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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缥缈     步剑庭txt下载     步剑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十 第十四章 六道恶灭(五)

    密林高耸,不见天日。

    神龟岛岛主敖铭揉了揉脑袋,从地上爬起,发懵的打量着四周。

    他明明记得自己打上了昆仑,怎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一片森林中,他刚才应该是攻向了万兽春才对,然后……想不起来了……

    敖铭感觉脑子一团浆糊,连感知都慢了半拍,直到锐风袭至自己背后,才恍然惊觉,“有偷袭!”

    他顾不得风度,就地滚了半圈,眼角瞥见一个怪影掠过,从他背后刮下了一块肉。

    敖铭只觉一阵后怕,若他再晚半分,怕是要被从背后挖心了。

    稳住身形后,敖铭怒视那怪影,便见一个生着猿臂、怪形怪状的畜生道道众,正将吊在树枝上,冲他嘻嘻笑。

    敖铭登时大怒,一掌向那畜生道之人击去,神龟岛掌力,素有“裂石成龟”的美誉,敖铭家学渊源,掌力自是不凡,只要这一式……

    等等!

    这一式是什么来着?

    敖铭浸淫掌法多年,出手是却忘了要使什么招式,忘了该如何催动掌力。

    而此时,那畜生道道众又握紧两根巨大猿臂如锤砸下。

    敖铭连忙变招防御,但招行一半,又忘了如何运招,一时间招不成招、式不成式,掌法被使得东鳞西爪,在那猿臂攻势下只能勉强躲闪。

    怎么回事?我是谁?在干什么?

    是了,我是神龟岛敖铭,来昆仑山对抗六道恶灭,道奇先生已暗中许诺我,只要我能立下大功,他便会推举我接替父亲的万仙盟六元之位……

    可现在什么情形?

    我怎么会在这?不对,我是谁来着?

    敖铭感觉脑子一片混乱,竟越忘越多,而此时,有一道黑影急掠而过,敖铭惨嚎一声,一只眼睛已被带走。

    敖铭心神大乱,怪叫一声,竟胆气俱失,转身逃走。

    “猎物这么多,跟我抢干嘛?”那“猿猴臂”恼怒的看着方才搅局的黑影,那是个脚为利爪,背生双翼,宛若鹰隼的畜生道道众。

    那“翼人”甩去黏在他爪子上的眼睛,笑道:“猎物这么多,计较什么。”说罢振翼飞走,“猿猴臂”虽有不快,但也就哼了一声,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了。

    而敖铭亡命奔逃,漫无方向,却转眼记不得自己因何而逃,要逃亡何处。只在本能下拔腿狂奔,他回头看了背后,没有人追来。

    可却忘了看前面。

    “啪!”他撞上了一根大树,跌倒在地。

    他揉着肿胀的脑袋,坐起身来,茫然打量四周,双目更加呆滞迷蒙。

    “哦?是你啊。”此时,一道身影从被他撞上的那根大树上传来。

    便见树上蹲坐这一个畸形佝偻、相貌奇丑的矮子,扛着一把兽牙般的巨刀,咧嘴冲他笑着道:

    “方才不是对本道主喊杀吗,可别说你不记得了,来杀啊!”

    矮子分明只有孩童身材,但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股宛若洪荒巨兽的威压倾压而来,令敖铭本能的浑身战栗。

    “你谁啊?”敖铭绝望又委屈,想要发问,可却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张开口,只发出如野兽般意义不明的叫嚷。

    一阵温热之意伴着腥臊味在胯下蔓延。

    这次,他忘了控制自己的膀胱。

    -=

    若是能想起来,敖铭死前一定会狠狠怒骂道奇先生,若不是道奇先生连哄带骗,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神龟岛岛主不当,不远万里的来昆仑山赴死。

    但他记不起来了。甚至死前的惨嚎,都没传到道奇先生耳中。

    而道奇先生此时也自顾不暇,“啪!”

    一只熊身人被道奇先生按着头砸进断折的树桩里,木刺刺入“熊人”粗壮的脖子,血液汩汩流出,熊人抽搐几下,不再动弹,而在熊人旁边不远处,还躺着一个“狼人”的尸体。

    而道奇先生也喘着粗气,确定“熊人”已死后,摸了摸肩膀的咬痕,鲜血涂满了手掌。

    他受伤了,但他本不该受伤。

    这两个畜生道之人只是普通道众,不是五方兽使,不是四大兽神,更不是万兽春,可就两个普通道众竟然让他受伤了。

    原本解决他们很简单,他只要使出一招……一招……

    一招什么来着?道奇先生脑中一片空白……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大致猜出“畜生断念阵”的功效了。

    按佛家说法,畜生,亦为傍生,指的是一切飞禽走兽、蜎蠕虫蚁,因前世犯下痴愚业,转世作为没有灵智的生灵偿还前愆。

    而念者,思念、想念、怀念……皆为有心智的人才能具备的。

    畜生断念阵的神异之处是能断绝入阵敌人的心智!

    绝智,看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两字,但背后隐藏的却是可怖到令人战栗的威能。

    人能自居万物灵长,蔑称其他生灵为畜生、所依仗的不过便是人类生而有灵,具备其他生物不具备的灵智。

    因有智慧,人类从万灵竞逐的蛮荒时代脱颖而出,创作出绚烂文明,因有智慧,人类成为天地的的主角,理所当然驯养、奴役、宰杀被他们称做畜生的生灵。

    可眼下,众人灵智渐失,只畜生道道众却留存智慧。

    那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密林中,究竟谁是人?谁是畜生呢?

    风吹密林,带出如野兽嚎叫的凄厉风哨,更带来正天盟、万仙盟之人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惨叫声、哭泣声……

    道奇先生只觉背脊发凉,但不敢再细想,他已注意到,越是思考,他现存的智识流失的就越快。

    而他很快发觉,让他背脊发凉的原因,还有——“它”!

    道奇先生猛然回身,一道掌劲呼啸而出,这一掌没有什么精奇巧变的路数,粗犷笨拙,纯粹靠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挥霍着真气,但当此之时,却是唯一有效的攻击手段。

    他身后树木应声而折,却有一个怪兽在树木倒地前跃出,状如豹,五尾独角,咧着嘴,发出雷鸣般的低吼示威,是畜生道四大兽神的狰狞。

    四大兽神在畜生道中地位仅次于道主,是彻底放弃人形,只为追求强大力量的杀戮怪兽。

    它可以变成身长十几丈,极具破坏力的巨兽,也能像方才一样缩成虎豹大小,在密林中偷袭。

    仅从它对身形选择来判断,道奇先生便感觉,眼前狰狞只是不具备人形,但或许比现在的他还要聪明狡黠,道奇先生立时屏息凝神,不敢大意,可此时,又听闻一声。

    “听到你叫,便知道有大猎物,这只果然不错。”一个头顶半秃,身穿金袍的老者拄杖而来,形貌与常人无异,他是在对狰狞说话,却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道奇先生,便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是畜生道“金赤白青玄”五方兽使中的金乌,五方兽使与四大兽神相反,只借助兽力,又不放弃人身,是畜生道中少数能将兽形完全隐藏,收放自如的。

    金乌在五方兽使中居首位,论战力,不在四大兽神之下。

    而道奇先生还在费力的思考辨识来者身份,过往很简单的事此时格外艰辛。

    对手是金乌?是那什么兽使之一,所擅长……

    不行,全忘了……

    真不能再想了,再多思考一会,道奇先生怕自己就要成为只会流口水的痴呆老头子了。

    道奇先生只记得,自己修为,寻常状态对上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虽能胜之,但也必须认真以对。而如今愚痴状态,方才对付两个普通道众尚且负伤,若对手兽神和兽使联手,胜算大概只有……嗯,不算了,总之低的可怕……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又闻一阵地震山摇的脚步声,根根高耸树木如艾草般轻易断折,一个壮硕的独角牛头之人疾奔而来。

    “呵,你也急着来抢猎物了。”金乌兽使嘲笑一声,来者是同为五方兽使的青兕,一年前,纪凤鸣独上昆仑时,曾生生拔去青兕头上的独角,致使他修为大减,受尽他人嘲讽,青兕气极羞惭之下,索性闭门不出潜心修炼,直到最近,才又将独角重新修出,只等着在决战中一雪前耻。

    道奇先生是万仙盟首脑,能杀了他,自是大功一件,金乌见青兕为了抢猎物,竟化出直接兽形,生怕赶不上般一路奔袭而来,立时耻笑他心急。

    而道奇先生脊背凉透,他虽已无法分辨来者是谁,但见这一路奔袭的气势,估计也是畜生道的高层。

    三对一……

    这下胜算不难算了,即便他变得再痴愚,也能算出,眼下对他是必死之局。

    金乌不想青兕抢功,便要率先出手,可却见那青兕临近此处,却是看也不往此处看一眼,而是一骑绝尘,头也不回的径直前行。

    不,说是前行,更像是逃命,连句话都无暇多说的仓皇逃命!

    “杀,杀,杀杀杀!”而青兕身后,一声声满是戾气喊杀声响起,忽见一道人影疾驰而过,宛若黑色飓风席卷,一路摧枯拉朽,直追青兕而去。

    阵法结成之后,密林拔地而起,让周遭地形丕变,万仙盟、正天盟众人被分割到不同场所,乱作一团,又因失智,无法快速聚集,只能各自为战。

    整片密林,全然成了畜生道的狩猎场。

    而越是灵智丧失,越能见一人本性,有人嚎啕大哭,仓皇逃窜。有人蜷缩一处,宛若家畜。有人拼命搏击,奋死反抗……

    自然也有那万中无一者,满心杀念,不再受心智抑制,反而尽数爆发。

    不论何种情形,物盛当杀,始终是带来杀戮的猎杀者!

    金乌愣住,眼看着青兕和那名追着他的人跑来又跑远。

    狰狞却趁他们分神,直扑而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道奇先生。

    道奇先生躲闪不及,他也不闪,而是毫无仪态的大吼一声,向前一步,主动把小臂送进狰狞口中,这不顾后果的悍勇打法,却又恰合以退为进,抢在狰狞牙齿闭合前,以小臂抵住它的下颚。

    但失智之下,显然还是低估了狰狞咬力,即便被抵住下颚难以发力,狰狞仍是能咬得道奇先生手臂汩汩流血,几欲断折。

    道奇先生却恍若无感,只哈哈大笑,看着贺孤穷远去的方向在心中笑骂道:“真是个脑子是累赘的杀胚……”

    贺孤穷以杀念为剑,磨砺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只讲行之有效的杀人手段,不重招式变化,所以绝智对他而言,虽也有损害,但效果不像其他人那般明显。

    可看着远去的贺孤穷,道奇却又止不住的羡慕,自己一生便是因为思虑太多,杂念太多,一步踏差,又不停试图弥补,致使越错越多,最后酿成大祸。

    而今,随着他追忆往事,那追悔莫及、痛彻心扉的往事反而在脑海中渐渐淡去。

    令他竟有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能忘记一切,变得痴愚也很好。

    手臂虽痛,但哪痛得过着三年来日夜煎心的折磨?

    可即便他忘记很多,有一件事,他现在仍记得,而且要在彻底忘记之前喊出!

    便见道奇先生用小臂钳住狰狞之口,全身发力,如过肩摔一般将狰狞掼到地上。

    理智渐渐退去的双目森然怒扫,道:“六道恶灭阴谋算计凌霄剑宗之仇,凌霄剑宗清岳,今日誓讨!”

卷十 第十六章 六道恶灭(六)

    地狱图景开,人间鬼神来。

    森森鬼气化作一副巨大卷轴,将春秋剑阙众人圈入内中。

    地狱灭罪阵开启瞬间,周遭景色丕变,昆仑山景瞬间化作阴森鬼蜮。

    怪石嶙峋、阴气环绕,放眼环顾,周遭已不见地狱道道众,只能见那卷走展开,内中是一副气势恢宏又阴森可怖的《地狱变相图》。

    高如城墙的图卷中,十殿阴曹齐聚,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剥皮狱……十八地狱次第展开。内中是油锅、磨椿、火柱、钉墙等各色各样、触目惊心的地狱刑具,以及那数不尽的皮开肉绽、折臂断筋、勾肠破腹的凄惨罪人。一干罪人扭曲的形貌纤毫毕现、摄人心魄。

    只观图卷,已令人遍体生寒,而更令人肝胆欲裂的是,伴随阵阵阴森鬼啸,鬼气弥漫开来,画卷中那催命的判官,狰狞可怖的牛头马面,凄凄惨惨的黑白无常,还有满卷飞动的各色小鬼真的从画卷中走出!

    即便修者,亦惧于这地狱之景,惊吓之下,已有几名年轻弟子惨叫一声,吓得夺路而逃。

    “蠢货,怕什么,那是地狱道道众!”争鸣殿殿主阮古井气得怒骂。

    若细看那些鬼怪形貌,确实能看出地狱道道众的影子,地狱道道众竟与画卷融为一体,化作各类地府阴曹而出!

    可吓破胆的弟子哪还能分辨,直拔腿就忘后跑,但却忘了身在图卷包围中,越跑反而离图画越近。

    “呵呵呵,既有春秋剑阙弟子弃暗投明,主动投奔,那妾身理当欢迎!”地狱道道主桑魅化作一个明艳的女判官,手持勾魂笔和善恶簿千娇百媚的从图卷中走出,先前她一时被越苍穹威势所慑,但眼下得阵法加持,立时胆气又回来了。

    便见她“欢迎”两字落时,卷轴内中突然飞出十数道勾魂索,勾住那几个逃跑弟子的琵琶骨。

    那弟子们自然奋力挣扎,但一挣扎,反而直挺挺的倒下,勾魂索竟将他们的魂魄生生从肉身中拉出,向卷轴拉去。

    每一个魂魄被拉入图卷中,图卷中便有一个鬼卒眼睛亮起。

    阮古井嘴上怒骂,却不忍见弟子真的被勾魂索索走,便见他猛然挥剑向前,霎时,两根锁链断裂,被勾魂锁勾到半空的弟子魂魄重回己身,弟子还魂,踉跄爬起。

    但还未等那弟子喘上一口气,图卷中便有一个亮着眼睛的鬼卒跳出,手持砍头刀将那弟子一刀枭首。

    这次不用勾魂索牵扯,那弟子魂魄便自行飞入地狱图中,同时,又一个鬼卒眼睛亮起……

    “好歹毒的阵法!”阮古井双目喷火,看出关窍,此图已是地狱,所以死后魂魄不入幽冥,而是被吸入地狱变相图中,而不管是死后被吸入、还是被钩锁勾入,每一魂魄入图之中,魂魄便被赋予给图中一个鬼卒,让那鬼卒能可从壁画上化现而出,加入地狱道阵营。

    “老鬼婆,受死!”驭兵堂堂主武尊军亦大怒,春秋百家中“兵家”出身的他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暴喝同时腾空而起,直取那桑魅。

    “你!双目既瞎,留眼何用!”桑魅立时气得魂体欲沸,她虽是百余年的阴物,但最是在意容貌,素来以妙龄女子形貌现世,此际大怒之下,手中勾魂笔迎风而涨,一个正往图卷中飞的魂魄被吸入笔尖,宛若浓墨。

    而桑魅一甩,便见那浓墨飞出,化作两根的挖眼钎,直刺武尊军。

    但武尊军岂是易于之辈?需知那春秋剑阙是春秋百家为避罢黜百家之祸而于通天道建立的城郭,内中亭台楼阁林立,各有百家流派传衍学说,其中能在最煊赫的四栋建筑中传学的便是“四宇之主”,武尊军便是位列其中,传授兵家之学,一身修为自然不凡。

    挖眼钎来势虽快,但见他长剑横架眼前,蓄力不止,这是反守为攻的一式,非但要挡住那两根迅捷而来的挖眼钎,还要顺势挥出惊天动地的一击。

    可那挖眼钎却不受阻挡的先没入剑身,又没入武尊军眼中。

    武尊军痛呼一声,从半空坠下,竟发觉自己双目失明,全然不能见物。这才醒悟过来,那挖眼钎既是魂力所化,当是没有实体,直击神魂,致使他如今双眼虽完好,却痛苦难当,无法见物。

    桑魅仍余怒未消,“不修口德,留舌何用!”手中勾魂笔再一挥,一个拔舌犁化现而出,再向武尊军击去,要拔去武尊军辱骂她的舌头。

    眼看武尊军再要中招,便然金光一闪,越苍穹切入战场,将武尊军拉到一旁,避开了拔舌犁。再一发力,将武尊军送入一旁阮古井处。同时道:“看来不止能把人吸入画中,倒有些门道。”

    越苍穹说话之时,望向画中的挖眼地狱和拔舌地狱,此时画中那用于挖眼、拔舌的两套刑具已经消失不见,化作空白。

    桑魅见剑皇看出关窍,也不隐瞒,咯咯娇笑道:“好教剑皇知晓,地狱灭罪阵既有吸魂入画,化作卷中阴曹的‘魂归’,也有以魂为墨,将画中刑具画出的‘判罪’,这就叫有进有出。如剑皇这般强盛魂体,属实难得,自然不能以寻常鬼卒承载你的魂魄,妾身瞧瞧,就把你画入这鬼帝之中,让你与妾身一般阴间称王如何?”

    桑魅笔指壁画上一个高大威猛的鬼帝示意,看着剑皇的双眼已现贪婪,若真能趁现在阵法开启之际将越苍穹的魂拘住,有剑皇之魂在手,何惧帝凌天的桎梏?

    越苍穹却冷道:“本座百年身寂之后,自会直入地府斩阎罗,夺那鬼帝之尊,何需你越俎代庖?”

    桑魅啐道:“呵,不识好心,那便赐你万剑传心之刑!”

    桑魅再一运笔,点魂为墨,霎时图中剑树地狱群剑飞腾,只向剑皇而去!

    阴兵鬼剑,化出道道诡异疾痕,直向越苍穹而去,但——

    即身之刻,却皆倒插于地,颤抖不已,如作臣服!

    桑魅想到自己一击未必能击中剑皇,却未想到诡术竟以这种形式失效,陡然一惊,再回神时,眼前已不见越苍穹的身影,却只听闻身后一声。

    “我本就是万剑共主……”

    桑魅魂体陡然一颤,用眼角余光后撇,便见剑皇此时正双手负后,背靠背的立于她身后,桑魅大惊,尖啸一声同时转身后跃,欲与越苍穹拉开距离。

    但下一瞬,灿金剑气从她体内炸开,金光从眼鼻口中冒出,将她切割成碎片。她竟不知道何时中了剑,只能听到剑皇冷厉的声音。

    “……凭你也想用剑杀我?”

    一剑诛敌!

    而剑皇亦缓缓吐出一口浊息,凭他修为,要杀桑魅不难,但也不至于杀得如此轻易。

    纯粹是因桑魅试图以万剑穿心之刑杀他,那万剑虽是魂力凝结,但只要是以剑为形,如何敢忤逆剑中皇者?所以桑魅一招不成,反遭屠戮!

    但就在此时,越苍穹忽感背后一凛,分明无声无息,但本能却告知他背后有物袭来,越苍穹侧身一闪,却已闪之不及。

    七枚凿子已飞至身侧,直刺他周身关节,越苍穹闪过六枚,却仍有一枚没入他左臂肘部关节。

    凿子没入便无形,画中钉凿地狱中的刑具亦消失,只给越苍穹留下钻心透骨的疼痛。

    魂物化形的攻击,实非常理能够揣测,连剑皇都一时不察,中了一记,但越苍穹却哼都未哼一声,只双目直视先前道:“不死不灭?本座方想说地狱阵法太过轻易,你倒也没让本座太失望。”

    |便见越苍穹直视之处,又一个桑魅从画中走出,盈盈笑道:“杀我一次又如何,只要我仍在地狱灭罪阵中,阵法就能帮我复活。”

    “换言之,每次帮你复活,阵法就会消耗它的力量?”越苍穹冷冷问道。

    桑魅的笑容立时僵硬。

    “再换言之,杀你越多,阵法力量消耗越快,而破绽也将越快显现?”

    话音未落,剑皇已至眼前,几乎是鼻对鼻的相向而立,锐利目光似能刺破桑魅灵魂。

    “啊啊啊——”桑魅怪叫一声,撤身同时疯狂攻击,但声音很快从惊叫变成惨呼。

    “那简单了。”越苍穹道。

    随后,黄金剑芒再现,惨呼亦被截断!

卷十 第十七章 六道恶灭(七)

    修罗血海现,生死争一线。

    修罗兴伐阵中,放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血海,只有一把把如山岳般巨大的兵刃,或是倒插血海中,或是半浮在血海上,成了众人立足的岛屿,而佛门三脉和修罗道道众便分散在各个“岛屿”上,厮杀不休。

    整个修罗兴伐阵,便好像是古老巨神厮杀后留下的、血流漂杵的战场,杀伐之意直冲天上红云。

    而阵法的开启丝毫没有打断血万戮厮杀的节奏,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个战场而已,但见他立于一处巨大的刀柄之上,一杆血枪挥洒,独战释初心和辛清慧两人。

    初时,辛清慧和释初心两人犹占上风,可随着阵法开启,血万戮功力似在层层提升,猛烈暴戾的招式大开大合,如赤蛇乱舞,三丈之内气流激荡,杀意冲天。

    战得兴起,血万戮忘情大吼,而与此同时,他的形貌也在逐渐发生变化,血管贲起,肌肉虬张,外露的皮肤渐渐变得涨红,竟显得充满力量和恐怖。

    每次接招,辛清慧都被那破坏性的力量震得气血翻腾,不由暗暗心惊。

    可更令她心惊的,反而是与他联手的释初心。

    要知那血万戮好歹是一道之主,又得阵法加持,强则强矣,也算理所当然。

    但释初心在血万戮猛攻之下,竟也不显支拙,而是遇强则强,长袖挥洒,佛珠抽卷,一人至少将血万戮的攻势挡下六成。

    辛清慧本以为释初心与天女凌心是孪生兄妹,又同生一副好皮囊,那资质应该也相仿才对,可如今看来,天女凌心若不是得了宿世传承的功力,只靠自身修炼的话,怕现在连释初心一半的修为都没有。

    “辛师姐,速战速决!”此时又闻释初心呼喊,这和尚看出血万戮修为仍在增强,而且不知是否有极限,所以担心久战不利。只求速决。

    眼看释初心大出风头,辛清慧心中早暗起竞逐之意,她是优昙净宗的大师姐,向来颇为自矜自傲,怎甘心让年岁比她小上五六岁的释初心比下去?尤其是释初心还是那天女凌心的兄长。

    但闻她清啸一声,从漫天枪影中翩然退后,同时,从手上桃枝状的法器“三分春色”上拈下一朵开蕊桃花。

    这“三分春色”上的桃花花开五朵,皆是靠她用真元温养才会绽放,换言之,每一朵都储藏了她的真元,花开枝上,与她真气相通,可以衍生各种不同变化,而一旦将花摘下,又是威力惊人的杀器。

    原本枝上已有七朵花,青城山一战中消耗了两朵,至今没有恢复,而如今开战不久,辛清慧便摘下了一朵,可见其争胜之心。

    便见她屈指一弹,霎时弹得花瓣纷飞,花瓣一化十,十化百,漫天瑰丽,向血万戮席卷而去。此招来势汹汹,血万戮却更是兴起,喝道:“来得好!”

    但见他长枪连舞成圆,舞得泼水不入,但花瓣却不仅是“泼水”,而是如潮浪一般涌来,仍是不少花瓣穿透过枪圆,将血万戮割得鲜血淋漓,左右两肩处更是留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眼看久守必失,血万戮将被花潮吞没,便见他索性收回长枪,放弃了无用的防守,扎马沉气,大吼一声,霎时,一股血色罡气从他体内爆发,伴随着如尸山血海长河染红的气势扫荡八方,相比之下,漫天花潮成了桃花春色江南软红,柔弱的一息可破,霎时血染桃花,花潮溃散。

    而花潮溃散同时,一名面如桃花的僧人却欺身而上,释初心知晓血万戮这般爆发罡气必然大耗真元,抓住血万戮回气不足的一瞬之机已近他身侧。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毁煞枪虽威势万钧,但方寸之间却难以施展,血万戮方想调转枪头,释初心已用左手扣住血万戮持枪的右手,同时右手汇聚佛元,印向血万戮天灵。

    血万戮欲再出左手挡招,却发现方才的桃花花潮并没有完全被震散,而是有一线缠在了他的左手手腕,辛清慧正以花线为鞭锁,拉扯住了血万戮左手。

    双手同时被制,而释初心已直盖天灵,眼看血万戮将死之际,却见他朗声一啸,左右肩膀上的创口处突然血液翻涌,净从创口中又探出两只血手!

    一手挡在天灵前,千钧一发之际挡住释初心逼命佛掌,一手反守为攻,撮掌成刀,斩向释初心胸前。

    释初心大吃一惊,哪预想得到这种变化,忙撤步后退,他本是立足在巨大刀刃的刀柄上,这一退直接从刀柄退到下方的刀锷处,但仍是慢了一瞬,血万戮的掌刀已在释初心胸前割出一道凄惨血痕,若是再慢一些,这一击怕是能直接斩开释初心的胸腔。

    “一对二,确实双拳难敌四手,现在公平了些。”血万戮并不急着追击,而是活动了下新生的两根手臂,此时的他,面目狰狞赤红,浑身血气蒸腾,还生有四条臂膀,俨然就是传说中的阿修罗。“哦,对了,还少一件兵器。”

    血万戮想起了一般,随手扯碎花束鞭锁,随后空着的手向下方的释初心处一张,释初心忽感胸前伤口一阵撕扯般的剧痛,他方才退身同时分明已封穴止血,可此时血雾夸张的从他胸前喷涌而出,凝成一把血枪,朝血万戮掌中飞去。

    眼看释初心将失血过多,便见他当机立断,掌运“光明琉璃火”按在了伤口处,一阵火灼皮肉的“滋滋”声中,竟将裂开的创口烫在了一起。

    伤口止住了血,释初心俊秀的面庞此时变得苍白,但仍是双掌合十道:“小僧明白了,原来修罗道阵法的功用,是能让你们控制血液。”

    辛清慧一惊,亦同时明白过来,六道恶灭方再出时,曾使用过上三道轮回阵围攻过司天台,所以上三道中修罗道、人间道的阵法特性已露过底。

    那时,入阵的修罗道道众便是各个现出赤面青发,肌肉虬结的修罗战体,据战前纪凤鸣分析,完整的六道轮回大阵较之上三道轮回阵,每一小阵的本质不会发生变化,只是功效上会有增强。

    这推论是正确的,但对修罗兴伐阵的本质判断却错了,众人本以为修罗兴伐阵的功效就只是化作修罗战体增加战力,而如今才发觉,修罗战体只是外在的表现,其真正的效用是控制血液。

    控制自己的血液,让气血在体内加速流动,使通体变得赤红的同时功力大幅提升,这就是修罗兴伐阵的真相。而结成六道轮回大阵后,修罗道道众对血液的控制进一步增强,可以像血万戮那样使出血色罡气、用伤口处的血液化出两条臂膀,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其他人的血液,牵引释初心体内的血液从创口喷涌而出。

    “天女的兄长,倒有几分见识,废话说完了,可以再来厮杀了吗!”血万戮握住血枪,抖了个枪花,随后四手持双枪,直指释初心、辛清慧二人,受他战意感染,足下的血海都几如沸腾。

    枪尖所指,辛清慧不禁后缩了半步,眼前敌人受创会越来越强,而己方一旦受创,就会失血不止,这一阵,如何能破……

    她不知道,亦难看到胜算,只能寄望不远处最关键的战场,“梵海三友”对阵血千秋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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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道联军攻打六道轮回大阵,策略是六阵破其三阵。

    而如何选择破去的三阵,便是重中之重。

    破阵的关键,在于对阵法的了解,对信息的掌握。除去最神秘最难应付的天道净世阵,剩余五阵之中,越苍穹的黄金剑芒至刚至阳,对阴鬼有所克制,所以由春秋剑阙主破地狱道。

    而人间道和修罗道阵法的功效,在之前施展上三道轮回阵时有过展现,比起其他几阵的茫然未知,这宝贵的信息足以成为胜负的关键,所以,人间道和修罗道也是重点攻破的目标。

    因此,攻打修罗兴伐阵的战力堪称强横,佛心禅院和优昙净宗两派皆是此次决战主力,但两大派却被安排合攻一阵,还再加上来自白马寺支援的精锐僧人,佛门三脉齐聚,以人数来说无疑是最多的。

    而以战力来论,虽无越苍穹这种顶尖强者坐阵,但也是高手如云,佛心禅院五大明王来其三,优昙净宗“双妙三慧”除素妙音在灵观派坐阵,其余也都到场,还有白马寺,仅剩的四个枯字辈高僧来了两个。

    众多佛门高手、弟子在不同的岛屿上厮杀,上演无数佛功对修罗的惨烈搏斗,修罗道虽是悍勇,一个个现出了狰狞强悍的修罗战体,但一时也难以压制璀璨佛光。

    可最关键的一处战场,此时却陷入胶着。

    一个巨大的斧戎断片漂浮在粘稠血海上,难以沉没,宛如浮岛。

    而此时“碰!”的一声惊天巨响,震得浮岛都晃动不已。

    大悲明王以明王之相怒摧佛掌,枯寂大师挥动灵宝禅杖以万钧之势砸落,周妙洁指掐日轮印,浩瀚佛光自上空倾泻而下。

    分属三个佛脉的三人因私交笃厚,并称“梵海三友”,每一人都是各自门派中中流砥柱般的高手,大悲明王在佛心禅院五大明王中,地位和修为都只仅次于曾为七凶恶妖的镇狱明王,枯寂大师和周妙洁能与大悲明王并称,实力自然也在伯仲之间。而这三大高手配合联手,更有一套合击的战法,默契无间,威力无比。

    可此时三人同出强招,却受挫于同一人之前。

    怒掌,禅杖,佛光,皆停在修罗道副座血千秋头顶,却难以寸劲!

    “三位大师再加把劲,连我的‘欲血战铠’都破不了,你们要如何降服修罗?”浮岛震颤不休,但血千秋稳立不动,他的战戟向下斜指,竟是没做丝毫抵挡,只因他周身血液流动包裹,竟成一个无形无相的液体战甲。

    而三道雄浑劲力击在战甲之上,竟只掀起几圈波澜,没有造成丝毫损耗。

    同样控制血液,在不同人手中有着不同变化,修罗道中以血千秋功力最为深厚,唯有他能以血为甲,化出这‘欲血战铠’,此铠至柔无相,循环不息,与足下整片血海相连,能化千钧劲力于无形,鏖战多时,三大佛者已使尽手段,竟也难伤铠甲下的血万戮分毫。

    此时亦觉击在战甲上,便如劲力入血海,化消无形,三大佛者僵持之下,已显难以为继。

    而此时,便是血千秋反守为攻之际,便见他手中战戟,无尽罡气狂扫,三大佛者尽数被扫退倒飞!

    但倒飞的速度,却快不过声音传入耳中的速度,“若三位大师累了,便换修罗杀佛吧!”

    血千秋追上倒飞的枯寂大师,战戟举起、挥下!

    随后,血光四溅开来!

卷十 第十八章 六道恶灭(八)

    饿鬼吞天地,血食徒哀泣。

    饿鬼吞业阵开启,周遭霎成一片干裂荒芜的旱地,唯有飞沙走石,不生寸草。

    左飞樱还未看清周遭之景,便觉头晕眼黑,浑体无力,几欲瘫倒。

    “中毒?不,不是!”左飞樱初时以为是中毒,但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饿!无比的饿!

    左飞樱修道多年,虽不能做到传说中的餐霞饮露,但对饮食的需求也大为降低,饥饿的感觉已经许多年未曾体验过了。而如今,就好像要将这辈子欠的饥饿感全补上,那令人抓心挠肺的饥饿百倍猛烈的卷土重来。

    这是饿十天,还是饿二十天会有的感觉?

    左飞樱无法辨别,只觉饿到她全身器官都无力,只有胃囊在翻腾、在咆哮,就好像她的胃囊要化作一张怪物的大口,再得不到满足,就要吞尽她全身的血肉,吮净她每一根骨头!

    佛经之中,终日饮食,却怎么也吃不饱,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而不安的鬼魂唤作饿鬼。

    左飞樱此时明白,饿鬼道的阵法,竟是能让阵中之人不断受着饥渴折磨!

    此时,一声声惨嚎将左飞樱心神从饥饿中强行唤回,她奋力睁眼,便见饿鬼道已经攻来!

    饿鬼道分为两队,一队是蜀中群妖,一队是北龙妖兵,此时皆化作饿鬼形态,泛着赤红的眼,张开大口,或留着口涎,或吐着火焰,好像要开饭一般,嘶吼着杀向万象天宫众人。

    一干弟子正饿得头脑发晕,手脚发软,还未反应过来,饿鬼道众人已张着大口而至,立时,不少弟子被扑倒在地,在声声惨嚎中,被饿鬼撕下臂膀,剖开肠腹,大口分食。

    “饿……饿……”而万象天宫中,竟也有弟子看着那被扑倒分食的同门,双目泛起贪婪血光,

    饥饿,是人类最源初的,最不可遏制的本能,它能将所有道德、伦理、人性通通吞到腹中,驱使着人用胃代替脑子思考。

    一日没粮,心里发慌。

    三日没粮,两眼放光。

    七日没粮,断绝伦常。

    十日没粮,人肉飘香。

    饥饿驱使下,人以人为粮,易子而食的惨剧曾不断重复上演,而如今,惨剧又出现在了眼前。

    “饿啊!”两名万象天宫弟子疯狂喊了一声,也目泛血光扑向那些惨死的同门,从他们被啃食的不成人形的尸身上争抢血淋淋残余碎肉,发疯似得往嘴里塞填。

    而还有更多的弟子,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已舔着舌头,忍不住要挪动脚步了。

    就在此时,一阵火光闪现,竟是左飞樱一挥手中红伞,唤出一阵南明离火,将那两名啃食同门的万象天宫弟子烧成飞灰!

    在那两名弟子凄厉哀嚎声中,听闻左飞樱集聚中气,朗声道:“我等重返昆仑,乃为光复门派,死则死矣,但求挺身为人,俯仰无愧,任谁再行此非人之举,依循门规,左飞樱定杀不饶!”

    左飞樱面上带着寒煞,威势骇人,传遍八方,可她心中却在滴血。

    此番攻打六道轮回大阵,除天道外,针对剩余五道的战略是破其三,拖其二。对要攻破人间道、地狱道、修罗道的正派联军来说,他们是取胜的关键,承担的责任自然是艰巨。

    而对负责畜生道、饿鬼道的两方来说,他们的任务就只能用凶险形容了。

    入阵之前,正派联军对畜生断念阵和饿鬼吞业阵的功效一无所知,信息缺乏这是其一。

    主力要被分配到主破的三阵,那分配到饿鬼、畜生道的战力就势必减少,这是其二。

    在信息缺乏,战力不足的情况下入六道阵法,相较于其他三道,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万象天宫残众当仁不让的接下了这最凶险的任务,不管各派真实动机如何,此番若能攻破六道轮回大阵,万象天宫就能重返昆仑,光复门派,可说是最大的获利者,所以,自然也要主动承担最凶险的任务。

    左飞樱开战之前,已做好死伤惨重的心理准备,但仍未想到,自己一个饿鬼道道众还未诛杀,就先杀了两个同门师弟。

    这些年连番血战,死伤无数,不少万象天宫弟子已无法忍受朝不保夕的危险,默然退出门派,能留存至今的,都是屡经风霜,心志坚定之人,都是未来万象天宫复兴的希望。

    左飞樱视他们皆如兄弟姐妹,可如今却不得不杀,因为她知晓,极端的饥饿之下,所谓人性简直脆弱的可怕,一旦其他弟子也跟着效仿,那阵中将再无正邪之分,只有彼此互食的饿鬼。

    不知是被左飞樱所慑,还是众人暂时找回清明,万象天宫上下纷纷强提精神,他们结成阵型,施展各式术法抵抗,一时雷火飞窜,冰雾齐涌,挡住饿鬼侵袭的浪潮。

    但左飞樱依旧无法心安,要知晓,饿鬼道道众皆修行《饿鬼吞业**》,此**可以化身饿鬼形态,令自己战力大增的同时,还可通过进食人肉迅速提升修为,可谓一等一的邪法。但之前虽是号称“饿鬼”,终也有吃饱的时候,饱食之后,饿鬼便会变回之前形态,反陷入一阵较为虚弱的消化期,直到下一次饥饿降临。

    可根据现状推断,若阵中之人皆要忍受无休无止的饥饿,那饿鬼道道众也同样不会“饱食”,换言之,那可怖骇人,吞进一切的饿鬼形态,永远不会解除!

    同样是饥饿,饿鬼道非但战力大增,还能在此战中通过吃人源源不断的进化。

    而正派这边却只能忍饥挨饿,同受**和精神的双重考验。

    她眼看着一名修炼雷劲,精擅雷法的师兄手擎惊雷,击向一名饿鬼道道众,可手方举出,便因饥饿而脱力垂下,被那饿鬼咬断了喉咙,吃掉了心脏,又被其他饿鬼份儿分而食之,眨眼功夫,竟连骨头都不剩下。

    而吃掉他心脏的饿鬼继续迫不及待的扑向下一个目标,腾跃之间,竟隐隐多了几分雷霆之威……

    万象天宫弟子见日常同门沦为口中之食,又有几人濒临极限,发出畏惧惊恐的尖叫,。

    左飞樱不敢保证,她的威慑能持续多久,同门对血肉的诱惑又能抵御多久,甚至连她自己,对着那纷飞的血肉,都已暗咽唾沫……

    “不行!”左飞樱猛收心神,她一双眼睛扫视战场,寻到了饿鬼道道主隐虚为的身影,高喝一声,“杜道长,齐道长,擒贼先擒王!”

    说话同时,左飞樱催动“动地术”的术法,往地下一按,隐虚为足下瞬间腾起十数丈的巨大石柱,让他与周遭饿鬼分开,巨大石柱耸立成了一个隔绝的战场。

    杜如诲、吕知玄二人领上清派少数精锐支援,此时听闻左飞樱呼唤,立时明了用意,二人同时纵身而起,左飞樱也随后御风而至,不多言,不待言,三人同时出手,齐攻隐虚为。

    吕知玄一抖后肩,背后双剑化作两条蛟龙,腾跃而出,绞向隐虚为。

    杜如诲运使“焚玉天衍印”,烈阳真火凝成手印,轰然而出。

    左飞樱擎伞向天,汇聚雷霆,随后红伞一引,雷电劈下。

    但隐虚为从开阵时起,便一直负手闭目,自始至终站立不动,好似对外界毫无感知。

    直到双剑,掌印,雷电已及身边时,他才忽然睁眼!

    “抱歉,我方才一直在压制饥饿,倒是怠慢了……”

    隐虚为不紧不慢开口,左手以掌接掌,轰碎杜如诲掌印,右手以术破术,同以电闪雷鸣,化去左飞樱的雷电。

    咆哮而来的双蛟已没有手再抵挡,而他也不挡。

    但见隐虚为旋身一翻,双蛟险之又险的从他面前刮过,而躲闪同时,他竟张开口,咬住了其中一条蛟龙的背脊,生生撕扯下一块血肉来。

    蛟龙双剑乃吕知玄以上清秘法祭练,取蛇魂魄封于剑上,每七日便以心头血浸沃,长此以往,可由蛇成蟒,由蟒化蛟,甚至祭练到传说中的最高境界,可以化为龙形。所以虽是铁器,却也能生出血肉。

    蛟龙痛苦嘶吼声中,隐虚为仰头将囫囵血肉吞下,一瞬间,面上涌现出满足之感,但下一瞬,又被无尽的饥饿填满。

    于是,他嘴角泛起诡异微笑,双目泛光,打量美味食物一般扫视三人,继续道:“……好在你们送上嘴边了,终于可以,不用忍了。”

卷十 第十九章 六道恶灭(九)

    世间如梦幻,人心起波澜。

    许听弦领儒门一众弟子和玲珑珍阁精锐踏入人间道阵法之中,便忽觉周遭景物流转,换了人间。

    众人竟已置身人流如潮,喧嚣吵闹的城郭之中。

    屠夫挥动剔骨刀将切下来的肉剁成臊子,小二在街边殷勤迎来送往,约会的男女眉目传情,姑婆一边挑拣菜叶一边谈论别家的是非……男女老少、贩夫走卒皆有,俨然人间百态,讲价声,叫卖声声声入耳,羊肉馆子的葱香味、骡马的粪臭味、姑娘的头油味混杂成一股生活味迎面扑来。

    可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出现在此处却显得怪异至极,要知晓乔装易容、迷神幻术皆是人间道的拿手好戏,入阵之后,突兀的出现在此处城中,那人间道道众在哪?

    是在暗处?还是……就在眼前?

    正派众人本就全神戒备,见此情形,纷纷持起兵刃,祭起法器。

    可这么一大帮人同时一亮刀兵,城中百姓立时慌乱,叫嚷着“盗匪来了!”,纷纷四散逃离,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一名民女被逃离的人群推搡着,足下一松,被推着跌向了正道人群中。

    一名玲珑珍阁的好手见那女子跌到身边,立时一慌,当此之时人人自危,可谓风声鹤唳,哪敢让人轻易近身,只当那女子是人间道道众乔装偷袭,当下挥动长刀。

    可那女子真就不堪一击,一刀之下被拦腰斩断,血液肠子淋漓洒了一地,一干百姓见状厉声尖叫,逃得更仓皇。

    那玲珑珍阁的好手也愣住了,不知所措。

    可此时,儒门阵营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小妹!”

    一名儒门弟子排众而出,跪在那断成两截的女子跟前,拨开女子头发确认后,怒极悲极,双目赤红道:“你杀了我小妹!你偿命来!”说罢挺剑杀来。

    玲珑珍阁的好手哪会乖乖束手?一边挥刀反抗,一边骂道:“哪个是你妹子?想娘们想疯了吧!”

    可儒门弟子悲怒成狂,招招拼命,那玲珑珍阁好手唯恐有失,呼朋唤友的叫人帮忙,眼看事情越闹越大。

    此时听闻弦声一拨,清越激荡,压住争斗之声。“注意,都是幻术!”

    是许听弦屈指拨弦,使出儒门“醒世清音”。此为儒门六坛中乐坛绝学,弦音响彻,直指人心,论威力虽不如佛门狮子吼,却更能警醒人心,助人勘破幻术,只是弦音一起,将引得拨弦者内腑共振,伤及己身,以许听弦修为,每使出一次“醒世清音”,便至少需要三个时辰回复,没想到还未开战,便已使出了一记。

    而乐坛绝学,声势自是非凡,声波扩散之处,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互相推搡的人群亦如梦幻泡影,尽数消散。

    方才人声鼎沸的长街,此时只剩下了一人!

    一处酒馆摊前,人间道道主晏世元正不紧不慢的斟着酒。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唯独方才那名儒门弟子,口中依然痴狂呼喊着“小妹!小妹!”,见到那血泊中的女子消失,竟如梦游被人猛然惊醒一般,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着当场昏死,不知死活。

    众人见状,无不色变,人间如梦阵的特性已在当年司天台之战中显现过端倪,那时,入阵者陷入无穷无尽的幻觉之中,难辨虚实。

    而结成六道轮回大阵后,人间道阵法威力又更上一层,竟能形成一个规模浩大,人流如潮的的幻城,让群体陷入共同幻觉,只稍作拨弄,便险些让入阵者自相残杀。

    但,这就是人间如梦阵的极限了吗?

    它还藏着什么还未显现威力的奥秘?

    许听弦压住翻涌的内腑,却压不足起伏的心绪。这些问题他不知,但他觉得,那个人或许知晓。

    那个素妙音口中的,被她安排混入人间道的内应!

    只是那内应是谁,许听弦一无所知。

    当日公布战策后,他曾私下向素妙音询问那内应的特征,但素妙音只说,那名内应为了卧底早已改头换面,如今是何形貌,是何身份连素妙音自己都一概不知,许听弦也不必费心去找寻那内应,觑得时机,内应会自行与他联系,届时靠暗号辨认身份,只要说出“镜花水月,皆为梦幻”这接头暗号的,就是素妙音安插的那名内应。

    正当许听弦暗暗思索之际,便听晏世元开口,道:“许公子,如何,现在肯饮我这杯迎客酒了吗?”

    许听弦亦收敛心神,道:“晏道主呢,现在敢把你的手下们叫出来了吗?”

    晏世元自斟自饮,放下杯子道:“哈,我人间道的道众,不就在周围吗?”

    正道众人闻言心惊,而话语方落之际,周遭景色又变,方变得空无一人的街道,立马又现出重重人影,街道上、屋顶上、树木上,远处建筑上,塔楼上竟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间道道众,将正派众人包围在了内中,看数目,怕是有上万之众!

    令正派众人顿有自投罗网之感,但转念一想,昔年人间道全盛之期也不过两千余人,何来的这上万之众?

    “又是幻象!”方才当街那名“斩杀”女子的玲珑珍阁好手见人间道故技重施,立时大怒道,同时挥刀向最近的一名人间道道众斩去。

    可刀光闪动,听锵然一声,被那道众同样用刀轻易接下。

    传至虎口的震颤感,让那玲珑珍阁好手清楚认知到,眼前之人绝非幻象,立时道:“吾乃岭南‘斩邪刀’齐放,能正面接我一刀,你是人间道七情六欲十三使,还是四大尊者?”

    人间道道主以下,设“生老病死”四尊者,七情六欲十三使,虽然“生”、“病”两位罪者皆死在应飞扬剑下,七情六欲十三使也损伤近半,但在常人眼中,依旧是令人生畏的邪道高手。

    而这名唤齐放的玲珑珍阁好手,既能被玲珑珍阁重金聘来,自然也有不俗修为,一手刀法在岭南道闯下“斩邪刀”的偌大名头,又在玲珑珍阁中取了宝刀助阵,敢说只有七情六欲十三使、四大尊者才能正面接下他一刀,自也有说这话的底气。

    那道众却答道:“我只是人间道寻常道众,如何能与四大尊者及十三使比肩?”

    人间道寻常道众服饰皆是遮头盖面,只露一双眼睛,看不出形貌,而从服装样式来看,此人确实是寻常人间道道众的打扮。

    可人间道一寻常道众,就能正面接下威震岭南的“斩邪刀”齐放的刀招?令正派众人心生不真实之感。再想那周遭将他们包围的那上万道众,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已有不少人面带寒色,流出冷汗。

    而此时,晏世元敲了敲桌子,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后,悠悠道:“许公子,你要我将手下叫出来,现在人都在这了,少不得要战上一场,你说咱们是武斗还是文斗?”

    许听弦本已打算率众开战,听晏世元此话后,知晓必有说法,回道:“武斗如何,文斗又如何?”

    晏世元道:“武斗自没什么好说,便是你我双方对阵厮杀,死生由命,只是这样一来,双方难免损伤惨重……”

    许听弦闻言不禁嘲道:“我倒不知,晏道主还是悲天悯人之辈。”

    晏世元不以为忤,哈哈一笑道:“人间道道众皆是我手足兄弟,正如许公子体恤同门一样,自然不忍损伤。”

    许听弦轻嗤一声,他知晓人间道是帝凌天的嫡系,所以晏世元会设法替帝凌天尽量保全,但仍顺势道:“晏道主既然如此说,看来是推崇文斗了,不知文斗又是怎么个斗法?”

    晏世元道:“文斗同样简单,便是你我双方各出三人,捉对比斗,三局两胜,我方若输,让出路来任你们设法破阵,你方若输,便要退守在外城区,双方各自修整半日,半日之后,再开三局对决。”

    “缓兵之计!”许听弦眉头一皱,随即立时察觉出晏世元的意图,眼前“人间如梦阵”故然神秘莫测,但六道之中最危险最可怕的其实是“天道净世阵”,六道轮回大阵扭曲时空,自成一界,而天道阵法就是将天道主化作这个世界的“天意”。

    天意玄玄渺渺,不可测度,无法直接干涉这个世界,却与阵中生灵存在天人感应,随着阵中之人贪、嗔、痴、慢、疑等诸多负面情绪的不断滋生,天意也会被负面情绪浸染,最后,化作恶天、邪天,降下无尽天灾,完成“成住坏空”的循环,将这五浊恶世中除自己信徒外的生灵尽数湮灭。

    之前,上三道轮回阵中,天道净世阵那无可逆转的灭世之威未及展露,已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如今是完整的六道轮回大阵。

    其他几道选择杀伐,削弱正派各方的同时,也是加快天意的“污化堕落”,因为生灵深陷险境,生死之搏时,最能激发种种愤怒、悲伤、悔恨等激烈复杂的负面情绪,让天意尽快被负面的恶念污染。

    而人间道又不同,人间道本就擅长各种摧残人性、玩弄人心的心神幻术之类的术法,死前爆发的情感虽然极致浓烈,但在人间道道众眼中,人死了,情感也就寂灭了,不如让敌人活着,陷入持续的猜疑、恐惧、惊怒……等情绪中,这样才更细水长流,所以晏世元并不执着于最大程度的杀戮对手,而提议采取文斗的方式。

    在他看来,时间对六道恶灭更为有利,一旦天道恶化,天罚降临,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眼前敌军尽数歼灭。

    一旁,射艺坛主洛晓羿和玲珑珍阁掌柜张惯晴亦识破其中关窍,正欲出言提醒,但许听弦已心中有数,暗中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人间道欲施展缓兵之计,许听弦亦是同样。

    晏世元将比斗分文武两种,其实破阵的方式也分文武两种,其他几道苦战的正派联军,都是通过不断厮杀消耗阵法力量,期望阵法出现力量空虚瞬间,使得阵眼浮现,这只能算“武破”的方式。

    而文破的方式则是知阵法变化,晓阵中原理,或是依理而行,巧借变化,或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如此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阵法破去。

    但文破听上去美好,真实施起来何等困难?六道轮回大阵乃人间最极致的阵法,卫无双、纪凤鸣师徒何等天纵之才,钻研良久,也不过能窥探十之一二。

    许听弦就算亲身入阵,看得比他们更深入,但也难说能比他们理解的更透彻。

    除非他能找到素妙音留在人间道的内应,或者更准确说,让内应找到他。

    内应在人间道卧底,必然有对阵法的相关情报,如能善用情报加以分析,就算不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文破”了人间如梦阵,多一分对阵法的理解掌握,至少也能减一分的人员伤亡。

    但若直接厮杀,两方开战,乱作一团,难有与那名内应接触的机会,而接受晏世元文斗的建议,反而能制造这个机会,这是第一个理由。

    于是,许听弦朗声道:“晏道主既然这么说了,那我方便选择文斗!”

    至于第二个理由……许听弦开口同时,抬眼瞥天,心中默念,“晏世元想拖到天道净世,可这天,不止是帝凌天的天!我这么相信你,你可莫坑我啊,我的‘挚友’——应飞扬!”

卷十 第二十章 六道恶灭(十)

    天道净浊世,万物灭复始。

    净天祭坛上,黄金剑芒开道,惊见应飞扬强势现身,硬撼天道之主帝凌天。

    双掌交击之际,应飞扬化纳帝凌天天人五衰之气,灌注足下阵图,霎时,天道净世阵开启!六道轮回大阵成形!

    一股浩瀚无垠,玄奥深邃的气息瞬间弥漫昆仑山脉,随着六道齐全,六道轮回大阵自衍一界,城池、密林、血海……不同的地貌出现在茫茫雪山之上,三教百家,正邪双方,都被笼罩在这与现世截然不同的界域之中!

    自有规则,自成天地,此界开启,亦象征着最不可测的决战,在此推向最**,道魔消长,天下命运,都将这片界域之中,划下最终结局。

    然而,此界最高掌控者,凌越一切生灵的天意,今次,却有两个!

    应飞扬借帝凌天之力开阵,二人双掌相并、气机交缠,又同在阵眼之位,阵局开启之际,竟皆成了此阵的阵主,“天意”的化身。

    但万物主宰唯一,岂容双天并立?

    自两道玄玄渺渺,高深莫测的天道意志诞生之际,便注定无法共存。

    它们彼此激烈冲突,时化阴阳双气互相吞噬,时化操棋者以大地为棋对弈,时在时空中跳跃抹杀彼此存在,时化命运之写对方命运……超越时间和空间,在阵中正邪双方见不到的维度,进行着一场超乎想象的战斗!

    无过往亦无尽头,似万年又似一瞬。

    最终,两股天道意志皆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化出了最熟悉的形态,屹立于日月星辰之间。

    一者白衣无尘,银镜覆面,宛若照彻人心,帝凌天飘然现世。

    一者黑服劲装,刀疤截眉,自有睥睨气魄,应飞扬昂然而立。

    双方现身之际,各自身后的无尽星辰如受牵引,向着对方冲撞而去,流星之雨,彼此击撞,星辰破碎迸射出最炫目的星火。

    而万千星辰破碎声,也掩不去二人直传对方心中的声音。

    帝凌天双手负后,白衣飘飞,声音深邃辽远:“又见面了,上次未来得及请教你的名字,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你不介意吾继续叫你——六道创主?”

    从应飞扬轻描淡写间化用他五衰之气之时,帝凌天便已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再是应飞扬,而是曾在天书之战中借溯回流光之术跨越千年再现的,一手缔造六道恶灭的六道创主。如今六道轮回大阵开启,他竟又一次挡在自己面前。

    六道创主负手而立,虽然形貌与应飞扬一般无二,气质却截然不同,他双目如渊,尽是以万物为刍狗的漠然,道:“姓氏名讳,凡尘云烟,如何称呼,悉由汝便。”

    帝凌天轻轻一笑,嘲道:“那便还叫你六道创主吧,名字不记得,此时你化身天意,本当万化随心,却仍选择应飞扬的形貌出现,可见你两千年前原本的形貌,你也不记得了,呵,宿世轮回,已让你记忆残破至此,为何还挡在吾面前?”

    “万般皆忘,唯存一念,将天女魂魄交还,允你自尽,否则六道恶灭今朝灭矣!”六道创主漠然的双眼唯有提及天女时才有慑人神采。

    帝凌天哈哈笑道,嘲意更甚:“两千年前,你创六道恶灭,两千年后,你却要毁六道恶灭,你百世的轮回,岂不成一场笑话?”

    六道创主冷然道:“两千年前,我创六道恶灭护法天女,两千年后,六道恶灭却亵渎她魂魄,已离初衷,何需留存?”

    帝凌天嗤道:“声声句句,不离天女,可笑你身为天人,眼界之中,竟只容得下一个女子。”

    六道创主神态倨傲,反问道:“识得天女,我便已寻得我的天地,你呢,下界凡人,你的眼界,又几曾见过真正的天地?”

    “哈,吾之天地,此战之后,便将尽收眼底!现在,端看这传承于你的天人五衰功,在吾这下界凡人手中,能否惊艳天人?”话已说尽,帝凌天不再多言,便见他单掌高举,引六天至能,化灭世之威,霎时,此世酝生的五浊恶气源源不断汇入帝凌天掌心,一股天愁地惨,神鬼惊惧的力量于焉成形。

    选择了最熟悉的形态后,又选择了最熟悉的战斗方式,化身天意的帝凌天,一出手自有天地呼应,天人五衰功膨胀至不可思议的境界,下一瞬,他身形闪逝向前,毁灭至能直袭六道创主!

    六道创主千年死寂之心,竟首生惊异之情,天书之战中,他曾以更完美无瑕的天人五衰功击败帝凌天。

    但在此世界之中,帝凌天已抛形弃骸,化身天意,不再受先天体制限制,天人五衰功的运用已丝毫不在六道创主之下。

    六道创主这才恍然忆起,两千年前之所以行封天之举,除了为保护天地免遭三界百族大战再次破坏外,另一原因便是因这些朝生暮死的下界凡人,短短生命之中,竟能展现出令神鬼为之震撼的成长速度!

    但天人神话岂是易与?六道创主虽感意外,出手却毫不迟疑,纳天地,分清浊,尽收世间清圣之气,直迎帝凌天浊世之掌。

    双掌再相击,世间法则都为之震撼,周遭无数星辰同时碎爆,灿烂星火迸射四溅,不可方物。

    而这场超越规格、超出认知,却注定将决定昆仑大战结局的战斗,只有一个目击者!

    “好个帝凌天,竟能将天人五衰功运用到如此境界!”应飞扬内心震撼。

    他与六道创主共用魂魄,此时六道创主对战帝凌天,而应飞扬的意识正沉潜于识海之中,只作为一个旁观者。

    一个身临其境,却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一方面他的神识仍清醒,帝凌天一招一式都看得分明,好似身临其境的生死相搏。

    一方面,他又将身体全交给了六道创主主导,无法对自己的形体下达任何指令。

    像是身不由己,受人操控,也正因为此,他才能更心无旁骛的观看这场战斗。

    无上之上,登峰越极。

    眼前之战,实属当世仅见,只有在自成一界的六道轮回大阵中,战斗才会超出天地界限规则束缚,拔升至如此规格。

    虽然与应飞扬所修剑道无关,但各种大道达至顶点,总是相通的,所以仅是观视片刻,与自己所学互相印证,应飞扬便觉大受裨益。

    可正在他继续观视之际,应飞扬忽觉神识一阵恍惚。

    “这种感觉……难道?”

    应飞扬一凛,想起了十日前与纪凤鸣的那场对话。

    -=

    “你说要我勘探你的魂识?为什么会有这想法?”纪凤鸣疑惑道。

    那夜,雹雨交加,应飞扬因天女凌心之事,与素妙音起了冲突,随后,便无视风雨,去找寻了纪凤鸣,这场对话也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应飞扬点头道:“圣佛尊说我神魂之中有异常,而我也觉得,那人天书之战中未能救回天女魂魄,应当不会甘于消失。大哥能否帮我查看一番?”

    “倒无不可,只是……”纪凤鸣立时明白应飞扬所指是谁,却面带迟疑道:“罢了,先让我看看情况。”

    说纪凤鸣一手按在应飞扬天灵之上,神情凝重,手中运转道法,探索应飞扬魂识。

    探索神魂乃是凶险的事,也唯有极其信任之人,应飞扬才敢放手让他试探。

    半晌过后,纪凤鸣才睁开眼睛,道:“果然,你神魂之中留下了一个‘锚’。”

    “锚?”应飞扬不太理解纪凤鸣的表述。

    纪凤鸣解释道:“若把‘本我’比作船,魂识便是河流,百世轮回,便如长河滚滚流过,我们若想寻找某一世的记忆,便是在漫漫长河中搜索某一段水域,便要逆流而上,掀起整条河流一处处的搜寻,这便是‘溯洄流光’之术的原理,所以它属于最高端的术法,对神魂伤害也极大。而你神魂中留下‘锚’的人,也就是你曾提及的那位六道创主,相当于在河流中留下有迹可循的标记,只要沿着‘船锚’,不需要溯洄流光这种高深法术,也能轻易在无尽轮回中定位到他的神魂。”

    应飞扬明白过来,道:“就是说,六道创主上次消失时,已留下印记供我们找寻,让我能有机会再度唤醒他主的意识?”

    “你想靠他对战帝凌天?”纪凤鸣皱眉,一眼洞悉了应飞扬的动机。

    应飞扬道:“六道轮回大阵中,除了他,无人能抗衡帝凌天。”

    这是实情,亦是必然,六道轮回大阵中,帝凌天将化身天意,凌越规则,超脱一切,已然不是常理能揣测的维度,纵然当世十大顶峰降临,也难在六道阵中与其抗衡。

    纪凤鸣断然拒绝道:“不行,这太过凶险,请神容易送神难,一人体内,终究难存两股意识,时间一长,你的魂识将被他侵占,就此泯灭!”

    应飞扬摇头道:“决战之时,生死相搏,谁人不是在行险?我又岂能屈居人后?”

    纪凤鸣眸光一闪,觉察到些端倪,道:“是不是素宗主对你说了什么?她想激你牺牲自我神智,换取六道创主再临?”

    “与素宗主无关,她激我与否,我都会选择尝试。”应飞扬说着,拍着纪凤鸣肩膀,道:“大哥放心,我有恩未了,有仇未消,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但若真有让六道创主再现的方法,能牵制甚至诛杀帝凌天,这价值,绝对值得我冒险一试。”

    纪凤鸣见应飞扬目光澄澈,神色坚定,终是被说动,叹道:“算了,你若真能心中有数,为兄倒可以陪你一试,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说罢,纪凤鸣让应飞扬坐下,手掌再度按在应飞扬天灵之上,口诵法诀道:“祭乾坤,衍万法,识海元神游!”

    应飞扬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脑海中有一个漩涡,将他携裹着吸入其中,不断旋转、下沉……

    一阵漫长的晕眩之后,应飞扬睁开眼,驱散眩晕之感,眼前已焕然不同,到了一处前所未见的奇异境遇。

    周遭是一片空白,无东西南北之分,只充斥飘散着淡淡的、茫茫的雾气,雾气不时变动,凝成各种形态,时如飞鸟,时如矫兔,时如雄鹿,空白的世界中各种雾状的生灵驰骋,竟衍生出万类生灵竞自由的景象。

    应飞扬心生好奇,想触碰一只雾状的蝴蝶,可手指刚一靠近,那蝴蝶便长出四肢,变作一只青蛙跳走了。

    “不用好奇,这些都是你。”熟悉声音从耳边传来,纪凤鸣已不知何时手持折扇,站在了他的身边。

    应飞扬疑问道:“什么意思?这里是哪里?”

    纪凤鸣解释道:“这是你的天魂深处,天魂者,古称为‘胎光’,,丹鼎派称为‘元神’,人有三魂七魄,身死之后,其余两魂七魄消散天地,唯有天魂不会消散,而是承载着过往宿世再入轮回。”

    应飞扬立时明悟,却仍觉不可思议,看着周遭道:“大哥的意思是,这周遭生物都是往世的我?”

    纪凤鸣点头,露出感慨良深之相,道:“确切的说,是你往世的残余的魂识记忆,你轮回百世,初为天人,期间为花木、为飞禽、为虫豸、为走兽,蒙昧混沌,朝生暮死,所以残余魂识也是轻如烟雾,一触即散……过往虽听多了教诲,但我也是今日见你神魂,才切实知晓,生而为人,是何等有幸!”

    应飞扬亦心有所感,问道:“大哥之前没来过他人的天魂深境?”

    纪凤鸣摇头笑道:“自然没有,如你这般,能敞开神魂任我查探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更何况对常人而言,往事魂识浩瀚如海,我若贸然探入天魂深境,怕是自己也将迷失在的无尽识海中,好在你魂识中有那留下的‘锚’指路,才助我不至于迷失。”

    应飞扬又道:“那六道创主呢?他在何处?”

    “不用问我,问你自己,现在的你能感受到那个锚,放空思想,顺着它的引领……”纪凤鸣声音放轻,循循善诱,应飞扬也随之他引导渐渐放松。“然后,就已来到了他跟前!”

    纪凤鸣语毕,应飞扬恍然回身,发现自己已出现在一处天梯之上。

    那阶梯蔓延向上,自一片空白处起,直向另一片空白延伸,不知来处,不见尽头,唯见阶梯之上一人负手背身而立,只给应飞扬留一个孑然萧索的背影。

    那人身形亦由雾气凝成,颇显模糊,但自有一股高高在上、旷古寂寥的气度,见此背影,应飞扬便知晓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晚辈……嗯,姑且就算晚辈吧……”应飞扬在称谓上略作纠结,便双手抱拳道:“晚辈应飞扬拜见前辈,同属一魂,隔世再见,也算缘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但六道创主依旧负手背立,恍若未闻。

    应飞扬环视周遭,见天梯耸立,直达看不见的云端,立时心有所感,魂境之中,周遭景色皆是由往事魂魄中残存的记忆具现而成,只观此景致,便依稀可知,六道创主并非像初代天女一样心怀众生平等的渡世大愿,在他心中,依然有一种身为天人,高高在上的骄傲感,甚至心中深处,一直想延着这长长阶梯,重回天界故土。

    但他却为一人而滞留。

    留在他不屑踏足的人间,轮回百世,千年无悔。

    应飞扬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执念,但他知晓,该如何唤醒这份执念,于是他又道:“晚辈此行,为救天女而来。”

    “天女”二字一出,那负手而立的身影,气息立时好似被激活了一般,如古老的雕像苏醒。周遭原本凝滞的魂雾也随着激荡、澎湃。与此同时,一阵威严沧桑的声音在应飞扬神识中响起。“天女?她现下如何了?”

    应飞扬诚挚道:“初代天女法身被夺,魂魄受创分离,一魂寄在了法身之上,其余魂魄在转身的肉身之中,若不尽快将法身夺回,令魂魄合一,天女将魂飞魄散,再难轮回转世,所以,晚辈恳请与前辈合作!”

    应飞扬叙述天女遭遇之际,六道创主周遭魂雾亦如沸腾,翻滚不休,随后,传来的是他压抑的声音,道:“合作?好!那这便将你的肉身献出!”

    话音方落,便见六道创主周遭的魂雾陡然袭来,如潮如浪,如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只欲将应飞扬吞没。

    分明有魂无体,应飞扬却忽觉周身一冷,一股灵魂深处涌现的战栗蔓延无际,他虽不通神魂术法,却能知晓此时六道创主正欲施那‘夺舍’之举。

    “千年转世,竟已孱弱如斯,你既无法护她周全,那边将这千年时光交还与我!”

    魂雾如六道创主怒意一般汹涌磅礴,应飞扬未料他话未说两句,说动手便动手,足下本能急退,可魂境之内,距离并无意义。

    眼看便要被魂雾吞没,就在此时,忽见一道道扇面在应飞扬身前次第展开,如屏如障,又如拦海堤坝,阻住拍击而来的魂雾怒海。

    “十三重天绝尘阵!”

    青城山上,此阵曾阻挡三恶道联军,此时在应飞扬神魂中再现,一扇一重天,阻住磅礴魂雾。

    而比屏障更坚实可靠的,是挡在应飞扬身前的一道身影。

    “当告阁下知晓,眼下他不光是你的转世,亦是我的小弟。”纪凤鸣轻摇手中折扇,折扇掩住下半脸,却露出锐利的目光道:“想夺他躯体,问我准许了吗?”

    “大哥!”见纪凤鸣挡在身前,应飞扬惊魂方定,顿觉心安。

    而纪凤鸣依旧注视着六道创主,道:“果然,你留下的是‘锚’,亦是‘钩’,便是要钓我小弟来此!”

    锚,本身就是钓巨大海兽的一种鱼钩,听闻此言,应飞扬这才明白,六道创主在神魂中留下痕迹,从一开始,就是要引他找寻,让他上钩,伺机夺舍。

    应飞扬视六道创主为前世,等同于曾经的“我”,这种比亲缘更亲近的天然联系,让他思维难免受限,全料不到六道创主执念竟深至如此,为了天女,竟能毫不留情对后世出手。

    而纪凤鸣横生枝节,六道创主却视若无睹,冷然道:“你的准许?对我重要吗?”话音落时,魂雾肆无忌惮的冲击着屏障,转眼,第一道屏障轰然碎去。

    纪凤鸣却面色不变,道:“魂境之中是你主场,我自无法阻拦,但消耗你的魂力,却还能勉强做到,如此,以你本就不多的魂念,纵然一时夺了我小弟的躯体,也难久留世间,最终,将是前世今生一同魂飞魄散,这两败俱伤的结局,是你所愿吗?”

    “魂飞魄散,对我重要吗?”六道创主依旧反问,魂雾依旧攻势不减。

    “那天女对你重要吗?”纪凤鸣一语既出,魂雾顿时一滞。而见所言奏效,纪凤鸣摇动乾坤扇,不紧不慢自信说道:“托你之福,你创立的六道恶灭,已成当世最强大的一方势力,而如今的天道主帝凌天,修为更臻此界绝顶,纵然你是天人,立时天地之间,修为亦要受天地法则压制,凭你一己之身,纵然不惧魂飞魄散,却也断无可能在魂飞魄散之前,挑翻六道恶灭,夺回天女魂魄!除非,与我们合作?”

    “合作?与尔等下界凡人?”六道创主冷漠声音,流露出天然的不屑。

    “与我们,亦是与他。”纪凤鸣折扇指向应飞扬,道:“六道恶灭非一人可敌,我们这些下界凡人,会开出一条血路,会挡住其他五道的恶徒,将他送至帝凌天面前,千万人牺牲,只为制造一个让你独战帝凌天的机会,而你要做的仅是将你的神魂印记交于他,让他能在决战之时将你唤醒!”

    “仅是?”六道创主淡漠语气中,都出现嘲笑之意,“你可知交出神魂印记意味着什么?”

    纪凤鸣坦然道:“交出神魂印记,便相当于你将魂识任人掌握,既可选择在适当时机将你唤醒,也可选择趁机将你彻底湮灭,而冲你方才所为,就算真选择后者,也毫不为过!”

    六道创主嘲笑之意已遮掩不住,“那,凭什么我要相信尔等这些下界凡人?”

    “不是信我,而是信他!”纪凤鸣指着应飞扬道:“你们魂念相通,你当能感知,论及拯救天女的执念,他,绝不在你之下!”

    被突然提及到的应飞扬一愣,茫然道:“啊?我有吗?”

    六道创主却沉默了,好似真在认真思考,静立良久后,一挥衣袖,一道无形印记刻在了应飞扬眉心。随着一起来的还有逐客的声音,“时机若到,唤我苏醒,现在,莫来相扰!”

    “唉唉?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吗?”应飞扬话音未落,又感视野一片白茫,如坠云雾,和入魂境时的情形一样,一阵天旋地转后,在睁眼时,已又回到青城山居所之内。

    “你这前世,真是难相处,说赶人就赶人,我本还想从他那里多探问些六道轮回大阵的情报呢……罢了,看他记忆残缺的只能记起天女,料想问他也没用……”纪凤鸣将手掌从应飞扬头顶收回,不禁埋怨道。

    应飞扬亦有同感,那六道创主毫不拖泥带水,一开始毫无迟疑的就选择将要他夺舍,之后又毫无迟疑的将神魂印记交给他,转变之突兀,实在令人难以适应,于是嘀咕道:“我开始感觉,他会和天女一起滞留人间,该不会是因为他在天上人缘太差,被其他天人排挤,借口让他守护天女封闭天门,实际是想借机流放他吧……”

    应飞扬正这么说着,忽感脑海深处一阵怒意咆哮而来,烧得他脑壳发热。

    纪凤鸣见状,忍笑补充道:“还未来得及告诉你,神魂印记会让你们联系更紧密,你所说所想,他感知得到。”

    “啊?”应飞扬闻言,顿时面露苦色。任谁脑子里藏着一个能洞悉自己心思的老怪物,相信此时都笑不出来。

    而纪凤鸣收敛笑意,郑重道:“还有一事,你需要注意,你与六道创主虽共有一魂,但毕竟是两个意识,全凭的之前溯回流光之术才能令他苏醒,但本质依旧是泾渭分明。便如我方才所说,他虽能将你吞噬夺舍,但意识魂体依旧彼此冲突,你们魂魄若合二为一,最终也难逃同时魂飞魄散的结局,所以,我方才在你魂境之中设下了十三重天绝尘阵,将你们两个隔开。”

    应飞扬闭眼,心沉识海,果然能隐约感受到层层屏障护卫着他的神魂。

    纪凤鸣继续道:“但一旦对上帝凌天,便是六道创主,也势必倾尽全力,而他一旦全神灌注,魂念也势必不受控制的扩张,自发的冲击十三重天绝尘阵,一旦冲破所有屏障,你们神魂意识将强行融合,最终同归于尽。所以,在所有屏障破碎之前,不论胜败如何,你都要设法结束战斗!”

    -=-

    “咔咔咔!”

    连续声脆响,将应飞扬思绪从回忆中拉回,而他抬眼,赫然惊见,帝凌天实力超乎预期,令六道创主全神应对,魂念也随之迅速扩张。

    横亘在他与六道创主的屏障在魂雾冲击之下,脆如琉璃一般,顷刻之间连碎三层!

卷十 第二十一章 人心向背(一)

    人间如梦阵中,云波诡谲,暗潮汹涌。

    许听弦、晏世元明里定下三战之约,暗处却各怀算计。

    三场对决,三局两胜,正派联军赢,人间道就不做阻拦,任正派设法破阵。

    人间道赢,正派便退避三舍,半日之内不得进攻。

    但这脆如薄纸的口头约定,如何能约束满怀机心的双方?

    既然一开始双方都没打算遵守,那派出对战的人选,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许听弦心中思忖合适人选,论修为,己方中当属他、儒门射艺坛主洛晓羿、玲珑珍阁总阁掌柜张惯晴修为最高。

    但既然真正目的是要探知更多关于人间如梦阵的情报,而不是取得胜利,那在未知阵法深浅的情况下,贸然派出最强阵容,反而可能中了对方陷阱,折损最强战力。

    想到如此,许听弦索性挑挑眉,很随意的问道:“既然约定了,不知贵方派出的第一个人选是谁?”

    晏世元笑道:“许公子若要使那下驷上驷之计,那怕是要令你失望了,人间道人才济济,随便挑一个便能取胜,嗯……第一战人选,就选他好了。”

    晏世元信手一指,所指之人遮头盖面,乃是人间道寻常道众一贯打扮,正是方才接下“斩邪刀”齐放一记刀招的人。

    许听弦顿时心中起疑,对决的胜负虽不重要,但对双方士气亦有影响,也不可能过于儿戏,晏世元这看似随意的一指,究竟是在阵法加成下,每一个道众都有提升,还是这看似随意挑选的道众,其实是早有安排?

    正在他犹疑之际,“斩邪刀”齐放自告奋勇道:“这一阵我来!”

    说话同时,却怒视那名道众,狠狠道:“方才一刀没剁了你,便看你能接老子几刀?”

    见齐放请缨,许听弦心中了然,这次玲珑珍阁许以厚利,聘任了诸多好手,齐放手中的名刀“破日”便是其中的好处之一,但要想把许诺的好处拿实了,总要显现出些手段。

    两度贸然出手,皆是有急于立功的心思,但两次都没讨得便宜,自然不肯罢休。更何况听闻齐放与人间道之间有夙仇,为仇为利,所以此时主动请缨并不意外。

    许听弦略一思索,齐放修为虽非顶尖,但在众人之间,也能排到前十左右,恰是试探的好人选,便点了点头,小胜叮嘱道:“齐壮士,此战不求必胜,务必小心己身,莫中了邪人的手段。”

    齐放扬声道:“我斩邪刀齐放面前,邪人,有何可惧?”说话同时,已纵身而出,手中名刀‘破日’直取眼前人间道道众,霎时,一阵沉雄刚劲的刀风笼罩全场。

    出手才见真道行,齐放所修的斩邪刀法刀劲沛然,刚猛无铸,一经施展,当真如大日坠下,大有破魔辟易,扫荡乾坤的威势,可见其人能威震岭南,果然是有硬底子。

    那人间道道众同样抽刀应对,但双刀初相接,便已力屈一筹,随后,便被重重刀劲压得见不到人影,尽落下风。

    人间道道众晏世元却不见急躁,反而赞叹道:“大开大阖,以直破巧,破邪刀齐放果然名不虚传。”

    许听弦知晓晏世元擅长言语挑唆,所以不愿与他多言,只嘲道:“斩邪之名,确实名不虚传,也只对上人间道这等邪徒,才能最大发挥威力!”

    人间道功法以攻心为主,重机巧多变,在正面对决时,硬接直来直来的斩邪刀确实难占便宜。

    晏世元却轻轻一笑,道:“哈,就不知道斩邪二字,是斩多了我们所谓的六道邪徒才得名,还是被斩邪刀斩杀了的,都会成了邪徒?”

    许听弦听闻晏世元话中有话,知道他又要卖弄言辞,索性置若未闻,而交战中的齐放刀势却陡然一晃。

    许听弦见状察觉有异,心中一紧,喝阻道:“晏道主,既是公平对决,可知什么叫观棋不语?”

    晏世元道:“本道主又未指点之招,只是想讲些关于这位齐壮士的故事,闲谈而已,许公子总不能将人嘴堵上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儒家经典,许公子难道忘了?”

    若有可能,许听弦倒是真想将晏世元嘴堵上,但晏世元真要说什么,他自无法阻止,只能道:“只怕晏道主又要满嘴谎话,妖言惑众,许某不得不防。”

    晏世元似笑非笑道:“哈,许公子,平心而论,你此时到底怕我说谎话,还是怕我说的是真话?”

    许听弦一时语滞,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喝!”的一吼,战场之中,齐放大喝一声,加催刀势,似乎要快速结束这场战斗。

    见齐放着急,而晏世元笑意更甚,道:“说回这位齐壮士,他乃师承岭南道的绝刀老人,自幼被当做儿徒,授以技艺,待他成年,绝刀老人更是将女儿许配给他,从此成了翁婿。”

    许听弦不想再听,故意打岔道:“晏道主对齐壮士了解够深,看来是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我怀疑这场比斗有失公平!”

    晏世元却不上当,不去真和许听弦理论公平与否,只道:“齐壮士与我人间道之间有宿仇,本道主自然要了解,哦,可能许公子还不知道,那齐壮士的岳父绝刀老人曾助拳过三十年前与六道恶灭的战争,在与齐壮士结亲三年后,就惨遭人间道道众报复,被人击落深渊尸骨无存,哦,也难怪你不清楚,这齐壮士口称与我人间道仇深似海,但守孝之后却并未找我们报仇,反而是孝期一满,就急不可耐的占了绝刀老人家产,纳了两房妾室!”

    “你住口!”再闻一声怒喝,只见那齐放竟舍了对手,一刀直挥向晏世元。

    “锵!”而他的对手却趁此得以喘息,欺身向前,架住了齐放挥向晏世元的怒刀,二人劲力交催,足下砖石碎裂,成了僵持之态。

    而刀锋就架在晏世元头顶,他却依旧稳如泰山,不紧不慢道:“可这只是此事疑点之一,更大的疑点是,我身为人间道道主,怎么全然不知晓此事?唉,我人间道本是清清白白,就是这莫须有的罪背的多了,才被污为邪派的,所以本道主自然要查探清楚,而一查之下,才发现,呵,哪有什么人间道报复,不过又是一场引狼入室,以婿杀翁的腌臜事!”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哗然,众人无不侧目看向齐放。

    “胡说!你有何凭据?”齐放正在催动真元,脸已涨得通红,原本不能泄气,此时却忍不住破口喝出。

    晏世元却冷笑道:“证据?不就在你眼前吗?回到最初的问题,斩邪二字,究竟是你斩多了我们所谓的六道邪徒才得名,还是被你斩邪刀斩杀了的,都会成为我六道‘邪’徒?”

    说话之际,眼神已示意眼前与齐放交战的那名人间道道众。

    齐放开口之际泄了真气,原本凝聚集中的刀劲散乱四逸,刮掉了眼前那名道众的兜帽面巾,令他现出真容。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干瘦老者,此时现出真容,老者双目中的情感也不再隐藏,如刀锋一样怒视齐放。

    齐放心神大乱,真气一泄,被击得连退数步,却惊骇道:“怎么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心知肚明,需知绝刀老人是三十年前的人物,又少涉江湖,在场无人认得他,可齐放此语,却是坐实了这老者的身份!

    晏世元长叹道:“是啊,怎么可能?绝刀老人待你恩重如山,授你一身修为,更将女儿许给你,只是少传了你刀法最后一式而已,但那也是因为那最后一式刀法刚猛霸横,会亏损自身精血,影响子嗣,他本想等你有了后再传授于你,但你却以为他藏私,趁他不注意将他击落深渊,好在他命不该绝,竟留了一口气不散,被本道主救下,这才知道这桩人伦惨事,好个斩邪刀,好个正道,在场中人,如齐放一般的还不在少数,自居为正,定我等为邪,可这天下正邪,当真都是由你们说得算吗!”

    晏世元说至最后,目光扫视在场正派联军,双目如能照彻人心,竟有不少人畏惧被看穿一般后退脚步。

    而齐放口角呕血,双目赤红,宛若疯魔般吼道:“放屁!他那闺女又丑又蠢,悍妒成性,若非他硬塞给我,谁稀罕娶她?那泼妇仗着他的势,对我非打即骂,他是唯恐制我年轻力强,怕真撕破脸了制不住我,才私藏了刀招!”

    晏世元扶额道:“你们家务之事,不需向我这外魔邪道申辩,但你弑师却是真,哦,按照你们正道的说法,弑师之罪,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许公子,你们有谁要诛杀他吗?”

    晏世元看向许听弦道,许听弦却面色铁青,无言以对,只在心中飞速思索着内中玄机。

    “怎么可能?齐放一出战,对方就已将他最隐秘的脏事调查的清清楚楚,安排的对手,还是他死去多年的老岳父,这种巧合,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齐放是和他们一伙的,故意演这出戏,可什么目的,值得让自己身败名裂?”

    许听弦想破脑袋,也只能猜想是齐放在演戏,毕竟是他主动请缨出战,对手也是他挑选的,只有这样推论,才能解释这巧合中的巧合。可很快,这本就难立住脚的推论,又被推翻了。

    晏世元见正派联军无人回应,又道:“罢了,自己事,还是自家决吧,齐壮士,有一点你说得确实没错,你正当年,绝刀老人却垂垂老矣,论修为他已难敌你,但他压箱底的最后一招,却能克制你所学的全部刀路,杀你,只需一刀!”

    此话一出,便见刀光一闪,那老者出刀反守为攻,欺身向前,齐放连忙舞刀护身。

    在场不少刀术名家,眼见那老者刀法分明也没有神奇之处,可齐放却如把破绽送到刀前一般,二人错身而过,齐放脖颈多出鲜红一线,随后鲜血喷涌而出,倒在血泊之中。

    胜负立断,生死分明!

    许听弦连忙上前,探着齐放的脖颈,却找不到一丝脉动。若猜测方才一切只是齐放演戏,现在算是被推翻了,至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齐放都不会甘愿演到丢了性命的地步。

    那人间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人间如梦阵阵法的奥秘究竟是什么?

    下一场对决,人间道还能不能继续“做到”?

    “这一场胜负,相信没有争议了吧?”晏世元耀武扬威一般环视周遭,自然再无人回应,于是,便见他起身对那绝刀老人道:“老前辈,你替晏某赢了此战,救命之情自此两消,你我就此别过吧,晏某不敢留你,恐毁了你的一世清名。”

    那老者拾起被吹落在地的头巾面罩,道:“将死老朽,还计较什么名声,世间清浊难分,正邪莫辨,这些年来收留我的是人间道,除了人间道,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说罢,他又将象征人间道道众身份的头帽面罩系起,步入了人间道道众的人群之中,混在内中,再难分辨……

    随后,晏世元又道:“人间道已先下一场,许公子,不知第二场有谁出阵,来替你们挽回颜面?”

    此话一出,正派一方却无人再抢着应战。

    第一战带来的负面影响远比想象的眼中,齐放不光是输,而且输得身败名裂,输得凄惨又蹊跷。

    原本是以正诛邪、除魔卫道之战,却硬生生变成了对弑师禽兽的清理门户,正邪的逆转,对士气是一场巨大的打击。

    而除此之外,更令人人胆寒,若人间道真连齐放几十年前的阴私之事都挖出来,难保不能挖出他们的,纵然自诩正道,又有几人能拍着胸脯说,平时没做过半点亏心事?

    众人沉默之际,便见玲珑珍阁的总阁掌柜张惯晴迈步上前,躬身将赠与齐放的破日刀捡起,收回自己储物匣中,才沉声道:“许公子,这一阵交给我来。”

卷十 第二十二章 人心向背(二)

    首战失利,玲珑珍阁总阁掌柜张惯晴挺身上前,欲接下第二战。

    而许听弦却一时踌躇,本指望齐放出战第一场,不论胜败,至少能探知些人间如梦阵的情报,然而现在齐放身死,却只令疑云越来越多,可见想要获取有价值的情报,需要投入更强的战力,比如张惯晴这等高手。

    可张惯晴堪称己方大将,若他再有失,那情况将更加严峻,甚至将影响最终战局,不得不令人深思利弊。

    正在许听弦难以决断之际,便听张惯晴轻声道:“公子放心,难得阁主大人开放府库,张某自不会空手而来,此行带足了阁中的好货。”

    话说之时,张惯晴一捋衣襟下摆,不经意的露出腰带,许听弦眼睛一亮,宽下心来,拱手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张掌柜了。”

    张惯晴点点头,迈入战场之中,齐放尸体已被拖下,但血迹犹然未干,张惯晴就立在这血泊之上。

    在张惯晴眼中,这滩血不是淌在地上,而是这是泼在了玲珑珍阁门匾上。

    齐放是受雇于玲珑珍阁,而他做错了事。

    错不在弑师,而在弑师未遂,反而在这档口将事情败露出来。那他的错事,就会损及玲珑珍阁的名誉。

    要知道,玲珑珍阁一向重视名誉。

    因为名誉能在适当时候卖个好价钱。

    那作为这次昆仑之行的主事,张惯晴有责任将这滩脏血洗刷干净,将玲珑珍阁的污名洗刷干净,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

    便见张惯晴锦服玉冠,气度华贵,昂首环顾人间道众人,自有一副雍容气象,朗声道:“久闻人间道耳目众多,擅长勾人阴私,本掌柜今日见识了,就不知你们可探到本掌柜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一声以上乘真气发出,声音虽不大,声浪却滚滚外扩,人间道方胜一场,道众本志得意满,窃窃私语私语,却被这一声硬是压住了轻视之心。

    晏世元也不与他较劲着比拼功力,只摇摇头,无奈道:“唉,张掌柜可说是在场众人中,最令晏某无可奈何的人,我人间道那些勾人阴私的手段,在你面前可派不上用场。”

    张惯晴却冷笑道:“张某可谈不上风光月霁,晏道主莫给我扣高帽。”

    晏世元却道:“张掌柜误会了,我是说商人如食腐逐臭之鸟,万事趋利而为,晏某之恶,杀人也不过百数,而你等豪富囤积居奇,贱买高卖,便如前年淮南遭了水灾,你们低价收了被淹的田产,却压着库仓的粮食不卖,最后一亩田换不得两斗米,逼得百姓卖儿卖女,仅此一场灾,就逼死了千万人性命,世间大奸大恶,莫过你等豪商富贾,但你等却能毫无自觉,不以为耻,既然如此,人间道纵有手段,小小阴私在你们眼中不过鸡毛蒜皮。”

    张惯晴嗤道:“上善若水,商道如水,通有无,交相利,若无我等互市,各地不过死水一潭,何来当今盛世?世间不止奸商恶商,他们恶事,扣不到我的头上,晏道主所言抑商之说,贬低之语,自古有之,不过拾人牙慧,不值一驳。”

    晏世元哈哈笑道:“好个上善若水,商道如水,就不知张掌柜所谓的通有无,交相利之后,怎有的落得泉涸井枯,而你们却汇成胡泊汪洋?”

    张惯晴依旧淡然道:“湖泊汪洋,不过水的暂居之所,终将化作在日蒸气滕下,化作**,润泽八方,沟壑滴水汇于江海,而江海汇聚之后,亦会回补沟壑,水有一时深浅之别,先后之差,总好过千里旱地,处处黄土。”

    晏世元拍手,赞叹道:“便是这般冠冕堂皇,本道主望尘莫及,实在学不来,所以说,对齐放的手段,在张掌柜面前全然用不上!”

    张惯晴不理会他的嘲讽,只道:“既然如此,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不知人间道要派谁出马?”

    晏世元道:“张掌柜身家尊贵,人间道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死尊者,便请你去向张掌柜讨教一番。”

    随着晏世元一声令下,忽闻鸦鸟啼鸣,一阵鸦群不知从哪飞来,汇于场中,随后黑羽飘飞中走出一个人。

    其人身着黑色长袍兜帽,骨瘦如柴,面色死灰,手驻骨杖,骨杖之上栖息着一只乌鸦,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沉郁死气。

    人间道道主之下,有‘生老病死’四尊者,四尊者中又以生死双尊修为最高,这形如死尸之人便是死尊者,如今人间道中,仅次于晏世元的镇场高手。

    不同于上一场,这一局对决,双方都可谓派上了最顶尖的战力,是以所有人都凝神以待,期待这场战斗。

    而在死尊者现身瞬间,战斗就已经开始!

    张惯晴略显矮壮的身形凭空消失,转眼逼近死尊者身前。一句话未说便直接动手,在公平对决中显得有些偷袭的意味,但张惯晴并不在乎。人间道道众擅长术法,而他惯用掌法,掌功对术法,距离便是生死线,张惯晴不会为了斗几句嘴,给对手从容施展术法的时间和距离。

    但死尊者亦见机极快,术法几乎瞬成,但见他骨杖一旋,口诵法诀,“十鸦齐飞。”

    杖上乌鸦振翼飞出,以一化十,袭向张惯晴,那乌鸦并非真正的乌鸦,而是死尊者独门绝学,以术力凝成的“死厄凶鸦”。

    死尊者本是一个捡尸人,全靠搜刮死人财物维生,直到一日捡尸捡出了这门“死厄凶鸦”的术法,才踏上了修行之路,只是此法需以死气滋养,过于邪异,为世人所不容,所以他最终在人人喊打,走途无路之下,加入了人间道。

    而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捡尸生涯与食尸体腐肉的乌鸦太过相似,即便人间道中有更多高深术法,他也始终对这改变自己命运的凶鸦之术情有独钟,只以其他术法做补充,不断推演强化这‘死厄凶鸦’之术,竟让这原本只是三流的术法成了人人畏惧的绝学。

    那乌鸦爪牙尖利,行动迅捷,更附有死厄之气,触肉则肉烂,狠毒异常,防不胜防。

    但张惯晴凛然不惧,脚步避闪同时,抬掌而动,一道道厚实如金银的掌气轰出,正是自家绝学“招财进宝手”,一掌一个,乌鸦登时被击得化作黑羽飘散。

    但在这拖延的一瞬,死尊者第二个术法已蓄势待发,他一手持杖,一手掐诀,如巫祭起舞一般,诵道:“百鸦蔽日!”

    “砰砰砰!”

    如变戏法一般,半空飘散的一根根鸦羽竟变成一只只乌鸦,数量足以百只,聒噪鸣叫声震耳欲聋,扑棱棱向张惯晴飞去。

    张惯晴面色微变,不得已停下脚步,伸手探向要将钱囊,小小钱囊中竟掏出一面镜子,镜子一扫,发出一道光柱,十几只乌鸦被光柱灼烧灭尽,随后又扔出一个竹筒,竹筒中探出了只三头火蛇,蛇口吞吐,又几只乌鸦被吞下。

    “棱光镜!”“火蛇筒!”在场有人已经呼出镜子和竹筒的名号,心中又羡又妒,这些都是有名的法宝,却被张惯晴扔垃圾一般扔出,只能令人感慨玲珑珍阁掌柜财大气粗。

    但对张惯晴的赞叹,很快又被对死尊者的惊异取代。

    “千鸦遮天!”鸦鸣聒噪中,忽闻死尊者一声凄厉尖吼,由十到百,由百到千,漫天飞舞的乌鸦竟再暴增十倍,宛若黑云遮天蔽日,笼罩上空!

    “怎么可能!”张惯晴惊呼而出,百鸦之数已需他小心应对,那千鸦齐飞将是何等威力?他连甩出几件防御法宝护住周身,这才稳定心神,道:“定是掺了障眼术法!”

    要知“死厄凶鸦”乃是死尊者术力所化,自然有其上限,若真一口气能演化出千只乌鸦,那他的术力将是何等磅礴浩瀚?何必还屈尊在人间道当一个尊者,直接去当天道主也够了!

    所以这千鸦齐飞之景,必然是掺杂了人间道惯用的幻术,但……

    “障眼术法?你对人间如梦阵一无所知!”死尊者冷笑一声,催动群鸦向张惯晴攻去。

    “难道人间如梦阵真能有如此增幅?”张惯晴心中再度生疑,而此时,防御法宝形成的屏障在群鸦汹涌下如蛋壳一般被击碎,十几只凶鸦掠身而过,皮肉绽开的剧痛,让张惯晴惊觉,至少这些对他造成伤害的凶鸦有一只算一只,皆是真实的。

    好在张惯晴主事一方,见多识广,此时虽惊不乱,更多法宝不计成本的甩出,一时之间,宝光耀目,晃得在场观战之人如报菜名一般,惊异的报出一个个宝物的名号。

    “浩然尺!”“红砂葫芦!”“雌雄剪!”“降龙木鱼!”

    借着玲珑珍阁丰厚库存,竟也慢慢站稳阵脚。

    连晏世元都忍不住嘲讽道:“素闻玲珑珍阁分‘工’、‘商’两脉,‘工’脉虽占多数,但高层之位却都被尔等‘商脉’垄断,可怜工脉呕心沥血制造出的宝物自己都用不得,却在这被你挥霍一空,张掌柜,你那方才说商道如水,但远的不谈,只谈你玲珑珍阁内,你的油水有滋润到工脉吗?”

    晏世元言指的,正是玲珑珍阁内部核心矛盾,当着众多玲珑珍阁好手面前,纵然他现在手忙脚乱,也不得不出口替玲珑珍阁辩白:“工脉虽是法宝制造者,但材料尽是商脉所出,工脉不过是废些时间和真气而已,商脉多汲取些收益,天经地义。”

    说话之时,心中发狠,一件件法宝甩出,大片大片乌鸦被击溃。

    晏世元又道:“就怕你这么将工脉心血抛出去,却也只打了水漂,死尊者千鸦遮天之术已成,除非一息之间将漫天飞鸦全数杀尽,否则飞鸦还会不断再生,哦,许公子,莫看我,我指点你们张掌柜,总不算违规吧?”

    张惯晴亦有所察觉,他虽成片成片的灭杀飞鸦,但总数却并不见减少,飞鸦借死厄之气修成,到了千鸦之数,竟触碰到了生死循环,死而后生的妙理,他杀多少,很快就能补上多少……

    “若能有一口气灭杀所有乌鸦的法宝……”张惯晴不禁想着,心中却自知不可能。

    修行的路途万千,而器修一脉却是逐渐没落,没落得原因简单得只四个字——“杀人夺宝。”

    器修者本身的修为不如其他修途,虽靠祭炼出的法器也能发挥不弱于人的战力,但也因法器的强大,更容易遭人惦记,一生心血而成的法器,往往最终会成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愿意走器修这条路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有,也做出各种变革,减少自身法器被惦记的可能。比如制造法器与神魂绑定,他人难以使用的的本命法器。又比如像玲珑珍阁工脉一样,不再耗尽心思炼制某一个强大的法器,而是舍弃单个威力,改以量多为胜。

    所以张惯晴法器虽多,但却没有一个能改变颓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办法!

    “不消晏道主提醒,且看我这招一掷千金!”便见张惯晴大喝一声,竟将腰间那装了无数宝贝的法宝囊一下扔出。随后一掌击在法宝囊上,内中宝物崩散出去,随后,连环惊爆!

    招财进宝掌最后一式,却是取了“一掷千金”这么个散财的名字,但这散财绝对值得,因为散财是为了买命。

    “一掷千金”之招奇效在于能可以掌力影响法宝灵气,将法宝引爆,以彻底损毁为代价爆发出莫大威力,而这次,张惯晴扔出的是整个法宝囊,一掷之下,何止千金?

    便见无数法宝轰然爆裂,灵气激荡,发出震耳欲聋的阵阵爆鸣,一时间如天崩地裂般,修为浅的已立足不稳,东倒西歪了一片。

    而爆声止时,死尊者倒仰着吐了一口血,碧空之上,哪还有一只乌鸦?

    千鸦遮天被破,死尊者瞬遭术法反噬。而张惯晴亦不好受,同样呕出血来,使用引爆法宝这等极端手段,自身一样要受反噬,何况同时引爆这么多?

    张惯晴震得脏腑移位,真气也在这一招之下,被反噬一空,消耗殆尽。

    同样是强招之后遭到反噬,战场之上,形式瞬间变得诡异,一照面就打起来的人,此时反而恢复到对峙不动的状态,彼此之间,都在争分夺秒的回复真元。

    时间,分秒流逝,现场,却一片寂静。

    连最喜搬弄唇舌的晏世元,此刻都不敢发声,生怕影响到死尊者。

    但任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张惯晴。“死尊者,你的真气恢复几成了?”

    张惯晴脸色苍白,满头虚汗,看样子分明没有恢复完全,却选择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令众人无不惊异。

    死尊者本就如死人一般的面色此时更无人样,全然不做应答。

    “应该也是五成吧,论功力,你确实与我伯仲之间,但下辈子,莫当个穷鬼了!”张惯晴说话之间,一抹腰上金玉腰带,腰带中间镶嵌的拳头大的宝玉瞬间发出莹润光泽。

    “是腰缠万贯!”在场之中有见识者已惊呼出来,虽然每次张惯晴拿出法宝都会引来呼声,但这一次的惊呼却比先前所有呼声加起来更响亮更震撼。

    在这个器修趋于没落得时代,却有一人独撑起器修最后的尊严。

    当世五玄奇之一——“天工巧匠”墨非攻。

    他的法器流传甚广,又妙用无穷,每一件现世都会引人哄抢,近十年来他已销声匿迹,而销声匿迹前,最后的心血之作,也是巅峰之作,唤作“天工八武铠”!

    这是一套兼具“胸甲”、“拳甲”、“肩甲”等八处铠具的组合型战甲,八处铠具各具妙用,都堪称是稀世之宝,而一旦八处铠具合一,组合成完整的天工八武铠,更能让穿戴者产生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战力直线跃升,相传本身修为平平的墨非攻,就曾依仗这套战甲潜入妖世搜寻材料,甚至被发现后,还能靠着它硬是从北龙天的追杀下逃出生天,其威力可想而知。

    但墨非攻有其怪癖,他用过一次后的制品不会再用第二次,所以这武铠也被一分为八,几经流转,最后随着墨非攻的消失,各个组件流落何处也就成了谜团。

    想不到作为腰甲的“腰缠万贯”竟然在玲珑珍阁,并被张惯晴带出,成了扭转胜负的杀手锏。

    便见随着腰带发出莹润光芒,张惯晴苍白的面容也迅速恢复红润,竟在转眼之间,重回气定神完的状态。

    这便是“腰缠万贯”的妙用,它悬于腰上,可以护卫和滋养丹田,助人修炼,增加真气增长速度,更能储存真气,随时调用。真气对修行者而言何等重要不需多言,而“腰缠万贯”简直是第二个丹田,将真气储存在腰带之中,当真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万贯身家。

    这“腰缠万贯”之名取得虽俗,却最是贴切。

    储存的真气回补自身,让张惯晴剩余整整五成的真气在一瞬间回复,随后足下一踩逼向死尊者,雄浑一掌飞身向前击出,这一阵损毁法器无数,损失惨重,让张惯晴都收起了往日和气生财的笑意,出手狠辣凶戾,势要置对手于死地。

    十成对五成,掌法对术法,真气不济,又失去距离的死尊者神色惊惶,眼看就要毙命掌下,就在雄掌降临一瞬间,忽见死尊者神色一敛,慌张全消,冷道:“你中计了!”

    忽见死尊者将身上宽松长袍抛起,长袍飘飞,正挡住众人的视线,只将他与张惯晴最后的交锋隔绝在长袍之后,透露给观战众人的只有令人惊异的一句,“你以为只你有天工八武铠?”

    “啊!!!”

    一声轰然巨响,一道彻心惨呼,张惯晴从长袍后倒飞而出,狠狠摔落,竟是臂骨断折,颓然倒地!

    而死尊者已接过长袍穿回身上,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一瞬之间,在正道众人不能视的情况下,胜负竟又逆转!

    “你们使诈!”

    “果然是邪人,竟然出阴招!”

    这胜负逆转的太过蹊跷,正道众人又不能见长袍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时义愤填膺,全猜测必然是人间道不守规矩,使了见不得人的阴招。

    唯有张惯晴知晓败因,他努力挣扎着想撑起上身,口中边涌血便道:“你怎会有‘拳倾天下’和‘臂提万钧’?”

    “拳倾天下”、“臂提万钧”,这是天工八武铠中拳甲和臂甲的称号,众人闻言又是大惊,纷纷看向死尊者,似乎想从他宽松袍子之下,看到那传说中的铠具。

    但死尊者却不给他们机会,也不给张惯晴机会,“想知道?下辈子做个收尸人吧!”

    死尊者冷嘲一声,算是对张惯晴问题的回应,同时提起骨杖纵身向前,直向张惯晴抡去,虽真气仍未回复,无法使用高深术法,但此时最简单的一杖,便能敲碎张惯晴头骨!

    “噔!”危机之时,洛晓羿及时赶到,手中“仁羿弓”横陈,挡下死尊者骨杖,再一虚拨弓弦,气劲激荡,将死尊者震退数步。

    晏世元见状道:“洛坛主这是输了后不讲规矩,以一起上了吗?若如此,那我们也就不需讲规矩了。”

    人间道群邪闻言,立时也群声鼓噪,“输了就耍赖,这么维护张惯晴,怕不是那富商有钱,养了她做小的?”

    “哈哈,她不是嫁人了吗,这不是给她老公送绿帽?”

    “没准他王八老公乐意呢,给足了钱,恨不得把老婆送到别人床上,还帮着推屁股。”

    污言秽语,专挑下三路掰扯,洛晓羿出身儒门,书香门第,哪能受此编排,俏脸气得通红,立时便要发作,将箭搭上弓弦。

    此时,许听弦按住了她,却看着晏世元道:“愿赌服输,我方既然两场皆负,自当依约退避三舍,尔等尽管在此时得意……”

    许听弦眼神陡然锐利,横扫方才叫嚷的群邪,竟慑得他们不敢出声,只能听到琴剑公子一人声音,“六个时辰后,便是我方破阵之时!”

卷十 第二十三章 人心向背(三)

    一城之内,壁垒分明。
    人间如梦阵所化幻城之中,正派联军两战皆负,被迫退守外城区一隅。
    阵中亦有昼夜变化,而且“黑夜”来得很快,许听弦领人退守不久后,整个城池已被黑夜笼罩。
    但许听弦能感应到,昼夜变化的起因并不是太阳西沉,而是肉眼可见的五衰之气正如浓墨一般延伸,源源不断的污染着原本的天空。
    身入敌营,连遭两败,正派众人士气低挫到极点,如今哪能安心?现已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积郁难消的负面情绪,成了五衰之气源源不断的来源,加速着整个世界从“成住”向“坏空”的转变。
    而此时的许听弦退至了外城区的一座酒楼,当作己方临时指挥的场所。
    而方一稳定下来,许听弦便问向张惯晴:“张掌柜,死尊者真的持有‘拳倾天下’和‘臂提千钧’?”
    张惯晴经过简单治疗,伤势依然沉重,他面色苍白,语气笃定道:“玲珑珍阁一直在搜索‘天工八武铠’的下落,所以它的图册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认错。”
    洛晓羿皱眉道:“怎可能这么巧?天工八武铠久不现世,怎一现世,便同时出现三个,应该是幻术才对。”
    张惯晴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断折的胳膊提拉起来,又一松手,放任它逆着骨节方向弯折下去,用无可奈何的语气道:“洛坛主,哪门子幻术能让我手断折成这样?”
    洛晓羿也无言以对,若说是幻术,但张惯晴手臂的断折和一身伤势却是实实在在的,只得向许听弦问道:“许公子你可看出些阵法端倪?”
    许听弦摇头道:“虽有诸多猜想,但都难以实证,还唯恐中了晏世元的误导,所以不敢断言。”
    洛晓羿愕然道:“那你方才还放下狠话,说六个时辰之后必破人间如梦阵?”方才许听弦说得掷地有声,让她竟真一时相信许听弦已有破阵之法。
    “呃……我那不是想着输人不输阵,放句狠话找找场子吗……”许听弦有点羞愧,还举个例子道:“就跟之前上学时跟人结了梁子,总要喊一句‘下了学别走,学舍后门等着’一样。”
    “我想起来了,那时还真有人在学舍后门喝了半天风等你,结果你早跑了去跟沈奕之下棋去了。”洛晓羿抚额叹道,后悔方才相信了这位儒门的公子。
    “哈,年少顽劣,难得洛学姐还记得清。”许听弦轻轻一笑,忆起往事,他未再称呼洛晓羿为坛主,而是用了求学时的称呼,更显亲近。随后,双目眺望向人间道的方向,神秘莫测道:“不过这一次,放完狠话后,要换我等着了。”
    洛晓羿还未能理解许听弦话意,便听许听弦道:“张掌柜,你伤势未愈,还请继续养精蓄锐,洛坛主,这期间巡逻防御,便交你了,不过这栋酒楼,不必留人巡守。”
    许听弦说罢,也不多做解释,便转身登阶,步向酒楼高层。
    屹立楼顶,临高远眺,仅仅数街之隔,便是人间道的阵营。
    同样夜色之下,悲喜却不想通,彼端灯火通明,宛如不夜之天,人间道的道众正欢庆着他们的胜利,歌舞声、嬉笑声混杂着酒肉的香气隔着街传来,是从听觉到味觉上的极致挑逗,毫不设防的样子,似要吸引街对岸的人加入,和他们一起欢娱,一起享乐沉沦。
    许听弦自不相信对面会因一场小胜就真的全不设防,在他眼中,那更是一个温柔的陷阱,撩扰这己方众人绷紧的神经。
    “老子在这担惊受怕,他们好吃好喝的,不如跟他们拼了!”
    “就是,宰了他们,死尊者的天工八武铠老子要了,杀杀杀!”
    “要去你们去,你没看见齐放都死了吗!张掌柜在哪?我把你雇我的钱还给你,这票我不干了!”
    “无胆鼠辈,临阵退缩,动摇士气,你是不是人间道的内奸!不对,你们怂恿贸然轻进,是想领我们进入人间道陷阱,你们也是内奸。你们都别靠近我!”
    与远处歌舞声不同,嘈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却是尽显暴戾、贪婪、怯懦、多疑……许是受人间如梦阵阵法侵扰心灵,亦或是强压之下让人的本色展露。楼下人群已显分歧,群心动摇,是不战自溃的征兆。
    拖延是人间道的预谋,等待是漫长的折磨,时间越久,人心将越散。许听弦清楚这些,但他还是要继续等,等一个人到来。
    关于人间如梦阵的讯息仍是太少,现在开战胜机渺茫,他必须要等素妙音口中那个被安插到人间道的内应。
    等那个身份未知的人说出“镜花水月,皆为虚幻”的接头切口。
    等他带来更多情报,等他带来反击的希望。
    而这段等待的时间,所能做的唯有弦声一曲,安抚群心。
    许听弦临风而坐,曲指拨弦,清扬乐声如水流泻而出,宛转悠扬,沁人心脾,相较之下,对面歌舞之声瞬成靡靡之音,难以入耳。
    弦音雅曲,令躁动的正道众人心绪渐渐平静,方才的混乱消弭无形。
    洛晓羿此时已带人巡守周遭,听闻弦声入耳,嘴角不禁噙出一缕微笑。想起了她出嫁之日,也是许听弦弹曲送行。
    抛去‘射艺坛主’、‘儒门公子’这些名头,她长许听弦六岁,是他的学姐。
    刚认识许听弦时,他还是个小小的人儿,整天挂着笑,可笑容之后,却是藏着自卑胆怯,连那笑容也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真不知是在什么家庭下长大,为何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脸色,曲意逢迎。
    成日小心翼翼的缀在几个坏学生后面当小尾巴,拿着自己被欺凌取乐为入伙代价,想要加入他们群体。
    可后来那帮坏小子怂恿他,去欺负另一个更小更孤僻,天天捧着棋谱的小孩时,他却怯懦又坚定的拒绝了。
    于是被一顿好打。
    被打时也不哭,就是一直堆着讨好的笑,一直笑……
    她看不过眼,上去把那群坏小子打散。然后将许听弦那个小屁孩抱起来,柔声宽慰,查看伤情。
    谁知那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还笑着的许听弦,被她抱起后,在听到她温声细语时,反而“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埋进她怀里喊她“娘”。
    洛晓羿那时还是个小姑娘,被一半大小子叫“娘”,周围学子纷纷哄闹取笑,洛晓羿又气又恼,只当许听弦早学坏了,有意占自己便宜,一脚把他踹倒,逃也似的走了。
    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或许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被打得意识模糊时,本能的希望那个拥他入怀的人会是他的娘亲。
    于是第二天,洛晓羿跑去跟许听弦道歉,还顺手教了他弹琴。谁能想到琴艺天下无双的许听弦,最初的启蒙老师其实是她。
    虽然教授三天后,许听弦的琴艺就胜于她了,羞得洛晓羿之后只弹弓弦,再不弹琴弦。
    哈,那时真是年轻啊……
    结果许听弦才能一展露,就一发不可收拾,愿意听他弹琴的人越来越多,也交到了朋友,他的笑不再是讨好,而是真的发自内心。
    只是那时洛晓羿已学业有成,出山游历了,再一次见面,已是数年之后,她重回华章儒府,领了射艺坛主一职。
    而许听弦作为挑战者,通过了包括她在内的六艺坛主的考验,得了儒门最高荣誉头衔,未满二十便学贯六艺的“儒门公子”。
    接受考验时,许听弦坦然温和,随性自在,其卓然风度,全无昔年畏怯的稚气,对当年窘事也绝口不提,洛晓羿只道年少之事,他早已淡忘了。
    直到出嫁那一日,她坐在花轿之中,听得远远传入耳边的送行曲,才知这份情谊,从未消散。
    而今,已孕有一女的洛晓羿越发能体会那日嚎啕大哭的许听弦,是何等悲哀而无助。
    她的夫君已得了官职,带女儿前往赴任,她却因六道未灭,不愿离开,而是领儒门弟子参与了这场决战。
    那年幼的女儿每每半夜惊醒,身边却没有母亲轻柔臂膀,只有空荡荡,冰凉凉的床榻时,她的幼女又将是何等孤独。
    但她却没有后悔。儒门教化,兼济天下,眼下已是地气混乱,引动无数天灾地难,若此战六道恶灭取胜,祸患更将弥漫无穷,届时,将有千家万户的稚子不能安眠。
    洛晓羿握紧长弓的拇指不禁摩挲着弓体上的纹路,用以舒缓她的愧疚自责。
    而愧疚稍减时,心中忽生警兆!
    太静了!
    她沉浸思绪,已不知走了多久。
    离得太远,许听弦的曲声已难再听闻也便罢了,可她身后应率着一队儒门弟子,怎连脚步声都没?
    是走散了?还是……全死了?
    她不知何时走在了一条巷道上,漫长、逼仄、阴暗,暗夜无月,唯不远处人间道方向那不夜灯火,传来不切实际的微光。她口中一呼一吸带出的气息,在微光下凝成昏黄水雾
    洛晓羿恍若无事的继续前行,靴子踏在空荡荡的巷道上,发出单调闷响,一步,两步,三步,洛晓羿握紧弓箭,猛然回身!
    却见身后是黑漆漆巷口,宛若吞噬人的深渊,身后儒门弟子全然不见。却忽见一道身影闪逝而过!
    追!
    洛晓羿不假思索,纵身急追,却见那身影几个起落,落入一个院中。
    洛晓羿追至此处,环视四周,这是个寻常的四合院,门扉紧闭,不见人影。
    洛晓羿丝毫不敢大意,风凝,树静,唯有洛晓羿的弓弦,一寸寸的拉开,箭矢的锋簇戒备的划过每扇门窗。
    此时,“咔——嗤——”
    紧张氛围下,一道门开启划破寂静,洛晓羿猛然转身,却见箭矢所向之处的门后,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童,她好像是起夜,正挪着脚步,揉着眼睛,可眼睛突然一亮,满是惊喜的冲洛晓羿叫道:“娘!”
    “囡囡?”眼前,是昼夜期盼的最思念的稚容,有那么一瞬,洛晓羿的心与弓弦一道松弛了下来……
    -=
    而酒楼之上,许听弦一曲已然终了,余音依旧绕梁。
    他盘膝而坐,拂平仍在颤动的琴弦,而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登阶而上,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人间道道众打扮,兜帽遮面,难辨真容,连声音都雌雄莫辨,“琴音剑曲,意境非凡,难怪素妙音让我找你,你能对得起她的信任吗?”
    “错了,是你能得到我的信任吗?”许听弦轻挑一弦,剑意横生。“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该说的话。”
    “如此戒备,倒也该然,那听好了——”那人停住脚步,道:“镜花水月,皆为虚幻。”
    “终于等到你了……”接口一出,许听弦放下心来,素妙音安插在人间道的内应终于被他等到,他起身就要相迎。
    却在此时,忽生异变。
    他怀中本揣着张惯晴塞给他的储物匣,此时匣子突然自行飞出,匣盖打开,无数法宝、符咒发出爆烈般的光芒,朝那来人倾泻而出,密密麻麻砸下,发出连环轰然爆响!

卷十 第二十四章 人心向背(四)

    酒楼之上,异变忽起。
    接头之人方说出“镜花水月,皆为虚幻”的接头切口,便见许听弦怀中匣子如受感应,自行飞出,匣子蓦得打开同时,内中各种法宝、符咒如蝗如雨、倾泻砸下,而攻击之人正是那前来接头的内应!
    相距不过咫尺之间,那人亦猝不及防,虽连挡带退,意图震开袭身的法宝符咒,但出手仓促,难免疏露,短短一瞬已连被击中数记。
    而未曾料想的情形,令许听弦同样心中大惊,“怎么会这样?难道……”
    数个猜想在脑中迅速闪过,最终锁定了最可能的猜想。
    “中计了!”
    不管是他,还是前来接头的“内应”,都中了素妙音的计!
    但许听弦见机极快,他已来不及拔剑,便挥袖一卷,儒门浩然正气拂出。将那“内应”震开的符咒法宝又逼了回去。
    下一瞬,连环惊爆响起,那人兜帽、面巾被震爆撕碎、被火焰灼烧,露出隐藏之下的真容呼之欲出。
    “晏世元?”
    诧异一声从旁响起,洛晓羿此时赶到,不由的惊呼出来。
    许听弦亦同时看去,便见火光之下,面巾如化作碎片飞灰,现出遮挡这下的容颜,竟赫然是人间道道主晏世元。
    晏世元披头散发,口角呕红,显然已在刚才震爆中受创不轻,此时狠声道:“好个素妙音!晏某先输了一城,可破不了阵,你们仍是死路一条!”
    晏世元说话间,借着爆破的冲击从酒楼上纵身飞退,借力加成,让他去势极快,洛晓羿方拿出弓箭,他已几个起落,飞身退出射程之外,落到了城中心、人间道道众守卫下的高塔之上。
    洛晓羿跨窗欲追,许听弦将她拦下,道:“追之不及,不用犯险了!”
    近处远处,不管是人间道还是正派联军的阵营,都因这场躁动而警戒了起来,无数目光投向酒楼之上,所以许听弦才喝阻了洛晓羿的追击,又问“洛学姐不是去巡逻了吗,怎么又赶回来了。”
    洛晓羿收起弓箭,道:“巡逻之中,我似中幻术,与其他弟子走散,却见一人鬼祟,忙追上前去,结果,险些着了他的道……”
    洛晓羿握紧弓柄,狠狠摇了摇头,似要甩掉不愿回想的记忆,咬牙切齿道:“待我破除幻术后,已不见那人踪影,想到他最后欲往的方向是这里,便忙来查看,没想到见到的竟是晏世元?许公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知道?我还一头浆糊呢,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许听弦心中是这么吼的。
    “学姐放心,这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许听弦嘴上是这么说的。
    便见儒门公子负手身后,俨然一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的样子,道:“劳学姐先下去安抚众人,我随后会给出说明!”
    自信之姿,卓然之态,彰显着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精妙布局!
    洛晓羿不疑有他,点点头,退下了酒楼。
    而就在她退去瞬间,许听弦才泄了气一般塌下身子,扶额道:“我说明什么啊……”
    素妙音说在人间道安插了内应,所以他在此等候,可来者方说出接头切口,他怀里张惯晴送的宝物匣子就突然自发的发动了攻击,而那接头之人,又变成了晏世元……一瞬之间,形势几番变换,他自己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这会要怎么跟其他人说明解释……
    一阵熟悉的声音忽得从许听弦心中响起,“许公子,要不,我帮着给你解释一下……”
    “这声音是……纪凤鸣师兄?”许听弦辨认出来。
    纪凤鸣之前说过,此役他负责连通地脉,以地脉探知阵法变化,同时与入各阵的领军者相连,一旦阵眼出现,他将告知阵眼的方位。
    可入阵之后,纪凤鸣并未出一言提点,许听弦尝试主动联系纪凤鸣,但也不得其法,只认为是时机未至。
    纪凤鸣似知道他想说什么,传声道:“许公子勿怪,之前受人间如梦阵的影响,我的‘履脉传心术’无法施展,直到方才匣子中的正心符咒激活,我才能和你取得联系,想必许公子对方才的状况颇为意外。”
    许听弦怔了怔,稍稍捋了下思绪,尝试着无奈的语气与纪凤鸣交流:“方才不确定是怎么个情况,但听到纪师兄的声音,大概能确定**成了,我又被咱们那素妙音素宗主当钓饵使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里应外合,引敌入瓮……”纪凤鸣似在尝试替素妙音说好话,将钓饵二字解释的好听一些。
    许听弦翻着白眼,“骗鬼,我现在明白了,打从一开始,素宗主口中的内应就根本不存在。而她要的,只是让晏世元相信有这么个内奸存在。”
    纪凤鸣坦白道:“人间道擅长心魂类术法,有太多摄魄夺心,窥探记忆手段,在他们手段之下,一个人很难把守秘密,而今又有了人间如梦阵的加成,这些术法会拔升到什么地步连我也无法想象,所以,素宗主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设想,设想在人间如梦阵法下,我们没有秘密可言,任何情报都会被人间道掌握……”
    许听弦没好气的接续道:“情报是决定胜负最关键的要素之一,若人间如梦阵下,我们的无法守住己方的关键情报,那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情报真假难辨,而要让情报真假难辨,就要连自己人也骗过,所以她说的内应只是一个假情报,而最先被骗的那个人就是我。”
    “好在,被骗的人不止你一个。”纪凤鸣继续解释道:“玩弄人心者,总难相信人心,晏世元最难缠的地方在于他多疑,最大的弱点也在于他多疑。从他收缩防线退守昆仑,将这两年来归附投靠人间道的大小门派通通舍弃,便能看出他的猜忌之心,对身边之人几无信任可言。所以他若知晓人间道有内应,一定会心生怀疑,而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他会不断怀疑身边的人,干扰影响他的判断,甚至为了探出内应是谁,极有可能会将计就计,仿冒那个内应,抢先一步与你接触。”
    许听弦道:“要我说,张掌柜给我的那个匣子,早被你们提前暗中做了手脚,只要晏世元与我接触时,报上接头的暗号,就会激发匣子内法宝符咒,‘镜花水月,皆为虚幻’,哈,这哪是暗号?简直就是催命的禁语,一旦说出这八个字,就会成为法宝符咒的攻击目标……你们啊,真不怕我自言自语时一不留神把这八个字念出来……”
    “哈,相信许公子的口风不会这么松的……”纪凤鸣略显心虚的岔开许听弦的问题,继续传音道:“其他确实如许公子所说,我暗中在匣子中提前施下了术法,以‘镜花水月,皆为虚幻’作为发动攻击的指令,而这些你不知道、张惯晴掌柜也不知道,所以才能瞒得住晏世元,让他吃了大亏。”
    “是啊,只用了一个不存在的内应,让晏世元中计受创,更让他暴露了关于人间如梦阵的信息。我自认言语中未露出半点破绽,也未中过窥探记忆、惑乱神智的术法,所以可以推断人间如梦阵的功效之一,是能直接读取人心!心中所想皆会被洞悉,当真是可怕的功效……”许听弦心有余悸的说着,不论比斗还是军争,情报的多寡,都是足以左右胜负的因素,情报上的防卫甚至比身体上的防卫还重要,若对手皆能料敌机先,那简直像领着一群光着膀子的人去跟一群全副武装的军队厮杀,胜负显而易见,更何况,从方才的两场比斗来看,人间道的功效似乎不止于此……
    好在,借着阵**效,人间道虽然能占一先,但己方却有人,靠着计谋策略和对人心的洞察,能挽回这先手,方才伤了晏世元,其实并算不得最大收获,证实了一团神秘的人间如梦阵的功效,才是这番布局最大的获益,只是……
    许听弦想到此处,双手背在脑后,枕着手掌躺下,阴阳怪气道:“好在咱们有个算无遗策的素宗主,既然都被她料到了,那接下来该怎么破阵,纪师兄可以说出她的计划了,我乖乖做个牵线人偶听她安排便是了……”
    虽说结果是好的,但许听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中,浑然不知,难免心中有情绪,干脆放弃思考,全交给素妙音摆布了。
    却听纪凤鸣的声音道:“没后续计划了,素宗主虽智深如海,但不是神明,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没有亲临,如何能事事尽知?之后的破阵,全要靠许公子一人了。”
    “可莫给我带高帽,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方躺平的许听弦惊坐而起,气归气,恼归恼,但当牵线木偶,也比无依无靠,全靠自己强。
    “许公子可知,当时为何力推由你主破人间如梦阵?”
    “因为我好哄?”
    “因为你是那种不爱动脑子的聪明人。”
    “这算是夸我吗?”许听弦皱起眉头。
    纪凤鸣解释道:“素宗主说过,许公子亦有谋算之能,只是身边有一算尽天机的绝顶智者,久而久之,养成了依赖之心,将费脑子的事一律交给了他。”
    “我这叫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许听弦理直气壮,动脑子是好事,但脑子没必要长在自己身上,用别人的脑子替自己思考,这才是大智慧。
    “额……从结果上看,许公子好像才是被‘假’的那个‘物’”,纪凤鸣此时靠传心交流,一不留神就把心底话传来过来,忙又岔开,继续解释选许听弦破阵的原因:“所谓智者,多难存信任,今次若换做是你依赖的那个沈师弟入阵,可能一开始就会怀疑那内应的真假,甚至洞悉素宗主的计划,那这计划瞒不过他,也就瞒不过晏世元,人间如梦阵中,或许聪明反倒要被聪明误。而若真是愚钝者,又不具备能力统辖众人,无法应对接下来的变化。只有像许公子这般,本身足够聪慧,又赤诚待人,愿意相信他人,才能让素宗主的计划奏效,并进一步将素宗主制造的机会,扩大成破阵的胜机。”
    “好像是这个道理。”许听弦竟有点被说服了,更重要的是,纪凤鸣把‘不爱动脑’,解释成了‘赤诚待人,愿意相信他人’,听着确实顺耳多了。
    纪凤鸣又趁热打铁,“眼下确实只能仰赖许公子,我事先在匣子中留了正心符,方才已被激活,此符乃是我抽取心头血所画,性命所系,只此唯一,符咒激活后会能维持半日的效果,这半日间我的心头血会为你筑下心防,除了我能与你传心交流外,任何其他形式心灵窥探、干扰都会被隔绝,换言之,如今,眼下你是我方联军中,唯一能保有秘密的人,只有你部署的计划,才不会被人间道提前洞悉,许公子,你作为胜负的关键,容不得你再藏拙了!”
    “唉,把我驾到火上烤,确实容不得我藏……那我不藏了吧!”无奈摇头,长声一叹后,许听弦坐直身子,一瞬之间,气质陡变,先前无论何时,许听弦都显得带着几分懒散,而如今,他整个人都似变得锐利起来,如剑出鞘,锋寒照眼,“所以,先向我证明,你真的是纪凤鸣传声,而不是人间道术法令我产生的错觉?”
    智者总是多疑,而一旦踏入智者领域,认真思考的许听弦,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心底涌现的声音。
    他真的是纪凤鸣传声?还是自己不知不觉间,中了人间道的术法?若是后者,那再对这声音听之信之,岂不是被牵着鼻子走?
    “哈哈!”纪凤鸣的声音亦笑了一声。
    “这个问题可笑吗?”许听弦多了几分怀疑。
    “不,只是素宗主告诉我,只有你问出这句话,才证明琴剑公子许听弦,是真的要展露风采了,而素宗主也准备好了证明的方法,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却应该知道的事。”
    许听弦眉头一挑。他不知道,意味着人间道也同样无从得知。而应该知道,证明这件事合乎逻辑,可以验证。若能说出这种事,便能证明这来自心底的声音,不是人间道的圈套,于是道:“请说。”。
    “素宗主让我告诉你,过往她常以指点你棋路,让你在棋局中胜过沈奕之为代价,换你为她做事。”
    许听弦皱起眉头,他那学弟沈奕之性情孤僻,难以沟通,唯一爱好就是下棋,作为沈奕之在儒门为数不多的友人,许听弦自少不了与他对弈,只是沈奕之棋力实在令人难望其项背,即便让上五子七子,许听弦依旧输多赢少。让许听弦大受打击,有时输得急了,就要求封盘,等有机会找素妙音捉刀,求教棋路后才继续下,因此,欠下素妙音不少人请,被她使唤着做了许多事,只为了能在沈奕之面前扬眉吐气,教导他那个欠教训的学弟什么是学长的尊严。可现在纪凤鸣提起此事,让许听弦隐隐感觉不妙……
    “其实,素宗主棋力亦是平平,你不能胜的局面,她亦不能,只是她与沈奕之早有默契,而沈奕之也喜欢看你忙碌,看你被人使唤差遣,所以一旦认出素宗主的棋路,他会故意放水……”
    “啪!”
    许听弦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分外响亮。
    “许公子,你没事吧?”纪凤鸣忙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世间没什么好信任的……”许听弦声音沧桑,好似勘破尘世,“既然如此,同样是充斥幻觉,欺骗的人间如梦阵,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纪师兄,你能否传话给其他阵的破阵之人?”
    “除了人间如梦阵亦是涉及心神,让我一开始传音受到阻碍,其他各阵都没问题。只是其他各阵阵主没有正心符加持,传话他们对我心神消耗不小。”
    “一句话便够,替我传一句话出去,然后,我要兑现我的承诺了。”许听弦起身同时,一扫琴案,案上古琴旋飞而起,负在许听弦身后,而许听弦双目再现锋芒,高楼之上临风而立,凝视对面人间道阵营,冷然道:“六个时辰一至,便是我破阵之时!”

卷十 第二十五章 人心向背(五)

    酒楼之下,方才的一阵惊爆,让本就混乱的人心更显浮动。
    楼下正道联军闻声聚集,侧目上看,议论纷纷。虽有洛晓羿安抚,但仍挡不住众人猜测。
    “怎么回事?刚才是什么在响?”
    “我看到有一个人影飞出去了,飞往了人间道的那座塔上”
    “酒楼上只有许公子,莫不是许公子被行刺了?”
    许听弦是众人领军,亦是此役主心骨,入阵之后,种种怪事已令人心惶惶,若许听弦再遇到危险,众人当真便要不战自溃了。
    “多谢诸位担心,许某无事!”此时却听清朗一声,压过众人猜疑,循声望去,便见许听弦背负古琴,自楼上翩然而落,儒服飘荡,衣袂若飞,当真名士风采。“有事的是人间道,我已击伤晏世元,方才负伤逃走的正是人间道道主!”
    许听弦击伤了晏世元?众人闻言既惊喜又意外,立时有人追问道:“许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听弦立于众人之前,风姿卓然道:“晏世元想要暗杀我,因为我已掌握了破阵关键,可惜,这一切早在素宗主计划之中,我以身为饵,故意让你们放松对酒楼的巡守,其实只为布下陷阱引他入局,就在方才他误中陷阱,身受创伤,眼下正是破阵之时。”
    “真的有破阵的方法了?到底怎么破阵?”众人听闻破阵希望,顿时眼睛放光,七嘴八舌问道。
    许听弦一拍背后古琴,道:“方才得纪凤鸣师兄之助,此琴已得他的术法加持,赋予摄魂之能,晏世元为人间如梦阵阵主,只要将其杀死,摄取他的魂魄,就能反过来干扰人间如梦阵运行,阵法不攻自破,晏世元此时已逃入塔顶,趁他受伤,正是杀他、破阵的最好时机!”
    众人不禁望向许听弦所说的高塔,那高塔巍峨耸立,是整个城池最高的建筑,又在人间道阵营的中心,当真是易守难攻的险地。
    先前两战皆负,已令己方士气大馁,一片愁云惨雾,如今听闻许听弦以巧计击伤晏世元,又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人影负伤逃至那塔楼之上,无不精神振奋,七嘴八舌讨论开,仿佛那巍峨高塔也不再令人望而生畏,恨不得立即冲入塔上,斩杀晏世元。
    但亢奋声浪下,却仍有异议之声。“可我们和人间道有约,我方输了两场,理应退守半日不得攻击,眼下才过了三个时辰左右,此时进攻,岂不是显得我方言而无信,有负圣人教化?”有名儒门弟子怯怯开口,儒门素重信义,自有人无法接受这般出尔反尔。
    “荒谬!”军心方起,岂容动摇?许听弦立时厉声斥道:“吾许听弦九岁入儒门,十八岁学贯六艺,得儒门公子之名,圣人教化,时刻于心,而其中最深记的,便是‘学为天下用’,为此身死尚不足惜,何惜名节?承诺是许某所做,许某一人失信,亏损个人小节,若因此贻误战机,损害的事天下大义,你难道分不清轻重!况且晏世元亲来行刺我,已是毁约在先,我方又何必死守约束?”
    真真假假的一番话,却是极具煽动,掷地有声,引来众人阵阵喝彩,而那发问的弟子在众人喝彩中羞愧的垂下头,
    许听弦见群心可用,琴中剑器锵然弹出,高声道:“诸君,战事至此,不是敌死,便是我亡,恳请诸君死战,浴血开道,许某不斩敌首,誓不生还!”
    许听弦手中长剑低鸣,一抹锋寒割破夜幕,直指晏世元藏身的高塔。
    众人闻之,亦跟随振臂高呼:
    “不斩敌首,誓不生还!”
    “不斩敌首,誓不生还!”
    “不斩敌首,誓不生还!”
    ……
    誓师之声回荡,撕裂脆弱的誓约,胜负生死,终要在刀剑之下见真章!
    若从高处往下看,整个人间如梦阵幻化出的城池便如一枚方方正正的棋盘,横是横,竖是竖,纵横各九条的大街分割市坊,而从城中流过的一条渠河成了划分内城、外城的界限,也是人间道和正道联军暂时划定的边界。
    而如今,长夜的宁静被撕破,正派联军跨过渠河上的巨大石桥,沿着中央大街冲向人间道阵地,宛若一把尖利的短刃,锋芒直至晏世元藏身的高塔,对人间道的战争全面爆发。
    而人间道也撕破先前歌舞靡靡的假象,几乎在正派联军冲杀过来的一瞬间,街道两侧高楼上就出现了憧憧人影,是人间道占据的险要之地,露出锋利獠牙。
    居高临下,守备森严,让整个长街恍若怪兽的食道,等着正道联军送到嘴边。
    而人间道的主力则守在高塔之下,阵前,死尊者阴鹜眼神扫过奔袭而来的正道联军,高声嘲道:“可笑你们自诩正道,竟背弃承诺,可知背信之人,注定天打雷劈!”
    话音方落,便见一团阴云在正派联军头顶出现,之后惊雷电闪,数条雷蛇劈下,几名冲得最前的儒门弟子被劈成焦灰。
    前排之人见此天威无不驻足,气势也随之一泄,此时却见许听弦一马当先,无视惊雷电闪,冲入爆烈雷云之下,高呼道:“不过幻术而已,众人不必惊慌,跟我杀!”
    雷电贯穿而下,密密麻麻,许听弦不丝毫躲闪抵抗,孤身深入倾泻电芒之中,一些与他相熟的儒门弟子见状惊呼,甚至不忍的闭上了眼,可雷鸣之后,炫目的雷电却只穿体而过,并未对许听弦造成伤害。
    众人见状,亦再无畏惧,紧跟着冲杀而上,狂暴的雷霆果然如幻术一般,被冲霄的战意激散。
    “哼,自寻死路!”死尊者见雷电无用,冷着脸打了手势,人间道众人亦随令结阵上前,身着白衣、头戴兜帽的人间道道众宛若堤坝,正面抵挡第一轮的攻杀。
    刀剑寒,血飞溅!
    霎时震天杀声、交击声,血肉飞溅声,骨骼破碎声充盈天地,成为这虚幻世界中唯一的真实!
    儒门弟子正气浩然,尽展君子六艺。
    玲珑珍阁精英装备精良,各色异宝纷呈。
    但人间道道众却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论前方主阵,还是两侧高楼,都列阵着身穿白衣人间道道众,怕不是有万余之众,正道联军仿若置身一片白色的海洋,而且正在用自己的血将这片白色海洋涂染成鲜红……
    占据有利地形,又有人数优势,再得阵法未知效果加持,整个长街成了人间道精心准备的绞肉陷阱。冲杀多时,前方战线稳守不动,而两侧道众占据高楼,居高临下,各色术法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片刻之间,正派联军就损失惨重,血染不绝。
    “人间道没有这么多人,这亦是幻术,不用惊慌!”许听弦大喊道,人间道全盛时期,人数也不过三五千人,哪来的上万之众?
    可问题是真与假,实与幻,如何分辨?
    在场亦许多人尝试使用众多破除虚妄,看破幻术的术法,但在人间如梦阵之下尽皆无用。
    颓势的战局让正道联军产生了一种感觉,好似每次他们倾尽全力击在人间道道众身上,所击杀对象就会变成虚幻的泡影,嘲笑着他们的努力尽数白费。
    而对方的攻击落在己方身上,又毫无例外的,每一击都造成实打实的伤害。
    身体上的攻击已经令人应接不暇,更难以防备的是精神上的攻击。
    有人忽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倒下,有人忽然发狂,大挥大砍,不分敌我的攻击。更多人涕泪交流,向后逃窜,又像疫病一样,感染更多人丧失战意。
    “诸位莫慌,替我开出条路,杀了晏世元,阵法自破!”
    许听弦立琴于地,战中拨弦,一边高呼,一边以弦音助众人清心,让战阵不至于溃散。
    他恨不得持剑冲在最前,可本次斩首行动,由他和洛晓羿负责登上高塔,直取晏世元首级。
    晏世元虽伤,但依旧难缠,再加上阵法加持,即便许听弦与洛晓羿以二敌一也不敢说就能稳胜,所以,此时二人都在克制出手,最大程度的保存实力。
    “这样下去不行,莫说冲破敌阵,我方自身都难保了!”眼看局势不利,洛晓羿亦心忧建议道,“先暂退,稳住阵脚,攻占高楼为据点,缓步推进才是上策!”
    “不行,那样来不及!”许听弦摇头道。
    “来不及什么?”洛晓羿追问。
    许听弦不答,只双目死死盯视前方,咬牙道:“再等等!”
    “等什么?”洛晓羿还未来得及问出,忽闻一声惊响给了她回答。
    一块硕大的冰石突兀降临,猛然砸到人间道占据楼宇之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冰石连同着被砸落的碎木一同坠下,滚入人间道阵中。
    躲闪不及的人间道道众惨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冰石碾压而过,牢不可破的阵势顿时被硬生生砸出一道缺口!
    “抛石机!”
    原本稳占上风,指挥若定的死尊者立时变了脸色,修行者的战斗中竟然动用了军械!这根本是前所未有的事!
    但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冰石也划着弧线降临!
    死尊者循着弧线望去,便见渠河对岸,原本许听弦所在的酒楼上,在夜色遮掩下不知何时竟架起了一座小型的抛石器。
    而抛石器旁,张惯晴大有扬眉吐气之色,他断折的一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领一手却挥舞号令,指挥十余位匠人装填砲弹。
    玲珑珍阁中分“商”、“匠”两脉,专研器修的匠人众多张惯晴他是知道的。器修们的习性,喜欢随身带些乱七八糟的机括、皮革,木料他也是知道的。可他是真没想到,许听弦只是让玲珑珍阁的工匠把用不到的材料聚一聚,最后竟真能用这些材料攒出一台简易的抛石机!
    用些边角料都能拼出军械来,什么叫财大气粗?什么叫用钱砸人?张惯晴在死尊者手下败了一阵,本来颇为憋屈,此时想象到死尊者面色,顿觉扳回了一城。
    而人间道那方,缓过最初的惊撼,死尊者及时应对,发号施令,本来占据两侧高楼,包夹正道主力的人间道道众,立时分兵出两百余人,向抛石机的方向攻去。
    “晚了!”
    张惯晴却大笑,随后听闻“咔嗤!”一声,抛石机的机簧碎裂,整个机械也轰然垮下。
    本就是临时拼凑的简易抛石机,能成功发射就已殊为不易了,大小、距离、威力都远不能与真正的军械相比,发射了六发才散架,已算是谢天谢地。
    其实,抛石机虽然看着声势骇人,但实际有些纸老虎,为了保证射程以及便于取材,连石砲都换做了用术法凝成的、重量更轻的冰石。
    只是修者中的战斗极少用上军械,人间道众人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被砸懵了。
    而结果就是,虽然造成的伤亡远比造成声势要小得多,但其战略意义却是重大。
    人间道的防御被砸得散乱,两侧又分兵出去,意图摧毁抛石机,令原本被包夹在中间的正道联军压力骤减,而许听弦抓住战机,振臂高呼:“儒门弟子,生亦我所欲,义以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何解?”
    许听弦口诵儒门传世经典,暗中再使儒门“醒世清音”绝学,令此声响彻,振聋发聩,在这一片杀伐狱景之间,直抵人心。
    本在战斗中昏了头的儒门弟子恍若听到了师长的当头喝问,醍醐灌顶,而涌上嘴边的,是记诵千万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圣人教诲。
    “舍生而取义!”儒门弟子方才迷惘眼神恢复清明,齐声高呼,声震天地。
    是啊,正道联军中的各门各派人员,有些是为报酬所趋,有些是受师门命令,有些是唇亡齿寒,不得不参战。
    来此原因千般万种,追根究底,皆为利而来。
    唯有华章儒府的学子例外。
    华章儒府结构松散,是比起门派更像个学院,学子为求学而来,去留自便。所以没有师门强迫,他们会出现在昆仑绝顶,只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该来。
    历天书之战,青城之战,再至今日昆仑之战,转战千里,深入死地,儒门学子人人身上都披伤戴红,师长丧命,同学惨亡,精神上亦遭无情磨砺。
    有人不堪忍受,中途逃走,但大浪淘沙后,每个留下的人,都已亲历地狱,而如今,依然直面地狱。
    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的权利,但他们还是出现在了这里,驱使他们蹈死不顾的,不过就是四个字,“舍生取义”!
    世上真的有这些人,说不切实际也好,说书生意气也罢。
    他们相信天地正气,浩然长存,身为儒门弟子,澄清玉宇,扫荡邪氛,这便是他们的大义!
    所以,当日,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洛晓羿重拾弓弩,振臂一呼,他们便自发跟随,扔下书笔持起利刃。
    而如今——
    “义之所向,有死无生,诸君可愿同往?”许听弦纵声高呼,剑锋指向前方高塔,从未有人见过许听弦这样忘情高呼,也未有人见过惯于藏拙的琴剑公子今日现出锋芒,凛然,锐利,气度昂扬,这才是学冠六艺的儒门公子,才是令众学子心向神往,亦步亦趋的标榜!。
    “敢不相陪?”在万般皆虚的世界中,儒门弟子呼出真实的心声,震撼天地的声音,是对这虚假世界的抗议。
    声浪如潮中,儒门学子冲阵向前,向死而生。
    人间道的阵势被抛石机砸出空隙,阵脚散乱,此时正是唯一冲阵时机。
    可只要人间道等稳住阵势,再度合围,他们冲阵之举就成了孤军深入,结局九死一生。
    可儒门弟子却毫无畏惧,他们一边向前冲阵,一边大笑狂歌,或吟诵古今圣贤诗句,或许倾吐腹中锦绣文章,好似要在生命最后时刻,向天地一展长才,也是在用这种方式砥砺自己初心,对抗层出不穷的幻术迷惑。
    “拦下他们,拦下他们!”
    死尊者无法理解,这些读书人为何突然无惧生死一般,带着骄傲和自豪发起自杀式的冲击,他只得连连下令,召集道众抵御,可依然挡不住儒门弟子的长驱直入,每一步都有人倒下,每一人倒下,都会成为铺开前路的砖石,三十丈,二十丈……高塔已近在眼前,甚至已能看到高塔之上人间道道主的面容。
    一向玩弄人心的人间道道众晏世元,此时苍白面上已露出一丝讶异。
    “千鸦齐飞!”死尊者不容有失,嘶吼一声,再施千鸦之术,聒噪乌鸦遮天蔽日。先是两个逃窜的人间道道众被啃噬成白骨倒下,随后前排的几个儒门学子亦被鸦潮吞没。
    “再敢后退者,唯死不留!”死尊者辣手惩戒了两个逃窜者,让人间道道众立时冷静下来。
    正道联军已无抛石机可用,儒门学子悍不畏死的攻势虽然猛烈,但在三方合围下,也只是强弩之末,人间道道众摆脱被抛石机砸懵的状态,迅速稳住阵脚,再度组成防线,守在高塔之下。
    二十丈,二十丈,还是二十丈……
    儒门学子热血抛洒,足下血流已蜿蜒成河,可一腔孤勇终有尽头,无数学子豁尽性命,可战线仍难再推进半步。
    仅仅二十丈,足足二十丈,二十丈的距离,如天堑一般,隔绝在前,难以逾越!
    “只能到此了吗?”许听弦心中自语,他握紧剑柄,举目望着近在眼前的高塔,与塔顶晏世元隔空对视。
    他的学弟学妹已经做得很好了,最后一程,终要靠他自己走,许听弦这样想着。
    其实若要执行斩首行动,他可以选择集合少数精锐御空飞过,只是两方交战中,少了大军掩护,在空中纵飞无处借力,会成为被集中攻击的活靶子。
    但现在只剩二十丈的距离,或许值得一赌,赌自己能在人间道反应过来之前冲入高塔,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四成,或许三成,就算成功,应也会背上不少伤势,对上晏世元时胜算会大减,但总值得一试,总需要一试。
    可他没想到,他的学弟学妹已经做得很好了,却还能做得更好!
    就在许听弦正要纵身之际,忽然听闻一声。
    “许公子,请拨乱反正,还天地以原貌!”一名面容稚嫩的儒门弟子高呼一声,手结法印,一道碗口粗细的黑索自那弟子身后横空出世,向天延伸,直连高塔。
    儒门术法——“九死求索”。
    取意自屈子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九死求索”乃是束身擒捉的法术,召唤坚不可摧的链锁缠绕对手,令对手难以脱身。可“九死”之名,亦宣告这术法的危险性,术法施展之后,为了维持术式,施术者本身行动亦要受限,若对手仍有其他同伴,无法防备自身的施术者就将暴露在凶险之下。
    所以此术法多只在儒门学子实施抓捕任务时使用,若在错综复杂的战场中使出,无疑是自寻死路。
    可这名儒门学子就是用了,他以高塔为束缚对象,用链锁在眼前天堑处,凌空搭造了一条道路,直取敌首的道路。
    而下一瞬,无数乌鸦朝他飞扑而来,那学子却一动不动,任乌鸦啃噬他的血肉,直到全身都被密密麻麻的鸦潮淹没成一个看不清形貌的“鸦人”,依旧维持着“九死求索”的术式。
    这是他求来的索,是他开出的道,为此九死无悔!
    被鸦潮吞没前,许听弦看清了那学子稚嫩的面容,他记得那这位学弟。
    就在不久前,他不顾约定,要进攻人间道阵地,便是这名学弟质疑他,认为既已有约在先,擅自撕毁,乃是背信毁诺。
    那时许听弦狠狠训斥了他,对其晓以大义。
    可许听弦知道,其实这学弟是对的,人言为信,说出口的话便是约定,约定是立给自己的,对方是妖人、邪人、歹人,都不是出尔反尔的理由。
    许听弦并不后悔他的决定,为了胜利,他可以选择欺瞒、背叛、尔虞我诈,但并不代表背信的本身就是对的。都说为全大义,可以不顾小节,可若大义皆是由一个个亏损的小节拼凑而成,还称得上是“大义”吗?
    许听弦不知,但他知道该做什么,他毫不犹豫踏上链锁,锁链凝重,坚实,沉稳,笔直向前,便如那学子的信念。
    许听弦延着他的道,承载他的愿望,横剑疾奔,直向高塔而去。
    洛晓羿亦同时纵身锁链上,紧随其后。
    “快点杀了他们!”死尊者大吼,死鸦向许听弦、洛晓羿二人掠去,人间道道众也纷纷施展术法,攻向空中二人,孤链一条,只能落足,全无躲闪空间,是截杀二人的最后时机。。
    而此时——
    “许公子,请拨乱反正,还天地以原貌!”
    “许公子,请拨乱反正,还天地以原貌!”
    “许公子,请拨乱反正,还天地以原貌!”
    更多请愿响起,更多链锁腾空,更多儒门弟子受到启发,祭出“九死求索”术法,锁链在空中交错,纵横交织,赫然结成一座壮阔链桥。
    千年以来,儒门传人便是如此,前赴后继,薪火相传,从被春秋列国敬而远之的“无用”学派,成为当世第一显学,他们便是在无路绝地中,开出坦荡通途!
    自下方而来的攻击只击在宽阔的链桥之上,便被链桥尽数挡下,未能对许听弦和洛晓羿二人造成丝毫伤害。
    人间道众人随即改换目标,杀向维持术式的众多学子。欲从源头上断绝通路。
    无法防备自身的学子成片成片倒下,天上链锁也随之减少,每一道链锁的消失,都象征一条性命无声无息的消逝。
    可他们的请愿声犹在许听弦耳边回荡,“请拨乱反正,还天地以原貌”。
    背负着众人沉甸甸的愿望,许听弦反而行得更快更疾。
    这方天地虚幻交错,是非颠倒,真假难分,可外面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
    还天地以原貌,可天地的原貌,真又是儒门学子乐见的吗?
    许听弦自问,难以自答,他不知道该如何拨乱反正。
    但他知道,
    他能杀晏世元!
    最后一道链锁消失之刻,乍见一道人影在万人瞩目下纵身跃起,儒门琴剑公子许听弦,登临!
    随后,倩影一闪,洛晓羿亦紧随而至,落在许听弦身后。
    “想不到你们真能来此!”塔顶上,本在疗伤的晏世元转过身来,带着粗重喘息狠狠看向眼前二人。
    许听弦却没有看他,而是目光下眺,看着来时之路。尸横遍地,血泪斑驳,无数人浴血开道,只为这一刻,只为把他和洛晓羿二人送至晏世元跟前,他竖剑胸前,擎剑如持香,轻轻躬身,如敬这一路英魂。
    随后剑锋一扬,冷峻杀意随之弥漫,冷眸锁定万恶元凶的晏世元,厉声道:“以一敌二,你毫无胜算,晏世元,今日,纳命授首!”
    “没错,以一敌二,结局注定,所以,死吧!”许听弦身后,洛晓羿率先动作。
    伴随着森然一语,便见她一掌挥出,重重击在许听弦背心!

卷十 第二十六章 人心向背(六)

    抛颅洒血,舍身开道,累累牺牲只为将二人送至高塔之上,可迎来的,却是极端错愕的一掌。
    洛晓羿突来一掌,直袭许听弦背心,许听弦对声音敏锐得异于常人,察觉掌风临身时,身体已先于意识,他本能得调动真气,斜背在肩头的古琴“万籁听音”在真气驱动下旋转,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这必杀一掌。
    “万籁听音”乃是儒门至宝名琴,刀剑难催,但掌劲却是穿透琴身,直袭许听弦脏腑,仓促之下,许听弦的真气只能勉强护住心脉,不至于当场毙命,却难化消沉雄掌力。
    “噌!”得一声弦响,将许听弦整个人被狠狠击飞,直到砸到塔楼另一侧跺墙之上,才无力的滑落。
    一击之间,形势逆转!
    强压着翻腾得五脏六腑,却压不住心中的震惊,许听弦奋力转身,以剑驻地,将倾倒的身体撑得半跪而起,他不顾口呕鲜血,惊异得看向洛晓羿,道:“九趾……神龙手?你是……晏世元!”
    人间如梦阵法中,感官会骗人,但击在背心的劲力不会骗人。形似龙爪,九趾畸形,这是只有晏世元的九趾神龙手才能留下的独特掌力。
    而随着他叫破,洛晓羿纤长的手臂亦开始变形,变成扭曲,狰狞,怪异的龙爪之形,搭配洛晓羿端庄英气的面容,更显诡异。
    洛晓羿,不,晏世元得意勾动唇角,“哈,震惊吗?晏某等这一刻可是等了很久。”
    确实等了很久,看着身边的儒门弟子舍生忘死,只为给自己开出道路,晏世元可是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来,他们想杀的晏世元,其实就在自己身边,对于最喜玩弄人心的晏世元来说,还有比这更令人愉悦的笑话吗?
    只是这笑话对许听弦来说就太过残酷,他面色惨白,艰难转身,瞥向那个一直吸引眼光的“晏世元”,“晏世元”一身伤势并不作假,但中了算计,还能在先前爆炸中伤而不死,定也不是一般人,“那……这位呢?想必就是人间道生老病死四尊者的最后一位,老尊者?”
    “呵呵,本尊者拜会许公子。”那“晏世元”嘲讽般的拱手,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双目怨毒的盯视着许听弦,道:“先前是我误中你们陷阱,现在你重蹈我的覆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事到如今,许听弦哪还能推断不出前因后果?
    晏世元此人实在太过谨慎多疑,即便是被那所谓的“卧底”的真实身份勾得难耐,也不愿亲身涉险。而是采用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安排老尊者代替他来酒楼接头,算是投石问路。另一方面,则趁机取代洛晓羿混在正道联军之中。
    结果,正道的一番算计误中副车,只伤到了老尊者,反而被晏世元将计就计。
    那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许听弦大口喘息,努力用最平静着口吻,问道:“那……洛坛主现在怎样了……”
    “呵呵,堂堂六艺坛主,心底却也只是个柔弱妇人,明知身在阵法当中一切都不足为信,可见到她孩子的幻像,仍是放松戒备,不过她到死,都沉浸在与女儿团聚的美梦中,也算得偿所愿了吧。”晏世元轻笑着,吐出最残酷的言语,击碎许听弦心中仅存的期冀。
    “是吗……洛学姐也死了……”许听弦喃喃道,他在酒楼钓“内应”上门时,洛晓羿在外巡逻,想必就是在那期间落了单,遭了毒手。
    这就是战争,战争就是会死人的,不管还是默默无闻的寻常弟子,还是修为精深的六艺坛主,在战争洪流下都太过渺小,每个人都可能无声无息,贱如尘埃的死去……
    可许听弦仍觉心中憋闷,又一口血忍不住呕出,朱红涂洒地面,让他想起洛晓羿嫁衣的颜色,出嫁那日,她就是穿上鲜红如血的嫁衣踏上轿舆,而他在远方轻轻抚琴,以作送别。
    “呲呲——”许听弦残余的力气,好似也随着这口血一同吐出,撑起身体的长剑倾斜滑坠,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刮擦声,许听弦失去支撑,再次坐倒,他挣扎的样子狼狈不堪,眼神却透过凌乱的头发,虽是仰视,却如睥睨的看着晏世元,“那不是柔弱,是身为人母的难舍亲缘,如你这般亲伦俱逆之人,如何能理解?”
    晏世元脸上笑意顿时一凝,而老尊者更是大怒,斥道:“死到临头,还敢挑衅道主!”
    说话间,老尊者袭身向前,欲取许听弦性命。
    “且慢!”晏世元开口喝阻。
    而方才颓然坐地的许听弦双目猛然露出精芒,他顺势盘膝,迅速将肩头“万籁听音”置于
    腿上,顺势一拨。
    “噌!”一道弦音响彻,一缕头发飘散,一滴冷汗滴落。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老尊者,此时怔怔看着自己的鬓发被锐利气劲割断,又被无数细小剑气绞成粉碎,冷汗直流。
    若不是晏世元在喊出“且慢”同时就出手,将他硬生生向后拉了半丈,此时断的可能已经不止是鬓发了。
    “儒门公子果然不容小觑,受伤之下,七弦剑曲仍有此等威力。”晏世元口中赞叹,拍拍老尊者的肩膀示意他退下,方才许听弦显然是故意示弱,并用言语挑衅,意图施展七弦剑曲翻盘。晏世元知道许听弦的用意,却仍从容不迫的向前,一步,两步,待走至老尊者方才的位置时,他停下步伐,驻足不前,“不过,这个距离,就是你剑曲杀力的极限了吧……”
    人间道道主见识非凡,不但一语道出许听弦方才所使的是儒门乐坛绝技“七弦剑曲”,更点破七弦剑曲范围的极限,七弦剑曲凝音成剑,范围之内,音波剑气纵横交错,防不胜防,但在范围之外,音波便会溃散,不再具备威力。
    许听弦此时受创,七弦剑曲的范围大减,只能笼罩七丈之内,而晏世元正站在那边界上。
    晏世元已窥破他的极限,但许听弦也没打算坦白相告,只咬牙道:“是或不是,晏道主一试便知。”
    “我已经试了,七丈是你的极限,却不是我的极限。”晏世元轻轻一笑,见许听弦依然不解,便又解释,“还没注意吗,我可没有说话。”
    许听弦悚然一惊,晏世元确实没有开口,可他却听到了晏世元的声音,晏世元的声音是在他心中响起的!
    许听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唔,你的心中有道屏障,是纪凤鸣留下的吧,难怪我窥探不出你心中所想,不过,又能阻本道主几时呢?”晏世元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听弦面色一变,十指连拨,七弦剑曲自流泻而出,声如铁骑突出刀枪鸣,既是护卫周遭,又是以正心神。
    纪凤鸣以“正心符”在他心中留下过屏障,来隔绝人间如梦阵阵**效,让心底的秘密不被窥探。
    可此时晏世元能将声音传到他心底,便证明那高墙般竖在心间的屏障已裂出了缝隙。
    照纪凤鸣原本估算,心灵屏障应能维持半日,可许听弦此时身遭重创,正是心神低靡之际,心灵屏障的效果自也大减,而晏世元抓住他心神低靡的时机,已开始攻占许听弦心神。
    若继续用高墙作比喻,此时受伤的许听弦便如高墙保护下的幼童,晏世元便是外头不断用大锤敲击高墙的盗匪,此时墙体出现缝隙,盗匪在墙外的叫骂声已清晰入耳。
    若等墙体被砸出破洞,他一切的记忆,想法,秘密都将暴露在晏世元眼下,一览无余。
    而若墙体彻底垮塌,晏世元便可长驱直入,控制他的心神,那堂堂儒门公子,就要沦为受晏世元奴役摆布的心灵傀儡了!
    许听弦怎可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此时奋力拨琴,以琴声稳定心神,同时在神识中对晏世元艰难回应道:“阻挡你?你怎会这样认为……我来此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杀你破阵!”
    晏世元失笑,“杀我?凭你这残破的身躯?”
    许听弦琴声已显急促,回应却依然坚定,“杀你,凭我已洞悉人间如梦阵的真相!”
    晏世元挑了挑眉,“哦,我倒想一听你的见解。”
    “你方才承认了,人间如梦阵中,你果然能窥探我方众人心中所想。”
    “哈,承认又何妨?倒是你们自诩正道之人,心中藏了太多见不得的光的污秽心思,不敢承认,本道主窥到了,都嫌腌臜,要不要本道主说几桩与你听听?”双方看似你一言我一语,但晏世元知晓,许听弦自不是跟他闲聊,二人的对话都是发生在心神层面,并未真的开**流,正是正在进行心神上的攻防。
    心神之战,关乎彼此思想、信念,因此言语也可以化作武器,撩拨心绪,干扰思维,动摇信念,都是言语能发挥的作用,许听弦不管是真有破阵之法也好,虚张声势也罢,此时以此为话题,都是想借机动摇他的心神。
    可心神之战,人间道道主向来不输于人,他之所以搭腔,也是想操纵话术,反将一军,反过来要动摇许听弦的信念。
    许听弦如何不知晏世元用意,不接他话茬,只又道:“但窥探人心表象,还不是人间如梦阵阵法的全部,人间道阵法真正威力在于四个字——信以为真!”
    许听弦心声说至此处,琴弦一抚,声如水浆乍破,锋芒毕露。晏世元心头一跳,面上却仍古井无波道:“哈,愿闻其详。”
    “先从一开始那两场比斗说起,齐放的对手并不是他的岳丈绝刀老人,是你看出他心底阴私,故意以言语误导,让他相信绝刀老人还没死,相信绝刀老人的最后一刀能取他性命。在我们外人看来,所谓的‘绝刀老人’最后一刀并无甚惊艳之处,本不能让齐放败亡,可在齐放心底已信以为真,所以他的刀路也在不知不觉间配合着,让‘绝刀老人’的最后一刀真的取走了他性命。”
    “张惯晴掌柜的那场比斗也是,久不现世的‘天工八武铠’,却在一场战斗中同时出现三件,未免太过巧合,亦是死尊者以言语误导,以幻术迷惑,让张掌柜真以为‘拳倾天下’和‘臂提万钧’在死尊者手中,让他以为掌对掌,同时对上两件‘天工八武铠’组件,他定然力屈不敌,所以他就真的断臂败退了。”
    “甚至你和老尊者的幻术伪装,也没那么天衣无缝,老尊者中我方陷阱时,我本可以窥破他的真面目,是你抢先喊出他的身份,唤他做‘晏世元’,自那一刻起我便不知不觉受你误导,认定了他是晏世元,也认定了你是洛坛主,所以选择性忽略了你的不合理之处,这才会被你偷袭!”
    “据说幻术传说中的最高境界就是改写现实,人间如梦阵中,一定程度上算是达到了这一境界,虽然改写的现实,也只是虚幻的现实。而不管是窥探心底,还是信以为真,也只对人间道以外的人才生效,否则,道众心里所想尽收你眼底,又何需费力去寻找潜藏在人间道中的‘内应’?”
    “啪啪啪!”晏世元鼓掌,恶毒话语再度传入许听弦脑中,“精彩的分析,可惜太迟了,你的同伴豁尽生死,将你我送到塔上,你才后知后觉察觉我的真实身份……对了,你一定很想看看你同伴他们现在的惨状,不过你这么坐着,看不到塔下的情形吧,没关系,我来帮你……”
    晏世元话音落时,许听弦忽觉神魂撕裂一般疼痛,双目顿时一黑,弦声险些散乱,再复明时,塔下惨烈血腥的战况已尽收眼底。
    远方酒楼,张惯晴以抛石机引来人间道两翼人员分兵,为许听弦先前的冲阵减轻压力,但也令自己成为人间道攻击的目标,他周遭的工匠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只存他一人浑身带伤,披头散发,挥舞着仅剩的一臂,在百余人间道道众的围攻下呐喊着,咆哮着,像一只困兽独对凶豺的围猎,而他的呐喊注定传不到许听弦耳中。
    更近一些的塔下,冲阵在前的儒门弟子亦因孤军深入,陷入死地,后方玲珑珍阁的好手虽有心接应,但也自身难保,他们被人间道道众从中截断,分割包围成了两个等着被吃下的‘大饺子’,只等先饕餮吞下残余的儒门弟子,再集中兵力慢慢分食后方的玲珑珍阁。
    强弩之末,筋疲力尽的儒门弟子深陷重围之中,纵有一腔孤勇,亦是难以回天,宛若待宰的羔羊,鲜血飞溅,脑浆迸裂,高塔下方的砖石已被红白之物涂抹到滑腻。
    惨烈,是不忍直视的现在。
    绝望,是可以预见的将来。
    可所有人仍然没有放弃抵抗,在人间道刀剑术法下,每一刻都有人带着不甘的倒下,可就算倒下时,他们双目依然圆睁,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将视线永远定格在高塔方向,等待着,挣扎着,只盼高塔上的许听弦能完成对他们的期望,取下晏世元的性命,破掉人间如梦阵……
    虚幻的世界,亦有昼夜之分,经过漫长如永夜的厮杀,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可又有几人,能得见黎明的曙光?
    “噗!”眼中所见残酷景象,激得许听弦又呕出一口血来,一直维持护身凝神的弦声几不成调,他知晓他为什么分明是坐着,却能看到塔下的情景。
    因为这是晏世元的“视野”!
    晏世元太沉稳,太谨慎了,他想以道破人间如梦阵功效的方式撩动晏世元心绪,可晏世元即便在与他言语交锋之际,也一直有条不紊的攻击他的心灵屏障,侵蚀他的心神,丝毫没有放慢进度。
    方才还只是能在他心头传声,现在,眼前景象变换,他的视觉已被晏世元主宰,强迫将他的视野变成了晏世元的视野,他能看到什么,已全由晏世元决定。
    视觉已遭晏世元掌控,那离五感尽数剥夺,心神全部沦丧,变成无知无觉的人傀儡,还会遥远吗?
    强弱悬殊,许听弦已近溃败边缘,可晏世元恶魔呓语般的言论还在不断侵入他脑中,拷问着他的意志,“看到了吗,本道主甚至不需要用幻象欺瞒你,因为我能想象到的最凄惨的场景也不过如此,而这一切,都是你害得,哈哈,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这么信任你,为你豁命!”
    “痛苦吗?折磨吗?放弃思考吧,只要放弃思考,一切苦难就都结束了,只要你乖乖成为本道主的人傀儡……”
    “杀洛晓羿时时间仓促,没将她变成人傀儡实在太过可惜,好在现在时间长着呢,我可以慢慢炮制你,得到一个儒门公子的人傀儡,足以弥补失去一个六艺坛主的损失……”
    一字一句,字字锥心,许听弦越来越痛苦,只觉有虫子在脑中心头乱钻一般,两道鼻血从鼻腔中汩汩流出,琴弦上文武双弦同时崩断,可他依旧艰难的回应。
    “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信任我?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自也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许听弦说着,抬起了头,即使视野被剥夺,他眼中依然光,就像不愿熄灭的火种,灼烫着晏世元,“至于你说太迟,不,还不迟……不如说终于等到了时机,杀你的时机!”
    晏世元神色中的戏谑之意冷了下来,不如说他先前表现的愉悦、亢奋都只是伪装,人间道道主从来不曾大意,“我有些厌倦你的挣扎了,那最后,回到开始的问题,杀我,凭什么?凭你这残破的身躯。”
    许听弦努力用唇角勾出一抹冷峻杀意,“那我也用更开始的话语回答你,以一敌二,你毫无胜算,纳命受首吧!”
    以一敌二,笑话!
    晏世元差点笑出声来,塔上只有他和许听弦,以及在他身后的老尊者,许听弦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幻想着会有援手?当真可笑!
    等等,他身后?
    晏世元察觉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心头陡然一沉。
    而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晏世元背后响起,道出令他心惊的八个字,“镜花水月,皆为虚幻!”

卷十 第二十七章 人心向背 (七)

    在晏世元和许听弦在人间如梦阵对峙之时。

    地狱灭罪阵中,亦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杀伐。地狱绘卷图环绕战场,图上绘着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绘着刀山油锅、炮烙斧凿此时已显得不再像初见时那般令人生畏,因为被绘卷包围的战场,才是真正的地狱!

    只是这杀伐的过程,对地狱道道主桑魅来说绝不美妙——因为她正是那被杀的对象!

    三十七次!

    耻辱至极的三十七次,惨不忍睹的三十七次,地狱灭罪阵开启,她却在自己的主场被杀了三十七次!

    地狱灭罪阵开启,地狱道道众占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化身为图卷上的鬼怪夜叉,无情收割着春秋剑阙弟子的灵魂,春秋剑阙弟子一旦身死,灵魂便被吸入图卷之中,被赋予给图卷中的鬼卒。而得了灵魂的鬼卒会从绘卷上爬出,加入地狱道阵营,攻向曾经的同袍。

    面对杀之不尽的敌人,春秋剑阙弟子屈居绝对的下风,只能结成战阵困守,竭力减少己方的伤亡。

    可在双方最高战力的对决,王对王的战场上,胜负的天平,却又是朝全然相反的方向倾斜。

    桑魅的形体再一次从绘卷上蠕动而出,一双满是怨恨的眸子透露出些迷茫,盯视着害她如此狼狈的祸首——春秋剑阙之主,剑皇越苍穹。

    她在心中酝酿着这次复生该说什么?

    “哈哈,再加把劲,传说中的剑皇也不过如此,你的剑太过绵软,要更用力,更凶暴的刺入奴家体内,才能要奴家死呢。”第三次复生时,她是这么说的,真羡慕那时候的自己,还能嚣张的开着黄腔。

    “你杀我,我能活,但只要让我抓住机会,杀你一次,你死无葬身了!”第九次被杀时,她已不再从容,开始咬牙切齿的咒骂。

    “你的徒子徒孙都快死了,你放着他们不管,追着我杀干什么!”第十七次被杀时,她已想放弃跟越苍穹正面的对决,仓皇得想要躲过越苍穹剑芒,改用地狱道众多厉鬼耗死他,可越苍穹追上她,回应她的是一剑枭首。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第二十八次被杀时,她已开始癫狂,体内成百上千个灵魂同时叫嚣,催动她疯狂的攻向越苍穹,可这也令她死的更快,下一瞬,剑芒经天,如风卷残烛,千百灵魂同时寂灭。

    地狱灭罪阵中,她虽能汲取其他亡者魂能复生,但每次死亡时,那撕裂魂灵的痛楚却不可磨灭,已令她几乎疯狂,而她的意志更是被斩的支离破碎,尤其是在她一死再死之后。

    支持她不断复生的魂能会不会就要用尽?

    若是魂能用尽了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死亡后,会不会就再也睁不开眼?

    桑魅不知道答案,因为没有前例可参考,地狱灭罪阵的阵主,古往今来,从未有像她这样被屠杀了这么多次!

    她本就是出于死亡的极度畏惧,才修炼偷生避死的地狱道功法,可如今,这种生死未知的恐惧被不断延长,不断重复,成了她萦绕不去的梦魇,一再拷问着她脆弱的精神。

    甚至她一度觉得,地狱灭罪阵中,不死不再是一种恩赐,而是痛苦到永无终结的诅咒,让她不断经受折磨,永远无法到达平静的长眠……

    她开始自暴自弃,甚至放弃抵抗,可还是不行!

    越苍穹以他那压倒性的狂屠,将她杀到疯狂,杀到濒临崩溃,却又不允许她以抛弃理性的方式逃避痛苦,又杀,再杀,继续杀,将她从疯狂混乱中杀到清醒……

    而如今,第三十七次,不,考虑到她中途被杀得失去意识,死亡又复生的次数或许比她计算的还要多得多……总之,现在她感觉脑子的混乱已经消退,就像身体内其他聒噪灵魂被越苍穹尽数斩了脑袋一般,久违的清静再度回来。

    她开始想这次复生该说什么,这就是她恢复思考的证明……

    而当她狠戾、怨毒的双眼扫视不断给予她死亡的越苍穹后,她知道她该说什么了!

    “你好像,也受伤了呢!”桑魅的眼睛一亮,是魂火在她眸中燃烧,就像看到了希望.她探手入绘卷之中,抽出一排穿肋链刃,黏连着血污的穿肋刀伴拖曳着晃动的锁链,齐刷刷的刺向越苍穹。

    越苍穹剑指一挥,剑光一闪,袭身锁链尽数崩断,但锁链之后不见桑魅身影。

    在上方!

    越苍穹只感头顶一暗,抬眼时,一块巨大秤砣如山岳压下,桑魅正站在秤砣之顶,将浩瀚鬼力灌注足下,“原来你也会伤,也会疲,也会累!”

    地狱灭罪阵的阵主,非但能可不断复生,还能消耗魂能,将地狱绘卷中八十一狱中的刑具纷纷具现,此秤砣便是出自八十一狱中的磅秤地狱。

    越苍穹竖起一掌,只手擎天,撑起压顶而来的秤砣,原本悬在半空的身子却被压得下坠,双脚踏到实地时,忽闻“滋滋”冒烟声。

    足下地面竟已变作烧得通红的、来自火床地狱的火床。

    而下一瞬,天地忽然一凝,唯一股凌锐剑意充斥!

    越苍穹足下火床化作数块崩散,而以越苍穹托举秤砣的掌心为原点,头顶秤砣迅速龟裂,无数细锐剑芒从裂痕中激射而出,刺向秤砣顶的桑魅。

    桑魅身躯瞬间被刺得千疮百孔,被击得不断倒飞着砸向画卷,画卷之中却探出锁链,结成钢铁之网,化消了桑魅的退势。

    桑魅如一只蜘蛛般扒在网上,被刺出无数空洞的躯体在快速愈合,她是由万鬼殃云组成的魂体,寻常的伤势不需等复活,她自己便可修补,而她妖媚的面容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笑意,美目如传情一般凝视越苍穹,继续道:“剑皇,你是不是变弱了。”

    虽然越苍穹震碎了火床,但一股肉焦味已扩散弥漫,宣告着方才一轮攻防,虽然桑魅的消耗远比越苍穹大,可越苍穹也确实受伤了!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先前神智混乱时向越苍穹发动攻击的记忆,此时如碎片一般纷纷浮现在桑魅魂识中。

    她被杀的次数不是三十七次,而是的六十九次……虽然这个令她羞耻的数字翻了近乎一倍,但她惊喜的发现,越苍穹也并非毫无代价。

    那灰发黄袍的老者虽仍负手而立,神威凛凛,但也早非完好无损。

    最初复生的偷袭,毁去越苍穹左臂关节,方才的攻击,灼伤了越苍穹的脚底,除此之外,越苍穹肩上、背脊、腹部等诸多部位也都已有多处创伤,是她被杀的陷入疯狂,以死换伤之际留下的伤痕。

    这才对嘛!融合万鬼殃云后,桑魅自认她绝非弱者,已不输当年巅峰,再得阵法加成,越苍穹怎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虽然伤势都不严重,但已足以让桑魅雀跃,让她终于确信,纵然万剑之皇,越苍穹终究也只是人,不是剑。

    他也会流血,也会受伤,真气也会不断耗损,变得衰弱!

    而证据除了越苍穹身上的伤势,还有他杀她需要耗费的时间,最开始一直是不过十息,就能将她送回重生,而最近三十次杀她,所耗费的时间不断变长,二十息,三十息,四十息……

    如今已过五十息,她仍能与越苍穹斗得有来有回。

    能赢,能赢,能赢!

    她每次复生都能恢复全盛状态,而越苍穹的伤势却不断累计,真气不断消耗,此消彼长下,原本一边倒的胜负天平会慢慢倾斜,在这之前还要再死十次?二十次?

    不过无妨了,她不在乎,胜利的道路已经清晰可见,最后死的定是越苍穹!

    桑魅气势大涨,她畏惧死亡,但比死亡更畏惧的,是千百次死亡后仍看不到希望,可现在,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胜机,随即,再起一轮密集如雨的新攻势!

    她身后结成网状的索魂链齐出,如章鱼触手袭向越苍穹。

    越苍穹足下有伤,行动不便,而他确实也不动,便见剑皇双手负后,剑气自生,无数锐利如丝的剑气在他周遭纵横交织,近身的链锁纷纷被切割寸断。

    可剑气连绵不绝,锁链更是层出不穷,强如剑皇,竟也遭到压制,剑气防御的范围在不断缩小……

    桑魅乐见这般相互消耗,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得意笑道:“哈哈,果然奴家猜得没错,消耗太多真气的你,想像之前那般杀我,已对你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沉默许久的剑皇终于开口,而他一开口,他的话就如剑锋一般,截断桑魅的得意猖狂,“忍受你破绽百出的攻击,抑制本座杀你的本能,只为配合那许小子的所谓时机,对本座,确实难了!”

    “不过,忍到头了!”越苍穹冷然一语,桑魅忽感一阵凉意,就好像三九天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

    成为魂体的她早已没了寒热之感,可此时,这凉意却让她情不自禁抬头,便见一柄巨剑不知何时悬于头顶,随后,轰然钉下!

    她,连同她身后的铁链网都被当空钉下,落于尘埃,就像钉死一只虫子!

    第七十次死亡!

    “怎么回事,是哪里算错了?”在另一处复生的桑魅头脑一片迷茫,全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不知方才还渐渐占据上风的自己为何突然就死了。可她未及明白,却已被璀璨剑光刺痛眼帘。

    便见越苍穹也不回身,剑指一挥,方才钉死她的巨剑已以一化万,如潮流激涌而来,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方从地狱绘卷中挣扎出身子的桑魅又被打回地狱!

    第七十一次死亡!

    “他知道我复活的位置!”这是再度复生的桑魅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方才的越苍穹就好像知道她要在那复活一般,她方复生,剑气便至。

    这个念头让她体内所有灵魂都痉挛般的颤栗,她能在地狱图卷中不断复活,复活的位置虽不同,但却有循环的规律,难道,难道越苍穹已经发现了这规律?

    桑魅大惊失色,她不等身体完全恢复,便拔出身子化作阴风欲逃,可她的额头撞上了两根手指。

    越苍穹悬停半空,两根手指斜着伸出,守株待兔一般,桑魅的脑门便自行撞上了他的手指,随后,剑芒吐露!

    第七十二次了……

    “他之前根本没用用全力,他是在等什么,他说的配合?是要配合什么?”桑魅体内的千个灵魂冒出千个疑问,但她全数压下,现在需要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从越苍穹剑下逃生?”

    “啊啊啊!”桑魅尖利长啸,将身体从绘卷中拖拽而出,一同拖拽出还有绘卷中的整个火滚轮地狱,或火滚轮地狱中,燃烧着的钢铁滚筒日夜碾压着受刑的罪人,而如今,所有的滚筒都与桑魅的四肢躯干融合,在她躯体里转动,锋利的刀刃旋出火光,爱惜容貌的桑魅抛弃了对美的追求,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钢铁巨人,粗犷,暴力,令人生畏,而这一切只为能挡下越苍穹的剑芒。

    但挡不下!

    如批亢捣虚,如庖丁解牛,谁也想不到威猛霸横的黄金剑芒竟能被用的如此精准,细腻,就算是解剖一辈子尸体的仵作难望其项背,剑光从滚筒连接处的缝隙闪逝而过,下一瞬,桑魅已变成了一个人棍,从空中直直坠下。

    “啪!”她的躯体坠入尘埃,随后,她的视野被跟着坠下的火滚轮筒遮蔽,一个接一个,滚筒砸在她本就老迈狰狞的脸上,将本就不忍直视的面孔砸的更惨不忍睹。

    第七十三次。

    “愚蠢!”

    越苍穹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桑魅又一次的死亡,轻吐两字,便是对她所有挣扎的评价。

    是的,愚蠢。桑魅有一种错觉,她以为她不断的消耗越苍穹,会使越苍穹越变越弱,但实际上,越苍穹是越来越强。

    这种变强不是体现在硬实力上,而是体现在杀桑魅的“经验”上。

    在杀桑魅二十几次时,桑魅的功法、性格、习惯、就已被他摸透,四十三次后,甚至连她复生地点的规律就都已被越苍穹洞悉。

    自那之后,杀桑魅便只是一份重复单调的工作而已,对越苍穹来说,已显无聊。

    桑魅融合万鬼殃云后,本身修为在越苍穹眼中尚可,但因狗苟蝇营了太久,锐气丧尽,才杀她几次,就将她的战意斩的稀巴***起与她曾同为地狱道四大狱首的阴魍魉,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是当越苍穹无聊到想尽快破阵,结束这场游戏时,纪凤鸣借着地脉连接,给他传了音。

    说是在人间如梦阵中的许听弦有个计划,需要他的配合,请他将杀桑魅的节奏放慢,等待破阵的时机。

    越苍穹不知道远在人间如梦阵的许听弦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他破地狱灭罪阵与否,跟人间如梦阵有什么关系,但他不吝于施舍这微不足道的帮助。

    于是,他强行抑制杀桑魅的冲动,无视她攻击时的众多破绽,权当是给她机会尽数施展,看桑魅还能否给他惊喜。

    可桑魅还是令他失望了,拼尽全力,一死再死,却也只给他留下些微不足道的小伤,可她竟然还以此自得,以为自己有取胜的机会!

    想到这,剑皇竟有些憋闷之感,她怎能这样以为,她配吗?

    越苍穹剑指发泄般的左右各挥击一下,黄金剑芒一左一右经天掠过,桑魅就迎来了第七十四、七十五次死亡。

    好在方才纪凤鸣传音给他,说是时机到了,越苍穹这才不再顾忌,大杀特杀。

    最开始交手时,杀桑魅尚需要十息,可如今,自方才越苍穹放开手脚开始算起,不过十息,桑魅已连死六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杀到疯狂,再被杀到清醒,如今桑魅又现出疯态,一瞬间,她不顾承受极限,将周遭绘卷中的各色刑具纷纷携裹在魂体之内,鬼气森森,无边邪戾仿佛她一人就是整座地狱!

    可这一次,死亡并未如影随形的跟至,越苍穹甚至都没看她。

    因为阵眼出现了!

    杀桑魅不是目的,破地狱灭罪阵才是,依照纪凤鸣对六道阵法的观察,六道大阵每个阵法的阵眼,亦是此阵的破阵,阵眼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难以分辨,只有当阵法力量消耗过度时才会出现。

    桑魅的每次复活,都需要消耗地狱灭罪阵的力量,而如今,不到十息,连死六次,极速的损耗终让阵法回补不及,地狱灭罪阵的阵眼于焉浮现!

    远在灵观派的纪凤鸣气息勾连地脉,感知阵法中的力量流动,终于敏锐的捕捉了这一瞬的破绽。

    传声道:“剑皇前辈!快!阵眼流动到了你正前方绘卷之上!”

    “知道了!”越苍穹锐眼向前,剑指举天,一道璀璨夺目,恢弘壮阔的剑芒擎天而起,与之一同的是剑皇冷然声音,“此剑之后,地狱灭罪阵破矣!”

卷十 第二十八章 人心向背(八)

    十息六杀,地狱灭罪阵消耗过度,阵眼于焉浮现。

    纪凤鸣感知阵眼方位,及时提醒,而剑皇越苍穹锐眼锁定间,指凝气,气化剑,黄金剑芒璀璨再现,凝成一柄光芒耀眼,不可直视的巨剑,擎天彻地而出!

    宛若昊日金辉的剑芒照入阴森地狱,招未出,地狱道道众已尽皆胆寒,唯几近疯狂的桑魅,惊惧过度之下,反而无惧。

    桑魅无视魂体承受极限,复生之际,已携裹周遭地狱刑具于一身,刀山为甲,沸油为血,枪林作爪……化作由鬼魂和刑具凝成的巨人,狰狞可怖,邪气冲霄,“死死死死死!!!”,千鬼哭,万鬼啸,在刺痛耳膜的阴森鬼泣中,地狱道主不顾生死,携万千刑具直击而来,势要将剑皇拖入地狱!

    但桑魅势如山倾的巨大身影倾压眼前,越苍穹却依旧视如无物,他的目光似能洞穿桑魅的魂体,透到地狱绘卷之上,双目凝视之处,正是地狱绘卷中的秦广王殿的孽镜台,“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传说中孽镜台的镜子照彻万罪,一生的罪业,孽镜台前都将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而如今,根据纪凤鸣的指引,阵眼正转移到了孽镜台的镜面之上。既知方位,剩下的唯有破阵而已!

    便见越苍穹剑指一挥,看似轻描淡写间,却自有挥斥江山的气度,擎天彻地的巨剑随他剑指挥动向前,一剑,铺开一条辉煌浩荡的堂皇大道!

    尊贵、威严的金芒铺天盖地涂染,地狱灭罪阵中每个人的视线都被刺痛,逼得他们不敢直视,唯有低头臣服,没人敢直视这一剑的壮丽,这一剑却烙印在每个人心神,这是剑皇的皇途,亦是他的剑道!

    而皇途剑道之前,所当者尽破,所向者皆靡!

    迎面而来的桑魅首当其冲,即便已近疯狂,她亦能感受体内万千魂灵同时战栗,可她早已避无可避,唯有——

    “杀!”

    桑魅凄厉一吼,压过万千魂灵哀鸣,她巨大的双手凝成爪状,同时挥出。

    点点寒芒在她指尖闪耀,那哪是手爪?

    无数长枪如峰攒聚,锐利寒彻的枪尖为指甲,坚实厚重的枪杆为指节,百枪为一指节,三节为一指,五指为一爪,传说中枪戟地狱中有三千长枪,自罪人后脊刺入,口中刺出,罪人悬挂枪上,上下不得,蔚然成林。而眼下,桑魅竟是向越苍穹面前倾倒了一整座地狱!

    可那一剑横贯,却在天地间隔开一线,割阴阳,定生死,地狱判罪,亦听号令!

    势如倾天的利爪接近剑芒,方触之,便碎如齑粉。

    碎得轻而易举,碎得理所当然。

    而黄金剑芒未受丝毫阻挡,毫不停留,笔直刺入桑魅胸膛,“啊啊啊!”伴随一路惨叫,桑魅巨大身形被这一剑贯穿,被带着倒飞,她拼命挣扎,随着挣扎的动作,一个个灵魂都不断从身躯上被抖落,可仍丝毫偏移不了这一剑直来之势。

    “噌!”早已注定,无可逆转般,一声脆响响起,宣告桑魅被一剑被钉在了画卷中的孽镜台上!

    随后,传来更令桑魅惊骇欲绝的“咔—嗤—”一声,背后孽镜台镜面锵然碎裂。

    桑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一瞬,她放弃了挣扎。

    随后,一股磅礴肆虐,浩瀚无匹的力量自裂隙处爆破而出,桑魅巨大的身形瞬间被这爆裂力量撕扯成碎片,抛向四面八方!

    无处宣泄的力量,化作蔓延整个昆仑山头的地动山摇,一片剧震中,地狱灭罪真阵——

    破!

    -=

    而与此同时,人间如梦阵中。

    “镜花水月,皆为虚幻!”

    绝不该出现的接头暗语,在最不该响起的时刻,在晏世元身后突兀响起,晏世元心神一凛。

    塔上只有他、许听弦、与老尊者三人,许听弦就在他面前,在他身后的唯有……

    ——难道??!!

    不做丝毫犹豫,晏世元九趾神龙手猛然向后挥出恢弘半圆,气劲横扫同时,足下一点,抽身向侧方闪退。

    此招亦攻亦守,既护住周身要害,又扫荡身后可能的来敌。

    却听一声闷呼,晏世元回身瞬间,眼睛瞥见身后的老尊者满脸错愕的被他这扫一击扫中,吐血倒飞出去。

    “不对!”

    晏世元觉察过来,因声音就从身后传来,有那么一瞬,晏世元怀疑老尊者就是他想要找寻的,素妙音安插在人间道中的内应,怀疑许听弦将于老尊者联手,怀疑这塔上的会面,是为他精心准备的杀局。

    而关乎他的性命,哪怕只有那么一丝怀疑,他也会不假思索的出手。

    可出手之后,思绪才缓一步的察觉其中诸多不合理之处,老尊者若是内应,根本没必要出手之前念一下接头暗号,惹他戒备。

    可刚才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从背后传来,以晏世元的修为造诣,能判断绝不是幻听,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术法,许听弦是怎么做到的?

    他却不知,许听弦对音律的领悟本就独步天下,天书之战中又得了传说中“乐神”紧那罗的神通,令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更上一层,近乎于道,天书之战后,神通虽然失去,但这份体悟却留了下来。

    在许听弦的体悟中,无论琴声、风声、说话声,任何声音追根究底都是源自波动,不同的波动带来不同的声音,反之,只有模仿出同样的波动,就能发出相同的声音。

    酒楼上的会面,已令许听弦记得老尊者的声音,而他方才抚琴,除了是以七弦剑曲护身,亦是对琴音的调试,通过琴音的不断回荡,交错让波动变化,最终拼凑出他想要的波动,出现在他期望的位置。

    用琴声拼凑波动的过程需要时间,但好在晏世元因贪婪和戒备,想要以心神之战决胜,让他有了足够的抚琴时间。

    终于在晏世元身后,用不断激荡的琴声模拟拼凑出了老尊者的声音。

    此法神乎其技,放眼天下也只有许听弦能做到,晏世元别说能看破,根本连想也想不到。

    可纵然不知其中原理,晏世元亦觉察上当,而就在他动摇瞬间,忽感一阵心神剧震。

    竟是许听弦趁此时机,引爆纪凤鸣留下的心神屏障,通过自毁防御,换取了一场心灵震爆,将侵蚀心神,控制了他视觉的晏世元硬生生从心神中轰出。

    而恢复视觉瞬间,许听弦以掌击地,拍地而起,他倒提长剑,拖曳着清寒的剑光,纵身向前,决然酷烈之姿,如射日的箭矢,直向被击得倒飞的老尊者掠去。

    晏世元方才有意拉开与老尊者距离,如今脚尚未着地,怎来得及援手?

    而更令他惊骇的是,他终于读到了许听弦此时的心声!

    许听弦将纪凤鸣留下的心灵屏障引爆,借着形成的心灵冲击,挣脱了晏世元对他五感的侵蚀。

    但心灵屏障破碎,也使许听弦心中秘密暴露,在可窥探心灵的人间如梦阵中,所思所想,无可遁形。

    而许听弦也不必隐藏了,他的心声如挑衅一般,直传晏世元心中。

    “人间如梦阵中,信以为真,我们所担忧的,所畏惧的都成了真,那,所希望的呢?若所有人都相信人间如梦阵破了,那众人所信,会成真吗?”

    晏世元身躯发凉,他知道许听弦想做什么了,但他已无法阻止。

    空气割裂,天风哀鸣,震颤晏世元的不光许听弦的心语,还有他的剑!

    如白练,如秋霜,如凋尽故人,去而不回的时光,风轻云淡,又无可悖逆,抹在了老尊者脖颈!

    老尊者有伤在前,又被晏世元突来的一掌击飞,此时全然无法抵御,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听弦那的惊艳剑光追上他,随后,脖颈一凉,首级飞旋而出。

    一剑两断!

    血液自断颈喷涌而起,无头的身躯却在坠落,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线,从塔上坠向塔下,而头颅则被许听弦提在手中。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晏世元的双足这时才堪堪落地。

    而甫落地,便觉一阵地动山摇自足下传来,整个高塔,不,整个人间如梦阵形成的城池都在剧烈晃动。

    “这震动,是地狱灭罪阵破了?”身为人间道道主,晏世元立时判断出震动是来自地狱灭罪阵。

    六道轮回大阵同气连枝,浑然一体,任何一阵被破,灵气四溢下,都将引起其他各阵的震动。

    可他能判断的出,更多人却判断不出。

    而此时,许听弦已高提着老尊者的头颅,脚踩塔垛之上,将老尊者面貌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呼:“晏世元已死,人间如梦阵,破矣!!!”

卷十 第二十九章 人心向背(九)

    万人仰望的高塔上,所有人目光关注中,许听弦一脚高踏在塔垛上,右手竖剑臂后,左手高提老尊者头颅,放声高呼:“晏世元已死,人间如梦阵,破矣!!!”

    许听弦这样咆哮着,将他的压抑,他的怒火,在这一声中尽数宣泄,声音响彻回荡,在他对声音的精妙把控下传遍八方,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

    在这一瞬,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厮杀,不约而同的朝高塔上看去,恰一缕日光破晓,刺破长夜,将光芒沐浴在了许听弦染血的身躯上,也映在了老尊者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首级之上。

    天风浩荡,将许听弦浴血的衣襟吹得猎猎飞舞,宛如在高塔之上展开的胜利旌旗,而他足下,无头的尸体拖着长长血线坠落,塔在摇,地在动,城池中的一切都在剧烈震颤,好似万物濒临崩毁!

    时间好似定格,唯有声音回荡,将这苍凉惨烈的一幕,隽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人间如梦阵破了?”

    “人间如梦阵破了?!”

    “人间如梦阵破了!!!!”

    从惊疑,到惊喜,只在短短一瞬间,众人身在塔下,视线遮挡,无人看到塔上方才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多也只看到了最后一幕,“晏世元”被人从塔上击飞,而许听弦追上了他,一剑枭首。

    而如今,被高提在手的“晏世元”头颅,和足下剧烈震颤的大地,向所有人宣告着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人间如梦阵已破!

    “赢了!我们赢了!!”正派联军杀红了眼的双目放出神采,浴血开道后,终于看到最渴求的回报,儒门公子许听弦如约将胜利带回!

    甚至连也人间道道众也一时动摇,毕竟老尊者死时顶着的还是晏世元的面容,普通道众不知道这番勾心斗角的细节,此时眼前所见,令他们真的相信那头颅是从晏世元脖子上割下的。

    人言为信,但要取信于人不能全靠人言。

    要这破阵之景让人相信看似简单,其实是“天”“地”“人”三项要素兼备,才让所有人深信不疑。

    战前,许听弦放下六个时辰必然破阵的豪语,当时虽只是输人不输阵的狠话,但正道众人皆以为他有计策在胸,如今六个时辰一至,天光方破晓,许听弦果然提着晏世元的头颅出现,时间上全如先前预言,令众人已信三分,此为“天时”。

    此外,许听弦通过纪凤鸣向地狱灭罪阵中的越苍穹传了话,请求越苍穹配合他的时机进行破阵,六个时辰期限到时,越苍穹立破地狱灭罪阵。而六道轮回大阵同气连枝,地狱灭罪阵被破,令人间如梦阵也随之震荡不已。但正道众人哪分辨得清足下的震动是何原因?此情此景下,自然认为震动是因为人间如梦阵正在崩毁瓦解的象征,此为“地利”。

    更重要的是,儒门向来以“君子一诺,千金不换”著称,许听弦身为学冠六艺的儒门公子,可说是有儒门千年积攒下的声誉为他做背书,他振臂一呼,众人愿意随他冲锋陷阵,蹈死不顾,绝境之下,正道众人更是愿意相信他,希望相信他,相信他能破此阵,此为“人和”。

    做人值得相信,其所言所行才值得相信。

    而他的对手晏世元,正是输在了“信任”二字上。

    一贯玩弄人心的晏世元,正如许听弦对他的评语一般,“不会信任任何人,也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

    若他能对老尊者多存有哪怕一丝的信任,那受伤在身的许听弦也断无杀老尊者的机会。

    可惜,世上只有既定的事实,没有未定的如果。现在的事实就是,所有人在这一瞬,都相信了一件相同的事——人间如梦阵被破了!

    人心所向,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叫它思能也好,叫它愿力也罢,而人间如梦阵能将这种力量具现!

    反应过来的晏世元脚尖刚点到实地,停下退势,便猛然用力一踩,用今生最快的速度纵身向前攻向许听弦,同时将伪装成洛晓羿的幻术解除,恢复原本容貌。

    只要活生生的晏世元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的“相信”就会动摇,就会再度便会陷入怀疑,一切就都还能挽回……

    但,比他速度更快十倍百倍的,是所有人的念头。

    千万人同时相信同一件事,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伟力,人间如梦阵的功效是信以为真,它要将这份相信变为真。

    一瞬间,人间如梦阵大量消耗的阵法力量,而力量尽数用于瓦解阵法本身。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剧烈的矛盾冲突下,阵眼瞬间浮现!

    “许公子,阵眼就在你的足下!”纪凤鸣的声音在许听弦心头响起。

    许听弦现在是万众瞩目的核心,是造成阵法力量的大量消耗的源头,所以阵眼也出现在了他的足下。

    而许听弦等的便是这一刻,他翻腕调转长剑,剑尖向下,直贯足下塔跺。

    “受死!”晏世元赶至,九趾神龙手缠绕着暴烈的罡风直击许听弦背心,先前因为他的贪婪、他的谨慎,没有选择尝试闯入七弦剑曲范围强杀许听弦,竟然许听弦真找到翻盘的机会,此时全力一掌,势要取许听弦性命。但是——

    “晚了!”

    许听弦冷厉一声,对近身的劲掌不做丝毫防御,全身功力尽数灌注剑柄之上,向下按压。

    之前坚实难破的高塔此刻脆如纸糊一般,一瞬间裂纹爬满塔身,随后,轰然爆开!

    晏世元的九趾神龙手离许听弦的背心只有一尺的距离,可足下高塔突然瓦解,只有一股爆炸性的气流冲出,将他与许听弦二人同时吹散掀飞。

    万众所信变为现实、大地的震动再度加剧,只是这次,震动不仅是源自地狱灭罪阵。

    高塔的砖石因震动四处崩散,但还未落到众人头上,便已如泡沫消散,随后整个城市都在震动中瓦解,高塔、酒楼、街道、市坊、如梦幻泡影,化作浮沫!

    人间如梦阵——

    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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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剑庭介绍:
这是个传说老去的时代: 北面的老龙王翻个身子大地就是一个哆嗦,西边的孔雀儿依红偎翠懒得挪窝, 俩耍剑的老头无冤无仇却要拼个你死我活,而苦穷脸的书生扔开卷册,突得抽刀剁碎了半壁山河。 这是个传说新生的时代: 倾国倾城的妮子还不会梳妆,席卷天下的将军还在偷羊,更别提那还没长开的妖儒邪道怪和尚,乳臭未干的小子捡件紫裳就要称帝封皇,却被更小的毛孩子一剑扎个透心凉。 那毛孩说: 舞台已经搭好,生旦净末丑轮流登场,好一副光怪陆离众生群像, 但我才是这戏的主角,天命飞扬,没办法,谁让咱用剑的今生就是要比别人强!步剑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步剑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步剑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