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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缥缈     步剑庭txt下载     步剑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九 尾声 (三)

    破军的头颅,被置于案上,他的面容还是这样熟悉,只是失了血色,凸起的双目,张大的嘴巴,如做向天呐喊,控诉着死前的不甘。

    贪狼能感受到他的不甘,想要援助慕紫轩,但出身未捷,半途被杀,只剩一颗首级被送回。同门多年,破军临死的这份不甘,贪狼真的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同样不甘,就好像有一团血气在体内冲荡激涌,却寻不到出路。

    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轻颤的手将破军怒睁的双目合拢,向旁边门人问道:“他的头,是谁送来的?”

    旁边门人哭道:“是儒门公子许听弦,杀了人,还将人头送回……贪狼星首,他们这是挑衅,咱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贪狼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咬牙道:“是啊……绝不能这么算了!”

    那门人闻言,一把用袖子抹干眼泪,狠狠道:“贪狼星首,咱们跟那些家伙拼了,只要你一声令下,门中上下立时随你援助慕门主,给破军星首报仇!”

    “不能……这么算了……”贪狼艰难抬起头,眼神如要噬人而食,可说出的话却是,“我记得,我明明通缉了破军,还挂了悬赏,许听弦既把他人头带来……你,去取赏金,给许听弦送去!”

    那门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目圆睁道:“贪狼星首,你……你在说什么?”

    “把赏金给许听弦送去!”贪狼说得很慢,却一字一字道:“还有,把破军的首级带出,悬起示众通报,便说再有谁敢援助慕紫轩,一律视为是其同党,定杀不饶!”

    “星君,这……你……”门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听令行事!!”贪狼暴喝,神情狰狞。

    “是……”那门人终于捧着破军首级,退出房外,只留贪狼一人。

    而贪狼失去力气般坐倒,看着破军首级曾放置的地方,喃喃道:“紫皇,臣下无能,求你证明给臣下看,你是紫薇帝子,皇室星天能因你而兴,而非由你而亡……”

    -=

    由日入夜,又由夜入日,对慕紫轩的追杀将近尾声。

    若是能高居云天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瞰,便能看到慕紫轩逃亡的身影在大地上拖曳出一道乱中有序的漫长痕迹,声东击西,忽左忽右,似竭力使出各种奇计,摆脱正道的追杀。

    但追杀的人分为三股,各由华章儒府、优昙净宗、佛心禅院弟子领军,三方包夹,互为犄角,缀在慕紫轩身后和两侧。既不急着将慕紫轩围死,也不容慕紫轩逃离,就算一方暂被慕紫轩迷惑,另两方也能及时补缺,扼杀慕紫轩的微薄逃生之机。

    整个追杀的过程精准严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就好像有一只无形大手操纵一切,以山河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一步一算,布子连环,将慕紫轩逼入死地。

    而那双手,真的存在!

    “啪!”

    一枚棋子点落,落子之声清脆,惊飞亭角歇息的雀鸟。

    一处简陋凉亭,两道年轻身影,沈奕之静坐亭中,与自己对弈。而与他的闲静相比,一旁许听弦则忙碌得热火朝天。

    “慕紫轩遁入沧澜河中,啧,又搞水遁,洛晓羿问是否渡河去追?”许听弦接下一只飞来的纸鹤,摊开之后是一封信件,便向沈奕之问去。

    “沧澜河对岸是星野原,一马平川,无处躲藏,慕紫轩不会渡河,请洛坛主顺流向下追去。”沈奕之说着,手下落子不停。

    许听弦闻言感觉落笔,写了封回信,但一封信刚回复,没多久,下一封便来了,“优昙净宗辛清慧又来问了,沧澜河下游发现了慕紫轩,但他又很快进入钟石窟,可要进去追?”

    沈奕之道:“钟石窟错综复杂,但出入口只有两个,不用冒然进去追,以免被慕紫轩借助地形各个击破,分一批人在入口处焚烟,其余人绕山去出口。”

    “绕山可就慢了,不怕被他甩开了?”许听弦依照沈奕之所说回着信,可自己又忍不住多嘴问道。

    “甩开也无妨,慕紫轩之前的声东击西之计,相信释初心大师也能看破,慕紫轩迂回的时候,已足够佛心禅院直取近道,在白云岭处拦截。”沈奕之有条不紊的布置着,每布置一次,便落一子,便见棋盘上黑白交错,一支黑棋深陷围困中,欲脱出重围,却受白子三方围追堵截,只得向边角处延伸。

    “行吧,只坐在这里,就把其他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你倒是挺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许听弦没好气道。

    “谋者,本就该见一叶知全秋。”沈奕之淡然道。

    “你若装着听不出我的嘲讽,那我再说得明白些,先使唤我杀破军,断去慕紫轩后援,又让我干出杀人送头这缺德事,接着我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来和你会合,你倒是又使唤我替你写信了。”许听弦甩了甩写字写到酸痛的胳膊,叹道“唉,早知要写这么多字,就该把咱那位有望成为儒门第三个公子的小学弟带来,书写这事他最在行。”

    “学弟年幼,没你好使唤,倒是你,之前摩拳擦掌想要帮忙,真帮了忙又喊累,分明有济世仁心,又总故作懒散畏事,还是这般别扭。”沈奕之毫不留情道。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许听弦举手投降,“不过之后呢?洛坛主已听你调遣,素宗主也将优昙净宗交你指挥,这么多人,何不直接围死慕紫轩?偏要和他玩你追我赶。”

    “兵法有云,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沈奕之拈子沉吟道:“慕紫轩纵然重伤,但垂死一击,定然也惊天动地,各派方经青城山血战,之后不久,与六道恶灭决战也就将至,当此关键时刻,任何伤亡都需要避免,所以擒杀慕紫轩目的,要以最小的代价达到。”

    许听弦道:“兵法我也读过,也知道你围三放一,是要他疲于奔命,不断消耗他的体力,但时间拖长了,还是有可能生出变数,总该有个收网的地方吧?”

    “有啊。”沈奕之勾唇冷笑,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按在棋盘上。“腐荒泽,便是我为慕紫轩的死地!”

    一子落定,原先向边角处奔逃的黑子,却忽见边角处早有白子挡路,原先三方包夹,瞬成四方合围。

    大龙,落网了!

    -=-

    “罪徒慕紫轩,伏诛受死!”

    优昙净宗辛清慧再一次与慕紫轩打上照面,当即一挥手上花枝,一道气劲凌厉击出。

    眼下,又已入夜,慕紫轩被追杀至今,已过两日,两日间不止一次被辛清慧追上过,对她修为也已摸清,当下接力化退,远远遁走。

    优昙净宗其他弟子速度不及辛清慧,这才赶上,但见慕紫轩已踉跄倒飞,飞入眼前一片沼泽之中。

    一触即退,逃得一方不恋战,追得一方不强留,这类似的一幕已发生了许多次,见怪不怪了。

    众弟子正欲再像之前一样不近不远的追上,却见大师姐辛清慧一挥手,道:“不用追了!有瘴气!”

    便见夜色之下,肉眼可见的瘴雾弥漫,让泥泞污秽的沼泽更显扭曲。

    “咦?大师姐,难道要放过那恶徒?”一名弟子不解问道。

    辛清慧冷笑一声,“放过?看清楚,这沼泽是什么地方?再想清楚,宗主教过你们的,沼泽对面是什么地方?”

    辛清慧此话一出,一些不明白的弟子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再看远去的慕紫轩时,眼神已如看笼中之鸟。

    而辛清慧想起了来自沈奕之的指令,她虽不满素妙音放着她这优昙净宗大师姐不委任,反而让她暂听沈奕之这外人的号令,但见沈奕之环环相扣的布置,让优昙净宗未有一人死伤,便将慕紫轩逼入死地,心中也暂时压下不满,依照计划传令道:“另外两方也该到了,优昙净宗弟子听令,结阵散开,与另外两方人马一同,三方包围腐荒泽,一只活物也别放过,到了明日日出,瘴气散开,再一同入泽,搜索慕紫轩下落!”

    三方围堵,一面放生,说是追捕,倒不如说是赶猎物一般,把慕紫轩赶到了腐荒泽。

    腐荒泽中阴湿秽臭,毒虫遍布,每至夜晚,瘴气便弥漫整个沼泽,直到天光大亮才能散去,可说是一片死地,慕紫轩被逼入泽中,绝对无法得到休整,反而会加重伤势。

    而更重要的是,沼泽另一端的,对慕紫轩而言绝不是生路,而是天下禅门之首,万佛朝宗之处,由圣佛尊坐镇的佛心禅院本宗!

    三方驱赶,在此变成四方合围,慕紫轩想跨越沼泽,佛心禅院便屹立在前,无疑是自投罗网。而若想折返或想从其他方向突围,追杀的人马也早已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慕紫轩已无路可逃,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要在腐荒泽忍受瘴气和毒虫的双重摧残,待到明日日出,再由熟悉腐荒泽地形的佛心禅院弟子领队,一点点收缩包围圈,伤疲至极的慕紫轩,将再无还手之力,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的将他拿下!

    于是,在辛清慧的吩咐下,优昙净宗弟子严阵以待,一刻也没有松懈。

    时间一刻刻推移,月落日升,在天降亮之时,又闻一声凤呖,辛清慧轻轻一笑,知晓这局势更稳了。

    便见火凤掠空而下,降下两道人影,乃是纪凤鸣和应飞扬。

    知晓慕紫轩活着逃出悠竹林,纪凤鸣、应飞扬二人说意外,也并不意外,因为他们都有种感觉,不管伤势多重,只要不是亲眼看到慕紫轩当场咽气,那个韧性惊人的家伙就还有可能活着。

    但也到此为止了,他们相信慕紫轩可能还活着,但从不怀疑慕紫轩最终的结局,而他们来,就是亲眼见证慕紫轩的结局。

    纪凤鸣受了些许外伤,而应飞扬只是耗损了精神,皆无大碍,在后稍作调养包扎,便又神足气旺得赶来,但慕紫轩可没有半分喘息之机,只有不断积累的伤疲。

    此消彼长下,若是再战一场,慕紫轩再无逃生可能。

    他二人的到来,无疑是确定了宣告了慕紫轩必死的结局。

    “辛师妹,慕紫轩人呢?”纪凤鸣甫一落地,便问道。

    辛清慧微微一笑,指了指沼泽道:“已按计划,被逼入泽中,现在纪师兄也来了,更是万无一失了。”

    而应飞扬打量着辛清慧,却是在暗想:“呵,这优昙净宗的大师姐平时看着不苟言笑,听说上上次的佛道大会,又是惨败在大哥手下,可这会对大哥毫无芥蒂,反而言笑晏晏,啧……看来左飞樱那小姑娘,平时一副小母鸡护食的样子护住大哥身边,不是没有原因……”

    旁观者清,应飞扬在别人的事上,倒是看得挺明白,正在想着之际,纪凤鸣已拍着他的肩膀,“小弟,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应飞扬忙将心思收回,绕回了正事,“我是想,这么浓的瘴气,都遮不住狐臭味,我猜他们就在附近,还要防着那臭狐狸搅局……”

    -=

    狐臭味自然是假,但胡离一行妖真的在附近山峰之上,纵观山下局势。

    胡离一双白眉蹙紧,如若霜染,“天就要亮了,七妹,待会按照计划,由你化成慕紫轩模样引开防守的正道,务必给慕紫轩制造一个逃脱的缺口,让我将他带走。”

    身边胡媚儿心不甘情不愿的活动着手脚,嘟起红唇道:“二哥,我若是死了,算是怎么个说法?为了救杀害二叔和三哥的仇人而死?”

    “为了妖族的大业而死!”胡离答道,一双白眉压得更低,看不清他眼神。正道的必杀之局,想破何其困难,要救一个必死之人,或许真要用其他性命替换。

    胡媚儿不满的踢着脚边石头,道:“臭二哥,连哄我都不愿了吗,说一声‘我不会让你死’就这么难吗?”

    “嗯,我不会让你死。”胡离沉默一下,又纠正道,但随后捂着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胡媚儿皱皱琼鼻,又道:“说话没一句可信,先顾好你自己吧,臭二哥,别强撑着了!”

    她知道,胡离修炼的《天狐如意法》无量篇虽能暂借其他妖的妖气为己用,但也只是暂借,众多真气在体内,时间一久必将互相反冲,需要靠着胡离那天缺地漏的体质,及时将妖气散去。否则每多留一刻,便是对身体多一分伤害,而这次,为了慕紫轩的天书,胡离从饿鬼道那借来的妖气已强留在体内太久了。胡媚儿说着,掏出一块绢子,塞入胡离手中,绢子立时被胡离满手血污浸染。

    胡离喘平气息,看着鲜血在雪白的绢子上晕染开来,一阵恍惚,好像意识到了,这双手今后要染得血擦也擦不净,因为不光有敌人的血,还有亲族的血……

    “我不会让你死。”胡离把手中绢帕握紧,又说了一遍。

    “好呀,那我去了。”胡媚儿故作轻松,露出一抹笑容,背着手退走到崖边,正要跃下之际。

    忽闻!

    “噔——噔——噔——”

    一声古朴沉重的钟声响起,犹如佛陀诵经,万僧齐唱,而声音源头正是沼泽另一端的佛心禅院!

    “等等!”胡离闻声,猛然将胡媚儿叫住,随后摇了摇头,面上分不清是喜是悲,道:“你不用去了。”

    “哈?那天书呢,不用管了?”胡媚儿睁大眼睛,不知道二哥为啥突然改主意。

    胡离不答,只朝佛心禅院方向看去,拱手道:“你竟真豁得出去,佩服!”

    -=

    与此同时,同样的钟声,亦传入了应飞扬等人耳中。

    众人立时停止谈话,凝神听着钟声。

    “这钟声……是从佛心禅院传来的,他往佛心禅院方向突围了?”应飞扬疑惑道。在他看来,这应该是是最不可能的选项,佛心禅院底蕴深厚,隐隐是天下第一大派,又有圣佛尊坐阵,慕紫轩就算孤注一掷的突围,也不会选择那个方向。

    同属佛门一脉的辛清慧听清钟声,摇头道:“不对,这不是应敌的钟声,钟声绵长,寓意着召集,是圣佛尊召集我们前往!”

    纪凤鸣眉头一皱,“召集?在这个时候?难道慕紫轩已经被擒?不对!”

    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应飞扬望去。

    而应飞扬也同时将目光投来,眼神交汇间,验证彼此猜想。而应飞扬苦笑一声,道:“死中求活,也不知道他依仗什么……也别瞎猜了,既然召集,就去看看吧。”

    -=

    与此同时。

    佛心禅院山门,屹立千年,不改清圣巍然。

    今日,却因一人到来,扰动山门清净庄严。

    一众僧人手持禅棍如蚁攒聚,如临大敌,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圈,结出护法伏魔阵型。

    无数禅棍齐齐向前,所指只有圆阵中心一人。

    初升的阳光映在那人身上,更显满身血污,狼狈不堪,正是如今人人喊打的目标——曾经的正天盟主慕紫轩!

    而他,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佛心禅院山门。

    而且此时更已跪倒在地,躬身拜伏。

    “噔——噔——噔——”雄厚钟声回荡不休,震彻三千空明界,惊醒十万帝王梦。

    而钟声一同回荡的,还有慕紫轩方才的话语。

    “圣佛尊在前,晚辈慕紫轩,佛前忏罪而来!”

卷十 第一章 罪不容诛(一)

    应飞扬很难想象,步过一片死寂的腐荒泽后,眼前竟是一片盎然生机。巍峨佛寺屹立眼前,雄沉而又威压的梵钟声响彻,清涤人心。便如渡过苦海,登临彼岸一般,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眼前佛寺,正是天下佛门圣地——佛心禅院。

    但应飞扬无心留恋此处风景,此时的他,眼光瞬间被一道身影吸引。

    便见初升的阳光在佛心禅院的琉璃瓦上跳动,折射出清圣光辉,宛若佛光普照,映着世间万物,也一视同仁的映着山门阶下,那鲜血淋淋的负罪之人。

    慕紫轩竟真长跪在此,低头悔忏!

    慕紫轩周遭,是佛心禅院护门僧众,他们围在慕紫轩外圈窃窃私语,似是断没想到,慕紫轩竟自投罗网,来佛心禅院认罪自首,而佛钟响彻,意味着圣佛尊要召集众人,公审慕紫轩,眼下,原本围在腐荒泽周遭的诸多派门已陆续抵达。

    听闻钟声传唤,应飞扬随优昙净宗一行人前脚刚到,洛晓羿领儒门弟子也随后赶来。

    再一会,释初心和威武、忿怒明王领一众佛心禅院弟子也来了,他们这一行人一个多月前从佛心禅院出发,前往参加天书之战、到之后守卫青城,再到后来追杀慕紫轩,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回到了本寺,但此时也顾不上回寺中休整,只有释初心向两位明王告知了一声后,一人独自进入了佛心禅院内中。

    一时间,本来空荡荡的山门人头攒动,却又自然而然的围成一个半圆,谁也不想靠近慕紫轩,但谁也不能忽视他。

    或敌意、或兴奋、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光齐刷刷的投在慕紫轩身上,就像菜市场看开刀问斩的死囚一般,而七嘴八舌的喧哗声也响起。

    “嘿,那边跪着的,不是咱们慕盟主吗?亏得爷还淌过沼泽搜捕这狗东西呢,他竟先跪在这了。”

    “听说要公审他?哼,有什么好公审的,这种小人,一刀跺了得了!”

    “不错,咱们千万不能让圣佛尊被他迷惑,信了他忏罪的鬼话!”

    公审未开,如刀似剑的言语,已似要将慕紫轩千刀万剐,就在人声鼎沸之际,忽闻一声佛号,如晨钟暮鼓,梵音天降,压住嘈杂议论声。

    “阿弥陀佛!”

    众人闻声,皆肃然无语。若循声望去,便能见佛心禅院正中,一座高塔拔地而出,此塔高十二丈,庄严古朴、气势巍峨,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得道高僧在俯瞰苍生、静默沉寂,这是往生塔,也是佛者枯坐百年之所。

    而发声者虽不见其人,但身份已不言而喻,他的本名、法号皆已消逝在百余年的时间洪流中,而今众人所能记住的,唯有他那超神越圣的无上修为,以及渡世慈悲的恢宏大愿,故世人皆敬称其为——圣佛尊。

    而众人寂声之际,圣佛尊渺远又洪亮的声音传来,“阶前所跪者何人?”

    慕紫轩垂首,血泥黏连的发丝遮住他的面容,“负罪之人慕紫轩。”

    圣佛尊道:“负罪者身负何罪?”

    慕紫轩叩首在地,历数己身罪状:“贪恋权位,明为成立正天盟共抗六道,暗里勾结六道恶灭,其罪一。借六道之刀,残害异己,残清除不服统治的派门,其罪二。唯恐盟主之位受威胁,意图暗害道扇,嫁祸剑皇,其罪三。慕紫轩之罪,罪在不赦,唯有佛前叩首,忏悔前愆!”

    听闻慕紫轩坦诚罪状,众派门又忍不住纷纷议论,一些身受牵连的派门已是眼中冒火,恨不得将其分而食之。

    但此时,圣佛尊的声音再出,“阿弥陀佛,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无间之中,亦可证无上菩提。慕施主生此忏心,苦海回头,离佛近矣,可渡!可渡!”言语之间,竟是认可慕紫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些派门立时大惊,只道佛法方便之门真要为此罪徒打开,立时便要出声抗议,却听圣佛尊语带慈悲继续道:“灵鹫宫中,如来座前,当有施主听经之地,佛爷这便渡施主,西天!”

    话音一落,便见天际云霞交织,一双大手自天儿降,五根硕大手指绽放出五道奇光,掌势堪比泰山,沉重无匹,向着慕紫轩压顶而来。

    离慕紫轩较近的派门连忙向后躲闪,唯恐受到波及,但应飞扬却似早已预料般,心中暗道:

    “这和尚,说话真是会大喘气!”

    应飞扬与圣佛尊的神魂化身曾在昆仑山打过交道,知晓此佛既有渡世慈悲,更不乏霹雳手段,若否,怎能与北龙天这种一代巨枭对峙百年?

    但应飞扬的双目却仍盯紧慕紫轩,他更相信,慕紫轩绝非悔悟忏罪之人。

    便见佛光一吐、顿地一震,崩裂天地之间,慕紫轩跪地俯首的身姿宛若蝼蚁,顷刻可被碾灭。

    却在此时,受掌劲所激,慕紫轩背后生出一千手菩提法相,竟是——

    “万宝琉璃身!”

    应飞扬惊呼出声,万宝琉璃身乃佛门绝学,却被七凶中的巨盗陆天岚盗去,此时慕紫轩背后现出的菩提法相光芒黯淡,形象模糊,甚至有些扭曲畸形,远无陆天岚所使那般宝华绽耀,佛光沛然,但却仍是货真价实的万宝琉璃身。

    而千手菩提法相上,也不像陆天岚的法相一般,托举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千条手臂,共同托举着一项事物——一张残破的书卷。

    “天书!”法相现身时,应飞扬身旁的纪凤鸣亦同时呼出。

    巨掌之下,千手菩提法相亦显渺小,转瞬便要被掌风吹散,但巨掌却陡然收劲,由庞大沛然之势陡然化于无形。

    掌未及身,但慕紫轩已被压得倾伏地上,口角溢血,可见掌劲消散,又立时撑起身子回复跪姿,一口气未喘平,便赶忙道:“圣佛尊明鉴,罪者先前走投无路之际,一时鬼迷心窍,误修了万宝琉璃身,并一时不慎,将天书融于体内,如今天书已与罪者气机相连,罪者若亡,这半卷天书亦将消散,而天时未至,天命未尽,消散的天书还将在他处聚拢成形,届时,将又是一场天书之争!

    “圣佛尊,罪者身死,万不足惜,但若因我之死,致使天书之战再起,更甚者,这半卷天书也落于妖邪之手,那将又是一场苍生血劫啊!”慕紫轩一口气说完,随即连连叩首,其色哀悲,其声泣血,俨然一副不愿因为自己,连累万千生灵之态。

    众人听闻,却是喝骂之声不绝,一旁辛清慧忍不住嘲讽道:“‘误修’万宝琉璃身,‘不慎’融了天书,你还真是不小心啊!”

    慕紫轩面带愧色道:“蝼蚁尚存偷生之念,那时罪者伤势沉重,妄想靠着吸收天书,回复己身,可不料走火入魔,苦不堪言。生死之境,罪者才痛忏前非,悔不当初,可已错上加错,天书已与我融为一体!”

    众人闻言,依旧痛骂不已,应飞扬与纪凤鸣对望一眼,皆知他是在说胡话。

    慕紫轩如何获得万宝琉璃身的修法,并不难推测,三日前青城山上,慕紫轩阴谋败露时,曾驱鬼寄体,操纵陆天岚帮他断后,应是在那时,从陆天岚神识中得知万宝琉璃身的法门。

    但,陆天岚被寄体只是短短片刻,能从他神魂中得到的,必然只是浮光掠影的些许残篇,而留给慕紫轩修炼的时间,更是短的可怜。

    既是残篇,又无时间,慕紫轩定是拼着走火入魔风险,舍弃万宝琉璃身一切其他威能,只强行修炼了吞噬法宝的法门,将天书融入自己体内。

    但,纵然胡话再多,此时杀死慕紫轩的后果,慕紫轩却没有胡说。

    据往昔记载,天书若现世,将存世十五年,十五年后天命耗尽,将自然消失,但在十五年内,任何人为的焚烧,毁灭,都无法让彻底它消失,而是会让它在新的地方再度现世。

    慕紫轩此时便是活的天书,他若死,这半卷天书便也将消散,并在其他地方重新生成。

    天书之战方过不久,众人一番血战,才夺得半卷天书。若天书之战再开,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耗费众多人命后,再将这半卷天书夺回。

    而若战事失利,这半卷天书也保不住,那完整的天书将落入北龙天之手,届时,九鼎破气法和九鼎方位图兼得的北龙天,便等于掌握了绝对的信息优势,若想移除九鼎,破去大唐龙脉,天下将再无人能阻拦他,届时吐涂炭的,或许便是所有人族生灵。

    “竟拿天书威胁,太卑鄙了,不能受他摆弄,圣佛尊,请您快杀了他!”

    “可是,我徒弟都是死在天书之战中,若是再打起来,门下怕是要死绝了……”

    “怕什么?人死鸟朝天,总好过放过这万恶元凶!”

    “你说的轻巧,还不是想借机杀慕紫轩报仇,老朽因为天书之战,废去半生修为,可没命再打一场了。”

    “呸,你派本就和慕紫轩走的近,我看,你是他的同党!”

    而众人齐声痛骂慕紫轩,骂着骂着,意见分歧越来越大,竟演变成了互相争吵。

    说到底,有些派门是发现先前门人的牺牲,竟只是因为不服从慕紫轩,而被借六道恶灭的刀剿灭,所以此时欲想慕紫轩讨回血仇。

    而有些门派,和慕紫轩其实并无太大仇怨,反而因投靠慕紫轩较早,走得较近,得了不少好处,自然不想再开一场大战,将得来的好处赔光。

    慕紫轩在正天盟中恩威并施,此时自然演变成两种态度。

    而争吵不休,似乎永无终至,终是圣佛尊的叹息响起,做下决断,“既是有罪难诛,那破你气海,废你百穴,枷链加身,永镇沉沦心狱内,你可心服?”

卷十第二章罪不容诛(二)

    罪罚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要知晓但凡修行者,哪怕修为再低,自气海凝聚第一缕真气起,便预示着他们已经超凡脱俗,更遑论慕紫轩在天下修行者中,也是能立于鳌首的那批人。破气海,废百穴,便等于毁去慕紫轩一身修为,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到尘埃之中。

    有了在云霄之上俯瞰大地的体验,如何再忍受再泥泞中爬走?只此一项刑罚,便称得上严酷,但与之相比,永镇沉沦心狱更是恐怖。

    恐怖,源于未知。所有人都知的是,沉沦心狱是囚禁修行者的绝地,它就在佛心禅院正下方,自佛心禅院设立以来,已有无数恶徒被关押在内。但狱中有什么,没几人说得清楚。

    只知晓被送入内中的恶徒,再没有一个出来的,连带着押送罪人进入狱中的僧侣,进过一次沉沦心狱之后,也几乎没人愿意进第二次。僧侣们对内中所见讳莫如深,即便好事者费尽心思撬开他们嘴巴,他们回答也都不同。

    有的说内中是一片毫无天地灵气的死地,暗河与岩浆交错,囚犯们在内中自生自灭,为了水源和腐肉旷日不休的争斗着。

    有的说内中直通阿鼻地狱,内中罪徒受刀林剑雨,油炸炮烙,在循环的死去活来中偿还着罪孽。

    有的说内中什么都没有,无光、无声、无人、甚至没有时间,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永世的孤寂。

    但不论说法如何,共识只有一个,沉沦心狱对罪者来说,是不见天日,生不如死的绝狱!

    慕紫轩听闻,面色也又苍白了几分,他嘴唇颤了颤,最后叩首道:“罪者甘愿!”

    又听圣佛尊洪亮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道:“阿弥陀佛,此子虽罪大恶极,但牵涉天书,只得以囚代杀,佛爷以此身作保,只要佛爷此身尚在,他便绝无重见天日之机,不知诸位英雄对此判决可能接受?”

    众人闻言,又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圣佛尊地位之高,声望之隆几乎无人可敌,他为大局开口作保,一些原本叫嚷着要杀慕紫轩的派门,也不好再坚持。

    最后纷纷表示:“圣佛尊都这么说了,我等也非不识大体之辈,只能便宜这杂碎了!”

    “既是如此,那这一掌,佛爷便替众英雄而出!”话音方落,便见一道掌气从往生塔顶恢弘而出,直取慕紫轩丹田,雄厚磅礴一掌,正是要废去他毕生修为。

    见掌气降临,慕紫轩挺直上身,坦然受此一掌,便闻其闷哼一声,跪地的双膝在阶上犁出两道深沟,拖行十数丈,才颓然倒地,却又挣扎着爬起。但见慕紫轩面色蜡黄,汗如雨下,仍强撑着膝行向前道:“请圣佛再赞第二掌。”

    “阿弥陀佛,一步踏差,步步沉沦,可惜了施主这身修为。”圣佛尊再叹佛号,口中已带着惜才之意,他恐慕紫轩伤重之躯,被他一掌击毙,所以方才出掌之时已有留手。却不料慕紫轩根基扎实,竟犹在他预想之上,留力太多,这一掌竟未能击破慕紫轩的气海。而这等修为造诣,竟未能用于正途,更令圣佛尊由衷叹息。

    但惜才归惜才,圣佛尊功力却再提三分,便见往生塔顶梵雨天降,流霞交织,汇做惊天第二掌,再击慕紫轩。

    下一瞬,慕紫轩丹田再度受掌,便闻他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惨嚎,凝如实质的紫薇真气被击得向身后散逸而出,宛若点点星煌,随后轰然一声巨响,如碎星辰,天崩地裂的震动间,慕紫轩一生修为——尽数被废!

    破碎的真气化作气流爆旋肆虐,方圆十丈尽遭波及,山石草木尽被碾为齑粉,周遭一众派门被震得立足不稳,先前还在奚落慕紫轩的众人,此时更是各个面如土色!

    他们未料到,伤痕累累慕紫轩仅是残存的真气,也有如斯威力,不由暗暗后怕,若慕紫轩不是乖乖认罪,而是不堪受辱,用这真气做垂死一击,他们谁能抵挡得了?

    好在随着尘沙落尽,慕紫轩身躯也好像轻尘一般,飘然无力的向后仰倒,任他修为再高,此后,也只是连凡夫俗子都不如的废人了。但属于他的刑罚仍未结束。

    便见忿怒明王、威武明王两大明王从人群中上前,各化出青面獠牙,怒发燃火的高大明王法相,明王本就负有刑罪判恶之责,此时两位明王举手一挥,数股佛链从掌中脱出,锁住慕紫轩的四肢,脖颈,腰腹,将他拉伸成上身后仰,双膝跪地的痛苦形状。

    而随后,一名小沙弥手捧着一个锤子和一排黑钉上前。

    这是钉穿百穴之刑,黑钉的名为“业力钉”,乃有罪业所化,有形无质,钉于体内穴位,能可废去各处要穴,断绝行气走脉的可能,而且若不潜心忏悔,再起恶端,钉在体内的业力还将反噬,让受刑者苦不堪言。

    而此时,圣佛尊声音又道:“在场众派,皆受你愚弄背叛,这钉穿百穴之刑,合该由他们实施,你可甘愿?”

    慕紫轩的头颅被绕颈锁链拉扯的被迫抬起,却见这短短片刻,他的双鬓竟已因修为尽废,气血亏损而染上霜色,颓然衰败的惨状,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正天盟主判若两人,而此时他虽气息微弱,仍艰难道:“罪者……愿承此报……”

    圣佛尊虽不愿冤冤相报,但也只嗔心如洪水猛兽,堵不如疏,在场不少人心怀怨恨,想定慕紫轩死罪。只是慕紫轩的性命涉及天书,而被圣佛尊保下。但难免有人心中积怨,总需给他们留一个略宣泄仇恨的出口,所以才会有此提议。

    可在场众人仍惊摄于慕紫轩方才爆发的修为,心中后怕不已,竟一时踌躇,无人上前。

    此时,便见道袍一扬,纪凤鸣手持折扇,在众人注目下,率先走到慕紫轩面前。

    慕紫轩费力抬了抬眼皮,看清来着面容,又将双目垂下,不愿直视曾经的挚友,只带着愧色道:“抱歉……”

    “道歉不必,你我之间恩怨,不是一句道歉便能揭过的……”纪凤鸣亦侧过目光,没有居高临下的看他,也不取锤子,折扇一引,一枚业力钉便悬浮在了折扇顶端,“这第一钉由我钉下,我清楚可能性渺茫,但我仍然希望,这次的你是诚心悔改。更希望今日一别,你我从此青天黄泉,再不相见,否则,不论代价如何,杀你之人,必然是我!”

    语罢,纪凤鸣闭上双目,手中折扇挥动,业力钉直没入慕紫轩的檀中穴,化作一团无形黑气,废去此处穴位,慕紫轩再度痛苦的闷哼一声。

    而纪凤鸣亦不再看他,折扇一收,背身离去。

    巍峨佛寺下,两道曾经并世的身影,如今一个已坠落尘埃。慕紫轩纵然下场凄惨,但将他逼至此等下场的纪凤鸣又何曾甘愿?只有晨曦无言,映照着都曾是少年的两人。但过往年少轻狂的岁月,终是随着别离的身影,渐行渐远……

    纪凤鸣面无波澜,只走到应飞扬身边时,对应飞扬道:“小弟,前日那阵地震来得莫名,我怀疑与昆仑山有关,此处既已尘埃落定,我需尽快折返青城山,找师尊确认情况,便不相陪了。”

    说罢,与应飞扬互道了声别,便纵身远去。

    待纪凤鸣走远,应飞扬轻叹一声,他知晓纪凤鸣还是念及曾经过命的交情,不忍见慕紫轩在此遭刑受辱,才找借口先行离去。

    而一旦有纪凤鸣起了头,立时又有人紧随其后,一名青年上前道:“司天台成立时,我父开阳门丘阳泰好心上门庆贺,却因六道袭击一去不回,现在想来,他是卷入你和六道的阴谋而死!”

    慕紫轩惨然道:“没错,那日六道来袭,便是要让正天盟的成立更顺理成章,丘门主,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那青年咬牙切齿,拿起锤子和钉子,一锤一锤将钉子砸入慕紫轩肩上穴位,边敲边道:“爹,不孝子给你报仇了!”

    可纵然将钉子一寸寸钉入仇人体内,想到慕紫轩依然活着,而他父亲却难再复生,这算哪门子报仇?那青年想到此处,不觉垂下泪来,锤子“咣当”落地,一巴掌抽在慕紫轩脸上,掩面奔入人群。

    又一老者出来,道:“我阴阳门上下听你命令,为抗击六道恶灭,四死七残,徒儿他们以为是为了维护天地正道牺牲,但其实,门中伤亡,只是你对六道恶灭的回礼,是也不是?”

    “是……”

    “畜生,你让我徒儿死不得安啊!”老者闻言,捡起锤子高高举起,欲砸慕紫轩天灵,可最终仍是垂下手,换做一口浓痰吐在了慕紫轩脸上,拿起钉子,钉在慕紫轩另一处穴位。

    随后,人群中一人接一人,轮流接过锤子,将业力钉钉入慕紫轩身上各处穴位,若有余怒未消,便又扇他个耳光,吐他一口唾沫。

    气钉穿穴固然痛苦,但精神上的羞辱亦是摧残,想那慕紫轩生来便是天骄人首,何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这等折辱?但任人如何殴打辱骂,慕紫轩只逆来顺受,垂首告忏,不做丝毫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不记得过了几人,此时,在慕紫轩面前的是一名长脸黑髯的中年人,此人为锐金锋楼的楼主金钩铄,他正挥舞锤子,钉着慕紫轩的肩井穴,“哎呀,这一钉又钉偏了,不好意思。”

    金钩铄挥着锤,钉头却是一滑,这一钉没钉在穴位上,而是击在了肩胛骨上,直钉得慕紫轩肩骨破碎,血流如注。

    饶是慕紫轩早已痛苦到麻木,这一记仍令他发出低声呻吟。金钩铄已不止一次钉偏,而是足足四次,慕紫轩的右肩肩骨在他这反复的锤砸钉夯下,已无一根整骨,无一块块好肉。

    任谁都看得出,金钩铄是要让慕紫轩承受更大的痛苦,而金钩铄一脸阴鹜的对慕紫轩小声道:“慕盟主,你之前替应飞扬那小贼出头,让我无法为儿子报仇时,可想到会有落我手上的一天?”

    应飞扬二十加冠之日,曾当这金钩铄的面,杀了他那奸辱女子的儿子,而那时慕紫轩作为公证,选择了站在应飞扬这边,想到儿子死在眼前的惨状,金钩铄血冲脑门,再度咬牙切齿的将钉子从慕紫轩骨缝中拔出,锤子高高扬起道:“慕盟主,这一次我尽量不偏!”

    但挥锤之际,钉尖又偏向慕紫轩脖颈!

    却在此时,乍闻锐声作响,一道剑气破空而至,金钩铄手中的钉锤皆被击落,人亦被剑气震退数步。

    而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方才立身之处,信手接过从控制坠下的钉子和锤子。

    那人挺立如剑,气机凛然,正是应飞扬。

    “应飞扬,你想做什么,包庇罪徒吗?”金钩铄喝骂道,只是有些色厉内荏。

    锐金锋楼虽不及十大派门声势煊赫,但也是雄踞一方的势力,远非小门小派可比,而他金钩铄也称得上高手。可是……为什么,他的手腕现在还在发麻?

    应飞扬一剑击退他,虽有出其不意的因素在,但确实令他感受到难以言喻压力。若那一剑不是冲着他手腕,而是冲着咽喉要害而来,他真的能反应过来吗?

    明明半年前,他才与应飞扬交过手,可怎短短半年时间,眼前之人竟又进境如斯?难道应飞扬这种人,真的是吃饭喝水的功夫都能变强吗?

    应飞扬不理会金钩铄的震撼,只反问道:“你想做什么?明知他牵系天书,圣佛尊尚要作保,你却想当众杀他,看来是想再开天书之争了,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北龙天?还是帝凌天?”

    应飞扬一连串抢白,给金钩铄带了扣上一顶大帽子,金钩铄如何敢和北龙天、帝凌天扯上关系,忙怒喝道:“一派胡言,谁要杀他了!”

    应飞扬冷道:“你当在场这么多眼睛,都看不出厉害吗?你那一钉下去,洞穿了脖颈,他岂有的活?”

    金钩铄方才确实因施虐有些上头,在场高手众多,亦都能看出方才那一钉,金钩铄是故意下了狠手,但他此时仍辩解道:“我只是吓他一吓,自有分寸。”

    应飞扬眼神瞥向慕紫轩血肉模糊的肩头,示意道:“对着穴位钉都对不准,你的分寸,值得相信吗?”

    随即应飞扬屈指一弹,手中长钉如离弦之箭,直没入慕紫轩肩井穴,慕紫轩依旧痛得低嘶,却有一种解脱之感。

    “金楼主既对不准穴位,我已代劳,还请你回去练练准头。”应飞扬说着,又挂出一抹嘲讽笑意,道:“其实,金楼主没必要因贵公子的事情记恨我,要知道,你若其他时候也总是‘对不准’,或许也会有别人替你代劳……”

    “你!”金钩铄愣了愣,明白过来应飞扬的话意,立时涨得满脸通红,而金钩铄父子一向飞扬跋扈,在场亦不少人喜见他吃瘪,起哄似的大笑起来。

    金钩铄气得咬牙切齿,却又理亏在前,力屈于后,无法当众发作,只得怒视应飞扬一眼,灰溜溜的下了场。

    “多谢……”慕紫轩虚弱的道谢声传来。

    “不必谢我。”应飞扬侧过身子,不受他的感谢,冷冷道:“他若因为其他门人被你害死而寻仇,我只会置之不理,但若只因我杀了他儿子,而牵怒到你……哼,我惹得仇怨,还不需你替我承担。”

    应飞扬说罢,亦一挥袖退回人群之中。

    一场闹剧演罢,之后也再无人像金钩铄这般过火,一锤一锤,一钉一钉,百钉穿穴之刑终于结束,而慕紫轩早已昏死过去。

    而这场刑罚,自始至终,都被往生塔内的两双眼睛注视……

卷十 第三章 罪不容诛(三)

    往生塔中,两道目光如炬,审视着禅院山门前那场进行中的刑罚,疑云,却在塔中积聚。

    “好个慕紫轩,绝境之下,犹能死中求活,他带着天书入狱,倒是躲在了我们后面,加剧了我们和北域妖世正面对敌。”一身白色僧袍的释初心看着下方受刑的慕紫轩,目光中忌惮之色更甚先前。

    而释初心身前,一名中年僧人盘膝而坐,他身材魁梧,法相庄严,如泰山一般稳然不动,而言语之间也尽是坦然,“虱子多了不咬人,对峙百年,老龙头针对佛爷的理由多了去了,也不差多加一条。而他沉潜百年,始终不敢翻脸掀桌,缺的也从来不是理由,而是实力!”

    身居往生塔中,又有此等气度,说话者自是当今佛门魁首,享誉百年的圣佛尊。

    释初心却仍提醒道:“虱子多了不咬人,毒蛇却咬,尤其是身后的毒蛇,哪怕那毒蛇已经被拔了牙。”

    “初心,你不认同佛爷对慕紫轩的处置?”

    “只是……弟子隐隐觉得,今日因顾忌天书而放慕紫轩一条活路,他日,造成的伤亡或许会比再启天书之争还要多得多。”释初心说话之间,秀眉紧蹙,凝视往生塔下、山门之前那受刑的身影。

    修为已废的慕紫轩如一滩烂泥,靠着忿怒明王、威武明王佛链的强行提拉才不至于瘫倒在地,此时正在受着百钉穿穴的刑罚,被辱骂殴打,受尽折辱,可释初心却没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或许在他人眼中,慕紫轩使尽心机,也不过为了苟且偷生,捡回一条性命。可释初心却总有不安之感,尊严、修为、自由,慕紫轩已舍去一切,一无所有,但一无所有的人,或许想夺取的也更多。

    就像毒蛇撞下长牙,磨去鳞甲,不是让自己变得不具威胁,而是为了生出角爪,蜕变为噬身的恶龙。

    “佛爷也有这种感觉,但行事终不能全凭感觉,更何况……”圣佛尊略作犹豫,开口道:“腐荒泽的范围又扩大了。”

    释初心瞳孔一缩,神情凝重道:“沉沦心狱内的魔氛还在侵蚀?”释初心知晓,佛心禅院前的腐荒泽并非天然形成的,而是受禅院下方沉沦心狱的侵蚀影响,在漫长岁月中,不断从生机盎然的林地,变作荒芜死寂的沼泽。

    圣佛尊颔首,面色凝重道:“先前天书出世,已有一部分魔气随之逸出,而前日那场地震,又引得地脉异动,地下的沉沦心狱也同受影响,情势更加严峻。若有一朝心狱失守,魔染人心,五浊恶世,众生皆沉沦,那才真是灾劫降临。”

    “佛尊是想让慕紫轩镇劫?”

    圣佛尊点头道:“八部护法镇魔像已随天书问世而毁,佛爷打算再设五蕴皆空阵,镇守心狱,慕紫轩心性坚忍,又有足够深重的罪孽业力,可被当做五蕴皆空阵的阵眼之一,这亦是佛爷留他性命的另一原因。”

    释初垂下头颅,陷入长考,他是少数知晓沉沦心狱深处秘密的人,圣佛尊在往生塔枯坐百年,不单是因为和北龙天的约定,亦是因为沉沦心狱的威胁一旦现世,将是一场苍生浩劫。

    那沉沦心狱便像有着无尽贪婪的活物一般,圣佛尊只能镇压一时,而想让它安稳下来,必须要有人填满它的欲壑。

    世人认知中,众多恶徒被囚禁在沉沦心狱中,其实释初心觉得,“囚禁”这个词不准确,更贴切的应该是“投喂”这个词。如果沉沦心狱的欲壑必须要满足,那与其波及无辜众生,不如以恶饲恶,过往千百年,已有无数恶徒被投喂给沉沦心狱,而今,还要再多加上一个慕紫轩。

    于是,释初心终于道:“佛尊既早已考虑周全,弟子的提醒倒显多余,想必佛尊也已对慕紫轩做足了防范。”

    圣佛尊将目光移向下方的慕紫轩,道:“不是分身、不是替身、亦无将修为寄存体外,慕紫轩的修为,是实打实得尽数被佛爷废去,他想搞任何手脚,都瞒不过佛爷的双眼。”

    圣佛尊语气平实,似是只陈述一个简单事实,对此,释初心同样深信,圣佛尊百余年的阅历在身,更兼已修成佛门天眼通,由他亲手废去慕紫轩的修为,慕紫轩定无半点取巧的空间,可释初心还是道:“若慕紫轩只是想苟全性命,还倒罢了。可他若真另有野心,总需要配得上野心的修为。如今功力尽废的他,或许还藏着破而后立的方法?”

    “想在沉沦心狱中破而后立,谈何容易?佛爷活了百余年,也从未亲眼见过,至于方法,竭尽佛爷的大智慧,也只能推测出两种,不过,两种方法都需要找同一人验证……”圣佛尊眼光稍稍移开,忽然又轻笑道:“哈,都不用佛爷交待,那小子就和佛爷想一起去了。”

    随后,圣佛尊对释初心道:“初心,先将慕紫轩暂时关押在沉沦心狱上层,待他伤势稳定,以及镇狱明王回归,佛爷再布置五蕴皆空阵。顺便,去将佛爷那位小友请上往生塔吧。”

    -=

    佛心禅院山门前。

    这场对于慕紫轩的漫长刑罚终于结束,修为尽失,百穴遭废的慕紫轩,在行刑结束,佛链松开的的那一刻,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声佛号由远而近,声音尽头,释初心竖掌胸前,从长长阶梯上方庄严而至,秀美面容,洁白的僧袍,让他如佛如圣,步步生莲,便见他停下脚步,四方揖身,“众英雄,慕紫轩刑罚已毕,若无异议,小僧这便将他带走了。”

    众人看着摊在地上的慕紫轩,已是半死不活的惨状,纵然有人心有余火,也怕将他折腾得彻底断气了,自是再无异议。

    于是,释初心点点头,请忿怒明王和威武明王将慕紫轩架走,随后,一转身,却是对应飞扬轻轻笑道:“还有,应施主,圣佛尊有请,邀你往生塔中一会。”

卷十 第四章 罪不容诛(四)

    听闻圣佛尊有请,众人无不侧目,要知晓圣佛尊地位崇高,堪称泰山北斗,百年来能被传唤至往生塔的不过寥寥数人,未想到应飞扬竟然也能有此殊荣。
    应飞扬心中也有疑惑,但在众人目光下,也只淡然道:“劳烦初心大师带路。”
    释初心点点头,于是,他领应飞扬在前,两位明王架着昏死的慕紫轩在后,沿着长长山阶一路向上。
    进入耸立的山门,便见禅院之内庙宇恢弘,庄严气派,无愧天下佛门圣地,但首次登临此地的应飞扬,也无心留意风景。一路静默许久,终是对释初心道:“大师,你是打算何时向我询问天女情况?”
    释初心面色如常道:“应施主既已从锦屏山庄回归,便证明天女亦是安然,何须小僧多问。”
    应飞扬道:“虽无性命之虞,但依然沉睡不醒,说是安然,为时尚早,大师便不挂心吗?”
    释初心依旧古井无波道:“这是天女的劫难,亦是她的因果,小僧挂心与否,皆无区别。”
    应飞扬却笑道:“若非前往锦屏山庄时,亲眼大师替天女的受劫,在下此时或许还真信了。”
    应飞扬自是在揶揄释初心曾扮作天女,替真正的天女凌心吸引追兵。但提及旧事,释初心也不见丝毫羞色,只双掌合十垂首道:“天女大愿大行,将为暗世曙光,普曜三千婆娑界。我等与她距离,离得太近,便如拥大日,焚己伤人,现在这般不近不远,刚好。”
    应飞扬却不能认同,道:“大师与天女乃是血脉至亲,挂心于她乃是人伦天性,若为断尘缘刻意疏远,在下看来,那才是伤人伤己。”
    释初心也不争辩,只微微一笑,道:“应施主,小僧方才说的是‘我等’,而不只是‘我’啊。”
    说罢,也不待应飞扬反应,便道:“应施主,小僧要与明王押送慕紫轩入沉沦心狱,佛尊便在塔顶,接下来要请应施主独自上塔了。”
    一行人说话之时,已抵达往生塔中,迈入塔中瞬间,应飞扬便觉心神一凛,也无从深究释初心方才话意。
    一入塔内,便如入阴阳分界,塔上是佛光清耀,圣气沛然,宛若清圣净土。但应飞扬却一股纯粹、浓烈的恶意从脚下渗出,令他如履九幽寒渊。
    足下砖石中空,应是另有暗门,佛塔之下仿佛镇压着挣扎的活物,令砖石无止无歇的发出规律的颤动,“咚——咚——咚”,应飞扬的心脏竟也随着这节拍一起跳动,不多时,便已生出心悸欲呕之感。
    “好个沉沦心狱,当真邪门!”,应飞扬运功压住恶心之感,心中暗惊道。
    天地间圣邪净秽总是并立,便如天地灵脉枢纽的昆仑山,其下便是直通幽冥的九幽鬼渊。屹立千载的佛心禅院可谓佛脉总坛圣地,那禅院之下镇压的沉沦心狱,也邪门到称得上一声万恶渊薮。令应飞扬未踏足沉沦心狱,便已有不适之感。
    好在,应飞扬不光此时没进入沉沦心狱的打算,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狱中。
    他知晓开启沉沦心狱的方法必然涉及隐秘,他有心回避,便也不再多停留,与释初心和明王告别,又看了昏迷的慕紫轩一眼,轻叹一声后,暗自期望这一眼是最终的告别,今后不会再见,便沿着螺旋的阶梯,一步步登上往生塔。
    甫登往生塔,应飞扬便觉一股宏达、浩瀚、柔和的真元弥漫塔中,化作丝丝缕缕佛光照耀身上,如春光融雪,方才那种心悸欲呕的恶寒顿时烟消云散,令应飞扬脚步轻盈,快步登上塔顶。
    随后,天下佛宗神秘之地,百年来履足者不超过十人的往生塔顶便入眼中,却是与传闻中的神秘大不相同。
    塔顶房间不过三丈见方,好在内中布置极简,倒也不显狭仄,仅一方书架,一个蒲团而已。
    蒲团之上,一名中年面貌的僧人盘膝而坐,却好似与整个往生塔浑然一体,巍然不动。他身披半旧袈裟,手持舍利佛珠,生得方头大耳,面容粗豪,双目却沧桑而宁静,矛盾的气质融于一身,给人感觉那唯我独尊的威严中,又隐含有宏愿渡世的大慈悲。
    而应飞扬甫一登顶,那若有实质的目光便落在应飞扬身上,而便还传来熟悉的声音,“应小友,又见面了。”
    应飞扬轻轻一笑,道:“晚辈是初次登临往生塔,而大和尚百年未出此地,这次当是初会才对,何来又见面了?”
    “哈哈哈,当是如此,是佛爷记差了!”圣佛尊朗声大笑,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当年昆仑山救援楚白牛之行,仰赖着圣佛尊暗中相助,应飞扬才能在大闹一场后全身而退。
    但“圣佛不入世,北龙不破关”的誓言不能破,至少不能破的明目张胆,所以当时圣佛尊是以神魂寄在释初心身上。而此处端坐的,才是圣佛尊的真身。
    神魂寄体凝化出来的化体相貌与眼前所见的真身自然不同,而是受神魂和寄体肉身的双重影响,那相貌倒像是在圣佛尊和释初心之间取了平均。可即便如此,那日所见的化体形貌仍只能说是普通,以释初心那堪比绝世佳人的俊美容颜依旧只能拉倒普通水平,可想而知,圣佛尊的真容是何等的……粗豪。
    但纵然相貌不尽相同,但举手投足间那种如真佛降临的气质,亦是宣告了眼前之人,便是当世正道的擎天巨擘——圣佛尊。
    “坐!”圣佛尊朗笑过后,信手一拂,作引客落座状。
    面前既无坐案,也无蒲团,但应飞扬毫不在意,一撩下摆,席地坐下。问道:“不知大和尚传唤晚辈,有何要事?”
    圣佛尊也直接了当,道:“关于佛爷对慕紫轩的请罪,小友怎么看?”
    应飞扬料想圣佛尊也必有此问,沉思片刻,道:“对于慕紫轩,我一向既敬又畏,原以为这份敬畏来自于他二十余岁,便已有滔天权势,绝世修为……可如今他权势云散,修为尽废,这份敬畏却不减反增。今日他自投罗网,阶前受辱,晚辈自认绝难做到,若他是真心悔改,倒还罢了,但以他枭雄之姿,虎狼心性,只怕身在九死之地,亦能再掀风云,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和尚你……”
    应飞扬说罢,略带担忧的看向圣佛尊,与释初心一样,他也不相信慕紫轩真会沉寂悔罪,亦担心今日圣佛尊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留得慕紫轩一条性命,他日是否会养虎为患,反噬己身。
    而这,圣佛尊又何尝不知?但圣佛尊不改洒脱豪迈,道:“佛爷既于人间称佛,当为众生彼岸,担世间一切劫报。慕紫轩若真为人间劫难,佛爷正当做填劫的第一人!更何况,佛爷一身皮肉够糙,纵有心以身饲虎,只怕反崩了虎牙。”
    圣佛之称,从来不是自比神佛的夸耀,而是立誓为佛,护佑众生的大无畏大担当。
    这等豪语,让应飞扬肃然起敬,随后又听圣佛道:“所以,慕紫轩有无反噬之心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修为尽废的他,还有无反噬之能?”
    应飞扬道:“大和尚认为他有办法再造修为?”
    圣佛尊浓眉皱起,道:“若佛爷便是慕紫轩,设身处地的思考,穷尽佛爷这无边无尽的大智慧,也只寻得两种模糊可能,恰两种可能都需要找小友验证,所以,才邀应小友来此一晤。”
    “哦,不知大和尚有何猜想?”
    “天书之战时,小友曾融合天书,一度功力大增,几可与帝凌天匹敌,慕紫轩以万宝琉璃身吞下天书,佛爷在想,是否他也能使出天书之力?”
    圣佛尊此话一出,应飞扬立时知道了他被传唤的缘由,天书之力,只有曾集齐八块天书碎片,让天书现世的应飞扬最有资格回答,而应飞扬垂头不语,深思熟虑之后,才道:“以晚辈的见知,天书虽然玄之又玄,但却非杀伐的法宝,我能一度匹敌帝凌天,并非因天书本身具有能增进修为的功效,而是借助了那时天书碎片彼此融合,交击碰撞中合而为一所释放的能量,待融合结束后,天书从无形无状的状态现出形体、趋于稳定,这力量便不复存在,所以,晚辈认为现在的天书只能指引九鼎方位,并无法让修为尽废的慕紫轩从中获取力量。”
    事关重大,应飞扬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把握,圣佛尊闻言道:“阿弥陀佛,第一种可能本就是猜测,听小友此言,佛爷也算宽心了,但第二种可能却并非猜测了,而是有起死回生的前例……”
    应飞扬心领神会,接续道:“若天人五衰功真能让帝凌天留得一丝生机,多年之后起死回生,那帮气海被破,百穴被废的慕紫轩重塑躯体,应也不是难事,但……天人五衰功的修炼有先天限制,要么是有天人之血,要么就是像我这样,一不留神成了某六道创主转世,先天拥有无垢神魂,后者的可能自是可以排除,至于慕紫轩有没有天人之血……”
    应飞扬摊开手掌,一滴血液凝于他掌心,道:“待折回青城后,晚辈会去寻楚白牛楚神医做验证。”
    作为当世唯二修炼过天人五衰功的人,应飞扬对这一神功虽仍只是了解些皮毛,但相较于其他人,皮毛的了解也算了解,知晓天人五衰功确实有修复丹田筋脉的可能性,所以,方才对慕紫轩施加罪钉穿穴之刑同时,便顺手取了慕紫轩一滴血液。
    他接触过六道创主的记忆,六道创主曾将自己血液滴于几个村落的水井之中,使一批拥有天人之血的人诞生,但千年时间洪流呼啸而过,最初的村落早在无尽的战乱、灾祸中消亡离散,血脉分散天下各处,却也不断稀释,或许这世间所有人追溯千年,都能找到一个拥有天人血脉的祖宗,但真正血脉纯度够高,能可修炼天人五衰功的,这百年来也只知道一个帝凌天。
    慕紫轩会被会也有这血脉资格,应飞扬不知道,但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防范,所以,他才会取下慕紫轩的血液。
    “你这小子,真是给佛爷省事,不用佛爷交办,你便将事情做了。”应飞扬取血的小动作,自瞒不过圣佛尊法眼,也令他颇为满意,于是话锋一转,朗声道:“既然帮佛爷省了时间,那这剩下的时间,便来陪佛爷松松筋骨吧。”
    “嗡~”听闻圣佛尊言语,应飞扬腰间星纪剑震荡不已,发出雀跃剑鸣。
    “哈?”应飞扬被圣佛尊话锋这突兀的转折闪了一下,但很快跟上了圣佛尊的思维,知晓他是有心考较,更知晓眼前之人,是最绝顶的高手,若能与其交手,当是大有裨益。
    圣佛尊有指点之心,应飞扬又何尝没有试剑之意?
    便是圣佛尊不主动提起,应飞扬或许也要找个由头,一试传闻中的十方佛身,如今圣佛尊主动开口,可谓正中下怀,应飞扬轻抚剑身,抚平星纪剑的躁动,问道:“不知大和尚要怎么考较?”
    圣佛尊哈哈一笑,道:“就是字面意思,你只管攻来,权当是给佛爷松筋骨。”
    应飞扬闻言,剑眉轻挑,道:“只怕刀剑无眼,伤了和尚你。”
    圣佛尊却僧袖一挥,口吐豪语,道:“放心,佛爷便这么坐着不动,任你使尽全力,也绝对伤不到佛爷一根头发!”

卷十 第五章 天灾地难(一)

    “任你使尽全力,也绝对伤不到佛爷一根头发!”往生塔内,圣佛尊自信泰然。

    “夸……”应飞扬心性受不得激,正要顶回去,话至嘴边,却又生生把嘴边字咽下去。

    好吧,还真不是夸口,应飞扬垂下眼睛,避开从圣佛尊锃亮脑壳上反射的“佛光”……

    感觉自己差点就被这大和尚带歪了。

    吸气呼气后,应飞扬将视线落在了圣佛尊手上的念珠上,平静道:“既是坐着不动任晚辈来攻,晚辈也不好多占便宜,就试着三剑之内,断此念珠。”

    圣佛尊盛名百年,深不可测,想三剑之内断他念珠,应飞扬殊无半点把握,但圣佛尊既有指教之意,应飞扬总要苛求自己一些,才能最大程度逼出自身潜力,不浪费这次机会。

    “哈哈,如此甚好,小友尽管一试!”圣佛尊闻言一笑,念珠一甩缠于腕上,摊掌请招。

    霎时一股宏大浩瀚,无边如海的佛气冲霄而起,氤氲四溢,激得塔顶佛钟摇动作响,发出阵阵响彻梵音。

    “当——当——当!”

    圣佛尊安忍不动,如须弥山雄峙眼前,他盘膝而坐,身量分明比应飞扬低矮,却让应飞扬生出需举头仰视,仍仰之弥高的感觉。

    心知招未出,已然处于下风,应飞扬反而闭目凝神,如听禅声,单调规律的佛钟声中,一坐一立的两道身影,彼此静然对峙。

    “当——”就在佛钟摇荡回摆,回到中点,钟声由强转弱的瞬间,忽闻一声激扬剑鸣,截断厚重钟声,亦截断圣佛尊如山岳层层拔高的气势。

    应飞扬须臾出手,剑锋直指人间真佛!

    霎时剑光交辉,如琉璃明澈,辉映天地。

    剑出一瞬,钟声正息,万籁俱寂,而剑势成时,钟声又鸣,恰如三千罗汉,齐声礼诵,迎佛降临!

    应飞扬起手第一招,便是佛门密传、达摩剑法中的“迎佛西天”之式。

    迎佛西天之招对圣佛尊使出,既有礼敬之意,亦彰显请教之心,令圣佛尊眼睛一亮。

    需知,那塔顶佛钟被气机激荡震响时,无形的战斗便已然开始,钟声暗含禅机,涤荡心神同时,亦是消磨应飞扬争胜的锐气,让他未战先馁。

    但应飞扬却能勘破玄机,在钟声最弱的瞬间将其截断,出剑之后,又以迎佛西天之招将钟声化为己用,增强招上意境,单以时机而论,实在是无可挑剔。

    但——

    却见剑光通彻,一瞬间出了千百剑,如佛光普照,尽虚空,遍诸界,无所不在,可圣佛尊却指如拈花,轻笑之间,看似信手而为,总分毫不差的拈住应飞扬的剑尖,令千百道剑气尽被拈灭。

    同时,听闻圣佛尊的声音透过钟声,醍醐灌顶而来,“迎佛西天,迎得不是身外佛塑,而是求诸己身,明心见性,立身成佛,真正迎得乃是己身归位!”

    说话之间,圣佛尊念珠甩动,竟不做丝毫保护,直接以脆弱的念珠锁住应飞扬的长剑。

    但应飞扬剑势已衰,念珠缠绕其上,宛若佛链枷锁,非但难以斩断,反而在圣佛尊一拉一扯下身形失稳,让应飞扬一个踉跄,被甩了数步,迎佛西天之招瞬间被破。

    首招失利,应飞扬却心中欢悦,他虽是剑心通明,但论及佛机禅理,终是有所欠缺,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手中的迎佛西天,仍未能至圆满通融之境,又不知偏差在哪。

    而圣佛尊虽是睥佛睨祖,却是有着真真切切的大智慧,此时一语指点,如拨云见日,令应飞扬茅塞顿开。

    他稳住身形后,立时盘膝坐下,闭目凝思,以圣佛尊的点拨印证自身所学的达摩剑法,先前关窍逐渐厘清,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再睁眼时,已如佛祖拈花,迦叶同笑一般,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微笑:“多谢指教,还请再看晚辈这招如何?”

    应飞扬盘膝不动,如坐佛禅,手中却一掐剑印,星纪剑“滴溜溜”腾旋而起,如诸**转,不休不息。

    而随着剑旋成圆,无数佛光自剑上飞洒,如佛陀脑后的佛轮,化作剑气倾泻,庄严浩荡,清圣恢弘,应飞扬所使同是“迎佛西天”之招,却与前一剑截然不同。

    “好招!”圣佛尊口中夸赞同时,手拈外狮子法印,一股至纯至圣、若有实质的佛门真气化作一朵朵金莲在他头顶徐徐绽开,花开千朵、层层叠叠,如迎佛尊降临,每一花开,便有一道剑气激射而出,所使竟亦是“迎佛西天”。

    达摩剑法重在真气运行,重在出招意境,却不重剑招形式,是以同样的剑招,此时展现出各自不同的形态。

    应飞扬剑气厚重凝练,仍不失凌厉锐气,自有涤荡十方,降魔辟易的气势。

    圣佛尊不欲以百年功力压人,此时将真气收敛到与应飞扬相近的水平,但饶是如此,此时道道剑气仍如恒河沙数,难以计量,剑气不及应飞扬锐利,却神蕴深邃,好似三千剑气便是三千世界,内有无尽藏,自演变化。

    达摩神剑是一门剑气神功,此时在被二人手上有着不同的演绎,应飞扬重在对“剑”的理解,而圣佛尊偏向于对“气”的把握。

    两种演绎无高下之分,又同样别出机杼,各自精彩。一时间剑气纵横,彼此对撞,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应飞扬剑气虽纵横交织,但圣佛尊的剑气亦是无处不在,以攻为守,将近身的剑气尽数消弭。

    璀璨交织之后,一切归于风平浪静,无声,无响,唯对坐的二人,和一串打晃摇动的念珠。

    蜕变的一剑,犹然功亏一篑,未能断去念珠。

    “阿弥陀佛,此剑气象大异先前,可惜小友心中挂碍犹存,未至佛我如一的通彻之境……”圣佛尊竖掌胸前道,“还请小友再出第三剑!”

    应飞扬却面带困惑,静默不语,半晌之后,双目忽得再现澄澈,笑道:“晚辈听闻,念珠一百零八颗,代表百八烦恼,一念一转,轮回一周,便是摧破诸天烦恼,但大和尚已是登临彼岸,倒驾慈航,何来堪不破的烦恼,又何需此念珠?这念珠,本就当是晚辈的才对……”

    应飞扬说着,将手高高举起,却见圣佛尊腕上念珠竟缓缓消失,随后,竟赫然出现在应飞扬掌中。

    而应飞扬又将念珠高高扔起,“既是晚辈的烦恼,晚辈只需慧剑存心,一念自断!”

    说话间,忽见剑气经空,应飞扬身不动,一股剑气却如惊鸿过眼,冲顶而出,竟又是一式迎佛心天,剑意空灵澄澈,不染尘埃,竟又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气象,一剑划出,念珠两断,而气劲犹未衰竭,直向而上,撞向塔顶梵钟。

    “当!!”

    钟声再度响彻,震动三千世界!被一剑两断的念珠并没有崩散坠地,而是如清晨的露珠,化作泡影消散……

    而钟声之中,随着念珠消散,周遭一切好像变得“真实”、“清晰”起来,仿佛第三剑斩断的不止是一串念珠,而是一方虚幻世界。而今回归现实,眼前依旧一名僧人,一个蒲团。

    应飞扬却竖掌胸前,躬身道:“现在才算是初见,晚辈应飞扬,拜见圣佛尊!久闻佛门‘他心通’的法门,今日圣佛尊入我心境,点我迷障,才知此法非凡。”

    眼前圣佛尊哈哈笑道:“好小子,佛爷真是在塔里呆的久了,难得一次往别人心境里溜达溜达,竟然还被察觉了。”

    依照二人言语,原来自应飞扬登上塔顶以来,所见所闻都是发生在应飞扬的心境之内,并没真实存在!

    而应飞扬此时也哭笑不得,需知擅闯别人心境乃是大忌,这大和尚却不知避讳,在他口中说的倒像是串门般,于是,应飞扬绵里藏针回应道:“晚辈所修的天隐剑界和杀神剑章皆是心神的杀法,总算在最后能有所感应,反倒是大和尚你,又不是做贼,何需怕人察觉?”

    “哈,是佛爷失礼了。”圣佛尊也坦然道歉,随后道:“不过,就是要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才能见人见己,窥得本心,小友现在感觉心境如何?”

    应飞扬闭目自审,片刻后睁眼,露出喜色道:“眼下灵台清明,了无尘埃,多谢大师指点,我对达摩剑法的领悟更上一层了!”

    原来,应飞扬虽面上洒脱,但眼见师兄慕紫轩步步沉沦,沦落至今日惨状,难免生出同悲之情,块垒难消,又只能积郁在心,若长此以往,终将成心障。

    而此时圣佛尊入他心境,引导他使了三次迎佛西天,三招剑法,用出三种不同境界。最后一剑,更是心凝慧剑,将此烦恼斩去。

    一念澄空,迎佛西天一式得以脱胎换骨不说,一法通万法通,达摩剑法中的其他剑招,也因应飞扬的体悟而升华。

    这不存在的三剑之约,却给了应飞扬切切实实的提升。

    但圣佛尊却犹然摇头,道:“今日烦恼拭去,明日烦恼又生,虽是时常勤拂拭,但终是无止无休,应小友离通彻此剑法,达至无上究竟的境地,犹差临门一脚。”

    应飞扬道:“圣佛尊是说‘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但道理好说难做,晚辈终究身在凡尘,如何远离诸天烦恼,总不成还要出家?”

    圣佛尊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小友既有此向佛之心,佛爷这就安排给你剃度!”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应飞扬心中狂呼,差点跳起来,而圣佛尊还自顾自的絮叨:“说起来佛爷当初收了释初心入佛门,可说是无上功德,若不然,以他那妖孽的皮相,不知道得祸害出多少深闺怨女,你皮相虽不及初心,但毕竟得了剑冠真传……嗯,引你入佛门,怎么说也能胜建三四层浮屠……

    应飞扬感觉到圣佛尊的视线已打量到他的头发上了,忙道:“只是大和尚曾言,晚辈命犯凶煞,刀兵入命,想来一生注定红尘打滚,少不得吃肉喝酒,杀人放火,怕是与佛无缘。”

    圣佛尊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无妨,入佛爷门下,一样少不得吃酒喝肉,杀人放火!”

    应飞扬竟分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又推脱道:“圣佛尊勿怪,达摩剑法固然是天下绝学,但天下剑法繁多,各擅胜场,达摩剑法也不能独领风骚。晚辈虽有心将达摩剑法推至至高境界,但也不能只为一门剑法,而与其他剑法失之交臂,否则剑法与我,尽皆寂寞……”

    “为什么你这话听着不太对味,佛爷我反而更想给你剃度了呢……”圣佛尊摸了摸脑袋,但终究还是收起胡闹,把这念头打消了,下一瞬认真肃穆的慨叹道:“达摩剑法以佛学为基,若不彻研佛学,又想透彻此剑法,那等待你的,将是百倍的困难。”

    应飞扬又何尝不知,越是顶尖的剑法,约讲究个人剑相合,达摩剑法亦是如此,作为佛门剑法绝技,若练到高深境地,却无佛学修养积累,不能做到人与剑合,终难免心生魔障,步入歧途。

    应飞扬既无修佛的打算,那除了人与剑合之外,唯剩下的路便是剑与人合,这亦是圣佛尊口中更困难百倍的道路。

    剑与人合,说穿了就是对现有剑法进行改造,使剑法适应人。乍听似是简单,但达摩剑法可是初祖达摩亲创,经后世一众高僧考验,能传承至今,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经历千锤百炼,想要在此前提下进行改造,需要何等的见识和修为?稍有欠缺,所谓的改造,便成了画蛇添足的笑话,若无改压前代的才情,谁也不敢轻易尝试这条道路。

    但应飞扬只道:“晚辈知晓。”

    圣佛尊见他心智已坚,不再多说,转而道:“应小友心中有数,那也不用佛爷多说,时间有限,佛爷能给你的帮助也只有这些了。”

    应飞扬疑问道:“时间有限?什么意思?”

    “你看,变天了……”圣佛尊只看向塔外,目光凝重道,应飞扬循着他视线望去,便见残阳之下,道道黑云如缕,宛如长蛇,横亘空际,跨越东西,应飞扬不通天象,也忽然莫名心悸,生出强烈不祥之感,而圣佛尊道:“‘地气有异,灾延八极,昆仑玉虚,决战将起’,无论慕紫轩后续有何打算,现在也只能暂且按下,还请应小友尽快返回青城,将这句话带到。”

    “果然,昨日的地震与六道恶灭有关!”应飞扬心领神会,面上亦露出凝重之色,立时起身道:“既然如此,晚辈这便告辞。”说罢,便起身欲去。

    “对了,应小友是否对佛爷方才擅闯你心境颇有芥蒂?”圣佛尊却又将他叫住。

    应飞扬直言道:“是有些,但晚辈相信,大和尚必有缘由。”

    “哈,佛爷其实是在你灵识之中发现了神魂印记的痕迹,所以才会贸然闯入你心境验证,此事你可回去与纪凤鸣参详,而若是佛爷猜测无误……”

    应飞扬回头,见到惊诧一幕,堪称正道擎天巨擘的圣佛尊竟躬身折腰,朝应飞扬深深一礼,“佛爷碍于誓言,无法入世。此番拯救天下苍生,终结六道灾祸的重担,此次,将落在拜托小友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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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巅之上,胡媚儿看着天上黑云,努力抚平被风吹散的头发,嘟囔着道:“怎起了这么大的风,都深秋了,不会又要下雷暴雨吧,这天气真邪门……”

    胡七小姐打了个寒颤,看着裹着一身寒裘,屹立风中,良久一动不动的胡离,埋怨道:“二哥,吃风这么久了,你想到把慕紫轩劫出来的办法了吗?”

    “想到了啊。”胡离轻描淡写,道:“七妹你去迎战圣佛尊,小九挡下其他明王和上千僧众,我进入沉沦心狱,将慕紫轩打包带走,结束。”

    胡媚儿闻言,面色大变,道:“说什么胡话呢,本小姐哪能迎战那老秃?一巴掌就被拍成饼了!”

    “哎呀,那七妹你练功真是不认真,二哥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督促你将天狐如意法练到最高层的九尾境界,让你早日能与圣佛尊交手。”胡离调笑道。

    “这是练功的问题吗?这是投胎的问题!本小姐不死几次重新投胎根本做不到!”胡媚儿看出胡离不认真,气道。

    “原来胡七小姐也有做不到的事啊,那你也当知,人力有时穷,妖也一样。”胡离口吻逐渐正式,道:“圣佛尊若是好杀,佛心禅院若是好闯,吾皇何来与他百年对峙?时势、战力、计谋……想要杀佛,整个妖世都需要更多更多的准备……”

    胡媚儿问道:“那从哪开始着手啊……”

    胡离一摊手,道:“当然是从打道回府开始啊,这次抢夺天书是的行动失败了,虽然有小九的瞳术监视,但在通天道中,我们也绝不安全,你二哥我借来的功力马上散尽,再不回去,咱可就难回了。”

    “你也知道不安全啊,既想不出办法,还站山巅凹了这么造型,小九,来七姐这,省得一会打雷劈你二哥时,连累到你!”胡媚儿一脸嫌弃的看着胡离,又将一旁望风的胡言牵到身边。

    可话一出,真有一道惊雷落下,电弧击在了不远处,随后雷声滚滚而来,胡媚儿吓了一跳,俏脸煞白喃喃道:“真打雷……什么鬼天气啊……”

    而胡离却稳立不动,任一身裘服猎猎翻飞,道:“我方才站着不动,只是因为这次的追杀中,有一人的表现,实在值得深思……”

    胡离抬头,一双浓重白眉下,深邃目光直视错乱的天象,似在自语,亦似询问,“这个结果,会是你期望看到的局面吗?”

    -=

    青城山。

    莫名的风雨大作,豆大的雨滴敲打着门窗,发出噪杂响声。

    但与静室之中酝酿的风雨比,却又不值一提。

    房内只有三人,素妙音、许听弦、以及沈奕之。

    “……事情便是如此,慕紫轩主动前往佛心禅院,此次围杀失败了。”看着香炉上燃烧将尽的檀香,便知沈奕之已娓娓讲述了许久,这才终于收尾。

    素妙音凝眉浅思,问道:“后续如何?圣佛尊如何处置慕紫轩?”

    “许某不知,但慕紫轩既敢自投罗网,就定有免死的筹码,后续处置,不难推测。”沈奕之面无表情的答道。

    许听弦见沈奕之答得冷硬,替他找补道:“如何处置,纪凤鸣和应飞扬都已前往观视,之后会将消息带回,而我们觉得前日那地震,和今日的雷雨都来的莫名,所以先赶回来向素宗主询问情况。”

    “与沈某无关了。”沈奕之却躬身,掏出一块令牌奉上,“因素宗主化明为暗,不便出手,沈某才临危受命,代为布计,虽夸下海口,可最终仍是功亏一篑,围杀不成,让慕紫轩捡回生机,是沈某学艺不精,愧对素宗主厚望,此优昙净宗令牌还请宗主收回。”

    素妙音叹道:“去其爪牙,围三放一,累其气力,你的战略无误,即便换我布计,也不会有更好策略,此次围杀失败怪不得你,你又何须自责?”

    沈奕之依然道:“机关算尽仍棋差一着,失败就是失败,沈某不需推诿,只求日后学成,再讨回今日败局,眼下,只请宗主收回令牌。”

    退回令牌,彰显沈奕之请辞之心,素妙音见他心意坚决,轻轻摇头,终将令牌收回。

    “之后的事,劳烦宗主了,沈某无颜久留,先告辞了。”沈奕之说罢,转身便离去。

    “唉,我这学弟太失礼了,也难怪,他一向心比天高,结果第一次出手就失利,素宗主,我先去劝劝他。”许听弦见状,忙又代为致歉,随后,也抢着出了房间。

    外面风雨正急,沈奕之独撑一伞,兀自前行,许听弦快步冒雨上前,钻入伞中,道:“等我等我,风雨来得突然,给学长撑伞挡雨,你不介意吧?”

    沈奕之冷冷道:“一伞轻薄,遮挡己身犹嫌不够,介意得很。”

    许听弦笑了一声,“哈,兴风造雨的人物,也怕风雨袭身吗?”伞沿遮住了许听弦的双眼,雨帘之后,只能见他的下半张脸,他是笑着说这句话,但唇角却殊无笑意:“你其实,并没有真的失算吧……”

    一瞬间,雷芒划空。

    沈奕之手中的伞被风吹歪,袖袍被淋湿一片,但沈奕之很快将伞扶正,道:“你若想安慰我,大可不必,我没那么输不起。”

    “输得起,或许你根本无所谓输赢,我只是觉得,那种优势之下,若你真想让慕紫轩死,他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除非……”许听弦并未再往下说,但方才伞被风吹起的一瞬,露出了他的眼眸,那眸子之中,是猜疑的颜色。

    沈奕之毫无波澜道:“你高估了我,亦低估了慕紫轩,无论修为、韧性、智谋、狠劲还是求生的**,慕紫轩皆堪称人中之龙,更兼天运在身,杀他绝非易事,而我虽以智者自居,但也非全知全能,通晓一切,情势瞬息万变,谁也无法掌控全局。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信息,情势,得失……这是你、素宗主、慕紫轩这些聪明人判断的。”许听弦轻轻摇头说着,脚步一转,已从并肩同行,变为相对而立,挡在沈奕之身前,“我非上智之人,所以有更简单的判断方式,我相信人算不及天算,但我更相信,你是‘天算不及’沈奕之。”

    滂沱暴雨,将雨伞之下隔绝成孤岛,而这与外界隔绝的伞下,一贯甘做配角的许听弦,此刻双目锋锐如剑,直视眼前学弟。“这次为了帮你,我都已经漏了些底,你呢?还要藏得滴水不漏吗?”

    伞外,喧嚣滂沱,伞下,一片死寂。

    儒门两大公子彼此对视,宛若无声交锋,然后,沈奕之笑了。

    沈奕之不是没笑过,许听弦见过他冷笑、嘲笑、讥笑。但这一次,许听弦感觉他是发自内心在笑,就好像一个孤独千年的行者,终于被他人的目光捕获一般,无论那目光来自善意还是恶意。这让许听弦一时愣住。

    “我这不是已经漏了?”而沈奕之轻笑着,摆了摆他那被雨水打湿的袖子,算作对许听弦“滴水不漏”的回应,又在许听弦回神之前,将伞塞在他手里,“这伞,是你的了。”

    说罢,沈奕之负手前行,瓢泼大雨中,竟真的无惧风雨袭身……

卷十 第六章 天灾地难(二)

    应飞扬回返青城时,大雨已转成了冰雹,鸽子卵大小的冰粒子没头没脸的砸下,饶是应飞扬真气护体,时间一久,也难免被砸得头脸生疼。

    所以到了青城,不说二话,便径直前往往一直被楚白牛“占用”的丹房,一边抖落衣服头发上的冰粒,一边埋怨的进屋,“这鬼天气,真是遭了灾了,楚神医,你在……”

    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只因丹房之中不止楚白牛一人,优昙净宗宗主素妙音手持佛尘端庄立在床首,楚颂竖着手指,给他笔划着“嘘”的手势,楚白牛在闭目凝神把脉看诊,而病榻上躺着的是天女凌心。

    但见天女双目紧闭,眉头微蹙,连日的昏迷已令她面色苍白,形神消瘦,宛若雨后白莲,惹人怜惜。

    天女出现在此,对应飞扬来说不算意外,当日是他送天女凌心去孔雀山庄求诊,但楚颂只能稳住病情,之后,因青城山的大战牵涉慕紫轩的阴谋,他又急着带楚颂赶到青城,便只能先将天女暂留在山庄。

    而今,青城山大战结束,慕紫轩也阴谋败露伏法,优昙净宗自是要将天女凌心接回,再由楚白牛诊治。

    应飞扬甚为挂心天女状况,此时见楚白牛专心看诊,忙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便见楚白牛半晌之后,才缓缓睁眼,却似又陷入挣扎,几次欲言又止。

    应飞扬见他神情,只道天女情况有异,心头顿时一紧,追问道:“楚神医,莫非是天女情况不妙?”

    “好在颂儿处理得当,否则天女怕是真醒不过来了,眼下老夫已有医治的方向,只是……”楚白牛迟疑几下,终于开了口,看向素妙音,“只是有一事要相求素宗主周全。”

    素妙音微微颔首,道:“楚神医尽管开口,若素某所能,定当竭尽全力。”

    楚白牛拱手垂首道:“听闻对六道恶灭的决战将起,而且战策是由素宗主排布,老夫恳请针对畜生道道主万兽春时,只废其修为便可,留他一条性命。”

    素妙音眉头一蹙,随之断然道:“恕素某不能答允,素某知晓楚神医与万兽春私交甚笃,楚神医客居昆仑时,万兽春对你亦礼敬有加,但万兽春身为畜生道道主,乃不赦之恶,若楚神医以此为筹码,素某宁愿放弃医治天女,也不敢轻放此恶首!”

    应飞扬见素妙音将话说死,心中不由紧张,正欲设法缓颊,却又闻楚白牛满脸无奈叹道:“唉,这次六道攻山,抵御畜生道的正是优昙净宗,宗内上下损伤无数,这些老夫都看在眼里,亦知此求对优昙净宗而言,确实强人所难。但老夫开口,却并非因我和万寿春的私交,而因畜生道的断肢续接之术乃是活人之术。杀人之法易得,但活人之术若因此失传,实在太过可惜……”

    “楚神医非因私情开口,素某拒绝也非因为一派的私仇。而是因万兽春存活一日,便是对这世道规则的挑衅破坏。若人心沉沦,人人甘为禽兽,纵有活人之术,又真的有人可医吗?”素妙音说罢,又看向天女凌心道:“仍是多谢楚神医,但万事不可强求,素某无法答允神医什么,更不敢苛求,只能将天女带走另寻他法了。”

    “是啊,万事不可强求……罢了!”楚白牛长叹一声,伸手拦住了素妙音道:“老万他自有自的造化,是不该老夫操烦!病患在眼前,老夫也无袖手之理,嗯?正好应小子你也在,天女的病况我已了解大概,但具体还需与你们参详……”

    见楚白牛说回天女凌心病情,应飞扬才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素妙音和楚白牛说僵,致使楚白牛撒手不管了,忙道:“楚神医,有何要参详的尽管说来。”

    楚白牛道:“听闻天女是在天书之战受了神魂创伤,当时你也在场,便将当时的事细细说给老夫听。”

    应飞扬不敢怠慢,从帝凌天乱入天书之战讲起,一直讲到结束。

    楚白牛听罢,一拍桌案道:“果然如此,若老夫料想不错,天女凌心是因为患了离魂症,才会昏迷不醒。”

    应飞扬愕然,“离魂症?”

    楚白牛点头道:“没错,这是当神识受到严重损伤时出现的病症,部分魂体会在冲击下脱离肉身,依附于外物,我和颂儿的医治只能稳住一时,若要让天女苏醒,根本之法还得找回她失散的魂体,而且要快,若这种失魂状态再超过一个月,她的魂体还会继续散离,届时,即便老夫也将束手无策。”

    “一个月?”素妙音掐算时间后,眉头蹙得更紧,道:“神医说天女魂体离散,依附外物,那天地茫茫要如何寻找?”

    楚白牛道:“魂体岂会随意依附?它附着之物,必与天女本身息息相关,所以老夫才要应小子仔细回忆当时情形……”

    “是那株昙花!”应飞扬略一思索后恍然惊觉,断言道,“净天祭坛上有一株昙花,为初代天女法身所化,天书之战中此花被帝凌天抢走,若说天女凌心魂体依附在外物上,那便定是此花了!”

    楚白牛闻言不禁疑问道:“初代天女的法身,怎么会在净天祭坛上?”

    “嗯……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千余年因果交缠,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应飞扬还未开口时,便感受到了素妙音劝阻的目光.应飞扬知晓,若是让他人知晓六道恶灭最初设立乃是为了拱卫天女,匡正除恶,定然是对世人认知的一种巨大颠覆,所以索性不说,直接搪塞过去。

    楚白牛也无意多询问,道:“嗯,若那是初代天女的法身,确实与天女魂魄高度契合,极有可能便是依附在其上,但……”

    楚白牛摇了摇头,不知魂魄所在时,固然无从下手。但知晓天女魂魄下落,事情却更为棘手。

    帝凌天已在昆仑山新建了净天祭坛,更将那朵昙花栽种在祭坛之上,想夺回天女魂魄,便意味着将在最终的决战中,正面击破六道恶灭。

    但这何其困难?

    死而复生的帝凌天,重现尘寰的六道轮回大阵,如今六道之祸已远超三十年前的那次,即便倾正道修者全力,也无必胜把握。

    何况是将那株昙花带回?

    应飞扬面带忧色,而素妙音只叹道:“劳请楚神医暂施药石,先在这时日内稳住天女病情,其余之事,便只看天女凌心的运数了。”

    “这是自然。”楚白牛说着,开了几个方子,吩咐楚颂抓药,忙完天女凌心的事后,应飞扬才开口,道明他找楚白牛的来意:“楚神医,还有一事劳烦你相助,你且看看这个。”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红色的冰疙瘩。

    “怎么了?你被冰雹砸出血了,哎呦,这可是好大的伤,老夫再不替你医治,伤口就要愈合了!”楚白牛心情不佳,也不跟应飞扬客气,没好气道。

    应飞扬哭笑不得,道:“楚神医莫开玩笑了,这不是冰雹,是我从慕紫轩身上取得血液。”

    “哦?”楚白牛这才神色一肃。

    应飞扬继续道:“慕紫轩枭雄心志,现今虽已废功受擒,但我想他不会甘于寂寞,所以设身处地的替他想了几个恢复功力的可能性,其中一个便是——天人五衰功!”

    乍闻“天人五衰功”五字,楚白牛又是悚然,连素妙音也微微变色。天人五衰功在帝凌天手中是何等出神入化,遗祸无穷,已是有目共睹,若是慕紫轩也得了这法门……虽然只是假想,但只是想想,已令人不寒而栗。

    “但修炼天人五衰功需要身具天人血脉,所以我取来他的血,劳烦楚神医确认。历经千年,天人血脉寥落流离,只盼慕紫轩不是其中之一吧。”应飞扬说罢,把慕紫轩的血液交给楚白牛。

    昔年纪凤鸣从独闯昆仑,取了受天人五衰功污染的血液供楚白牛分析。如今应飞扬如法炮制,也取了慕紫轩的血液。

    为了医治卫无双,楚白牛对天人五衰之气钻研颇深,略一沉思,便已有验证的方向,道:“你等着,老夫这便去确认!”

    楚白牛于医学一道颇有痴性,也担心慕紫轩真有翻身的可能,会再威胁到他们父女的安全,此时不敢怠慢,竟无视满天冰雹,未及得关门,便急匆匆跑出了丹房自行研究去了。

    而楚颂先前亦出去抓药,偌大丹房,除了昏迷的天女凌心,便只剩了应飞扬和素妙音两人。

    密集的冰雹粒儿从门扉外乱糟糟的打入,如溅珠碎玉般,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却显得室内更加凝重、压抑。

    应飞扬垂首看着昏迷的天女,看似随意,声音却冰冷的问道:“方才楚神医欲以医治天女的恩情,换取万兽春生路时,素宗主为何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天女?”

    素妙音闻言波澜不惊,反问道:“应公子与万兽春交过手,可是一战之后,对万兽春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惺惺相惜不至于,在下只是觉得,万兽春虽以畜生自居,信奉弱肉强食,行事狡诈凶戾兼有,却少诸多人心鬼蜮,倒胜过世间一众畜生不如之人。”应飞扬回应道。

    生死相搏,往往是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方式,昔年昆仑山上与万兽春交手之后,应飞扬对其已有一定了解。只觉在六道恶灭中,万兽春行事或许是最有准则的,只是他的道德标准异于常人,是建立在兽性而非人性之上的。

    在他眼中,他自居禽兽,可世人大多禽兽不如。

    便如同样是攻占其他派门,有些派门或许会想方设法巧立名目,让自己师出有名,而万兽春则会直接杀上门去,弱肉强食,自然法则,哪需要这么多理由?

    但在诸如“忘恩背义”、“弑父食子”等恶行上,他又不屑为之,乌鸦知反哺,虎毒不食子,此等禽兽不为之事,也只有人做得出来。

    就是这种自轻中又带着自傲的心态,让他俯视众人。

    素妙音道:“应公子眼光精准,以兽凌人,正是万兽春的特点,也是他必须被铲除的理由。”

    应飞扬挑眉道:“哦?怎么说?”

    门扉在风中一开一合,素妙音手持拂尘走在门口,仰头看着肆虐的天空,道:“久远之前,世上无人,天下尽是彼此相残的禽兽,直到一批禽兽自以为与众不同,于是他们自居为‘人’,披上了一层人皮,集众人之力架起了房梁,建起一栋大房子,将他们与其他禽兽隔绝开来,从此告别了风餐露宿。房中有火,让他们不需茹毛饮血,虽然依旧彼此相食,但也是先过油火烹饪,不再是鲜血淋漓的直接下嘴撕咬。支撑这大房子的梁柱,儒家叫礼乐,佛家叫报应,道家叫道德,千年风吹雨打,梁柱内部早已被虫蚁腐蚀,房子也摇摇欲坠,但人们都知道,有这梁柱撑着,他们才能有别于房外的禽兽,所以他们会惩处任何意图破坏梁柱的人,并自觉的避开梁柱,哪怕是人吃人的时候……”

    又一阵大风撞开开合不定的门扉,携着并冰雹粒砸入房内,门枢不堪重负的发出“吱——吱——”响声,早被冰雹砸得千疮百孔的门纸,被风撕扯着飞舞,宛若浸湿的白蝶。

    素妙音轻挥拂尘,信手拂去飞来的碎纸,道:“但是有一天,一个人突然站出来,他撕下自己身上的人皮,开始大声叫嚷着,说屋内的人也是禽兽,也吃人饮血,与屋外没什么不同,甚至犹有过之,所以他毫不顾忌的撕下其他人的人皮,肆无忌惮的对着梁柱便溺,丝毫不在意房子可能会因他倒塌。所以屋里人必须群起而上,把他分而食之,就像真的杀死一只禽兽一般。应公子,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应飞扬冷道:“所以同样是为恶,慕紫轩披上了那层人皮,所以能活,万兽春不愿披上那层人皮,所以必死,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而是规矩,应公子年轻气盛,可以以武犯禁,可你看看——”素妙音回身,竖起向天,指着屋外肆虐的天象,“这天已经变了,若房子真塌了,你,撑不起来。”

    恰此时,冰雹大作间,突来一记雷闪,电光叱咤,映得素妙音慈善平和的容颜竟显森然。

    应飞扬垂下眼睛,避开炫目的电光,“素宗主不必这般认真,我与万兽春并无交情,我问你的,从来不是万兽春必死的理由,而我问的,是你能毫不犹豫牺牲天女的理由。”应飞扬再抬眼时,目如锐剑直视素妙音,一字一字道:“这是两个问题,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应飞扬的目光好似刺透了素妙音的心防,令她那永远古井无波的双眸泛起一丝波澜。

    但旋即,又恢复波澜不惊的状态。她冷漠道:“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与六道的战争早已打响,战争,就会死人,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我能毫不犹豫的将宗内从没见过血的弟子推上战场,自然也能同样的牺牲天女。说到底,昏迷不醒的天女能带来的助力,比不上放过万兽春造成的危害,仅此而已。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天女死,犹能真灵不灭,转世重生,其他弟子死,便真魂飞魄散了。”

    屋内的气氛似比冰雹大作的外面还要冷凝,只能听到应飞扬压抑的声音:“重生后的天女,却不是现在的天女了。”

    “不一样的天女,或许才是更好的天女。”素妙音回应道。话音方落,空气陡然锐利,一道割口凭空在素妙音脸颊上绽开。

    压抑不住了,应飞扬的剑意!

    “老夫回来了,有结果了……嗯?怎么剑拔弩张的?”就在此时,楚白牛抱头而入,打破紧张氛围。

    看到屋内氛围有异,楚白牛若无其事走到两人中间,慢条斯理的拿起水壶,咕嘟嘟的灌了些水,待应飞扬沸腾的剑意渐渐平息后,才道:“结果出来了,慕紫轩的血液并不是天人之血。”

    “嗯?这么快?”应飞扬道。

    “这话说的,验个血还要讲持久吗?根据老夫研究,只要取受五衰之气感染的污血与慕紫轩血液相融……算了,老夫跟你说这么细致干嘛,你知道结果便可。”专擅领域被质疑,另楚白牛颇为不悦,气呼呼道,但也无形间冲散了方才的氛围,令应飞扬压下心中愤怒,重新思考眼前局势。

    慕紫轩身负天人之血的概率本就不大,经楚白牛验证后,这个可能性算是断绝了,那慕紫轩还有什么翻身的本钱?

    应飞扬不知,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做无谓的猜测,若已废功被囚的慕紫轩是潜在之疾,那如今六道恶灭便是心腹之患。

    而这些,素妙音自也知晓,于是她道:“既然结果已定,素某还需排布战策,便先告辞了。”

    素妙音朝楚白牛行了一礼,随后看向应飞扬,道:“应公子,接下来,我要以大义之名送更多人去死了,你看我这人皮,披得还紧致吗?”

    应飞扬背过身子,不去看她,亦告辞道:“我也有事要离开了,临行之前有两句话告知素宗主。”

    “哦?素某恭听。”

    “天女曾告知我,她与素宗主虽无师徒之名,但自幼由素宗主抚养教导,心中一直视素宗主如师如母。”

    素妙音淡淡道:“既为天女,自当无亲无私,她若还能醒来,素某会责令她改正。”

    应飞扬冷哼一声,又道:“还有便是,素宗主方才说房子塌了我撑不起来,我,想试试!”说罢,大步迈出屋外,无视即身的风雨。

    冰雹砸在肌肤上渗出的是冷意,但应飞扬血液却如沸腾,他走向的是纪凤鸣的居所。

    圣佛尊说他神魂有些情况,要他去找纪凤鸣印证。

    其实不必印证,他也能猜出七八分来,也能猜出,圣佛尊朝他躬身行礼的原因。只是原本他有所顾忌,现在却顾不得了。

    六道之灾,倾压而来,便如屋倒天倾。

    扶大厦于将倾,他做不到。

    但那一个“他”,或许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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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应飞扬走出后,素妙音也缓步出门,只是临在门槛时,回望一眼,看着床上昏迷的天女凌心,深邃如海的眼眸中,一瞬之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色,似要从眼前天女身上,回溯曾经依赖的身影。

    “师傅,我对现在的‘你’的所作所为,算是遵从了你的遗愿了吗?”素妙音轻叹一声,却注定收不到回答。

    随后,亦投入风雨之中,再不回头。

外传 众生平等

    水榭亭台,清幽雅致,年方十六岁的素妙音又回到了优昙净宗,她站在一处院落之前,任晨风携裹着朦胧水汽迎面吹拂,洗去她一身仆仆风尘,但仍洗不去的,是自昆仑山带来的干冷阴寒。

    “得多晒晒太阳了。”素妙音想着。

    此时,耳边传来清脆声音。“素师妹,你回来了?”

    一个与她年岁相仿,青春少艾的女孩蹦跳着过来,此女圆脸大眼,是与她同门学艺的师姐周妙洁,便见周妙洁拉着她手,亲昵道:“几时来的?可把我想坏了,你去昆仑这段时间,我都快闷出病了。”

    素妙音道:“也是刚来,等着师傅传唤呢。”

    “师傅昨晚钻研医书到很晚,才刚睡下,估计一时半会醒不来,你先与我说说,这次去万象天宫,可有哪些好玩的?”周妙洁压低声音,却仍难抑制话语中的兴奋,一双灵动的大眼中满是好奇。

    此时,却听一阵轻柔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院内房中传来,“晨钟暮鼓,早晚两课,我等修者一日不能忘,妙洁你呢?早课可要开始了,还要在这玩闹吗?”

    周妙洁立时噤若寒蝉,吐了吐舌头,悄声比了个“待会再找你”的口型,便缩着身子快步走开了。

    “妙音,你进来吧。”那声音又道。

    素妙音依声进入屋内,便觉浑体生暖,积蕴在骨髓中的寒意如融雪一般融化消散。

    她看到了她的太阳。

    屋内,是一名女子正挽着头发,她虽略显疲态,但容貌极美。只是任谁看到她,都会不禁忽略那皮相的美貌,而被她出尘脱俗的气质深深吸引。

    亲切、温暖、祥和、宁静,如长姐,如慈母,又如朝阳。温润万物,普照众生。

    女子有一个与她气质相称的名字——天女曦。

    她是当代天女,也是素妙音的师傅、以及心中的太阳。

    天女曦挽好头发,躬身整理着床铺,便像一个居家妇人,亲力亲为,口中道:“此番我教你拜访万象天宫,结识同龄,结果如何?你看万象天宫中下一代中,谁能做那扛鼎之人?”

    对天女曦的做派,素妙音已见怪不怪,只道:“昆仑山不愧道家源流,万象天宫弟子皆是钟灵毓秀,尤以李无奇修为精深,沉稳干练,堪为后辈梁柱。若无意外,万象天宫下一任宫主大位,要落在他身上了。”

    “若无意外?”天女曦微微挑眉,察觉到弦外之音,“那你觉得,会有意外吗?”

    素妙音仔细斟酌言语,而后缓缓道:“我在万象天宫新结识一名弟子,在万象天宫其余人眼中,他不修道法,成日观风赏云,行事怪诞,异想天开,人人皆说他是空有好皮囊的痴儿……”

    “那你怎么看呢?”

    素妙音轻轻摇头,“弟子看不透,或许世上也没人看得透他,但弟子却觉得,有时候一个人无人能懂、世所难容,可能只因其人——天下无双!”

    天女曦轻笑一声,赞道“天下无双,哈,这个评价,倒是对得起卫无双这一名号。”

    “师傅知道他的名号?”素妙音略路讶异,她方才并未直言卫无双之名。

    “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大名。”天女曦解释道:“你回来的慢了,没收到昆仑山那边最新的讯息,在门派大较中,入门不过半年有余的卫无双已击败李无奇,独占万象天宫鳌首。”

    素妙音怔住,她惊讶,却也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惊讶。好像在她潜意识中,也觉得那个少年能做到这步,只是理所当然。可不管怎样,她还是为那个新交的朋友感到由衷的欣喜。

    但很快,这欣喜就被冲散。便闻天女曦道:“慧眼如炬,识人辨才,你能有这般见识,为师颇感欣慰,也便能放心离开了。”

    “离开?我才刚回来,师傅便又要走了?”素妙音脱口而出,已不见方才侃侃而谈的沉稳。

    天女曦轻轻点头,道:“我为天女,当兼济天下,眼下宗内无甚要事,我也该入世行走了,一路行善施药,平世间不平之事,救天下待救之人。”

    素妙音追问道:“什么时候走?”

    天女曦道:“现在,做完早课,便要出发了。”

    “这么急,我还想和你多说说话呢,你只爱天下苍生,便不爱你的徒儿吗?”素妙音嘴巴撅起,怏怏不乐,这才让天女曦记起,不管怎么早慧,素妙音终究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天女曦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弹她脑壳,道:“没良心的,师傅平时还不疼爱你吗?”

    “再多疼爱些不行吗?比你对天下苍生的爱再多一些……”素妙音将脖子向后缩,想躲过天女曦的“脑崩”,但口上还是不甘心的争取。

    “不能哦。”天女曦光洁的手指点上素妙音额头,却只是轻轻屈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佛曰,众生平等。”

    说罢,天女曦拎起医箱行囊,跨门而去。她余光所见,素妙音眼角晶莹,似在低头垂泪。

    可她没有停步,离别是成长的必须,她相信素妙音是个聪明的孩子,总是能适应的。

    但她未料到的是,今后的时间,素妙音的成长远超她想象。

    -=

    “佛错了,众生从不平等。”十七岁的素妙音挡在天女曦面前,她像鹤一样端庄而立,无一丝退缩。

    这是又一次离别,优昙净宗有大典,需要天女曦参与,所以天女曦才返回,而大典结束,天女曦不过盘桓半月,便又要离去。

    只是这次,素妙音拦在了她的去路上,不让她轻离。

    “哦?”听闻素妙音道出谤佛之语,天女曦微微挑眉,等着她的后续。

    素妙音道:“师傅泽被万民,济世救难,每救一人,便负一人生命之重,宿世累积,已是一身背负万人之命,一人关乎天下安危,岂曰平等?师尊既承山岳之重,宜坐镇优昙净宗,巩固人心。若孤身妄动,便如以山岳投江湖,江湖本无浪,因你而起轩然大波。”

    天女曦摇头道:“那是担负不同,并不意味着贵贱有差。你可以因亲疏有别,视我比人重要,我却不能自认高人一等。且山岳之重,积沙而成,救万民之命,亦从救眼前一人起,我若有轻贱之心,不能一视平等,你我又岂有今日师徒之缘?”

    素妙音默然,其实,少有人知,她本是因黄河泛滥而流离失亲的丐女,若非因天女曦将她带回优昙净宗抚养,那沦落土窑可能已是她最佳的归宿。

    天女曦是她的太阳,但太阳却从不专属与她,而是一视同仁的将光辉播散给万物。她因天女曦的平等心才得以救赎,要如何能阻止她向其他人施加这份平等?

    可素妙音仍倔强道:“那至少做一个约定,宗门之外,有万民等你救赎,宗门之内,也有万千弟子待你教诲,便从师傅救我那次算起,你救满万人后,便安心回宗门教导我们,否则救而不教,岂不是只救了一半?”

    天女曦因她近乎耍赖的逻辑而失笑,可偏生无赖中还有那么几分道理,便点头道:“也可,只是为什么要从救你那次开始算?”

    “因为我想做被师傅拯救的第一人。”素妙音守着她最后的坚持,之后,再一次目送天女曦离去。

    她的目光坚定而清澈,谁也没想到,再过不久,那双明眸会变成天女曦的光辉也照不进的暗渊。

    -=

    “咚咚咚!”夜黑之时,响起一阵敲门声,是又一次归来的天女曦轻轻唤门。

    “妙音,你我刚回来,就听说你把自己关在黑屋内十余天了,是出什么事了吗?”天女曦没得到回应,又柔声道:“你是睡了吗?”

    片刻之后,才有微弱的声音传来,“我没睡,师傅,你进来吧。”

    天女曦推门而入,便见内中无灯,漆黑一片、不可见物。但天女曦依然一下就辨认出了素妙音位置。

    因为素妙音的眼睛,比黑更黑。

    她抱膝坐在墙角,面容疲惫憔悴,一双眼却如黑洞,深不见底,悲喜难测,吞噬着周遭的黑暗。

    天女曦暗暗一惊,道:“妙音,你一直坐在这么,也不点灯?”

    素妙音抬起眼,道:“我没事,我只是想适应这黑暗……师傅几时回来的?又打算什么时候走?”

    “刚回来,七天后就要走。这次耽搁久了,陕北白河寨前年遭了灾,当地大户趁机侵并土地,老百姓没了活计,就快上山做起了盗匪,恰大户染病,我给他施了药,换来了粮食种子,又和百姓开垦了一片荒地,今年过的紧一点,明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天女伸手抚着素妙音,她原本光洁的手掌,竟已因开荒垦田而粗砺之感。“不过和你的约定我倒是没忘,全寨上下三百零五口,挺过冬天的只二百三十三口,便算我这次救了二百三十三人吧。”

    “那大户家里多少人?”却听素妙音道。

    “一共十七人,连着家丁仆佣,四十三人吧。”天女曦道。

    “加上这四十三人吧。百姓若沦为盗匪,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大户全家,杀了大户,抢了粮,却丢了良身,不敢耕种,要么坐吃山空,要么就去劫掠更多村落,不管怎样,被官兵剿灭是最终定局,最后所有人都得死,是你救了这些人摆脱死局。”素妙音平静道,她眼神无光,连声音都显得空洞,“不过这还不是救更多人的方法,师尊何不杀大户一家十七口,散其财粮,分其地产,如此百姓便可回返耕种,不必再重新垦荒,也便不会有人,因没熬过缺粮的冬天而死。”

    天女曦悚然,道:“妙音,师傅不在时,你经历了什么?”

    “我去了沉舟阁,看了宗门那些尘封黑暗、见不得天日的历史。也知道了师傅你身为天女,到底背负了什么……”素妙音看着天女曦,凄凄一笑道:“若众生皆平等,那么一边是十七口,一边是三百零五人,如何取舍,不难抉择。师傅,我宗门千年历史中,不已施加了无数次这种平等的大慈悲吗?”

    天女曦良久不语,默然之后低身抱住素妙音,拥她入怀,心疼道:“你为何要去沉舟阁,你还年轻,不该接触这些……”

    优昙净宗因天女而立,以护世为己任,但护世从来不是一件光鲜亮丽之事。其中有艰难的取舍,有血腥的牺牲、有不得不为的算计……这些护世的“代价”不宜公诸于世,却也不能被遗忘,所以优昙净宗立沉舟阁,取‘沉舟侧旁,千帆竞流’之意,记录着这些不为人知的历史。

    素妙音久违的回到天女怀中,眼中的死寂终于现出几分生机,“我已年过十八,再不接触,难道一直让师傅你独自承受?”

    她抬眼,看着天女曦,那双黑到极致的眸子,映满了天女曦的影子,“师傅,我想明白了,光芒之下,总是伴影而生,你为淑世之光,我便做你的影子,你照不进的黑暗,便交由我来,只是这次、至少这次……多陪陪我几天好吗?”

    天女曦不语,只拥住素妙音,轻拍着她的背心,就像温柔的母亲哄着撒娇的孩子入睡,十几天未眠的素妙音终于在她的轻抚下,沉沉的睡去。

    翌日,天女曦醒来时,却发现怀中的素妙音已不在。

    之后,才知素妙音已久违的踏出房门,处理宗内事务,素妙音本就聪慧过人,各项积压的事务在她手中迎刃而解,就像是为了帮天女曦解决后顾之忧。

    天女曦也在七日后,约定的日子离开,并没有多做停留。

    而素妙音也没挽留,就好像开口索求更多陪伴之事,从不存在一般。

    平等不光是博爱,亦是一种残忍,对亲近者的残忍。

    而素妙音已学会了对自己残忍。

    -=

    春去秋又来,一年又一年。

    天女曦便这么来回折返,每一次折返都带回一个数字,九百六十二、一千三百八十四、两千零三十……

    她的足迹遍布天下,救助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增长的数字,都是一条被拯救的性命。

    可数字离目标越来越近,素妙音眼中的那本就藏得很深的期冀,也越来越难以辨识,直至——

    -=

    “你来了?这次打算几时离开?”

    这一次披着星色回到优昙净宗,天女曦不愿打扰众人安眠,独身一人悄然回到自己房内,却发现房间之内一灯如豆,是素妙音早已得了消息,在房内等候。

    等候之余,仍不忘批阅这卷宗,觉察天女曦到来时,头也未抬,便问出了上面的问题。

    “这次久一点,要待上一个月。”天女曦解下行囊,边规整随身物品,边闲话家常般叙述这次经历:“这次我从河东道行至了陇右道,沿途又起了有疫灾,我……”

    “告诉我总数便好。”素妙音却似没时间听下去,打断道。

    这显得无礼的行为,天女曦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道:“算三百二十二人吧。”

    “三百二十二人,加上之前,一共两千五百六十人。”素妙音批阅卷宗不停,却准确报出了数字,却又道:“太慢了,这幼稚的约定,你打算再维系多久?”

    天女曦淡淡笑道:“你没耐心了?”

    素妙音道:“是快没了,留在优昙净宗,作为精神信仰凝聚人心,防范不测,才是拯救更多人的最佳方式。”

    天女曦摇头道:“相同的论调,你许久之前就说过。”

    素妙音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天女曦,眼中已是邃如渊海,“相同的论调,却是不同的时机。”

    “如今是什么时机?”

    “天下将乱的时机。”

    天女曦面上现出正色,道:“如今四海靖平,虽有也有天灾**,但总体仍是海清河晏,何来天下将乱?”

    “开唐以来,百年未见大兴刀兵,可这世间,哪有百年的太平?你过往行路百里,所见所闻我皆字字记录,当知正因当今堪称太平,所以骄奢之气已成,土地兼并日重,人心腐化,门第分明,连我辈修者也不能免俗,此皆盛极而衰之兆,自当居安思危,变乱总是不期而至,可不会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素妙音词锋如刀般道。

    天女曦陷入深思,已有挣扎之色,良久才道:“可再过不久,便要入夏,我担心天气一热,河东、陇右两地疫情复发,所以置办了两船药材,还要送去。”言语之前,似已因素妙音的说辞而有所松动,只是仍有牵挂之事悬而未决,还不能呆在宗内。

    便听素妙音又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早去早回,明日就出发吧。”

    天女曦闻言睁大眼睛,这是第一次,素妙音主动催促她离开。

    而素妙音波澜不惊的解释道:“周妙洁师姐要与我争宗主之位,已是势同水火,你这时留在宗内,会平添她的绮念,也不方便我出手。”言语之间,已是宗主之位为囊中之物。

    天女曦面色又是一暗,优昙净宗内,天女是精神领袖,宗主是俗务掌门,一般来说,天女会从亲传弟子之中选择出色者作为宗主,而天女寂灭后,又由宗主养育转世成婴儿的新任天女,抚养天女长大,如此循环往复。天女和掌门本无高下之分,但作为师长的,往往具有更多的话语权。

    如今情形便是,天女曦已心属素妙音为宗主人选,只是素妙音年岁不够,碍于门规还无法任命。而只要一天没正式任命,其他弟子便有心思。

    天女曦垂下眼帘,幽幽道:“你与妙洁自幼便在一起,几年前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怎如今闹成这样。”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素妙音波澜不惊道,看似一句废话,却尽是世间的无奈。

    天女曦想了想,道:“我离开之前,会封妙洁为传灯使。”

    传灯使负责寻找天女转世,并在新生的天女发育健全到足以承载往世功力前,先暂时保管储存功力的昙华心灯,在门中地位崇高,但封了此位,便意味着与宗主之位无缘了。

    “再加一命,两千五百六十一了,你救了周师姐,就在方才。”素妙音声音不见喜悲,一语说完,又埋首卷宗之中,好像方才之事只微不足道。

    翌日,天女曦封周妙洁为传灯使,虽暂未封素妙音宗主之位,但宗内众人皆已知天女心属之人,自此,再无人拉帮结派、借机生事。

    天女也随即离去,只是谁也未想到,素妙音口中的变乱,来的比预料的还要迅速猛烈。

    -=

    那一年,帝凌天携沉寂已久的六道恶灭横空出世,七天之内先灭道门道德殿,再屠儒门书函学院,随后兵锋一转,以灭世之威倾压优昙净宗。

    幸有素妙音先抵住六道攻势,又率奇军突围,引来万象天宫援军,久攻优昙净宗不下的六道恶灭受内外夹击,终于溃败,帝凌天也在那一战中被卫无双击杀当场。

    六道之势便如惊雷,来得凶,去得也快,在外的天女曦听闻消息后,以最快速度急返优昙净宗,但赶到时战乱已然平息,只看到疮痍满地、哀鸿遍野,以及等待她的素妙音。

    “师傅,你来晚了。”一袭白衣的素妙音立在残破倾倒的山门,在她身后,血染不绝,野火不熄,宛若地狱盛景。

    一阵天旋地转,天女曦昏厥过去。

    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天女曦抓住素妙音的手,问道:“伤亡多少人?”

    素妙音道:“宗内弟子六百二十人,依宗门生活的宗外百姓三千零一十三人,这是死亡的人数,现在的。”

    “差了……一万一百八十人……”天女曦身形剧颤,胸中积郁之气化作鲜血呕出。

    素妙音知晓天女曦的意思,天女曦与她约定的万人之数,多年行善救人慢慢积攒的数字,而今因此一役,一笔勾销,还倒扣了百八十人,她是将宗门内外之人的死全算作了自己过失。

    计数从来不是功绩的夸耀,不光记救命之恩,也担殒命之责,这便是天女曦的背负。

    而天女曦拭干血液时,便不发一言的从榻上起身,直向“地狱”而行。

    她催动术法浇灭不熄的邪火,举起千斤巨石救出被困塌房中的人,调制药物分发伤患,灌注真气为百姓吊命,替中毒的弟子吮吸毒素、搬着沉重木料建造简单的居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身影就这么奔行穿梭着,除了累到昏厥,她没有一刻歇息,也再没有离开宗门。

    素妙音的希望终于实现,只是,谁也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昼夜不休的常年透支,让天女曦的光芒迅速黯淡,就像她干裂的皮肤,枯黄的头发一样,再无半分光彩。

    年华在她身上加速流逝,短短数年,她已如老妪般衰老,染上一身劳疾……

    在她不知第几百次累倒后醒来,发现素妙音又站在了她床前。

    素妙音手持拂尘,发系高冠,早已是宗主打扮。

    天女曦想再起身,却发现自己已虚弱的无法撑起身体,而素妙音按住了她,道:“师傅,够了,已经十二年了,能救的伤员都早已得到了救治,其他人,也早已救不回来了。”

    “十二年了?已经十二年了?”天女曦的眼神出现困惑,但很快又想起来了,第八年的时候,她因过度的疲劳换上了癔症,自那之后,经常忘记过往,忘记岁月。但很快,眼中迷惘消散,“可……还是不够啊……”

    天女曦想起,她这几年已浑浑噩噩,这样的对话,或许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决定趁她清醒,再多做一些事。

    她顺从素妙音的意愿躺下,却看着素妙音道:“有个问题,我记不清是否问过你……优昙净宗被围时,你为什么没第一时间传书于我?”

    素妙音道:“六道恶灭围困优昙净宗,便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心,见不到你,他们就不算尽全功,始终心怀忌惮,你不出现,反而是对六道更大的威慑。”

    “还有呢?”

    “你孤身一人,难做援手,若不见你,坚守弟子仍存有希望,你若失陷,众人信仰崩溃,将不战自溃。”

    “还有呢?咳咳咳……”天女曦问着,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第一年的时候,她就因强催真气为人续命,伤到了自己的心脉,留下了咳血的症状,素妙音为她拭血,她却虚弱的抓住素妙音的手,道:“我现在还算清醒,你瞒不过我的。”

    素妙音闭上眼,不去看天女曦目光,“还有便是,我怕你自投罗网,我不想你有危险……你教我的众生平等,我没做到,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时的我,无法将你和其他人等同……”

    天女曦长长一叹,道:“不,也许你是对的,错的是我,众生并不平等,像我这样的人不该轻离自己的位置,就该更重要的位置上,承担更多,才能救更多的人……”

    天女曦静默一会,看向素妙音,那双早已经燃尽、只余死灰的双眸中,这一刻又绽放出光芒,“你的不等,我的平等,难分对错,互成因果,共同造成无法逆转的过去,但好在,我们还能改变未来……只要,你帮我。”

    素妙音似被这目光灼痛,再睁开眼,道:“我已经帮你了。”

    这些年来,素妙音一直默默在天女曦身后,像天女曦影子一般,夜以继日、殚精竭虑,一同抹平灾难后的疮痍,但天女曦却道——

    “还不够,你知道该怎么帮我。”

    素妙音瞳孔微微一缩,却落入了天女曦眼中,素妙音一贯善于看穿他人,但今日,却屡屡被天女曦看穿。于是,天女曦继续道:“你说过的,变乱总是不期而至,上一次,我无能为力,若有下次,如今的我,同样什么也做不到,这样可不行啊……”

    天女曦勾动唇角,似在自嘲,嘲笑着自己如今的身体,经脉萎缩、五劳七伤、不断的旧疾加新伤,让这身躯已如被虫蚁侵蚀的大厦,一触及倒,却又期许的看向素妙音道。

    “能让我摆脱这无能为力的困境的,只有你了,所以,趁我现在清醒……”天女曦目光和煦,对素妙音亲切的笑着,而右手从床沿伸出,掌心化出一盏晶莹剔透的法灯——昙华心灯。

    因过度吸取他人体内毒素,天女曦的右手第三年就被毒素侵蚀,总是不自觉的手抖,但如今,颤抖的手依旧坚定,将心灯递到素妙音手心,眼中有鼓励,有期许,甚至有些乞求,说出素妙音最畏惧的话:

    “妙音,帮我,这一次,一视平等,好吗?”

    玉石的清凉感充盈掌心,又十指连心的浸透素妙音心神,素妙音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柱蔓延到天灵,这寒意让浑身战栗,如坠冰窟,却又逼得她冷静、清醒。

    她知道该怎么“帮”天女曦,一直都知道。

    幽静的夜里,素妙音就这么默默静立,如作长考,继任宗主以来,每一次她为做下艰难决定时,都会这样。

    但从未有一个决定,像如今这般漫长。天女曦并未催促,只静静躺着,看向素妙音。

    就那么看着,直到素妙音的双眼又一次与幽邃的黑夜相融,如无底暗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好。”

    素妙音接过心灯,将它倒转过来。

    插入天女曦胸膛。

    倒持的昙华心灯便像是金刚锥,甫刺入天女曦心口,血就汩汩冒出。

    历代天女从优昙心灯中汲取前代的功力,亦会在自己将要坐化之际,将曾经汲取的以及自己修炼的功力连本带息还给优昙心灯,但并不是每一代天女都可以好整以暇的完成这个仪式。

    便如现在的天女曦,一身沉疾的她,已无法主动将功力归还昙华心灯,但天女一系既然能传承千年不曾断绝,自然有其他方法,应对这种情况。

    那是最血腥的方法,也是素妙音正在实施的方法。

    染血的优昙心灯大绽光华,仿若绽开的花朵,饥渴的汲取着养分。

    天女曦的真元和命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心灯之内,反让她面颊蕴红,现出回光返照之态。

    于是,她伸出手,叠在素妙音的手背之上,帮助素妙音一起用力。

    素妙音已做出最理性的决定,但天女曦知道这决定的重量,所以即使到了最后,也在与她的弟子一起分担。

    温热鲜血浸沃下,手与手交叠的温度,让素妙音想起了她还是饥肠辘辘的幼小丐女时,是天女曦不嫌脏污牵起她的手,成了照亮人生的第一缕光,而如今,她在扼杀这光。

    或许这仪式没必要这么着急进行,天女曦虽病痛缠身,但毕竟是修者,且年岁仍不大,至少仍能有二十年甚至更久的寿数,可一个神识不清,卧病在床的天女无法救助世人,更无法应对风云莫测的未来,所以她早死一日,未来的天女就多一日积蓄力量的时间。

    “不用……难过……”胸腔被洞穿,让天女曦声音如破了洞的风箱,可她依然眼波温柔“我之后……还会有新的……天女……你我还有……相逢之日……”

    “会有新的天女,却不再是你。”素妙音平静道。她早已是智深如海的优昙净宗宗主,痛苦、挣扎都是不必要表现出的情绪,她的手依然坚定有力,将优昙心灯往天女曦胸膛按压,按压,再按压……

    “不再是我,才是更好的天女……”喷洒的血液点点滴滴溅在天女曦面容上,她却笑了,这些年来第一次笑,“亏欠的性命……我还……还不上了……找到下一个我……教她这份平等、这份不平……让她成为……更好的天女……去救更多的人……”

    话语终结,和煦的笑靥也永远定格在天女面容。

    素妙音将头颅深埋,轻吻天女曦的额头,或许死亡是世间唯一的平等,而她,已经将其赠予了她的师傅。

    再抬头时,见窗外黑夜已尽,旭日新生,将晨曦挥洒世间。

    她的太阳却的熄灭了。

    于是,素妙音起身,将昙华心灯从天女曦尸体上拔出,被鲜血浸透昙华心灯汲取了充盈浩瀚的真元,原本闭合的花瓣绽开,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而同样一身血染素妙音开门叫来弟子,无视弟子震惊万分的样子,淡淡号令道:“天女已寂灭,传令‘传灯使’周妙洁,令其持心灯,寻天女转世。”

    下一任天女,当有大不同。

    她会让下一任天女有大不同!

    绝对!

卷十 第七章 天灾地难(三)

    看望天女凌心之后,素妙音并未返回就寝,而是又返回议事厅排布战策。

    在她眼前,巍峨蜿蜒的昆仑山脉被凝缩成一个一丈见方的沙盘,山川河流,纤细入微,众多不同色彩的小旗插在沙盘之上,若有万军之众。

    素妙音却仍手拈一旗,蹙眉凝思。

    此时,风雨交加的屋外,一道身影快步而来,风雨却不沾衣,宛若融于自然,显见一身超凡修为,来者正是纪凤鸣。

    纪凤鸣甫一进门,便道:“我小弟找过我了。”

    “小弟?”素妙音微微挑眉。

    纪凤鸣道:“就是应飞扬,我已与他结为兄弟。”

    素妙音失笑,似轻嘲又似劝诫道:“呵,刚丢了个兄弟,就又认了个兄弟,一个慕紫轩,仍不足以让你学会教训,你啊,想学你师尊那般冲淡自然,却总藏不住重情重义的性子,可惜,你待人以诚,别人未必会同样以诚待你,当心哪一天,你的重情会害了你性命。”

    “晚辈自做不到素宗主的大爱无情,竟能拿放弃天女凌心性命来激我小弟。”纪凤鸣眉峰一挑,语中带着责备之意。

    素妙音却只淡然回应道:“若以为我只是激将,那你对素某了解仍是太浅,放弃天女的事,二十年前我就做过。”

    纪凤鸣展开折扇,冷声道:“无论激将与否,都无必要,小弟是侠义之人,又与六道恶灭杀师之仇,于公于私,分所当为之事,他本就能不计生死,义不容辞,不需素宗主多此一举。”

    素妙音依旧冷淡道:“少年意气,最难测度,你或许以为你对应飞扬已足够了解,但我没时间去考量他的为人,我需要的只是万无一失。”

    纪凤鸣闻言,双目中闪过一瞬怒意,但很快又转作悲怜,叹道:“素宗主说我待人以诚,未必能得人诚心以待,可我观素宗主这般算尽人心者,更是难见真心……其实我很清楚,你与我小弟皆是以不同方式关切着天女凌心,可我总觉得,你们有一日,也会同因天女,走上兵戎相见的境地。”

    素妙音唇角勾出冷冽弧线,“若真有那日,你会站在哪一边?”

    纪凤鸣摇头道:“素宗主是师尊好友,亦是我敬重的长辈,而应飞扬是我兄弟,我只能挡在中间,竭力周全,不让那一日真的到来。”

    “仍是……天真。”素妙音似有触怀,随后将此话题揭过,正色道:“你来,不止是想说这些吧,应飞扬应该让你带了话。”

    “是。”纪凤鸣点头,一字一字道:“应飞扬说,让你把最重要的位置交给他!”

    “他能?”素妙音问道。

    “他能!”纪凤鸣目光坚定道。

    “呵,有你此言,这旗子我才能放下!”素妙音手一扬,手中拈了多时的旗子飞入沙盘。旗子招展,正插在了“昆仑山”的最高峰!

    而素妙音俯瞰眼下沙盘,如做计策排布的收尾道:“机关算尽,终究要看谁力胜一筹,明日一早,便是大军开拔,收复昆仑之时!”

    纪凤鸣双目难抑激动之色,收复昆仑,重夺万象天宫,这近三年来,他每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这件事,可事到临头,他反而很快又冷静下来。

    如今,最依仗的战力卫无双尚未恢复功力,六道恶灭也不给卫无双从容恢复的时间,便开启净天祭坛,逼正邪双方进行最终决战,青城山一战刚结束,面对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三道联军,正派一方也不过小胜而已。

    而眼下攻守之势逆转,缺了卫无双的正派联军,在昆仑山下对上久待多时,最完整的六道轮回大阵,胜负之数,实在令人心寒。除非……

    “那些派门,终于打算出力了?”纪凤鸣挑眉问道。

    “帝凌天以净天祭坛吸取地脉,致使灵气失衡,天灾地难频发,这次可是切身之痛,容不得他们事不关己了。”素妙音冷声一笑,语带无尽嘲讽,“就算时间紧迫,来不及派遣主力,也会令少数精锐前来,最后的关头,相信那些名门正派,总是不会缺席啊!”

    -=

    天下正道,三教百家,其中声势最煊赫的十家并称十大派门。

    此次六道恶灭之祸,危害范围主要仍在通天道之内,所以分散在大唐十五道其他疆域的派门,因风波未染,导致了他们“共诛六道”的口号虽喊得响亮,出力却甚少,大有作壁上观之嫌。

    但眼下,情况又不同了。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自古便是繁华富庶之地,到了本朝,更是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俨然已是大唐的生财宝盆。

    而扬州瘦西湖畔,一座珠光宝气的小楼屹立在浩渺烟波中,正是十大派门中玲珑珍阁的总阁。

    玲珑珍阁比之其他门派,更像是由修者组成的商会,大唐十五道,甚至西域、南诏、高丽都有它的分阁,从粮食药草等日常必需,到法宝秘籍等奇珍异物,但凡存在需求,总能看到玲珑珍阁的影子,说句富可敌国,或许也不为过。

    可拥有难以计数的财富的现任玲珑阁阁主,其真实身份却少有人知。

    有人传闻他担心别人觊觎他的富可敌国的身家,所以不敢抛头露面。有人说他其实是妖族埋在人族的钉子,才会吮骨吸髓般从其他修者身上榨取最后一枚钱财,也因此无法见人。

    更玄奇的说法是玲珑珍阁并没有阁主,或者说“财富”本身就是玲珑珍阁的阁主,出于对财富的共同追求,玲珑珍阁从大掌柜、掌柜、朝奉、匠人的每一个人,都甘受“财富”驱使,沦为金钱的奴隶,为求利益、不计风险,不择手段,只为了让财富越滚越多。

    而已升任总阁大掌柜的张惯晴却清楚,玲珑珍阁的阁主切实存在,但说他是财富的化身,也并无不可。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她”。

    张惯晴眼见她加入玲珑珍阁不过二十年,却从普通工匠干起,一步步晋升,最终成为执掌玲珑珍阁的阁主,在她之前,设立百余年的玲珑珍阁已日暮西山,显出陈腐衰朽之像,是她革旧立新,施展手腕,让玲珑珍阁再焕生机,达到前所未见的鼎盛,及至今日,分散各地玲珑珍阁俨然织成一张供血网络,供给的是源源不断的货物,回流的是滚滚的财富。

    所以张惯晴对她既敬又畏,尤其是,汇报坏消息的时候。

    “……禀阁主,淮南、剑南、岭南等地的分阁均有回报,近日新法器炼制的坏损比重已激升至七成,几日来,可统计的损失已达十万贯,稍远的分阁还未回报,预计最终损失可达三十贯……”

    “还有,发往益州的三批药草货船都被暴雨堵在运河中,若天再不放晴,货船内中的药材可要受潮发霉了……”

    张惯晴一边汇报,一边偷偷抬头,试图看阁主面色,却忘了二人之间隔着一层帘幕,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身影,而那道身影开口,传来听不出情绪的雍容女声:“原因可曾查明?”

    张惯晴道:“据少阁主主来信……”

    话放出口,便被打断,只听那女声又道:“玲珑珍阁,可没有‘少阁主’这一职务,加入其它派门之人,与玲珑珍阁也再无牵连的价值,你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我那败家的儿子,可以与我一样,称他为‘赔钱货’。”

    张惯晴心中叫苦道:“你们娘俩的事,你当娘能这么的叫得,老张我哪能叫得?”但他自不敢直说,只将称谓含糊过去,道:“总之,那个他传信过来,说皆是因为六道恶灭吸取地气,欲为帝凌天开启净天仪式,一旦仪式完成,帝凌天恐无人能制,所以想请阁主尽快遣人援助,以免大祸成时,无力回天!”

    阁主轻嗤一声,道:“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一开口就是赔本生意。”

    张惯晴见状,探问道:“那这笔买卖,咱们不做?”

    便又听帘幕后的阁主道:“做,为何不做?六道恶灭强吸地气,致使灾难四起,阻绝商路,而制作法器皆需灌注灵力,天地灵力失衡,让我们怎么制造法器?六道不除,咱们只会越赔越多。你即刻召集淮南、剑南、岭南三道的各家掌柜,告诉他们不管重金聘用也好,自己上阵也罢,一日之内,三道要招满百名高手,送去援助素妙音那伙人,同时开启库房,不管是符咒还是法器,他们只要装得下,统统可以一并带去。”

    张惯晴听得瞠目咋舌,重金招募高手倒还罢了,毕竟再多赏赐,也只活人能拿,但让招募的人可以再库房中任取法器符咒,以他们阁主雁过拔毛的风格来看,可真是下了血本。让张惯晴不由道:“这次不管输赢,咱们可是亏大了……”

    阁主却冷笑道:“输了,自是血本无归,但赢了,我便能十倍赚回来。还有一句话,悄悄传给各家掌柜,连日暴雨,令运河货船沉没,药草供应不上,伤药无法制作,库存告罄。”

    张惯晴纠正道:“阁主,咱们的货船只是被风雨堵住,并未沉没……”

    “我说它们沉了。”帘幕后,传来阁主平静却又威仪的声音。

    “是,属下这就安排人将货船凿沉!”张惯晴心头一惊,立时明白阁主用意,此战若败,玲珑珍阁再无法做安稳生意,所以阁主会不惜重本,在最短时间调动最大资源,援助这场决战。

    可此战即便取胜,伤亡也定惨重,必然需要大量的伤药,而阁主便是让伤药变得奇货可居。

    三船药草若在战后到益州,只会压低药草价格,而若扣留这三船药草不发货,又会落人口实,将他们囤积居奇,大发战争财的心思暴露,所以阁主宁愿将船凿沉,在众目睽睽下将药草毁去。

    虽失了三船的药草,南方三道剩下的药草价格却可能翻上十倍不止。

    心思虽明白,张惯晴仍出一身冷汗,但商人本性,和背后巨大利润,怂恿着他照令去办,正要告退时,又听阁主将他叫住,自嘲一般的叮嘱道:“对了,囤货之时,记得咱暗中控制的其他商会去做,咱玲珑珍阁可是为灭六道倾尽家底了,莫要坏了声誉,毕竟咱们是——”

    “名门正派啊!”

卷十 第八章 天灾地难(四)

    类似于玲珑珍阁内发生的对话,天下各大派门虽地处不同,但眼下时刻,皆不约而同谈论起相同的话题。

    茅山,上清派。

    上清派掌教李含光在悬崖之上闭目盘膝而坐,吞吐着山间云霞。

    身后站着两条人影,是他的师弟杜如诲和吕知玄。看着李含光的面色,齐声问道:“掌教师兄,怎么样?”

    李含光睁眼,吐出一口云气,道:“果然,天地灵气失稳,难怪这些时日走火入魔的弟子这么多,传令下去,让修为不够的弟子暂停吸纳天地灵气进行修炼。”

    “不吸天地灵气,这可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必须得铲除六道恶灭!”吕知玄狠狠道。

    “或者交其他派门解决,掌教师兄,你既定下上清派离世清修,远离纷争的方略,便不该再轻涉红尘,上清派就算不吸取天地灵气,也可用多年香火积聚的众生愿力修炼,通天道的各大门派可没众生愿力可用,他们会比咱们更急。”杜如诲说的是务实之语,自司马承祯死后,李含光便秉持司马承祯遗愿,一直致力将几乎快成为国教的上清派从大唐的战车上解绑。以免哪日王朝倾覆,上清派落得教随国亡的惨淡收场。

    所以李含光接任掌教之位,便将门派重心迁回茅山本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多次传唤李含光入京,都被李含光托疾请辞了。

    而李含光慨叹道:“我欲不染风波,风波却总袭人啊,六道之祸若继续蔓延,上清派岂能独存?先前对抗六道主导者是慕紫轩的正天盟,而供给着正天盟的恰是大唐朝廷,贫道因为不愿再与朝廷扯上干系,所以一直置身事外。如今慕紫轩既已失势,实在无理由再袖手旁观了。”

    “掌教师兄要援手,我也无意间。”杜如诲提醒道:“但掌教师兄,你方在天子面前称病请辞,若再参战,传扬出去怕又要让天子生疑怪罪。”

    “这……”李含光犯起了难,当今天子,却是不是心怀坦荡之人。

    “何须纠结,这有何难,我们替你走这一趟便是。”吕知玄朗声一笑,一拍背后剑鞘,背后双剑腾空,竟化作两条蛟龙,“我这第二柄蛟剑方成,正是时候一试锋芒。”

    依司马承祯遗愿,吕知玄被暂逐出门墙,不修成“天隐剑界”不得归还,如今吕知玄既然出现在茅山本宗,想来也是“天隐剑界”已经修成,连带“龙蛇变”的祭剑之法也有精进,背后双剑从一蛟一蟒蜕变成了两尾蛟龙。

    杜如诲也微微点头,以示赞成,他双目神光内敛,显然这两年脱离俗务的修炼,对他修为同样大有裨益。

    李含光顿感欣慰,站起后躬身一礼道:“那便有劳二位师弟了。”

    这一日,茅山腾起再入红尘的剑光,直向昆仑。

    -=

    东海,蓬莱岛。

    浊浪排空,掀起十丈高的巨涛,轰鸣海浪声中,夹杂着一声少女的惨呼。

    便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被浪头掀飞,但那浪头却紧跟不舍,如一只海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少女吞没。

    若将时间定格细看那少女,能见她圆脸大眼,稚气中带着灵动,正是应飞扬的发小沐小眉,海水洒在她莹润又有活力的脸蛋上,宛若泪珠,竟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生出楚楚可怜的感觉。

    眼看就要被压埋在浪头之下,便见一个老者急速而来,稳住沐小眉的下坠的身形,又如礁石一般挡在她身前。

    巨浪击在老者身前,却撞上真气组成的无形气罩,伴随拍岸一响,巨浪无功而返的退去,而老者双手负后,屹立不摇。

    “小眉,你没事吧。”这是,一阵惊惶女声才从身后传来,一名中年女子将沐小眉抱住,看前看后,颇为关爱,此人乃是沐小眉的师傅,现任万仙盟六元的燕啼春。

    看沐小眉无事后,又板起面孔训斥道:“让你帮着搬运财物,免遭海啸损毁,你偏要逞能,真以为自己修炼这几年,就能压住这天地之威?若非道奇盟主相助,你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还不快向道奇盟主道谢。”

    “明明就差这一点点了,下次我绝对不会被拍飞。”沐小眉混不吝的嘻嘻笑道,但见燕啼春那要杀人的目光,忙又吐吐舌头道:“多谢你啦,道奇爷爷。”

    “是道奇盟主!”燕啼春恶狠狠盯着沐小眉纠正道。

    半年前,正值盟主改选之际,万仙盟却与东海水晶宫起了一场冲突,有资格竞逐盟主的万仙盟“六元”六去其三,最终由道奇先生暂代盟主一职,等待六元补缺之后,再做改选。

    道奇先生则和煦的转过身来,笑着:“无妨,令徒活泼可爱,以老朽年岁,她能叫老朽一声爷爷,倒是把老朽也叫年轻了。”

    得道奇先生夸赞,沐小眉更是无法无天,乐滋滋的对燕啼春道,“看吧看吧,人家道奇爷爷都不在意。”

    燕啼春只感头疼,她这小徒弟纯真善良,悟性也高,哪里都好,可惜少生了根筋,多长了张嘴。燕啼春实在没眼看她,只得说起正事,对道奇先生道:“防海的堤坝已经加固,暂能抵御海浪冲击,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道奇先生点头道:“听你话意,看来你也赞同对六道恶灭出兵?”

    “出兵?好呀好呀,我也要去,正好可以去见我天命哥哥!”沐小眉闻言雀跃道。

    忍无可忍的燕啼春手诀一掐,便见沐小眉好像被切除了声带般,长大嘴巴却发不出声,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燕啼春舒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随后当后面张牙舞爪的沐小眉不存在,继续道。

    “万仙盟本就是散仙同盟,所求不过自由无拘,安稳清修,如此天灾频发,灵气扰动,教我们如何清修?”燕啼春说至此处,又撇了撇嘴,面带不屑的瞥向远处万仙盟的议事大厅,“何况,与其让那些人为了争夺‘六元’空出的席位成天敲闷棍,抽冷刀,不如让他们把精力用在正途上。”

    道奇先生点头道:“这点老朽赞同,老朽已和吵得最凶的那几批沟通过,便说老朽早已看好他们,可惜只差一个由头,若他们能与在六道恶灭的战争中取得令人信服战绩,老朽也好大力推举他们递补六元的席位。”

    “几批?”燕啼春察觉到这个字眼,道:“六元的位置空出三个,就不知盟主到底许了多少人?三个?九个?十几个?不会几十个吧?”

    燕啼春睁大眼睛,一一个数一个数的试探,报的数字越高,道奇先生便越是笑盈盈的,最后道:“燕长老不用探问了,老朽有分寸,总之不会超过百人之数的。”

    “就三张饼画给近百人,还叫有分寸?”燕啼春心里低呼,突然感觉这盟主和她徒弟一样令人心累,无奈道:“这么多人,谁来领队?嗯,渺道人性情淡漠谦冲,又能服众,我推荐他去。”

    近百个修者,一同盯着三个席位,这简直像把百只发了情的山猪塞进一个笼子里,一路上自己不打起来便得谢天谢地了,燕啼春哪敢带队?

    可带队者,又必然是在六元中现存的三人中挑选,于是,燕啼春只能很不厚道的将与她一样位列六元的渺道人推出来。

    道奇先生却带着看破不说破的笑容,道:“燕长老不必担心,这次老朽亲自带队前往。”

    “你去?”燕啼春惊异道。

    道奇先生理所当然般道:“老朽做出的许诺,自然要老朽在场,他们才会出力,何况老朽刚担任盟主不久,也需要显些手段,才好叫人信服,不是吗?所以,这后方,便有劳你和渺道人一同留守了。”

    “好的,盟主尽管放心去,我和渺道人必然让你们无后顾之忧,那便这么定了,小眉,再与我一同巡守堤坝去。”好像生怕道奇先生反悔一般,燕啼春连忙告辞,拖着还欲说话的小眉离开。

    道奇先生背对大海,笑吟吟的目送她们离开,可面上笑容却渐渐凝固。

    其实他并不喜欢笑的,在他成为“道奇先生”前,他的另一个身份,可是出了名的庄严肃穆,不苟言笑。

    而现在,他更笑不出来,因为他积蕴了三年的愤恨,就要到了要宣泄的时候。又一个浪头打来,海潮呼啸中,隐约可闻道奇先生咬碎牙般挤出满含仇怨的四个字。

    “六道恶灭!”

    负在背后的双手愤然攥紧,袭来的巨浪瞬间如被捏碎,化作白雨飘下,却熄灭不了道奇先生那双燃火的双眸。

    -=-

    与前面几派的作壁上观不同,凌霄剑宗在六道之祸初起端倪之时,便是诸派中最先与六道恶灭正面交锋,因此,首当其冲的也是凌霄剑宗。

    三年前司天台一役,凌霄剑宗精锐损伤惨重,其后,又是六道恶灭的阴谋算计,致使剑冠殒命,掌门清岳真人出走,先损兵再折将,两大栋梁同时倾到,让凌霄剑宗这个原本在十大派门中都能力争前三的巍然大宗,地位实力一落千丈,若不是有几近被灭门的万象天宫兜底,凌霄剑宗怕是都快跌出十大门派之列了。

    可道扇剑冠,双秀齐名,如今万象天宫的“道扇”卫无双已复苏,有他在,万象天宫便有重获新生的希望。

    但谁能给凌霄剑宗带来希望呢,靠已死多年的剑冠吗,还是靠我?

    现任凌霄剑宗掌门谢康乐问自己,却只能回自己苦涩一笑。

    他将手中佩剑横举眼前,缓缓抽出,森寒雪刃映出满头霜发的面容,谁能想到之前诗酒纵情的谢康乐,短短几年,就苍老的连自己也认不出了?

    “掌门?”谢康乐愁思之际,旁边商清影将他心神唤回,商清影手捧一封书信,问道:“万仙盟道奇先生来信,愿意与我宗私下结盟,决战六道恶灭时共同进退,这是好事,何必长吁短叹?”

    就在方才,他们收到来自万仙盟的书信,万仙盟与凌霄剑宗共同进退,算是多个保障,对如今的凌霄剑宗自然是好事,可谢康乐却仍叹息道:“万仙盟他们抽调了多少人前往?”

    商清影回道:“约莫一百人。”

    “那咱们能抽调多少人?”谢康乐又问道。

    商清影怔了一怔,六道决战已迫在眼前,仓促抽调下,寻常弟子连在这短短几日赶到昆仑都做不到,能及时赶至昆仑山,又不会因为长途跋涉影响战力的皆堪称门派精锐,而凌霄剑宗能抽调出的,“大概三四十人吧……”商清影想了想,还是如实说出。

    她明白了谢康乐的意思,越是门派衰落,越要装点门面,若不幸漏了家底,恐怕不会有人同情,只会被觊觎十大派门称号的其他门派踩上几脚,万仙盟抽调了一百人,若与六道恶灭有深仇的凌霄剑宗只派出四五十人,无疑是昭告天下凌霄剑宗已无人可用。

    可家底子就这么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谢康乐再怎么为难,也只得道:“那就都……”

    “都不派去!”突然的杀意弥漫,令在场氛围陡冷,而比氛围更冷的是伴随而来的声音,“凌霄剑宗,只去我一人便够!万仙盟加一起杀多少人,我便杀多少人,绝不坠了凌霄剑宗声名!”

    谢康乐和商清影对视一笑,虽然总嫌弃他脾气太臭,杀性太重,但此时此刻,真是庆幸剑宗之内还好有他。

    “物盛当杀”贺孤穷,参战!

    -=

    觊觎十大门派名号的,这里便有一家。

    威武神俊的石龙石虎分守左右,巨大厚实的朱门森严紧闭。而朱门之上,一块金漆牌匾如天斗横陈,高悬中央,漆底虽因饱经雨打风吹而显斑驳,气势恢宏的三个大字依旧清晰可见——“天师府”!

    一名看着最多三四岁的孩童,便在那牌匾之下,坐在长牙舞爪的石龙的阴影里躲着西晒的太阳,手中拿着一个小树枝,在地上涂画着。

    而他背后的朱门中,传来不休的争吵声。

    “这次是个机会,凌霄剑宗和万象天宫都已衰落,只要咱天师府出兵昆仑,打出声势,便能重列十大门派之列!”

    “打?靠谁打?靠你这堆老骨头,还是靠天师一脉的寡母幼子?一把年纪了,别这么冲动了!”

    “呵呵,你不冲动,你冷静!咱龙虎山掌管八百年道籍被转给司马承祯时你冷静,咱堂堂道教庭被挤出十大派门之列时你冷静,前代天师因地狱道而死时你冷静,再冷静下去,咱天师府就成了笑话了!”

    “你以为我想冷静?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凌霄剑宗和万象天宫才衰落几年,咱们呢?都衰落几十年了,你就再忍忍吧!”

    “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了,你还怕什么?咱可都是被老天师托孤过的人啊,你这样,要我九泉之下,怎么见老天师?”

    “就因为被托了孤,才不能冲动,咱们没能守住他儿子,但能守住他孙子,咱们的小天师能做到,一定做得到,二十年,不,只要十五年,只要他长大了,一定能重振天师府门楣,让咱龙虎山天师府,再度在天下修者中,操执牛耳!”

    门内争吵喧闹,门外的孩子却很安静,比任何这年岁的孩子都安静。

    以他年纪,应该听不懂门内的争吵,可他却偏又像是听得懂。手中树枝加速勾画,好似他动作快了,时间也能加速流逝,让他尽快长大一般。

    “啪!”孩子勾画的动作停止,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一道筷子粗细的细弱电芒,击在了他的脚下。

    若低头看他脚下,便能发现雷击之处,那孩童拿树枝在地上勾画的,竟然是引雷的符咒。

    天师府的孩子,刚学拿笔写字时,就要一并学着画符,而这孩子在地上画的符,真的招来了雷电!

    可孩童面上却没有一丝这年岁该有的欣喜,他抬头,看了看压在他头顶的高高匾额,又默然垂下头,用脚将地上符咒擦去,开始了今天的练字。

    他一笔一划,认真努力的,用脆弱的枝条在地上书写出他的名字——“张莫离”。

    就像书写着,久远之后,那个属于他的时代。

卷十 第九章 天灾地难(五)

    原来六辕的玉辇陷入泥淖中,一样困顿难行。

    驾车的白马本是从贡马中千挑万选,通体雪白,全无一根杂毛,此时在风雨之中也溅满了泥污,陷足难行,膀大腰圆的宫人却不敢鞭策比他们性命还金贵的马匹,只能撸起早被泥浆浸透的下摆,合力推搡着玉辇,希望能赶快推出泥泞。

    司天台少监崔光景撑着伞,小心翼翼避开玉辇,以免玉辇之上那天子华盖会不堪风雨摧折,突然倾倒,砸在自己头上。

    当然,他肯定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藏在了心底,毕竟眼下是朝会之期。

    为官三十载,熬成了正四品少监,虽然是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但朝参对崔光景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只是今次朝会的地点不同以往,不是长安紫宸殿,不是洛阳乾元殿,而是在骊山温泉宫。

    说起因由来,又涉及前朝旧事,武后当政时,立洛阳为神都,眼下社稷虽重归李姓,理应还于旧都长安,但洛阳已承江山之重,不可轻忽,所以当朝圣上长安、洛阳两都并重,执政二十载以来,领着文武百官在两都之间频繁迁移,今次已是第十次。

    只苦了崔光景这等手头拮据,无甚油水的官吏,不得已在长安洛阳都置办了套房产,还要饱受两地奔波之苦,而今次行至中途,先是地震,又突然天降暴雨,将天子和百官浩浩荡荡的车架阻在了中途,进退不得,最后只得转道天子行宫骊山温泉宫暂避狂风暴雨。

    而当朝圣上为彰显勤政不怠,迁移途中,仍不罢朝会,今日也不例外。

    而崔光景知晓,今日朝堂上的风雨,或许会比外头的更加猛烈。

    一路低头提摆,撑伞快步到了温泉宫长生殿,便见三省六部九卿各堂官已集结于此,只是不管文禽武兽,此时都一身淋漓,变作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崔光景也站在自己位置,偷偷抹去须发上的水滴,忽然感应到一阵目光,抬眼看去,便见一名老臣期许的看向他,见他注意后,又将目光偏转示意,浑浊的老眼便像锁定猎物一般,移向了另一个人,被锁定的那人居于正中,玉带紫服,煊赫华贵,正是当朝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相爷李林甫。

    崔光景心头一紧,目光坚定的朝那老臣点了点头做回应,那老臣才心满意足将目光收回,继续和身边官员谈笑风生。

    殿堂上,立在中央的李林甫像是统领群臣,又像是被困在群臣包围中……

    群臣到齐后,又过片刻,听闻一声尖锐嗓音肃场,内侍高力士领一老者上前,那老者头系白带,神色憔悴,面容哀戚,却仍有久居高位的威压之感,正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倍受李隆基专宠的武惠妃不久前病逝,李隆基为此悲痛不已,即便如今已过七七之日,他头上依旧系着白带,以示哀思。

    而大唐皇帝刚落座,暴风骤雨便如期而至,而承受风雨的正是身居相位的李林甫。

    各地灾情报告如雨点般呈来,随之一同的还有弹劾李林甫的奏疏。

    这几日,各地天灾地难频发,便是攻讦李林甫的理由。汉书有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自汉以来,便有“燮理阴阳,宰相之任也”的说法,两汉因灾策免宰相之事,史不绝书。

    延续至本朝,每逢自然灾害,处于辅佐之位的宰臣,往往提出避位退让的要求,以示谢过负责,从开国的长孙无忌,到上任相爷张九龄,前例不胜枚举。

    而今李林甫新登相位不久,便任人唯亲,塞绝忠谏之路,已令群臣大为不满,此时以此为契机,纷纷指责是李林甫失德,导致灾难频发,逼李林甫请辞。

    李林甫一脉门生又怎会示弱?掏出早准备好的奏疏,反弹劾对方几个首领,一时唇枪舌剑,战作一团,倒是李林甫,安然不动,稳坐堂下,老神在在状,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争吵了许久,皇帝李隆基以手撑额,终于听得头疼不耐,开口打断争论,指名李林甫道:“李相,他们说是你相位失德,你有什么说法。”

    李林甫这才不慌不忙起身道:“禀圣上,礼部有祥瑞要报!”

    李林甫身兼礼部尚书,传报各地祥瑞本就是礼部的职责,当此凄风楚雨之时提起,着实令李隆基精神一振,令道:“报!”

    李林甫躬身,打开奏疏道:“赖上苍恩典,承吾皇圣德,今有地方千里传报,传那昆仑玉虚之地,仙家道德之所,日落之时昊光大绽,光中有巨鼎现世,立于云天之上,所见者皆赞为神迹,山呼万岁后,巨鼎之相方散。此诚吾皇励精竭智,再开盛世,上苍感之念之,降此异象,佑吾大唐基业,如鼎恒立。”

    “再开盛世?朕哪能居功啊,全赖先祖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朕不过在高祖、太宗后亦步亦趋而已!”李隆基闻言谦逊道,但微微上扬的眉梢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都已将自己与高祖、太宗相比了,看来再开盛世这夸赞,是夸到了皇帝心头。若不是头上仍缠着白绫,要做出“悲戚”的姿态,想必此时已开怀大笑,眉飞色舞了。

    李林甫不易察觉的舒出一口气,他知道,今天的朝会他已经赢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体恤上意,或者说,迎合上意。

    他自诩是当朝一等一的权奸,而有他这种奸臣佞臣,自然便有忠臣谏臣。

    便见几位老臣互相交换眼神,其中一位上前一步,道:“若如李相所说,何故四处地动山摇,震荡不绝,臣恐有人假以天象之说,以媚上意!”说话之时,已怒视李林甫。

    李林甫只回以清淡一笑,对手或许真是忠言直谏,可最高处坐着的那位,早已不是开元初年那立基不稳,所以能虚心纳谏的开明天子。如今天子权位早已稳固,骄奢之气渐成,对当今的圣上而言,比起事实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想听到什么。

    群臣以地震、暴雨为由,指控他李林甫相位失德,却不再想想,自古以来,宰相因天灾退位,其实都是替天子受过。

    若他李林甫退了相位,灾变仍不停止呢?是不是就该轮到这些直臣忠臣逼着天子发布罪己诏了?

    李林甫能想到这层,李隆基自然也能,便见唐皇不现喜怒,道:“司天台何在,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暴风雨边缘的崔光景警醒,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司天台负责监察天地风云之变,对自然灾祸的成因亦有解释权,比之六部九卿其他官员,这点权利可说微不足道,但若使用得当,便能成为刺向李林甫的一把尖刀。

    便见在一干“忠臣”期许的目光中,崔光景上前朗声道:“神器出土,自然惊天动地,臣以为此番地动山摇,正和李相所报祥瑞,乃我国国运蒸腾,是故地龙翻身,化飞龙在天,腾跃九霄!”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地震素有地龙翻身的说法,崔光景竟将地震解释为巨鼎出土,地龙飞天,攻讦李林甫的罪名反成了解释李林甫所报祥瑞的佐证。

    为了以天象异变为由攻讦李林甫,自然也有朝臣拉拢过监察天象的崔光景,崔光景当时满口应允陪他们一同上疏,但看眼下情形,竟是早倒在了李林甫那一边。

    群臣哪容崔光景首鼠两端,立时又有人诘问道:“那这连日暴雨又作何解释!”

    便见崔光景在众目睽睽下撩起下摆,跪地叩首,道:“下臣斗胆,下臣以为连日暴雨不绝,全乃陛下之过!”

    此语一出,众臣皆哗然,摸不清路数,这崔光景方才和配合李林甫迎合上意,这时怎么又敢将矛头指向皇帝?连日暴雨成了当朝皇帝之过,难道是要皇帝发罪己诏不成?

    堂上天子面色一沉,冷道:“呵!你倒说说,怎么就成了朕的过失?”

    崔光景将头低低埋下,道:“臣素闻有天人感应之说,天子代天牧民,喜怒哀乐,皆上达天心,天必应之,化作风雨雷霆。陛下乃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多情天子,武惠妃新逝,陛下哀之戚之,悲痛不已,上天应有所感,是以暴雨不停。故臣斗胆谏言,请陛下务以生民为要,暂收悲戚之念,广选秀女,充盈后宫,以继武惠妃之后,代慰圣心!”

    此话一出,方才的哗然顿成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良久都没人出声。

    瞧瞧这话说的!

    先直言暴雨不停是皇帝之过,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起了先声夺人效果。

    但皇帝错在哪了?错在他太重情了,太惜情了,简直古今一等一多情天子!

    随后用天人感应之说,不但顺理成章的解释了暴雨成因,更再次神化了君权的天授性,权威性。

    最后话锋一转,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即劝皇帝充盈后宫。

    一波三折,有理有据,让堂上众多大臣不禁扼腕,崔光景怎能说出如此阿谀之词?

    而令更多大臣扼腕的,这阿谀之词怎么不是被他们说出的?

    连李林甫也略感意外,他虽与崔光景串通,但这几句词却不是他教授的,而崔光景把话题引到充盈后宫上也显得有些逾矩,除非……

    李林甫心念一转,立即补充道:“礼部亦认为,陛下为万民天子,当使我朝宗嗣繁荣,不宜偏宠一人,更不宜为亡故之人劳情伤身,故充掖后宫,此天子之礼所当为也!”

    见李林甫亦说话,崔光景低垂的头才偷偷抬起几分。李林甫有意拉拢他,弹劾李林甫的“忠臣”、“诤臣”也试图联合他,但最终让他决定选李林甫这一边,是因为宫里也有人带了口信,教他说了方才的话。

    传信的宫人是高力士的亲信,而高力士又是……

    崔光景不敢往下想,他努力用眼角余光上撇,便见当朝皇帝李隆基一副悔忏之态,痛心疾首道:“若如此说,当真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惠妃啊惠妃,你我夫妻之情,只能来世再续,朕实不敢因念你一人而误万民啊!”

    说罢,李隆基恋恋不舍的扯下头上白巾,高力士上前接下,宣告着对武惠妃的悼念结束。

    而各地天灾地难,被解释为神器出土的祥瑞,被解释为皇帝伤情过度,皇帝都已认错,其余官员要再怎么攻讦李林甫?

    所以,还负隅顽抗的群臣,很快被李林甫的门生杀得溃不成军,朝会下半段议程,顺理成章的成了商讨如何为皇帝举行选秀大礼。

    只是李隆基坚决推辞,声称当务之急应救济灾民,不能多做耗费,才在众臣山呼皇帝仁德爱民的赞颂声中结束了本次朝会。

    -=

    朝会之后,皇帝独留了李林甫和崔光景二人,由高力士领二人进入内室。

    一些不宜在朝会上商讨的事,李隆基总是留下相关近臣,私下探讨,这是崔光景之前从未享有的待遇,他知晓,今天这场豪赌他赌赢了,从此踏上了登云之阶。

    可方一入内室,李隆基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你司天台的奏疏,你给朕好好看看!”李隆基怒气冲冲的甩过一份奏疏,厉声道。

    崔光景立时伏地捡起奏疏,战战兢兢的阅视,心中疑虑道,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如何能令天子龙颜大怒。

    可他真细看起来,便只有满肚子的委屈,而李隆基也不管他看没看完,滔滔不绝喝道:“瞧你司天台的慕紫轩做得好事,他给朕许诺,他挑动昆仑山那批逆贼和自诩正道的修者相斗,耗损之后,便能让通天道诸派归心,归于皇统。朕信了他,拿出内库半数财物支持他,他呢,竟反被人抓了个现行,当众揭穿,呵,当真是个志大才空的竖子!朕错信了他!”

    崔光景这才刚把奏疏看完,第一反应是满腹的委屈。奏疏是慕紫轩的下属,那个换做“贪狼”的修者代拟的,内中简述了慕紫轩欲摆弄正派和六道恶灭相争,从中取利,却遭正派和六道恶灭同时算计,连带着司天台也名誉扫地,难怪皇帝会大发雷霆。

    但……关他崔光景什么事啊!

    司天台有明暗两种职能,明里是监看天象,制定历法的清冷衙门。

    暗里是统领为皇帝效命的修者,监视三教百家诸多派门的强势组织。

    可惜,他崔光景在明,慕紫轩在暗。

    慕紫轩虽然领的是司天台七品灵台郎一职,理论上是崔光景的下属,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崔光景何时敢拿他当下属使唤?

    不提慕紫轩那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把老骨头的修为。

    不提慕紫轩手下众多听从号令的修者。

    单说慕紫轩能出入宫廷,见天子而不拜,他崔光景能有着待遇吗?

    能吗?

    那慕紫轩出了岔子,凭什么让他背锅?

    但强忍心中委屈后,崔光景恍然大悟,第二个反应是,天子这是在借他来敲打李林甫!

    即便满朝公卿中,也少有人知晓,大唐十五道外,还有个不服唐皇管辖,而归修者自治的第十六道——通天道。

    更少人知,连通通天道和大唐的枢纽之意,道门圣地的昆仑山早已被一伙名为六道恶灭的邪徒侵占了近三年。

    很不幸,作为慕紫轩的主官,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崔光景就是少之又少知晓这些讯息的那批人。

    而李隆基同样也知道。

    他言明昆仑山逆贼,便是要敲打李林甫,昆仑山早被贼人占领,哪来什么道家道德之地,哪来的什么祥瑞?

    不在朝堂上揭穿李林甫,只是因为作为皇帝,他希望在这灾祸四起的时候出现祥瑞。

    但他得让李林甫明白,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李林甫哄着,让李林甫帮他处理些烦心事,但他不能是被当成傻子哄着!

    想到这,崔光景偷偷抬头看向李林甫,那李林甫头颅低垂看不清面色,分不清这位最能体察上意的百官之首,此时是因为皇帝敲打而诚惶诚恐,还是装作诚惶诚恐?

    但不管如何,察觉皇帝用意,崔光景首先要做的便是表态,“臣御下不力,错付国恩,错付陛下厚望,臣汗颜,愿替慕紫轩领罪!”

    果然,李隆基并没有真追究他的“过错”,只道:“比起请罪,先说说这烂摊子该如何解决吧。”

    崔光景诚挚道:“臣以为通天道修者不服教化,由来已久,所以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拉拢众派,徐徐图之,眼下当务之急,是当该划清界限,不使慕紫轩一人作为,污了陛下清名!”

    眼下之意,便是舍弃慕紫轩,将一切都推为慕紫轩自作主张,李隆基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李林甫,你来拟个章程,走中书门下审议,司天台改制更名为太史监,隶属秘书省,崔光景才识渊博,通天晓地,擢为正三品监令。”

    崔光景大喜,立时叩谢道:“谢陛下厚恩!”

    打了一棒后,终于吃到了甜枣。

    司天台改名太史监,职能大体不变,但却是撇清关系的重要举措。

    坑害通天道内众派的是司天台,关我太史监什么事?

    看似只是自欺欺人,但正道众派不可能因慕紫轩而造反,皇帝也不能明着与众派撕破脸,彼此都需要一个台阶。那一方愿意自欺,一方愿意欺人时,改个名字,便是留下缓颊的空间。

    当然,后续肯定好少不了对众派的封赏补偿,皇帝的内库不知道又要花费多少,但这都不是崔光景该关心的问题了。

    重要的是他已擢升太史监最高长官监令,正三品的官职,虽然论权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单论职级,已经可以与旁边的李林甫平起平坐了。

    他强压内心喜悦,又问道:“那通天道的事情该如何处置,司天台原来的部署是否要撤回?”

    “撤回撤回,都撤回吧!另外,高力士,再传朕旨意,招白马寺僧人赶赴昆仑,看看那伙叫六道恶灭的邪徒想做什么!”慕紫轩的失败,令他之前对通天道的图谋尽数落空,不光伸出的手被斩断,而且耳目尽失,已全然不知昆仑山的六道恶灭在搞什么玄虚,李隆基余怒未消道,拍着桌案恨恨道:“这群前朝弘农杨氏的后裔,当真阴魂不散!”

    怎又扯到弘农杨氏身上了?崔光景有点莫名,却也勉强跟上了皇帝思路。

    六道恶灭前一任天道主是隋朝末代皇帝杨广,隋杨一脉一直自诩是出身弘农杨氏,杨广死后,帝凌天又领六道恶灭再出。李隆基久居皇位,习惯以皇权传承的思维揣度正邪派门,在他眼中,帝凌天既然打着和杨广相同的旗号,那自然就是弘农杨氏中图谋复辟的前朝余孽。

    只可怜弘农杨氏乃传承千年的名门郡望,此时背上不白之冤。

    崔光景正惋惜,便听高力士进言道:“老奴以为,弘农杨氏中亦多有忠孝仁善之人,不能一概而论,便如寿王妃杨氏,虽居荣贵,却潜心向道,恭孝虔谨,据闻每日每夜,都为已故的窦太后祈福,由衷之情,实在令老奴钦佩。”

    寿王妃杨氏?崔光景脑中瞬间浮起了一张倾国倾城的完美面容,他曾在咸宜公主大婚之日,见过还没成为寿王妃的杨氏女。那楚楚可怜的神姿,那颠倒众生的媚态,让他这年近耳顺之人都绮念联翩,恨不得当即回家去下聘书,倾尽一切也要迎这尤物入门。可惜,武惠妃也在那一日,当场点了她给儿子寿王李瑁做王妃,崔光景也只能感慨,也只寿王这般帝王贵胄,才能享这等齐人之福。

    只是这小俩口如今正当如胶似漆才对,怎寿王妃要清心寡欲的潜心向道?崔光景正在心里嘀咕,便闻天子已发了话。

    “若真如此,确实是朕失言,这杨氏女既然有此向道之心,宜度为女道士,便再拟个旨,安排她在太真宫出家,也好为太后祈福,成全她这份孝心。”李隆基收起怒容,拂须欣慰笑道。

    可那笑开的嘴却显狰狞,就像一只皮毛皆白的老狼,裂开血盆大口,等着白嫩鲜美的羔羊送上嘴来。

    崔光景突然觉得胃部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即便他早看尽官场腌臜事,也从未有如今这般恶心。

    全都明白了。

    之前夺尽专宠的武惠妃病逝不过一月有余,皇帝头上仍系着白带,心里已有了另选新人的念头。

    却又不愿被人说喜新厌旧,丢了那“重情重义李三郎”的美名。所以是有他授意,忠心耿耿的高力士才会遣内侍沟通司天台的外臣,在朝堂上演了那出戏码。

    惺惺作态后,才为了天下万民,“被迫”结束对武惠妃的悼念。

    群臣建议他尽早另选秀女,李隆基坚决推辞,有那么一瞬,崔光景竟真的相信了皇帝是不想在灾祸之际劳民伤财。

    而如今,崔光景明白了,皇帝推辞,只是因为他早有目标。

    所以他才会突然冲弘农杨氏发火,所以高力士才会恰到好处的夸赞寿王妃虔诚恭孝。

    因为皇帝的目标,正是他与武惠妃一同,为自家儿子选的儿媳妇寿王妃杨氏!

    窦太后早就死了几十年了,寿王妃是要出家祈什么福?

    出家的地方,又怎会是在皇宫大内中的太真宫?

    正如司天台改名太史监,那司天台在通天道的所作所为和太史监便再无关系。

    若干年后,李隆基若将出家人杨太真收入后宫,与寿王妃杨氏又有和关系?

    缅怀武惠妃伤情过度,所以收了自己和武惠妃的儿媳妇以作慰藉。

    天下间还有这般慰藉的?

    真是好个多情圣天子!

    -=

    接下来的故事,属于另一个疆域,另一位帝王。

    苍茫北域,幅员辽阔,常有人说,通天道并非当世最大的洞天,北域妖世才是。

    只可惜北域妖世对天下修者来说,是真正意义的龙潭虎穴,任谁也无能耐一探妖世全貌。

    也正因为未曾见过,所以他们很难想象,北域中的妖族其实并非茹毛饮血的怪物,他们也能和人族一样,在安逸的聚落,享有着平静的生活。

    只是如今,这平静显然被打断了。

    便见天际,无边乌云延展而开,如天罚降临,倾压在一片妖族聚落之上。

    黑云无雨,有的只是如雨点密集的道道惊电,前所未见的天灾,宛若银蟒乱舞,狂乱暴戾的倾泻在下方的聚落上。

    电芒流窜之处,石摧、房塌、树焚、妖亡,遭难的群妖盲目逃窜,悲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却又淹没在无休无止的雷电声中……

    “孩他爹!”却有一声撕心裂肺呼喊穿透雷鸣,电雨之下,一名鹿首女妖奋力伸出手向前,但半截小腿被压在倾倒的房梁下,令她难以动弹。她伸手遥向之处,是一处燃烧垮塌的房屋,以及被露出在外的,半截焦黑尸体。

    但很快,一双逃窜的脚步踩在了那焦黑的尸体上,随后两双,三双,十双……天灾之下,平凡的妖众无从抵御,唯有拼命逃生,彼此践踏都不在少数,何况是脚下一具尸体。

    转眼,那焦黑的尸体又变成了一滩肉泥,不可分辨。

    “呜呜呜,上天原宥,上天原宥!”妇妖在天威之下宛如蝼蚁,无能为力,但倒塌的房子下还有她生死不明的两个孩子,唯有不断叩首,乞求着上天的宽仁。

    但天威无情,回应她的,唯有一记当头劈下的雷电,她的视野瞬间被的雷光充盈成一片炫白,白光之中,时间好似被拉长,走马灯浮现出片片图景,那是她一生的点滴……

    但此时,一道更冷厉的光芒斜划而过,将白光和走马灯的图景一并斩裂,鹿首妇妖视野重现清明,便见她身前,一柄军刀横斜眼前,凶赫雷电已消弭无形,只有残留的电流依旧缠绕刀锋之上,又随着刃锋一拧,呜咽着化作无形。

    顺着军刀上望,便见一道身着黑甲大氅的女将迎风挺立,修长的腿,笔直的腰身,漆黑的发,苍白的颜,这凌厉如刀锋的美感,只属于妖世三尊中的女军枭贺兰冰戎!

    “不必乞求那从不曾眷顾我们的上天……”

    贺兰冰戎斜刀向地,举目向天。

    而她身后,不知何时,众多重甲厚盾的妖军鱼贯而入,井然有序的将混乱逃亡的妖众分割,他们盾牌上绘着黑色炎火,此时高举向天,结成盾墙,为普通妖众搭建一条可以低头逃命的通道,此为妖族六军,“风林火山阴雷”中以侵略如火为名的灾火军。

    天威受到挑衅,更肆虐的宣泄它的无上威能,一道道将雷电击在盾墙之上,灾火军妖兵修为参差,自有妖难承天威,但即便身遭雷殛,也不曾有一个屈膝。

    所有妖兵都举着盾,昂着头,仰望的视线与贺兰冰戎汇向上方,聚焦一处,贺兰冰戎目光憧憬道:“在北域,我们妖族的头顶只有一片天!”

    鹿首妇妖如受感染,亦不禁抬头仰望,便见目光交汇之处,万千雷光叱咤,交映着一道伟岸身影!

    一声龙吟掩过滚滚雷声,那身影腾空直上,冲入无尽黑云之中,身影虽伟岸,但比起遮天蔽日的雷云,只若一粒小石子投入池塘之中,便被黑云吞没。

    但下一瞬,一圈“涟漪”自那身影投身处荡开,化作雄厚巨浪向外扩散,黑云从中洞开,空洞不断扩大,透出日光来。

    而那道伟岸身影双手负后,随日光一同降落。

    身着墨黑妖龙袍,腰悬人骨白玉带,灰白相间的头发犹燃着雷火,但日光照耀下,丝毫不减王者威仪。

    当他足尖点地之刻,蔓延的雷云已被气劲扫荡一空,万里澄清。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见此浩世威能,众妖军齐齐下跪,声浪浩荡,比方才的雷声还要响彻,其余妖民也受到感染,一同下跪,赞颂着北龙天的亲临。

    “若是让他们知晓,朕亦是造成这场灾祸的帮凶,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北龙天轻轻一叹,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赞颂的声浪中,只有贺兰冰戎听闻。

    “净天祭坛吸收灵力,竟然扰乱天地灵气运转,连远在北域的妖世都受到波及,天灾地难频现,这任谁也无法预料,陛下万莫自责。”贺兰冰戎站到北龙天身后道。

    北龙天望着满处疮痍道:“可朕,还要坐视着这灾祸扩大。”

    贺兰冰戎问道:“陛下不打算将隐虚为和加入饿鬼道的妖军召回?”

    “他们离开,或能终结灾祸危害,但他们留在昆仑补足六道轮回大阵,却能十倍甚至百倍消耗人族的力量。”北龙天声音冷硬,但看着受难妖民的身影,双眼仍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悲悯。

    “不论如何,贺兰永远支持陛下决断。”贺兰冰戎以手扣肩,行军礼道:“妖族本就是逆天而存,不能在天灾下存活的妖族,没有资格见到妖临天下的盛景。”

    “朕却希望……罢了,不说了,此情此景,说的越多,越显朕的虚伪。快让他们起来尽快救灾吧,能多救一个便是一个。”北龙天又叹一声,挥了挥手。

    “贺兰依然坚信,所有牺牲,都将有收获,便如潜伏洛阳、长安的玄阴尉回报……”贺兰冰戎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祸种,要发芽了。”

    北龙天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终于……终于……”他喃喃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扣紧,片刻之后,转身而去。

    “陛下欲往何处?”贺兰冰戎紧跟道。

    “去下处灾区,祸种终于发芽,但离开花结果还有很长时间,在那之前,朕会救下更多族人,留他们与朕共鉴,那妖临天下的未来!”

    北龙天说罢,纵身而起,不复回头。

卷十 第十章 六道恶灭(一)

    十月初七,有火无雪。

    天灾后的第十天,诸派联军兵抵昆仑脚下。

    昆仑山连绵千里,又是道门圣地,包括曾经最煊赫的万象天宫在内,一共有九家道门势力在昆仑山脉境内,合称昆仑九派。

    只是,随着两年前万象天宫的一夕易主,其余八个派门更是无从抵御,仅仅半个多月,便或灭或降,千里昆仑,尽在六道恶灭掌握之中。

    眼前的灵观派,便曾是昆仑九派最东端的门派,亦曾作为阻挡六道恶灭东进的一根钉子,三年前,掌门素灵子率领弟子坚守,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下,仅依仗地势及护派大阵,便令进攻的人间道整整十四天都难以攻克。

    直到帝凌天亲临,一掌击毁护派大阵,素灵子才不得已率众投降,灵观派宣告沦陷。

    而如今,曾经阻挡六道恶灭东进的钉子,变成了阻挡诸派联军西征的关隘。

    只是,正派联军浩浩荡荡,一眼难见尽头,而守关者只有一人——昔日灵观派掌门玉灵子!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道人,双目浮肿,身型佝偻,稀疏的白发勉强攒成一个松松垮垮的道髻,正派中有不少与他相熟者,犹然记得他往昔道风仙骨的模样,两相对比,更可看出自他归降六道恶灭这三年间,遭遇了何等煎熬折磨,令人无不心生怜悯。

    可此时,玉灵子站在了门派正殿最高处,与正派联军遥相对立,他手持火把,下方是淋了松脂、菜油的柴火正滚滚燃烧,竟是将要整个灵观派付之一炬。

    “玉灵子真人,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是来解救你的!”玲珑珍阁掌柜张惯晴交游广阔,与玉灵子也算熟络,眼看灵观派正遭火焚,不由心疼。且不论灵观派这仙家建筑价值几何,单说它扼住昆仑要道,占据此处,可作为决战时拱卫后方的据点,这份价值,便不能坐视它尽遭火焚,令张惯晴又疼又急的问道

    “救贫道?哈哈哈哈!”火舌在脚下燎烧,而玉灵子仰天大笑,大风灌满他松垮的道袍,猎猎作响,让这老人的笑声讽刺而又凄凉.“三年前,人间道围困灵观派时,你们没来!我派为抗六道恶灭,死战半月,门下弟子十不存一时,你们没来!贫道为保全剩下弟子,投入六道恶灭麾下,甘做伥鬼,一声清名尽毁时,你们没来!现在却说来救贫道?贫道沉沦至此,你们还救得了吗?”

    见玉灵子挥舞手中火把,一副癫狂姿态,正派联军中又有人喊话,“玉灵子老友,我们皆知你是为顾全弟子,被迫从贼,情有可原,有话好说,先将火灭了,我们都会为你求情,赦你无罪的!”

    “赦我无罪?呵呵,你们谁来判我罪,你?你?你?还是素宗主你!”玉灵子鄙夷目光睥睨众人,举着火把连指数个门派掌门,最后落在素妙音身上。

    被他指到的掌门全数低垂下头,无颜做声,连为首的素妙音也静默不语。

    他们皆知,玉灵子并非软骨投敌的小人,甚至堪称正派的脊梁。

    三年前万象天宫覆灭之时,灵观派弟子便劝玉灵子弃守派门,暂避六道恶灭锋芒,玉灵子却坚称,灵观派是扼住六道恶灭东进的要道,一旦弃守,整个昆仑山脉都将纳入六道恶灭掌控,届时,昆仑山下门户大开,再无险可守,周遭门派甚至山下生民都将遭到屠戮。

    于是,玉灵子放弃逃生的时机,而是领弟子驻守门派,死战不退,同时发信给众多有交往的派门,信中言道:“灵观派愿为天下守一隅,唯望诸派并力同心,不使六道过昆仑!”

    之后,他以悬殊的战力迎战扫荡而来的人间道,为众派门死守了十五天,十五天内,灵观派死伤无数,将所在的山头都染红,可却没有等来一个援军……

    离昆仑较远的派门畏惧六道恶灭再出的威势,逡巡不前,选择了作壁上观。而离得近的派门,更是趁着灵观派挡住六道恶灭的时机,纷纷举派搬迁,逃得远远的。

    连素妙音接到信后,都以战机已过为由,无视了仍在死守的灵观派。

    玉灵子最终都未等到援军,等到的只有帝凌天,最终,天道主亲临,一掌击碎了护山大阵,更击碎了玉灵子那颗相信“正气不孤”的道心。

    而如今岁月变迁,人世全非,同样是在灵观派,玉灵子站在楼顶,看着绝望苦守,依然盼不到的众派掌门纷纷出现眼前,带给他的却是更深沉的绝望,“哈哈哈,三年前,贫道苦守十五天等不到你们,但如今,因为天灾让你们利益受损,你们不到十天就尽数集结了。哈哈哈,六道恶灭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的,举世皆浊、六道尽恶,自私,软弱,满口大义,一心利益,你们与我一样罪恶盈身,谁有资格来赦我之罪?”

    玉灵子放声问去,却已不在意他们的回答,他挥舞着火把在熊熊火焰上高歌,蔓延到房顶的火焰燎烧了他的道袍,吞噬他的身影也丝毫不在意,而烈炎之中,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唱诵的竟是六道恶灭的《净世灭罪歌》:

    “七情皆孽,乐土杳杳。”

    “六道尽恶,浊世滔滔。”

    素妙音见状道:“人间道术法皆擅长蛊惑人心,玉灵子道主已被人间道术法所控,无可挽回了,众人小心。”

    众派门纷纷点头称是,竟然说他们罪恶盈身,那玉灵子必须是被术法控制了,只能是被术法控制了!

    而与此同时,那火焰中的歌声陡然转为激烈,其声裂石惊云,激愤慷慨。

    “生而带罪,唯死方了。”

    “杀尽苍生,以做明昭!”

    歌声唱落,火势陡烈,便见一个巨大火人腾空而起,是玉灵子以道法燃烧己身,化身净世明炎,携无尽炎火直袭正派联军。

    孤身一人,直冲万军,壮绝激烈之态,宛若昔年为天下守一隅之时。

    而见他袭来,正派联军中立时有人胆寒,本能挥劲迎击,随后,更多术法、符咒、劲力打出,密如雨点。

    决烈之心,无法挽回人数上的绝对差距,生死转瞬分明,那火人瞬间被打的千疮百孔,化作溃散的流炎。

    只能从坠下的炎火中,依稀听到玉灵子最后的声音……

    “谁也……别想再攻占我的灵观派……”

    炎花纷落,宛如飘雪。

    素妙音伸手,接过飘到眼前的炎火,想起了三十三年前,帝凌天围攻优昙净宗时,她突围至昆仑山向万象天宫求援,彼时同在昆仑的玉灵子道长得知后,也立时率门人与万象天宫一起,一同支援优昙净宗。

    可三年前,易地而处,灵观派被困时,她却认为战机已失,无视了玉灵子的求援。

    直到现在,她也未怀疑那时的判断,若正道诸派这能同气连枝也罢,但彼时正派一盘散沙,而六道恶灭虚实未显,只优昙净宗贸然出兵相援,便如抱薪救火,毫无胜算,只是搭上更多性命,所以她选择放弃。

    可玉灵子率门人援救优昙净宗时,有考虑过胜算吗?

    素妙音自问,却无法回答,她感受着火焰落在掌心的灼痛。

    曾经的为天女护法、立志以霹雳手段教化恶徒,使诸恶尽灭的六道恶灭最终为何会沦为邪派,素妙音已能猜到答案,或许就是某一任天道主在漫长的救世之路上,终于与今日的玉灵子一样,发现举世皆浊,苍生尽恶,想要让六道之内再无恶徒,唯有杀尽六道生灵。

    可即便这样污秽丑陋的众生,也需要救赎啊。而她也早已允诺过,她会成为最污秽丑陋的那一个,哪怕用尽世间一切卑劣手段,也要引导那救赎之光降临。

    素妙音闭上眼睛,握灭手中最后的余火。再睁眼时,冷声道:“各派共同灭火,占领灵观派!”

    -=

    玉灵子不愿自己的灵观派落入正道联军之手,所以宁愿将其付之一炬。

    但显然,他对派门太过不舍,于是在最后一刻才点起火,所以火势仍可控制。。

    天气冷寒,在场又高手众多,终是将大火灭了下去,虽焦痕满布,但主体建筑无损。

    玉灵子最终仍未守住灵观派……

    而他,其实算是正道联军进军路上遇到的唯一抵抗。

    六道恶灭以昆仑为基侵吞天下,昆仑周遭三百里皆落入六道恶灭掌控,原本的大小派门若非尽遭屠灭,便是归降六道,供其驱使。

    可此番联军进攻昆仑,沿路却未见六道恶灭一兵一卒,之前归附六道恶灭的一众派门也尽遭遗弃。没有六道恶灭的驱使奴役,它们不是再度倒戈投降,便是举派逃亡。

    素妙音不敢将这些投降的“墙头草”收做助力,不用想都知道,内中必有大量六道恶灭的奸细,甚至战事不利时,他们随时可能再投降六道恶灭一次。

    想必六道恶灭也是同样信不过他们的忠诚,所以选择将这些派门舍弃。

    联军一路挺进,除了只余玉灵子一人的灵观派,没再遇到任何抵抗。

    但任谁也不会认为,六道恶灭是无力抗衡正道联军,所以弃守三百里。

    恰相反,就像出拳之前,总要将拳头撤回,才能打得更狠。六道恶灭将防线紧缩,这是要汇聚力量于昆仑山,以完整的六道轮回大阵决战诸派联军,毕其功于一役。

    而此时的素妙音手持拂尘,立在灵观派正殿之内,看着面前被烧得面容模糊的塑像,听闻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也不回头,便道:“你来的晚了,做什么了?”

    “我听说了玉灵子前辈的事,所以想刻下他的牌位,在灵观派祖师殿供奉,可惜祖师殿已付之一炬……灵观派宗脉断绝,昆仑九派,竟只剩我万象天宫。”来者是纪凤鸣,便见他目露伤感的慨叹着。

    “又做无用之事,此战我们若败,同样无人供奉。”素妙音如往常一般不屑一顾,又道:“且说正事,此处如何,可能供你开坛祭法?”

    “确实是最佳的地点,同属道门一脉,派内祭坛法阵应有皆有,只需稍加修改便可使用,更重要的是,祭坛下方恰好有一条地脉流经。”纪凤鸣收拢心情,以折扇敲击掌心,道:“六道恶灭以净天祭坛能纳吸收地脉,我便能顺势借助地脉,感知六道轮回大阵中灵气流向,伺机找出阵眼,帮助破阵,但更重要的是,破阵的战力都到齐了吗?”

    素妙音道:“玲珑珍阁、白马寺已经抵达,万仙盟也已与剑皇那边会合,上清派、凌霄剑宗也都有援手将至,但没时间等这两家了,我与这两派相约,明日万象天宫阵前会合!”

    听闻万象天宫四字,纪凤鸣不禁握紧手中折扇,强抑心中情绪道:“纪某有愧,这是收复万象天宫的一战,纪某却不能亲往前线,只能劳诸派豁命相助,此等厚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素妙音摇头道:“不必自谦,你所担任的位置,才是最危险最重要的,便依照先前安排,我留些弟子在此守护你,其余人分成三路,加上剑皇那边的两路……”

    纪凤鸣却苦笑一声,纠正道:“最危险最重要的并不是我,剑皇那边,也是三路,莫忘了,还有自成一路的‘他’啊!”

    “是,还要算上他!”素妙音亦改口,深沉双目仿佛能透过层层阻碍,直望向万象天宫方向道:“明日,六路齐进,决战六道!”

    -=-=

    净天祭坛上,白衣银面,衣袂如飞的帝凌天亦在放眼东眺,好似穿越峦山,与素妙音隔空对望。

    他脚下,是运转中的净天祭坛,玉石堆砌成的祭坛散发着莹莹白光,灵气流经之处,纹路如活转过来,繁复的符文飘成金字,环绕这祭坛周遭。

    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诸位道主。

    “来了!”帝凌天轻轻一语,诸位道主自然知晓是什么来了,面上皆露凝重之色。

    人间道道主晏世元面带关切问道:“来的这么急,主上,你的伤势可恢复完全了?”

    帝凌天轻轻一笑,道:“呵,诸派齐来,围攻昆仑,吾岂能怠慢,自当以全盛之姿,恭候众派赴死。你们呢,都准备齐全了吗?”

    在天书之战中败退休养的血万戮,此时身形挺立,战意昂扬道:“我也已恢复完全,定当让这群懦夫见识,何谓修罗杀伐!”

    丑陋畸形的畜生道道主万兽春咧嘴一笑,让丑脸更丑,用一贯讽刺的口吻道:“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果然关乎自身,这些正道之人便都齐至了,此番若不杀净,我家的畜生崽子们可要被他们教坏了。”

    人间道道主晏世元躬身行礼,对帝凌天虔诚道:“不管天道主所行何方,人间道必然相伴同行!”

    新上任的地狱道道主桑魅见状,忙纤腰一拧,更加恭顺的媚声道:“地狱道亦然,舍生忘死,肝脑涂地,也定作为主上的盾牌,让主上安心完成净天之仪,洗涤天下!”言语只顾谄媚,浑然忘却地狱道本就多为半死不活之辈,何来舍生忘死,又哪有可供涂地的肝脑。

    帝凌天也只轻笑一声,不以为意,侧身瞥向饿鬼道道主,“隐道主,你呢?”

    面容隐藏在黑暗中的饿鬼道道主隐虚为道:“隐某自知难得信任,也不敢妄言胜负,只能保证,六道轮回大阵绝对不会因饿鬼道失守而被破。”

    “绝对?”镜面覆脸的帝凌天问道。

    “绝对!”黑气罩面的隐虚为确认道。

    “哈,那么,各自迎战吧,六道尽恶,浊世滔滔,此战之后,将是真正的六——道——恶——灭!”

    立于昆仑绝巅的帝凌天一振衣袖,朗声大笑,银色镜面映照的,洁白无垢,又即将被血染透的昆仑山河!

卷十 第十一章 六道恶灭(二)

    十月初十,昆仑山。

    山上山下,各方齐动。

    若九天之上真有俯瞰一切的创物主,当见苍莽昆仑横贯东西,宛若一尾雪龙盘卧千年,而如今,蛰龙将醒!

    五路人马自不同方向逼近,宛若尖刀,直刺雪龙胸腹。自开唐以来,修界最大规模、也将是最惨烈的决战在此时此地爆发,而此战结果,胜,是血染昆仑,败,亦是血染昆仑。

    造物主应是不忍这天地间最后一片纯白山景被玷污,扯下一片白云,揉碎了抛洒而下,欲覆盖将染上的血污,但又很快被冷冽肃杀的冲霄战意冻结,化作大雪纷纷扬扬降落。

    第一片雪花落地之前,许听弦已抵达昆仑边镇,这是万象天宫西南山腰上的贸易站,山下商队牧民会在春夏之际将货物经此运上昆仑,在此贸易,直到冬雪封山后再离去,自万象天宫沦陷后,这贸易站便荒废已久了,可今日,却久违的升起了炉烟。

    镇中一处山亭之内,一名衣着贵气的中年男子雍容而坐,红炉煮雪,以温清酒,正是人间道道主晏世元。“天寒路远,许公子及诸位远道而来,作为地主,本应邀诸位共饮驱寒,但这一壶,似乎远远不够……”

    晏世元只身一人,而在晏世元面前的,是许听弦、洛晓羿带领的华章儒府众多学士,以及张惯晴率领的少数玲珑珍阁精锐。

    而晏世元话未落,便见疾羽破空,洛晓羿开弓搭弦,一箭射向晏世元,但箭矢入体却只穿身而过,晏世元温酒的动作丝毫不见滞碍。

    许听弦按下洛晓羿的弓箭,笑道:“洛坛主,你还不了解晏道主,以他胆量,若非幻像,怎敢孤身见我们?”

    晏世元也不在意这讽刺,回敬道:“我倒是没想到,领军者会是许公子,就不知以许公子的胆量,不管饮酒也好,杀晏某也罢,可敢再上前来?”

    “这……其实我还真不敢……”许听弦心中暗叹道,不禁回想起了他被迫领军来此的惨痛经历。

    =-=

    七日前,青城山。

    进军之前,素妙音邀请许听弦等各派精英汇聚于青城大殿之中,正在宣告决战昆仑的战策。

    她对着沙盘,手中每一小旗便代表一个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她脑中却被梳理的利落分明。“……大致便是这样了,因帝凌天的净天之仪即将开启,我方没时间再调集更多人手,所以,本次进攻昆仑的主力仍是佛心禅院、春秋剑阙、华章儒府、万象天宫、正天盟还有我们优昙净宗六方势力。好在十大门派的其他几派也都和我取得联系,它们虽已来不及派遣大军,却仍能让少数精锐千里驱驰,赶来援手。所以人数和战力上,我们占有绝对优势。但昆仑本就易守难攻,更何况六道恶灭还有最大的依仗——六道轮回大阵……”

    说罢,将目光转向纪凤鸣,纪凤鸣面色凝重,上前讲解道:“非纪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六道轮回大阵更是天下一等一的阵法,可谓尽轮回之奇巧,夺天地至造化,阵局开启,我方人数战力上的优势顷刻之间便能被扭转,纪某不才,虽曾窥视过六道轮回大阵,之后又与我师尊参详,但哪怕到现在,我对六道轮回大阵最多洞悉了三两成,所以接下来的话,纪某自己都难说有几分把握……”

    “三两成便已经很厉害了!”许听弦心中暗呼道,叹服着万象天宫一脉对阵法的见识,六道轮回大阵的可怕不需要纪凤鸣再叮嘱,千年的历史中,六道轮回大阵,不,哪怕是每一道的小阵,每次现世也都是一场灾劫,道德殿,书函学院、法镜宗……无数过往辉煌的派门,都以他们的覆灭为六道轮回大阵的威力做了佐证。

    纪凤鸣不过窥探过未完整展开的六道轮回大阵,而刚刚解除石封、还没恢复战力的卫无双更是只听了口述,二人便合力将六道轮回大阵洞悉了两三成……

    许听弦刚要赞叹几句,便听身后飒爽女声传来,“世间之事,谁也不是等到有十足把握才做的,我等既会在此,便皆有当仁不让的胆魄,尽管将你了解的说来!”

    这话语说得豪气干云,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不用回头,许听弦便知说话者乃儒门六艺中射艺坛主洛晓羿,随即便将自己那已到嗓子眼的干瘪吹捧咽了回去。

    纪凤鸣抱拳道:“多谢洛坛主信任,那纪某便知无不言了,六道轮回大阵再怎么厉害,仍不脱阵法藩篱,而天下阵法皆存阵眼,击破阵眼永远是破阵最直接的方式。”

    佛心禅院大悲明王闻言神色一动,问道:“纪施主洞悉了阵眼所在?”

    纪凤鸣摇头,苦笑道:“这便是难处,六道轮回大阵是由六道各自的小阵组成,所以共有六个阵眼,而且每一小阵的阵眼都无固定位置,而是轮回流转,变化不休,我也曾在窥阵时短暂捕捉过阵眼,但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瞬便找不到踪迹,所以欲找阵眼,不能盲目搜寻,只能等阵眼主动出现。”

    “哦?怎么让阵眼主动出现?”优昙净宗大师姐辛清慧,也忍不住问道。

    纪凤鸣拱手向众人躬身行礼,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请各位亲入阵中,最大程度程度消耗阵法力量,阵眼是破绽、亦是核心,阵法的灵力消耗越多,阵眼便会输送更多灵力用于维系阵势,而此消彼长,用于变化阵眼位置的灵力自然也就少了,而那时,便是阵眼显露的时机。”

    辛清慧皱了皱修长柳眉,又道:“可我们对阵法,没有纪师兄你这等造诣,即便真能逼得阵眼显露,我们也未必便能立时察觉。”

    “这点不成问题,六道恶灭既强行吸纳地脉,我便可趁机开坛祭法,借地脉流动感知阵法变化,找出阵眼,一旦我发现阵眼,便会立即借地脉传声和你们联系。”解释清疑问,纪凤鸣又继续道:“而据我观察,六道轮回大阵彼此交融,浑然一体,任何一小阵被破,都会影响阵法稳定,而六阵之中任破三阵,整个六道轮回大阵便会溃散。”

    众人神色一动,察觉此话是关键,而素妙音接续着做出总结道:“所以,此次我们六方入阵,确保六阵之中破其三,只要六道轮回大阵瓦解,六道恶灭便再无可惧!”

    “既然六破其三便可,何必要六方入阵?与其齐攻六处、力分则弱,何不集力于欲破的三方?”此时,一阵冷硬声音传来,发声者是剑皇越苍穹。

    越苍穹站在门槛处,他目光向外眺望,负手背对众人,即便是一同商议战策,也显得孑然不群。

    纪凤鸣随即解释道:“六道轮回大阵神异之处便在于轮回二字,六处阵势都必须同时有人牵制,否则,灵力还会在阵与阵之间轮回流转,甚至彼此交融,加成威力,使阵眼的浮现更加困难十倍,所以无法集中力量取下其中三处,只能采取六处齐攻的方式。”

    “明白了,那本座破一处,你们随意。”越苍穹冷淡道,说罢,竟迈步出门,不再细听后续布置。

    言语之间,尽是不管被分配至哪一处阵中,都能所向披靡的霸道自信。

    许听弦听着心潮澎湃,当场便想吆喝一声,“我也破一处,你们随意。”

    还好及时克制住了……不行,不能上头!

    六方入阵,主攻三处,牵制三处,能负责主攻的定是精兵强将。

    人家剑皇敢这么吆喝,是有一身绝世修为和春秋剑阙的一众高手支撑,自己瞎起什么哄。

    于是,许听弦又把脖子缩了回去。

    可此时,却感觉两道目光投射到了他身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剑皇领了一处,自是最好,剩余两处主攻点……人间道道主晏世元是帝凌天的亲信,曾住帝凌天死而复生,帝凌天是首恶,人间道便是最大从恶,为剪除帝凌天羽翼,人间道的阵势必须要破,所以我希望许听弦许公子能领华章儒府,攻破人间道的‘人间如梦阵’!”那目光来自素妙音,她微笑着看向许听弦,眼中满是期许。

    知晓被素妙音盯上绝无好事,许听弦忙想把自己缩进人群中,但却被身后的洛晓羿挡住,只得推脱道:“许某年纪尚轻,修为浅薄,如何能担此大任?就算华章儒府主攻,也当由洛坛主领军才是。”

    洛晓羿却道:“学贯六艺的儒门公子,你再妄自菲薄,岂非显得我儒门一脉无人?”说着,拍了拍许听弦的肩膀,也不知是为了给他鼓励,还是防止他逃跑。

    而素妙音继续赞许,同时缓缓走向许听弦道:“洛坛主箭艺卓绝,素某自然知晓,但请许公子领军,自也有所考量,人间道道主晏世元使得法宝为幻梦惑音环,银环彼此交响,攻击之时又能蛊惑心智,委实难缠,可‘天籁既许听弦声,人间何容鸦雀鸣’,论音杀之法,许公子绝不输人,正是他之克星。”

    越是听素妙音夸赞,许听弦就越是不安,见她还越走越近,忙道:“晏世元的本事,可不止惑音环,只靠我……”

    可素妙音根本不给他机会说完,便又道:“除了华章儒府外,玲珑珍阁的精锐亦会与你们会合,一同破阵。”

    而此时,她已走近许听弦身侧,声音陡然压低,一缕声音如线,只传入许听弦的耳中,“更何况,人间道中还有我的内应……”

    -=-

    一股刺痛从后腰传来,将许听弦从回忆中唤回,许听弦知晓,这是洛晓羿见他久未回复,怕他露了怯。

    “我是不敢,可又不敢‘不敢’啊……”许听弦心中暗暗叫苦,但袖袍一甩,展现在外的却是儒门公子磊落风度,“请君入瓮,却之不恭,劳晏道主稍候,许某这便入阵杀你!”,说罢,便领众人上前。

    “少……”这时,侧旁传来玲珑珍阁掌柜张惯晴的声音,许听弦侧身望去,张惯晴话语微微一顿,紧跟着许听弦脚步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又道:“少是少了些,但玲珑珍阁准备了些灵符灵器,请许公子带上。”

    许听弦掂量一下,道:“挺沉的,不会还要钱吧?”

    张惯晴做擦汗状,尴尬道:“阁主吩咐过,这算暂借,小本生意,见谅见谅。”

    许听弦哈哈一笑,“那我可不敢死在内中,否则,岂不连累张掌柜血本无归。”

    说话间,脚步不停,已与众人深入边镇之中。

    而众人入镇同时,袅袅云气环绕,如海市蜃楼一般,竟成无数琼楼玉宇,将残破边镇化作人间城郭。

    人间如梦阵,开启!

卷十 第十二章 六道恶灭(三)

    万象天宫正南,山门之处。

    历经千年风吹雪掩,山门依旧不减脱尘仙气,两根白玉柱拔地而起,与周遭雪色交映,四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上书正是“万象天宫”四字!

    过此山门,便算万象天宫地界,立派千年,万象天宫素有山门不败的美誉,指的是精擅术法阵式的万象天宫,在山门之内,便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放眼人间无敌。

    可如今,踏在山门上的一双脚,便是对这一说法的最大嘲讽。

    饿鬼道道主负手临风,立于山门之上,践踏着万象天宫的尊严。而他身后青石长阶上、山麓上站着两队妖军,一队井然有序,军容肃穆,乃是被北龙天派遣至昆仑的飒风骑精锐,而一队或面容呆滞、或神情紧张,是被骗来、虏来的一众蜀中群妖。

    但不管来历如何,此刻他们都有相同的身份,六道恶灭饿鬼道道众。

    此时,忽见一道炎流扫荡而过,所经之处,雪气蒸腾,伴随而来的,还有比炎流更炙热的盛怒一声,“不许你,踩我家山门!”

    炎流怒焚,直向隐虚为而去,但隐虚为八风不动,竖起一掌。

    便闻轰然一声,劲风卷雪,威势赫赫的炎浪尽被挡下,不,还不止,但见炎流余火与蒸腾雪气一同,被“吞”入了隐虚为的掌中,现出炎流之后的身影,容颜俏丽,双目中却是宣泄不尽的怒恨,正是左飞樱!

    而她身后,万象天宫的余众也都赶到。

    隐虚为目光环视,嘲讽道:“看来卫无双还没恢复,纪凤鸣也没来,偌大万象天宫,就剩你们这些老幼病残了?真是道门不幸啊!”话音方落,劲力一吐,一腔盛怒无法弥补修为上的绝对差距,左飞樱瞬间被震飞。

    而隐虚为掌中气劲不散,竟凝成饿鬼形体,拖曳出长长的身子从他掌心脱出,张开大嘴紧追着倒飞的左飞樱,要将她噬咬吞净。

    此时,忽闻剑做龙吟,凌厉光芒闪烁间只见两条蛟龙腾入,瞬间绞散追击的饿鬼,随后,化作两把飞剑飞入一位高瘦道人背后剑鞘中,道人身自半空,缓缓降落道:“同属道门一脉,自当同气连枝,今日上清派吕知玄……”

    “杜如诲。”又有一身材矮胖,气度稳重的道人抵住左飞樱背心,稳住她身形同时,报出自己名号。

    “携上清派门人,助万象天宫光复山门。”上清派二道落地同时,亦共同朗声道。

    隐虚为冷然一笑,气贯足下山门,“哈,那便看今日,你们是同气连枝,还是——同葬饿鬼腹中!”

    随即,复杂纹路以山门为中心蔓延开,组成一只巨大饿鬼头像,那饿鬼浮出雪面,一口将万象天宫、上清派、和饿鬼道众妖都吞入口中。

    饿鬼吞业阵,开启!

    -=

    万象天宫东侧,真一观,昆仑九派中,最毗邻万象天宫的派门,自也随着万象天宫失守而最快沦陷。

    之后,便一直被畜生道占据,成为畜生道驻扎在昆仑山的据点。

    今日,观内观外,两方对峙。

    一方自是万寿春率领的畜生道,另一方,是正天盟和万仙盟这两大联盟,正天盟群龙无首,所以万仙盟盟主道奇先生站立中央,权作首领。

    畸形矮小的万寿春似是不愿显得比人低,此时,扛着比他身形还大的凶刀‘兽牙咬’踩在真一观房顶屋脊上,一大一小的眼睛扫视下方众人,怪声怪气声道:“正天盟也就算了,你万仙盟和我六道恶灭一个在极东,一个在极西,往日对上东海鲛泪那疯婆娘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是怎么了,竟大老远跑来,与六道恶灭为敌?”

    道奇先生温和笑着,不见丝毫火气,“万仙盟意在离世清修,本也不想多管俗事,只怪六道恶灭做的太过,令我万仙盟连偏安一隅都受打扰,便只能来此了。”

    “哦,这就叫逼得狗急跳墙吧,我明白了。”万寿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敢骂我们是狗,找死!”万仙盟阵中,一名青年怒喝道,他前任万仙盟六元,神龟岛岛主敖旭的侄子敖铭,敖旭死后,便一直急切的想接替敖旭的六元之位,所以来此建功。

    “不好意思,让你们误解了,我真没有骂你们是狗的意思,”万寿春满脸歉意,诚挚道:“在我眼中,狗是忠诚可靠的动物,而你们,从来都是畜生不如。”

    “你!该死!杀!”敖铭怒火中烧,立时冲上前去。

    “这就急了?那,杀吧!”万寿春笑意陡收,长刀倒插于房顶,瞬间,地动山摇。

    无数巨大树木从地面拔地而起,从墙体生长而出,不断拔高,寒冷到生机难存的昆仑山,竟生长出一片生意盎然的茂密树林。

    气势汹汹冲向万寿春的敖铭,被身下突然生出的树木顶飞,不知落到了何处。而正天盟、万仙盟盟众也都阵脚大乱,躲避着脚下的生长出的树木。

    唯有道奇先生稳立不动,看着被远远撞飞的敖铭,摇摇头慨叹道:“年轻人火气重,老夫还想多说几句呢,拖到他来呢,这么大的阵仗,若他没能赶上,回去怕不是要气得闹翻天……”道奇先生说着,却又突然眼睛一亮,道:“哦?看来赶上了!”

    “你是指谁?”万寿春问道,但问题方出口,便猛然察觉答案,他抬头望天,丑陋面上首先凝重战意,便见一道黑影割破长空,由远而近,转瞬化作流星,在阵法完成之前砸入阵中,轰然一响,落足成坑,气流狂卷下,周遭方生长出的树木尽遭摧残。

    而飞舞的残枝、木屑、落叶,遮挡不住一双凌厉冷眸,“方才,是谁在喊杀?”

    “物盛当杀”贺孤穷,驾到!

    畜生断念阵,开启!

    -=

    其余几道都是摆好阵仗,等正派联军进入阵法范围后开启阵势,待得到阵法加成再做厮杀。如此,才可尽量减少己方消耗。

    可修罗道偏不!

    噬战成狂的修罗道道众哪能抑制沸腾的战意?与正道联军甫一照面,血战便开始了。

    战斗发生在东南山麓,来此的正派联军是佛心禅院、优昙净宗、白马寺三大佛脉,论人数论高手,都占优势,但主动出击,以寡击众的却是修罗道。

    便见杀声鼎沸,战意冲霄,修罗道道众一往无前,硬生生撕出一条血途,而冲的最凶最猛的,正是修罗道道主血万戮,便见他手中“毁煞枪”枪出如龙,直入优昙净宗阵中,枪下没有一合之敌,不过多时,便有数名优昙净宗弟子伤亡。

    优昙净宗大师姐辛清慧哪能坐视?手持花枝状的法器“三分春色”纵身上前,纤细花枝直迎毁煞枪锋,交击之下,气劲狂涌。

    血万戮狂猛攻势首见受阻,令他不由侧目,道:“又不是天女,不过,优昙净宗竟有弟子能接下我的枪,你是何人?”

    辛清慧清秀面容上涌现一丝怒意,道:“优昙净宗又不是只有天女一个能人,辛清慧在此拜候!”

    “能人?你吗?”血万戮冷嗤一声,枪势再转,毁煞枪携带无尽戾气,化作漫天红影,朝辛清慧倾泻而下。

    彪悍打法之下,辛清慧渐难支撑,交手片刻,已现破绽,而毁煞枪如一条恶蛇,寻隙而入!

    但及身之际,却被一只手握住。

    那只手晶莹如玉,而手的主人丰神俊逸,如霞明玉映,令人眼前一亮。

    血万戮惊异来人竟能以肉掌接住他的长枪,看清来者容貌后,又更是惊异,道:“观你形貌,你便是天女凌心的兄长释初心了,你家妹妹呢,没有一同来么?”

    说话同时,劲力一吐,直贯枪尖,震开释初心的手掌。

    释初心也顺势收手回袖,竖掌胸前道:“不知血道主寻她,有何要事?”

    血万戮厉声道:“天书之战中,我和她还有未了之怨,今日正想一并了解!”

    释初心自不可能吐露天女凌心仍昏迷不醒,微微笑道:“天女另在他处,只怕血道主要失望了。”

    “无妨!”血万戮扬起长枪,枪尖先指向辛清慧,又移向释初心,战意张扬道:“今日先杀了她师姐,再杀了她兄长,不愁天女不来!”

    而不远处,一众血气上涌、战意腾腾的修罗道众里,还存在唯一一个例外。

    修罗道真正的主心骨,副座血千秋斜持战戟稳立,与其他修罗道道众对比之下,更显神凝气稳、渊渟岳峙。此际他从容不迫道:“梵海三友,竟为血某齐出,令血某倍感荣幸。”

    而他身旁,竟赫然立着两僧一尼,呈三角方位将他围在中间。

    一僧身材高大威武,面容宁静祥和,是佛心禅院的大悲明王。

    一僧右手持锡杖,左手托钵盂,身形枯瘦,长眉垂肩,乃是白马寺的神僧枯寂大师。

    还有一名带发女佛修,面相约莫中年,温婉可亲,是优昙净宗的传灯使周妙洁。

    此三人分属三大佛脉高层,又彼此交好,时常一同交流佛法,故并称为“梵海三友”。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今日我等三人在此,规劝血施主放下屠刀!”枯寂大师口诵佛号道。

    血千秋亦竖起一掌在胸前,如做礼佛,却更显嘲讽,“苦海无边,血海亦无涯,三位僧者还未察觉吗,你们,早已沉沦血海了!”

    话音落时,战戟不知谁的一滴血滴落,落在晶莹雪面上,晕开一片鲜红,随后那血迹扩散无际,化作无边血海荡漾开来,席卷八方。

    修罗兴伐阵,开启!

    -=

    万象天宫北侧,一处深不见底的裂谷横亘,宛若昆仑山的疮疤,直通九幽,正是连同鬼界的九幽深渊。

    而深渊之旁,殃云蔽天。地狱道道主桑魅领地狱道群邪严阵以待,阴气森森之态,为本就酷寒的昆仑山更添几分阴冷。

    虽然是从被幽凝奴役,变成了被帝凌天奴役,但终究是登上了道主之位。而当上道主的初战便是决战,桑魅自然不敢大意,立在万鬼殃云顶端注意深渊对岸情形。

    透过九幽深渊散发的浓雾,对岸已是人影重重,桑魅知晓敌方已至,正要吆喝两声场面话。

    忽闻割破天空的锐响,浓雾被从中分断开,不待言,不多言,十数道剑光疾驰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地狱道道众右侧的军阵之中。

    “春秋剑阙,还有……”桑魅心知能有这么多剑道高手的派门,除了已没落的凌霄剑宗,自是只有春秋剑阙。十数个能御剑飞空的剑道高手,竟不等身后春秋剑阙的主力掩护,便肆无忌惮的冲击地狱道的右军,而更令她畏惧的是这群高手中的为首者,金袍灰发,凛然生威,宛若一把不世名锋,正是是——“越苍穹!”

    不对,她为何要畏惧?

    桑魅猛然惊醒,她已是地狱道道主,融合万鬼殃云之后,修为不但尽复,而且比往日更胜一筹,更何况有六道轮回大阵做依仗,为何还要怕一个越苍穹!

    心知方才露了怯,桑魅厉喝一声掩饰心虚,立时催动阵法开启,霎时,一股阴森鬼气从九幽深渊涌出,化作一个巨大卷轴,卷轴展开绕成大圆,要将九幽深渊两岸,包括越苍穹在内都圈入了卷轴内侧。

    卷轴闭拢之刻、便是阵法完全开启之时,这中间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这短短瞬间,冲阵的高手又前进了数百丈,已刺入了地狱道的腹心,而且还在前行!

    这一往无悔的态势,竟似是要在阵法开启之前杀穿地狱道。

    而桑魅更惊觉,其余之人只是为越苍穹开路断后,而越苍穹所向的方向从来没有偏移,竟一直是——

    净天祭坛!

    万象天宫,净天祭坛上,天道主帝凌天站在祭坛顶端,孑然独立,白衣纷飞,如仙如圣。

    居高临下,九幽深渊只在一望之地。而此时,他一双眸子正锁定越苍穹那割开饿鬼道军阵,比剑更锋锐的身影,道:“吾的敌手,是你吗?”

    越苍穹感应到帝凌天的目光,回望同时,已并指成剑。

    当世两大绝世高手隔空对望,皆视中间的阻碍如无物,眼神交汇瞬间,越苍穹剑指挥出,一道恢弘、浩大、磅礴无匹的剑气惊世骇俗而现,璀璨耀眼,所向披靡,黄金剑芒再现尘寰,竟是直向帝凌天而去,要再续三年前的越穹凌天之战!

    “不好!”

    桑魅在战前刚许诺过要作为帝凌天的盾牌,不让帝凌天受到干扰。可前言犹然回荡在耳,眼下,越苍穹就要杀穿地狱道,直达帝凌天面前了。

    桑魅哪敢承受这等失败?她一边催动术力,加速阵法成形,要将越苍穹封入阵中,一边驱使足下万鬼殃云进行阻拦。

    对已经和万鬼殃云融为一体的她来说,万鬼殃云就是她身体一部分,驾驭起来如臂使指,便见万鬼殃云云团涌动,把她包裹在内中,凝成一个特大版的“桑魅”。

    “停下!”特大的桑魅挥动如墙面一般巨大手掌,拦住剑芒之前,向越苍穹迎面挥去。

    但这一击过于仓促,声势虽大,但在高手眼中破绽却太多,越苍穹不必出手,在他两侧随他冲阵的,是春秋剑阙中地位仅在越苍穹之下的“争鸣殿殿主”阮古井和“驭兵堂堂主”武尊军,便见二人腾跃而起,双剑交叉,同时挥出,两道凌厉剑气划出“x”形,桑魅迎面击来的手掌瞬间被斩碎。

    而那道黄金剑芒已不受阻拦,在阵法结成之前穿过饿鬼道大军,直向净天祭坛方向飞去。

    幸好,剑芒飞出瞬间,阵法终于闭合,一副绘着地狱图景的卷轴如城墙环绕,圈住了九幽鬼渊两岸所有人,也将越苍穹困在了阵中。

    等等,幸好?

    桑魅怔住,她方才让越苍穹停下,而击出那道剑芒后,越苍穹就真的停下了。

    他本可以借着剑芒开路,随剑芒一同冲出地狱道大军,直面帝凌天。

    可他偏生就停下了!

    似乎他的目的就只是将那道剑芒击出,先前桑魅以为他是要杀穿地狱道大军,直面帝凌天,只不过是桑魅的一厢情愿。

    “你让本座停下,本座停下了,然后呢?”越苍穹悬停半空,问道,他的身形与巨大的桑魅相比,宛若幼童一般,可看向桑魅的双目,却尽是居高临下的睥睨。

    桑魅突然涌出莫名的后悔,不是幸好,是不幸!或许她不该试图用阵法将越苍穹封锁,或许被封锁阵中无法脱出的,不是越苍穹,而是自己!

    但,为时已晚。

    地狱灭罪阵,开启!

卷十 第十三章 六道恶灭(四)

    黄金剑芒跨越山壑直贯而来,璀璨夺目,不可一世,一时间,黑沉的天,雪白的地,似都被这一剑从中隔断,剑意充斥天地,帝凌天双目也尽被这一片金黄晕染。

    只是直视剑芒,双目就似乎被它的锋锐刺痛,帝凌天双目微眯,“天人五衰功”却随即饱提,但见他单掌举天,一股集天地之恶秽般的不祥黑气汇聚最圣洁的净天祭坛之上,汇聚在帝凌天掌中。

    下一瞬,霸道无匹的黄金剑芒已至帝凌天眼前,而帝凌天如冰玉般无暇的手掌挥向前方,划出完美弧线,无尽五浊恶气随之倾斜而出。

    轰然一声巨响!

    天人五衰功硬撼动黄金剑芒!

    两大不世神功再度交锋,天地立时黯淡,仿佛世间只余两色,锐利的金光、和腐朽的黑气。

    劲力抗衡间,足下净天祭坛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哀鸣,连缠绕祭坛流转的符字都要被吹散。

    而下一瞬,黄金剑芒如琉璃破碎,五衰之气亦散若黑烟!

    旗鼓相当的两大高手,这一击仍是不服轩轾,但剑芒散,剑光未消!

    碎如琉璃的剑芒碎片,一片一片,共同映照出一道卓然身影,以及一道如秋泓映雪的冷厉剑光。方才被掩藏在黄金剑芒璀璨光芒之下,无法照见风采,此时才现出它独有的锋芒。

    黄金剑芒之后,竟有一人一剑!

    “我的对手不是剑皇,是你?”帝凌天半眯的双目睁开。

    他本以为,剑皇会以黄金剑芒开路,紧随剑芒之后而来,与他再续三年前未竟之战。

    但眼前挺剑而进者,身形俊逸、面容清朗,只入鬓剑眉被刀疤在眉角截断,平添几分煞意,来者竟是应飞扬!

    方才应飞扬竟藏在春秋剑阙冲阵之人中,而越苍穹挥出那撕破地狱道军阵的黄金剑芒,竟只是为了将他送至净天祭坛!

    而此时,星纪剑穿透崩散剑芒碎片,撕开缭绕的五衰恶气,再遇宿仇,应飞扬血如沸腾,心却宁静,一剑东来,直刺帝凌天胸膛!

    帝凌天掩去目中诧异,撤掌回防,以掌心抵住应飞扬这出神入化的一剑。

    但方接剑皇强招,又挡应飞扬利剑,便如同受越苍穹和应飞扬两人合招联击,帝凌天回气不及,竟也一时力屈,右足失稳后撤了半步。

    而他退,应飞扬便进,帝凌天足下,本是开启阵势的核心之位,此时应飞扬的一只脚,已踏上这核心位置。

    但六道天主岂是易与之辈?稳住身形的瞬间,反击随即而至,

    抵住星纪剑的手掌劲力一吐,竟是缥缈莫测的无穷真力,毫无花巧的真气比拼,逼得应飞扬若不硬接,便只能借力化退。

    但应飞扬弃剑!

    星纪剑被天人五衰的劲力吹开,落在净天祭坛之下,锵然一声,倒插于地。

    弃剑之举,让帝凌天这一击击到空处,帝凌天不知身为剑客的应飞扬为何要放弃自己的配剑,而他也不必多想。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对手既已失剑,帝凌天随即变招,击出的手掌半收而回,化作肘击,一肘击向应飞扬的太阳穴。

    “错了!”本不擅拳脚的应飞扬,却在这白驹过隙瞬间竖架一臂,于方寸之间挡下帝凌天势在必得的一击,随只平平一招,确实巅峰妙绝的应对。而一道冷漠空旷的声音,算作对帝凌天方才问题的回答,从应飞扬口中传出,“你的对手不是他,是我!”

    应飞扬抬眼,与帝凌天对视,眼中再无少年锋锐之气,而是惯看万古的沧桑淡漠。

    与此同时,因两人交击而散逸的五衰之气,如受驱使一般,灌注足下阵势之上,竟是“应飞扬”借力开阵!

    霎时,两道黑白交缠、清浊互变的劲力交错缠绕,直冲云霄,化作绘着“天宫之景”繁丽阵图。

    天道净世阵,开启!

    -=

    人间道、饿鬼道、修罗道、畜生道、地狱道加上如今的天道,六处阵势呈六边之形,在昆仑山上次第展开。

    霎时,阵势之间彼此响应,相互勾连,一股玄奥莫测的气息无远弗届的晕荡开来,山上,万物生灵似感受到危机,寒鸟惊飞,雪兽疾走,竞逐着想逃出那气息覆盖的范围,却又皆不可避免的被笼罩在其中。

    各据方位的六处阵势组成一个更大的阵图,倾压整个山头,流转不休,往复轮回,古往今来最强阵法,六道轮回大阵,开启!

    而与此同时,昆仑山最东侧灵观派。

    虽同在昆仑,但相距甚远,六道轮回大阵并未笼罩到此处。

    传承千年,却险遭付之一炬,灵观派内的道坛遭逢火焚,满是焦黑灰痕,与全派覆灭的结局相映衬,直令人感慨道消魔长。

    而此时,忽起阵阵清净仙风吹拂,一名手持折扇,身形萧索的道者一步一步踏着道韵而来,一阶一阶登上道坛,而随着他登临的脚步,道坛上的焦黑灰迹竟渐渐被仙风拂去,露出原本青白颜色,竟似要重现往日仙家之景。

    道坛中间,横置一案,放着早已准备好的各式法器,以及三杯水酒。

    道者举起第一杯,遥对万象天宫方向,看着笼罩在万象天宫上的巨大阵图,将第一杯水酒倾倒。

    “第一杯,敬万象天宫不灭英灵,愿各位同门在天庇护,佑我们此战功成。”

    水酒倒下,案上红烛、檀香无火自燃,悦动的火光,映得那道者双目竟显泛红。

    “第二杯,谢六道阵中诸位战友,不管缘由如何,此番相助之恩,万象天宫上下没齿难忘。”

    第二杯水酒倾倒,氤氲酒香四溢,整个道坛忽然震颤不已,隐隐焕发出光泽。

    “第三杯,纪某自己饮了,以酒为凭,不破六道,誓不生还!”

    纪凤鸣满饮杯中酒,将空杯掷于地上,随后手中折扇一挥,道坛之上,瞬起阵法符纹。

    没人知晓他接下来的举动是何等凶险,他也没必要告知任何人。

    便见纪凤鸣气贯足下,闭上双目,霎时,自身气息与流经道坛下方的地脉勾连。

    他感觉一股吸力拉扯着自身气息,与地脉一同流向万象天宫方向,这是净天祭坛吸纳地脉之力。

    而纪凤鸣借助在道坛设下的阵法,将全身气息灌注地脉之内,放任它们自由流淌,源源不绝而去,而借助气息感知,万象天宫周遭,那如蛛网般盘根错节的地脉网络,已纤毫毕现的映入他心神!

    开阵者,窥阵者,破阵者,诸方均已到齐,修界百年来最惨烈的决战,彻底爆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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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剑庭介绍:
这是个传说老去的时代: 北面的老龙王翻个身子大地就是一个哆嗦,西边的孔雀儿依红偎翠懒得挪窝, 俩耍剑的老头无冤无仇却要拼个你死我活,而苦穷脸的书生扔开卷册,突得抽刀剁碎了半壁山河。 这是个传说新生的时代: 倾国倾城的妮子还不会梳妆,席卷天下的将军还在偷羊,更别提那还没长开的妖儒邪道怪和尚,乳臭未干的小子捡件紫裳就要称帝封皇,却被更小的毛孩子一剑扎个透心凉。 那毛孩说: 舞台已经搭好,生旦净末丑轮流登场,好一副光怪陆离众生群像, 但我才是这戏的主角,天命飞扬,没办法,谁让咱用剑的今生就是要比别人强!步剑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步剑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步剑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