉缭子》或者该称为《白帝阴符经》的法子引气,一边思考一系列问题,他是谁,该如何对待,是试探是搏命,不同方式导致的各种结局又是如何,等等。清晨恢复精神后,陈青牛盘膝而坐,不再去费神,因为不管如何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目前与那有资格进入竹海的家伙搏杀,以绝无唤出八部众的体质,只有被杀这个毫无悬念的答案,唯一不同的就是被剑大卸八块还是捅成筛子。
陈青牛不知的是,白莲宗主晏慈替他秘密设有长生莲花灯,按照原本命格,九十六盏灯,猿洞一战,瞬间熄灭了四十八盏。
既然如此,陈青牛就既来之则安之,抓了一只野兔来烤肉,手法老道,哪怕没有作料,兔肉也是香气四溢。
“兄弟,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打赏俺一块肉,成不?”
那厮又出现了,依然站在相同距离外,只不过换了个负手而立的“潇洒”姿态,可惜这模样放在别人身上是洒脱,他来做就显得非驴非马,跟六旬乡野村夫搂着一位二八俏娇娘一个德行。
陈青牛撕咬一口兔肉,满嘴流油,骂道:“滚。”
他再次听话地滚远,只是似乎抵挡不住馋虫,又滚回来,换了个翘脚斜靠一棵紫竹的白痴姿势,垂涎道:“兄弟,能否先打赏块肉,再让俺滚?”
陈青牛被这位身份神秘的疯子打败,撕下一块兔腿肉,远远抛去。
他立即顾不得辛苦经营的英俊形象,慌忙接住,大口啃咬起来,还不忘对陈青牛回抛过来一个实诚笑脸。
***。
咋怎么瞅都像媚眼。
陈青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啃完兔腿,竟然连骨头都不剩,然后很信守承诺地跑了。
陈青牛吃完整只野兔,翻白眼道:“他娘的这家伙真是能跟刘七那败类有得一拼。他要是高手,老子把整棵竹子都吞下去。”
这一日陈青牛重新癫狂练剑。
被他冠以败类绰号的家伙没有来打搅。
第二日陈青牛结合范夫人传授剑诀和《摄剑咒》开始冥想,自省驭剑术。
将近十三天枯练剑术,若是只靠蛮力,哪可能达到如此骇人神速。虽说陈青牛根基浅是最大原因,但在剑道上艰辛跋涉的百万众剑客,也只有万中无一的寥寥剑子,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还无法完全媲美,唯有剑胚黄东来那一类怪胎,才能勉强在速度上力压陈青牛一线。
他十三天一刻不停奴剑,驭剑,也意味着体内气机无时不刻在引气,在猿洞内汲取的黄蝰白猿血肉精元都在用来填充一颗隐隐形成的剑元,只是这枚剑元游移不定,陈青牛还无法探知,但那种与八部天龙夺食的感觉却无比清楚,体内蕴藏的天龙绝非善种,一般情况下只会留给陈青牛保证生息不断的养料,再多丝毫,绝无可能,陈青牛在竹海之中,陷入魔障一般,存了那个深埋于心的念头,只求练剑有成,完全不顾身体与八龙构成的平衡,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了,最显著代价就是昨天黄昏到清晨足足六个时辰的深度倦怠,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修道绝无官场上的终南捷径,哪天你自以为找到了一条,那肯定是独木桥,尽头不是大道,只会是走火入魔,注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是自我毁灭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范夫人的忠告。
陈青牛对于这位宛若雍容美妇的女子,对她很多境况下的无心之言,都视若圭臬。
懂道理是一回事,陈青牛还是一门心思速成剑术。
没法子,列阵斗法迫在眉睫。
十年百年后走火入魔,总比半个月后死在其余候补客卿手上来得好。
好死不如烂活,这破道理更加靠谱。
当陈青牛一剑折断三百六十棵紫竹,那家伙终于出现在视野,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终于在陈青牛挥出当日第三百剑后小心翼翼道:“兄弟,你这剑道,高明是高明,快准狠,但比起苏然那呆子,威力上还是差些,也不如他耍起来威风凛凛,竹林里那些一百年不变只穿青衫婆娘,都中意他,说实话,俺也觉得,苏呆子板着苦瓜脸耍剑,确实挺人模狗样,贼能遭女人青眼媚眼啥的,俺眼红嫉妒哇。”
陈青牛盯着那位说着说着便捶胸顿足起来的败类,忽略掉他的嬉皮笑脸,问道:“哦?你倒是说说看苏然是如何耍剑的。”
他耍赖皮道:“不给兔肉不给说。天大地大娘亲最大,娘说一报还一报是天理。”
陈青牛确定他不是玩笑后,就去抓了只野兔过来,无需多久便香气扑鼻,掌握好火候,撕下一只兔腿,砸给始终呆在百步距离外的家伙,自己细嚼慢咽,等那厮啃完,问道:“如何,该说了吧?”
他抹了抹嘴,指了指陈青牛身旁的竹剑,束手束脚道:“借俺耍耍,俺只学了苏呆子五分像,你等下可不许笑话俺。”
陈青牛毫不犹豫将竹剑丢过去。
他捧住剑,先板起脸,还一本正经解释道:“这就是那苏呆子的表情。”
陈青牛觉得自己比这白痴还要白痴,竟然真相信他会驭剑,还能有魏剑子一半火候。
那厮气机。
猛然骤变。
整座巽竹海气运刹那间仿佛被左手持剑的他牵扯带动,扭曲,汇聚,最终如一轮阴阳鱼圆盘旋上空。
“这一招叫射金乌,我琢磨好几日,总觉得听着有气势,耍起来也最能吸引婆娘眼球。”
他嘴上依然嘻哈玩笑。
剑势却是愈演愈烈。
陈青牛初窥剑道门径,更加能够感受这股磅礴剑意。
那言谈如傻子的家伙左手持剑,提起,剑尖指向远方,简单明了。
只是轻轻刺出。
一道剑气长虹便冲出尖端,笔直射出,真如剑招名称,要射落金乌才肯罢休。
一剑之威,竟然不可理喻地折断一条直线上近千株紫竹。
他收起竹剑,使劲揉了揉那张模仿魏丹青的脸庞,好不容易恢复原先憨傻笑脸,讨价还价道:“兄弟,再给俺一块兔肉,俺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再耍一剑,中不?”
我叉你祖宗十八代的板板哦。
陈青牛觉得自己真要去吞竹子了。
眼前这货扮猪吃老虎的本领也忒蛮横了,自己都要甘拜下风。
陈青牛迅速又撕下一块兔肉,砸过去,他将竹剑抱在怀中,伸出双手接住,一顿毫无风度地撕咬,啃完,从地上捡起一根小竹枝,当做竹签剔了剔牙,双手在粗麻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重新持剑,只是换做了右手,摆了半天姿势,想了想,还是背对陈青牛,还不忘提醒道:“这一式不好看,耍起来还费劲,苏呆子当初磨磨唧唧,俺等了他半天,他才肯耍出来,那之后,俺便彻底悟了,为何俺成不了万千婆娘心目中的绝世高手,是因为俺是急性子,不会磨叽啊!”
酝酿片刻,竹林气机再变,浓厚阴沉。
门外汉只能瞧见那厮画了一个半圆,陈青牛却能勉强看出断断续续的一百七十道细微剑势,事实上应该还要加倍,组成了一个媲美剑阵的大剑势。
一剑递出。
半圆形偌大一片竹海,眨眼间断了两千株左右的紫竹,支离破碎,幸亏不需片刻,竹林便能恢复原状,否则还试图对范夫人藏着掖着的陈青牛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破功了。
他转身后,将竹剑还给陈青牛,憨憨笑道:“咋样,兄弟,俺九牛二虎之力耍出的一式‘万钧’,还凑合吧?”
陈青牛苦笑道:“凑合,很凑合。”
将剩下兔肉全丢给那扮猪吃虎的王八羔子,有种挫败感的陈青牛无奈道:“你说一报还一报,我觉得这一剑‘万钧’值一整只烤兔,你尽管放心吃。”
这山上咋随便拎出个家伙,就如此恐怖,心性坚定的陈青牛不得不有生出一股挫败感。
那厮捧着烤兔,边吃边走,走近了五十步,然后坐下,嗯嗯啊啊含糊不清道:“兄弟,俺觉得吧,你虽然才学剑,但将来肯定比苏呆子牛气,那家伙有个鸟的灵气哦,都是别人瞎捧的,他还真以为牛气冲天了,俺就觉得吧,只是一股子酸不可闻的匠气。俺就是瞧他不爽,要逗一逗他。只可惜没能让他在青莲家门口弄个灰头土面,俺心中那叫一个悔恨啊。”
第二十九章 魏丹青
陈青牛终于醒悟,笑道:“你就是魏丹青?你娘亲倒是有学问,给你起了个这么书卷气的名字,可你咋不成材?”
他找着失散多年兄弟一般涕零万分,屁股又挪近了二十步,雀跃道:“兄弟,怪不得俺第一眼瞅见你,就知道你是俺命中注定的知己哇,都是实诚人,不像别人,尽扯蛋,跟俺一样没学问还尽装老学究,文绉绉酸溜溜,烦,恨不得拍苍蝇一样一巴掌拍死。(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陈青牛难得头疼,道:“那我再说句实诚话,我真的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死你。”
他不以为然道:“没事,自家兄弟,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别抢俺订下娃娃亲的那个小媳妇,俺从不跟兄弟记仇。”
陈青牛头疼厉害了,咬牙道:“滚远点。”
他屁股重新挪远二十步,眼神幽怨道:“兄弟,咋还这么见外呐。”
陈青牛破天荒头一回被一个家伙纠缠得束手无策,打又打不过,这厮摆明了苏剑子一个级数的猛人,骂也没用,人家整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不理睬的话他还能持之以恒隔三岔五冒个头,显摆一下他的存在。
有一个诗意名字的家伙解决完毕烤兔,笑呵呵道:“兄弟,咱小媳妇可厉害了,怪不得娘亲说山下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头一回见面就说俺要是敢在外头沾花惹草,就剁了俺那玩意,她还说跟朱雀那个韦忠什么贤啥的很熟,是她义父,正好送俺进去当小太监。唉,这小媳妇美是美,就是太凶残了。听说兄弟是琉璃坊长大的,俺羡慕哇,说起来,兄弟你瞧见了多少位婆娘啊,俺扳手指头连带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回头如果还有机会一同下山,你熟门熟路,偷偷带俺去一回勾栏,坚决只偷看不偷吃。”
陈青牛神识恢复清明,开门见山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啊?”
他嘿嘿道:“不傻不智,凑合就好。识得黑白,辨得出好人坏人,足矣。不顺眼的坏人直接拍死,不顺眼的好人不理不睬,心情不好也拍死,顺眼的,就像兄弟你,俺就中意,恨不得穿一条裤裆。”
陈青牛还是头疼。
这厮坦白起来还真是比他还要直截了当,倒是爽利十足,真是恶人,也算性格鲜明。不讨喜,但也真会不讨人厌。
陈青牛也不绕圈子,说道:“原先听范夫人说苏然在与你斗阵中隐藏了实力,看你架势,你也差不多,你说说看,真正到了搏命相斗的关头,你有几分胜算。”
他干脆利落伸出六根手指,道:“七分。”
意识到手指数目不对,随即增加一根,他难为情道:“娘亲夸俺说啥都好,就是算术差了些。所以奇门遁甲紫薇星斗这类乌七八糟的门道,俺是最头疼的,可还得学,不学就下不了山,见不着除娘亲以外的婆娘啦。”
陈青牛好奇道:“魏丹青你到底是哪来的,听上去很有靠山嘛。”
魏丹青嘿嘿道:“不可说不可说,不过咱现在靠山还真有一尊,还是胭脂山上的一位观音娘娘,那可比俺娘还要牛气好几倍,要不是她发话,俺也不好意思对苏呆子出手。俺与苏呆子那场较量,没能让呆子身负重伤,娘娘是生气了的,现在回想起来,还在后怕。”
这王八蛋还真不是一般的口无遮拦啊,是十话九真一假的高超道行吗?还是真的背靠数座大山便肆无忌惮有一说一?
两人言谈至今,陈青牛没有透露半点,却能从他嘴中获得太多震撼人心的东西,退一万步说,这些嘴上说的明的暗的消息全都在摆乌龙阵,起码“万钧”和“射落金乌”两招,肯定是青莲苏剑子的压轴绝学,货真价实,对初入剑道殿堂的陈青牛来说,哪怕仅是惊鸿一瞥,管中窥豹,同样是无法用银两衡量的宝贵财富。
魏丹青脸色一变,慌张道:“兄弟,俺得撤了,方才耍了两剑,把成天背着一把大剑不嫌累的恶婆娘给惹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再与兄弟鹊桥相会。”
鹊桥相会。
再联系起初的媚眼和后来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陈青牛彻底败北。
少女师叔脚踏大圣遗音,御剑而来。
她惊讶道:“咦,是你?本座在乾竹林内感知‘射落金乌’‘万钧’两剑气势衰落一半,还在期待姓苏的半死人被姓魏的白痴伤及元神,终于要彻底死了,可这两道似乎不是半死人的剑意呀。”
半死人?应该是苏然。
姓魏的白痴,自然是魏丹青。
陈青牛终于感受到少女师叔可爱的一面。
陈青牛第一时间出卖了魏丹青,诚实道:“是赤练候补客卿魏丹青模仿苏剑子使出两剑。”
她哦了一声道:“上次便看得出,这白痴在偷学他人技巧方面有一定才华。不过什么都要学,洋洋洒洒身兼百种技巧,杂而不精,如果还不肯专攻一术,成不了大气候。”
陈青牛心中震惊。
对魏丹青的实力评估不由再提升了一个等阶。
她也懒得问为何魏丹青要在陈青牛面前耍剑,只是即兴道:“本座这就去桂花潭抓鱼和鳖,去去就来,你准备生火。”
一炷香后,少女师叔拎着一串草绳串成的肥硕桂花鱼和一只全身长满绿色绒毛的老鳖回到巽竹林,丢给陈青牛。青莲那位齐师叔细致周到,知道陈青牛尚未辟谷,在竹楼内准备了一套锅碗瓢盆,陈青牛
悉数捧到楼外,生起火堆,巽竹林并无水源,但奇特的是只要剖开特定一节竹筒,就能获取一瓢甘冽清水,这水用作煮茶上佳,用来炖肉更是绰绰有余,竹海内草药遍地,陈青牛寻了七八味,有条不紊放入炖分别装有老鳖和桂花鱼的两只壶,文火慢炖才出味道,陈青牛还担忧黄东来熬不住性子,没料到她坐在悬空的古剑上,托着腮帮,盯着两只壶,闷不吭声。
她摇晃了一下脚丫,突然开口问道:“喂,马屁精,你为何要学剑?”
一直对着两壶炖肉的陈青牛抬头笑道:“师叔,咱这种升斗小民,不管饿还是饱,能多吃一口米饭都不会含糊的,从不去想会不会撑死,只要不饿死,就知足。”
她似懂非懂,撇了撇嘴,道:“据说你是朱雀王朝一座青楼长大的,那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陈青牛脸色如常道:“没有什么亲生父母,只有一个把我养大的娘。”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后来呢?”
陈青牛笑了笑,道:“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再后来,娘就死了,然后我就懵懵懂懂地来莲花峰了,没什么故事可言,当然比不得师叔的显赫身世。”
她一脸不信道:“就这么简单?”
陈青牛打理着火候,理所当然道:“就这么简单。”
她恨恨道:“敢骗本座,一剑刺死你。”
陈青牛被烟火呛到,后撤了一下,挠挠头道:“被师叔刺一剑,终归还死得明白,总好过被别人云里雾里杀死。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什么的,都是大人物的私活,咱一小百姓,真不擅长,还是给师叔炖肉来得轻松自在。”
她叹口气,柔声道:“听说你师姐死在猿洞,本座抽空还是去看她一趟,她原本与剑有大机缘,那本《太上摄剑咒》,其实是本座想悄悄借你之手传给她的。”
陈青牛低下头,看不清神情,只是轻声道:“说来好笑,得了那本《摄剑咒》,我还防贼一般防着师姐,因为不识字,是一字一字分开来向师姐讨教的,如此看来,果真是青牛下作了。这青楼染来的习气,到了骨子里,改不掉,兴许真要师叔多刺几剑才行。”
听到陈青牛难得的肺腑之言,一直是少女心性的黄东来却不意外,还是叹息,不再故作老气横秋,终于有了几分师叔风范。
陈青牛抬头,依然是一张灿烂笑脸,揭开壶盖道:“师叔,桂花鱼熟了,此时动筷最好,等六分饱,再吃鳖汤,别有风味。”
她跳下大圣遗音,不知为何,肩膀上没有蹲着那只雪貂,接过陈青牛递过来的筷子,夹了一块肥美鱼肉,眉开眼笑点头道:“不错不错。”
她并不吃完一整条桂花鱼,而是挑拣着每条桂花鱼的鱼尾部分,蜻蜓点水吃上一筷,再喝完一小碗鱼汤,她就不再尝,耐心等着那壶炖老鳖,陈青牛揭开盖子,香气弥漫,她再喝了一碗炖汤,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她望着一直蹲在地上的陈青牛,犹豫了一下,也蹲下去,问道:“这些手艺,也是你从青楼学来的?”
陈青牛答道:“一半偷学,一半自个儿琢磨。咱贪心,总想着做什么都要出彩一些。”
她望着两壶炖肉,怔怔出神道:“小时候偶然听师傅说,不管是朱雀还是玉徽皇朝,还是我出生的北唐,皇宫里头的东西总是最美味的,于是我一直在想,想啊想,想象那里的东西是怎样的好吃,可总想不出,后来撞见你遁了蝰蛇肉,吃着吃着就上了瘾,觉着这大概就是皇宫里御厨们的手艺了,后来得知你只是个没出息的青楼小厮,我很失望,认为一个小厮的半吊子手艺肯定离大内的御厨相差太多,可我还是惦念你的炖肉,真是香呀。现在吃了桂花鱼和老鳖汤,我想今后再去尝宫里的东西,也不会欣喜了。”
这恐怕是少女师叔黄东来第一次在陈青牛面前没有自称本座。
她依然骄傲,却没了刁蛮。
少女师叔毫无架子地蹲在身旁,陈青牛听着她轻轻既不像吐露心扉也不像怨天尤人的话语,脑中空白。
他印象中她那个所处的遥远世界,不管是莲花峰的顶尖,还是那座遥远的北唐皇城,应该是五彩缤纷盛世华章的世界,到头来比不上几壶炖肉,如一盏琉璃,只被少女纤指轻轻一磕,顷刻间支离破碎。
第三十章 云诡波谲
鬼使神差,陈青牛竟伸出双手,摸在了黄东来脑袋上。(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陈青牛这辈子除了几次堵上全部家当的拼命,极少有出轨的举止,这一次刚伸出手,触碰到少女师叔,便心知不妙,身体僵硬。
她娇躯微微一震,缓慢转头,死死盯着陈青牛。
陈青牛额头渗出汗水,故作镇定,苦着脸道:“小时候,我娘就喜欢这样摸我的脑袋,说小阿蛮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所以不管做什么,我都咬牙争取做到最好。”
她平静问道:“修道也是如此,练剑也是如此?”
陈青牛一咬牙道:“正是。”
黄东来依然是反常的平和语调,挑了一下眉头问道:“还不拿开你的蹄子?”
陈青牛闪电抽回那只手。
黄东来站起身,伸了个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招牌式懒腰,思维跳跃羚羊挂角,问道:“你是单手剑还是双手剑。”
陈青牛犹豫一下道:“双手剑。”
黄东来嗯了一声道:“那本座就传你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剑势。”
这才像天底下最娇蛮无双的少女师叔啊。
陈青牛偷偷擦汗,拭目以待。见识过魏丹青两记剑招,已经有一定心理准备,心想黄东来剑道修为大概比较苏剑子还要超出一两筹,加上惊天地泣鬼神的天大评语,应该不至于太寒碜。
黄东来探出双手,凌空摄取两根竹枝,冷声道:“离本座五十步。”
陈青牛立马跑远,站在百步远外。
“此剑招由本座创自莲花座之上,只此一势,可匹敌百道春雷。”
黄东来轻声道,双手持等臂长竹枝,方圆数里之内的紫竹以她为中心,轰然倒向这一点圆心,数万株紫竹几乎要被宏大气机运转连根拔起。
手臂交织数道莹白电火。
“炸雷!”
两条白色雷龙咆哮而出,轰隆声经久不衰,原本倒向黄东来的竹林在道出“炸雷”两字后,猛然反弹,一层层扑压过去,波浪般起伏,一阵阵紫色涟漪。
黄东来所站前方竹林,被炸出两条足够容纳两辆马车同行的路径,长达三百丈。
陈青牛粗略计算,剑芒所及,毁去起码八千棵以上的紫竹。
黄东来抛弃焦黄竹枝,跃上大圣遗音,轻声道:“要做人上人,不居一人之下,唯有自己去开宗立派,走出一条谁都没有踩过的路子。”
陈青牛衣衫仍在飘摇不定,望着两道炸雷轰出的焦土路径,脑海中全是少女剑胚那一剑的风情,起势,出手,收势,加上运剑时气机流传全身的玄奥轨迹,都契合天道。直到黄东来御剑离去陈青牛也不知觉。
等黄东来远离竹海,陈青牛才回过神,猛然发现那两栋竹楼首当其冲,被“炸雷”给彻底铲平了,显然这位少女师叔对他那个胆大妄为的动作还是心有怨气。
陈青牛顾不上这点无关痛痒的损失,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冥想,单手快剑“射金乌”,淳厚雄浑充满机巧的“万钧”,充满天道之气的“炸雷”,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被陈青牛细细咀嚼,消化,扩展,再收缩,陈青牛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如同穷汉步入一座藏宝阁,每一样宝贝都要细细抚摸把玩过去,暂时带不走,也要死命贪婪地记住模样。一昼夜后,除了竹楼被黄东来毁去,巽竹林恢复如旧。
范夫人来到巽竹林,见到两壶冰冷的炖肉,微微一闻,加上荡然无存的竹楼,以及几缕残留的剑气,便知晓大致缘由,安静站在陈青牛附近,等他冥想引气结束睁开眼睛,范夫人示意他无须多礼,笑道:“你黄师叔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念着白莲门的。”
陈青牛精神振奋,双眸异彩,起身道:“师叔不愧是剑道天纵奇才。”
范夫人柔声道:“当年白莲为了争夺你师叔,差点与九脉剑宗的一脉将北唐皇城削平一半。骄子大多如此,玲珑洞天看中的小薛后更加夸张,当真是败坏了一个王朝才赢得她。这女子本是胭脂山的囊中之物,却因为山主位于修炼甲子关紧要阶段,得了先机,却在收官阶段失了整条大龙,被扭转乾坤,败给玲珑洞天。倒是你,轻轻松松便被我拐入莲花峰,少了很多腥风血雨,总算间接替你积了点功德。”
陈青牛汗颜道:“青牛哪敢与师叔和小薛后相提并论。”
范夫人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道:“奴剑成果如何。”
陈青牛沉声道:“奴剑一丈。”
范夫人点头欣慰道:“你并非天生剑子根骨,更不是剑胚,有这样的斐然成绩,实属难得。”
范夫人伸出一只手,摄取那柄齐青蔓赠送陈青牛后被插入竹林土壤的竹剑,四尺竹剑入手,闭上眼眸,默默感受竹剑残留气机剑意。陈青牛心中巨震,幸亏魏丹青误打误撞,“射落金乌”和“万钧”两招势大刚猛,得以将陈青牛原先驭剑有成的剑气流传痕迹霸道抹去,否则十有**要露馅,陈青牛心中感叹魏丹青这厮难不成真是福星贵人,先透露了苏剑子的两记压轴剑势,再引来黄东来,让日后注定在剑道领域大放异彩的“炸雷”现世,寥寥三剑,便让陈青牛受益匪浅,对《摄剑咒》的感悟突飞猛进。
范夫人提起剑,又放下剑,自嘲道:“珠玉在前,我这剑匠就不贻笑大方了。二十年前身为剑子,心生杂念,弃剑不用,剑道如同逆水行舟,不进便退,如今只是迂腐剑匠,毫无灵气。”
大乘剑道分六重境界,入门剑士,离手奴剑。
剑客,精通剑招,剑势初具规模,驭剑三丈。
剑匠,巍峨剑道九十九,学其一,可御剑飞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剑子,身兼数道,剑法融通,不拘泥于剑。
陆地剑仙,威力如大雪铺地,势不可挡,一剑斩断瀑布,拦截江河。
剑宗,自创剑道。
最后两者实力并无绝对高低之分,历史上许多剑宗都被陆地剑仙斩杀兵解。今世陆地剑仙百余人,剑宗仅**人。天下剑运一石,九脉剑宗独占八斗,狮子搏兔,故能君临天下。
范夫人凝视陈青牛,抛出一个问题:“青帝,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你六品武夫体魄,开窍气机,仅是一名奴剑剑士,我却要你去与苏剑子甚至是九世谪仙这类强敌斗阵?去争那客卿宝座?”
来了。
陈青牛心生强烈警惕,肚中小心斟酌措辞,缓缓沉静道:“奇怪。但这就是青牛的命,搏一搏,就是赢一个钵满盆盈,输了,就当青楼小厮陈青牛病死在琉璃坊。”
范夫人一直在观察陈青牛的眼神,见他坚毅如旧,毫无破绽漏洞,微微一笑,嗓音温柔道:“若只是注定送死,便不带你上莲花峰。陈青帝,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莲花峰近期的云诡波谲?先是两位实力相仿的候补客卿苏然和魏丹青,毫无征兆爆发生死一战。继而岳岩被东皇赵龙图毫无缘由凶悍击杀。不妨在告诉你两个天大消息,第一,黑莲候补客卿,武胎王蕉,就是那位轮回九世不得飞升的谪仙,已经自动退出斗阵。第二,赤莲魏丹青叛逃胭脂山。加上原本紫莲蓝莲早早弃权,原本雷声轰隆声势浩大的一场客卿选拔,如今却只有你,青莲苏然,黄莲马缎锦,绿莲韩桂芳,寥寥四人参加。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被白莲推着去送死吗?”
陈青牛瞪大眼睛,满脑子不可思议,这边是评书中所讲的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吗?
清风拂动,竹海天籁,范夫人挽了挽一缕被吹乱的青丝,少女娇憨地随手舞动那根竹剑,风仪婉约,眨了眨眸子略显俏皮道:“说来可笑,白莲除去剑胚黄东来,我,翟芳,汤红鬃,当年属我悟性最高,根骨最佳,汤红鬃最为愚笨,只是几十年修道下来,却是汤红鬃成就第一,翟芳第二,我反而垫底。修道公认有三乘,下乘者如汤红鬃,以身心为炉鼎,精气为药物,心肾为水火,五脏为五行,试图自成三千小世界,一般只是兵家首选。中乘者如翟芳,乾坤作器,坎离水火,精神魂魄意为五行,身心化龙虎,养气孕真种,可速达长生。是寻常道门宗派不二法门。至于我,贪多嚼不烂,就不提了,有我前车之鉴,因此不希望你走一条飘渺仙路,宁肯你一路厮杀过去,见佛杀佛,见仙斩仙,符合你的心性脾气,顺势而为,前途比我这半废之人肯定要辉煌。市井乡间有句俚语叫最穷不过讨饭,不死总能出头,用在你身上,便是最惨不过身死,不死总能飞升。”
陈青牛不知所措,只敢腹中嘀咕,迅速消化这一席话。范夫人所说,总是直白质朴,细细咀嚼,却是暗藏机锋,大有裨益。与范夫人面对面相处,陈青牛从不敢掉以轻心。
范夫人凌波微步,飘向陈青牛,然后拉着他飞向竹海顶端,站在紫竹之巅,范夫人牵着陈青牛的手,柔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时候与你说一些苏然等人的本领,苏剑子身兼王霸两道剑意,十分气机,九灵一匠,行百里半于九十,所以离陆地神仙境界看似一线之隔,却还有一半路程,短时内无法提升,只要他一天突破不了剑子身份,你就有赢的机会。黄莲马缎锦身具灵兵‘六段锦’,更获得黄莲镇门法宝‘破仙枪’认主,如此看来他是兵家高手无误,六段锦是防御圣物,破仙枪侵彻力惊人,一攻一防,似乎无懈可击,事实却并非如此。韩桂芳是剑匠,身为北唐右国师之子,耳濡目染,心机最重,可惜实力却最弱,否则将是你最大的劲敌。青帝,这次不仅是你一个人在赌命,本门也赌上了整座白莲一脉,之所以说马缎锦并非无法击破,说你对上魏剑子还有一丝生机,有两个原因,一,你们四人十日后分批捉对列阵斗法,前几日抓阄结果是苏然对阵韩桂芳,你对阵马缎锦。二,门主和我一起说服黄东来,请求她将大圣遗音借你一用,届时对上马缎锦,足可一战。”
陈青牛下意识握紧范夫人柔若无骨的玉手,震惊问道:“大圣遗音是通灵神物,怎能为我所用?”
范夫人胸有成竹笑道:“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