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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6.第376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四)

    十斤重的骑军铁锏,猛地砸在一名羌军的胸口。

    比起专门用来对付祆教术法的特制破邪锏不同,这种骑军铁锏连符印都没有,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铁疙瘩。这样的钝器,与敌军硬拼兵刃时候,绝对不怕磕坏什么,倒是对手的刀剑,再难当得起这种沉重兵刃狠砸!

    刀剑如此,人更是不在话下,一锏下去,当即砸得那羌军胸口凹下,一口黑红血液仰天喷出。

    就算有人反应灵敏些的,举刀、横臂,要阻拦这等钝器砸实了要害,也往往就是一个骨断筋折的下场!

    两支骑军冲杀在一处,羌部马军就先吃了一个亏,发狠撞入何茗率领的军阵中的那些羌军,纷纷被抡着重锏的汉军甲士打落马下。

    但就算如此,这些自知生还无望的羌军,反倒激发了骨子里的那股蛮勇,见着铁锏打来、长枪刺到,他们连招架都不招架,就这么挥舞着手中弯刀,朝着对方身上乱扎乱刺。甚至更有的羌军,激发了出了血脉中的狂暴天性,就如同疯狗一般,弃了兵刃,就这么立在马上,猛地朝汉军甲士身上一扑,没口子乱咬!

    就算牙齿撕扯不开五阳神符阵勾招而来的戊土之气,被这些满身膻腥、恶臭冲鼻的羌贼抱着乱咬,也实在是够恶心人的!

    身为马军主将,何茗见状大吼一声,手中青钢长棍就向着身侧一扫。他这根青钢棍分量沉重,粗如杯口,又是一件长兵,不比寻常骑军所用的马槊长枪,是真正如破甲重锤般的厮杀利器。青光舞动间,就是一片片砰砰噗噗的闷响。

    那些吃了一记铁锏的羌军,仗着有秘法催动,身体底子又好,一时间还不得死。然而被何茗这根青钢棍招呼到的,不是胸腔被砸瘪,就是头骨碎裂!

    他又和麾下马军甲士们装束不同,别人都是全身披挂鳞甲、手臂装着精钢圆盾,唯独他这个主将是一身轻便皮甲,还不是全身甲胄,只将胸口、肩头、各处关节遮护住就算了事。甚至连头盔也没戴,只用一条洗得半旧的土黄布带箍着额头。

    这怎么看都是软柿子一般的装束显露在羌军面前,人家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来这手舞长棍的少年军将,就是这支具装甲骑的主将?

    破军先杀将的朴素道理,不论在哪个民族都是最基本的战争常识,几个最为悍勇的羌贼大呼一声,不约而同地朝着何茗冲了过来!

    对这等一看就是来送死的羌军,何茗也没什么客气的,长棍一舞,一左一右就是个横捣!

    仗着自小就骑儿马、追狗獾练出的一身骑射本事,这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羌军,一边一个,猛地合身一扑,就死死抱住了何茗那根青钢长棍。哪怕五脏六腑被棍头劲力冲得翻天覆地,几欲碎裂,这些羌军依旧不肯放手!

    眼见这少年军将手中长棍已被制住,早有一个羌军高喝出声,将手中长刀猛地朝何茗当头劈来!

    ……

    ………

    城楼之上,一直为马军掠阵的守军们也都见到了这万分紧急的一幕:“谏议,你看那——”

    “莫急!那小子这么容易束手,那便——奇了!”

    仿佛要为魏野那拖长了音的一声赞许做注解一般,何茗掌心乍然闪动黄芒,一发力,猛地一掌推在长棍之上!

    掌力所及,青钢长棍离手急旋,连带着那两个羌军也被急旋的长棍带离了坐骑,随着长棍一同旋转而出!

    这一根活人螺旋桨正迎着那举长刀砍下的羌军刀锋,刀锋所指,恰好将长棍一头攀着的那个粗壮羌军劈成两半!

    半边身子都分开、自体腔中喷洒出的黑血,正淋得那拿长刀的羌军一头一脸!

    他还来不及看清眼前情形,青钢长棍已经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顿时头骨破碎,脑浆迸溅!

    何茗在马上将身一纵,一探手,便将青钢棍拖回手内,再一扫,就从羌军中开出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来!

    冲杀中,这小子还不忘连连高喝:“杀贼!杀贼!不要让城头老魏的道兵看笑话!这场胜绩,是咱们马军的!”

    一场冲杀间,也不知道有多少羌部马军就此倒落马下,骨折头破的残尸满地都是,也不知道又留下了多少条性命!

    ……

    ………

    魏野含笑望着那大呼酣战的搭档,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做得不错,今日初战,我方胜了!”

    说罢,他不待身边亲卫拦阻,身形一转,风虎遁诀催动间,身如风中飘叶一般,猛地自城头掠至地面。

    桃千金早已召回竹鞘之中,仙术士就这般漫步行于满是血水碎肉的战场之上,一阵阵血腥气直冲鼻孔,满目尸骸,也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冷着脸,魏野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六甲箭集中轰炸之处,走到了那个兀自喃喃诵经不止的老僧面前。

    那些兜露子佛珠,依旧带着微微佛息,透出淡淡香气,在老僧身边旋舞不止。

    而老僧身前,依稀看见某个老跛子那微微佝偻的虚影。

    “师兄,”轻轻叫了一声,魏野冷淡说道,“这辈秃驴,以心识为世界,心外之物,只当未见。他若以为自己是对的,又怎么会理会他人看法?番和城里,还仰仗师兄坐镇,这点口舌之争,交与师弟我处置如何?”

    左慈虚影也未回头,只是轻轻颌首,随即化成一道清风而去。

    遍照和尚依旧未曾开眼,只是合掌曼声颂唱道:“希有世尊!若有诸天、龙、鬼、神、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拘办荼、毗舍遮、人及非人,共斗诤时,见我佛留衣此袈裟故,寻生悲心、柔软之心、无怨贼心、寂灭之心、调伏善心,常得胜他过此诸难!”

    听着这老僧唱经,魏野哼了一声,手腕一转,已掣桃千金在手,用剑脊直接向着这老僧头顶拍下去:“秃驴,从定境里醒醒!今日初战已经结束了!”

377.第377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五)

    一剑拍下,桃千金上火劲吐芒,将阻挡剑路的兜露子佛珠纷纷灼燃起火!

    沁人心脾的兜露树花芳香,瞬间就变成股股带着呛人气味的青烟。与隔空御剑不同,这口魏野随身养炼的道门法剑在正主手中,威力远非方才斗法可比——

    火剑直拍而下,做当头棒喝愚僧之势,老僧唱经之音亦随之嘎然而止。

    一道庄严悲悯兼而有之的淡淡佛息,自老僧眉间淡淡透出。

    火剑落于顶,老僧双目便在此刻睁开。

    那双眼睛,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晶体浑浊,异常干涩,虹膜与眼白界限不复分明,却在瞬间变得如清早莲瓣上的一滴晨露般清澈分明,瞳孔便如同一粒绀青琉璃珠。

    青白分明,如青莲妙华,此名绀青莲华目。

    在佛门的传说中,佛身具三十二种瑞相,依三十二种善业法而生。善视众生为其中第一部善业法,佛门比丘依法成就,而得证青莲佛眼相。

    枯僧开佛眼。

    老僧望了魏野手中桃千金一眼。

    眼如青莲,瞳似秋水,清光湛然,慈悲可亲。

    然而落在老僧眼里的,只是魏野嘴角一丝嘲笑。

    虽然挂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魏野手上发力也缓了一丝,桃千金下落速度随之变慢,原本零点二秒一格的播放画面,被人强行拉成了二秒一格,十秒一格,二十秒一格,到几乎按下了暂停键。

    并非是时间的流速在老僧这双佛眼之下起了什么变化,而是随着老僧这双眼睛,魏野与老僧之间的空气骤然变得无比粘稠,将桃千金固定在了距离老僧顶上不过半寸之间!

    魏野保持着持剑下拍的姿势,看着老僧说道:“开眼动念,凝气如石,你欲以禅念封我剑路,却不知我掌中之剑,又岂是徒具剑形的凡兵?”

    话声中,魏野腕子一翻,猛地将桃千金一转,大喝出声:“斩!”

    一声“斩”字出口,魏野再也不压制剑上杀意,原本平拍而下的剑锋,猛地立起,剑锋之上火劲化为夺命之刃,呼啸着离开剑身,化为数道高速运动的炽红剑气,直取老僧周身!

    剑气催命而来,老僧面色庄严悲悯如故,双掌于胸前一分,左掌仰而向天,右掌俯而向地,俯仰之间,恰如一只方匣,护于心上。

    此为佛门大手印法门之一的梵箧印,象征佛门八万声闻法藏收于一心。

    老僧双手结成梵箧印,口中复道一偈:

    “如是法藏,庄严净地,兵火烦恼,不可留停!”

    偈语声声中,老僧双掌之间光明大作,心口现出一轮卍字佛印。

    心间现佛印,双眼现青莲,一道炽红剑气也正在此刻,自老僧肩头划过!

    剑气过处,却有金光浮出,一枚不过指甲大小的卍字佛印在老僧体表右旋而出,恰托住了剑气下落之势。

    剑气无功,魏野眉毛一挑,却是诚心实意赞叹道:“刀剑不能破,兵火不能伤,一切障难不能碍,原来秃驴你早已经修成安住法藏金刚相。”

    听着魏野赞叹,老僧面上毫无得色,只是喃喃诵经不止,眉间慈悲之意更加浓重,一篇经文颂罢,老僧方才定定地注视着魏野,开口说道:“施主,既然知我,便应知佛,火宅苦恼,放下如何?”

    法剑临头,此言何其诚恳也。

    炎气逼身,此心何其慈悲也。

    但落入魏野耳中,只换来这前民俗学者一声全是讽刺意味的抱怨:“所以说我最讨厌话不好好说,只会用打油诗交流的家伙了。”

    说着,魏野剑诀一划,道道剑气呼应他的指诀,如龙唳啸,在老僧护体佛光四周游走着。仙术士手上催动剑气,口中却是不待停顿,冷笑道:“你虽持金刚相,境界比起我所见过的那些家伙高出一线,已破欲界天定、四禅天定,超入无色天,隐入四圣法界一流,却依然住于声闻法藏之中。说破天去,这金刚法相仍然不脱小乘境界。”

    听着魏野一口道破自身法门来历,老僧轻宣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这声佛号中,既有感慨,也有默认。

    然而魏野的话头却还不曾结束:“虽然你现出了青莲华目的佛眼相,然而身具佛相未必是佛。莫说你只修成了佛眼相,便是今日现出佛身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世间法度,也非佛门中人所能妄论。昔日舍卫国王毗琉璃,兵发世尊故国,屠戮释迦族众,如来尚且默坐,无能挽回。今日本官代天行诛戮之事,和尚你又安能阻我!”

    这说的是一段佛门旧事,当初如来成道后,常住于舍卫国说法,受舍卫国王族供养。舍卫国毗琉璃太子继位后,发兵释迦牟尼出身的迦毗罗卫国,如来闻之此事后,于道旁矮树下禅坐挡路三次,却依旧无力阻挠毗琉璃王屠杀释迦一族。

    听得魏野随手拈来的这段佛门公案,老僧目光却是骤然一亮。

    色如青莲的双眼,顿时闪动点点灵光,更现三分动人神色。

    只是配上他那张枯瘦老脸,反倒更恶心了许多。

    佛门中人,特别似这老僧一般,修行境界已破欲界六欲天定、****四禅天定、直入无色界四无色天定,早臻由凡问圣之道。而在这些高僧之中,除了那些一心求证涅槃寂灭之路的阿罗汉,倒是口舌便给的多些:

    “施主,若论世智聪辩,施主为老僧生平仅见之士。然而施主终究身处火宅,无明扰心,不明因果。”

    听着老僧大言不惭,魏野“呵”地吐了一口气:“要破开你这金刚法相,尚要花些功夫,和尚你且先说。”

    捕捉到魏野话意那丝冲淡,老僧双手依然结成梵箧印,轻轻唱出一节佛经:

    “如是我闻,过去劫时,有捕鱼村,于大水池捕大鱼食之。彼时大鱼王,今毗琉璃王者是。彼时人民,今释迦种是。因此因缘,今受此报。”

    佛经唱罢,老僧看着魏野温和说道:“施主!今日之番和城,何异当年的释迦王城?今日的羌军,何异当年的琉璃王军?”

    “施主,冤冤相报,永无尽头。众生更相杀害,只造地狱之因。唯望施主悬崖勒马,火宅撒手,开城投降,不兴兵戈,免造杀业。纵然人民死伤,仍不可免,却能取一点善因,更成来生善业,才见佛法有灵,果报不虚,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声佛号,老僧身后现出一尊光佛来,头顶宝幢,身坐莲台,螺髻肉顶,身披楮色袈裟,袒露右肩,一手上举于胸前,掌心正向着魏野,作施无畏印。

    于光佛身周,又有无数天人、天女,宝冠璎珞庄严其身,手捧金盘,抛洒香华。

    香风吹拂,花香缭绕,那些拂面如刀割针扎的寒意,那些熏着人鼻尖犯恶心的血腥,转瞬消失无影。

    满地的血肉,此刻化成了灿然如金的地面上,那被巧匠镶嵌起来的红宝石与血玛瑙。

    更有无数僧人虚影,环绕魏野身侧,眉间不尽慈悲意,口角隐带欢喜笑纹,口中喃喃唱经不止:

    “世尊之相,不可倾倒,如须弥山!”

    “世尊之行,功德自在,如狮子王!”

    “世尊之德,除诸烦恼,如清净水!”

    “世尊之语,破诸外道,如金刚宝!”

    最终由老僧合十,唱道:“如来法王,能令众生,沙门四果,安止住于,寂灭道中!”

    战场之上,血海之间,老僧遍照第一次真正地展开了他的佛心,染化而入于真实世界。真正在这片修罗杀伐之土上,修成了一片人间净土。

    而这片人间净土,便要将魏野强行拉入其中!

    魏野不去看四周的僧人虚影,也不看围着自己歌舞的天女,这都是佛光结成的虚形,也是遍照和尚佛心侵染外界而成的人间净土的衍生物。

    老僧神情慈和地望着他,惇惇劝告道:“施主亦通佛理,当知三界火宅,非久居之地。善因资粮,却是超脱世间的根本。若施主放下执着,开城归顺,虽然死伤依旧不免,却能令番和城中的汉民多少能少造一些杀孽,以为来生善果,这等美事,施主又何苦抗拒。”

    魏野只是握着剑,盯着老僧眉间,轻蔑问道:“和尚,如来入灭,留下三法印,佛门弟子以之印证世间佛法真伪,你可还记得?”

    听着魏野发问,老僧微微一笑,答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是三法印……”

    然而不等他收声,仙术士已然暴喝出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来世托生,所谓善果,与今日家破人亡的汉民何干!地狱饿鬼,所谓报应,与今日烧杀劫掠的叛贼何干!”

    暴喝声中,在魏野与老僧之间,那些颂唱佛偈的僧人,那些抛洒香华的天女,同时动作一顿。

    原本佛光灿烂、佛息流转的人间净土,转眼间浮现出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暖风骤然而去,冷意乍然而起。

    那些净土中不应存在的争斗意、杀伐意、血腥意,充斥在这片人间净土之中。

    冷风吹动,那些飘舞于这个狭窄空间中的洁白曼陀罗花,从花瓣那些细微的脉络间开始,有一抹抹不吉的红透出。

    圣洁纯白的曼陀罗花,转瞬间就变成了妖艳的红,不是枝头春意闹的娇杏,不是人面相映红的绯桃,洁白的曼陀罗花上只有触目惊心的血样殷红!

    不吉的血色曼陀罗花自供养天女们的手间飘落。

    不祥的血色法剑自魏野的手中猛然掠过老僧头顶,直刺他的心口!

    遍照老僧一生修佛学佛,口中念佛,心中有佛,三法印前,何敢疑佛?佛既然不会错,那么错的只能是自己,哪怕任何一点对佛法的质疑,他自己心内,就要以深厚定力、精纯禅念,将之抹杀到底。

    所以面对着魏野那一声暴喝,竟是让老僧那一颗圆融禅心骤然动摇不宁。

    高手斗法时候,哪能容得下禅念动摇如此大的破绽?

    桃千金再不受老僧禅念纠缠,就此直取心口。

    老僧面上慈悲之意未去,双掌依然严持梵箧印,口中发声:“吽!”

    吽字,能灭一切烦恼心。

    借着真言之助,老僧将心中一切烦恼杂想全数抛却脑后,双手之间,佛光闪动,卍字佛印死死抵挡住了魏野手中桃千金。

    卍字佛印在前,魏野扬眉,左手剑诀搭上剑格,真元猛然疾吐!

    桃千金感受到主人心意,猛然发出一声清吟,绕着老僧周身佛光旋杀的道道剑气如听号令,纷纷附上法剑锋刃。

    炽红剑芒自桃千金上一掠而过,卍字佛印再受重创,崩然碎裂在老僧双掌之间,化为满地流萤!

    佛印碎裂,那些净土之中幻化而出的供养天女、胁侍僧人,面色黯淡,神情悲戚,周身爬满了死锈色,随即纷纷化为光尘,就此归于虚幻。

    净土不净,唯独这片修罗杀伐、尸山血海的战场,才是魏野与老僧之间唯一的真实。

    剑锋再进,梵箧印已破,护身卍字佛印已散,一道赤光直贯入老僧左腋之下,没入肋骨之中!

    剑锋再挑,桃千金自老僧胁下猛地朝上一提,血红剑光之中,老僧左臂齐肩而断,连着一截胸骨一道飞上半空!

    情知再无幸理,强忍断臂截骨之苦,老僧面色一阵扭曲,却是诵出一个陌生佛号:“……南无……南无尊胜大鹏勇父明王!”

    佛号声中,老僧端坐之地骤然开裂,地罅之中一股冰寒涌泉怒号而出!

    那股冰泉之中,却是暗藏着一股龙象大力,竟是猛地冲开了魏野手中桃千金,迫得他不得不退后半步。

    就在魏野后退之时,一条似蛇非蛇的纯白异兽将遍照和尚全身一裹,就朝着地罅深处夺路而逃!

    魏野一抬手,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水花,冷哼了一声:“倒真是闻声救难,来得真够及时!就是不知道,贺兰公这头贼厮鸟,什么时候又兼了一个佛门尊胜大鹏勇父明王的职称!”

378.第378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六)

    番和城前,一片狼藉。

    城门城墙,处处都可见焦黑灼痕与洗刷不去的血色,缕缕黑烟在战场之上只是盘旋不去。

    半开半冻的护城河中,漂着一具具残破的教民尸首,死人狰狞的面孔早已僵硬,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天空。

    城下战场之上,断肢残骨随眼可见。

    弯刀、箭簇毫无章法地抛满地,如张掖地方秋收之后,烧田留下的焦黑麦茬残骸。

    在来回巡逻战场的马军遮护下,番和城中调出了小队守军,将一具具尸首搬运集合,成桶成桶地在尸堆上泼着一种气味冲鼻的油水。

    有些见识广博的人,听说过西域十六国与上郡地方出产石脂水,似水又似油,味道也是这么呛鼻子。然而传闻中的石脂水,都是粘稠若胶,遇火生烟,却不似他们奉命领来的这些油水,通体澄澈,颜色也淡得像是上好的胡麻油般微黄。

    更不要说,这些油水竟是见火即燃,一座泼了油水的尸堆,瞬间就熊熊燃烧起来,根本再不用添柴!

    不多时,一座座的尸堆就纷纷举火,烧尸的烟气、噼噼啪啪的声响,让人光是用听的,都感到分外不快。

    远处的羌军大营中,自然也看到了这场照亮夜空的熊熊大火。

    不管是假充斯文的祆教祭司,还是那些早已经被祆教洗了脑的羌军,都满脸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些渎神者杀之后快的可怕神色。

    在祆教的教义中,光明是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德象征,光明的投射,便是日光、月光、星光、火光与一切生命的灵魂之光。这其中,火焰带来的光明,尤其为祆教所看重,不但祭司所照看的火坛只能接受以柽柳和石榴枝为代表的圣木,就算是寻常的篝火灶火,也绝不能用不洁之物燃烧。

    同样的,这些祆教徒又认为人类的血肉之躯乃是以安哥拉。纽曼为首的群魔创造。肉身的存在,将他们这些阿胡拉玛兹达的信徒的魂魄灵光囚禁起来,不能够马上升入天界去和他们的主宰团聚,简直是最为不洁之物。

    因此上,依照祆教祭礼,教徒死后,这具污秽肉身应该先受四天祭礼,净化生前罪恶并将亡者魂魄解放送入冥界。这之后,方才将尸骸放置于礼拜寺之后的祭塔之上,任由邪神妖魔与食腐动物吞噬干净,最后将洁净的骨骸埋入祭塔之下,才算是合乎法度,也免得污秽了地水火风四大元素。

    可是今日,不要说是四日祭礼没有机会给那些战死的教胞们主持,就是任由他们的尸骸受自然净化,汉军也没给他们!相反的,那焚烧的尸堆,正是汉军在污秽火、污秽光明的又一大罪行!

    任凭眼里冒得出火,却没有一个人敢跨上马、端起枪,杀出大营,将这些渎神的汉军一个个地杀死。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有一匹马。

    一匹青骓。

    有人歪坐在青骓身上,倒提着一口桃木法剑,不论是控马的姿势,还是提剑的角度,都显得那样四六不靠,处处破绽。

    然而便是这吊儿郎当的姿势、漫不经心的态度,怎么看都是一副好捏的软柿子模样,却迫得羌军大营无一兵一卒能出!

    不,应该说,羌军里还是很有些有种的好汉子来着。

    他们出营了,他们请战了,他们——

    战死了。

    满地焦黑尸首,死人死马交相枕藉,早已分不出这些羌军中好汉子的生前模样。整整上百羌军精锐,就这么在那马术稀松、剑术普通的敌人面前全军覆没!

    最可恨的是,这杀得羌军大营之前死尸狼藉的敌人,竹冠道服、腰挂印绶,正是一副休沐闲游的文官做派,连武将都算不上。而以善战、能战、敢战为名的羌军精锐,就被这么一个文官做派的角色,单剑匹马堵了营门!

    而从地位尊重的各部大祭司与伯克、埃米尔们那传下的命令,却是若无神谕,不得再出营!

    这样叫大家如何可以甘心?

    难不成羌人就不能把汉人赶出这片土地?

    难不成就算有真神垂护,依旧无能让这些拒绝光明、藐视主宰、迫害神的信徒的罪人们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样的目光是一道道无声的诅咒,穿过了营门,穿过了鹿砦,落在那人身上。

    然而这点怨恨,只让魏野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再懒得做更多的表示。

    身后,马蹄轻响,魏野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是谁,随随便便地一扬手:“这边的活计,本官已经包圆啦,想刷功勋值,请待下回怪物刷新。”

    而策马而来的人,也非常配合地一戳就跳:“谁在跟你说这个!你下的好军令,让守军烧尸体也就算了,为什么不许他们取下首级报功?没有首级为证,怎么请功?要不是你领着他们大胜了一场,这城里的守军又都是些战五渣,光这件事就够他们闹一场的!”

    “咱们带领的马军有没有不满?”

    “他们倒没有——毕竟我的部下、你的部下,差不多就像是刚建立的私军,还没有什么给洛阳那个朝廷报功的意识。我不是在和你说这个!”

    魏野这才拨转马头,向着满脸气鼓鼓的何茗一笑:“咱们的部下没有意见不就没事了?至于番和守军,有我在此,犒赏少不得他们的!”

    说着,他将手一招,一张账单应手飞落何茗脸上:“这是狼牙国际纵队那边送来的过期汽油账单,虽然不能拿来当内燃机用油,可拿来办露天火葬却是刚好——这笔开支,当然还是从贵教那边走~”

    气急败坏地将脸上蒙着的账单一把扯下来,何茗看着魏野的脸却是一脸严肃:“第一阵,那什么贺兰公输得不轻。接下来,只怕后面的仗就不这么好打了!”

    “难打还是好打,我们说了不算。”魏野轻轻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羌军大营上,“我这个死对头都杀到了鼻子底下,那位妖神还能装看不见。要么他纵欲过度、肾虚到眼神不好,要么他在这场战争中,有别的更重要的利益要争取。总之,这事情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仙术士淡淡语调声中,胯下青骓却微微移了移步子,冻土上,有些涓涓的血水在缓缓流动,丝毫没有上冻的迹象。

    ……

    ………

    就在魏野语带讥诮地说起贺兰公的时候,羌军大营那一座中军大帐中,斜斜半躺在冰晶御榻上的贺兰公,也正以手撑额,看着下头跪了一地的祭司、帕夏、伯克、埃米尔们。

    象征着白帐主与尸林君的两颗头颅,都是双目紧闭,只是唇角都噙着讽刺般的微笑。

    “都来说说看吧,今天这场打得很难看的仗是怎么回事?”

    那些平素里歌颂起神明就滔滔不绝、口水多过圣油的祭司;那些平日里一提起神明就挺胸凹肚,自以为比旁人高人一等的羌部贵人,面对着面前这位亲身来到人间的神明,他们时刻挂在嘴上,向他祈求神迹的巴赫拉姆,眼里只有恐惧,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没人敢接他这位大神的话,所以只能屈尊大神自己自问自答:“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羌人的勇武,羌人的射术,吹嘘起来就是什么青天下的雄鹰——遇到比你们更狠,更来去如风的对手,你们也不过就是这样。哪怕是一群牛、一群羊、哪怕一群猪,放到番和城下,汉军杀起来也没有这么利索顺手!”

    恭聆大神训话的羌部军将们,想着临阵观战时候,番和城上那如收割麦子一般收割人命的可怕攻势,很想为自己和早就化为外面那些大火堆燃料的部下们辩解些什么。但是感受着大帐中那股无形的威压,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当初霍去病带着汉军,会杀到西域来;我不知道在这个汉朝都显出疲敝之象的现在,爱管闲事的仙道中人也会有……”

    那不知道是抱怨还是自嘲的话语,淡淡地从贺兰公的嘴里冒出来,让满大帐跪地俯首的贵人们神色更显惶恐戒惧。所有的人都将额头有贴着厚厚的毡毯,将双眼埋在两手之间,不敢抬一下头。

    虽然安设着冰晶御榻,但四周还是陈设着青铜暖炉,绝少烟气的兽炭缓慢地燃烧,然而那些热气丝毫不能将贵人们从遍体生寒的可怜境遇里拯救出来。他们只能颤抖着,让冷汗浸湿了衣衫。

    听着他们心中至高的神,高踞在冰晶御榻之上痛心疾首的那些说辞,终于有自诩知兵的军将一个头磕了下去,大着胆子说道:“大君啊,妖人的邪法实在厉害,只有您掌握的,那来自天堂的神圣力量,才能够帮助您的信徒抵挡邪恶的侵害。大君,为了宣扬您的荣耀,我们恳求您,赏赐给我们更多的神力的加护……”

    一语未毕,一道气流从贺兰公指尖飞出,化为一道强大的冲力,将这个进言的军将直直撞出大帐,打上半空!

    还不等这倒霉鬼惨呼出声,他就在半空中爆成了一团血雾!

    血液、肉末、骨渣和别的什么东西一道,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在地面上,成为了这片冻土上流动而绝不肯凝结的血水的一部分。

    余下的羌部贵人们,只能将整个头都拼命地朝毡毯里面按,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俯视着这些信徒的贺兰公收回了一根指头,轻轻将一绺垂在眼前的发丝撩起,像是赶苍蝇般地一挥手:“今天的训话就到这里吧。作为神,我慷慨而又大度,你们只需要呼唤我的御名,再多念几遍那又长又啰嗦又没文才的赞美诗,我便会赐给你们神迹,让你们去消灭那些和你们不是同一种信仰的人。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果对这样的情形还不满意,那么把神恩换成神罚,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贺兰公说着,像是对自己的俏皮话很满意一般,像个孩子一般轻轻地笑了起来。

    满地跪听神谕的羌部贵人们哪还敢对这位大神表达什么意见,只能连连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失去了这些不怎么称职的听众,贺兰公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随即将手向着地面一招:“小娉儿,本座交代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随着他的手势,大帐中央的空地骤然裂开,一道冰泉从裂隙间喷涌而出,随后化成了一个年轻女人。

    她有着色泽浅淡到有若透明的白发,皮肤则是如寒夜月光一般的淡淡浅蓝,而在她的额头,生着一只苍青色的独角,独角之中透着一丝血线,像是一块青琉璃,看上去冷艳莫名。

    对贺兰公那带着狎昵意味的称呼,女子丝毫没有抗拒,只是将舞袖一挥,随即有个形容槁枯的老僧出现在她的脚边,正是被魏野砍断肋骨、斩去一臂的遍照和尚!

    遍照和尚那被桃千金所伤之处,全数被包裹在寒冰之中,断裂的肋骨、隐隐可见的脏腑都一清二楚。要是普通人,受了魏野这一剑,就算一时硬撑着不咽气也要活活疼死,但是遍照和尚虽然满头冷汗,却还没有弥留之际的模样,竟是以深厚定力,强压住了肉身苦楚。

    贺兰公望着遍照老僧这凄惨模样也是微微动容,向着老僧一颌首:“遍照阿闍黎辛苦走这一遭。伤势如何,还能战否?”

    遍照和尚勉强一点头,虚弱答道:“多谢明王挂怀,老衲这具破皮囊虽然受创颇深,却无大碍……只要老衲重新以佛力加持,便能……”

    他说着,剩下的那只右手竖掌胸前,喃喃念动经咒,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却依旧是那副剑砍火烧过的凄惨样子。

    贺兰公撑着额,同情地看着这个老和尚,叹息说道:“果然如我所料,退法阿罗汉作为阿罗汉果中最低一阶,一旦遭逢恶事逆缘,便起退转,由圣堕凡。若从头修起,也不知道要花几月几年。”

379.第379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七)

    佛门修持,有声闻四果、菩萨十地之别。

    声闻四果虽然皆号称超凡入圣,然而只有修至第四果阿罗汉位,方才称得上了断生死烦恼,安住圣流之中。

    而阿罗汉境界细分的话,又可以分为无学九品,第九品的退法阿罗汉,虽名阿罗汉,却是货真价实的吊车尾。尽管名义上,退法阿罗汉号称已然彻悟佛理,超脱生死,但说白了,这等修成退法阿罗汉的佛门高僧,往往只在禅修定境之中摸到了佛法解脱之道的边。

    然而现实世界并非是那灭尽烦恼杂想的禅定境界,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般苦处轮番地上门拜访时候,就算你在定境中能超六欲、断杂想,自定境中醒来又如何?在空荡荡的胃袋冒着酸水起劲蠕动的当口,是老老实实地依着佛法把自己饿杀,还是爬起来端着钵盂,向隔壁人家讨一块隔夜的馒头?

    就如遍照老僧修成的那立身而成人间净土之法,终究只是禅念所构筑出的颠倒梦想,面对着永远这般险恶的真实世界,便只能撞个头破血流。

    所以遇着魏野这个失业民俗学家出身的仙术士,不按规矩出牌地以佛门三法印动摇遍照老僧禅心,又抡着桃千金来了那么一招狠手,遍照和尚一颗圆融佛心,早裂得七七八八,蒙上了一层无明晦色。

    既然起心,那便动念,恶事逆缘现前,诸般烦恼如蔓再起。烦恼满心,那又如何能持守阿罗汉果位?

    遍照老僧惘然捏着手中最后一枚兜露树子佛珠,佛珠在他的指间微微变形,啪地一声裂开。

    自佛珠中,生出了一枝柔弱无比的小花,花瓣四分,其色如金,四片花瓣上有赤红纹路相连,结成了佛门卍字法印模样,正是一朵象征佛门心印的金色波罗花。

    在遍照老僧手中,这朵金色波罗花轻轻地颤抖着,显得无比忧伤,无比悲戚。

    蓦然,一片金色花瓣骤然黯淡,花瓣在瞬间萎缩褪色,像是一片被烈火灼烧而灰化的锡箔,就此消散无踪。

    像是呼应一般,随即又有两片波罗花瓣随之褪色凋零!

    遍照老僧望着最后一片金色波罗花,目光黯淡。

    侍立在贺兰公身侧的白发女子,疑惑地望了望她的主君。

    可贺兰公这时候,只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望着遍照老僧。

    “本以为失去阿罗汉果已经是个了不得的打击,真是想不到,遍照阿闍黎你竟是连失阿那含、斯陀含两重果位,如今只剩下被称为预流位的须陀洹果,与凡夫也没有差别了。”

    说着,贺兰公将身子朝前倾了倾,打量着遍照和尚:“愤怒吗?悲伤吗?想不想将那个玩火的小混蛋按进土里,先破开他的肚子,把他的肠子扯出来,做一个可爱的花环?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出点力,比如说那些想要借助我力量的家伙,曾经送给我的这个麻烦东西——”

    作为西域无数鬼神妖魔的君王,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位从来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的暴君,也感到麻烦?

    贺兰公将手向着虚空一招,空气中微微震动,一道纯净却充满不吉意味的力量在大帐中延展。

    贺兰公面上微微闪过一丝不悦神色,随即低喝一声,掌心一道斑驳而狂暴的杂色神光涌现出来,死死地压制住了那股力量向外衍生。

    在神力的压制下,那股力量的源头渐渐安静下来,显露出了它的真身。

    那是一部贝叶经书。

    一片片经过专人处理的贝多树叶,装订在一起,用黑色的方匣盛放。这种特殊的经书形制,与遍照老僧过去几十年中所取阅的天竺佛经一模一样。

    然而他过去所捧读的那些贝叶佛经不同,这部贝叶经书虽然也带着一股无比纯粹的佛门气息,却让他那颗早已受损的禅心隐隐不安起来。

    像是明了他的迟疑,贺兰公将那黑沉沉犹若夜空的方匣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贝叶经文,向遍照老僧示意:“按照那些家伙的说法,这部贝叶经名为《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阿闍黎你看看,是不是你佛门之物?”

    遍照老僧没有回答贺兰公的话,只是专注地盯着那部贝叶禅经细看。

    这部贝叶禅经虽然是再标准不过的天竺佛经形制,然而那些组成经书的贝多树叶,却都异样地黑,黑得没有一丝光线反射出来。

    而在如此奇异黝黑的贝多树叶上,那些抄录经文的汉字,却都闪耀着灼眼的光芒,就像是黑夜之中那些永恒不灭的星光。

    遍照老僧对于汉文也只能算是半通不通,然而他望向这部贝叶禅经的瞬间,就悟通了那经文的含义。

    俱胝为天竺所用的数词,泛指千万之上。

    持明便是佛门修者持咒念诵真言的修法。

    这是一部他从未见过的佛宗真言秘典。

    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

    甚至那经书上强烈的佛门气息,也透着一股毫不实际的虚幻感。

    遍照老僧甚至在一瞬间有了怀疑——这股强烈而纯粹的佛门气息,是真实不虚的存在么?

    看出了他的迟疑,贺兰公轻声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据说,这部贝叶禅经,能助参修者大彻大悟,开眼见佛,超出佛门声闻、缘觉、菩萨三乘果位,直入无量刹土,与诸佛合一。有没有那么玄妙,本座不知道,但是对阿闍黎你而言,大概这部经书是你今生寿尽重入轮回之前,最后一个修成正果的机会了。”

    双眼紧紧盯着那部《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遍照老僧终于伸出手去,如同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面前的稻草一般,双手紧紧握住了那盛经的方匣。

    捧着这部贝叶禅经,默默地伸出手在方匣上抚摸了几遍,遍照老僧转过头来,盯住了贺兰公的脸:“明王从来不肯轻施恩泽,究竟还想要老衲为明王效力何事,还请明示。”

    “好说好说,”贺兰公开心地笑起来,轻轻地一点头,“本座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希望阿闍黎在读过这部经书之后,利用经文中的知识,为本座主持一场小小的法事。”

380.第380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八)

    番和城前,泼了过期汽油的尸堆不停地焚烧着,要将羌军留下的残尸都变成肥田的骨灰。

    就像那些羌军留下的血水,至今不曾凝固,在泥土中缓缓流淌,直到它们有一天成为这片原野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那个时候,这片曾经收割无数人命的土地,一定会变成更加宜耕宜农的沃野。

    而在经历了一番血火洗礼的番和城之外,也有烟柱升腾而起。

    一个担任哨骑的马军,从浓黑的烟焰中钻出来,身上的甲胄上隐隐有符篆灵光透出,都是魏野与左慈率领丹灶坛中道兵临时赶制的符甲。在这个时候,凡是身上带着一件灵符披甲与兵刃的马军,差不多都可以确认下来,就是属于持节督战使臣、谏议大夫魏野的亲军了。

    这个时候,魏野把这些马军调出城的用意也很明显。

    初战告捷,重创羌军前锋,他魏谏议也该是时候向番和地方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了。

    虽然这场初战,贺兰公除了赐下些许神术给羌军外,几乎就没有露过面,这胜果也就不免有些水分。现在脑子清楚又知晓内情的人谁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关键,就系之于这个妖神之上。

    偏偏贺兰公又如此善解人意,轻而易举地将表现机会让给了魏野这个实际上的汉军主帅。那么不趁这个时候,挟新胜之威一举压服番和县境内的豪强们,又待何时?

    事实上,对于那些本地豪族,魏大谏议他才没有心情关注他们的死活。那些庄园坞堡所占有的丁口人力,才是魏野此刻关注的重点。

    派遣出来的亲卫们,所奉的指令也就是一条:查探四周被打破的坞堡,仔细搜检,将生还者带回来。

    起码带回一个活人,总好过羌军另一路的丧尸大军到来之际,再多补充一个尸兵!

    负责番和东北一路的韦泽,便是这批亲卫中的一员。

    他是番和本地出身,家里也是据有一处大坞堡的一县豪强,只是在家中一向不受宠,少年人脑子一热,便带了一张黄杨弓、一柄环首刀,想离家去闯荡出一番事业。结果最后,却困顿在觻得城中,平日里没少受铁山的接济,因缘际会之下,参加了觻得城的平叛之夜,就此成了魏野亲卫的一员。

    早在战事初起,他便一直想回乡将亲族接入番和城,然而当时他分派到的却是向羌军方向哨探的任务。

    虽然也曾托军中负责向各个坞堡征发民壮草料的同僚带信,想将亲眷家人接回番和城中。然而他出身之处,原本便是本地数得上的大豪,百十年传承经营之下,规模已经不下于一处边郡军寨,竟是丝毫不将魏野派遣的传令官放在眼里,连寨子都不许进,就打发了几十名老弱充作民壮,算是给了某位天使些薄面。

    当时韦泽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像这样的大坞堡,在乱世里支撑些许时候,也无什么大碍。

    但是当他带队赶到自己出身的这处坞堡时候,眼前所见的,只有兀自带着火苗的屋舍,被过境的羌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满地尸首而已。

    紧了紧身上披甲,韦泽回头重新望了眼已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火场——这是他出生、生长的地方,虽然在这里,他没有得到太多的温暖,可是记忆中那些仅有的光鲜画面,也很难和面前的画面对上。

    从没有一丝笑容的家主。

    每餐都不肯多吃,将口粮省给儿子的母亲。

    从小就跟着母亲一道做针线活计、满手都是伤痕却还是咬牙为自己绣了一只鲤鱼绣包的小妹。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在本应该是族中子弟演习武艺、打熬筋骨的场地上立定,韦泽一手扶着长枪,茫然四顾。

    到底族人们逃了还是死了,他不清楚,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

    一伸手,他按上胸口,却按着一个**的物件,那是一只竹筒,里面满是魏野手制的灵砂墨搭配左慈亲笔书成的辟秽镇煞灵符。

    照着魏野与左慈的推演,如果单凭咒力、或者召唤什么阴邪之气来维持尸兵活动,那么起码要处于一个超自然力量异常浓郁而活跃的空间之中。很遗憾的,斯时斯地,并没有那等得天独厚的环境来满足施法需求。

    倒是降临在羌军大营中的那一位,若将他那重司掌瘟疫与亡灵的尸林君化身派遣过来,在神临地全数展开之下,倒是可以达成这样的效果。可惜尸林君上次降圣依凭觻得城祆教祭司时候,神源被魏野那一式炎官朱鸟变的净火之招重创,休养还来不及,遑论去北路支援这支尸兵大军。

    唯一有资格玩一手丧尸军势的贺兰公施展不开,寻常施法者就算到了魏野这个级数,想要维持这么一支丧失大军也是痴人说梦,那等庞大的法力需求足够把人活活榨成药渣。事实上,就算是那些超自然因素异常活跃的时空,想要操纵一支不死生物大军,也是通过组建起上千人的尸巫与死灵法师战斗团,才得以真正实现的。

    这样成建制的法师部队,别说贺兰公麾下那些半吊子祭司凑不出来,就是魏野这边因陋就简的道兵亲卫,也是一样的不算数。

    既然大家手头法术部队都一样缺人,魏野搞出了流水线式制造的一次性六甲箭,那么贺兰公所唤起的这支丧尸大军就同样是残次品。

    就上次与尸林君交手的结果,还有这些时日哨探回报的情形,又有左慈这位正经科班出身的仙道高人为参谋,起码魏野可以确认,羌人的尸兵虽然已经和死物无异了,却依然留着活物的些许特性。要驱动尸兵,就要让它们以活人血肉为粮,就算没有血食,也要适当让它们补充食水。

    既然要补充食水,那么兵法中坚壁清野的那些老法子就还能派上用处。

    拖上几十车的巴豆丢到河里,未必然能够药翻几个贼军,但是下了灵符的井水,却是对丧失大军而言实实在在的毒药。

    不但像他们这样的哨探负着任务,去将沿途的水井投符净化,一些跟着魏野天天去堵羌军大营的亲卫,也都带着生铁铸成的铁符牌,朝四下的河里去丢。

    不用说,这些特制的铁符,也是魏野自掏腰包定制的——反正事后有太平道这个合作方报销,这也让魏野难得地过了一把用通用点券砸人的瘾。

    ……

    ………

    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又狠狠地环视了一圈这冒着黑烟的瓦砾堆,韦泽直着脖子大吼了一声:“没找到活人!大家拿符出来,净了井就走!”

    听着他的喊声,四面都有人应声,然而有两个声音却混在当中显得分外不协调:

    “跑?还跑?打不死的贼刑徒,你还能跑过咱去?到毡儿市上打听打听,咱可是有名的一阵风!——韦头儿,我在林子里捉住个舌头!”

    “放手放手放手,唉哟哟哟哟哟哟,你这配军的手下轻着些!我可是实实在在的良民,不是羌人,也不是贼——嘶、嘶!”

    最后这一声变了调,却是那拿住他的亲卫不耐烦听这厮乱嚷,直接扭了他的胳膊,只要再大几分力,就扯拖了关节。

    听着那阵吵嚷,本来就被一股莫名躁意扰得满胸郁火腾腾的韦泽,终于按捺不住,大步地向着那阵噪音的来源处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亲卫拎着个削肩膀的瘦小汉子,正在朝着自己方向拖,那汉子尽管被捉小鸡一般擒着,然而嘴里兀自不肯消停:“贼军来的时候,俺可不见你们这些官兵在何等地方!还不是我们哥几个路过这里,一时不落忍,救了这坞堡中的好些性命——松手松手,骨头、骨头要裂了!”

    听着他最后那半句话,却是韦泽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手就将这汉子提了起来!

    在魏野的亲卫中,韦泽也是出了名的手脚长大,这一提之下,他那双几乎冒火的眼珠就对上了这汉子的双眼:“人在哪?这坞堡中的难民在哪?”

    ……

    ………

    已成一片瓦砾堆的坞堡附近,多是黄土成山,一处崖下,有个不起眼的土洞。

    乍一看去,那土洞没什么特殊,看上去和一处废弃的狗獾窝子差不多大小,然而韦泽带着部下靠近时候,他身上灵符披甲却是微微腾起一道灵光。

    随着这道灵光亮起,那土洞中一阵无形波动随之散开,眼前的景象亦随之一变。那看似狗獾窝子般的土洞,变成了一座废窑,窑门之上,安着一枚布满朱色符令的白竹符牌。

    一个胡子拉碴、看着也面黄肌瘦的汉子,手里握着把锈刀,警惕万状地立在门口望着韦泽他们。

    他一面嘀咕“那烧火老儿留的竹符怎的不灵了?”,一面大着胆子朝着韦泽他们喊:“那军汉,你们是汉人是羌人!若是羌狗,实话与你说,我乃是武威郡内黑松林河神寨头一个好汉,手中这把泼风斩乃是仙人所送的神兵利器,管叫你等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这般将锈刀舞弄一回,这汉子还不忘朝着里面咬牙喊上一声:“老叔老嫂、小子丫头,咱们今日怕是不济了!俺要拦不住这伙杀才,大家点起柴草,先烧个干净,免得也被他们捉去充了军粮!”

    随着这汉子喊声,破窑中也是一片哭喊声音,还有个老儿勉强提起漏气喉咙竭力大喝:“哭什么哭!落在火里,烧死了,反倒清清白白!被那些鬼怪拿去,生生撕咬拆吃下肚,才真是没脸去见祖宗!”

    原来这破窑洞中的难民竟然是早已存了死志,一旦被羌军发现,便要投身火中!

    他一声没喊完,就换来韦泽一声怒喝:“那汉子,胡说些什么!仔细看清楚了,我等乃是番和守军,持节凉州督战的谏议大夫魏公麾下亲卫!”

    韦泽将背后一杆簇新认旗拔出,迎风一举,杏黄色的三角认旗之上盘着一只螭虎印记,四周缀着流火牙边,纵然无风也自展动!

    那守着破窑洞大门的汉子听得这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紧了韦泽手中认旗。

    从韦泽身后,那瘦小汉子已经抢先跳了出来,唯恐别人看不到他一般,跳着脚大叫:“兄弟,你没看错,真的是魏公的亲卫!就是那个在番和城杀得贼军血流成河的魏公,他派兵来接应大家伙儿了!”

    听着自家弟兄这声喊,那汉子强撑着的身子一下就软倒在地,手中锈刀也丢在了一旁。

    然而这汉子却是猛地捶胸一嚎:“你们、你们怎么来得这般迟啊!”

    韦泽此时根本无暇去管这汉子,因为在那汉子身后,一个蓬头垢面、快分不清面孔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破窑洞前。尽管脸上满是尘土灰泥,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却是死死盯住了韦泽的脸。

    终于,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阿兄、阿兄、阿兄……真的是阿兄!”

    一贯在魏野麾下可称精明强干的韦泽,此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这么大踏步向前,一把将面前这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猛地抱起,不愿再松手。

    “妹子……是阿兄……阿兄来迟了、阿兄……来救你了!”

    那破窑洞中,躲藏的难民慢慢地探出头来,看着那杆盘着螭虎的杏黄认旗,看着这些军士身上披挂的鳞甲,终于都猛地拜倒尘埃,一片哭喊:

    “俺们得救了啊!”

    为首的,是个干瘦如枣核一般的乡老,拄着一根经火焦黑的鸠杖。突然就将那鸠杖朝地上一丢,一下子朝着韦泽拜倒下去:“六房的小七,老叔公求你,求你给魏谏议他老人家带个话,给俺们韦家堡六百多条人命报仇雪恨哪!”

    韦泽抱着妹子,此刻却是没去搀扶这老叔公,只是咬着牙一点头:“谏议会向贼军讨回一个公道,不为韦家,而是为了这凉州所有的汉人!”

381.第381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九)

    就像韦家堡所出现的这幅画面,一幕幕的悲喜剧,正在番和一战后迅速的上演。

    一支支的马队,正举着魏野通过风月堂新定制的螭虎旗,向着番和各处撒出去——被打破的坞堡,要紧急收拢生还的难民,暂时逃过一劫的坞堡,那没说的,完粮、纳税、服役!

    看上去温和可亲,平时发号施令也常常广引经义,还带着几分儒臣风度的魏野,现在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些地方豪强看。

    现在就要将这一战大胜之威使到了极处,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前,将能调集的力量都调集起来。

    这场大战,不仅要决定西凉汉人与羌部数百年恩怨与命运前途。

    而早已在战场上显露真身的贺兰公与魏野、左慈、何茗这个不着调的道门新人组合,也必然要分出一个生死。

    只是在这战云密布的当下,并没有什么人会将目光从满布血与火的战场上移开,去看透那命运的迷雾……

    ……

    ………

    番和城前,一队马军都是披挂整齐、策马长驱,一面朝前冲杀,一面一脸崇敬地望着他们的主将。

    虽然作为主将,他们这位官拜羽林军左监的军将年纪太轻,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宿将威仪。可是一身马战功夫,却是让他们这些部下着实心折。

    马队正前方,何茗催动胯下战马,迎着羌军出营人马就直冲入对方阵形。

    他冲得离羌军大营实在太近,最近的箭楼之上,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箭雨飕飕而下。

    不管如何,这些羌军射术着实精良,可就算这些羌军弓力再强,来势再急,又如何奈何得了何茗这生猛小子?青钢长棍横空一摆,竟是生生将支支羽箭拦腰打折!

    跟随何茗冲杀上来的马军们,都将背上硬弓摘下,一面以裆劲夹住马腹,一面开弓回射。哪怕有箭楼遮护,这一番回击之下,照样有数名羌军,惨叫中箭跌下。

    何茗高喝一声,手中青钢长棍猛地在羌骑中横冲直撞起来。他这根沉重钢棍是再标准也不过的附法兵器,分量更比魏野赶制的那些骑军重锏要沉了好几倍。

    自然,魏野随身法剑桃千金在流霞水母孕养之下,重量也是突飞猛进,要是论实际分量,犹胜过何茗的青钢长棍。但是魏野那标准的施法者身板,哪比得过何茗这怪力小子?

    又是一棍当头砸下,被选作猎物的羌兵举槊抵挡不及,竟是连人带盔都砸瘪了下去!

    这怪力小子回身又是一棍,抡翻了两个拨马欲逃的羌军,还不忘喊一声:“报个数!”

    便有一个眼神灵便的亲卫随着应了一声:“连着方才这仨死鬼,将主您今日已打杀了一百一十三个叛贼!”

    这等数目,何茗还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比起老魏那妖道一日里斩获的数目还短不少!儿郎们,别让丹灶坛的家伙们看了笑话,再上!”

    这一场冲杀,已经留下了满地的羌军尸身,何茗还是将青钢长棍朝天一举:“本将乃羽林军何茗!羌贼听着,快快再出一支军马出营受死!”

    这声吼,震得箭楼之上残存的羌军们心胆动摇,也让他们心中一股无端悲愤之气骤然而生——

    神谕!还是神谕!神谕今日只许三个百人队出去与这帮如狼似虎的汉军对阵,为什么大家想要舍身忘死地战上一场,也这般的难?

    咬牙之下,这些羌军只能端起角弓,向着这些讨战的汉军射出一支又一支羽箭!

    对那些射来的羽箭毫不在意,何茗只管将一根青钢长棍使得风穿不透、雨泼不进。

    那跟着他计数的亲卫反倒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朝着自己这位将主近了些,小意问道:“羽林,咱们谏议神通广大,若是率着道兵前来,怎么样也推倒了贼军这座大营。怎的却让咱们来敌营前讨战,今日二百、明日三百的厮杀,毫不爽利!”

    何茗这才放下长棍看了这亲卫一眼,拇指一蹭鼻尖:“老魏那家伙这时候正忙着大事,他是一心想要抢下那覆军杀帅的头功的,这数人头算功勋的力气活就推给了我!别管那喜欢鬼画符的家伙,咱们继续!”

    听着何茗这样说,那亲卫也没了言语,只好苦笑一声,接着替自己这个少年将主数起今日斩获的人头来。

    只是这亲卫浑然不知,何茗随口发的那几句半真半假的抱怨,却都连通着魏野的冒险者私密频道。

    “鬼画符?要是鬼画符便能作数,我费这力气作啥?”

    端坐在新布置的青石法坛之上,魏野一手捧着水府行波旗,一手掐定剑诀,口中轻轻一笑。

    随即就被立在法坛之下、手持桐木符幡的左慈一声喝住:“道友,凝神定心!”

    魏野没趣地一耸肩,随即剑诀向着水府行波旗上一划:“九天炁交,大劫更始,元阳转少阳,化生赤帝炁,敕!”

    咒诀催动,水府行波旗无风自展,猛地自魏野手中脱出,直飞上天。

    霎时一股极净极正的燥意,自行至天中的日光中猛然而生。

    水府行波旗上洞阳剑祝符印,受到这股日中真火相激,顿时无火自燃,化成了一片火中虚影!

    日中真火,结成朵朵闪耀着金红色的火莲,而水府行波旗化成的火中虚影,却是渐渐由虚转实,成了一片其色正赤的火云。

    金莲才捧日轮起,红云压低碧琉璃。

    金莲天火灿然,红云人火正赤,交相鼓荡,一旦相触,便是风动、心动、雷动、神动。

    而在两股纯正却截然不同的火焰交接之中,魏野双目闭起,双手结印,自然搭在膝头,头顶泥丸宫中,却有一道赤光直冲而起,投入两股真火交接之地。只听得霹雳一声,金莲红云之中,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再度现形。

    起先,那一字字符篆虚幻无定,在天火金莲与红云赤火间来回穿梭。

    然而随着每一次符篆穿梭过红云赤火,符篆的笔画便更显得凝重几分,而每穿梭过天火金莲,符篆的光华便更鲜艳晶莹几分。

    道门传说中,鸿蒙初判,始青天中,自生灵文,于洞阳之馆、流火之庭受真火冶炼,始成字形,号为赤书玉篇,为道门一切龙章云篆凤书鸟籀种种符篆之根本。

    而此刻,魏野与左慈联手,勾招日中真火,会同洞阳离火,重炼洞阳剑祝根本符篆,却是在重现当初赤书玉篇现世的火炼真文过程。

    眼见得那道根本符篆越发鲜明晶亮如赤玉,左慈手托符幡,向着空中一掷!

    符幡飞入空中,转眼之间,便散作道道火光,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符幡顶上安着的魏野所佩谏议大夫印。

    火光横空,便道道赤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触着谏议大夫印,便化成无数景象,次第在两位仙道高手面前浮现。

    那是起火的村落、那是陷落的城池、那是火场中躬身护卫着妻儿的丈夫、那是绝境中抡起鸠杖打碎了羌兵脑袋的老人。

    那是在羌乱中颠沛流离的西凉汉民,那也是听闻到凉州羌乱、正集结起大军试图向酒泉、敦煌、北地各边郡叩关的异族大军!

    而这道道赤气中,最多的,却是一声声低吟轻唤:

    “听说您便是朝廷派的天使,来为我们报仇了!”

    “谏议,番和城那一阵,打得漂亮!”

    “谏议,您大胜的英姿,小人们看不到了,只求谏议为我等多杀些羌狗!”

    “自孝武定边以来,霍骠姚、马伏波、班定远,相继而出。我等相信,英雄不绝,汉运不终!魏谏议,善自珍摄,带着大汉儿郎守住我们祖宗神灵留下的土地!”

    这其中,有麻布包头的乡野小民、有甲胄在身的阵亡将士,也有冠带齐楚的殉难文臣。

    而更多的画面,是一面面的螭虎杏黄旗,在凉州土地上纵横。

    魏野满面肃容,望着这一幕,俯身下拜回礼。

    赤气越发浓重,然而天火金莲与赤火红云在赤气蒸腾间,却又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画卷。

    于火光之中,显出一尊仙官虚影,手持法剑,身骑凤凰。于这尊仙官身后,千骑万乘,兵将仙吏,各乘异兽前驱,玉女奉宝盘,丈人跨麒麟,更有临日之山、流朱之泉、赤殿丹宫,次第浮现。

    随着魏野与左慈联手催动,竟是在半空之中显出了一片安住于慧光烈焰中的仙境景象。

    左慈见状,微微赞叹一声,随即稽首礼拜下去,诚心赞叹道:“采之无终,营之永存,却老反婴,光华万春。九天玄根,元首妙门,大哉灵宝,朱丹长生!”

    一赞未罢,魏野双目已然睁开,双瞳随之现出金芒,直视向天,口诵祝文:“学仙童子臣魏野,愿得灵宝赤帝下元符命,以制南岳三炁丹天分度,拯拔万民!”

    随着仙术士翻身一拜,天中雷霆再震,天火金莲、赤火红云连同那一片安住于慧光火焰中的仙境神真虚形,同时消散,只有一面白地流火牙、闪动着金红之色的令旗在空中招展。

    纯白旗面之上,浮出了一团烈火般的螭虎纹,螭虎头尾蟠屈,却正好形成了一道两仪符图。

    魏野与左慈相视一笑,仙术士抬手望空一招,那面令旗便落入魏野掌心。

    手掌与旗杆一触的瞬间,无数景象在魏野识海中霎时而现,使得魏野一时间脸色都变得苍白。

    左慈关切地欲要动问,却被魏野一摆手拦住了:“师兄,不过是识海一时受了冲荡,有些消化不来,这不要紧。”

    左慈看了这便宜师弟一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马驹不能乘人,牛犊不能负车,你强行接引凉州万民愿力祭炼这件法器,却又并非鬼神一流,识海震动都是轻的。若用民心之力,便受承负之因,此是三代君子之道,不是圣人之道,最后只怕要自仙道堕落入鬼神一流中,小生还是要奉劝你一句——”

    这跛足独眼老儿正色说道:“莫要自误。”

    听着左慈规劝,魏野嘿嘿笑着一摆手,反问道:“民心是何物?一人一心,千人千心,犹如乱麻,多头歧出,哪有什么唯一纯一的民心?唯在如今这样乱世,民心思安又遇上羌部凌迫,所以有了今日这众志一心的盛况,可等到羌乱一平,原本被视作整体的汉人,便又重新化作流官、豪强、部曲、平民等等高低贵贱类别,其利不同,其心又能如何统一了?”

    说着,魏野又低笑了一声道:“这样利用万民愿力的手段,本来便是太平道中的独门秘术,我与师兄也不过是因势利导下的邯郸学步。等得这一战结束,不独师兄要退隐林下去静参无上妙旨,我这个官儿说不得也要挂冠求去的,那万民愿心又与我何干?倒是照着太平道如今扩张速度,日后若是家家户户都去拜中黄太一君,说不得他们倒是能将这套法门推演出什么新花样来——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听着魏野这般说辞,左慈也只是学着魏野的样子一耸肩:“正是神也是道友,鬼也是道友,官字两张口,便随着道友说去。既然道友早有预案,便只算小生多口。只是这件法器已经脱胎换骨,水府行波旗这名目已经不甚合适,不如便由小生改个新名如何?”

    将令旗合在手心敲了敲,自认在起名上没有什么天分的魏野笑着一点头:“这面法旗是我与师兄同心合力炼养而成,自然起名之事,师兄当仁不让了,只是名字可别太长。一般说来那剑招阵法也好,法器神兵也罢,名目一旦超过五字、六字,便天生地透着一股龙套气息——比如那什么乾坤奥妙大葫芦、混沌洪荒百万剑阵,听起来就叫人深觉毫无时髦二字可言了也。”

    听着魏野这说法,左慈不觉摇了摇头,一捋白须就拍板道:“洞阳三炁是道友术法根基,三炁上应南方丹天,而此旗又取日中真火陶冶成形,便定名为丹天流珠旗好啦。”

382.第382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九)

    番和城上空,天火金莲、赤火红云交相映目的奇景,虽然有左慈预先行法遮掩,却是依然瞒不过有心人窥视。

    羌军大营的中央帅帐中。

    半躺在冰晶御榻上的贺兰公,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瞳散出湛湛神光,穿过牛皮大帐阻隔,直落在番和城上。

    “洞阳焚邪之火已经很讨厌了,居然又撷取了一丝太阳真火,以火助火?这些道士是真的想要烤鸟肉啊……本座真是好怕、好怕。”

    对这等浮夸的演技,他身旁侍立的白发独角侍女,只作不知。

    没趣地将身子一侧,贺兰公的目光在白发侍女脸上掠过,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的额度,汉军完成得如何了?”

    听着贺兰公发问,白发独角的侍女方才一躬身,回答道:“我方战殁三百一十五人,逃回三十五人,正被各部帕夏押在辕门处,等待发落。”

    听着侍女回禀,贺兰公不耐烦地一抬手:“这些羌部总是让人不省心啊,这临阵而逃者该怎么处置,还要本座教是怎的?全都砍了,本座看谁有二话!”

    白发侍女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正色说道:“羌部首领最有价值的财物,便是他们所带领的这些羌军,若是没有了青壮为他们战时劫掠,这些帕夏便什么也不是。”

    听着这话,贺兰公方才抬起头瞄了自己这个侍女一眼:“可是对本座而言,真的很需要这些羌人去替本座打仗么?在武威,他们还算有点用处,可既然他们被那几个泼牛鼻子硬是拦在了这座破城边上,那本座也该考虑考虑怎么废物利用了。”

    说到此处,贺兰公微微一笑,轻轻地将手摸上了白发侍女的脸庞,啧啧称叹有声:“小娉儿,你这触手冰凉又滑腻的触感啊,我怎么没早没想到复活一个蛟女来品味一番呢?”

    被他称作“小娉儿”的白发侍女面无表情地将身一退,避开了贺兰公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主母还在贺兰山上盯着您呢,请自重。”

    听着“主母”二字,贺兰公面上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大大咧咧地朝后一仰,“我在外面这么努力打拼,干这么多麻烦事情,还不也是为了她!这些当妇人的,怎么就是不能理解夫君的苦心呢?”

    这点诉苦,白发侍女就全当没听见,只是侧耳向着正北方听了听,方才回报道:“那个古怪的祭司已经带着丧尸们靠近了那座城了,需要传令让他们发起攻城吗?”

    “为什么不?”贺兰公双手将脖子一枕,用一种可堪玩味的表情说道:“不管是他还是他,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些家伙的真本事到底如何的。最好,他们都不要让本座失望啊。”

    ……

    ………

    番和城外,一支支搜救生还者的马军小队,正在撤回。

    受到魏野亲卫们护卫的难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向着番和城门中整齐进入。

    按照常识,守城战时,轻易放难民进城乃是最为不智的决定。因为敌军很可能跟在难民队伍之后,趁机一举混城。

    然而这等美事,在今日的番和城却丝毫没有得手的可能。

    那号称弓马娴熟的羌军,就这么被何茗率着一支小队硬是堵了营门。而按照某位大神的神谕,有计划、分批次地派遣羌军队伍出去给何茗当练手对象,过得简直比王八还憋屈。

    至于番和城门之上,也悬起了一面星界之门仙术工坊专门定制的特大号八卦法镜。根据魏野的再加工,这面八卦法镜上原本用来镇煞、破魔的法力全部都修正成了简易版的照妖镜效果,专门用来识别羌人与祆教信徒身上的异种鬼神气息,起码这些羌人想派奸细混城,那是休想。

    一切看起来都正朝着好的一面发展,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从北路回归番和城的最后一支马军小队,由军从事马腾率领。

    而在他们面前,所见到却是一场最荒诞的画面。

    最先是一阵奇怪而悠长的歌声,从荒野中不期然响起:

    “……主啊,求您垂听!”

    “——砰!”

    “惊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没了我。”

    “——砰!”

    “我的心实在疼痛。”

    “——砰!”

    “我多想能长出翅膀,像鸽子一样飞去,”

    “——砰!”

    “我要求告唯一的父,主必拯救我。无论午夜,无论晨昏……”

    “——砰!”

    而在这歌声中,还混合着整齐划一的鼓声。

    错了,那不是鼓声,而是沉重的棺材板砸着脑门的声音。

    一队队尸绿色的丧尸,步履蹒跚地走在雪原之上。这些丧尸手中都捧着一截又厚又沉的棺材板,随着那破碎沉闷而哀痛的歌声,用力地朝着头上砸去。

    绿色的黏液不断在丧尸们头顶溅起,大部分的丧尸早就被被棺材板砸得面目全非,皮肉绽开的地方,露出了它们坚硬的头盖骨。

    而在这些做着奇怪自虐行为的丧尸后面,一座活动的白石祭坛,被一群群的丧尸扛起,缓缓地朝前移动。

    那座石祭坛上,站着个装束奇异的胡人,在他的身边,立着一堆大号的铁喇叭。那比哀歌更加难听的歌声,正不断地从那堆铁喇叭中冒出来。

    而在祭坛最显眼的地方,立着一具很像是处决犯人用的刑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号的十字。

    那个胡人,很陶醉地跟着那歌声一起吟唱着,然而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前方的马军小队身上。

    “战争,终于要开始了。”摸出一串紫晶蛋白石的簇新银十字架念珠,自称伊贝林男爵的男人盯着前方那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开心地一笑。

    “真理最终还是要用剑来传播,这是那些喜欢绿色的家伙们教给我的真理——”

    他随即就走到了那具十字架的后面,一手抚摸上了那祭坛上巨大的树瘤,念起了祷文:“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阿门。”

383.第383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

    一手抚上树瘤,随着那怎么听怎么大违人情义理的祷文,这巨大的树瘤也随之鼓动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自那树瘤之中发出胎动之声,而树瘤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

    满面虔诚地双手抚摸上了树瘤,自称伊贝林男爵的古怪男人,开始用另外一种语言喃喃地祈祷发声。

    随着那些祈祷声,聚集而来的丧尸们更加疯狂地用棺材板敲起脑门来。

    这是对那诡诞异教的狂热,还是对狩猎血食的狂喜?

    眼神好的马军,都看见了那丧尸大军中的种种异象。

    马腾盯着那支缓缓逼近的丧失大军,反而拨转了马头,将手一抬,拦住了身后要跟过来的部下们。

    “马从事!跟我们一起走吧!”

    然而一贯都算得好脾性的马腾,此刻却是猛地大吼出声:“你们先走,把这里的情况尽速回报谏议!我要去探探这些怪物的虚实!”

    他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支逼近的丧失大军,而后一夹马腹,就向着这支毫无人气的尸军冲了过去!

    没能拦得住马腾的动作,他的副手只能一咬牙,高喝一声:“大家赶快回城,把这边情形上报给谏议!”

    眼望着马军们从容退走,马腾方才将头上战盔扣紧,一提点钢枪,虎吼一声,向着前方的尸军大队冲阵!

    经历了几番战事,马腾那自祖上传下来、平日暗藏于血脉中的武将本能,此刻就这样被激发出来。作为魏野亲军中武艺、胆识都算得上挑尖儿的人物,某个仙术士也从来没有吝惜过荷包里的通用点券。他身上甲胄,是取初成气候的海中蛇怪之皮为衬,上面连缀的甲叶也是标准的盾矮人传统工艺,又经过术法高手以某种特殊符文强化。

    这样的重甲武装,防御性能就不下于一座活动铁堡,不但寻常羽箭破不开甲胄,就是正面挨上一记铁锏、重锤之类钝器捶打,那附着在蛇怪皮上的化劲符文也足可将劲力消去个七七八八。

    只可惜这种星界之门特有的精制甲胄实在价格不低,否则要是人手一件的话,魏野早就带着部队踏平了羌军大营。不过到了那时,也就必须要与贺兰公正面分个生死,才能再谈后续之事了。

    一骑冲阵,战马嘶鸣着就踏倒了挡路的尸兵们。

    那些随着怪异祭歌不停用木板敲打脑门的尸兵,手里连一件像样兵刃却奉欠,那厚重的棺材板,就算能把脑袋打得皮开肉绽,又能对这差不多武装到了牙齿的具装甲骑如何?

    不过数息之间,一人一马已经从尸兵阵列中冲开一个缺口,直向着那尸兵拱卫的怪异祭坛而去!

    那祭坛的主人,也正带着一种施虐癖的笑容,半扭过头,望着他。

    “想不到啊,那些妄图窥视主的领域的狂妄者还收揽了你这样的勇士!”瞳孔骤然缩紧的伊贝林,像是赞叹般的说道,像是看到了什么值得观赏的物事一般,“那么来吧,勇士,来接受虔诚的受洗圣战者的挑战!”

    对于那个胡人的疯言疯语,马腾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猛地将身后投矛扯出,向着这与丧尸为伍的怪异角色投去!

    投矛出手,伊贝林却是丝毫不惧,伸出两个指头,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在身前画了一个十字。

    有异样的波动在伊贝林身前无端而生,随即围绕在他祭坛之前的数头尸兵猛地腾身而起,正拦在了马腾这支投矛的路上。

    投矛破开了当先一头尸兵的胸口,而后去势仍然不歇,又破开后面两头尸兵的肚腹!直到刺入第四头尸兵体内,余力方尽。

    可纵然伊贝林借着尸兵为盾,拦住了这一记投矛,他的视域也都被这群强行提起在祭坛前的尸兵阻挡得满满当当。

    马腾连人带马,恰在此刻腾空而起,端着长枪向着这个操纵尸兵大军的西域术士冲刺而下。

    骑手与坐骑,配合无间,正是精气神都催升到了巅峰的时候。这一枪若是刺个结实,不要说这个古古怪怪的胡人术士,便是一头熊,也能轻松了账!

    而就在此刻,一声如同心脏搏起般的闷响,在祭坛上响起。

    不过是一瞬间,那诡异的树瘤之中,猛地有一只手穿出。

    那是一只强健有力的男人的手,带着青铜色的手甲,就这么横穿在马腾与妖术师伊贝林之间,猛地将马腾刺出的夺命一枪生生握在手里。

    马腾毕竟是将门后人,兵刃被握,他来不及细想,猛地翻身就从马背上跃下,身形转动间,一脚踢向那人手腕!

    他的反应不能说不快,变招也可说十分老练,可那只握着长枪的手动作一点也不比他慢,甚至还更快了一线!

    他一脚前踢,却有另一只手直迎而上,一掌托住马腾那包了铁的战靴,猛地将他反推回去!

    也是在这一踢一推之间,那祭坛上的木瘤乍然爆开,一条挺拔雄壮的身姿,伫立在祭坛之上。

    那人个子高大,身上是一件兽头狻猊锁子甲,内衬着白地绿松石锦地战袍。头上戴着一顶虬首铜盔,将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黄铜虬龙那大张的阔口之下,只有脑后披拂着一溜纯白的长缨子,看上去,像是野马的长鬃,又像是年轻的白狮子。

    但不管马腾怎么看,都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叛军将领,似曾相识。

    对于马腾的那些疑惑,伊贝林自觉并没有解答的必要,他将手探入胸口,像是要抠出自己的心脏一般,拉出了一杆尖矛。

    那是一杆朴素无华的长兵,没有枪缨,也没有枣木浸油的矛杆,通体都是用某种银白色的金属铸造出来一般。但这根充满流线美感的朴素兵器上,却带着一股让人战栗的杀戮气息。

    郑重其事地将手中尖矛捧着递给身边这自树瘤中降生的武士,伊贝林用一种沙哑而充满诱导性的声音尖叫道:“去吧,神的勇士啊,像圣徒乔治杀死恶龙一样,给与这些违抗神罚的人以惩戒吧!”

384.第384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一)

    一枪无功,马腾立在祭坛一角,不待停留,枪尖一抖,便又冲杀上去!

    对于北路这批尸兵大军,魏野不是没有防备。沿途布置符咒,净化水源,不过是消极退守之策,最关键地,还是要将操控这些尸兵的术者干脆斩杀,才算是断根。

    而面前这胡人术士,便摆出如此一副再明显不过的幕后黑手模样,既然为马腾遇到了,哪有放过之理?

    就算不为了那些空荡荡的大义口号,也为了他一家所系的血海深恨!

    感知到生人气息,祭坛之下,无数尸兵皆开始骚动起来。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一张张怪脸上,只有尽力张大的嘴,和从突变伸长的犬牙上淌下的黏液。

    这些半人半鬼的尸兵,半是仰赖尸林君神力改造,半是受到伊贝林异术遥控,一应生物应有的情绪早已磨灭大半。这样的一支尸军,不懂得后退,不知道何为恐惧,身体中剩下的,只有贪求血食的尸鬼本能,简直是冷兵器时代最完美的炮灰部队。

    然而也正是因为贪求血食,它们正处在一种极度不安的躁动中,甚至连掌控这支尸兵大军的伊布林都几乎驾驭不住。

    只因有客从北方来,走到了番和城下,却发觉主人好生吝啬,根本不想送上吃喝。

    一开始,还有些自恃墙高粮多的坞堡之主,高傲地拒绝了魏野数量稀缺的那点慈悲心,把自己连亲族整个打包起来恭请这支尸兵大军笑纳。然而越深入番和县境,沿途的阻碍就越多。

    凡是能搜罗到的民人,都被马军驱赶着送进了番和城,而在这样大雪封冻的野外,就是想捉些田鼠果腹,也不可得。没了血食补充,尸兵的活动力就越发下降,偏偏道旁时不时地还会出现被人事先安放好的道门符咒,对尸兵队伍进行地雷式袭击。

    连补充水分,在此刻都成了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沿途的河流、水井、池塘,凡是还没彻底封冻的水源,都被人投入镇邪灵符净化,这样的符水,人喝了有益无害,可尸兵却碰都不能碰,只能靠嚼雪块来补充水分。

    然而正因为尸兵们都被改造成了半死半活的东西,还依然有着热量消耗的缺陷,摄入雪块,只能让它们躯壳中保存的那点热量消散得更快。要不是这些尸兵的自我人格都已经随着突变的脑子而抹灭,换了任何一支冷兵器部队,逃亡、营啸、哗变,都是免不了的。

    当下,它们嗅到了生人气味,竟是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望向了祭坛之上。这座祭坛对它们的咒力控制再强,也不能压抑住它们对活人血肉的渴求,一时之间,就连那些托举着祭坛的尸兵,也纷纷丢下手中活计,争先恐后地朝着祭坛上爬去。

    祭坛之上,那具巨大的十字架依旧闪动着灿灿华光,在光线所能照射到的地方,骚动的尸兵便要安静许多。然而那种受术法控制而表现出来的驯服态度,早已比不上往日。

    大部分的神职人员都相信,信仰之力无所不能。并且在整个古典时代,所有志向远大的宗教家,都致力于如何建设一个牢牢地钳制住信徒身心的严密组织。比如把教团建设得有如军营般的恋童癖先知,比如花了上千年功夫去把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大号僧院的婆罗门祭司。

    比起这些前贤们,后古典时代,各路邪教用来控制教徒的宗教农场简直就像是过家家一般的笑话产物。

    但是就像改信了基督教的日耳曼蛮族们,依然把修道院当成了定期扫荡的储藏室一般,宗教的灵光也不是那么永远好用的东西。哪怕在印度这个社会停顿不变的奴隶国度,也依然产生了嗜血的伽梨女神信仰,鼓动着贱民们四处绑架婆罗门祭司与刹帝利贵族,为贱民的神灵献上血祭。

    就像是现在,当这些脑子都变成了黏液的尸兵饥渴贪求血食的时候,驾驭它们的法术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伊贝林这个来历不明的施法者。握住了手中的念珠,他猛地扑到了祭坛正中的十字架下,单膝跪地,用一种单相思般的狂热神态亲吻着手中的十字架念珠,随后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吟唱起来:“sanctaecrucis,adliberandumsuscepturushominem!”

    如果魏野在这里,随口便能叫破,这咒语其实是一段十字教的朝拜祷文,赞美那钉死了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而按照十字教体系推崇繁文缛节的一贯作风,这种祷文式咒语,要不能堆砌上十小节以上的各种对神的礼赞,连念咒语的人自己都不肯容忍——

    “终究是不知敬畏为何物的怪物,打算暴走吗?神圣的十字架啊,此为浮于洪水之上的方舟,高举旷野之中的铜蛇,必将拯救陷于灵泊幽狱的亚当子嗣!天国的光辉,消弭虔信者眼中的贪欲,断绝苦行者**的饥渴,斩除谦卑者心中的骄横,这是神圣的胜利,在十字架前,臣服吧,魔鬼与魔鬼的仆……噗!”

    咒文还差最后一个音节,伊贝林却是头朝外一偏,就这么保持着手握念珠的姿势,直接飞了出去。

    跟着他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半颗折断了的后槽牙。

    而挥拳的人,却是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是嫌脏,不像是嫌痛。

    不知何时,祭坛上面又多站了一个人。

    她的身形可以说很娇小,清秀的面庞线条柔润,放在戏台上,就是《蟠桃会》上捧桃的仙童。然而那眉眼间顾盼机灵的气质,倒更像是古灵精怪的小红娘。

    不过红娘肯定没有一拳砸断了别人牙齿的武力值,红娘也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等险恶的战阵之上。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货真价实的文职人员,那个爱压榨别人劳动力的叔叔还老把我朝战场上放!”

    一面发着牢骚,司马铃抬头看了看祭坛上的十字架,随即对着伊贝林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来拆迁啦!”

385.第385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二)

    像是傍晚散步时候,对着邻居说了一声:“吃了吗?”一般随意,少女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对着面前这个穿西班牙皱领的削瘦男人打着招呼。

    然而她那捏得很秀气的拳头,却是没有这般友好随性,而像是一颗射出炮膛的铅弹一般,就这么朝着才刚刚狼狈爬起的伊贝林男爵胸口砸下去!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这个跟着魏野的少女大概只是某谏议大夫的远房女眷,做些端汤送水的乏味事情。在这个年头,照应亲族是天经地义的大事,哪个挣出个官身的人物,身边不带掣些个靠他吃饭的亲眷?

    可事实上,差不多把魏野每月官俸都当零食吃干抹净的司马铃,并不是常人眼中所见的弱不经风的小侍女。通过不断摄取五金之气凝练而成的半妖之身,坚实程度更是早就超过了寻常的大妖。此刻出拳,杀伤力绝对不在桃千金解开混元如意法后全力一击之下!

    拳未至,拳风已拂面而来,伊贝林紧握着十字架念珠的那只手猛地朝上一抖,念珠上银质的十字架下端陡然伸长,变成了尖锐的三角短剑,而上段的十字架横臂随之变成了两头尖锐的短剑护手。这柄长不过两肘的三角短剑,恰好护住了他的胸口要害。

    一拳前捣,司马铃正砸在了那柄式样奇特的三角短剑之上。

    挡住了这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三角短剑却丝毫没有变化,甚至连剑身都不曾弯曲。银白的剑身之上,只有血红色的光芒猛然流泻而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回应着司马铃的拳头,就这么将她震退数步。

    司马铃一抬手,指节上分明露出了一片灼伤的焦痕。

    将左手按上右拳,五金之气迅速流转,修补着灼伤之处,半妖少女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魔法剑?”

    “魔法剑?太失礼了!”伊贝林冷哼一声,将三角短剑朝前一指:“宝剑十字,殉道圣徒雅各赐予守卫基督者的最强武器,这是你们这些异教的精灵所不能战胜的圣物!”

    然而对伊贝林的话,只换来司马铃一声不满的咋舌:“啧,和宗教神棍进行正常人听不懂的对话,这种麻烦事情不是应该让叔叔自己来吗?啊,不管了,反正我只是来对这边的非法宗教设施进行拆迁的,大叔,麻烦你让开啦!”

    “拆迁?”

    “这奇怪的十字教祭坛没有向我叔叔主政的番和县报备对吧?不要说是一千八百平方米,还是一万平方米,以我家阿叔的个性,只怕是一厘米,啊,应该说一毫米的地方都不会批给你们这种有害公众安全的邪教教团的。这里是凉州,又不是温州!”

    对司马铃这毫不掺假的老魏家嫡传嘲讽,伊贝林恍如未闻一般,只是将三角短剑朝着天上一指,再度飞快地吟唱起赞美诗般的咒文:“那守护加西利亚地方的殉道圣者、西庇太之子,以你赐予圣地亚哥骑士的十字架名义,展露出伟大的力量,救主啊……”

    尽管伊贝林的语速已经比得上那些个专攻《报菜名》的相声演员,这段咒文的吟唱时间也实在太长。他对殉道圣徒的来历才刚起了个头,司马铃的拳头就已经毫不客气地砸了下来。

    以非常具有贵族风范的剑招连连招架着司马铃的拳头,伊贝林嘴里还在不停地吟唱着咒文:“那焚烧了邪神巴力祭司的火焰,从先知以利亚虔诚的祈祷处来,从磐石彼得看护的神国大门处来,从侍奉万军之主的七重天穹处来……”

    血红的剑刃与少女的拳头不停相撞,溅起火星般的碎光。

    对伊贝林而言,这样一边运使剑术,一边保持注意力吟唱咒文,也似乎是一种极大的负担,用不多时,他的额头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可随着祈祷,他手中这把带着古罗马五指剑风格的三角短剑十字架上透出了越来越炽热的温度。

    每一次拳头与宝剑十字的接触,都带来新的灼烧痕迹,虽然只要司马铃念头一转,便能调动体内存储的五金之气修复这点伤口,但这样的战斗也让少女越发地不耐烦起来。

    “所以说——”

    一记横锤砸开宝剑十字,却又被伊贝林以德意志剑术的黏剑技巧妙到巅毫地封挡开。

    “像我这样可爱的法律系少女——”

    抽回的左手,敏捷地拍开了宝剑十字剑柄上的念珠。

    “——为什么要被派到战场上来呀!”

    然而对这样的抱怨,伊贝林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用力地将手中的雅各十字猛地朝着空中一抛,大声地唱出最后的咒文:“……撒玛利亚人拒绝了救主,便要得着他应得的,让火得着殉道宗徒雅各的吩咐,从天上降下,烧灭他们吧!”

    随着咒文,昏暗的空中有什么东西借着法术灵光浮现了出来。

    那像是以宝剑十字作为中心的魔法阵虚影,在四个角上,分别是代表十字教四名殉教圣徒的特殊t型十字架。

    在私密频道中,某个考据癖晚期的失业民俗学家淡淡地解说着:“原来如此,以圣徒雅各的宝剑十字为中心,以埃及修道院长圣安东尼的牺牲十字架为辅。借助十字教主保圣徒崇拜而施行的神圣魔法么?虽然吟唱时间略微长了点,不过这术式倒不算坏。”

    “叔叔!我才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术式,我只想知道这法术有法子破解吗?”

    “如果是我正面对上这家伙,大概会有十种以上的法子破解吧。谈谈十字教的内部纷争、罗马公教会和东方正统教会的矛盾,乃至新教与罗马公教的那些新仇旧恨,对殉道圣徒和圣母的崇拜算不算违反了教会的偶像崇拜原则什么的。就像佛门真言宗的神通大半依赖于和尚们与诸佛菩萨的皈依境产生的精神联系,十字教的神术也和他们的宗教信仰联系很紧密,只要有一丝拉的动摇,就很容易让我趁虚而入了。”

    “这种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听叔叔你客串恶魔拷问教徒的心得!”

    叔侄俩在私密通讯中的交谈不过是一瞬之间,那浮现在空中的魔法阵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轮,一道道火光凝成的箭簇,毫不留情地朝着司马铃射落下来。

    将身子在半空一扭,司马铃灵活地闪避着那些火之箭,然而通过半空中的魔法阵而施放出的火之箭,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

    不管是谁,都能看到在那片尸兵大军中展露出来的景象,火焰像是瀑布一般,不停地朝着祭坛之上流泻而下。

    在这样密集的攻势之下,就算是初步修成风虎遁诀的魏野,也很难闪避开所有的攻击,只能凭着青溪道服的护御之力硬扛。而司马铃只是将头一抱,随即身子一缩。

    腾起的轻烟间,一只团子般憨拙的猫儿以远超出它体型的灵活速度,在火之箭的扫射中穿梭自如。

    不仅如此,她的活动范围还朝着伊贝林立身的地方越来越近。当一支火之箭扫到她尾巴的瞬间,“喵嗷”一声猛地跳起,就这么扑到了伊贝林男爵的背上。

    浑然没料到半妖少女还有这一招的伊贝林,还来不及思考,一支火之箭就擦着他头皮直掠过去。

    在犹太人的旧约中,总喜欢描写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主宰以火焰的形象示人,所谓先知们,有事没事提起来的就是“天火焚烧的罪恶之城索多玛”。但是,要是神罚之火落在虔诚的信徒自己头上,那可就不怎么美妙了。

    “该死的妖精,从我身上离……”伊贝林伸出手去,想将在他身上玩攀援的司马铃捉住。然而这看似憨拙的团子猫却有着远超人类的运动神经,而就在他耽搁了的数息之间,又是好几支火之箭在他身上爆开来。

    尽管他身上的贵族衣袍也像是经过特殊术法强化过的防具,但是在这样密集的火之箭轰炸下,一样显出了片片焦痕,至于他头顶的贵族软帽,早就化成了一团焦炭,露出了下面被烧光了头发后灼伤的头皮。

    强忍着头顶上传来的焦灼痛感,伊贝林大叫起来:“服从于救主的战士,快来保护你属灵的父亲……啊,痛!”

    他的叫声还没结束,在祭坛之下,一直同马腾厮杀不止的龙盔武士已经猛地跳了起来,以身为盾,挡在了伊贝林的身前。铁矛飞旋间,顿时就将数支火之箭拦了下来。

    受着龙盔武士的保护,伊贝林也终于来得及唱出新的咒文:“在天上的父啊,基督耶稣我的救主,罪人妄用了您的恩宠,请垂怜于我们,我们向你忏悔,请庇护我们!”

    随着这段咒文,半空中浮现的火轮渐渐黯淡下去,司马铃趁着这个机会,猛地从伊贝林男爵的头顶跳下去,正巧落在了龙盔武士的头盔上。

    感应到头上落下了一个奇怪而又沉重的东西,龙盔武士猛地一扬铁矛,便要将司马铃扫落。

    然而半妖少女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团子猫身形一转,就朝着地上落去,临跳落之时,还不忘回敬了龙盔武士一记货真价实的猫拳。

    这一拳力道也不算差了,只是匆忙一拳却稍微偏了些力道,正好砸在了黄铜头盔的龙牙之上,正好将这只做工精细的龙头盔打飞出去。

    根本没在乎这临行一拳取得什么战绩的司马铃,在半空中一翻身,轻烟起处,重又变化成了人身。她几步赶到满身是伤、看上去吃了不少亏的马腾身边,一低头:“马大叔,怎么样?能不能走?我带你撤回城里!”

    她的问话,这时候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马腾只是用一种疑惑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祭坛另一端的敌人。

    顺着马腾的目光看过去,落在司马铃眼中的是一个面容英挺的青年。除了浅棕色的短发之外,他的眉眼脸型,都和马腾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之处。

    只是在半妖少女那远超寻常人类的视力中,能够清晰地看到,在青年武士双眼棕黑色的虹膜上,浅浅地浮着六芒星为主体的魔法阵,幽幽地泛着异光。

    “叔叔,那是什么?”

    “六芒星是契约的象征,正反两个三角形,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彼此交接。犹太教用六芒星来表示神与人的契约,在印度坦特罗密教和炼金术士那里,六芒星又代表着阴性与阳性的结合。不过我估计你不是要听我说这个,那么回重点,我要猜得不错,这是一种操控心神的附魔型咒术,瞳孔上的六芒星就是法术留下的刻印,这小子是个已经被洗施加了精神暗示的傀儡。”

    通过私密频道连接上司马铃视域的魏野说着,还是尽快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我希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要跟八点档家庭剧那般狗血。”

    听着魏野这句话,司马铃沉默了片刻,也深有同感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故事真要那样发展,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玩呢,叔叔。”

    丝毫不知道这对叔侄在私下交流些什么的伊贝林,半靠在青年武士身后,轻声地笑起来:“如果不是你多事,我也不想让这样可悲的场面出现在这场战争之中啊。对,就像你们心中所猜测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司马铃的一声轻喝打断:“呀——喝!”

    这一声断喝中,司马铃不是朝前冲刺,而是一掌正击在马腾后颈,一掌就将那满脸复杂神色的男人打昏了过去。随即将他朝肩上一扛,毫不恋战地朝着祭坛下跳了下去。

    只有被她打断了接下来精心准备台词的伊贝林,一脸被石头噎住般的痛苦神色,跺着脚大喊道:“你这个该死的小丫头,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父子在战场上相见,让故事的发展按照神已经预定好的路线进展?!”

    扛着马腾这么个大男人,司马铃的身形却是依然灵活如斯,她不屑地一撇头,用一种打量白痴般的眼神回望了那气急败坏的神棍一眼:“为什么每个没水准低素质的反派,都喜欢自导自演这种人伦惨剧的戏码?而且凭什么我要学着那些没脑子的勇者一样,陪着你演这种洒狗血不偿命的乡土幻想剧啊?再见,不用送我啦!”

    ……

    ………

    就在番和城外在进行着司马铃毫不按照套路走的胜利大逃亡时,羌军大营中,也有同样谈不上多高妙的剧本在同时上演。

    在中军大帐之侧,一处经坛早已立起。

    坛高二肘,分做三层,全用白土筑成。坛上用五色彩粉画出八叶莲花,莲花中心是一尊狞恶无比的半人半鸟、头戴金冠的噬龙凶神。

    莲花之外,分别在东西南北四方描画着四尊声闻乘大阿罗汉,一般的身披袈裟、袒胸露臂。

    而与这四尊罗汉像一般装束的遍照老僧,就跪在这座经坛之上,面前摊开了那本从贺兰公处得来的《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可是他的神情却显不出什么参阅深奥佛经的虔诚神色来,反倒是蹙着眉,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显得无比吃力。

    仔细看去,便能看到遍照老僧的身下,涂了满满的一层蜜糖,香甜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了许多不知寒冬为何物的蚂蚁,就这样群聚在经坛上,贪婪地舔食着蜜糖。

    遍照老僧看似跪在经坛上,然而仔细看去,他的双膝却是微微离开了经坛,恰留出了一线能容蚂蚁们从容通过的缝隙。而遍照老僧全部的重量,却都压在两个大脚趾上。

    这样高难度的跪姿,若不是将肉身力量修行到了极限的人物,断然是做不到的。虽然遍照老僧曾证入佛门退法阿罗汉境界,可对如今早失果位的他而言,这样的极端苦行依然是相当难以忍耐的折磨。

    经坛之侧,头戴金冠的贺兰公,就这么看好戏般地注视着遍照老僧。这位鬼神之长满脸都是春风拂面的笑容,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般开了口:“我听说天竺的神灵,都很喜欢看信徒们进行严格的苦修。以前本座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合乎情理的嗜好,然而如今看来,本座倒是稍稍能明白些他们的心境。”

    看着遍照老僧那袒露在寒风中,冻得黑里透红的头脸、胳膊,这位凉州鬼神之长还很好心地提醒道:“我听说佛门的大德想要证道成佛,总免不了要苦修一番。遍照阿闍黎,你看你看,本座到了今天这个身份,也一样不能在苦行上免俗。你现在这个修行唤作‘奉爱瑜伽’,本座差不多常常要经历的,要旨也极简单,你跪着念经的时候,别让蚂蚁跑了,也别叫蚂蚁死了,不然,这苦行可就算前功尽弃了。”

    说着,这位兼职太多的贺兰山神将身子微微前倾,又向着遍照老僧身边洒了满满一斗的活蚂蚁。

386.第386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三)

    在“如何跪蚂蚁”这件苦行事业上,贺兰公像是一位异常渊博的大师,对于遍照老僧更是毫不吝惜地倾囊传授着他的独门秘诀。

    但是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控制肉身上、免得压死了膝盖下的蚂蚁们的遍照老僧,实在很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这老和尚也曾经是个雄心壮志满襟怀的人物,佛前发下大愿,誓要将佛门慈悲法雨洒遍世间。尤其是汉土这等不闻佛法的贫瘠边地,天竺人所谓的蔑戾车土,更是他这位修成退法阿罗汉位的高僧大展身手之处。(蔑戾车土,一作蔑戾车地,梵语音译,即边荒之地。和其他文明圈不同,希腊人、罗马人和中原人在彼此的印象中,所谓塞里斯国和大秦国,都是神话般的仙界,然而在印度婆罗门的妄想中,除了恒河流域,其他的国家都在罗刹、恶鬼与阿修罗的统治之下,乃是最恐怖也不过的人间地狱。这种时候,我们只要说一声“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做印度人”也就是了。盗泉子谨注)

    尽力维持着那跪蚂蚁的高难度姿势,遍照老僧双掌依旧严持莲花手印,双目紧紧落在面前那卷黑色贝叶禅经之上。

    在他的眼前,那些细小的梵文字母,正在不停晃动,似乎每一个字母都离开了它们原本该呆的地方。

    首先是传说中来自四面大梵天口中宣说的摩多四声字母,代表平韵的十个梵字不安分地在贝叶经书上不停蠕动,仿佛它们是从冬眠中惊醒的蛇,正在找寻新的洞穴安眠。但是很快的,这十个梵字就被代表重韵的四个字母所发现,它们就如同吞噬那伽龙众的金翅鸟一般,欢喜无比地朝着蠕动着的十个梵字扑去,撕咬着它们的身躯,将它们吞吃殆尽。

    这样的一场盛宴用不了多久,便成为了乐极生悲的惨剧,大腹便便的四个重韵字母打着嗝,可从它们的嘴里喷出的不是墨迹,而是黑色的火焰。这黑色的光芒从四个重韵梵字的每一笔每一划中喷薄而出,让它们发出了凄厉的哀鸣声。

    渐渐的,四个重韵梵字就这样燃烧殆尽,它们残存的尸骸倒在地上,依稀能看到那些残存的骨殖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代表随韵和止韵的两个字母。

    它们无力地倒在那里,直到两个在梵文中无关紧要的重字字母一瘸一拐地走到这堆尸骸旁边。

    这两个重字像是发现了美食的秃鹫,毫不犹豫地在尸骸间翻找着什么。似乎,有一粒宝石,或者是摩尼宝珠,或者是圣者遗留的舍利子,被这两个重字捡拾出来。它们欢喜踊跃地绕着那粒墨点般的宝石跳动着,而后,更强壮也更通用的那个重字猛地冲到了同伴面前,抓住了对方的腿,猛地将自己的同伴撕成了两半。

    这个谋杀者捧着那粒墨点般的宝珠,欢喜地朝着贝叶经书的边缘处奔去。然而它却失算了,在经书的边缘处,正分峙着两个梵字们的聚落。那分别是气声梵字与半声梵字的领地,又高又壮的八个字母,正在互相厮杀,它们冲入彼此的聚落中,将那些墨线构成的村寨统统点上大火,并让孱弱的梵字们活活地烧死在村寨里面。

    在这些狂乱的梵文字母中间,捧着墨点宝珠的重字实在是太过惹眼,使得气声梵字与半声梵字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它们彼此间的仇杀,向着这个犯了杀生重罪的梵字冲过来!

    随着墨迹组成的血水不断在贝叶经上迸溅,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只手从贝叶经的上方垂下来。那只手属于发声二十五梵字之一,光华满身,如同梵字中的天部神族。而这位梵字中的天人,就这样庄严万分地,将那颗本质不过是墨点的宝珠捞在了手中。

    更多属于发声二十五梵字的字母出现在贝叶经卷之上。很快的,这些光彩照人的梵字中的神族,为了这颗墨点,纷纷地争执起来。争执很快地变成了争斗,新的血迹遍布了整部经卷,那些落败的梵字,纷纷从经卷上方坠下,落到了线格之外,它们的形状扭曲,连字体也从端庄的悉昙体变成了粗野古老的笈多体,再也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

    然而这些惨败坠落的梵字,纷纷又朝着贝叶经书上方攀援,它们的字形彼此勾连,就像是传说中多头多手的阿修罗,向着天界诸神发起了不知疲倦的挑战一样。这些新生的梵字,又再度占据了贝叶经书上的大片位置。

    在这一片使人目不暇接的混战中,渐渐的有火从黑沉沉的经卷深处升起。黑色的火焰****着贝叶经卷,将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梵文字母们吞噬在一层层的火轮下面。

    那些字母无声地哀号着,渐渐褪去了它们身上的墨迹,化为了无数惨白的骷髅,在黑色的火焰中打滚着、燃烧着。

    遍照老僧甚至都能分辨出这些骷髅痛苦地开阖着牙床,到底是在叫嚷些什么。

    那是他这些时日差不多已经听得不想再听的祈祷声:“阿胡拉玛兹达!”

    猛然从黑色的贝叶经上移开视线,遍照和尚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前多了上百个羌人。

    这些被捆成一团的羌人都被半裹在牛皮毯子里面,就这样整整齐齐地码在经坛下面,像是秋天里收割好的一捆捆麦子。贺兰公依然笑得无比愉悦,望着这成垛的麦子捆尽头,那些上了马的羌军。

    “这些临阵脱逃回来的懦夫,该怎么处置?”

    “巴赫拉姆大君在上,临阵脱逃的懦夫就该让他们变成战马踩过的烂泥!”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那些满面狂热神色的羌人马军纷纷催动了战马,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朝着满地的溃逃羌军踩了过来。

    马蹄踏在活人身上的闷响,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惨叫与血液溅射的杂音。而在遍照和尚眼前,却只有那卷黑色的贝叶经中,更多的抽象而又具体而微的画面,是从面前的屠场上展露出的更多的死亡。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下来,随即晕染了经坛上的八叶莲花。

    在佛门之中,八叶莲花为众生心莲,是诸佛刹土之根本。然而此刻,经坛上的这朵八叶莲花,却一扫圣洁之气,八叶莲瓣变得一片血红,透着血迹干涸后那不祥的黑。

    在八叶血莲之外,占据了东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大阿罗汉像,也从庄严丰满的罗汉法相,突兀地变得干枯,面上露出了淤痕般的暗紫色尸斑。这些尸斑随即扩大,飞快地转为了尸兵体表特有的灰绿色。

    四尊罗汉像的眼眶随即深陷,半融化的眼珠从眼眶中脱出,就像是佛门修法中著名的不净观一样,这四尊罗汉像也变成了那些抛散在恒河中的腐尸,皮肤膨大,脓液四流。最后,皮肤再也无法承受这样连续的膨大过程,从中迸裂开来,腐肉与脓液恣意地流泻而出。

    不知从何时起,遍照老僧的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这些蚂蚁都用尖颚撕咬着老僧的皮肤,使得遍照老僧全身的血管都不正常地凸起。他的头颅,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遍布条状凸起的蜡黄色的核桃,那些淡青色的血管,不停地跳动着,让他看起来几乎不似人形。

    而这个时候,遍照老僧却觉得自己似乎能读出面前那部贝叶经上的经文了。

    对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毫无反应,对那些变成烂肉般的羌军死鬼也丝毫没有些微关注,遍照老僧嘴角带上了一丝妖异的笑容,以一种极度欢悦般的声音合十颂唱道:

    “归命世尊如来人天师,我今说此一切如来心秘密法要。若有诸天、龙、鬼、神、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拘办荼、毗舍遮、人及非人,归命供养十方圣众,受持此经通达法相。

    “即说唵字是圆满义。即说吽字是破魔义。即说佉字是离畏怖义。即说娑字是降伏障碍义。即说跋字是摧灭冤敌义。能为持诵微妙最胜,如大宝树成就诸愿,梵行清净一切圆满……”

    随着遍照老僧的诵经声,满地被羌军马队踏成肉泥的残尸断骸,像是活物一般,开始朝着他这里蠕动。

    贺兰公就这样心情愉快地看着那些皮肉、内脏,吃力地在白土筑成的经坛上攀援着,随即将目光转到了正北方。

    “终于来了吗?虽然数量还是有些不足,但有总比没有强。”

    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贺兰公将手朝着番和城一指,高声大笑起来:“第二回合要开始了啊,自以为是的道士们,这一次,你们的活计要干得比之前更漂亮了才成哪!”

    随着他的笑声,这位凉州鬼神之长猛地一挥手:“传本座的命令,所有随军的活人都要披甲备战,半个时辰后,本座要见到你们杀到番和城下头!”

387.第387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四)

    阿卡杜拉是羌军中的伯克,地位不上不下,正该管羌军左军所属的一个不满员的百人队。

    这十几年来,北地的气候越来越反常,八月飞雪,三月回春,夏则少雨,冬则无雪。水草再丰茂的草场,在这样的苦寒干旱交替折腾之下,也渐渐地支持不下去了。原本能放牧半年的上好草场,如今只够牲口们三个月的糟践就得转场。

    对游牧部族而言,这样的气候绝非什么好事,然而像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是,游牧所得的羊马财物有限,可是架不住凉州几个大郡的太守,都是不折不扣的亲羌派。那些居住在城中的祆教祭司,靠着教民捐献和征收拜功捐献已经足够阔绰,而凉州地方上财计的大头,却是向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拨下来的安羌钱。

    所谓“安羌钱”,是以张掖太守段罔为首的凉州数郡守臣倡议,加上一些亲羌派豪族的家主呼应,定下来的规矩。从春分前后的祆教春祭,胡语中所谓的“诺鲁兹”节起,一直到秋日里羌部打草谷的时候大祭巴赫拉姆的秋分祭,一年里,凉州守臣倒要给大大小小的羌部送上七八次钱粮。

    这些赈济钱粮的名目,也是花样繁多,有为祆神助祭的“敬神钱”,有为那些远行到安息国朝拜圣地的祆教祭司置办行囊的“学经钱”,有为祆教那些礼拜寺翻修的“动土钱”,也有免得这些羌人老爷们吃不上便宜又照着祆教教法“洁净”的肉食而按人头拨下来的“逢节羊酒钱”,若是那些繁衍兴旺的羌部,还要每年另外拨一笔“育子钱”,生怕羌部没从十几年前的平叛之战里缓过气来。

    至于捐税、服役、刑名诸事上,更是处处大开方便之门。

    如斯善法,实在是自上古三代以下,周召理政、文景治世以来,都能排得上号的德政。

    不过这等德政,似乎丝毫没有买来一丁点羌部的忠诚。每一所礼拜寺里,祆教的祭司们挥舞着烧火棍在笃地皮:“收了汉人的钱,你们心中的那点光明,就被这些汉人买走啦?你们要切记,阿胡拉玛兹达的子民,最终是要回归他的身边的,这些尘世上污脏的**,只会腐化你们,让你们堕入无底的黑狱!”

    当然了,至于钱嘛,就先让祭司们收集起来,用圣事净化净化再说。

    至于送到羌部去的钱粮,那没说的,都归了阿卡杜拉这样的伯克们。而阿卡杜拉们对这笔钱,也不过只有一个用法。

    想法子购置刀、枪、弓、弩,让更多的羌人放下牧哨拿起兵器,去占、去抢汉人的地方。如此一来,便会有更多名目的安羌钱落进他们手里来。比起打草谷,这才真的叫一本万利!

    而主持发放安羌钱的各位大人先生们,也会觉得自己在安边定疆上实在是劳苦功高,是值得勒石为记,传之千古的。

    纵观整个古典时代,这样的蠢事似乎一直层出不穷。两汉的和亲羁縻手段,还能说是为了将来勒石燕然准备,可凉州守臣的安羌钱,与所谓岁币,所谓和平宗教的信徒补贴,那份一脉相承的绥靖用心,倒不愧是从一个模子里继承下来的。

    这个传承几千年的文明,偏偏就孕育了这么一种人,是这么样地痛恨她,恨不得毁灭她才甘心。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过是为人前驱的蠢货炮灰,根本从中间拿不到什么好处。

    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仇,有什么样的恨?

    这样眼光太过长远的事情,并不为阿卡杜拉这样的人物所知。他只知道,从祆教起事以来,自杀入武威这个凉州腹心要地时候,一路上都是势如破竹,沿途烧杀抢掠莫不遂心如意。

    武威守臣,上至一州刺史,下到各郡太守,甫一接战羌兵,就溃不成军,轻车遁逃,连身边妻妾都弃之不顾。而汉人百姓,在他们刀枪之下,更是如驱犬羊,虽然神谕降下,不许抢夺生口女子,只要他们不得封刀地一路砍杀下去。可是光是抢夺来的金银、布帛、牛马、羊酒,还有种种汉人巧匠所制的精细耍货,不是让大小部族都赚够了十几年安羌钱都比不上的财物?

    这样的顺风战一路打下去,也让那些多年前面对汉军落胆的羌人又重新提起一份信心。在阿卡杜拉看来,过去汉军对羌部的战争,虽然略略得胜,但靠的无非是以庞大军势压之,辅之以对羌人各部贵人的分化瓦解之计。

    如今,有神明加护又上下一心的羌人大军,怎么样也能将整个凉州搅得翻天地覆了吧?

    虽然上头有了个比汉人官府更加苛刻、更有力量的祆教,但是力量就是权势,而祆教的神灵还愿意向羌人分享这力量,那么卖身给祆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起码,这力量能帮助他们过上比汉人更富庶安乐的日子,只要他们听从神谕,去杀、去抢!

    理想如此美妙,现实却是如此叫人暴躁。

    带着所剩不多的本部羌军,阿卡杜拉满脸的疲惫神色,不停地夹着马腹,在番和县城之下来回疾驰。

    偶尔,通过之前几次攻城而总结出的敌人弓弩射击范围,他和他的部下们飞快地抢进到番和城下,向着城头之上射出一两枝箭,连准头如何都顾不得,便紧张万分地后退回来。

    不紧张是没有法子的,之前的战争中,凡是在通神上颇有能力的祭司,差不多都给派遣到了番和城下。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从城头射下、腾起气浪和火云的邪术之箭,以至于到现在,羌军大营里有地位的祭司都找不到多少!

    连祭司都无法在汉人的邪法前活下来,而没多少神眷在身的寻常羌人,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轻易地把命送了去……

    饶是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们还是按照所有游牧部族进攻边地城池的老一套手段,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野兽般的嚎叫,试图让守军感到恐惧。

    不过这个时候,正气势如虹的汉军,又是不痛不痒的几声怪叫能吓到的?

    番和县城的城防在凉州各城中,只能算是二流,历年来维护又不善,夯土城墙外那些城砖间都生了草,护城河也不是太深,冬日里都多了一层冰。按照兵法大家的眼光,这样的城池要想攻破,倒是分外容易些。

    可惜这些游牧部族出身的羌人,却没有后世那样花样繁多的攻城器械,想要攻城,不用人命狠填几无可能。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城中的粮草积储之多,甲杖器械之利。而是城中守军偏偏也有不输给自己信奉的大神那般的神力相助。就算要填人命——二百、三百的羌军青壮填下去,那就是一个小羌部的全部家底就此完蛋,八百、一千,就是那些势力最大的烧当、先零羌部贵人,都要肉痛个半天。

    那么要冲开这一座被汉人神力守护的城池,羌人到底要流多少血?

    阿卡杜拉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位显圣在他们面前的巴赫拉姆大君殿下,每天发脾气喝令他们纵马踩死的羌人,加起来都是一个小部族青壮的人数。

    不知道从何时起,顿兵在这座远逊姑藏城的县城下的他们,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在城墙下被源源不绝的箭雨射死,要么被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判处的神罚处死。如果战事再没有起色,甚至用不到汉人大军出动,他们就全成了巴赫拉姆大君神罚下的死鬼,让凉州的羌人就这么彻底灭绝!

    他的麾下,都是从本族里带出的青壮,他们这一部运气尚好,几次与番和汉军迎战,折损不是太大。也并没有抽中那根要命的下下签,让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对他们降下神罚。可这么几次下来,他们马蹄下面那些绑在牛皮毡毯下的羌人惨号,却是让他们这些一路烧杀抢掠的杀才都感到心惊肉跳,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马蹄下那些肉泥般的羌人尸首。

    就算上了战阵,阿卡杜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里。

    哪怕已经恐惧得有了神经衰弱的模样,但是要叫阿卡杜拉反抗神?

    不可能!

    现在这种绝境里,巴赫拉姆大君才是一切。就算是被汉人那种恐怖的长箭射中,一眨眼就被爆成了满地碎肉,总也好过因为作战不力而被拿下送到巴赫拉姆大君面前,再被裹到牛皮毯子里,被乱马踩成一堆烂泥!

    被炸成了碎肉多少还算死得痛快,然而被踩成了烂泥,就会变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块,爬到大营中那个不停念着奇怪经文的老秃驴身边,最后变成了那老秃驴血肉骨骼堆成的尸山的一部分。而在那尸山上,时刻都传来了亡者灵魂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阵阵哀嚎声——

    就为了不落到那个下场,也要继续硬着头皮朝前冲杀下去!

388.第388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五)

    阿卡杜拉的纠结、恐惧、希翼,和番和城上的守军,那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城墙之上,城楼之下,魏野半歪在马扎上,一手撑颌,双目微闭,似在假寐。

    身为守军主帅,这场战争进行到如今这个地步,军心士气已经被催发到最高峰。魏野要的也就是他们的这股乐观信心,如此才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之中,全心全力地支持他将这场战事打下去。

    而接下来的战事,普通人所能提供的正面战力实在有限。魏野要做的,就是收拢四境所有的难民,尽力为汉人在这片土地上多保留一点元气!

    至于仙术士自己,那就是尽量地养神蓄锐,保证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有足够的精气神来因应那个妖神的后手。

    城头下,第一波试探番和城防力量的羌军马队怪叫着从城下一冲而退。那种难听的鬼嚎声,也只是让魏野眉毛略略挑了挑,就再没别的反应。

    随侍在魏野身后的李大熊,只是按着腰刀,一脸沉肃,偶尔向着城头的守军低喝一声:“走什么神?都仔细了,不要乱了阵脚,扰了谏议休息!”

    而这些时日里,见识过魏野那指挥若定风采的汉军,也就是吐着舌头一缩脖子,瞧瞧地把头低下,相互地说句小话:“守在谏议的身边,今天就属咱们有福气!”

    对番和守军而言,魏野这位仓促率轻骑而至的持节使臣,恍若天降。在羌乱扰攘、烽烟四起的当下,起居八座、安抚一方的大小守臣,挂印免冠、仓惶而逃了;平日里将祖上武勋吹得天响的豪强大族,抛家业、弃祖产,流亡于途了;而在乱世中就如浮萍一般的平头百姓,更是在这乱世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倒毙于沟壑之中、挣命于霜刀雪剑之间,不见乡间炊烟、只闻哭尸之响。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间都颠倒过来,所有人都要在这样的乱世中没顶。

    只是天幸降下了魏谏议这样一支擎天之柱!

    ……

    ………

    番和城下,最后一支护送难民返城的骑军也逼近了战场。

    在一般老行伍的认知里,但凡这样的队伍,动作迟缓、又没有军伍那样的纪律约束,天然就是攻击的绝好目标。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战争,却是全然无视了这些兵事上的常识。这支回归番和城的队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开进了战场不说,那些第一波试探攻城的羌军马队也下意识地离得他们远远的。

    因为在难民队伍之前,一支马军昂然而立,为首的汉军军将,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天天堵着羌军大营扰战的何茗。

    在这个日斩百余羌军的少年军将面前,羌军说不怕,那都是假的。近距离见识过何茗所部战力的羌军,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兵刃、盔甲还有脑袋,都没有这个年少的短毛汉将手中的铁棍硬。

    当何茗威风凛凛地策马走在难民队伍之后,这些羌军竟是下意识地觑着他朝后退,就这么退出了约莫半里!

    在未来的牧民歌谣里注定要扮演恐怖大魔王的何茗,此刻却是丝毫没有魔王的自觉,只是跨在马上招呼着那些战战兢兢的难民:“大家再加把劲,马上就进番和城啦!住处、吃食、热汤水,我们都给大家备下了,先到先得,管饱!”

    他的话,难民队伍里那些自诩老成世故的人物,自然是不信的。从来官府赈济,能散点稠粥,那都算是了不得的慈悲,还能指望到哪去?不过是将就着挣命罢了。

    然而这个时候,这些逃难的人群还是激出了最后一点气力,尽力快步着朝前走。在何茗这支马队的掩护下,那些羌军马队固然没有胆子近前抢攻,但是隔得远远地鬼叫几声还是有把握的。

    这些劫后余生的难民,提心吊胆地朝前快走慢跑,乱哄哄得更是没了些章法。好在何茗麾下的亲卫也都前后压着阵脚,时不时地就大喝一声或是抽一鞭子:“不要乱!坏了队列,可没闲处救你们,可不要害俺们吃谏议的军棍!”

    这样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却也有看似格格不入的人物。

    在队伍最后,有个年轻也不算轻的村学究慢吞吞地跟着队伍小跑。

    不知是不是遭了兵火的缘故,这村学究头上的发巾都掉了,只拿着一根黄麻带子草草地将半黑不白的头发扎起,一身半麻半丝的长衫子也是沁着一块块的油泥,也不知道多久没浆洗了。虽然背已经有些驼了,这腌臜学究的气色倒比身边的难民们都显得要好许多。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只赤脚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就这么手中拄着一根木杖,迈着大步子,丝毫没有掉队的意思。

    比起那些用破布头包着脚却依然处处冻伤的难民,这个光脚趿拉草鞋的村学究便更引人注目些。

    何茗勒住马,又望了一眼那些如败犬般不敢近前的羌军马队,不由得轻蔑一笑。及至他侧过头,目光恰落到那赤脚学究身上。

    不过这一瞥之间,何茗一侧手就从马鞍上悬着从来不用的甲包里抽出一双羔皮暖靴,一弯腰向着那村学究递去:“大叔!天冷冻脚,这靴子,你穿着好走路!”

    这村学究瞥了眼何茗,目光在他头上杏黄束额处略顿了顿,随即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那双羔皮靴子接过,道了声“叨扰”。然而接过羔皮靴子,他也不朝脚上穿,只将那双靴子朝手中木杖上一挂,依旧趿拉着草鞋跟着队伍小跑起来。

    对这村学究的举止,何茗也不去深究,只是一打马又赶到了队伍前面,向着城头上大喊一声:“老魏!人我已经护送到了,你再调一队马军来接应!”

    他一声喊还没收声,一个身影已经抢在他前面,猛地踏上城墙,仿佛施展出上乘的轻功一般,就这么朝城楼魏野坐镇处直冲:“阿叔!马大叔我给你抢回来了!”

389.第389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六)

    足踏城墙包砖,那道身影转眼间便越过了城垛上的守军。司马铃就这么在守军们众目睽睽之下,将背上昏死过去的马腾朝魏野身上一推。

    要不是李大熊反应得够快,一个闪身将马腾拦腰抱住,准保要把正闭目撑颌做高深状的魏野撞一个跟头。

    被司马铃这么一搅合,魏野那高人架子也端不下去了。仙术士忙跳起来,看着司马铃无奈一摇头,随即走向李大熊,看了看他架住的马腾:“寿成的伤势如何?”

    李大熊对着这对叔侄那不安套路走的风格,嘴角不禁微微有些抽搐,但还是照实答道:“马从事身上都只是一般皮肉伤,铃铛姑娘下手还是有分寸的,还请谏议放心。”

    “罢了,总算他马寿成也是常年打熬筋骨的汉子,要是平常人,硬吃了我家铃铛一记拳头,不颅内出血,都得算是他祖上积德了。”

    魏野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将司马铃的团子头揉了个乱七八糟:“虽然乱来了些,不过这次做得好!”

    半妖少女在魏野怀里用力地挣扎起来:“阿叔,你快放手!注意自己的形象!”

    可她刚从魏野怀中挣开,却发觉魏野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不仅是魏野,李大熊、城墙上的守军,也都面色变得无比凝重,盯住了羌军大营的方向。

    黑。

    一重似乎怎么也望不到头的黑暗天幕,乍然从羌军大营之中升起。人们眼中所能见的光线,似乎统统都在这重重黑暗中被吞噬殆尽,一片静谧到可怕的沉默中,人们只能听见自己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魏野放开手,将司马铃朝着下城的石阶处一推:“铃铛,去我那师兄那儿,记住,战事不停,不要乱跑!”

    就在他说话间,天空中,不知何时起,有了点点微光,飘飘洒洒地落下。

    那些如萤火般的微光,是片片鹅毛大的雪花。在这片浓重的黑暗中,人的视觉几乎全然排不上用场,然而却能看见这些雪花映射出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线,显得异常地美丽。

    在精舍小园中,左慈轻轻抬起头,吐出一口气。看着那呵气变成了白雾,这跛足老儿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平静。

    一粒雪晶落在了他的指尖,随即带来一股寒气入体的刺痛感。然而那股寒气只是在左慈指尖停留片刻,随即就消散无形。

    “落雪了。”望着天际滚滚而下的雪花,左慈嘀咕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手笔。”

    像是要认同他的话一般,他面前那一直在沉睡的树茧,感应到了外界那个醒目无比的神力存在,猛地地抖动起来。

    然而树茧的躁动随着左慈一手抚上了树身,很快地安静下来。

    “不要着急,等着吧,现在要看的,应该是你的那个老师有什么样的因应。”

    ……

    ………

    番和县廷,此刻也聚集了不少的人。

    随着魏野大量收拢难民进入番和城,扩大了难民居住的窝棚区,加上为了征集守城的擂木、滚石、灰瓶,很是拆了不少的屋子。这里面遭遇强拆的人物里,便有不少番和县的吏员,没奈何下,这些人都只得忍气吞声,暂时将家眷搬到县廷公廨里暂住。

    要说这些小吏不深恨魏野,那自然是假的。然而在那帮杀红了眼的羌军面前,就算是平日里怪话说得最响亮的几个家伙也着实没有胆子吆喝什么“羌人来了我带路”,只能咬着牙忍着,等着这场战事结束之后,那杀千刀的什么魏谏议拍拍屁股走人。

    此刻,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吴解就立在檐下,身边跟着两个魏野派遣到他身边的道兵。

    吴解经历了这么些日子的战事,胆子倒是磨练出不少,他望着漆黑天幕上那渐渐飘落的莹亮雪花,也是将头一点:“这等蹊跷情形,想来便是叛军又请那妖神施法作祟了。魏公所料,一些不差,两位,咱们这就依着魏公事前议定之策因对吧?”

    他话不曾说完,县廷前庭中就传来一声惨号!

    这惨号声中,还有县廷小吏的惊叫:“了不得啦,死人啦!天上落刀子啦!”

    随着这声惊叫,吴解便见着他平日里最得用的那个文书举着一口大锅朝着他这边猛跑:“都尉!都尉!天上那落下的雪似刀子,碰着皮肉就见血!一眨眼就切断了门吏的喉咙!”

    他这般叫着,却不留神一片雪花正落在他腿上,顿时就溅起一蓬鲜血,扑倒在地。

    要不是随侍吴解的苍头及时将他拖进檐下,怕也是难逃一劫。

    这时候不待吴解促催,那两个道兵已经快步上了县廷正堂,向着正堂上安设的一口分按八卦的铁鼎两旁坐下,同时拈出一道符纸朝着铁鼎中投下。

    不仅仅是县廷,在金箓坛、丹灶坛各处祠庙、坊市、街头、甚至满是窝棚的流民营,都有这样制式的铁鼎,在同时燃起了熊熊火光。

    刚刚躲入番和城中的难民,也恰在此刻,遇上了这场致命的雪。

    身旁的人还不曾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衣衫腌臜的村学究已经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快找地方躲起来,这雪上有妖术!”

    叫声里,他随即扯过旁边一个傻乎乎抬头去看那雪花的村童,一抬手就将他护在怀中。那数瓣似有灵性向着小童而来的雪花,磕在这村学究的污脏长衫之上,却是瞬间化消,不留丝毫痕迹。

    而就在这危机一刻,立在城头的魏野,手中丹天流珠旗迎着片片夺命的雪花,猛然展开。

    丹天流珠旗为引,只不过一霎之间,那一座座腾腾燃起火光的铁鼎中,同时升腾起一朵赤火红莲。火光腾腾,赤光焰焰,整座番和城,都笼罩在了一片火光之中,升腾的热浪反冲而上,竟是将那些飘落的夺命雪花消融无踪!

    这便是当初魏野推演洞阳八炎变时候意外而参悟的那个五方烈火阵。原本只能用来作为冬季供暖之用的简易阵法,经过数日的排设与扩大规模,就变成了一部抵御白帐主冰雪神力的护城法阵,第一回应用就派了用场!

390.第390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七)

    右手执定丹天流珠旗,魏野左手探入腰间,将与谏议大夫印一并插入在鞶囊中的竹简式终端抽出,朝着面前一抖。

    竹简式终端随手而展,就此半浮空中,平摊在魏野面前,无字竹简之上顿时浮出了整座番和城的立体投影。

    和平日里的立体投影略有不同的是,在这片投影之上,却是浮出了一片如萤红芒。

    每一点,便是一座引燃了洞阳离火之气的八卦铁鼎,便是这座守城火阵的一个节点。

    而在投影中,这些火阵节点,其光皆摇曳不止,犹若风中残烛。

    不用想也知道,安排在各个节点的道兵就那么点急就章培训出来的修为,能引动洞阳离火,催发五方烈火阵开始运转,已经算是他们超水平发挥了。然而五方烈火阵想要连续运作下去,光凭道兵们的那点微末道行,却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不过是几息之间,属于县校学舍一处的节点,便猛然有了熄灭之兆。

    “第一个出现防御纰漏的地方果然是县校!西凉只出产武夫和毒士,毫无文气底蕴,古人诚不欺我!”

    洞阳离火乃人间之火,人间之力便是它的根本。按理说汉代筑城,皆有法度,堪舆之术已然完备,不论是郡学还是县校,这等彰显一地人文荟萃的紧要所在,营建选址保证都是正儿八经的吉地,上接文星,下连地象,本来是最不易攻破的地方。

    可是在凉州这种武人世家豪强横行的地方,民风是一贯的重武轻文,甚至于好几任凉州刺史上任,首要的任务就是从关内输入儒门六经。在原本的时空中,面对如斯羌乱,刺史梁鹄和他的继任者也没少说什么“叛乱发生是因为缺乏儒门大义教诲,应该用《孝经》和《周礼》去感化叛军”这样的鬼话。

    当然,这样一厢情愿、顶着经书去和叛军作战的下场,也便可想而知了。

    县校学舍虽然选址不坏,可一个没有儒士学子、丝毫文气都汇聚不起来的县校,又哪里能提供洞阳离火之气持续燃烧的力量?虽然魏野这些天将那几乎闲置的地方勉强利用起来,硬是安排了近百名难民入住,可这点人气,却是根本入不敷出。

    魏野执旗如执笔,丹天流珠旗的旗尖上闪动着一丝火芒,凭虚书空。转瞬之间,便有一道洞阳剑祝根本符令在丹天流珠旗下成形。

    仙术士双目一凛,低喝一声“去!”,这道火符就直贯入魏野面前的阵图投影之中。

    令旗动,符令出,与此同时,县校学舍中央的八卦铁鼎中,那朵洞阳火莲正在缓缓枯萎,只剩下几瓣烈火凝成的萼片包裹着当中一朵符箓结成的莲房。守护铁鼎的两个道兵,双手挽着手诀,不断地想要催动鼎中火莲,却是丝毫不能见功。

    眼看着鼎中火莲越来越小,热力也越发薄弱,被炎气上冲而不得落下的如刃雪晶,不停地在人们上空飘舞,似欲择人而噬!

    便在这危机一瞬,铁鼎之中乍然有火光暴起,一道如剑符令自鼎中冲出,正落在行将枯萎的火莲之上。火莲受符令催动,霎那间莲开九叶,炽光重燃,朝天冲起一道火柱!

    火柱冲天而起,顿时将县校上空的寒霜异气冲散开去。

    暂时补起了县校方向阵法纰漏,魏野仍然凝神屏气,只是朝着李大熊一抬手。

    随侍魏野这些时日,李大熊却是对自己这个看似不着调的主公了解得颇深。他微微后退半步,一手就拖过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吩咐道:“下城去,向何将军传谏议的军令,把刚接进城中的那些难民都送到县校那边安置!”

    那看起来才从军服役的小兵听着李大熊吩咐,又看了看手执令旗的魏野,只见着魏野背向着他,略一点头,方才喊了一声:“得令!”急匆匆地去了。

    “做得好。”

    头也不回地说道,魏野眼望着面前即时阵图,同时在私密频道中联通了司马铃:“铃铛,到了左师兄身边没有?”

    “你说呢,叔叔?害我跑那么快,得了关节炎、类风湿怎么办?”

    “都转职成半妖了,还担心什么关节炎、类风湿,有点妖怪的自觉好不好。”

    “在病魔面前,众生平等,叔叔你这是种族歧视!”

    从鼻尖哼了一声,司马铃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立在精舍小园中的左慈,却是一副再乖巧也不过的模样:“左老爷子,我家阿叔那边联系过来了,请问老爷子你这边准备好没有?”

    左慈轻轻一笑,手指了指他的脚下——

    一支支青铜灯炬便在左慈的脚下,组成了又一部具体而微的五方烈火阵图。那一盏盏如豆灯火,正一丝不苟地对应着番和城中的各部阵法节点。

    “好的,看起来左老爷子这边也没什么问题。”司马铃一点头,随即开始充任尽职尽责的人肉话筒:“下面是我家那个叔叔的话——师兄你的道行自然是很好很强大,但是咱们这次的对手可不好招惹,一切还是谨慎为上。为了免得你分心,就由我家这丫头作为你我之间的信使。强化阵法节点的工作,师弟我身为阵主,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把活计全包了,但是师兄你这边的任务可也不轻。若是那些羌人胆敢趁着那妖神撑腰的当口,赶上来送死,师兄也不要计较什么杀生戒律,直接给他们个狠手,你看可好?”

    听着司马铃那学得惟妙惟肖的魏野声口,左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自然该当如此。”

    “那我还有什么说的?”魏野低笑一声,手中丹天流珠旗朝前直指。

    在仙术士的面前,一队队羌军马队,随着番和城上空突现的如刃雪晶飞降,就这样朝着番和城下逼近。

    在这些马队之后,则是一队队羌军步卒,整齐划一地喊着那让人听腻了的口号:“万岁,阿胡拉玛兹达!万岁,巴赫拉姆大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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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