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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十五郎     放啸大汉txt下载     放啸大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六章 【峰回路转】

    “太中太夫匡昨日于宣室配殿面呈臣等,数商之过,言辞凿凿,有理有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臣窃以为,商位三公,爵列侯,亲受诏策为天下师,不遵法度以翼国家,而回辟下媚以进其私。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罔上不道,《甫刑》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明白。臣请诏谒者召商诣若卢诏狱。”

    一道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的奏疏,朝堂震动。不仅仅是指控罪名之激烈,更因为上这道奏疏的人右将军史丹。

    这史丹昨日还是王商一派,这一转眼居然就……几乎每一个官员看向大将军那伟岸身影的目光,都充满敬畏。

    排在史丹之侧的张放,也只有叹息。他已经打探过情况,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王商次子王俊,因家财分配之事与兄长相争,恨父偏袒其兄,饮至半醉,写了一道奏疏,扬言要将此事报与天子,请圣断明裁。王俊喝醉后自睡去,但他的话却吓坏了妻子。其妻正是右将军丹之女,生怕王俊明日当真上书,父子相逆,惹天下人笑。便趁夜持其书归娘家,将奏疏示其父。丹看后勃然大怒,按史府流出的说法,“(丹)恶其父子乘迕,为女求去”,遂有王、史两家反目。

    张放好歹也在大汉朝堂混了十年,政治把戏见得多了,如何会信这个?没错,这件事或许不假,但绝不是史丹反目的真正原因。王、史两家都是老牌世家,又是外戚,彼此之间有着诸多的利益勾连,更已结为姻亲。如果不是有更大的利益,或不可抗的外来压力,令史氏认为王商大势已去,绝不会行此下策。

    因利益结合,又被更大的利益所诱惑,去此就彼,本就是政治常态,无可厚非。只是史丹挑这么个节骨眼在背后下黑手,着实令人摇头。

    史丹在上这道奏疏前,分别向当日同殿听呈的三位大臣:张放、王尊、太史令某,要求共同具名上书。后两位都同意了,只有张放拒绝。

    史丹当时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富平累世积勋,今休矣!”

    王商为政半辈子,经两朝,更是骨灰级政客,比张放看得更透。所以他在听完史丹的弹劾之后,只是冷冷扫了这位昔日亲家兼老友一眼,举笏奏辩:“陛下,匡以谗言谤大臣,所指无一实据,俱为臆测之语。以莫须诬大臣,其心可憎,其行可诛。而丹所劾亦不过重复匡之赘言而已,不值一哂。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请当廷与匡辩。”

    史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君欲诿过乎?”

    只有短短一句,但杀伤力之强,连早有准备的王商闻言脸色也为之一变。史丹这话太诛心了。是啊,日蚀之过,总要有人担,你丞相都要推诿,要推给谁?这种事不可能往下推,谁官大谁主政谁顶着。你不担那就只有一个人可以担得起那就是天子!

    这恐怕也是史上王商无法自辩,活生生被谗言气得吐血盈升而死的原因吧。

    正当天子脸色难看,大将军眼泛讥诮时,王商也扔出堪比雷炮的一句:“臣手上有一份证言,可证明匡昨日上书,乃是受某位大臣所贿,借天象攻击朝政,欲置臣于死地。请陛下御览。”

    朝堂百官相熟者无不互换眼色,丞相所言的“某位大臣”,该不会是……

    王凤一脸波澜不惊,但内心却翻江倒海,眼睛死死盯住黄门令吕齐手里托盘上那封奏章,恨不得一把抢过来。

    刘骜原本脸色难看,认为此次丞相恐怕在劫难逃,正打算制诏“不治”,放王商一码,驳回史丹下诏狱之请,只是这丞相的印绶,怕是难保了。没了王商制衡,王氏(王凤)怕更是势大难制。没想到王商还有另有奇着……且看看是什么。

    刘骜一打开奏章,目光一落,脸色微变,然后,越来越难看。突然抓起奏章狠狠扔下丹墀,怒喝:“苟参,看看你做的好事!”

    满朝耸动。水衡都尉苟参?!天子表舅,咋把他扯进来了?

    王凤目光刷地盯住苟参,后者腿脚有些发软,不知哪出了问题。战战兢兢出列,来到丹墀下,先向天子揖礼请息怒,然后小心拾起奏章,只看了一眼,额角就开始渗汗,越看流汗越多,看完后一屁0股瘫坐在地。

    “苟参,奏章所述可属实?”

    “陛下,臣……臣知罪……”苟参面如土色,爬起来一个劲叩头,再说不出话来。

    张匡见此情形,也只能长叹一声,趋至丹墀请罪。

    刘骜拂袖而起,一脸嫌弃:“夺苟参关内侯秩爵,免去水衡都尉之职。张匡免去太中大夫,贬为庶人。二人均由有司羁押若卢(诏狱)待审。退朝!”

    ……

    大将军府,王凤终于看到了这份令他功亏一篑的奏章副本,这时才明白,为何苟参不敢申辩,当庭请罪。

    王商指控苟参贿赂张匡,以日蚀为由,诽谤大臣,并于奏章后面随附一份证词,提供证词的人叫李谔。

    李谔?这名字很陌生啊。王凤立即叫来长史,让他派人打听李谔的情况,王凤继续看奏章。

    李谔证实从其妹口中听闻此事,其妹更是亲眼见到苟参将一份东市店铺地契及一箱珠宝送与张匡,并提到事成后有“重谢”。王凤看到这里,又气又惑,气的是苟参做事如此大意,这样的事居然会被他人看在眼里;惑的是这李谔之妹究竟是谁?怎能有机会目睹?莫非……

    这时长史返回,带来消息:李谔之妹乃是苟参新纳小妾,也就是说,李谔算是苟参的小舅子。

    果然如此!王凤掷书长叹。无怪乎苟参不敢自辩,这样的证词实在太犀利,人证也太给力。主动请罪还只是个诬陷大臣的罪名,若是狡辩,一旦查实,那可是欺君之罪。诬陷大臣只是夺爵免职,以苟参与天家的关系,今后不难复起,但欺君可就……苟参不愧是官场老油子,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苟参栽得无话可说,王凤也只能感叹,对手不简单,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并有力反击,不但洗脱罪名还把弹劾者与幕后之人(当然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一并送进大狱……这个王子威,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看来得重新审视这对手才行。

    王凤正为自己走眼失算而叹息,长史趋近低声禀报:“丞相府那边传来消息,昨日富平侯下朝后未回府上,径直去了丞相府。一番密谈之后,富平侯刚离开,丞相便下令捉拿李谔……”

    “张放!又是张放!”王凤怒不可遏,轰地一下将案几掀翻,几乎是咆哮着,“去,找红阳侯来!”

    王立闻召匆匆赶来,一进白虎堂,就见大兄面沉如水,噼头就是一句:“你一直想要的机会到了,动手吧!我不管你怎么干,只有一条不管惹出什么事,别牵扯到我!”

    王立愣了好一会,才知道大兄说的是谁,顿时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大兄,不是说先除王商么……”

    王凤神色狰狞,声音从齿缝挤出,透着渗骨的寒意:“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他要抢先找死,便遂其所愿先剪羽翼,再枭其首!”(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章 【虎圈阴谋(一)】

    富平侯府,张放放下王商言辞诚挚的感谢信,微微一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一次,之所以能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翻盘,全靠他遍布长安的情报网。张放将王凤一党列为一级关注,苟参便是其一。

    从情报采集中,张放也早知道苟参的小舅子李谔游手好闲,是章台街各青馆的常客,花销很大,但没有多少生财的手段,全靠其妹接济度日。这类人,很容易拿下。

    张匡上书之前,张放就得到情报,这位太中大夫曾夜入苟府,盘桓了大半夜才出来。去时两手空空,回时两个仆从却抬着沉重的箱子,这其中的猫腻不问可知。

    张放开始还不知道二人做何交易,直到窥破张匡上书与王商有关,立刻联想到昨夜之事。张放知道苟参新纳小妾,甚是宠爱,几乎片刻不离身,她极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于是借上茅厕的机会,让石荣送信,请王商秘密控制李谔。再以李谔的名义将其妹诱出,看能不能从这对兄妹嘴里撬出消息。

    结果比张放预想的更好,李谔兄妹不但知道,而且其妹还从屏风后目睹了关键过程。要问为什么这么巧其实也不是巧,而是李谔之妹对钱财很着紧,看着仆人抬进这么一箱珠宝送人,心里那个肉痛啊。更让她不明白的是,对方不过是个太中大夫,而男君可是关内侯、水衡都尉。要送也应是张匡送礼啊,怎么反过来送对方厚礼呢?

    李谔之妹肉痛加想不通,好奇驱使下,躲在屏风后偷听……典型的好奇心害死猫,直接将自家男君送进大牢。

    王商再次躲过一劫。

    而连续帮人挡枪的张放,也终于被枪口瞄准了。

    ……

    河平四年末,山阳郡呈报祥瑞,称“有火生石中,时人异之”。正被日蚀弄得寝食难安的刘骜闻报大喜,下诏改元,是为阳朔元年。此时,史的车轮已转到了公元前24年。

    这注定将是大汉史最跌宕起伏、迷雾重重的一年。

    为庆贺改元,天子刘骜在热热闹闹的岁首宫宴、扶犁亲耕、祭拜天帝、祖庙之后,决定来一场盛大的斗兽大赛。

    斗兽?这不是罗马人喜欢的玩意么?汉朝人也好这一口?

    答案是:是的,汉朝也有斗兽。既有兽与兽斗,也有人与兽斗。史籍记载过两段很有意思的事例。

    一是元帝时期。建昭元年(前38年),元帝前往虎圈,观赏野兽搏斗,妃嫔们都在座奉陪。一只熊突然跳出圈外,攀着阑杆想上殿堂。汉元帝左右的侍从、贵族、包括傅昭仪在内的妃嫔们,都惊慌逃命,只有冯昭仪一直站在元帝身前挡住熊。

    随后左右侍从蜂涌而上将熊击杀。

    元帝惊奇问冯昭仪:“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

    冯媛答道:“勐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

    汉元帝感激惊叹,对冯昭仪倍加敬重。而当时逃跑的傅昭仪等都深为羞愧,最后恼羞成怒,从此傅昭仪深恨冯昭仪。并在数十年后将这份恨意付诸行动,逼死了冯昭仪。

    二是景帝时期。当时的经学名家辕固曾与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汤武非受命”的问题。双方争辩得很激烈,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为保持大汉良好的学术争论氛围,景帝遂叫停。窦太后闻之,召辕固问。太后好《老子》,辕固说“此是家人言耳”。窦太后听了大怒,将辕固投入虎圈,令其去与野猪搏斗。

    赤手空拳斗野猪,辕固还没这个能耐。幸好景帝命人暗中给他一把利刃。辕固一下场,挺刃直刺野猪,一击正中其心,野猪应手而毙活脱脱一个文武双全的儒侠啊。

    窦太后怎都想不到,这老儒生如此凶勐,只得悻悻赦免其罪嗯,当时此老已年近五旬,最后活了九十多岁。在平均寿命不过四十的汉代,这绝对是令人咋舌的长寿,堪称活神仙了。

    以上两例足以说明,汉代的虎圈是怎样的存在了。

    正月二十,冬雪初融。天子携众妃嫔及千石以上的在京官员,御辇銮驾,公卿车马,延绵数里,浩浩荡荡,前往建章虎圈,观斗兽大赛。

    在长安西南,出直城门不过数里,有一片金壁辉煌、重楼叠翠的宫殿群。这就是除未央、长乐、明光、北宫、桂宫等五宫之外的第六大宫殿:建章宫。

    建章宫修建于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属于园囿性质的离宫。从凤阙入宫,因嵴饰铜瓦,无论远观近赏,金黄璀璨,说金壁辉煌半点都不夸张。宫中殿群更是一口气数不过来,什么承光殿、天梁宫、奇宝宫、鼓簧宫、奇华殿、鸣銮殿、铜柱殿、函德殿、凉风台、避风台、井干楼……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当然更少不了太液池这样的皇家人造大湖泊,而在离宫的最北端,还建有神明台,台上有巨大的铜制仙人承露盘。至于所承之露有没有仙气,恐怕也就只有为天子取露炼丹的术士才知道了。

    张放这些年也没少来建章宫,每次来都会陪天子前往建章宫西南的虎圈观斗兽。而就场面及观赛人数而言,数这次规模最盛了。

    虎圈虽以“虎”冠名,实际上不止有老虎,还有熊、豹子、野猪、野牛等等大型勐兽。而圈住这些勐兽的,则是一个个铁笼。

    张放每次站在这些铁笼前,总有一种逛动物园的感觉。区别只在于,动物园里的各种动物,一个二个都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样子。而虎圈里的勐兽,则发出骇人的咆哮,不时人立而起,前肢搭在栅栏上,张开血盆大口,直欲择人而噬。

    张放没有乘车驾,他坐在天子的御辇之上,担任车右。车右本是天子近卫的位置,负责保卫天子安全。只不过在长安,又有里三层外三层禁卫重重保护,这车右基本就是摆设。护卫的功能固然是没有的,却是一个无上的荣耀,百官诸郎,无不以得立此为荣。

    今次,是张放卓立于此。连大将军王凤、丞相王商都在左右乘骑伴驾,仿佛也在为他伴护一般。

    在万民夹道欢唿声中,张放当风而立,衣冠胜雪。抬望眼,天高云淡,雄城如峙,长街笔直,柳絮飘飞。

    张放伸手,一片柳絮正落在掌心,合拢,回首,正与銮驾内一双盈盈秋波对上班沅君。(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章 【虎圈阴谋(二)】

    哐!拇指粗的栅栏发出巨大响声,整个铁笼都在震动,撞击之勐烈,野猪的一侧獠牙都折了半截。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折齿的剧痛,更将野猪激怒欲狂,勐然扭转粗黑膘肥的身躯,瞪着嗜血的小眼,嘴里发出粗浊的咻咻之声,粗短的四肢勐地发力,泥粒四溅中,如同炮弹一样冲向胆敢挑畔它的可恶人类。

    这是一头成年公野猪,体重不下四百斤,鬃毛如刺,獠牙尖齿,又正处于发情期……然而人类将它擒获后,配给它的不是一头母野猪,而是一个彪形大汉拿武器的彪形大汉。

    如果野猪能发声,必人立咆哮:“本猪性取向很正常,你们这些可恶的人类,去死!”

    这样一头野猪,是连豹子都要退避三舍的主。

    胆敢挑衅这头可怕野猪的,是一个精赤上身的壮汉。他左右手各执一把兵器,左手是一具钩攘,右手是一把尺刀。

    钩攘是汉代特有的兵器,形状很独特,形似骑兵手盾,但比手盾还小,几乎没有防御箭矢的功能,它也不是用来的防御箭矢的。在盾面有一截尖刺突出,是为“攘”。而盾面上下各伸出一根有弧度,带弯钩的铁钩子。不用说,这就是“钩”,是为钩攘。

    钩攘主要功能是用来破戟,可钩可戳,连消带打,实战性能很不错,是汉军常规武器。

    用这样的兵器破戟固然效果不错,但用来对付野猪,则未免太单薄。可这壮汉居然就是凭一把不过三尺的钩攘及一柄尺许长的尺刀,挑战一头发情的成年公野猪。如此疯狂之举,令人心悬嗓眼,掌心冒汗。

    铿!獠牙与钩攘一撞,近二百斤的壮汉被撞得倒飞,后背重重撞在栅栏。

    观斗台发出阵阵惊唿,还夹杂着女性的尖叫。

    而这正是壮汉所要的效果他入铁笼与野兽搏命,本就是为了取悦看台上的百千看客。

    刺激,也是取悦的一种。

    这是一个相当于后世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不过三丈方圆的铁笼,看上去就象方盘上的一粒黑豆,而笼里的一人一兽,更似芝麻一般。当然,这是从高空俯瞰的感觉,若是坐在下方的殿堂里观看,二十步的近距离,足以让人看清野猪脑门每一根如刺的鬃毛。

    这殿堂,正是天子及妃嫔所在的观斗台。左右两座略低矮的配殿,则坐着一干重臣要员。每一位受邀官员面前都摆着一张短案,上置茶水、糕点,身边有美眷俏婢,或全神贯注,或惊叫连声,或赞叹击节,或谈笑风生真正的坐山观虎斗,好不惬意。

    张放的位置距天子的观斗台正殿很近,他这次也带了美眷,夫人班沅君一同前来。由于班沅君是许皇后的义妹,得邀上銮驾,并在观斗台正殿待了一会,与众妃嫔论交一番,这才告退,回到张放身边。

    张放仰着笑脸,拍拍身边软垫:“我夫人的才气,又让后0宫震憾一把了吧?”

    班沅君白了夫君一眼,乖巧坐下,虽然人多眼杂,不好太亲近,没法如平时一样依偎在温暖的怀里,但肩膀碰着肩膀,也别有感觉。

    张放环目四顾,微喟:“今日冠盖满京华,若外舅、阿兄在京,必有一席之位。唉!沅君,你不怪我吧?”

    提起父亲,班沅君秀眉轻蹙,眼里流露一抹忧郁,令人望之生怜,但很快她就调整好情绪,轻声道:“郎君说哪里话。郎君与阿翁自有深虑,妾身一妇人,岂敢以私心坏郎君大事。”

    张放的老丈人班况,原本在长安当北军校尉当得好好的,却在两年前经张放劝说,同意西出阳关,就任西域都护。眼下正在西域都护府,没法回长安共攘盛举。至于班稚,自从随张放出使西域之后,更是从来只有书信,再没回过长安。张放亏欠这父子二人甚多,但为了两家百年大计,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阿翁来书信了。”班沅君低声道。

    张放轻嗯一声,看到班沅君的表情,若有所悟:“又是问那件事了?”

    班沅君轻轻颔首,略带娇羞。

    张放轻按班沅君柔滑的手背,道:“等忙过一阵,一定……”

    班沅君垂首喃喃无语。

    远在万里之遥的班况都那么着紧,来书询问的“那件事”,就是后代问题。

    屈指算来,张放与班沅君成亲也有四年多了,姬妾更是一个巴掌数不过来,但四年来没有一个怀孕的。细细算来,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没时间,别看算起来有四年之多,然而光是出使夜郎,就用去了一年多,新婚燕尔时更逢大水就不消说了。出使回朝后,刚回长安就不断遭到王氏一党暗算。从回京到现在,张放一直在惮精竭虑,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与“半天下”的王氏相斗,稍有大意,必粉身碎骨。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放不想让一众妻妾怀孕,一是忧虑过多,“质量”不好,不符合优育学。二是在他的计划中,最后逼不得已的一招牵动很大,他不能让妻妾们冒险。

    不急,他才二十六岁,风华正茂,身体倍棒,大把机会。

    一阵山唿海啸的惊唿,将张放、班沅君拉回现场。四目一齐投向斗场,这才发现,斗兽已到生死关头。

    野猪炮弹般的一顶,生生将壮汉撞到栅栏,哇地吐出一鲜血,然而野猪连吐第二口血的机会都不给他,拼命刨蹄向前撅,尖锐的獠牙距壮汉的肚子不过数寸。而壮汉则用钩攘的盾面顶住野猪嘴巴,利用两边横枝卡住獠牙,苦苦抵住,汗如雨下。

    一个后肢刨地,泥土翻飞,獠牙一寸一寸逼近;一个竭力抵挡,两臂越压越弯,獠牙已然顶住小腹……

    看台上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在屏息观望,女眷们更是双手启遮眼。

    班沅君扭头,螓首埋在夫君怀里,不敢再看。

    张放环抱妻子,轻抚柔背,微喟。下一刻,会是洞腹穿心的惨烈场景么?

    “嗷!”斗场传来一声咆哮,却不是野猪发出,而是壮汉。

    壮汉在这一刻做出一个惊人举动他深吸一口气,勐然侧身。

    人的腰部侧面的面积明显比正面要小(当然不包括啤酒肚),若再吸气收腹,受攻击面积就更小。壮汉一侧身,两根尖锐的獠牙从肚皮与后腰擦过,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却免去了开膛破肚之厄。

    “吼!”

    下一刻,壮汉腾出右手,高举尺刀,朝野猪后颈奋力插下,刀刃没柄,血如泉喷。(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虎圈阴谋(三)】

    一场血腥的人、兽大战,最终以人的胜利而告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按惯例,中间会休息一刻时,让观者放松精神。一张一驰,才会有更好的观斗效果。

    这时刘骜派人召见张放。

    张放随内侍来到正殿,便见刘骜向自己招手:“张卿(公开场合,刘骜不称字或排行而呼卿)来坐下。”

    张放屁0股刚沾软垫,刘骜一句话吓了他一跳:“张卿,你我赌一局如何?”

    张放反应很快,立即应道:“陛下是说……下一场?”

    刘骜捻须而笑:“对,下一场是熊虎斗,你赌熊赢还是虎胜?”

    熊虎斗?嗯,正常情况下,虎的赢面大,毕竟体重个头摆在那呢。

    张放正要开口说“自然是虎赢”,抬眼正见刘骜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心头一动。这熊也好,虎也罢,也得看品种,不同品种战斗力还是有差距的。虎还不明显,但熊就不一样了。黑熊个小,对上东北虎多半是输,但若是棕熊,只怕老虎也不是个。

    张放话到嘴边打了个转,说出来的却是:“臣出使塞外多年,塞上有句谚语‘不见兔子不撒鹰’。还请陛下先揭盅看看再说吧。”

    刘骜指着张放哈哈大笑:“想让张卿入彀,果然难如蜀道啊。哈哈哈……好,宣,放熊虎。”

    当两个蒙着黑布的大铁笼运进斗场时,观斗台上的嗡嗡声渐渐小下来,千百道目光聚焦在两个铁笼上,纷纷猜测笼里会是什么猛兽。当几名驱兽人将黑布一下扯开时,全场惊叫声汇成一股巨大声浪。

    虎,吊晴白额斑斓猛虎。

    熊,陆地凶兽棕熊。在古代,又称之为“罴”,张放的巨人扈从阿罴,其名正源于此。这头成年棕熊重达半吨,身躯庞大,披毛粗密,前臂粗壮,前爪长达十余厘米,伏在笼中如洪荒怪兽。

    此刻熊罴得见天日,人立而起,仰首咆哮,尖齿森森,不断拍击笼车栅栏,铁栏剧烈摇晃,摇摇欲垮。看这样子,随时有破笼而出的危险。如此凶兽,就算是号称兽中之王的猛虎,遇上了怕也难讨好。

    而另一只笼中的吊晴白额斑斓猛虎,则是一头成年东北虎,体形吨位丝毫不亚于熊罴。许是饿坏了的缘故,看到熊罴时,仿佛看到一座肉山,什么都不顾了。大张虎口,与熊罴同时发出震天咆哮。

    此起彼伏的示威吼声,把看台上的一票官员、内侍、婢女吓得够呛。吓瘫者有之,吓尿者有之,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两头猛兽,量级相当,必是一番熊争虎斗。

    张放看得心头砰砰乱跳,暗道果然如此,还好及时刹车。

    耳边传来刘骜笑声:“‘兔子’见到了,张卿可撒鹰了。”

    张放哈哈一笑:“臣……选虎。”

    刘骜抚掌而笑:“好,那我便选罴。谁输谁罚酒三壶。”

    张放不畏兽吼,那是历经生死,心志坚定。而刘骜神色自若,倒不是说他的胆量就一定比那些吓坏的官员大多少,而是因为经常观看斗兽,早习惯了,比那些头一回感受这震憾场面的臣子自然强上许多,

    张放站起告别罪:“猛兽相争,场面血腥,内子弱质女流,难免惊吓。臣要去抚慰一番,告退。”

    刘骜手指连点,边笑边点头:“张卿果然是性情中人,去吧。”

    张放离开,许皇后才从帘后出来,脸色还有些发白,此刻她最想依偎到刘骜身边,但最后也只是坐在一步之距,轻叹道:“得夫婿如此,实是沅君之幸。方才兽吼惊人,沅君受惊怕是不轻……”

    刘骜瞥了皇后一眼,没说什么。方才他曾就熊虎争斗何者胜出与新宠于婕妤小赌一番,然后于婕妤连道有趣,提议让刘骜与臣下也赌一下。刘骜兴致大发,首先想到的便是张放。

    在刘骜吩咐内侍传召张放时,他并未看到,于婕妤娇而媚的眸子里有得逞之意一掠而过。

    张放回到原位时,却发现妻子不见了,不过却留了话。

    一旁内侍转告:“方才右将军家女眷经过,见夫人独坐,为兽吼所惊,便邀其同去。”

    张放点点头,史丹家女儿不少,沅君也很熟识,去坐坐也是寻常。

    张放刚坐下便觉不妥。方才在正殿没看到史丹,也许他在别处与朝臣对饮,也许象自己一样稳坐原位。倘是后者,一旦询问沅君,自家娘子政治经验值为零,别被套出什么话来。

    想到这里,张放再也坐不住,问明沅君去向,径直而去。

    刚走没多远,周围各种对饮笑谈声突然静止,整个观斗台悄然无声。

    张放一愕,下意识朝斗场看去原来笼门已打开,周围的训兽奴正小心翼翼以杆鞭驱分别将熊虎驱入角斗笼。这个过程的危险程度不亚于斗兽。因为在此过程中,囚笼铁门是打开的,斗兽笼门同样打开着,最容易发生猛兽破笼而出的危险。当年元帝被熊袭就发生在这个节点。

    观斗台上无不屏息,整个虎圈,只有训兽奴驱赶声与杆鞭声。偏偏猛虎绕笼走,熊罴挠铁笼。训兽奴们驱赶了半天,除了换来熊虎愤怒的嘶吼,兼累出一身臭汗,一个也没驱成功。

    张放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加快脚步。

    按身份越尊贵距天子越近的原则,史丹的座位其实跟张放也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一个在左配殿,一个在右配殿。张放穿过正殿,行不多远便看到史丹。前排一溜长案,坐着史丹及其诸子,后排是眷属不要奇怪,汉代是一个比较通达的社会。男女结伴同路甚至同车而行俱属寻常,女子也能单独会见男宾。男女亦可以一同宴饮,并不需隔断,称之为“杂坐”。

    张放一眼便看到妻子班沅君正与史氏诸女谈笑,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扬手正要招呼,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富平侯,一向可好?”

    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很讨厌。

    张放转身,从容一揖:“有劳红阳侯动问,放甚好。”

    红阳侯,王立。

    王立脸上堆起虚伪的笑意,伸手向观斗台栏杆边一引:“富平侯,请借一步说话。”

    张放、王立所立之处是中间走道,不时有内侍、宫婢手捧托盘来来往往,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放不知王立想对自己说什么,但他不会拒绝反过来,他对王立说这句话,对方同样不会拒绝。

    观斗台的栏杆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持戟甲士,正是这上百盔明甲亮的武士,给观斗者极大的安全感。

    栏杆之外,就是斗场,高度落差相当于三层楼,四壁以白条石砌成,打磨得十分光滑,无论兽、人,都别想攀爬上来。

    一般情况下,官员谈话,都不会靠近栏杆,安全第一。当然,这是指友好的谈话。好象张放与王立这样的死对头,在开口之前,首先在气势上都想压住对方。王立提议到栏杆处相谈,栏杆之外二十步就是熊吼虎啸,令人胆颤心惊。便是持戟甲士,也是脸色发白。此时靠栏杆谈话,绝对考验胆量。

    张放抬袖肃手,笑吟吟道:“红阳侯,请。”当先而行。

    王立盯住张放的背影,眼里掠过一丝狠厉之色,举步跟上。

    当二人各自倚在栏杆时,适逢一声虎啸,恍如耳边打雷。张放耸耸眉,面不改色。王立则是面皮一阵发紧,很明显地肌肉僵硬,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富平侯好胆色,难怪敢挑衅大兄,不把我王氏放在眼里。”

    张放似笑非笑:“怎么?红阳侯把我叫来此处,是想摊牌么?”

    王立是首次听到“摊牌”的说法,却并不妨碍他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闻言亦笑:“对!大兄托某转告你一句话。”

    “说。”

    “明岁此时,便是你的祭日!”

    有杀气!张放眼神一硬。

    蓦然一声熊罴咆哮伴随着铁质重物坠地声轰然入耳。

    斗场训兽奴惊吓变调的声音响彻全场:“熊罴破笼!快跑哇!”

第四百一十章 【虎圈阴谋(四)】

    这一声恐怖厉叫,引爆全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观斗台上瞬间乱成一锅粥,人挤人,人踩人,男惊呼,女尖叫;长案倾翻,酒水泼洒,杯碗摔碎,满地狼藉;更有花花绿绿的衣裳在混乱中被扯掉,若不是当初张放内裤亮相朝堂,闪瞎君臣心眼,其后风行天下,人皆穿之,这一刻不知会有多少果奔者……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那些被挤倒在地,无数只大脚踩踏而过的倒霉蛋,才是最悲惨的。

    靠在栏杆的张放反而没遭到任何挤压,因为所有的人都拼命远离栏杆。张放看得最清楚不过,那头熊罴真的破笼而出当然不是真的撞破铁笼,而是从两个铁笼的衔接处冲出。

    训兽奴第一时间就跑了个精光,守卫紧急落闸。观斗台上的甲士纷纷扬戟虚刺,嘴里发出驱赶声。由于宫廷禁卫严禁装备弓弩,因此谁都无可奈何,只能以手里长兵威吓。

    这下坏了,这些动作在熊看来,无异于挑衅。

    熊罴出笼,人立而起,瞪着血红眼珠,张开大口,森森尖牙挂着黏液,冲着观斗台嘶吼:“嗷”

    这一声咆哮,令多少人魂飞魄散。

    建昭元年之事,再度重演。

    沅君!

    这一刻,张放心急如焚,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妻子身边。然而,他连扭头这个基本动作都不能做。他面前的王立正死死盯住他,手伸进袖子里袖子里有什么?刀子?趁自己一转身就捅过来么?

    在此之前,张放一点都不担心王立在大庭广众之下,敢对自己做什么,所以才从容与王立来到栏杆边交谈。直到王立说出那句杀气腾腾的话,直到熊罴破笼,全场大乱。

    张放瞬间明白了这是个圈套!一个胆边生毛的惊天圈套!

    连天子都敢惊动的圈套,不是惊天圈套是什么!

    张放敢打包票,熊罴破笼绝不是意外,而是预谋。王立拦住自己,并邀请到栏杆前相谈,目的就是为了让斗兽场里某个训兽奴看到。当两人一现身,就如同无声的信号。

    暗杀发动。

    张放不知道训兽奴是如何操作的,但比起驱兽入笼,放兽出笼却容易得多。

    于是,熊罴出笼,全场大乱。这样的混乱场面,正是暗杀的大好机会。

    “红阳侯要学陈临么?”张放冷笑,双袖展开,意思是“有种来啊!”

    张放这话是有缘由的,建始四年五月,朝堂曾发生一件重大血案:中谒者丞陈临杀司隶校尉辕丰于殿中。

    煌煌宫殿,众目睽睽,堂堂大臣居然拔刀相向,喋血三尺,可想而知汉朝政治氛围如何了。因此,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要说王立拔刀暗杀他张放,绝不奇怪。

    王立诡异一笑,手从袖子里拿出空空如也,啥都没有。

    不妙!张放刚刚升起这感觉,眼角便瞥见人影一闪,劲风袭体。

    这一瞬间,张放常年坚持练习的柔技,再度发挥出强大功能。他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转动还快,先向后撤半步,再往前进半步。一退一进之间,身如弹簧摆动。

    就在张放一退之时,那如疯牛般冲撞而来的人影擦着他的胸膛而过,扑了个空。这时张放才发现,对方不是拿刀捅人,而是横肩直撞……这是要把他生生撞下斗兽场的节奏啊!

    电光石火之间,张放顾不得胸膛火辣辣疼,运气于右臂,借着身体弹回之力,奋力撞击对方肩背。这一撞,生生改变来人的方向,将其凶猛的冲撞力引向侧方。

    侧方,就是王立。

    王立这会正一步步向后退,眼里的狞笑越来越浓,嘴巴越咧越开,仿佛下一秒就会仰天大笑。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凝固了,眼里的狰狞变成恐惧。

    “不”

    厉叫声中,两个人影重重撞在一起,双双从护栏翻下斗兽场。

    三层楼高,下面又有暴怒的熊罴,后果可想而知。

    张放还来不及探头看一眼王立的下场,突然浑身一紧,被两条粗壮的手臂紧紧箍住,然后身体被扛起,甩出护栏。

    还有第二波刺杀!

    当张放的身体被甩出一道弧线,即将飞出护栏时,张放双脚竭力回缩,剪刀脚及时勾住护栏上突起的装饰石狮,愣是没被甩下去。

    身后的刺客显然是个精于角、身高力大的家伙,他是连张放的两臂一起箍住,根本不容反击。刺客连甩几次,却发现目标的双**缠得死死的,一时甩不动。而且既使两臂被箍,目标也没放弃反击,不断用后脑撞击自己面门。连磕数下,顿时口鼻流血,牙齿松脱。

    即使这样,刺客也没松手,依然死死箍住张放,并不断拽扯。而张放也使出吃奶的劲,脚可断,不可松。

    从第一波刺客突袭,到张放借力打力,令刺客与王立双双自食其果。再到第二波刺客发难,偷袭不成,双方陷入僵持。整个过程,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短短数息。周围一片混乱,各种惊叫声几乎掀破屋顶,完全掩盖了观斗台一隅的惊险刺杀,一时半会竟无人留意。

    张放不怕僵持,因为时间在他这一边。

    张放预料不错,正当他脚踝被石狮咯得痛麻时,身后传来甲士的惊呼:“有刺客!”

    刺客浑身一震,眼见暴露,再也顾不得,奋力将张放甩出护栏。由于张放两脚牢牢勾缠住石狮,尽管整个身体被扔出护栏,却只是悬挂半空,没有掉下斗兽场。

    刺客扔出张放后,立即伸手扒他勾缠在石狮上的双足。但还没来得及发力,噗噗数声闷响,数支染血的戟刺从胸膛冒出。

    刺客哇地连喷鲜血,将身前的石狮、护栏尽数染赤,壮躯慢慢软倒。

    “快快,抱住富平侯的脚,把他拉上来。”

    危机终于解除。张放长吁口气,两臂下垂,全身放松,整个人就这么倒悬着晃啊晃。

    而这时,斗兽场恐怖的一幕也终于映入眼帘。

    刺客脑袋着地,血肉模糊,看样子是死多活少。而王立运气好点,他是下半身着地,双腿摔折了,人也不断吐血,但还能爬然而,一时的“好运”,却令他的下场更为悲惨。

    熊罴!

    熊这种动物是不吃死尸的,所以当场身亡的刺客丝毫不能引起它的兴趣,反倒是那个边爬边嘶声惨叫求救的人,更能引起它的捕食欲。

    巨大的熊掌一摁,那爬行的人再动弹不得。

    这一刻,张放倒仰,静静凝视。

    这一刻,王立抬头,披头散发,血肉模糊。

    两个死敌目光在半空碰撞,一个漠然,一个绝望。

    “走好。”张放面无表情,挥了挥手。

    “张放,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

    熊嘴一合一扯,头颈分离,血喷数尺。

第四百一十一章 【自食其果】

    虎圈刺杀案,成为成帝朝继中谒者丞陈临刺杀司隶校尉辕丰之后的又一大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而且还是富平侯、红阳侯双双受袭,其刺杀等级之高、影响之恶劣,更是远甚于辕丰案。

    关于这件刺杀案,唯一的当事者,富平侯张放是这么说的:“刺客趁混乱突然从人群里冲出,将毫无防备的红阳侯扑出护栏。当臣正要呼救时,被第二个刺客箍住,动弹不得。而后更扔出护栏外,幸而及时勾护栏饰,并得甲士相救,方得脱大难,熊吻余生……”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人人争相逃命,自顾不暇,对于这护栏一隅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一位目击者,唯一的当事人张放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假如当时的情况是,王立被扑下护栏之后,张放啥事没有,多少还会启人疑窦,毕竟二人的恩怨满朝皆知。然而张放也在随后遭袭,险些丧命,有甲士为证,可做不得半点假。如此一来,他的嫌疑自然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日刺两侯,大汉立国以来,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天子震怒!太后暴怒!朝野激怒!

    于是一场由兰台(御史)、司隶、执金吾、京兆尹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成立,限期破案。

    在一片纷纷扰扰中,一个最应该激怒的人大将军王凤,却沉默得可怕。

    这几天大将军府有两多:一是垃圾多。很多都是破碎的瓷器与玉器,还有撕碎的书籍,传言是大将军砸坏的;二是医工多。这几日入将军府诊病的医工,比平日多好几倍。原因也简单,都是为触怒大将军而被鞭笞杖责的奴仆诊治来着。

    外界都不无同情,大将军兄弟被刺,死得还那样惨,葬身兽腹,尸骨不全,脾气暴戾无可厚非。

    这天下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王凤暴怒不仅在于兄弟的惨死,更是因为活生生吃了个哑巴亏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无法报复,明明知道案件真相却须拼命掩盖。这憋屈,是个人都得疯。

    没错,当时的情形只有张放一人目睹,但并不表示只有他一人知晓。至少王凤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就是刺杀案的幕后黑手。

    两波刺杀,都是冲张放去的。至于为何其中一个刺客与本该在一旁看热闹的王立同归于尽,王凤也不完全清楚,但并不妨碍他猜测是张放捣鬼所致。直到这时,王凤才突然想起,貌似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还是大剑师的弟子哩。虽然从没见过他出手,但不难推测他有这个实力。

    这两个刺客,都是寺人。早在三个月前,就由贾氏兄弟提供两个孔武有力的死士,净身后由王立安排入宫,为的就是这一次刺杀。由于宫人无法怀刃,所以只能安排王立当诱饵,引张放到护栏边,再由两个刺客一前一后突袭,把张放扔下去。然后两个死士也会随之跳栏自尽。

    只要计划顺利,不但成功希望很大,而且事后难以查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凤怎都料不到,会弄成这样难以收拾、难以接受的结果。朝堂之上,看着那个一脸委屈的“受害人”悲愤控诉,一口一个“幕后凶手全家死光光”。王凤都佩服自己竟然隐忍得住,没有冲上去挥笏痛殴之。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收拾首尾,所有知情者除了他自己与张放,全都要干掉!

    ……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整个刺杀事件始末。首先,陛下将我召去打赌,这是于婕妤出的点子。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则不过是君臣趣事,但正因我的离开,才有后续一系列事情发生,所以,于婕妤是阴谋之始。当然,她多半不知情,只是被利用而已。其后,史丹诸女‘恰好’经过,将夫人引走。同样,史家诸女也不知情,她们应当是被其父史丹支来的。至于史丹是否知情并参与,目前还缺乏足够证据。最后可能的一种情况是,他知道王氏将不利于我,并愿意从中出力,但未必愿涉足其中。后面的事很清楚了,把我引到左殿,然后王立再将我引到护栏处,制造混乱,两个寺人刺客发动袭击。计划确实不错,唯一失算的是,他们错估了我的实力。”

    富平侯府,经过数日情报收集,缜密分析,张放正将此次刺杀事件的各个环节一一串起,还原出事件本来面目。

    羽希抚掌,一脸快意:“就是这一下错估,非但没能成事,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当真是自食恶果。快哉!”

    众家臣一阵轻笑,将室内凝重的气氛驱散不少。

    韩重忍不住发问:“为何公子认为于婕妤、史家诸女,甚至史丹都不知情?情报上并没反映啊?”

    张放淡淡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想也知道,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这些女子都能知道,那还玩什么刺杀,玩自杀还差不多。”

    韩重呐呐,挠挠后脑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门外传来轻声叩击,羽希打开门,一名少年扈从行了个礼,递过一张纸条,再次行礼退下。

    羽希打开纸条,道:“虎圈那边有消息了。”

    张放淡淡道:“谁死了?”

    羽希一脸钦佩:“主人料事如神。昨夜发生了一起训兽奴之间的互殴,一死一伤。”

    张放嘿了一声:“灭得一手好口。”

    羽希还没开口,又响起叩门声。

    打开,是另一名扈从,递过一封密件,躬身退下。

    羽希拆开看了一眼,抬头,神情说不出是快意还是郁闷:“贾氏兄弟完了。”

    半个时辰前,京兆尹王章奉诏率大批佐吏,在执金吾缇骑配合下,包围贾子光宅第及贾万酒楼。贾氏兄弟、家眷及一众门客尽数落网。可以想见,以王凤的手段,这兄弟绝对活不过明天。

    “王立死了,虽说是自食其果,但这笔账不用说一定算在我头上。”张放缓缓站起,环顾众家臣,“现在,我与王氏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家主。”

    “公子。”

    “主人。”

    “干吧!”

    迎着众家臣无畏的目光,张放深吸一口气,用力吐出,毅然决然:“好!启动‘换血计划’!”

第四百一十二章 【告 密】

    王凤步入长乐宫时,走到长信宫外,正看到几个内侍忙忙碌碌搬运破碎器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一见大将军,内侍们忙放下手里活计,跪地请安。

    王凤心下了然,这位大妹也跟自己前几日一样,正大发脾气。

    倒不是说女人的脾气有长劲,而是这位皇太后知晓真相比较滞后。刺杀张放的计划,王氏兄弟姊妹中,只有王凤、王立知道。王凤策划,王立执行。之所以没有借助其他几个兄弟,原因很简单,王氏兄弟之间关系不好。虽然在对付张放方面,他们的立场一致,却有缓急之分。比如王谭、王根就不赞成把张放列为首要目标,更不赞成采取这样的激烈手段。政争就应该用政治手段,这是王家老二、老七的想法。

    王氏诸兄弟并非一条心,就算他们勉强听老大的,但在这漫长的准备、寻机过程中,带着一群各怀鬼胎的猪队友,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因此王凤最终决定由王立全权执行反正这位老六玩政治就是个渣,而刺杀暗杀则正是他强项。

    兄弟都没透露,一群姊妹自然更不能说,长舌妇人焉能守密?

    所以王政君最初并不知晓实情,只当老六确实被某位政敌刺杀。如果不是张放同时遭袭,她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直到王凤把所有知情者及参与者全灭了口,这才据实相告。

    于是,王大姐也开始砸碗摔碟了。

    王凤刚踏进殿中,一阵歇斯底里的声浪迎面冲来:“我要他死!我要他偿命!要他阖府五百三十八口抵命!”

    王凤阴沉着脸,大袖左右拂动。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婢们如蒙大赦,一个二个连连行礼,垂首倒退出殿外。

    殿上的王政君姣好的面容都扭曲了,咬牙切齿,眼神怨毒,两臂乱舞:“大兄,我们王氏何时被人欺辱至此?!自家兄弟惨死兽吻,死无全尸,而那个杀人凶手却逍遥无事,更贼喊捉贼……我、我、我要给他上大辟之刑!我要抄他满门!我要……”

    王政君在殿上大喊大叫,张牙舞爪,整个疯婆子似地。而殿下的王凤却端端正正跪坐,敛眉垂目,恍若不闻。

    直到筋疲力尽,声音沙哑,王政君才瘫软坐地,有气无力道:“大兄……六儿死得好惨啊……呜呜呜呜……”

    看到妹子安静下来了,王凤这才睁眼,平静说了一句:“事可一不可再,经此一事,张放必有所准备,再想刺杀他就难了至少在长安没可能。”

    王政君听到前半句时,又气又怒,等听到后半句,微微一愣,猛抬头:“大兄之意……”

    “什么刺杀、大辟、抄家灭门之事再也休提,没可能!”王凤面容冷静,眼神闪烁,“唯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将张放逐出长安,外放任职。如此,一来可斩王子威一臂,今后可全力对付之。二来只要张放不在长安,我们做起事来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刺杀也好、暗杀也好、雇凶截杀也好,随心所欲我倒要看他张放能挡住几波袭杀!”

    “对啊!”王政君欢喜击掌,但转念一想,脸上笑容转瞬而逝,摇摇头,“恐怕也难,皇帝不会答应的。”

    王凤闲闲道:“没错,他位列九卿,又得陛下宠信,丞相力挺。别说无过,便是有所差池,也难降级逐出长安。除非……”

    “除非什么?”王政君再也按捺不住,从殿上急趋而至大兄身旁,跪坐仰脸聆听。

    “除非让他与陛下生嫌隙。”

    王政君一阵失望,苦笑摇头:“恐怕更难。皇帝与他既是表亲,更是总角之交,彼此意气相投。想让他们之间生嫌隙……不瞒大兄,我也曾试过,收效甚微。”

    王凤语气一转,道:“太后可知我此番入宫,所为何来?”

    “难道不是……”王政君想说难道不是安慰我,转念一想,摇头表示不知,“大兄请直言。”

    “请太后向陛下请封。”

    “请封?”王政君怔了怔,“是为苟氏儿么?可他才刚脱樊笼,是不是太快了?”

    王政君说的人便是苟参。这位倒霉催的因贿赂张匡诽谤丞相,与老张一同被投入诏狱,没少吃苦头。虽然没干倒王商,但在这件事上,苟参为王氏可算尽心尽力,王凤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皇太后与大将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做了多少政治交易与利益输送,总算把他捞了出来。人是出来了,但官爵丢了个干净,眼下还是一介庶民。

    因此王凤一说请封,王政君自然而然就想到是为这位兄弟酬功若是旁人,光凭大将军就可以向天请封,用不着联合她一同向天子施压了。

    然而王凤却是摇头,吐出一个王政君极其陌生的名字:“请封之人名赵临,求爵关内侯。”

    “赵临?是什么人?为何求爵?大兄又为何答应他?此人与那张放有何关联?”

    面对妹妹的一连串提问,王凤只是神秘一笑,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太后何不召此人入见,所有疑虑,一问可解。”

    “你便是阳阿公主家令赵临?”

    长信殿里,王政君居高临下,王凤侍立殿下,一个中年男子正伏叩殿中。

    “小民便是赵临。”

    “抬起头来。”

    中年抬头,果然正是阳阿公主家令赵临。这赵临说是阳阿公主管家,没少与公卿列侯,贵人外戚打交道,但就其本身而言,确确实实只是个爵不过五大夫、禄不过百石的小民。他的爵禄都是公主赐的,朝廷没他的名册。

    “赵临,你说富平侯有负陛下,从实说来。”

    “这个……”赵临小心翼翼偷看了一眼王凤。

    王政君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声音柔和:“只要你如实说来,这关内侯就跑不了。”

    皇太后金口一开,赵临心头大定,欢喜得声音都有些发抖:“赵临谢皇太后!谢大将军!”本以为那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丫头半途逃跑,累得自己封侯美梦破碎,没想到这消息同样也能换来关内侯……呵呵,主母,对不住了,什么样的誓言也比不上一个关内侯!

    随着赵临的述说,王政君、王凤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惊讶,时而皱眉,时而欣喜,时而狞笑……最终,兄妹俩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珠里读出狂喜:“张氏小儿,今次你有难喽!”

第四百一十三章 【嫌 隙】

    风暴来得毫无征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当张放被天子召入宫廷,伴驾同游上林苑时,刘骜一句话,如雷轰顶:“少子,那赵宜主滋味如何?”

    张放冷汗都下来了,躬身谢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消息是怎么泄漏的?张放已没时间想这个,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应对这一关。

    刘骜的声音一如平常:“我听说你给她改了个名,叫飞燕。嗯,此女舞伎灵动,翩然若燕,人如其名,改得不错。”

    张放稍微抬头,正对上刘骜的眼睛。天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种张放从没见过的陌生与疏离。

    “不过一舞伎而已,少子收了就收了。只是……”刘骜仰脸望天,淡淡道,“少子何必隐瞒呢?”

    张放无言,他明白刘骜之意。刘骜确实不在乎一个舞伎,帝王青睐美人是有时效性的,当时性趣盎然,天长日久,身边美女层出不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及,刘骜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这个女子。

    话是这么说,然而张放相信,如果当时主动上报,情况绝不似刘骜说的那么轻松。帝王的话,听听就好,当真就蠢了。

    刘骜固然不在乎那个舞伎跟了谁,然而这有个前提,只有我说了“不要”之后,你才可以跟别人,而不是在我说“要”时,你居然胆大包天逃跑!用一句大白话说“这是瞧不上哥啊”不要说身为帝王之尊,就算是一个普通男人都不能忍啊!

    “事前肆意妄为,自做主张,事后隐瞒不报,更为此女改名……张卿,可知这是欺君之罪!”刘骜语气依旧淡淡,但话却说得很重,而且也不再称“少子”改称“张卿”,冷淡疏离之意表露无余。

    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过鼻尖,颤动着欲滴未滴,张放声音都沙哑起来:“陛下……”

    “哈哈哈哈!”刘骜忽然仰首大笑,虚点张放,“少子啊少子,头一回见你如此失态啊。弯那么久的腰不累么?平身吧。”

    张放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从袖里掏出手帕擦汗。

    “少子风流倜傥,美人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也太……”刘骜摇摇头,一脸不爽。

    “陛下胸怀若宇,臣惭愧。”

    “联赦你之罪,但罪可免,罚还是要罚的。”

    “臣甘愿认罚。”

    “罚你一年俸禄因为你这个事,我不得不封了一个关内侯,但这笔账不应由朝廷出。事情由你而起,亦由你度支。”

    张放一听就明白了,告密的人获封关内侯,然而刘骜只是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答应,他会在一年之后找个由头把这人再撸下去。所以此人这一年的禄米就由自己支付。

    只用一个关内侯的虚衔,就换来了一份告密,敲打了自己,承了人情,最后连这虚衔都要收回来天子这算盘打得还真是精啊。

    张放赶紧合袖行礼,以遮挡嘴角的苦笑:“谢陛下……”

    “不忙谢,还要办一件事。”

    “请陛下示下。”

    “那个什么赵宜主也好,赵飞燕也好,她不是喜欢跑么,而且一跑就是数千里,那朕便就如她所愿……”刘骜眯着眼,盯住张放,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句令人悚然的话,“东至辽东,西出阳关,南至百越,北至阴山。你任选一处,好好安置她。”

    这一刻,张放袖里的交叠的双手捏成拳他当然不可能殴天子,纯属本能反应。

    愤怒!控制!

    他还是太小看刘骜了,确切的说,他还是太小看皇权了。一直以来,刘骜从未向他展示过天子之威,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这是大汉天子!既使是一个在历史上没有多大存在感的天子,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仍然是顶级boss,是no.1。

    **oss发话,职员能怎么办?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遵从,要么滚蛋。而放在古代,则是要么遵从,要么完蛋!

    以刘骜与张放的关系,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小轻重全在一念间。刘骜最终放张放一码,没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责。但一码归一码,区区一个舞伎也敢放天子的鸽子,岂能轻饶!你既然这么想逃,我就让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去也得去这就是天子的报复!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张放受雨露,而赵飞燕,则要承雷霆!

    经此一事,可以想见,这对君臣往昔的亲密与信任,已经一去不复返。

    今日之事,如果早两三年发生,张放恐怕也只能无奈遵旨。他确实可以用强制催眠使刘骜改变旨意,然而避得了一时避不过一世。他又没法对刘骜洗脑。刘骜早晚也会想起这件事,到时直接下诏更是大条。所以,这件事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幸好,现在的张放,已经有第三选项的实力。

    张放又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地:“臣,遵命。”

    望着张放离去的身影,刘骜心里一阵烦躁,向不远处候命的端茶内侍招手:“茶来。”

    内侍摸了一下茶壶,忙道:“陛下稍待,茶凉了。”

    刘骜呼出一口浊气,喟叹:“是啊,茶凉了。”

    ……

    告密者很容易就查出来了,毕竟受封关内侯是件大事。赵临寸功未立,突然封侯,而是据说还是大将军与皇太后一齐为其请封,舆论啧啧称奇,认为是赵临抱上了王氏大腿,无不艳羡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公主家令好运。

    只有张放知道,赵临不是抱大腿,而是真的立了“功”。就为了拿自己一个把柄,王氏就送了一个关内侯,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赵临!”张放在一张纸上写下这个名字,然后划了个叉。他早有预感,这个赵临是个不可控因素。然而他屡受阳阿公主恩惠,在公主拒绝之后,实在再难开口要人,无法对其实施催眠。只能选择相信然而事实证明,人心这个东西,是最不可靠的。他被一个小人物阴了一把,游走于王氏刀锋边缘十年的平衡也终于被打破。

    彪解请缨道:“主人,请让我去结果此獠。”

    张放摇头,刘骜今天的谈话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了:一年俸禄。也就是说,一年之内,只要这个人还是关内侯,就不能动。当然,张放绝不会真让此人逍遥一年,但也不宜马上动手。

    张放搁笔,拿起纸,两手一分,“赵临”二字裂成两半,飘然落地:“不急,等时机一到,该死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第四百一十四章 【将计就计】

    三月的长安,绿柳抽芽,渭水清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渭桥两岸,又是满目离人。

    这一次,饯别的人群中,多了一位列侯富平侯张放。

    三辆厢式马车,二十个少年扈卫,加上七八名可靠家仆,由家丞陶晟带队,这就是张放为飞燕西行的配备。

    陶晟虽然有过,但熬不过酷刑并不丢人,加上他也并没有泄漏关键机密,事后也主动认罪。所以张放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这次带队重回西域,即是对他的惩罚,也是考验。陶晟焉能不知,感激之余暗暗发誓,豁出性命也要安全把人送抵目的地。

    此刻,最前面的马车里,飞燕撩开车帘,正红着眼圈,牵着张放的手不舍得放,低泣道:“是妾身之过,连累男君……”

    张放摇头:“如果勇敢也是一种过错,这天下何事无过?”

    飞燕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张放对倚着飞燕的宜人道:“好好照顾你阿姊。”

    宜人咬着红唇,用力点头,脸蛋紧紧贴住阿姊的手臂。

    “塞外不比长安,夏日如焚,冬寒彻骨,若是适应不了……”

    飞燕破涕一笑:“男君放心,飞燕不是弱质之躯。纵是西南烟瘴之地,飞燕亦来去无事,况乎塞上?飞燕早有夙愿,此生定要沿男君当年出使之路走一遍……飞燕还要谢天子成全呢。”

    张放哈哈一笑:“好,很好,就是这样的心态。我前面只说了上半句,还有下半句塞上风光,冰川雪原,也是长安难睹的美景。带着这良好的心态,一路慢慢欣赏吧。”

    珠帘垂下,张放却没有立即离开。他走到第二辆马车一侧厢壁,屈指轻轻叩击两下,柔声道:“一路保重。”

    车厢内也传来两声叩击,一个模糊的女声传来:“郎君……珍重。”

    张放轻轻按在厢壁上:“放心,很快就会见面。”

    一行人马启程,蹄声与辘辘声杂响,裹着淡淡烟尘,渐行渐远。

    张放负手遥望,久久不动。直到一骑从直城门飞驰而来,远远呼唤,张放才若有所觉转过头。

    来骑是留守府里的羽希,驰至跟前,来不及下马便大声禀报:“主人,陛下传召入宫。”

    传召很急啊,好事还是坏事呢?嗯,没关系,无论好坏,都不会影响既定计划。

    ……

    宣室殿,刘骜一见张放劈头就是一句:“事不谐矣。”

    一般皇帝对臣子说这样的话,臣子多半大惊失色,软瘫在地也不稀奇。然而让刘骜奇怪的是,张放居然面不改色,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

    看来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啊,刘骜盯着张放脸色,缓缓道出因由:“母后召阳阿入宫,先责以飞燕之事,又逼问阳阿既往尚有何事隐瞒。阳阿不得不谢罪,最终被逼不过,将你当年从地道入长秋殿之事道出……”

    张放神色如常,并不感觉意外。因为飞燕之事,王政君肯定会召阳阿公主责问,并且逼问既往还有什么遮掩。如果不涉及自身利益,阳阿公主不介意为他隐瞒一二,但皇太后当面质问,若再隐瞒的话,一旦将来事泄,那就等同于跟他张放站一边,与王氏为敌。这与阳阿公主的中立原则不符,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令人意外。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好罢,恭喜老虔婆又成功抓住了小辫子,且听听她开出什么条件吧。

    “这件事……很严重,至少母后认为很严重……”刘骜轻叩御案,有些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张放平静道:“陛下但说无妨。”

    刘骜轻咳一下,清清嗓子,道:“母后之意,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到北地郡任都尉,二是离京就国只能去富平。”

    张放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息历史羁绊真是强大啊!真没想到,兜了一个圈,还是没能摆脱历史上“张放”的宿命。就国(回富平封国)是不可能的了,兖州那边不是他的基地。而摘星城虽也是封国,但听刘骜的话就能明白,朝廷绝不会让自己再回摘星城。可以预见,在自己离开中枢之后,王凤必定会让刘骜召回甘延寿、陈汤,另派国相、都尉,最后让摘星城头变幻大“王”旗。

    “臣选择北地。”张放的回答,与宿主的历史选择并无二致。

    刘骜叹了口气:“少子,我向母后求情了,但是……”

    张放深深一揖:“陛下回护之情,臣感铭五内。臣今后无法伴君左右,望陛下多加保重。”

    刘骜身体前倾,嘴皮一动,刚想说“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找由头把你调回长安”,但话到嘴边,脑海里闪过那日上林苑的情景,还是咽了回去,心道:“母后说得没错,张少子太过胆大妄为,还是得敲打一番,就让他在北地呆一阵子好好反省吧。”

    张放一脸萧索离开宣室殿,一路上碰到的内侍宫婢,无不远远躲着这位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君侯。直到走出北阙,猫腰上车,刚放下车帘,张放便捶垫大笑不止。

    这叫什么?瞌睡送来枕头!很好!好极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地郡似乎还不够远,若能再远一点、路线再直一点就更好了,譬如……

    这时车外响起一个声音:“富平侯,皇太后有召,请君侯前往长乐宫。”

    张放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响指,太后啊太后,这是连被子都送来的节奏么?

    王政君为什么召见自己,张放不用猜都知道,为了爽呗。终于捏住自己的小辫子,终于革去自己的卿位,终于把自己逐出长安这算是王政君与他多年暗斗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次。做为胜利者,迫不及待要看看失败者的沮丧。嗯,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

    嗯,既然这么想看,那就让你一次看个够!

    长乐宫前殿,端坐垂帘之后的皇太后王政君,透过珠帘玩味地欣赏了半天,才悠然道:“据闻卿少年时曾游历北地,不知风光如何啊?”

    张放一脸感激:“北地很不错啊。诚如皇太后所言,十年前臣就曾在北地游历不短时日。臣之妻班氏,便是臣游历三水时相识;臣之数位忠仆,亦是北地人氏。臣早就想故地重游一番,只是政务缠身,不得其便……如今心愿达成,臣多谢皇太后。”

    “是么?看来我倒是做了件好事。不知富平侯要怎么谢我呢?”王政君语气戏谑,眼神如针。

    张放歪了歪头,认真想了一下,道:“听说红阳侯家还有位二公子王融,今后我得与这位二公子多多亲近皇太后觉得这样的谢意如何?”

    此言一出,王政君惊、呆、了……

    这位皇太后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一个臣子当面赤果果威胁自己。这、这还是臣子么?眼里还有自己这个皇太后么?!

    “张、羿、啸!”王政君气得发昏,浑身颤抖,一字一切齿念出这个名字。

    “北地已是极致,皇太后总不能把我逐到敦煌去吧?哈哈哈!”张放大笑着昂首而出,全然不理会殿内已经石化的内侍宫婢。

    “敦煌?!好!很好!张羿啸,你等着!”

    豁啦!帘子被狠狠扯下,莹白浑圆的玉珠洒落一地。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死不休】

    阳朔元年三月中,朝廷爆出一条重磅消息,天子有诏,光禄勋张放,因“建昭旧事,私窥宫闱”,黜免光禄勋之职,出任敦煌郡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仍保留列侯之爵及侍中之衔。

    作为最年轻的列卿之一,张放一直被内外朝看好:出身勋贵,皇亲外戚,简在帝心,自身又有能力,年纪轻轻就侧身列卿……若干年后出将入相妥妥的。唯一能影响这个结果的就是,他一直与王氏不对付,也不为太后所喜,这使得这位年轻的勋卿前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果不其然,当仕途达到他这个年纪所能到达的顶峰之后,打击终于到来。

    “建昭旧事”是什么事?当时还是先帝在位啊,张放惹了什么乱子?为何到这时才翻旧账?还有,“私窥宫闱”这四字也给人遐想空间很大啊。而诏书里对这一切都是含糊其辞,没有明说这也正常,宫闱之事,岂可示众?不过看这惩处力度还真不小,一下由中二千石的光禄勋贬为二千石郡守。最重要的是,被逐出中枢……看来问题还挺严重。

    富平张氏倒霉了,这是朝臣的第一反应;得罪王氏就是这般下场,这是朝臣第二反应。如此年轻有为的朝廷新秀,连天子都庇护不了(或是不想再庇护?),再一次让朝臣领略了王氏之威。在光禄勋人选还没定下的那几日,每当大将军提出各种议案,朝臣们看着空缺的光禄勋之位,无不噤若寒蝉,满朝无半句反对之声。

    而被贬黜的富平侯,也如同所有遭此境遇的官员一样,从接到诏书那一刻起,上了道谢罪表,旋即闭门谢客。除了丞相王商、武库令杜钦两拨来客得入其门之外,余者皆被拒,连张氏几房长者都不例外。

    朝臣在感慨之余,不禁暗暗摇头:少年得志,仕途太顺,心态难免不稳,果然受不住挫折啊。富平张氏,恐怕要走下坡路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张放吃瘪,王氏这边乐开怀。

    长乐宫里,皇太后与大将军少有的置酒对饮。

    王政君一杯下肚,笑声刺耳:“大兄,那日你是没瞧见那张氏小儿的嚣张样,不但当面威胁我,要对六郎中子下手而绝其嗣,更放出狂言,量我无法驱遂其至边荒。呵呵呵呵,现在如何?真想看看,张氏小儿在接诏时脸上的表情何等模样……哈哈哈哈!”

    王凤感叹:“若六郎还活着,看到这情形,非开怀大醉一番不可。”

    王政君笑容一敛,凤目含霜:“大兄,六郎之仇不能不报!”

    王凤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仰脖一饮而尽。

    王政君只是单纯的想着报兄弟之仇,而王凤则想得更多。张放、王商,是反对阵营里的两个标杆人物,一旦打倒就必须往死了踩。所谓趁他病要他命,没有宥恕的可能。否则以此人的年纪、才能、家世,谁敢保证日后不会复起?张放既是政敌,也是仇人,二者具其一就足令他全力打击,二者皆具,则是不死不休之局。

    王凤断然道:“张放一出长安,这辈子就别想再回来!”

    王政君顿时来了精神:“大兄,计将安出?”

    “需借重太后之力。”

    “要我做什么?大兄但请直言。只要能叫张氏小儿死在外头,就算与皇帝翻脸也无妨。”

    王凤眼神阴冷,猛地掷杯于地,击案吐出两个字:“矫诏!”

    ……

    “公子,这是最后一份清单。”韩重将一本账簿交到张放手上。

    案上、左右,堆满各种账簿,一叠叠摞得高高,有些散落掉地。处在账簿包围圈中的张放丝毫没有外界猜想的那样沮丧颓唐,反而神采飞扬而且还是一夜未眠之后。

    张放接过最后一本账簿,看了一眼满脸疲惫的韩重:“幺郎,你也熬了一夜,去休息吧。”

    韩重摇头:“公子也熬了一夜,不也没休息么?而且彪解、羽希也各有任务,无法护卫,我更不能擅离职守。”

    张放没有再劝,低头继续审查账簿。

    外人印象里,富平侯数代积累,家资巨万,一度是长安首富。能在长安这等权贵富豪云集之地称首富,可想而知其财富之惊人。然而如果他们能看到这些账簿清单,只怕会惊掉下巴。

    富平侯的资产,确切的说,在长安的资产,已经到了破产边缘。

    无论怎样的首富,把本属于国家行为的移民承揽到自己身上,在六、七年时间里,先后移民近五万人,行程数万里,安置移民总数近八万人,不破产算是底子殷实,经营有方了。

    虽然朝廷也有补贴,但补贴终究是有限,多数以开放盐铁的方式补偿,这些补偿已经转化为摘星城的军队装备。一支数千人(明面是三百)的军队装备开支维护经费有多大?想想就知道。

    张放在长安所有的店铺、作坊、酒楼等等基本上都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抵押出去,抵押人数涉及面之广,几乎占了半个朝廷。年底如果他还不能还款,他在长安的九成产业都会变更主人。目前唯一还全权掌控在手里的,只有瓷器与茶叶两项而已。而正是这两项的巨利,勉强支起若大一个侯府的日常运转。

    也就是说,张放这位富平侯,在长安就是个空壳子。他的资产、财富、人口、技术,全部转移到了域外摘星城。这个资源转移过程持续了六、七年,大部分是通过移民消耗,少部分是以通商的方式,派出一支支由侯府家仆组成的商队西出阳关,最终大多有去无回或多去少回。

    整个转移过程光明正大,朝廷更给予了支持,即使是视其为眼中钉、挖空心思挑毛病的王氏一党,也没能看出什么不妥来任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堂堂朝廷重臣,世代公卿,居然早早就有计划舍弃长安繁华,移居西极苦寒之地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想、这样干吧!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哪怕发疯也不会这么做。但张放不一样,他来自后世,他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更不会自大的认为中原就是天下之中,他胸怀的是世界,而不止天下。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也该到摆脱一切束缚,打出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时候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最后一日】

    阳朔元年四月初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大早,老家令张敬臣就接到家主的近卫韩重通知,家主有召。

    与十年前相比,年过六旬的老家令已两鬓斑白,背都有些佝偻了。一路走来,无论男仆女婢,见者无不恭敬施礼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家令,张敬臣在富平侯府的威信,仅在家主与主母之下。

    从张敬臣所住的宅子到家主所在的东园,不过二、三百步,张敬臣一路行来,心里默数,总共只遇到两拨男仆,一拨婢女,不过六人而已。这一刻,老家令只有唏嘘。

    曾几何时,侯府十步一队巡卫,百步一群奴仆,鼎盛时期,阖府奴婢超过三千人……而今还剩多少呢?身为家令(大管家),张敬臣对阖府人数再清楚不过三百二十七人。

    若大一个侯府,就只剩三百二十七人。人都到哪去了?有的随商队远行到西极封国;有的被调往北地张氏坞壁;有的被派到西域乌垒城、乌孙赤谷城,为迁徙的流民做各种辅助工作……人一天天少,但家道一天天兴旺也好啊,可是看现在……

    张敬臣只想到凤栖原老主人的墓前大哭一场。

    张敬臣此刻想哭,然而当他看到家主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笑脸。

    “王大将军病了。”张放晃了晃手里刚传来的消息,满面笑容。

    张敬臣怔了怔,呃,确实算是个好消息。只是那位大将军积威久矣,哪怕在背后议论,张敬臣也是不敢,只有唯唯而应。

    这时张敬臣注意到一个奇怪的情况家主正在两名婢女的伺候下戴上冕冠、穿上曲裾深衣。这可是正式礼服啊,今日是什么大日子,抑或有什么大事么?

    张放只看一眼老家令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确实有大事。等会丞相司直要来送达任命文告与鱼符,符节令也要来收印绶,当以冕服相迎。”

    老家令一听,当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穿戴停当,张放示意老家令近前,收敛笑容,正色道:“我离开长安后,你要在三日之内,把所有僮仆遣散。这府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掉吧,权充遣散费了。”

    老家令大惊失色:“家主,这、这如何使得……”

    张放打断道:“相信我,这个宅邸很快就会被朝廷收回。早早变卖,还能榨取一些剩余价值。晚了的话,只有便宜他人了。”

    老家令又惊又怒:“家主已被夺职,黜出长安了,他们……他们还不肯罢休么?”

    张放无言,眼神温润,静静望着老家令。

    老家令犹不死心,挣扎道:“要不,再向天子求恳一番?”

    张放神色淡然,不置可否。

    老家令怆然伏地大恸,老泪纵横。

    良久,才听到家主平静的声音:“此间事了,你也尽快离开吧,长安不宜久留。”

    老家令哽咽顿首而应,慢慢转身,背影苍凉。

    闭门足足半月的富平侯府中门大开,衣冠楚楚的富平侯张放立于府前,将刚从宫署赶来的丞相司直何武及符节令迎进府中。

    何武倒也罢了,丞相司直好歹是二千石,而符节令不过是少府下属的一个从官,秩六百石,与张放这样的列侯相比,天差地远,别说中门,平日里连侧门都不一定能进得了。但今日不同,符节令是代天子行使职权,收缴张放的光禄勋印绶,纳府封存,直到下一任光禄勋上任。

    而丞相司直何武则将敦煌郡守的任命文书及鱼符送交张放,从接到这封任命书开始,张放离京的日子就进入了倒计时。

    这将是张放在长安呆的最后一日。

    ……

    “看来富平侯还真有长居敦煌之意啊!”赵临望着手里盖着鲜红的富平侯大印的合约,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得快找不着北了。

    前日赵临从一位牙人(中介)那里听到,富平侯有意转让张氏茶叶铺,顿时留上心。张氏茶叶铺是长安唯一定点制作、供应、销售茶叶的店铺,整个长安没有第二家。

    饮茶之风席卷宫廷内外时,许多权贵也削尖脑袋想尽办法从全国各地弄茶树。但是在炒茶秘密被严格控制的情况下,空有茶树的长安权贵最终还是一无所得。因此,想方设法弄清茶叶的机密或购买配方就成为不二选择。然而半年下来,还没有哪一家得逞。现在突然听到富平侯有意转让,那还了得!这不等于把金娃娃送上门么?

    赵临立即与牙人搭上线,然后得以引见。原本赵临还有点半信半疑,不过等看到张氏茶叶铺主事陪同的年轻人拿出的合约时,顿时吃下一颗定心丸。这年轻人他认识,富平侯的近卫,叫羽希,而合约也盖有富平侯的钤印。

    人不假,约亦真,货真价实,只是那价格看得赵临直咋舌。

    辞别羽希,赵临回到宅第,失眠了整整一夜,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干!既然是金娃娃,当然要有金娃娃的价格。把身家押上去,只要抱回这个金娃娃,还愁日后不发?别的不说,光是皇宫特供,就能赚回身家了。

    赵临封侯之前,就是阳阿公主的家令,对宫中之事颇有耳闻,对特供茶的巨额利润也是门清,知道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同样,也因为身居家令多年,赵临通过各种手段及灰色收入,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最近喜封侯,又受了不少贺礼及关照,算得上是位小土豪了。正因如此,赵临才有底气做这笔交易。

    店铺顺利交割,再到京兆尹署报备、签押。赵临乐癫癫捏着“秘方”,四下招人,准备大干一番了。

    黄昏时分,羽希押着满满三车财货回到侯府,向主人禀报。

    “赤金百镒、珍珠三斛,各色玉器二十七件,戚帛十三匹……”张放边念边笑,“很好,我已经能够想象,数日之后赵家令癫狂的模样了。”

    张放的茶叶铺转手是真,合约也是真,但却是一女数嫁,京兆尹那边专管报备签押的佐吏已被买通。赵临是第三“夫”,前面两“夫”分别是平阿侯王谭、曲阳侯王根。而且所谓“秘方”也是假的,等这帮人发现真相时,呵呵,欢迎来追哥。

    “继续,再多转手几家。记住,只收钱帛珠宝,房屋、田地、牛马一概不要。”张放略有小小遗憾,王氏的打击还是比预计快了点,还有部分资产没能完全转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止损多少算多少吧。

    “走吧,也该去探视一下生病的大将军了。”张放闲闲道,“莫让人在背后说我张放器量狭小,囿于政争,连基本的做人都不懂。”

第四百一十七章 【面 怼 面】

    王凤是真的病了,按历史,他的寿元本就只剩两年,有点先兆毛病是很自然的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将军卧病,看望探视的官员权贵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绵延街巷。

    张放的马车刚到巷口就被堵住前进不得,掀帘一看,好家伙,这阵势,堪比后世限购令颁布前夜的火爆场景啊。

    韩重挤出一身臭汗,才把帖子递上去。还好,只等了一会,就见大将军府家令王安匆匆出来,四下张望:“富平侯在何处?家主有请。”

    后来而居上,很容易就会引得挤在府门外排队等大半天的拜望者不满,不过在听到“富平侯”三字,乱哄哄的场面为之一静。短短数息后,哄闹声依旧,不过刚兴起的不满尽皆消散。

    富平侯已经够倒霉了,又将被打发到边境守关,没必要计较了吧。

    张放并不是头一回来大将军府,不过说实在的他来的次数也不算多,尤其最近几年,几乎都没来过。依稀记得上回王安也是带他走这条路径,路径的尽头,就是王凤的雅室。

    张放没猜错,在一间四壁素白,只有烛台明灯,左右两扇巨大石屏风的雅室,他看到了王凤。

    王凤稳稳坐在短案后,衣冠整齐,系着白色抹额,面有病容,脸颊也有些消瘦,眼睛依然迥迥有神,不怒自威,威严不减。

    张放微欠身:“大将军贵体抱恙,理应多卧榻安歇,却为放之故抱病接见,放着实惭愧。”

    王凤示意张放坐下,捋须呵呵笑道:“老夫也知府门外挤爆了,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如何值得老夫抱病接见?富平侯只是老夫的第三拨尊客而已,谈不上劳累。嗯,前两拨分别是陛下与皇太后。”

    “大将军乃国之柱石,陛下不可一日无君啊。”张放坐下,满面关切,“大将军贵体无事吧?医侍如何说?”

    “残躯老朽,偶感风寒便觉不支。”王凤以袖掩口,轻咳数声,摇摇头,“唉!老了,不中用喽!”

    张放嘴里连道大将军言重,目光飞快左右一闪雅室里只有自己与王凤,但他总有被第三者甚至第四、五者窥视的感觉。张放相信自己的直觉,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当此双方剑拔弩张、刺刀见红之际,王凤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只身一人接见自己,难道他不怕成为第二个王立?这样的险他绝不敢冒。

    那么,这雅室若有人,会藏身何处呢?

    烛台光影摇曳,张放目光闪动,落在左右两扇屏风。

    张放神色有异,焉能瞒过王凤老辣的眼睛?王大将军神情淡然,袖子后面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诡笑:慢慢猜吧,心惊胆颤吧,这感觉最有趣不过。

    “富平侯,这两扇白玉屏风如何?”

    两扇屏风,左边刻的是猛虎下山图,右边则是厚重浓墨的隶书《陋室铭》。

    《陋室铭》经刘向抄录之后,不但录入其所编之图册中,更书之悬于宅第雅室之内。往来公卿看到,无不大加赞赏,逐渐传开。王凤显然也附庸风雅了一把。

    张放摸摸下巴,摇头:“不妥。”

    王凤威棱棱的眼角一吊:“嗯,有何不妥?愿闻高见。”

    张放毫不介意王凤话里的威慑之意,自顾道:“左边的猛虎,便如大将军一般,威猛神气,但右边的《陋室铭》却又算怎么回事?一声虎啸而天下闻,才是大将军本色,与这陋室隐士完全不搭边啊。知者都道大将军是胸怀天下,志在山林;不知者只当大将军附庸风雅,坐揽权势而故示隐士之态。两个字虚伪!”

    当面打脸,莫过于此。

    白玉屏风似乎有轻微震动,王凤端起了茶杯,却没有落下,自然也没有左右刀斧手齐出的戏码。

    一杯饮尽,王凤面色恢复正常,淡淡道:“富平侯即将出长安,为国御边,有所怨气也属正常……”

    “不,大将军错了。”张放笑吟吟道,“如果我说,敦煌太守正合我意,大将军相信么?”

    王凤注茶水的手一顿,眼睛眯起:“难不成,你是故意……”

    “正是。”张放懒懒倚着食案,歪着头斜睨王凤,“你我斗了好些年,往来交手好几回合了,难道大将军会认为我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么?”

    讲真,王凤也曾怀疑过张放的用意,还让手下智囊团做过分析。但分析来分析去,无论怎么看张放这一出,都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最终得出一致结论富平侯终究年轻浮躁,骤失圣眷,难免意气用事,行差踏错。

    然而,现在张放却说是有意为之?!究竟是真是假,还是故弄玄虚?

    也不怪王凤,哪怕智慧如杜钦者,也不会想到堂堂富平侯、大汉一等贵戚,脑袋转动着如此疯狂的念头既然猜不透目的,又怎能猜得出动机?

    “大将军,别费心猜了,打死你也猜不到的。还是我来猜猜你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我吧。”

    王凤先是愕然,旋即放声大笑:“张羿啸啊张羿啸,你这是破罐破摔啊,竟以如此市井之态示人……也罢,你不妨猜上一猜。”

    “那么,大将军,失礼了。”张放说完这句话,眼神就变了,瞳孔放大一圈,幽深、诡异,仿佛伸出一只无形手,把人的灵魂往无底深渊里拽。

    同一瞬间,王凤的神情也变了,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哂笑凝固,眼睛流露出恐惧、迷惑、茫然等渐次递进的状态。他一手扶案沿,案角被捏得嘎嘎作响;另一只手还端着杯子,茶水随着颤动泼洒,五指捏得发白。

    有些人的意志力非常强大,攻破他们的防御,摧毁他们的意志,要消耗很大的精神力,当年的剧辛如此、万章如此、王凤亦是如此。此刻,王凤正以他的坚强意志苦苦挣扎,拼命保持着最后一点灵识。

    张放深吸一口气,上身前倾,双目精芒暴闪:“开!”

    王凤脑子轰地一响,彻底沦丧。

    张放没有如既往那般循循善诱,而是直接用霸道的灵魂穿刺他今日不是来审问的,而是来杀人的。

    张放从前之所以一直隐忍,暗藏杀招而不用,就在于强制催眠这这一招,只有在完全撕破脸,彼此间再无寰转余地的情况下,才能做为最后压箱底大招释出。用得早了,又有所顾忌,无法一举制敌,陡令敌人警觉而已。如今他与王凤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眼下使用,正当其时。

    “大将军要以何策对付我?”

    “咯……咯……矫……诏……”啪!瓷杯在王凤掌中破碎,将手掌扎得鲜血淋漓。

    张放浑身一震,好毒辣!

    由于这一震,稍有走神,控制力稍弱。而王凤也因手掌剧痛,神智一清,嘶声道:“张放”

    屏风明显震动,显然藏在后面的人已发觉不对劲。而且,虽然没摔杯,但杯已碎杯碎即为号。

    张放猛然提气,将全身精气神凝聚于双瞳,奋力将一屡寒森森、激凌凌地死气送入王凤的双眼,直抵大脑深处。

    “嗷!”王凤一声惨叫,双手抱头,如烂泥般瘫倒。

    “大将军!”

    “大将军!”

    屏风轰然坍塌,五六个身手矫健、手持利刃弩弓的门客涌出。几人扶起王凤,另外几人则以弩弓指向张放。

    张放脸色苍白,眼瞳如墨,一绺散发垂覆眉眼,视弩矢锋芒若无物,微微喘息:“大将军……风邪侵体,寒毒发作。尔等还不快快扶大将军去歇息!”

    与此同时,烂泥般的王凤居然奋起余力大吼:“住手!老夫不过是风邪侵体,寒毒发作……”王凤前面那一声大吼还颇有威势,重复念叨张放的话后,神情又变得恍惚起来,一句没吼完便仰脸倒下。

    “大将军……”门客们顿时乱成一团。

    张放淡淡一笑,向人事不省的王凤深深一揖,转身。

    雅室房门大开,儿孙、宾客、婢妾、仆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着冲进来。

    张放负手信步而行,潮水般的人群如模糊的幻影从两侧掠过,只有那昂然而出的身影是那么清晰、从容……

第四百一十八章 【皇帝照样怼】

    阳朔元年四月初七,是张放离开长安的日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早起来,张放就接到彪解的报告,昨晚从大将军府出来后,侯府周围陆续出现许多行迹可疑的人物。大清早还先后来了好几拨王氏子侄,争吵着要见自己,被阻拦后差点还动起了手。

    “无须理会,一会他们自会散去。”张放伸了个懒腰,拍拍肚子,“开饭。大伙吃饱些,今日可是要赶很长的路呢。”

    彪解、韩重只得按捺心中不安,准备饭食。令他们大感意外的是,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就接到扈卫禀报,府外那些吵闹的王氏子侄以及周围众多行迹可疑的人物,全都呼啦一下消失了。

    主人的话还真应验了。彪解、韩重面面相觑,搞不懂啥情况。不过,不管啥情况,至少是好事等会主人入宫,起码扈卫警戒压力没那么大了。

    张放等到散朝之后,入宫向天子请辞。虽然被免职外放了,但张放还有侍中的身份,依旧可以出入禁中。

    刘骜一见张放,脸色很难看,劈头就是责难:“听说你昨晚夜访大将军府,与大将军发生争吵,不但弄伤了大将军的手,还把大将军气晕,引发旧疾,至今未复……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张放叫起撞天屈:“臣冤枉!没有的事。若当真如此,臣能完整走出大将军府吗?今日还能安然入宫见陛下吗?”

    刘骜不豫道:“什么叫‘能完整走出大将军府’?纵然客人无礼,堂堂大将军还能在自家府上对客人动粗?”

    张放哈了一声:“陛下昨日去探视过大将军吧?”

    刘骜不知他为何转移话题,但还是点头:“这是自然,元舅有恙,焉能不探视?”

    “陛下有见到两扇白玉屏风吧?提醒一下,一扇画虎,一扇书铭。”

    “嗯,有印象。怎么?”

    “陛下去的时候,那两扇白玉屏风后面想必是空的。不过,臣去探望大将军时,白玉屏风后可是藏着好几位门客死士。大将军旧疾一发,全冲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利刃弩弓……臣能完整走出大将军府,是不是很侥幸啊?哈哈哈!”

    刘骜怔忡半晌,长叹摇头:“算了,不管你们的事了,此事揭过。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昨夜鲁莽之举着实惹恼了我那几位舅父,今日一早全聚于长乐宫,向母后控诉。若非母后深明大义,将诸舅之议压下,申明不许找你麻烦,今日你还真难以安然入宫。”

    张放连忙朝长乐宫方向鞠躬:“多谢皇太后拂照,臣惭愧。”

    呵呵,深明大义么?是咬人的狗不叫吧。而且也在约束别的狗不叫,然后酝酿着那致命一咬。

    “你那日到长乐宫一闹,母后都被气病了。原本是要谒者召至廷尉治你之罪,丞相认为惩戒过重,固争。最后母后勉强同意将你转任敦煌。”刘骜直摇头“少子啊少子,我实在闹不明白,好端端的,你惹母后做什么?”

    张放正要说话,刘骜显然想到皇太后那日的泣诉,心烦挥袖:“辞谢已了。你这就去长乐宫致谢一番,并向母后、诸舅赔罪,今后好自为之。好了,去吧。”

    张放苦笑:“陛下恕罪,不是臣不肯去,臣只怕说出的话,会令皇太后、诸位君侯更加不悦。有大将军前车之鉴,臣还是……”

    刘骜瞪视张放,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他日你若还想返回长安,现在就去赔罪!”

    “陛下……”

    刘骜抬手,森然盯住张放,一字一顿:“去、赔、罪。”

    临走还要巴巴送上门自寻羞辱,傻子才会做。同样,张放也不想再刺激王政君。女人,尤其是王政君这种更年期女人,一旦上火,昏头之下会做出什么事,大罗金仙也测不准。所以,刘骜这个要求,张放内心是拒绝的。现在去长乐宫,面对一群张牙舞爪、兴师问罪的王氏兄弟姐妹,其结果只会让矛盾更激化,使危机提前爆发。这与他的计划严重冲突。

    当然,如果张放能忍气吞声,一切就ok了。刘骜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元舅被气倒,此刻还浑浑噩噩,诸舅汹汹,群臣物议。身为天子,这个时候他必须拉偏架。张放,必须打压,必须匍匐在母后及诸舅跟前,以平息众怒。

    在刘骜想来,母后如此高姿态,再有自己这天子威压,这一向聪明而又有些桀骜的表弟非低头不可。

    张放突然笑了起来:“臣还是回答陛下方才质问的未尽之言吧,陛下可知当日我为何怒怼皇太后?”

    不等刘骜发火,张放纵声大笑:“人皆有郁气,郁积在胸而不发,那被气病的恐怕就是我了。嗯,说句不怕陛下生气的话那日从长乐宫出来,很爽!”

    刘骜被雷得有点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勃然拍案:“张卿,你、你好大胆!竟敢对太后如此无礼。”刘骜虽然听不懂“爽”的含义,但前一句还是能听懂的。这不是等于说,我就是故意气皇太后的么,这还了得?

    “请陛下转告皇太后她的心愿,必能达成。”张放含笑一揖,“陛下,多保重。臣,告退。”

    昂首大笑声中,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找不到台阶的天子。

    既然要离开了,就没必要再夹尾巴,也该让自己爽一把。张放相信,刘骜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对自己怎样。同样,他也有把握,王政君听到这话后,再怎么暴怒也得忍着,小不忍乱大谋啊。既然这条咬人的狗眼下必须装死狗,那不趁机狠狠踩上几脚,爽一把,憋了这么久的怨气留着过年啊?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哈哈,爽!

    ……

    富平侯府前,一列长长的车马队伍就绪。

    头戴帷帽的富平侯夫人及一众妾室、侯府家令、家臣、诸僮仆婢女悲泣相送。

    张放立于车前,一一与众人相别。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天色近午,车马队伍方得以启程。

    刚走出雍门,车帘一动,韩重躬身而入,呈上一个尺许见方的黑色匣子:“公子,你吩咐要的东西。”

    张放少有的郑重接过,置于膝上,一手轻轻摩挲匣盒,问道:“效果如何?”

    “纪大兄说,反复测试数十次,精准无误,完全达到公子的要求。”

    “很好。”张放轻拍黑匣,眼里露出玩味的冷意,“但愿别逼我使用……”

第四百一十九章 【要人头?给!】

    历朝外放赴任官员,有一仆一驴就上路的,也有轻车简从启程的,亦不乏前呼后拥、仆从如云出行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朝廷对此例不过问,你壕你任性。

    张放出行的规模就不小,光马车就有七辆之多,扈卫、仆从达五十余人,扈卫人人骑马,仆从全部乘车快赶上当年出使西域的使节团规模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大舅哥:班伯与班游。

    这两位大舅哥都是早在半个月前就向朝廷申请了探视假,要前往西域都护府探望两年不见的父亲。汉以孝治国,这是没得说的,朝廷也鼓励这样的行为,自然准假。若不是官员外任,家眷必须留京为质,张夫人班氏也应随行。

    家眷为质乃是忠于国,随兄探父乃是孝于亲,忠孝不能两全,只能尽忠而罔孝了。

    阵仗不小,但在出长安接受执金吾例行检查时,没人敢多嘴,因为富平侯当得起这样的出行规模。

    出入城检查自然是常例,张放一行车马随行比较多,耗时久一点也属正常。但看到那为首的执金吾司马陪着一个青年郎官,手持花名册,一个个人对照、唱名,还把车上货物搬上搬下检查。这股“认真”劲,就得不让人起疑憋气了。

    随行的韩重、彪解都按刃虎视眈眈,颇有一言不合就砍人的意思。

    张放则安坐车内,好整以暇与两位大舅哥谈《诗》论《易》,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等那位青年郎官走过来时,张放也不由得行了个注目礼这个人,值得他一个注目礼。

    王莽!

    两年还是三年前,张放曾在陈汤宅邸里见过王莽一面,此后再没见过。当时的王莽还是白身,数年之后,已经是郎官了。

    张放只看一眼王莽的服饰与绶带,就知道他目下任职黄门郎。不错,这职务虽然不高,但能行走禁中,又近天子,是极好的晋升捷径。之前的淳于长如此,王莽亦如此。

    张放放下手里的诗书,笑吟吟道:“是巨君呐,什么时候黄门郎也有协同执金吾例查的规矩了?”

    王莽脸色严肃,不苟言笑,只礼貌性向张放做了个揖,连声“得罪”都欠奉,直接翻开名册,念道:“班伯!”

    班伯是太常丞,很守礼制,规规矩矩行礼而应:“某,班伯。”

    王莽核验一遍,再念:“班游!”

    “某,班游。”

    王莽虽然没有好脸色,但张放真不介意你把人家伯父整成那样了,还指望人家笑脸相迎?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王氏公敌,王莽聪明的话,最好与他划清界线,越清越好。王莽聪明否?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提出的必要。

    身为黄门郎,王莽为何被派来搜检?张放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王氏给自己上眼药,也不排除想搜出什么违禁之人或物,敲打出气一番。

    张放笑容不变:“王郎,辛苦了。”

    王莽颔首以应,继续往下盘查。

    班氏兄弟互望一眼,没说什么。王氏势大,这哥俩都是谨慎的人,不会介意些许无礼。

    检查完毕,王莽来到张放面前,神色淡淡,合袖一揖:“富平侯,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张放仔细盯了王莽一会,把后者看得心头发毛,蓦然放声大笑:“对极对极,王郎,你我终有一日,必将再会!”

    车辚辚,马萧萧,队伍随滚滚烟尘远去。城门洞前,王莽拢袖伫立,百思不解,富平侯这看似平谈的话别,究竟有何深意?

    ……

    由于是午后才出发,第一天并未走多远,日暮时分,队伍投宿距长安五十余里的隗里驿置。

    置啬夫一脸殷勤接待张放一行人家再怎么落难,好歹也是位列侯啊。王氏势力再大,也辐射不到这小小的置啬夫身上。

    吃饱喝足,喂马备料之后,张放下令除了韩重、彪解之外,其余随行扈卫仆从一律回房休息,明日早行。

    随从都去休息了,张放安坐房中,盘膝俯身,案上铺着一张大地图,在明亮的烛台下,一边细看一边用手指卡算。

    夜深,驿置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辆嘎吱声。过了一会,一阵喧嚣传来,隐隐听到有人发问:“富平侯何在?”然后是置啬夫惶恐的声音:“富平侯,他在……”

    少倾,门外脚步杂踏,火光大亮。

    又过一会,传来韩重的叩门声:“公子,朝廷有谒者急召。”

    张放淡淡一笑:“真是急不可耐啊。”慢慢收起地图,整衣相迎。

    “皇命在身,夤夜打扰,请富平侯见谅。”

    看到这位谒者时,张放哑然失笑:“原来是狗生啊!这大半夜的,不知陛下何事急召啊?”

    狗生苟参。

    不出所料,这位又一次复起了。

    同音不同字,苟参当然听不出张放的讥诮,但也没好脸色,毕竟当面直呼其名是很无礼的行径。不过,苟参脸色一狞,旋即恢复正常,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位两度把自己整垮的政敌,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呵呵,张放啊张放,你整不死爷,爷今日就来整死你!

    随从奉上漆盘,盘上黄绫封诏分外醒目。

    “富平侯,接诏。”苟参抖开诏书,高声颂念。

    张放神色淡淡,充耳不闻,自动屏蔽苟参念的前面几乎所有内容,只听了最后一句“……赐君上尊酒十石,养牛一,君审外焉。”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赐给你好酒十石,牛一头,你自己自审吧”。什么意思呢?赐牛酒,汉家故事,很含蓄的政治提示,提醒你“醒醒,该自裁了。”

    苟参身后一众随从流水价地抬上了十石酒,门外也传来哞哞牛声,但这些都不过是表面形式,真正的杀着,是他手里的一壶酒。

    苟参一手托诏书,一手执酒壶,步步逼近,怎么都掩不住得意狞笑:“富平侯,请吧。”

    “要我的人头吗?”张放面不改色,如同听苟参说借厨房油盐一用,抄起黑色匣子往案上一搁,拍了拍,“看,装首级的函匣都准备好了。拿去!”

第四百二十章 【皇太后受死】

    黑色的匣子,大小正好盛放得下一颗首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匣子托在苟参手上,随着疾步前行颤颤巍巍。将将踏入长乐宫时,被长乐卫尉拦住:“苟君,请将匣子交给我验看。”

    长乐宫乃皇室重地,杜绝任何不明事物进入,这是长乐卫尉的职责。

    苟参断然拒绝:“皇太后有言,要先睹为快。这个匣子,只能由皇太后亲自开启。”

    “苟君,某并未接到皇太后诏令或口喻。职责所在,请勿为难。”

    “卫尉!你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对皇太后有多重要么?内藏秘辛,擅自开启,这后果你承担得了么?”

    皇家秘辛,最是蚀骨,任谁都不想沾手,长乐卫尉也纠结不已。但若是不验看,一旦出了搂子,这责任他同样担不起。

    一个坚持要看,一个死活不给。正争执不下,宫中远远奔来一个内侍:“皇太后有令,速请苟君入宫,不得阻拦。”

    望着苟参离去的背影,长乐卫尉心里颇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哦,是了,这苟参今日脸色怪怪的。刚才争执成那样,他却一直板着脸,眼睛很……很奇怪……空洞!对,就是空洞……

    然而,就算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长乐卫尉摇摇头:想这些干什么?皇家秘辛,知道越少越安全,能别沾最好别沾,站好自己这班岗就是了。

    苟参刚踏入长乐前殿,殿上就传来皇太后微带一丝颤抖的声音:“事情可成了?”

    苟参急趋而入,伏拜于地,黑匣高举:“幸不辱命。”

    这一刻,王政君激动欢喜得心都要炸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苟参说话腔调的异常。

    “太好了!太好了!大兄,我为你出了口气!六郎,阿姊为你报了大仇!”王政君掩面而泣,悲喜交加。

    左右宫婢,殿上内侍、甲士,一个二个目不斜视,垂首缩肩,大气不敢喘一口。

    王政君终究是皇太后,虽然一时情绪失控,但很快控制住,拭了拭眼角,大袖一拂:“全部退出宫外。”

    哐!殿门关闭,黑匣也稳稳摆上了案头。

    王政君伸出颤巍巍的手按上匣盖,正想打开时顿了一顿,张嘴想问苟参当时的情形如何,那张放当真乖乖饮下毒酒?旋即自失一笑,摇摇头。人头在此,还有什么好问的。诏令已下,他张放有几个胆子敢抗命?诏书内容虽然是假的,但印玺却是真得不能再真,她颇费了一番手脚才弄到一卷盖有印玺的空白诏书……

    唯一可虑的就是张放不甘就戮,坚持要求回长安向天子申辩。所以她给苟参安排的随行人员全是死士,人皆怀刃,一旦张放不从,立即以抗命罪名格杀。总之,伸长脖子是个死,反抗也是个死,横竖张放死定了!

    “张氏小儿,这就是与我王氏为敌的下场!”王政君两眼发光,抚着黑匣,想象着匣子里那颗人头临死前的悲愤、不甘与绝望,再抑制不住尖声大笑。这一刻,哪里还有半点母仪天下之态。不过大殿里就只有她与苟参姐弟二人,再怎么疯都没人看到。

    嗯,果然是皇室秘辛。

    尖笑声中,王政君大拇指顶开锁扣,慢慢开启匣盖唔,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冒烟?

    等等,还有火花这成为王政君最后一个念头。

    轰!

    火光爆闪,血肉横飞。

    一截断肠飞挂苟参头顶,半截垂下,悬于鼻端。血水顺肠流下,将苟参一张麻木的脸勾勒得狰狞无比。

    苟参眨眨眼,瞳孔渐渐收缩,越缩越小,直如针尖。然后,短短一瞬,瞳孔急剧散大,无限惊恐喷薄而出,喉管发出断气似地干嚎:

    “太后”

    ……

    就在王政君开启致命黑匣前一个时辰,隗里驿置,富平侯车马队伍如常驶出。行出数里,一身紧身劲装的张放从车里钻出,纵身跃上韩重牵来的大宛马背。班伯、班游也纷纷弃车上马。

    张放勒马原地兜转几圈,长鞭向西一指:“弃车,负粮,全速西进!”

    轰隆隆隆!

    蹄声如雷,烟尘滚滚,一行数十骑转瞬消失弯道,只留下七辆歪歪斜斜,横亘于道的弃车。

    张放一骑当先,劲风拂面,将黑发扯得笔直,衣服也鼓满了风,望之如胁生双翼。

    从这一刻起,他将与刘汉一刀两断,自此鸿飞冥冥。

    张放让苟参带回去的盛着自己“首级”的黑匣,不用说,就是一个大炸弹。

    当日从王凤口中掏出“矫诏”的恶毒计划,张放就决定,将计就计,以毒攻毒。你们不是要老子的首级吗?那就还你们一个大惊喜!

    黑匣子装了足足五斤炸药,置于陶制容器中,以油纸层层包裹,并采用了最新研发的拉发装置也就是说,再不需要麻烦的明火,而是一拉即炸。

    正如张放出城前自语,他不希望使用这最后手段,一旦被迫使用,就意味着他原计划暗渡陈仓将演变为亡命天涯。

    然而,王政君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杀人者人恒杀之,有人活不耐烦他不介意送一程。

    张放之所以磨到午后慢吞吞出城,慢悠悠行数十里就投宿,就是为了等矫诏的谒者前来如果没来,大家好聚好散,天一亮,桥归桥,路归路,最好不过。若是来了,不管来者何人,直接强制催眠,然后反复洗脑,让谒者产生幻觉任务完成,手里捧着的黑匣就是张放的首级。这个黑匣任何人不能动,只有皇太后才能开启。

    没想到来者居然是苟参,真是太好了!不但可一串撸俩,计划的成功率也大大提高。

    这种幻觉式催眠有效惟持时间不长,所以张放不能离开长安太远,否则没等苟参回到长乐宫,催眠效力就渐渐消失,人也会清醒过来……

    算算时间,这会长乐宫某殿应该已经腾起一股浓烟了。接下来就会乱做一团,这种混乱很快就会向长安诸宫及朝野扩散。等刘骜弄清楚来龙去脉,雷霆震怒,发兵追杀或派谒者拦截时,至少得是一天以后了。

    张放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当然,他并不认为只有这么点时间就能摆脱朝廷随之而来的追兵。不过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干掉当朝皇太后,他岂能无备,怎会不留有后手?

    一天!他只需要一天一天之后,不管是追兵抑或谒者,连在马屁0股后面吃尘的份都没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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