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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56.第556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六)

    硬吃了刘鹤真一招“乌龙探海”,饶是他这位师伯留力数分,可是尉迟连仍旧感到胸口气血一阵翻腾,只能一手按着胸口勉强站了起来,匆匆点了点头道:

    “老先生的武功十分高明,这一阵是我尉迟连输了。”

    哪怕到了这一步上,尉迟连依然扣死了“老先生”三字,不肯将刘鹤真认作师伯。

    听着这声“老先生”,刘鹤真叹息一声,收了功架挺起身来,朗声道:“孙师侄、杨师侄,你们也要与老汉搭一把手么?”

    杨宾在师兄弟三人中性情最为急躁,当下就喝了一声:“我来领教一下刘师伯的**枪法。”

    随即他一抬手叫道:“拿我的枪来!”

    自从他们师兄弟三人武艺大成后,韦陀门的门人弟子便全由他们三个传授武功,各自都拉起了山头,当下就有杨宾门下的弟子扛着一杆大枪奔了过来。

    可还不等杨宾拿起枪,却听得慕容鹉冷不丁喝道:“等一等!”

    这韦陀门三个师兄弟这些年早已被金钱帮的银弹攻势收服,哪怕桀骜如杨宾,听着慕容鹉的喝声,手下动作便本能地一停。

    只见慕容鹉缓缓站起身,环视全场之后,向着杨宾训斥道:“刘老先生毕竟是你们的师伯,年事已高,你们居然还想要以车轮战法倚多为胜,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大大有污韦陀门历代祖师的英名?”

    被慕容鹉这般训斥,不但杨宾,连孙伏虎也有些懵圈了,不由上前喊了一声:“帮主……”

    慕容鹉不容孙伏虎再插话,直接走到空地中间,向着四面围观的武师说道:“既然在下提名的尉迟兄输了这一场比斗,那么自然韦陀门的掌门便是刘老英雄,在下在此恭贺刘老英雄执掌韦陀门了。”

    他这么一开口,边上何思豪立刻凑上来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是刘老英雄的了。刘老英雄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实是可喜可贺。”

    有这位蓝翎子武官捧场,四周看客顿时也纷纷凑趣道好。

    然而魏野却是坐在原处不言不动,只是目光遥遥与慕容鹉对了一记,目光交错之间,冒险者交流频道中顿时又刷起了屏:

    “慕容鹉,这么容易就认输了?”

    “论斗法,我们这边只有一个负责强化队友的赋予术师,不是你这种贼牛鼻子的对手。不认输,难道还要跟你与这个糟老头子纠缠下去?时间就是金钱,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干耗!”

    “没有时间干耗?不要告诉魏某,金钱帮的猎物不止韦陀门一个。”

    “你猜对了,不过猜对了也没有用,接下来我们金钱帮要去收购湘潭九龙派与梧州八仙剑,这两派都有掌门在位,两派并入金钱帮也是早就谈妥价钱的。倒是你,再没有一个刘鹤真帮你捣乱架秧子了!”

    “金钱帮到底要并购多少家门派?”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一面在冒险者交流频道里刷着屏,慕容鹉一面走到刘鹤真面前一抱拳道:“刘老掌门,除了恭贺您接任韦陀门掌门之位,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请孙师兄、尉迟师兄、杨师兄在我金钱帮中各占一把交椅,不知您老同意不同意?”

    刘鹤真望了慕容鹉一眼,再看了看跃跃欲试的孙伏虎三个师兄弟,不由得微微摇头,最终还是下令决心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若是我这三位师侄执意如此,老汉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慕容鹉听罢,大笑一声,随即一抱拳:“多谢刘老掌门成全!”

    说罢,他笑着向孙伏虎三人一拱手道:“今日起,孙师兄、尉迟师兄、杨师兄便是我金钱帮**刀堂、**拳堂、**枪堂三堂的堂主了!”

    听得慕容鹉发话,孙伏虎三个都是一脸喜色,一旁何思豪更是鼓掌喝彩道:“恭喜恭喜,金钱帮今日又多了三位堂主,真是江湖上从此又一桩美谈佳话。”

    随着他挑头,四周宾客不论与韦陀门交情如何深厚,此刻都丢下刘鹤真不理,只是围着慕容鹉与金钱帮的三位新堂主道贺。

    众人也看得明白,虽然刘鹤真执掌了韦陀门,可是韦陀门的门人弟子,几乎全数掌握在孙伏虎三人手里。随着孙伏虎三人成了金钱帮的堂主,那么他们三人门下弟子,自然而然就成了金钱帮的帮众。虽然金钱帮吞并韦陀门,因为道海宗源之主横插一手,而未能得逞,但是韦陀门如今除了一个光杆掌门刘鹤真之外,竟是被金钱帮“不吞而吞”了。

    而比起财大势粗的金钱帮,刘鹤真虽然是韦陀门的掌门,但一个退隐多年的孤老头子又哪里值得大家贴将上去?

    这一团热闹和气之间,刘鹤真这位新任韦陀门掌门,却如同一个被人刻意遗忘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走出了斋堂。

    仙术士望着刘鹤真的背影,随即站起身来。

    别人或许不知道“道海宗源之主”意味着什么,但是何思豪却是知道这位的分量,见着他起身,这位八面玲珑的蓝翎子侍卫连忙凑过来道:“魏仙长,这便要走么?要不要我送仙长一程?”

    魏野摇了摇头道:“何侍卫,你抱上金钱帮这条大粗腿固然可喜,但是却不要忘了此次出来是为福大帅广邀各派掌门人上京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刘老先生既然作了韦陀门掌门,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便该有他一席之地。算是魏某多管闲事,把你带着的福大帅请柬将出一份给我,我去转交给刘老掌门,劝他随魏某一同上京便了。”

    何思豪一见刘鹤真那一身骨鲠脾性,便知道不是个好笼络的对象,倒巴不得将差事推出去。

    既然魏野肯管现实,他也乐得轻松,忙将一封大红洒金的请柬取出,双手捧着递到魏野面前道:“既然魏仙长肯助一臂之力,在下真是求之不得,请柬在此,请魏仙长收好就是。”

    魏野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拿了请柬转身就走出了斋堂。

557.第557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七)

    步出南岳大庙,仙术士将那封福康安的请柬塞到陆衍手中,吩咐道:“将这份请柬带给刘老先生——”

    说到这里,魏野顿了一顿,组织了一下措辞又继续道:“这位刘老先生几十年前便弃了掌门之位飘然而去,这一次出山,也只是因为金钱帮要并购韦陀门而起,区区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虚名,只怕半点也难打动他。这样吧,阿衍你代我再传一句话给他——”

    ……

    ………

    刘鹤真走在衡阳城里,他这么一个面黄肌瘦的干老头子,一混在人群里,便几乎看不出来。

    从几个朝山香客身旁蹭过去,刘鹤真望着前面自己落脚的鸡毛小店,正要抬步走入,却听得后面传来一个少年人声口:“刘老掌门,且留步,我家老师有一物要转交给您老。”

    刘鹤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样貌俊俏、一身英气的道装少年,正是随侍在道海宗源之主身后的侍者。

    望了望这少年手中那一封请柬,刘鹤真摇了摇头道:“魏道长倒是个仁心侠义的好汉,对本门如此照顾,但是这天下掌门人大会,韦陀门是决计不会参加的。本门开山祖无相禅师立下了戒律,不许韦陀门弟子趋炎附势。更不用说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这请柬,还劳小哥带回去,转告令师说,大恩盛德,韦陀门刘鹤真算是记下了,日后若有要老头子出力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推脱半个字,然而这请柬老汉是绝不能收下的。”

    陆衍根本不管刘鹤真有多少推脱,只是一字一板地照着魏野的原话背诵道:“刘老掌门,无相禅师于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外,别传韦陀门一脉武学,此是祖师传法之德,后人享其遗泽,亦当尽薪尽火传之责,若刘老掌门一味隐修避世,魏某却有一句话当问:‘令师当年传艺,是何等用意,足下今日避世,又是何等居心?’”

    说罢这句话,陆衍双手捧定了请柬,送到了刘鹤真面前,这位韦陀门的新任掌门沉吟半晌,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还是一咬牙,将请柬取了过去。

    ……

    ………

    目送着自家徒儿远去,仙术士耸了耸肩,随后将手举高,揉了揉马超的脑袋。

    马超偏过头,很不明白地望了仙术士一眼。

    “孟起啊,为师要在衡山之上参修数日,一会你师兄回来了,转告他,大家在衡阳城中等着为师归来便是。”

    说罢,仙术士一拂袖,人已转身向着西面直通集贤峰的山道行去。

    香客朝山之路极多,但最为重要的朝山之路,却是自南岳大庙后的山道而上报信岭。自报信岭观音殿盘山而上,沿香炉峰宝胜寺,直上吸云庵,沿途又有丹霞、铁佛、湘南、高台、上封诸寺,缁衣髡奴主持禅院,坐收香火之利者,几近二百余处。

    尤其是祝融峰为中心,所环绕的十九峰间,正所谓五里一寺,三里一庵,海青与袈裟分二色,光头与木鱼共莹然,香客的朝山号子更是与寺院中叩钟声、敲磬声、念佛声遥遥呼应,嘈嘈杂杂,闹闹嚷嚷。

    虽然魏野没有从报信岭登山,而是转道向着西面集贤峰行来,沿途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朝山香客,挎着黄布香袋,拈香叩拜而行。

    这些香客却是取道云居寺,登上瑞应峰南台寺,转道掷钵峰福严寺,再向方广寺绕行天柱峰,自藏经殿处绕行祝融峰左近群山。

    这条山道上,有名的僧院虽然不如祝融峰左近那样多,但多是禅宗名宿募化兴建的伽蓝,都以殿阁宏伟、寺产丰赡著称。

    仙术士沿山路而行,沿途香客见他锦服玉带,身背竹鞘古剑,与素日里所见那些托钵化缘的道人浑然不同,都有些疑神疑鬼,纷纷小心让开道路。

    仙术士也不在意这些香客的观感,足下每踏出一步,风虎遁诀自然运转,山风随之相合,荡出虎啸之声,传出数里,震动林壑。

    《灵蹻内篇》中赞誉庚辛风虎遁诀之神妙时,有几句颂子云:“风母水子,列子遗篇。聚散如意,往来洞天。精怪外道,无能敢犯。正阳禀气,地祇朝现。”

    此刻风虎遁诀催动间,衡山之中处处地气灵枢精萃之地,隐隐如洪钟叩响,与虎啸之声相应和,万载以来衡岳山形所涵养之灵机,更是隐隐随之流露出一丝欢悦之意。

    那些香客听见山中虎啸声声,却是吓了一跳,纷纷停住步子,跪地喃喃念起佛号来。

    只有魏野身形不动,看似一步踏出,却是转眼间便行了数里之远。

    被他抛在身后的香客们见着那竹冠道者转眼间就隐没不见,只道是南岳圣帝显灵,个个大呼“南岳圣帝爷爷保佑”不停。

    风虎遁诀渐渐催发间,仙术士身形渐渐腾起,足下隐隐浮出白虎虚形。

    是风成虎,是云成虎,是虎从云,是虎从风。

    转眼间,白虎越过山道,纵过林海,直落在半山一座道院之前。

    观前横额上,“黄庭观”三字犹存宋人古意,观中却有一道青气升起,青云掩映间,隐隐能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之影,含笑间一瞬而逝。

    魏野躬身还礼,白虎似知人意,绕行黄庭观三匝,方才将身一躬,托着仙术士向着集贤峰更高处跃去。

    黄庭观中,伺奉香火的道人,正在殿上剪除灯芯,却觉得整个大殿之中暖气如蒸,他只道是那里失了火,急急忙忙奔出来一看,却只见黄庭观上空,不知何时腾起一团绯红色的轻云,映照得这座千年古观灿然光明。

    在此焚修多年的道人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心生喜乐之意,双膝跪地,稽首为礼。

    如此异象,不止发生在黄庭观一处,随着白虎腾跃间,一处处灵枢荟萃之地,纷纷应和着虎吼之声,转眼之间,集贤峰、瑞应峰、掷钵峰间,绯红轻云如灵芝,似华盖,朵朵腾起,恍如岳神开宴,群仙降临。

558.第558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八)

    衡山群峰之间,赤云无端而起。

    数百寺庵之地,地气蒸腾如沸。

    自隋炀帝改光天观为上封寺之时算起,千载以来,沙门海印、慧思,禅僧怀让、希迁,一代代名髡往来南岳,禅门由是大兴。从此黄冠稀少,缁衣泛滥,甚至到了南宋年间,衡山三福地之一的青玉坛,都被改了名号叫“罗汉行道坛”。

    然而世上哪有千载兴旺的宗门?当初主持南台寺的希迁和尚早已不存,然而南台寺号称禅门曹洞、法眼、云门三宗祖庭,却是衡山和尚眼里一块肥肉。

    这几年间,山中僧人除了几处大寺院的主持与监寺,不知多少只会念几声阿弥陀佛的和尚都云集到了南台寺来,各自标榜乃是石头希迁禅师嫡传法嗣,抢起庙产来,比起俗人分家更难看了无数倍。

    最后还是总管衡山各处宫观寺庵的庙巡检看不下去,叫这伙和尚拆了南台古寺,从佛像到经卷,从庙梁到大门,连同寺产,一分成二,修成两座和尚庙来。

    于是曾经的禅门圣地就变成了新南台寺与老南台寺,一帮子吃够了素油、满身力气无处发泄的和尚整日里互相针对,抢香客、争香火,比起世仇也差不了多少。

    这一日,正是老南台寺与新南台寺的两个监寺和尚为争山间一处汲水的泉眼,又各自率了一班新剃了头却没度牒的野和尚,各占在彼此山门前大声喝骂。

    湘赣间的土话方言,直吵得人震耳欲聋,便连随山风而来的虎啸之声,都被这伙野和尚的大嗓门盖了下去。

    新南台寺的监寺和尚只披了一件褊衫,敞着胸,露着肚,坐在小沙弥搬来的长板凳上,翘着一只脚喝道:“老庙的贼秃们听着,巡检老爷定下的规矩,新庙、老庙,都以这一条涧水为界。这涧水的源头却是划在我们新庙的地界里,所以这涧水便归我们新庙所有,你们老庙的和尚不许来这里汲水拾柴!”

    正跳脚喝骂间,老南台寺的监寺和尚手里操着根舂米木杵,耍弄得有模有样,也是一般大叫道:“欺师灭祖的贼和尚,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老庙才是石头祖师传下来的正宗,说起来这满山的寺庵都是石头祖师的后人,我们老庙便是个嫡传,放到哪里去说,也都是个长房,你们这些另起炉灶的不肖子孙压根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两个监寺和尚彼此对望一眼,顿时大觉那老对头比往日里更不顺眼,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今日要把你们行了家法!”

    这一声喊,就像是滚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顿时两座南台寺的和尚纷纷大叫一声,抄起能看得过的物件,彼此混战成了一团。

    只见佛珠挣脱了线,与光头一起乱滚,僧袍扯裂了布,同丝绦绞成一团。拳头捣伤了眼眶,正是青紫分明青莲妙目,棒头打响了秃瓢,恰成尊胜无上佛顶肉髻。

    这一场好打间,没人见着半空有一头白虎正驮着个黄冠道者踏风掠过,只是虎啸声声间,两座南台寺里同有赤云如芝盖笼罩,地气蒸腾间,却有烈焰猛然笼罩了两座南台寺。

    等到两座南台寺的老僧高喊着:“走水啦!”

    这一群早打得浑然忘我的和尚方才醒过来,见着两座寺院中火蛇飞旋,转眼就将那些殿,那些堂,那些三世诸佛,那些十地菩萨,那些钟磬铙钹,那些经律论藏,统统化作了光明炽盛,直上天际!

    这一片烈火光明间,那些梁柱砖瓦,转眼就化作了一片砂尘,随风一扬,洒得这些和尚一头一脸,只有一片地基尚在,赤光腾腾而起,红云遥遥而上。

    不止是南台寺,随着虎啸之声传扬间,一处处山间灵枢地气荟萃之地,也是历代佛门中人选定的寺庵修建之地,正应着南岳衡山处处山势气脉的结点,地气蒸腾而上,赤云罩顶如芝,片刻之间,就映照得十余处峰峦赤红一片!

    最先发现这异状的,还是沿着山道进香朝山的香客们,然而这几乎千年难遇的奇景,只引得他们惊喜万分,大声欢呼道:“圣帝爷爷显圣啦!”

    一时间,一曲曲朝山香歌声从集贤峰处传来,从掷钵峰处传来,从瑞应峰处传来,传遍环绕祝融十九峰!

    于此同时,不知衡山上下多少庵堂、寺院里,也有一群群的和尚们拼命大叫:“走水啦!”

    年轻力壮的和尚拼命将历年攒下的银钱、布帛、粮米朝寺外搬运,只有那些年事已高的老僧,才带着小沙弥们拼死拼活地将经卷、佛像、法器从火场中抢出来。

    然而这火来得莫名,烧得更是莫名,明明不论是楠木漆金的菩萨,还是舌血刺书的佛经,只要被这烈焰烧着,便是转眼就成灰沙一片。但是烈火蔓延间,却几乎没人感觉到真正火起的灼热,甚至殿前老树,依然郁郁葱茏,阶下小草,照旧欣欣向荣,叶不曾黄,枝不曾枯,仿佛没有什么大火,只不过是山中赤霞映照间,给人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就是在火场里跑进跑出的和尚们,也没有一个人被烧着了半点。

    同样的,就算是一桶桶犹带几分凉意的泉水、涧水、潭水泼到着火的建筑上,也不见那些火焰下去半点。

    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乎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了,每个人都只是乱叫着,拼命要从这场大火间抢出些什么东西来。

    ……

    ………

    赤云朵朵而起,托住白虎四足,此刻就算山间有人仰头望去,也只能见到片片绯红轻云将衡山笼罩得恍如天上赤城一般,再难见到腾跃在赤云间的白虎身影。

    此刻,随着衡岳地气受白虎所生庚辛煞威激发,一处处地脉灵枢萃结之地,便有一尊尊山灵虚形,或如蛇蛟龙种,或如走兽禽鸟,纷纷而现于赤云之中,向魏野恭敬行礼。

    仙术士足踏白虎,那一柄“上以荧惑正天德,下以南岳制地气”的丹灵如意自然而然执于掌心,上有火云盘结如芝,却是隐隐有一条条晶明如赤玉的气脉光点,在火云芝盖间游走不停。

    《洞玄灵宝五岳真形图》云:盘曲回转陵阜,形势高下参差,长短卷舒,波流似于奋笔,锋芒畅乎岭崿。云林玄黄,有如书字之状。

    在丹灵如意上渐渐浮现而出的,正是南岳衡山真形图。(自古而来有两种《五岳真形图》,一为五岳真形之符图,即摩五岳之形为符图,道士配其符图镇邪禳灾,此五岳真形图如今仍然应用在五岳冠、五岳真形镜上。一为描摹五岳之山势为图,所谓“黑者山形,赤者水源,白者是室****也”,后来更进一步发展为后来仙人辈“画神草及石室之处”,为入山道士采药寻仙的指示图。盗泉子谨识)

    白虎长啸间,渐近芙蓉、金简诸峰,光明台上先有赤云腾起,云间浮出一枝珊瑚灵芝,明光灿烂如朝日,白虎犹然欲朝前行,却见层层赤光如障,阻住前路。

    魏野足下一踏,白虎自然降在光明台上,仙术士将丹灵如意向着那一枝珊瑚灵芝遥遥一点,顿时灵芝、如意,如光与影,对生成双,在半空浮出一团赤色光轮,照耀天地。

    仙术士望着那一轮光轮,心中若有所悟,随即盘膝坐下,任由一身道基与这一方南岳福地相呼应。

    他这里安然定坐修持,然而衡山之上多少庵堂寺院有头有脸的和尚,却是一个个惊疑不定。

    先是祝融峰以西各处寺庵无故起火,转眼间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后又是山间腾起一朵又一朵的红云,至夜不散不说,更是红光灿然,恍如朝霞下映,彻夜烛照。

    随后又见着金简峰上那人迹罕至的光明台上,原本该是晦暗夜晚也出现的“圣灯”奇景,变成了一环光轮,其中似有一对赤红如火的灵芝对生,不论夜晚白昼,都是光华耀眼。

    故老相传,金简峰是轩辕黄帝斋戒祭天之处,也是禹王得授金简玉册之处,峰岩之间有玉砂之水涌动,光明台上有珊瑚灵芝一株,皆是长生不死之药,只是谁也不曾确实见过。只有金简峰每到夜里,常有光华闪动,如灯遥映。

    但是到了此刻,谁都相信,那在赤云间浮出的对生灵芝,便是光明台上那一株珊瑚灵芝!

    甚至都不用这番话传出去,光看着衡山西面十余峰头赤光灿烂,便惊动了衡阳城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幼,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有功名的士绅,乃至衡阳县令都被惊动,纷纷朝着衡山上而来。

    甚至几十处庵堂寺院无端焚毁的问题,都不是衡阳县令关心的重点,只是一个劲地与师爷们研究着,这样的异象,究竟是南岳帝君显圣,古人藏宝放光,还是自己终于赶上了个好运气,天降祥瑞给大清,也给了自己一个官运亨通的机会?

559.第559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九)

    南岳光明台那云中火芝之异象,一连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身为衡阳县父母官的申知县也是忙了个焦头烂额,一应公事统统抛下不管,只是在卧龙岭上一处给朝山香客舍茶的小亭里坐着不走。

    附近几处寺院不过两三进的院子,虽然多是唐宋年间的禅门大德们留下的古迹,却着实不是住人的地方。上封寺号称敕建名刹,客房倒是不少,但是上封寺方丈三催四请,却全被申知县推脱了一个干净,宁可给舍茶的小亭蒙上布幔,怀里揣上手炉,在虽是晚春却依然寒风料峭的山头挨冻,也不到上封寺里去歇息。

    申知县不是进士出身,仅仅是个举人挑大梁,然而处事倒是极有决断。只是有一桩不好,便是极信鬼神之说,每逢水旱灾祸,必要在各处有名寺观庙宇设祭祝告。

    此刻他见着沿途佛寺大多变成一片白灰,只有集贤峰黄庭观、紫盖峰九仙观两处道观安然无恙,自然而然地就心中起了计较,绝不肯立于上封寺这等危墙之下。

    申太爷有地方避风,有手炉取暖,然而他带上山的一班皂隶衙役却是倒了大霉,一个个被山风吹得清涕长流,说话都有些呜囔呜囔的。

    就这样,申知县的手令还是一条一条地发出来,一会儿又打发人各处山头去问失火情状,一会儿要找善于攀岩的山民去金简峰那层层红云深处探虚实,竟是一刻也不消停。

    只是随着时间拖延越久,环绕在金简峰四周的赤云越发浓密,层层叠叠间,除了那一株光炬般照耀衡山诸峰的对生灵芝,竟是连去向金简峰的山道也看不大清楚。

    不过此刻从衡山上的僧道香客,再到衡阳城中平头百姓,除了那些庙产化灰的倒霉鬼之外,只觉得此乃是从未有过的神佛显灵之相,只是一个个焚香顶礼。中间甚至有些痴了念头的,就这么摸到金简峰左近,朝着那赤云、灵芝的炫目光影间舍身朝圣,就这么一个个跳了下去。

    然而他们这里下跳,赤云中却有虎啸之声阵阵传来,随着虎啸声,便是一股股罡风腾起,顿时将一个个存了舍身念头的傻子依然都刮回山道间。只是这一跳一摔,纵然不死,也多半摔成个跛腿拐脚。

    如此灵应,更唬得无数人跪地焚香,大呼“圣帝爷爷显圣”不止。

    种种纷乱扰攘,直到了第三日正午时候,却见得金简峰间那一株对生的珊瑚灵芝,再生异变。

    原本的珊瑚灵芝,虽然向着四方照耀出灼热光华,但是在这正午时候,日光下映,却是将芝炬之光压得不复夜间那样灿然夺目。然而在日光最烈的这个正午,芝炬之光却是乍然一收,随即金简峰四周光明也随之一黯。

    原本笼罩金简峰的重重赤云,就在此刻猛地伸展开来,转眼间就将祝融峰为首的衡岳诸峰笼罩无余,只剩下光明台上那一团光轮中的对生芝炬,其光温润,其色正朱,却是一枝芝盖、芝茎分明,甚至能见到灵芝身上特有的云纹,而另一枝珊瑚芝,却是虚实不定,微微摇曳,如蜃如影。

    两株芝炬对峙片刻,却是猛地彼此一合,随即朱光敛迹,光轮、芝炬转瞬无踪,只有一道赤云如桥,横架金简、祝融二峰。

    赤云桥上,隐隐能见羽衣星冠之士,持旛拈花,似在迎候贵客。

    转眼间,赤云桥上现出一轮其色正朱的日轮,其中似有道者手持灵芝如意,缓步而上,虽然从衡山群峰间望去,也只见得一道日轮中的剪影,依旧让衡山上无数香客欣喜若狂。

    尽管——大家连这位日轮中显影的究竟是哪一方神仙菩萨,都没有一个准数。

    当下也有喊南岳圣帝的,也有喊衡山圣公的,但更多的人,只是拜倒在山间,大呼“神仙”不绝。

    只有上封寺的方丈反应最快,只喊了一声:“回禄大神又显圣啦!”这几日早已准备停当的和尚们,已然将寺里早已装车的粮米布匹、佛像经卷、法器家私,一并抢运了出来。

    至于地契、债条这等紧要物事,更是老早就藏在了僧衣领子里。

    饶是他们动作这样快捷,上封寺这座由隋炀帝下令劫夺而来、几毁几建的南岳第一寺,只在赤气蒸腾间抖了几抖,便化作了漫天白灰,山风一吹,纷纷扬扬得不知去了何处。

    ……

    ………

    衡山上的那些杂事,仙术士却是浑然不知,只是手中持定丹灵如意,向着祝融峰顶行来。

    赤云化成的长桥之上,南岳群峰之灵,或擎紫云华盖,或把重瓣芙蓉,或握长柄香炉,或驾白鹤而献丹药,或骑狮子而捧石钵,最前来迎的山灵,雁羽为衣,正是七十二峰中最近人寰的回雁峰。

    而在衡岳中央群峰之外,东方十六峰山灵以形如乘凤玉女的凤凰峰为首,湘潭灵应、碧岫、屏障、日华四峰,长沙岳麓一峰紧随其后,纷纷向着魏野行礼。

    仙术士的神识,却是全然系于丹灵如意之上。

    自古相传,金简峰光明台上藏着一株珊瑚灵芝,入夜生光,人得此芝,即能长生不死。

    不过随着丹灵如意印入南岳衡山真形图,催发了南岳群峰涵养万载的灵枢地气,魏野在金简峰光明台间定坐三日夜,便是以丹灵如意为灵引,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阵图,激发南岳七十二峰地气,与丹灵如意混同为一。

    金简峰万载灵枢造化,也随着丹灵如意激发,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魏野神识之中。仙术士定坐三日,不言不动,然而南岳有无生之生机,衡山有无情之有情,神识历历映照如镜,巨细靡遗。

    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株夜夜生光的珊瑚芝,就生在金简峰光明台中,等着修仙学道之士采撷服食?

    虽然这个时空中不乏灵药异草,但是这样“服一草而得仙”的神物,绝不可能存在。但是丹灵如意收摄南岳灵枢,运转衡山周回二千里,仙术士三昼夜定坐间,生机律动的山水林木、灵机荟萃的洞天福地,几若与神识冥冥相契。仙术士明白过来,所谓夜间放光的珊瑚灵芝,便是南岳群峰间养育而出的那一股活泼泼的灵机,随着衡山灵枢运转,映照于修道人心神之间。

    若说它真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么?正如衡岳别名寿岳,七十二峰间灵枢运转,化为光明台珊瑚芝,造化移转灵枢之奇如斯,正如修道人借搬运身内精气,养成黍米之丹,彻照光明,超脱凡尘而入仙道之境。

    就算寻常之人长居衡山之中,以有情之心,感造化含灵之妙,灵枢地气滋养形神,也有延年益寿之效,等若是也分润了几分珊瑚芝的遗泽。

    不过那终究只是在能级不足的时空中取巧。

    丹灵如意自从被魏野带出下元太渊宫之后,失去了玄云之海元气支持,再难重现曾经勾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离火之气的妙用。但是此刻,魏野手持这枝如意,以一人之力,运转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等若是以群山之灵机,重炼这件五城玄器——

    以地气灵枢运转,洗练天材地宝,祭炼成器,这样的手法,算不得稀罕。仙道中人也好,寻常略通术数堪舆之道的凡人也罢,只要懂得如何运转地气灵枢,哪怕是寻常风水先生布下的风水局,在藏风聚气之间,也能有洗练宝物、滋养形神之妙。

    若是传承有序的仙宗道脉,夺天地造化而凿建洞天福地,更非祭炼法器之术所能比拟。

    但是似魏野这样,以一人之力,催动一山灵枢地气,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基,等若将七十二峰统统纳入阵局之间,却是一件既粗暴又事倍功半的凶险之举。别的不论,若是寻常修道之人,若在南岳地界妄用南岳衡山真形图为灵引,催发七十二峰地脉灵枢运转,那便成了货真价实的自杀行为。

    不要说神识能否催发七十二峰灵枢地气运转成阵,就算仅仅是局限在一峰、一谷之间,衡山千万载凝结在山川间的沧桑气息,就足以让行法者的神魂迷失,不知是“山川为我”,还是“我为山川”,要么从此坐困定境之中,乃至寿元耗尽而不得出,要么在灵枢地气运转间,将一身法力生生耗尽,修为退转,还成凡夫。

    也只有执掌丹灵如意的魏野,能借着丹灵如意这件五城玄器的原本“下以南岳制地气”的妙用,代替了魏野本身去直面衡岳七十二峰灵机。否则就算魏野这勉强算是修成半仙之体的修为,也不是区区三昼夜就能从定境中出来的。

    但反过来说,赤云桥上七十二峰山灵现形,所敬的也不是某个仙术士,而是他手里的丹灵如意。至于魏野,在七十二峰受地气灵枢移转、并朝祝融之局里,只比撑着丹灵如意的红木底座强一些,善能御风而行,能够托着这支如意直上南岳最高峰罢了。

    足下白虎咆哮连连,群山之灵纷纷避道,魏野一扬手中丹灵如意,赤云涌动间,祝融峰顶上封寺废墟之上,云光霞气涌荡如海潮,恍惚间只见白璧筑坛而起,与云中青玉坛遥遥相对,二坛同放祥光,朗照四方。

    上封寺所占之地,本是光天坛福地,然而自隋末起,香客、游人、缁衣佛徒鸠居千年,钟灵毓秀之地就此化作泥淖卑下之处。

    直到今日,洞阳真火焚净千年积秽,光天坛福地方才重现人间。

    光天坛与青玉坛两处福地同时显现,祝融峰顶顿时浮出一轮赤霞,恍如朱镜浮天,遍照衡岳七十二峰。

    赤霞之中,隐隐有王者头戴玉冠,身披赤衣绯裘,腰佩灵章而出。

    神光、宝光交相辉映间,衡山仅有的九仙、黄庭两处观宇中,焚修道众心有所感,稽首叩拜,同声咏赞:

    “朱阳乘晨,徘徊九霄,丹舆飞盖,洞焕霞寥,曲回下映,监我心翘,上愿所陈,莫不感幽,抑披灵卫,形与神交,书名丹台,结字南瑶……”

    这声音原本不大,却是随着两处观宇间道人们的曼声咏赞,渐渐萦绕于衡山上下不知多少人的心头,渐生敬仰之念,渐生皈依之心。

    七十二峰灵枢地气此刻早已运转至浑然同一之时,这道咏赞之音不曾扰动地气分毫,反而将漫山香客士女形神,统统收拢于造化遗留在衡岳群峰的悠长气息之中。

    申知县不知何时已将头上七品素金顶子的喇叭凉帽摘下,拜伏于地,屏息股栗不敢言。

    不仅是他,漫山欣喜若狂的香客,只是跪地礼拜,那些原本还为了各自庙产转眼成灰的僧人,那受了大动摇、大惊诧的心神,也被这衡岳千年不曾记载的神异景象再度震慑无言,便是几处大丛林的主持僧,也只能靠着身强力壮的侍者与年少机灵的幸童搀扶,方不至于一跌滚下山崖去。

    饶是如此,这些禅门大德面上也不见一丝寺院焚毁后的懊恼之色,只是一面合掌叩拜,一面有志一同地在脸上露出喜悦微笑:

    能见着南岳司天昭圣帝君白日显圣,这只怕是衡阳地方上千年不遇的福泽吧?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天下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还管什么舟山普陀、山西五台?还去什么四川峨眉、安徽九华?只有南岳菩萨,才是真正有灵应、会显圣的真佛,便是坏了多少寺院庵堂,也是南岳菩萨显圣的机缘——

    大不了,再从十方善信那里重新募化,再修上十座、百座也全不是问题!

    ……

    ………

    赤霞之中,仙术士迎着一众随侍仙官真形,走到了南岳帝君法相之前。

    南岳帝君法相戴八朗宝光玉冠,披神光绯文之裘,带封灵制魔之章,乘赤霞飞轮。

    魏野戴浮筠竹冠,着青溪道服,佩青绶银印,踏庚辛风岩之虎。

    半仙之士、山灵之神,目光相对间,魏野举起手中丹灵如意,南岳帝君法相举起手中赤玉圭。

    玉圭与如意一触,无声之间,早已意到神知。

    “见过南岳衡山君。”

    “见过下元太一君。”

    ……

    ………

    一股强大气息,无由而生。

    祝融峰头的光天坛福地猛然大震,但是这股震感却是被一股玄妙之力束缚在了祝融峰顶方圆之间。

    自大陆板块间万载抬升而上的断块山体,千百年来经历风刀霜剑不曾稍移的南岳主峰,此刻却是隐隐颤动。

    赤霞之间,有一柄火剑直刺而下,在光天坛四周划出了一个浑圆剑圈。

    火剑穿透了峰顶岩石,剑锋过处,僵硬无比的花岗岩也被切削开、融裂开,在光天坛的边缘化作深有数丈的石壑。

    一股湿润水汽,从光天坛下涌了上来,不是淙淙流响的烟霞峰懒残泉,不是蛟龙隐没的狮子峰黑沙潭,而是氤氲间染着一段地火烈性,喷起素烟白云,弥散祝融峰间。

    祝融峰左近的人们,只听见赤云间猛地传出一声虎啸,随即云中赤霞里,王者身影伫立不动,七十二峰间,唯有朵朵红云映着人们的脸庞,在峰头山间游荡起来。

    一切来得突然,去得更加突然,恍惚间山风拂来,峰顶赤霞不再保持着如照天朱镜般的异象,只是洒作万亩浮光,在人们茫然的面上镀上一层红玉色。

    距离祝融峰顶最近的人们,不论是在祝融殿前照看香火的庙祝,还是挑着家当痛惜庙宇成灰的和尚,或者那些早已经欣喜如狂的朝山香客,一个个都向着上封寺——

    不,这天底下已经没了那个隋炀帝敕造的上封寺,只有祝融峰顶一方被泉池簇拥在当中的石坛。

    这刚刚出现的泉池间,细碎水泡如蟹眼,如鱼目,滚荡在水面间,一阵阵的热浪蒸汽拂面而来。

    泉池之侧,一方色红如火的大石傲然而立,通体光润如玉,上刊三字古篆。

    少顷,便有本地秀才上前仔细辨认过去,正是“光天坛”三字。

    此时的衡阳人早已不知“光天坛”三字代表着什么,还是几个秀才从前明衡阳县志里面找到了当年隋炀帝改光天坛为上封寺的旧事。

    但比起他们来,上封寺的主持大师手脚反而更麻利许多,不用一天功夫,“南岳司天昭圣大帝显圣,光天坛福地重现人寰”的故事,不曾从九仙观、黄庭观的道人口中传扬,倒是给山上山下忙着化缘重修山门、募钱先盖窝棚的和尚们说得响亮。

    至于环绕着光天坛的那一泓热泉,也给上封寺的一众僧人扎起竹篱笆围了个不透风。主持大师则效法着《西游记》里的如意真仙做榜样。

    怎么讲?

    如意真仙霸占着解阳山破儿洞,修起聚仙庵,论碗卖起落胎泉水。

    上封寺主持大师,则是在光天坛侧急急忙忙修起个茅棚,论桶卖起“福地神泉水”来。

    虽说上封寺已经化作了一片白灰,光天坛如今又被这么一泓热泉整日里围住,热浪蒸腾,换了谁都吃不消,更不要说重新在上面修庙了。可是庙产田契尚在,谁能说光天坛不是上封寺诸位大师的产业?菩萨不能拜了,香火钱没处收了,卖几桶水可以了吧?

    这“福地神泉水”自然不是拿来打胎的,但是南岳圣帝菩萨显圣后留下的灵迹神泉,谁敢说没有什么不同凡水的灵效在里面?常喝这“福地神泉水”,延年益寿是不消说了,百病不生是理所当然了,用来泡澡能治疖癞疮疱估计也是必定、一定以及肯定了。

    哪怕带下山去,给撞邪病人喝了,说不定也能驱邪赶鬼呢!

    起初三、五日里,上封寺卖起这“福地神泉水”还算是公道,十文制钱便能挑走一桶水去。然而不到半月间,衡阳地方上无人不到祝融峰头求“神水”,十文钱一担水就立马变成了十文钱一碗水。

    照着上封寺监寺和尚的算法,只要这样卖水卖上一年,重新修起一座比原先更壮观、更轩敞的上封寺,也不是什么难题。到时候将光天坛朝寺里一圈,卖起福地神泉水也更安心些,总不用担心有人钻过篱笆去偷水!

    但是上封寺之外,余下那一百来处寺庵的和尚,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上封寺的师兄们这股乐观向上的精神。

    从山腰到山顶,那些小庵小寺不论,福严寺、方广寺、祥光寺、高台寺、衡岳寺、弥陀寺还有新老两家南台寺的当家和尚,如今瞅着上封寺中人,眼里就快冒出火来——大家都是佛门弟子,也都出了家改姓了释,虽然宗派有别,师传不同,可总归也算是一家人。为什么你们上封寺就这么得天独厚,庙虽然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反倒又从天而降下这么大一注财源,只是坐等着银钱上门?

    倒是我们命里该着恶曜临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庙产成灰,没头苍蝇一样满山乱窜?

    有些心思灵活一些的,还把上封寺当年修建的因缘拿出来说事:“便是当初隋炀帝强修了这座上封寺,压在那光天坛上,惹得南岳菩萨动怒,方才降下来这一场无妄之灾。论理,这事也是你上封寺的祖师不对,怎么也怪不到大家的头上来。可是如今你们却是独占着福地神水之利,丝毫不给各寺的师兄们分润,也不念大家因为你们遭灾。说破大天去,上封寺也理该赔偿各寺的损失。可你们上封寺只是装死狗,对各寺的师兄不问不闻,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说到“利”字上面,便是亲生兄弟都能生分了,何况是平日里假惺惺客气一声的师兄师弟?

    只是苦了衡山县的申知县,刚写完上奏天子的祥瑞奏章,衙门前头就被一群群来告状的和尚给堵了。知道的,说这是衡山上的和尚在争光天坛福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家里哪位官眷不好了,正在请各寺的大德高僧放焰口……

560.第560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一)

    紫禁城,养心殿。

    大清天子平素极爱养心殿的东暖阁,为的是这里是宫里头一个装了玻璃窗的地方,明亮轩敞。窗前盘炕上设着小几案,常常也代替了养心殿正殿里的书案,成了乾隆批阅奏折的地方。

    这一日里,小几案上照例堆着尺许高的督抚奏折,其中一本便在这座宫殿的主人手里翻阅着。

    “广州将军署理陆路提督傅玉、总督两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巴延三、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尚安

    奏为恭报庆云呈瑞事:

    本年三月十五日,彼广州府南海县知县俞震禀称,今春以来,天气清朗,本年三月十二午时初刻,有五色云从佛山镇中起,上如芝盖,系黄赤二色云覆照,朱红蓝与下连青红绿紫各色云,层层焕彩,光华射目,到申时初刻,漂布长广,历久不散,五色彩云光耀达三日之久。震在署仰瞻,有通城士民及老人等各具报,四月十五日,奴才等亲往仰瞻,与震所见无异,理合奏报等缘由。”

    已经年过六旬的当今天子,已经没有了后世戏说里,那高鼻大眼的风流样子。只是唇上颊下的胡子还修整得极精细,皮肤保养得也还不至于松弛,至于苏拉太监们口口声声赞叹的“万岁主子爷面如冠玉”之类阿谀话,倒依然让这位依然精力充沛的八旗之主心中颇觉受用。

    登基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自觉得对于臣下的那点阴微心思还是颇能拿捏的了。看罢这一封少见的两广地方三位方面大员联名上奏的祥瑞奏折,乾隆倒不至于像几十年前一样,批一个“知道了”,或者干脆在朱批间痛骂几句“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反倒重新又将这本奏折重新看了一遍。

    三个封疆大员,联名上奏庆云祥瑞,便是官场上一窝蜂一样纷纷上书言祥瑞的雍正朝也是一件稀罕事。

    就算是平常一再标榜自己不喜大臣奏报祥瑞的乾隆,也觉得这样有鼻子有眼、广州官场三个大员联名的祥瑞,大概不是几十年前那些“万蚕同织一茧”、“谷穗九茎同枝”的无稽之谈。

    想了一想,乾隆还是在这份奏折上破例不再写“知道了”,而是朱批道:“此事你们所办的甚好,符瑞之事亦有实的,并非皆伪。既是实有,便当报与朕知道。总归你三个是老实的奴才。”

    这样朱批在乾隆眼里,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褒奖话了。也亏是今天乾隆心情好,才肯多写这么几个字,不然也只是批个“知道了”三字就算完事。

    这奏折批罢,乾隆也觉得乏了些,站起身来走动了一圈,便听着太监来报,说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和珅求见。

    到了乾隆这个年岁上,似和珅、福康安这样年富力强的臣子,容貌又是或俊雅、或英武,便成了他面前的红人。听着和珅求见,乾隆笑了笑,随即准他入见。

    和珅这里领了旨,满脸春风地快步走入养心殿,乾隆也重又坐在盘炕上,随手取了一本奏折来看。

    一面看,乾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落在和珅面上,那一张粉莹莹的瓜子脸,虽然蓄了须,却还是一派含情凝笑的形容,标致俊雅兼而有之,只一眼就叫乾隆心情舒畅了几分。

    和珅对于乾隆这样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笑吟吟地打袖甩手叩头:“奴才和珅向主子请安,今年新选的一批秀女,奴才已经安排在了圆明园。这批秀女的人才,奴才都一一看了,真是顶顶标致,哪怕安排她们在园子里扫落叶,也是一般难得的景致。奴才只盼主子以龙体为重,不要太过自苦了才是。”

    听着和珅说话,乾隆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将手里那封奏折摊开,只看了两眼,却是眉毛一挑,随即就将奏折朝和珅手里一递:

    “又是祥瑞!舒常这奴才也是个不省事的,朕将他转任湖广总督,便是看在这奴才老实本分。却不料竟然昏悖至此,连衡山大火这样的事情,也敢当作祥瑞报上来!”

    和珅身为军机大臣,对自己这个主子的心理一向把握得颇准,虽然五岳并称,唯有泰山、衡山,极受皇家重视。东岳泰山不消说了,南岳衡山又有“寿岳”之称,向来是皇家祈福之地,不比寻常名山,连忙将奏折打开细看一遍。

    一面看,和珅心思灵动,腹稿就打出来了,沉吟着道:“奴才与舒常没有什么交情,但是舒常素来是个谨慎的人,断不会乱说乱道。这奏折上面说衡阳百姓见着南岳圣帝显圣,或许是愚夫愚妇无知附会。但是说上封寺下光天坛现世,并有红玉碑、热汤泉同现,想来倒是实有的。至于什么‘赤云满山’、‘数日不散’,照奴才的愚见,只怕是衡山大火,烧尽了山中寺院,小民无知,便将漫山火光认作是了赤云祥瑞,也未可知。至于光天坛现世,奴才以为,那光天坛原本就在上封寺址下,只因上封寺遭了回禄之灾,所以露出古时光天坛址同玉碑来。”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乾隆微微颌首,深觉入丝入扣,恍如目见。就算是魏野听了,也要过来搂着和中堂的肩膀大赞一声:“兄弟是不是走进科学节目组的出身,怎么就穿越了?”

    说到这里,和珅又笑道:“不过据舒常的奏折,这场大火居然不曾伤及一人,这却肯定是主子的圣德广被天下,便是衡山之神也不忍主子的盛世有这等惨事发生了。”

    听着和珅这一通分析,乾隆也觉得心情略好了些,不由得拊掌而笑:“好一个和珅,你的学问见识倒是又长进了许多!不过在朕看来,除了神明有灵,还是大火起在山上,如今又是南方气候湿润之时,便有大火也不至于酿成大灾。”

    这里乾隆金口玉言下了论断,和珅自然是满面堆笑,连声道:“究竟还是主子说得是。”

    乾隆收下和珅这番恭维,又说道:“虽然这祥瑞里有许多大言不实,不过既然不曾弄出人命,那总是一件喜事。舒常这奴才总归尚能任事,肯亲上衡山去见一见虚实,这便是他可用之处。既然如此,便让他好好查一查,衡山有多少寺庙丛林毁在这场大火中了,又有多少僧道失了庙产。这等人全赖寺产香火周全衣食,却未必是个真心修行的,一旦没了产业,作奸犯科起来更比寻常小民厉害。都要叫舒常仔细处置起来。至于岳神显圣、光天坛现世,这等诡奇幻怪之论,最是有害礼教人心,着衡阳县仔细维持地方,凡有僧尼、道士,借此事妖言惑众者,一概严惩勿论!”

    ……

    ………

    魏野在佛山镇的重明山房一举点成灵穴,在南岳衡山借七十二峰灵枢地气重又将丹灵如意祭炼功成,在清廷,这都是惊动了一方总督大员,直接上奏到乾隆案头的大事件。

    但在仙术士看来,还不如试演丹灵如意重新祭炼后的妙用来得重要些。

    自从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与丹灵如意陶铸如一,这枝如意在魏野手中,便不似从前那般连勾招离火之气都嫌不称手。

    相反的,丹灵如意如今催动其妙用,便犹若凭空运转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转化天成造化之功。虽然离着以离火之气重现衡山群峰的境界还有些遥远,但是行法之时,却能借丹灵如意为灵引,运转南岳灵枢之妙,化作一座具体而微的祝融峰。

    这座高不过数十丈的小祝融峰,不但兼有洞阳离火焚邪净秽之能,更有收摄地气、鎭压妖魔之妙。

    就算和真正的移山倒海之术比起来天差地远,但也差不多可以媲美法海以雷峰塔鎭压白素贞的神通了。

    至于祭炼这枝丹灵如意,给衡阳知县、衡州知府、湖广总督添了多少麻烦,衡阳城里如今又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模样,魏野全当不知道。

    而随他一同启程的人们,也只有刘鹤真不晓得,如今衡山上这一派乱哄哄气象,只因为面前这个年轻道者祭炼一件宝物而闹出来的乱子。

    刘鹤真这个光杆韦陀门掌门,既然打定主意要上京去赴天下掌门人大会,魏野便奉送了二百两盘费给这干枯老儿路上花用。刘鹤真几十年来虽然一直隐居不出,总也还有些江湖上成名的旧相识,趁着这次出山,自然也要与魏野同路走访。

    何况刘鹤真家中也有家小,他若要上京,也得回家去将家里安排一番。

    这一路上,魏野也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湘潭九龙派掌门人易吉、梧州八仙剑掌门人蓝秦,率着门下弟子并入金钱帮的消息。

    至于慕容鹉的计划里还要并购多少门派,仙术士是一点也没兴趣过问。倒是刘鹤真这五十开外的老头子,反倒妻子才二十来岁,老夫少妻又恩爱非常,倒是叫仙术士大大感慨了一番。

561.第561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二)

    随着刘鹤真带来家眷,魏野见这位刘鹤真的填房夫人年纪虽轻,却也有一身不算太差的武功。刘鹤真也是江湖人心性,唤起自己这位少妻的闺名也不避人,一来二去的连魏野门下众弟子都知道这位刘夫人的真名是“王仲萍”来。

    魏野还特别关照刘鹤真夫妻俩,买了一辆马车请他们夫妇乘坐,沿途上尤其告诫门下弟子,不要没事在韦陀门现任掌门的马车跟前凑。

    只是比起刘鹤真夫妇,那跟着来凑热闹的两人就可厌得很了。

    这两人都是刘鹤真归家打点时候凑上来的,一个是操着北地口音的武师,一个却是容貌丑恶的老和尚,自称法号宝树。

    道海宗源门下弟子都知道,自家尊师一向是个开得起玩笑的好性情,只有见着这些秃驴却是例外。

    尤其这个老僧生得比旁的秃驴更猥琐十分,天生一对三角眼不说,更是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满眼发红,竟不像个和尚,倒像是个活鬼了。

    只是这老和尚手里捻着一挂铁弹子串成的念珠,看那分量怕也有数斤沉,却被他握在手里随意拨弄,显然手上也有几分功夫。

    这两人,一个说要到北方去拜见一位师门前辈,一个说要到京城八大寺拜佛,又这么恰好与刘鹤真同路?

    刘鹤真是个老实人,便叫这两人跟着,只是不加理会,那武师与老僧便要借着沿途吃饭打尖的时候献殷勤,魏野也早已到了辟谷数月亦不饥的境界,不用他们做东。

    过了两天,那武师便不告而别,只那老僧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

    这日傍晚,一行人正好投宿在一处神庙的客房内。

    这庙宇地方不甚轩阔,只有几个道人伺候香火,供奉的是前朝时候戴氏兄弟,所以取神之姓,叫做戴公庙。戴公庙里不过五间客房,刘鹤真夫妻住了一间,道海宗源众弟子分了三间,魏野自用了一间——

    说起来,本应该是他和何茗凑合一间的,然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李介生几次来催,说是何茗攒下的荣誉假已经放完,该是回去汉末帮着甘晚棠去和盘踞荆州的大枪府掰掰腕子。就算是何茗不舍得,也只好先离了队。

    但是没了何茗,这客房里也不算寂寞,那三角眼的老和尚宝树就腆着脸凑了进来,只是没话找话,拼命奉承。

    这老和尚说话村俗,但显然是个久在武林上摸爬滚打的人物,见识也不算太差。

    魏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掰扯间,这老和尚却是大谈起了如今江湖上有名的剑术大家:

    “照和尚我的见识,天山派三分剑术虽然犀利,可是自从天山双鹰死后,天山派便没了什么有名人物。武当内家剑虽说是武学正宗,可是自从武当派掌门人与第一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都死于非命,武当派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如今江湖上,除了一个三才剑掌门汤沛,那什么八仙剑、白猿剑、峨眉剑,都算不得高明……我看这些耍剑的名气,倒他娘的都是吹捧出来的,算不上厉害。”

    说话间,他望了望魏野肩上的桃千金说道:“要看一位使剑的人功夫好不好,只看他用什么样的剑就知道个大概了。那些仗着利剑宝剑的角色,便会几手剑术,也不出奇。可是若是带着一柄木剑,那便说明这是真有厉害本事,与一般人大不一样。”

    听着这话,魏野嗤地笑出声来,随即将肩头一晃,桃千金脱鞘而出,铮地一声就没入客房砖地之下。

    宝树和尚本来只是没话找话,然而见着这口木剑却比什么兵刃都更锋利,顿时改了口道:“唯有剑术上的行家,方才使得了神兵利器。用剑的武师和尚见得多了,但是武当派那一柄赫赫有名的凝碧剑,不只有他门里的第一高手张召重才使得了?”

    魏野实在不想再听这宝树和尚呱噪,截住他的话头道:“照大师这样说,那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所用的也一定是一口名剑了。但是魏某只知道金面佛,却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等神兵利器。”

    宝树和尚听见魏野提起苗人凤,顿时点了点头道:“魏掌门也是要去赴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只是贵字号毕竟不像那些传了七八辈子的门派,人头不熟,也没个人来为贵派扬名。不过依和尚的见识,若是魏掌门打败了那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这字号自然就满天下无人不知了。”

    在宝树和尚看来,这道海宗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门派,掌门人又这般年轻,虽然是道家装束,行事做派却像公子哥一般。

    但是在衡阳城韦陀门并入金钱帮一事上,魏野露了那一手拍碎金钱帮暗器的手段,却是足可惊世骇俗,寻常江湖高手,谁也少见这样的掌力。甚至有好事的人,在“竹冠子”、“血不染”两个诨号之外,又给魏野添了一个“断金手”的名头。

    这样身怀惊人艺业的年轻人,从来是最经不得激的,若能将他激去苗家庄寻苗人凤的麻烦,宝树和尚这几日里死皮赖脸跟着魏野的谋算,就算是成功了一多半。

    魏野听着金面佛苗人凤的名号,只是淡淡一笑道:“金面佛苗人凤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诨名,我倒也大略知道是怎么来的。当年李闯王麾下四大侍卫各留了一脉后人,便是如今江湖上胡、苗、田、范四个武林世家。胡家与苗家、田家、范家结仇百年,金面佛苗人凤的父亲当年去了塞外长白山,就此一去不归,人人都说是当年辽东大侠胡一刀下了毒手。苗人凤为了替父报仇,又听说胡一刀生性好武,便起了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诨号。他这般行事,也只是为了挤兑胡一刀入关,却不是有意开罪江湖同道。”

    宝树和尚听着魏野说起胡一刀来,面色一点不变,只是那一双斜垂白眉抖了一抖,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魏野又说道:“只是如今武林中除了武当、天山两派之外,苗家剑也算是这个世间少有的上乘剑法,若不曾领略其中奥妙,岂不是白来了这个世上一遭?”

    宝树和尚不知道仙术士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只是加意奉承道:“魏掌门怕是不知道,这苗人凤自从杀了胡一刀后,便少在江湖走动,也不曾回去浙东苗家庄。倒是在这湖南长沙地界,新修了一处宅院隐居。说起来倒是离这戴公庙不算太远。”

    魏野望了一眼宝树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金面佛苗人凤的居处在何处,魏某就全靠大师指点迷津了。”

    宝树和尚听了,也只赔笑着连道不敢。魏野也不再理会他,盘膝坐在榻上,径自打坐调息起来。

    见着魏野定坐,宝树和尚也装模作样地坐起禅来,过了半个时辰,他偷眼又瞧了瞧魏野,见他定坐间不见一毫动转,呼吸更是绵长无比,只道这竹冠子仍然在定境中未出。

    他却是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盒,那金盒四面都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宝树和尚却也不敢用力捏破蜡封,只是取了一根金针,小心翼翼地将蜡封挑破,方才揭开盒盖,里面却盛着一块蜜色琥珀。琥珀中僵卧着一只不过蚕豆大小的墨色蜘蛛,看上去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前,落入树脂之中,却化作了这块琥珀。

    宝树和尚对这块琥珀却是戒惧万分,心中暗道:“毒手药王一门,果然是用毒的高手。这‘墨蛛金珀’中所藏的墨蛛汁,不愧是天下九种绝命奇毒之一,倒是比当年用的毒龙锥更强了不少。便不用见血,只等六个时辰后,这万载墨蛛汁自然化散开来,见风化瘴,中者无救,总算将苗人凤这个祸害了结个干净!”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枚精钢打造的长针,在琥珀表面捻了几捻。这琥珀看似坚硬,然而却是被长针一钻就透,宝树和尚却不敢将长针一次扎透,却是将这块墨蛛金珀凑近到桃千金剑身之上,方才掌下一使力,长针扎破墨蛛金珀,一道粘稠如墨的浆液就这么滴在了桃千金之上,随即转瞬就沁入剑身,转眼不见。

    做完这一切,宝树和尚不自觉地离着魏野远了些,方才安心睡了过去。

    就在他阖眼之后,魏野照旧维持着盘膝定坐的姿势,却是将剑诀向着桃千金上一指,顿时剑身上一直被封禁的洞阳剑祝根本符令浮现而出,那一股墨蛛毒气在真火灼烧下,只剩了一道黑烟腾起。

    仙术士一扬袖,袖中紫鸦飞火葫芦顿时生出一道吸力,将残余这道墨蛛余毒化成的黑烟尽数收了进去。

    魏野瞥了一眼宝树和尚,心中暗道:“若不是要寻访苗人凤,一会他的苗家剑,魏某岂会和你这个卑鄙龌龊的烂人,当初下毒暗算大侠胡一刀的跌打大夫阎基共处一室?也不知道这一番,会不会遇见胡斐,若是有机会,倒是能替他了结胡、苗两家这一场恩怨……”

562.第562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三)

    次日一早,魏野命陆衍取了数两细丝纹银酬谢戴公庙的道人,自己重又将桃千金收回鞘内。

    宝树和尚自知那墨蛛毒瘴厉害非常,虽然装着替魏野领路,却有意无意地离着紫云降真车老远。

    戴公庙里的主持道人得了这么一笔布施,又见魏野一行服饰华贵,车马煊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将贵客们送到大路上方才回转。

    劉鹤真听说魏野要去拜访苗人凤,这干瘦老儿也隐居湘南乡下多年,却不知道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一代剑术名家就在湖南地方安了家。偏偏这个不明不白凑上来的丑陋老僧,却是能一口咬定金面佛苗人凤的居处,不由得心中有些狐疑。

    只是这事他也没有什么凭据,全凭猜测却是不好在魏野面前开口,只在马车里与妻子王仲萍略略提了几句。

    妻子王氏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给自己丈夫宽心道:“当家的,魏掌门一路上虽然极少出手,但是他这样年轻,内功就已经臻于绝顶,单此一项便非是寻常人可比。何况魏掌门为人正派,为了当家的不惜开罪金钱帮这样的大帮派,断不会随便中了旁人奸计。便是那和尚有什么异样举动,当家的与我仔细盯着也就是了。”

    得了妻子这样安慰,劉鹤真才微微放下心来。

    随着宝树和尚指点,离了戴公庙不过二十余里路程,从大路转入一条乡间僻道,就见满眼榛莽杂生间,有人修起了一座湘地常见的吊脚竹楼。

    只是这座吊脚楼上处处都见着焦黑火痕,地上刀剑散乱,分明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乱战。

    宝树和尚环视四周,抢先叫起来:“啊呀,这是怎么回事?苗人凤苗大侠隐居此地,乃是极为隐秘之事,怎么还会有江湖上的仇家寻了过来?莫非他们不晓得苗家剑的厉害么?”

    魏野冷眼瞅着宝树和尚在这里假惺惺演戏,也懒得拆穿他的西洋镜,只向着陆衍一点头。

    陆衍见着老师点头,心下会意,随即走上前去,朗声道:“道海宗源之主与韦陀门劉老掌门前来拜会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还请苗大侠不吝一见!”

    这一声送出,吊脚楼内却是猛地窜出两个头戴麻冠,身披粗毛孝衣、腰缠草绳的怪人来,都是一双大小不一的三角眼,大鼻子又是鼻孔朝天,一看即知是一对同胞兄弟。

    两人各持铁灵牌与招魂幡,配上那副尊容,便活脱脱地是城隍庙里的一对鬼差,瓮声瓮气地喝道:“我们不曾听说什么道海宗源的字号,更不晓得韦陀门万掌门之外有什么劉掌门,如今苗大侠身体抱恙,不见外客,诸位请回吧!”

    劉鹤真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一见二人打扮,抢先跳下马车来,拱手叫道:“看二位的打扮,莫非是鄂北钟家兄弟?老头子劉鹤真,万鹤声是老头子的师弟,如今万师弟抢在老头子前面去了,所以如今韦陀门是老头子暂为执掌。”

    劉鹤真这几句话一出,吊脚楼中有人答道:“原来是韦陀双鹤之一的劉鹤真劉老师到了,尊驾师兄弟二人的名头,苗人凤二十年前便有耳闻,不料今日与劉老师会面,万老师却已然撒手西归,实在令人感慨。”

    这人话音不高,但是字字传声而出,听在耳中清晰无比,显然也在内功上修为极高。只是话音里不尽苍凉之意,却一点也不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相衬。

    说罢,苗人凤又道:“道海宗源是何门派,苗人凤从未听说过,请问贵派前来寒舍,有何见教?”

    魏野笑着答道:“见教算不上,道海宗源乃是魏某今年三月间斩杀了盘踞佛山镇鱼肉乡里的凤天南父子、并将广东五虎派连根拔起后,为开坛阐教而立。如今魏某正要北上去赴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沿途经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苗大侠,也想见识一番苗家剑的精妙之处。”

    这话说出,钟家兄弟对望一眼,不由得微微戒备起来。江湖仇杀之事,钟家兄弟算是见得多了,然而武林中灭派之事,却是少见得很。这年轻道者一开口,便是覆灭了南武林有名的五虎派,饶是钟家兄弟向来独来独往,也不由得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然而宝树和尚听着魏野这般说,倒是十分满意,心中暗道:“若不是听闻这道人诛灭五虎派满门的事迹,端得是江湖上少见的一把狠手辣手,怎么又能将他激到苗人凤这里来?”

    苗人凤听着魏野说起来意,叹息一声道:“我当年在江湖上处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七个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只是为了激一位好朋友进关与我比试,方才……”

    苗人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野打断道:“苗家胡家的百年恩怨,魏某自然知道一二,当年苗人凤与胡一刀的那一场比试,魏某也多少知道些。然而今日魏某实为领略苗家剑而来,相信苗大侠不会叫魏某失望。”

    不等苗人凤回绝,仙术士负起双手,便向着吊脚楼走来,朗声道:“魏某虽然不通岐黄之道,却在天医祝由术上略有所得,若是苗大侠不介意,便由魏某替你诊治诊治如何?”

    说话间,仙术士足尖一点,腾风而起,就朝着吊脚楼内撞去,钟家兄弟没料到来人“轻功”高明若斯,急忙忙大喝一声,铁灵牌与招魂幡就朝着魏野打来,然而还不得他们招式施展开来,就被一杆铁矛拦住了去路。

    马超矛尖一抖,先向着铁灵牌横扫而去,钟家兄弟向来联手对敌,招魂幡、铁灵牌同时架住铁矛,却挡不住马超那一股怪力,顿时不住朝后退去。

    宝树和尚见着钟家兄弟被一个少年迫开,他瞅准这个机会,身体一弓,顿时也冲进了吊脚楼里面。

    魏野前脚踏入吊脚楼,后脚宝树和尚跟进,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用布条蒙住了脸,就坐在正堂一把椅子上。

    魏野收住风虎遁诀,靴尖刚一触地,苗人凤虽然目不能视,还是将脸向着魏野,一拱手道:“阁下便是道海宗源的魏掌门了?方才你从屋外踏步而起,避开钟家兄弟拦截,直到进了堂屋,脚才落地,这一份轻功真可谓惊世骇俗,只可惜苗人凤双目已盲,见识不到魏掌门这一手绝世轻功啦。”

    正在说话间,后面宝树和尚已经冲了进来,然而一望见苗人凤的身形,顿时就停住脚步。

    魏野向着苗人凤拱手回礼道:“苗大侠的双目间隐隐有黑血沁出在布上,看来一定是中了剧毒。魏某这里有一味朱砂香蒲丹,素有祛毒解秽的妙用,若是苗大侠信得过魏某,便请先敷上魏某的丹药,纵然不能使苗大侠重见光明,但也可免受剧毒折磨的痛苦。”

    苗人凤点头道:“我所中的毒是断肠草,不管这毒能不能解开,苗人凤都要多谢魏掌门赠药之情啦。”

    说着,他竟抬起手,就将蒙在眼上的布条解了下来。

    魏野也不多话,从袖囊中取出一个小黄玉瓶,向着苗人凤走去。

    他身后,宝树和尚见魏野不急着比剑,反倒要为苗人凤解毒治伤,丝毫不照着他们事先安排的剧本来。他又怕魏野这朱砂香蒲丹果然有解毒灵效,便是墨蛛毒瘴也害不死苗人凤的性命,不由得心中大急。

    急切间,他也不管不顾别的,猛地将双手一扯,手上那一挂铁弹子串成的念珠顿时直飞而出,就朝着魏野与苗人凤身上打来。

    这一百零八颗铁念珠一同打出,宝树和尚也不求准头,只求伤敌,每一颗都灌注十成十的力道。何况宝树和尚离着魏野与苗人凤又如此之近,这百余颗铁弹子一旦打中太阳穴等要害之处,便只有送命一途。

    魏野头也不回,只是冷哼一声,袖子一拂,顿时袖中六甲箭同时飞出,箭光如织,转眼间便在自己身后化作一面箭网,那百余颗铁弹子只在半路上,便被六甲箭拦截而下,纷纷钉入四壁之间。

    宝树和尚一击发出,不管得手不得手,他转身就要逃走。却听得身后魏野低喝一声:“你昨夜里下的墨蛛毒瘴,今日魏某物归原主!”

    喝声间,仙术士袖一扬,一道黑气从紫鸦飞火葫芦之中疾射而出,恰好在宝树和尚光头上一盘而没。只听得宝树和尚惨叫一声,两眼中顿时淌出黑血来,他双眼紧闭,就这么惨叫着撞破了竹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魏野也不管宝树和尚死活,倾出一粒朱砂香蒲丹,两指一捻,将丹药粉末撒在苗人凤的眼中。

    原本苗人凤的双眼被剧毒腐蚀致盲,无时无刻都要受那剧毒蚀眼之痛,然而朱砂香蒲丹一敷上患处,顿时就觉得肿痛全消,只有一股清凉之气在眼上流动。

    做好这件事,仙术士方才走出吊脚楼,向着陆衍一点头。身为大弟子,陆衍顿时会意,一扯身旁马超,让过钟家兄弟,朝着宝树和尚逃走的地方直追下去。

    这时候钟家兄弟也顾不上理会马超,两人一同冲进吊脚楼里,却见魏野取了一条上面布满朱砂云纹的洁白布带为苗人凤裹起伤处。四周则只见一支支无羽铁箭插得到处都是,然而苗人凤面色不改,仍然向着魏野说道:“想不到魏掌门不但轻功卓绝,暗器功夫也堪称高妙,我听过去,刚才暗算之人放出的暗器不下百枚,却被魏掌门全数用暗器截下,这份功夫,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太极门南宗有名高手、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是不是?”魏野将苗人凤的伤处用太平贴包扎好,笑道:“道海宗源的六甲箭,若只当暗器看,那才真是大材小用了。”

    这里两人叙话,钟家兄弟小心翼翼拔起一支铁箭,却是不由得咂舌,只见每一支铁箭头下都钉死了一粒铁弹子,百余铁锏竟是没有一支虚发。这等暗器功夫,不但他们不曾见过,便是听也不曾听过。

    苗人凤自敷上朱砂香蒲丹后,痛楚已消,却是想起一事,转头向着钟家兄弟方向说道:“既然苗人凤命不该绝,得了魏掌门的灵药,那毒手药王那里,便不该再由胡兄弟与钟二哥替我冒那个风险。想来此时他们尚未走远,还请贤昆仲将他们二人追回为妥。”

    魏野听着苗人凤说起“胡兄弟”,便知道胡斐还是忍不住要见一见这位与自己父亲纠葛一生的对头。

    但是依着胡斐生来好打不平的性子,自然还是向着洞庭湖畔药王庄去求药了。

    当下仙术士便开口道:“虽然苗大侠所中之毒,已经被魏某解去,但是双眼盲症却不是魏某擅长。若是能将毒手药王请来,将苗大侠的眼盲之症治好,此事方才算个圆满。”

    钟家兄弟听魏野这样说,也觉得有理,又听得魏野说道:“小人害人,从来是从早到晚。苗大侠的对头既然毒瞎了苗大侠双眼,那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两位既然愿意为苗大侠出力,何不与魏某暂且守在这里,看看那苗大侠的对头还有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时候劉鹤真夫妻也已经走了进来,听着魏野话头,劉鹤真自然点头道:“魏掌门说得有理,既然有人这样丧心病狂地谋害苗大侠,我韦陀门见了此事,是绝不能坐视不理的。”

    苗人凤恩怨分明,却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抱拳向着众人一礼道:“魏掌门、劉掌门、钟家兄弟对苗人凤用心维护,这番恩情苗瞎子记住了。”

    显然,苗人凤虽然被魏野解了毒患,但对毒手药王前来为自己疗伤一事,依旧不抱希望。

    魏野却只是摇了摇头,望了望这场面,心中暗道:“道海宗源、韦陀门加上鄂北钟家兄弟,这样的场面,天龙门的田归农这个假斯文的小人还敢上来找不痛快?只怕他一听到风声,就先哑了火,溜之大吉了。”

563.第563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四)

    就在魏野为苗人凤解毒之时,宝树和尚行凶败露,不得不狼狈逃窜。他双目已瞎,也顾不得前路如何,只是跌跌撞撞,朝前狂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前面隐隐有人声马嘶,还有一个他此刻最想听见的声音传来:“宝树大师,你怎么弄成这样?”

    一听见这声音,宝树和尚顿觉有了主心骨,便连双眼被毒素蜇得万份刺痛,也一时间顾不了许多了,只是连连叫道:“田掌门,苗人凤那里你怕是去不得了。道海宗源的魏道士看着年轻,却是奸猾得很,不知怎的看破了和尚的暗手,我这双招子,便他娘的拜他所赐!”

    这迎上他的人,一身举人相公打扮,生得长眉俊目、器宇轩昂,头戴瓜皮小帽,便连青头皮都剃得比旁人更光洁十分。

    这人正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身旁却立了个又瘦又高的老者,肩头斜挂药囊,却是生得极为丑恶,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身上只穿了件洗得褪了色的青布长袍,脚下一双布鞋也是破烂得很。田归农与他立在一起,一个俊秀,一个丑怪,一个富贵儒雅,一个落魄潦倒,看着更是说不出的古怪。

    宝树和尚听着田归农说话的方向,便奔了过去,半途却被那老者拦了下来。这老者先将宝树和尚的双眼扒开望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道:“命倒是保住了,但是那下毒的人却是十分高明,将墨蛛毒瘴密封起来,用猛火炼过,虽然将毒性炼去了大半,却在余毒里掺上了火性。如今宝树大师一双招子外面已经被火毒烧透,只剩里面眼珠,再没法子医治的。”

    听着这话,宝树和尚顿时大急,高声道:“石先生,你号称是毒手药王,天下间的毒物都认你做祖宗,绝没有你解不了的毒,和尚求求你,救和尚一救!”

    石先生听了,只是摇了摇头道:“我毒手药王,乃是下毒的行家,却不是救人的大夫。宝树大师,你找错人了。说起来,大师你自己也是颇通医道,出家前做过跌打大夫的,还是你自己好生调理一下吧。”

    说罢,这石先生只是不管不顾,避开了宝树和尚那一双手。

    宝树和尚扑了几下,始终扑不到人,顿时大急,高声叫道:“姓田的,你用过了老子,转眼就想丢开,哪里有这么容易?你赔我眼睛,赔我眼睛!”

    这时候他双目剧痛之下,顿时势如疯虎,朝着四下乱扑起来,田归农只是站得远远的,面上浮出一丝厌恶,寒声道:“宝树大师身受重伤,神志不清,你们还不快些伺候宝树大师下去休息?”

    说话间,便有一个使点穴橛的老者,一个使铁牌的汉子一起攻上。

    宝树和尚双眼已盲,这两人又都是高手,几个回合间,宝树和尚就被他们制住,点了穴道,抬了下去。

    田归农还不忘提高声音,关照那两人道:“宝树大师乃是田某的贵客,你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于他,不要出了一点差错!”

    这一句话,便等于田归农决定了宝树和尚的命运,那两个天龙门高手自然会意,抬着宝树和尚就朝着林间隐秘之地走去。

    解决了这一桩小事,田归农微微蹙眉道:“不料苗人凤身边一时间竟多了这许多帮手。鄂北钟家、衡阳韦陀门,还有新近冒出来的这个道海宗源,都是些硬点子,原本我打算倚多为胜,但是如今人手却不够了。”

    石先生却是满不在乎,冷笑道:“这些人武艺或者不差,但是毒手药王乃是毒术上的祖宗,又哪里害怕他们?若是我趁夜在四周点起毒烟,便是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听得石先生这样说,田归农也觉得眼前一亮,点头道:“石先生此计果然高明,那我们还等什么……”

    他话未说完,只听得林间惨叫两声,却分明是天龙门那两个高手发出的濒死惨呼。田归农毕竟是一派之主,听着声音,顿时警觉,向着林间赶去。

    纵使他与石先生轻身功夫皆不弱,然而到了惨叫声发出的地方,却只见那使点穴橛的老者与使铁牌的汉子,都已然倒地气绝。

    只是两人死状截然不同,那使点穴橛的老者是心口被枪头贯穿而亡,那使铁牌的汉子却是满身寒霜,尸身几如冰封,活活冻死一般。

    就算田归农也是一方武林大豪,但是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状,何况这两人都是天龙门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却是瞬间惨亡,就算是他,也不由得心底发怵,只是勉强道:“陈长老的死状,像是被**大枪穿胸而过,但是李长老的尸身……为什么这么……”

    石先生起初也觉不解,然而他低下身去,在李长老的尸首上翻动几下,终于在尸身后颈上找到一个肉眼几乎难辨的针孔,方才点了点头,沉思片刻,猛地拊掌大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人找到了这样快要绝种的毒物!”

    田归农不知他在说什么,却见石先生搓着手,绕着李长老的尸身转了数圈,欢喜道:“我当年学艺之时,曾经听说一种早该绝种的毒虫,名唤昆仑冰蚕,其形状就像是大一点的蚕虫。但是此物乃是昆仑山冰雪精英化生出来的异种,也是天下寒毒之王,被冰蚕毒杀死的人,便如李长老一般,通体凝冰,就如同雪地里冻死的人一般。想不到,想不到,让我石万嗔有生之年居然见到这样了不起的毒物。田掌门,可否请你将李长老的尸首送给石某?说不定,石某还能从李长老的尸首里重新取得这种奇毒!”

    若是魏野听见了石万嗔这番话,也只能说一句:“把我家阿衍‘冰弦贯星囊’里的寒冰针当成冰蚕毒,石万嗔你这脑补能力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石万嗔正向田归农讨要李长老的尸身,田归农却是将目光绕了一圈,却没有见到宝树和尚的尸首也在这里。

    他心思灵敏,顿时一跺脚道:“坏了!”

    说着,他便向石万嗔说道:“对头留着宝树和尚不杀,却是放他来与我们会合,分明便知道我们就守在左近。此刻他们又将宝树和尚劫走,分明便是警告我们,我们的布置,他们已经尽数知道,这……”

    石万嗔不以为然道:“若是对手真是如此安排,怎么会劫了宝树就走?他们手上既然有冰蚕毒这样的奇毒,对付起田掌门带来的人手可是轻松容易多了。”

    田归农摇了摇头道:“我天龙门毕竟是武林中的大派,想要一举铲除本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所以他们只是示威,而不是轻举妄动。但是杀了我天龙门两个长老,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只是如今我带出来的人手不足,却是不能再在这里多待。”

    这里田归农与石万嗔胡乱猜测,疑神疑鬼,终究还是不肯冒险,最后还是率着余下高手退了开去。

    宝树和尚却是稀里糊涂地暂时又逃过了杀身之祸,他双眼已盲,醒过来时,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他只道是田归农利用完了他,便丢他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愤恨,操着沧州土音,跳着脚大骂了一顿。

    直到他骂累了,方才摩挲着折了一根树枝,点着地,独自上了路。

    他僧袍里本也藏着一个钱囊,里面有些银两,足够他雇辆驴车回到自己庙里养伤,但是却不知道被谁取了去。他本来在绿林道上也干了好些年强盗营生,就是后来被人逼着出家,那主持的寺院也是他谋害了寺里僧人霸占来的。

    若换了平日里,没了银钱,他再做上几票没本钱买卖,也不算多难事情。但是如今成了瞎子,他又没有练过听声辩位的本事,纵有一身武艺,却也排不上用场。

    无奈之下,宝树和尚只得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做了一个化缘的瞎和尚。

    然而不知怎的,他沿途抄化,却有人一直与他做对,讨来的银钱,转眼就被人抢了去,化来的饭食一转眼就变成了冰坨子,连下口都难。每日里只得靠一点冷饭充饥,夜里也不能安分,常常被人拖起来当成枪靶子练习。

    似乎总有两个恶鬼,一直赶着他朝前面走。

    他起初还是暴怒叫嚣,然而被折腾了十几日,他早已是精神萎靡,只得认命。就算他尚有一些武功底子,也只能靠着乞讨勉强挣命,一路却是向着北面而行。

    他却不知道,赶着他向北面走的人,正是陆衍和马超,奉的正是魏野新下达的指令:

    “宝树和尚,俗家姓名阎基,当年此人下毒暗算辽东大侠胡一刀,又盗走胡家刀谱,落草为寇,犯下不知多少大案。此等恶人,本该由为师一剑斩了干净,然而此人关系着胡苗两家一桩公案,暂不该死。阿衍、孟起,你们负责监管此人,在八月天下掌门人大会召开时,将此人驱赶进京,在天下武林人面前做个人证。小心谨慎,在此之前记得留他半条命便是。”

564.第564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五)

    宝树和尚,或者说当年谋害辽东大侠胡一刀的沧州跌打大夫阎基,在陆衍与马超的监视下,开始了他此生最后一次进京的旅程。

    这趟绝不愉快的赎罪之旅,是否能让阎基感受到生命的宝贵?是否能让阎基感受到一丝悔意?

    谁知道呢?

    只有精神不正常的家伙,才会去关心杀人谋财的恶棍在临终时候心里有没有悔悟,家庭又是怎样美满,他给流浪狗喂食的时候又是怎样有爱心。

    不过有着一个美满家庭、也对流浪狗很有爱心的天龙门掌门田归农,现在没有功夫理会失踪了的宝树和尚,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原本围杀苗人凤的计划,与石万嗔一同退走。

    苗人凤眼上毒创被魏野解去之后,他虽然是个性子沉静的人,然而如今家中多了这许多江湖朋友,却也不得不支应起来。

    说起来苗人凤在此地虽是隐居,也仍旧置办了百来亩田产,供应钟家兄弟、劉鹤真夫妻几日饮食倒还不难。

    他双目虽然失明,可是武学见识还在,休息了半日,便与魏野讲论剑术——但是这位乾隆朝的江湖第一剑术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论“轻功”(其实是风虎遁诀)、论“内功”(其实是洞阳离火气与霜雪真意)、论“暗器功夫”(其实是六甲箭诀),道海宗源这位年轻掌门都可说是数百年罕见的绝顶高手,然而说道剑术,这位魏掌门却只能算是个江湖上烂大街的档次,才说几句,就露了馅。

    然而苗人凤感念魏野出手之情,便是双目失明,也勉强取出剑来与魏野过了几回手。

    魏野难得找着一个苗人凤这样的剑术大家,学的便是剑术实战应变之法,这实战经验上面,苗人凤也丝毫不藏私,一招一式都仔细指点起来。

    虽然魏野自觉得自己这套墨子剑也算是久经战阵、进步颇多,但是对上苗人凤这个双目失明的盲人,他不借术法变化,全凭剑术底子比剑,依然是回回输的灰头土脸。

    便是劉鹤真也不得不感慨,武学一道毕竟是博大精深,便是魏掌门这样绝顶高手,也照样有不精通的武功。

    他又哪里知道,真论武艺,魏野这一手评级在g级到f级浮动的墨子剑法,已经算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武功了。

    且不说魏野在这里与苗人凤“论剑”,距离苗家小院百多里外,胡斐却是正对着新结识的少女、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歉然道:“灵姑娘,起初我也和钟二哥一般,疑心你的饭菜里有毒。只是姑娘好意招待我晚饭,多吃也是中毒,少吃也是中毒,那不如倒将姑娘的美意全都吃下去,反倒实在一些。”

    说着,他将自己脖子上悬挂的雄黄灵芝佩取下,拿在手中递到程灵素面前道:“我义兄魏大哥担心我一个人闯荡江湖,遇见会使毒术的高人,下药害了我,便将他门中传下的这枚避毒玉佩送给我随身佩戴。魏大哥又为了我备下一瓶解毒丹药,我也只是仗着这些宝物,方才不似钟二哥那样小心戒备。”

    程灵素见胡斐将那枚雄黄灵芝佩送到自己面前,那雄黄灵芝佩上又生出一股淡淡药香,混合着胡斐体温,只嗅了嗅,便感到一股清凉之感遍布全身。

    她接过雄黄灵芝佩,手指在玉佩上摩挲一遍,突然嗤地一声笑,柔声道:“胡大哥你真是个傻子!你魏大哥没有告诉过你,他送给你防身保命的这两件宝贝,都要贴身藏好,不可以告诉给外人知道,尤其不能给我这样会下毒的女孩知道?”

    说着,她举起手里灯笼,拉着胡斐双手凑近一照,只见胡斐双手色泽如常。程灵素这才点了点头道:“是啦,看来胡大哥的结义大哥果真很照顾他的兄弟,你刚才和我二师兄他们对了数掌,按理说早就中了他们苦练多年的毒砂掌力,但是胡大哥的双手一丝黑气也没有,这枚避毒玉佩果真是一件好宝贝。”

    她说着,又将雄黄灵芝佩为胡斐重新戴起,方才道:“胡大哥,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

    胡斐不明所以,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却是丝毫反应也无。

    程灵素这才点头道:“这枚玉佩倒像是专跟我师门做对一般,胡大哥,我的衣衫上都洒了赤蝎粉,旁人一碰,就要痛如火烧,起满水泡。但是胡大哥你戴着这枚玉佩,便什么都不用怕啦。”

    她说到“什么都不用怕”时,脸上更是温柔,喜色比胡斐更重一些。

    胡斐却是奇道:“魏大哥说这枚玉佩,是江湖上用毒行家们的对头。灵姑娘你怎么见到这枚玉佩,反而高兴起来?”

    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

    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其实要不是师兄他们逼迫太急,我又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衣衫上施下赤蝎粉?但是胡大哥你有这枚玉佩护身,便不用害怕我,我也不必担心我那师哥他们日后又要找你报仇,这对我说来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胡斐明了魏野送给他的雄黄灵芝佩有这等避毒灵效,原本一丝对毒物畏惧之心也都去了,只是专心听程灵素讲述毒手药王门下种种变故。

    说罢了这些师门中事,程灵素又叹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今天见着胡大哥,我倒真是羡慕你。”

    胡斐不解道:“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灵姑娘你有爹爹妈妈,也有师长疼爱,羡慕我什么?”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有魏大哥这个结义哥哥,处处为你打算考虑,便是门中价值连城的重宝也送给你防身,可是我却是孤身一人。”

    胡斐听了,不假思索便道:“灵姑娘,那我来做你大哥,好不好?”

    程灵素听了,微微一笑,反问道:“那胡大哥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送给我吗?”

    胡斐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得整个人都呆了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小调:“金山山银山山,比不上一颗真心!”

    ……

    ………

    次日一早,程灵素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连着她种的那盆七星海棠一起带出,胡斐也不怕那七星海棠号称天下第一奇毒,替她背上包袱,同钟家老二钟兆文一同离开。

    三人忙于赶路,却是直到第二日午后,方才到了苗人凤隐居的吊脚楼之外。

    胡斐与钟兆文去的时候,苗人凤身边只有钟家老大钟兆英、老三钟兆能二人护持,然而此刻却是在屋外系了十余匹高头骏马,还有一辆马车、一驾形制古雅的青罗辇车。

    钟兆文见着这个势头,心中暗自狐疑,向着胡斐与程灵素低声道:“你们且在这里稍等,我进去瞧瞧。”

    但还不待他行动,胡斐见着那驾辇车,随即就满面喜色道:“是魏大哥,魏大哥到了!”

    他这一声欢叫,却听着屋后有人应声道:“胡兄弟,你可是将毒手药王的高足请回来了?诶哟!”

    这一声诶哟,便听见长剑脱手之声响起。

    胡斐循声望去,却见吊脚楼后的空地上,已站着不少人,除了钟家兄弟、魏野门下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干瘦老人与一个少妇,都正在看苗人凤与魏野比剑。

    便见那干瘦老人咳嗽了一声道:“魏掌门,论武艺,你可称得上内功、轻功、暗器俱臻于绝顶,又何必在剑术上贪多嚼不烂呢?”

    魏野听了劉鹤真这般说,只是笑了一声,回嘴道:“我道海宗源总是道门一派,若是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剑术,岂不是叫武当为首的道门诸派瞧了笑话?”

    听得魏野这般说,劉鹤真也只得点头称是。

    魏野也不管自己长剑已经脱手,向着苗人凤一拱手道:“瞧起来我那胡兄弟已经将医生请到,苗大侠重见光明之日不远,魏某先道一声恭喜了。”

    程灵素此时已随着胡斐走到吊脚楼后,向着魏野福了一福道:“这位便是胡大哥一直挂在嘴边的魏大哥吧?您是一派之主,拿出来的东西,可叫小妹开了眼界了。”

    魏野知道她说的乃是自己送给胡斐的雄黄灵芝佩,也只点了点头,并不说破,心下却道:“我这兄弟别的都好,就是有点爱钻牛角尖,要是和郭靖一样傻大粗也就罢了。偏偏他傻、大、粗三样一点不占,就是一个黑,还是继承的祖上容貌。要是和程灵素你这毒手药王的高足一见面,就见着奇毒异草层出不穷,他那一点戒心一起,等闲就忘不掉了。也只有随身带着雄黄灵芝佩,他既然不怕毒物,自然一点也不会起那本能的戒心,你们两个的姻缘,才算是有指望。到时候你们拜天地成亲,须知道这姻缘是魏某撮合你们的才好。”

    程灵素可不知道魏野心里已经吐槽了这么一大串,她走到苗人凤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想来便是金面佛苗大侠了。苗大侠,请您回进屋去,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魏野见着苗人凤朝吊脚楼里走去,随即向着门下弟子们一点头。道海宗源众弟子顿时明白,各自占了吊脚楼四周八卦方位,将这一处紧紧守护起来。

    钟家三雄、劉鹤真夫妻也知道,这是苗人凤能否重见光明的关键时候,容不得闲杂人等打扰,各自选了一个位置,替苗人凤望起风来。

    魏野却是与胡斐并肩,走入了吊脚楼中。

    胡斐望着魏野,似分别数月后,有无数重逢的话要诉,魏野却是朝他摆了摆手,一指程灵素与苗人凤:“有什么话,等苗大侠的伤好了再说。”

565.第565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六)

    胡斐不通医道,只是紧盯程灵素的神色,想要从程灵素的脸色变化间,看出苗人凤的盲眼是否有救。然而他这眼望去,只见得程灵素一双眼瞳晶莹清澈如秋水,脸上只露出一股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

    魏野却是丝毫不担心毒手药王门下解毒疗伤的本事,却是将目光落在程灵素面上。这位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看上去身材瘦小,双肩如削,一望便知少时滋养不足,至于肌肤枯黄、面有菜色,连头发都枯干发黄,只怕除了发育不良之外,也跟她拜在毒手药王门下学习毒术,体内毒质淤积有关。

    过了半晌,却是程灵素自己微微一笑道:“亏得胡大哥昼夜不眠奔驰了两日两夜,若是知道这里尚有一位医道国手坐镇,解去了大半断肠草的毒性,胡大哥也能稍稍放下些心来。”

    苗人凤点头道:“不错,这位胡兄弟去为苗人凤求医后,是魏掌门慷慨出手,以他门中独门妙药,替苗人凤压住伤势。”

    魏野摆手道:“苗大侠,魏某虽然略知一点炉火之术,然而只是依着道门前贤所传的丹方,炼几味疗伤解毒丹药,替人救急而已。‘医道国手’这四字却戴不到魏某头上。”

    程灵素笑道:“魏大哥实在太谦了,苗大侠身中的断肠草之毒,也是天下间有数的奇毒,寻常解毒药物,不过能稍稍压制毒性,就是先师传下的解毒丹,也不能尽祛毒性。可是苗大侠眼上伤处,除了深入皮下淤积的一点毒血外,竟是已经好了大半了,这样的灵丹妙药若传了出去,小妹子的饭碗就全给魏大哥给砸啦。”

    苗人凤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谈吐不凡,眼力也极高明,只是姑娘方才所说的先师……莫非一嗔大师他已亡故了么?”

    程灵素正要答话,却被魏野截下话头道:“毒手药王无嗔大师晚年潜参佛法,深造禅悦,便连少林寺大智禅师也自愧不如,禅门中数位高僧皆知,无嗔大师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坐化解脱而去了。”

    苗人凤听了,自己重复道:“一嗔?无嗔?一嗔?无嗔?”

    沉吟片刻,他一拍大腿道:“想不到我这位故人一别十多年,却早已超凡脱俗。算起来,这世上也只有我苗人凤,丝毫不见一点儿长进。”

    说罢,他向着程灵素的方向道:“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

    说罢,她从身边取出金针、小刀等物,向着苗人凤道:“苗大侠,尊府上可有烈酒么?”

    魏野听了,袖囊里一翻,就倾出一瓶凤天南收藏的五十年汾酒,将那官造瓷瓶塞入胡斐手里,顺便踹了他一脚。

    胡斐忙将酒瓶封口一掌拍开,一股浓香直散而出。他将这瓶汾酒递给程灵素,程灵素望着他一笑,却是笑颜如杏花娇红,胡斐望着她的笑容,不禁也报以一笑。

    程灵素随即低声向胡斐道:“替我谢谢魏大哥送的这瓶好酒。”说着脸微微一红,转过身去,不敢再与胡斐目光相对。

    胡斐立在原地,心中只是想着:“她为什么会脸红?”他在洞庭湖畔听见别人唱的那几句情歌,陡然间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将金针小刀连双手都以汾酒清洗一遍,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创四周观察一遍,最后将针刺入清明穴,手腕微动间,引出一丝黑血来。

    待得这一丝黑血流尽,程灵素点头道:“最后一丝余毒已去尽,只是苗大侠若要重见光明,还得微微吃点苦处。苗大侠,请你稍微忍着些痛。”

    她说着解下背上包裹,取了小花盆出来,花盆里种的花卉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这盆海棠花便是毒手药王一门几代试种也未成功的天下第一奇毒七心海棠。

    程灵素选了最小的一片七心海棠嫩叶摘下,捣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却是全身纹丝未动。

    程灵素又去了一条素绸带子,替苗人凤包住患处道:“苗大侠,且请忍耐一宿,明日一早,疼痛过去,麻痒难忍之时,再用露水洗了眼睛,便能重新视物啦。”

    见着苗人凤站起身,回到内室休息。魏野便走了出去,向守在外面的钟家三雄与劉鹤真夫妻道:“苗大侠明日一早便能重见光明,这几日辛苦诸位操劳,魏某这便令弟子们去备办酒肉,请诸位都且消消疲惫劲儿。”

    钟家三雄对望一眼,还是老大钟兆英朗声答道:“魏掌门,这几日里是贵门出力最多,其次便是这位胡兄弟来回奔走。我们兄弟不过因人成事,哪里敢领魏掌门的酒肉?”

    魏野摇了摇头道:“魏某不过是路经此地,适逢其会而已。钟氏三雄当年曾与苗大侠结过梁子的事情,江湖上哪个不知?此番三位却不计前嫌,千里迢迢前来助拳,此等古游侠风度,才是令人心折不已。”

    钟兆能摇头接口道:“我们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贪心别人兵刃,居然干起剪径的买卖来,苗大侠出手替我们兄弟清理门户,有恩无仇,哪里有什么梁子?”

    这几句话说下来,劉鹤真点头道:“旁人都说钟氏三雄乃是鄂北一霸,哪里知道你们三位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倒让老头子又感佩又惭愧。”

    魏野知道劉鹤真自伤韦陀门如今人心尽散,反不如钟氏三雄门风谨严,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这几句话说罢,早有道兵将四下重价收罗来的腊味、干货奉上,魏野又从袖囊中取出好几坛凤天南珍藏多年的各省名酒,却是凑成了一桌乡下酒席。

    钟氏三雄却不过,只得入席,众人又将苗人凤请来上座。算起来,这竟是苗人凤隐居数年以来,这吊脚楼里头一回这样热闹。

566.第566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七)

    苗人凤、胡斐皆是好酒之人,劉鹤真与钟家三雄酒量自然也不差,魏野拿出来的几瓶数十年的上好老酒,一个个碗来便干。只有程灵素将自己面前那一瓶汾酒倒了一半在七心海棠盆中,剩下的却是一点不饮,只是用些菜蔬相陪。

    酒过三巡,菜尽五味,苗人凤酒兴已起,武兴更浓,立起身道:“苗某今日尚能坐在这里饮酒谈笑,全凭各位同道之赐,然而苗某粗人,别无长物,财主老爷以财帛论交,我辈武人自然以武学论交。”

    说着,他先对着魏野道:“魏掌门,这两日与你讲论剑法之道,你的墨子剑法杀性极重,若在军阵厮杀之时,正可谓是剑剑取命,有进无退,固然很是得宜。然而若是高手比拼,墨子剑法式式皆不留余地,却是不利于久战,时间一长,必然空门尽出。”

    魏野点了点头道:“魏某这部墨子剑,确实是前人为了沙场厮杀改进而成。但对魏某而言,须得近身搏杀之时,必是遇见了极难缠的对头,久战速战之别反倒没有什么要紧了。”

    这在魏野,可算是难得说了一句大实话,要是诸般术法都奈何不了对手,那也只剩下抡剑拼命与逃之夭夭两条路。

    然而在苗人凤,只道是魏野矜于暗器、轻功俱为绝顶,才会有这样的说辞。

    苗人凤又向着胡斐道:“小兄弟的武艺也极精妙,你刚来寒舍时,与钟氏三雄起了误会,用的拳脚功夫,似乎是走得太极门南宗的路子,不知令师是?”

    胡斐摇了摇头道:“我的功夫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

    苗人凤“嗯”了一声,却听得胡斐道继续道:“后来我有缘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他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

    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久闻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

    魏野听了,却摇头道:“红花会固然是英雄了得,然而终究是江湖儿女,豪侠仗义,却甚少提防人心鬼蜮。当年乾隆下江南,中了红花会的计策,被囚于钱塘六和塔上。若是当时陈总舵主狠下心来,不念乾隆与海宁陈家的种种恩义,就此将这谬种了断,也不会有日后红花会损兵折将退往回疆,莆田南少林寺一脉几近倾覆绝传的惨事。”

    至于陈家洛被乾隆抢了爱人香香公主之类破事,魏野本就不想理会与大小和卓残部混在一起的陈家洛,也懒得再替红花会宣传。

    听着魏野这般说,钟家三雄的老大钟兆英却是点了点头道:“陈总舵主因为皇帝一点小恩小惠,反倒坏了大事,确实办得差了。”

    苗人凤听得魏野谈起人心鬼域,却是叹道:“人心鬼蜮,从来是世上第一险恶之物。当年我与胡一刀大侠一见如故,比武论交,却是受奸人蒙蔽,使得胡一刀大侠因我而死。苗人凤替胡大侠奔波数年,却是找不到一点线索,更不知当年究竟是何人行了那等鬼域伎俩。”

    魏野端起酒碗,将碗里残酒一口喝干,心中道:“又来了,又来了,什么叫‘胡一刀大侠因我而死’,这样说话说半句,除了产生误会还有什么用处?苗人凤在剑术上明明是一代高人,但是情商和口才怎么咋看都像是负数?也难怪老婆会给田归农这种不当牛郎都屈才的人物拐跑。”

    一旁胡斐听着胡一刀三字,顿时心中一紧。魏野正坐在他边上,却是将手轻轻在胡斐握成拳的右手一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程灵素正坐在胡斐另一侧,见着胡斐面色微微又变,她全然不知胡斐心中在想什么,却是万分关切,仔细注意起胡斐的一举一动来。

    慢条斯理地重新给自己斟了一碗酒,魏野开口道:“苗大侠,当年你与胡一刀大侠在沧州比武,数日不歇,彼此惺惺相惜,乃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当年胡一刀大侠为了你,一夜往返数百里,杀了八卦门第一高手、商家堡之主商剑鸣是也不是?”

    苗人凤点头道:“不错,当年商剑鸣听说我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心中不服,****挑战,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法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魏野点头道:“胡大侠名满天下,义薄云天,他与你比武时候听见了这件事,便夜里径自来到商家堡,以苗家剑法打败了商剑鸣的八卦刀法,表示苗家剑法并没有输给八卦刀法,这件事也是多年前北武林中一大新闻了。”

    劉鹤真点头道:“不错,当年商剑鸣乃是八卦门中有数高手,他死在胡大侠的手中这消息传出,便是我这乡下老儿也有耳闻。”

    胡斐从未听平阿四说过此事,此时听魏野与苗人凤一问一答,遐想起自己父亲当年意气风发之态,不由得微微出神。

    程灵素见着胡斐一听见胡一刀的事迹,面上焕然有光,不由得心中纳罕。但看着胡斐那高兴模样,也只是暗自替他高兴。

    又喝了一口酒,魏野方才道:“几日论武,苗大侠与胡大侠便成了投契知己,然而比武总要分个胜负,所以当年苗大侠便与胡大侠互传苗家剑法与胡家刀法,如此比试,便是谁输了,都不算玷辱了各自家传武功。这一件事,非苗大侠与胡大侠这等大英雄不能为,当年也是轰传一时,嘿,若换了魏某,不要说独门绝学,便是道海宗源的入门心法,也非考验三年不传呢。”

    钟家三雄的老二钟兆文喝彩道:“一朝做了知己,就将自家绝学托付,也唯有苗大侠与胡大侠,能跳出这些藩篱来。

567.第567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八)

    不得不说劉鹤真和钟家三兄弟都是相当合格的捧哏,苗人凤摇头道:“论武学天分,苗人凤及不上胡大侠的万一,当年我们两人比武之时,胡大侠将苗家剑法越使越精,就如同演练多年一般,苗人凤学来的胡家刀,却没有体悟得其中的神髓。”

    说话间,苗人凤站起身来,向内室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单刀,仰头长啸一声,跃出吊脚楼外,刀光舞动间,一招一式气度谨严,然而掌心劲力含而不吐,刀势引而不发。

    看上去似乎刀路极缓,然而魏野却是看得清楚,那刀锋游走之间,每一式的气机连贯如珠,始终保持在即将爆发的那个点上。倘若有人此刻陷入苗人凤的刀路之中,却等于是在漂浮着硫磺炭粉的空间里扳动打火机,顿时就要招致刀式全力反击,瞬间毙命!

    胡斐没有魏野这样善察气机流动的本事,只是仔细望着苗人凤的动作,心中将家传刀谱上的“怀中抱月”、“闭门铁扇”、“云龙三现”、“鸳鸯连环”诸般绝妙招式对照起来,却发现苗人凤刀势颇为收敛,行招速度也比自己平常沉缓许多。

    一套胡家刀法,苗人凤一直使到“沙鸥掠波”这一式上,胡斐自幼勤练胡家刀法,心知这一招先走下路,后取上路,谁知道苗人凤却将单刀一抖,先取上路,而后转为下路。

    胡斐此刻一心一意都沉浸在刀法之中,见着苗人凤这一路变招,顿时叫出声来:“不对!”

    便在他叫出声的同时,却见苗人凤单刀一翻,却是直撩而上,仍取上路。

    一路胡家刀法,苗人凤使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回过脸来面对着胡斐道:“小兄弟,你也能看出这里不对了?当年我与胡大侠比武,使到这一招时,故意先走上路,后走下路。胡大侠对胡家刀法自然是烂熟于心,他见着我先走上路,后走下路,顿时就说了声:‘不对!’我却趁机将下手刀变成上手刀,顿时划伤了胡大侠的左臂。只是这两下上手刀,乱了胡家刀法的谨严路数,顿时露出了我腰间空档,正让胡大侠飞起一腿,踢中了我腰间的京门穴。”

    魏野点头道:“这样说来,苗大侠与胡大侠两位却是不分胜负,打了一个平手。”

    苗人凤摇头道:“魏掌门这便说错了,我急中生智,使了这一式怪招,只能伤了胡大侠一臂,然而腰间破绽一出,京门穴被击中,便只能倒地不起。若真的是生死之战,下一招来时,苗人凤便是十死无生,这怎么能算作与胡大侠不分胜负?”

    说到这里,苗人凤垂首道:“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胡大侠左臂被我划伤,转眼间就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我见他脸色变紫,手臂又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我那时方才知道这柄单刀上被人喂了极厉害霸道的奇毒。我那时欲救胡大侠而不能,可惜胡大侠一代英雄,却被苗人凤害死。胡夫人当时见着胡大侠身死,便对我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罢,她便拿起我手中这柄单刀,横刀自刎而去了。”

    胡斐听到此处,只觉得天旋地转,平阿四对当初胡一刀、苗人凤比武之事说得语焉不详,魏野虽然也细细与他谈起了这一桩江湖公案的疑点,然而毕竟只是推理揣测。此刻听着苗人凤亲口承认,胡一刀是因他而死,便是母亲自刎,也是因他而起,顿时手足冰凉,浑身发颤,不知该说什么好。

    魏野看着他这个样子,立刻伸出左掌,猛地按上了他的后心,一股纯正无比的道门真气沿着脊椎直贯而入。

    借着道门真气守护灵台、安抚心神之用,胡斐勉强靠着魏野立住,心知是自己这位义兄及时出手,一时间只是心头杂乱无端。

    一旁程灵素见着胡斐面色激变,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立在胡斐身边。

    魏野这时候一手按着胡斐后心,一面继续道:“当年胡夫人托付苗大侠照顾他们夫妻的唯一骨血,却不知道这位胡家后人如今可在?”

    苗人凤凄然一摇头道:“当时我京门穴受创,行动不便,等我赶去客店中寻找胡大侠的遗孤,却只见店后地上有一滩鲜血,一顶孩子的小帽,可是孩子却不知去向,只有一条血迹,一直流到河边。分明是孩子被人杀死,弃尸河中,那条河水流甚急,再也无法找到。我当日召集了店中客人与店伙仔细盘问,却是丝毫没有线索可以追查下去。”

    说到这里,苗人凤忽地哽咽道:“老天,老天,若是苗人凤能用自己的女儿换了胡大侠的孩子平安活着,苗人凤也是愿意的。”

    胡斐初来时,知道苗人凤孤身带着自己女儿在此隐居,对那小女孩甚为疼惜,却想不到苗人凤此刻神情无限隐痛,说出这样话来。

    他想要冲上前去与苗人凤拼一个同归于尽,却又想起自己来到这吊脚楼前时,听见的苗人凤父女对答,心中有一个声音道:“胡斐啊胡斐,你难道要让那小妹子也如自己一般,变成没爹没娘的孤儿么?”

    这时候,他进退两难,然而后心魏野不断渡入真气,他深知此刻若是乱动,真气反冲,必然伤及魏野,只能为了魏野,强自忍耐下来。

    魏野可不打算让苗人凤有功夫沉浸在悔恨里不可自拔,朗声道:“苗大侠,你这却是想得差了。你方才转述胡夫人的话,当初与胡大侠比武,你用的兵刃却是旁人借出来的么?”

    苗人凤点头道:“胡大侠当日原本用的乃是一柄宝刀,削铁如泥。他不肯在兵刃上占我的便宜,便是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取了这把单刀给他。后来我们两人约定,各自换用胡家刀与苗家剑比试,便一道换了兵器。”

    劉鹤真听了,猛地一拍大腿道:“着啊!定是田归农当初便存心要将苗大侠置于死地,他既然能派弟子用断肠草这等奇毒来暗算苗大侠,当初在借给胡大侠的单刀上喂了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不曾想,苗大侠与胡大侠换了兵刃,却是胡大侠替苗大侠中了这卑鄙小人的暗算!”

    魏野在旁不由得点头,暗自朝着劉鹤真翘了个大拇指。

    然而劉鹤真这话一出,苗人凤却是面色恍然,低头思忖半晌,突然将手中单刀猛地朝着颈中一横,大叫道:“胡兄,莫非当初你却是无端替苗人凤遭祸?苗人凤自诩侠义,却是害了胡兄一家,枉自腆颜白活了这许多年月,却还有什么脸面留于世上?”

    钟氏三雄距离苗人凤距离最近,见他突然间横刀自刎,纷纷上前拦阻,却是赶之不及。

    魏野一只手还扶着胡斐后心,却是瞪着苗人凤,心中暗道:“不是吧?苗人凤你到底是傻呢傻呢还是傻呢?正常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想着怎么把田归农这业余牛郎剁成十块八块,煮成潲水喂猪,怎么换到你这里,便先想着自刎?何况田归农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疑点多得就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你这十几年里到底是怎么样能对田归农这个头号嫌犯这样视而不见的?”

    暗地里吐着槽,魏野却是左掌一收,右手猛地剑诀点出,三支六甲箭同时自袖中飞出,只听“当”的一声,那柄锈迹斑斑的单刀顿时吃不住劲,断成数截。然而苗人凤求死之心甚是绝决,虽然单刀被魏野击碎,刀锋仍然斫入苗人凤颈中数分!

    这时候钟氏三雄已然抢至苗人凤身前,见着那单刀刃口虽然入肉,却是尚未割断咽喉。

    然而这等伤一个弄不好,也极易致命,他们三人不敢去拔那断刀,只是拼命将苗人凤死死抱住。就是胡斐见着苗人凤愧极自刎,也不由得微微动摇。

    闹出这种狗血又无智的场面,便是魏野,也对苗人凤在武学之道外的智商情商完全不抱希望,只得摇了摇头,对程灵素道:“程姑娘,这一回又得麻烦你施展岐黄妙手,替苗大侠治一治伤了。不过,比起外伤来,还请你先检查一下,苗大侠他方才用那柄单刀自刎,上面那十几年前喂过的毒药还在不在?”

    说到这里,魏野最后几个字差不多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一般,程灵素虽然不知魏野为何这样说,还是依言快步走上前去,道一声:“苗大侠,小女子得罪了。”随即一指点了苗人凤睡穴。

    苗人凤昏厥过去,程灵素小心地将那几块嵌在肉里的断刀取出,只看了一眼,却是眼神微变,随即向着魏野一点头,随即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倾出里面药粉洒在苗人凤颈间创口上,又替苗人凤包扎完毕,方才走回来,向着魏野点头道:“魏大哥真是料事如神,那刀上余毒未净,只是毒性经过这些年日照风吹的流失,比起原本弱了几分,不然的话,便是小妹也来不及施救啦。”

    魏野笑着点了点头道:“辛苦灵妹子了,只是锈刀上除了原本喂过的毒药,尚有锈迹自带的铁毒,稍后魏某少不得再替胡大侠配些药丹。”

    然而他心里却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感慨道:“没准锈刀划伤之后最容易感染的破伤风病毒,也在这样不知世事的武痴身上存活不下来。”

    想到这里,仙术士又对程灵素说道:“灵妹子,这单刀上喂的毒过了十几年,尚且余毒未净。若是寻常草木、蛇虫之毒,便是萃取出来,露天久放,也极易失了毒性。原先被人喂在这柄单刀上的毒药,必然是由精于毒术的高人炼制过了,所以才能保持十多年不变,请问贵门中可有这样善于炼制毒物的高手?”

    程灵素点头道:“魏大哥真是见识广博,便对毒术也颇有心得,小妹子真是服啦。确实如魏大哥所说,寻常毒物便是做成毒药,不论是鹤顶红、孔雀胆还是断肠草、墨蛛汁,时日一久,都会变质坏败、失了毒性。先师他老人家生前,倒是知道如何炼毒,使之毒性不至于变质。但是他老人家说,这等炼毒法门对人有害无益,不但不许我学,便是我三个师哥师姐也没有蒙他传授。就是他老人家自己,也从不用这等阴损法门。”

    魏野点了点头道:“无嗔禅师是佛门中人,所以自然不肯滥用毒物。不过魏某听说,令师还有一个师弟,名唤‘毒手神枭’石万嗔,毒术与令师堪称伯仲,此人却不知会不会这种炼毒法门?”

    程灵素讶异道:“魏大哥莫非与本门原有交情,怎么知道我石师叔的名号?只是我这位师叔多年前就因为滥用毒物害人,犯了本门戒律,被太师父逐出师门,我却从未见过他。不过先师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石师叔醉心毒术,只喜下毒害人,将来必然落到自食其果的下场,叫我们不要像他一般行差踏错。不过据魏大哥这么一说,那单刀上所喂的乃是番木鳖与藏地彩雪蛛混炼而成,这两种皆是天下有数的奇毒,却有相生相克之用,寻常解毒之法对其全不管用,我那三个师兄师姐断无这样手段,照魏大哥说,那定是我那石师叔的手笔了。”

    他二人正在这里对答,胡斐却是猛然醒悟过来,转身便冲了出去。

    魏野见着胡斐奔出,方才叫了一声道:“灵妹子,我那兄弟怕是要去找田归农与石万嗔寻个公道,然而他一人势单力孤,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还请你赶快追上他,劝他从长计议才是!”

    程灵素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听着魏野这般说,又见着胡斐听到苗人凤说起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妻身死之事,心中早有猜想。旁边魏野打个手势,便有道海宗源弟子牵了一匹快马过来,程灵素忙道了一声谢,翻身上马,朝着胡斐奔去的地方追下去。

    只有魏野负着手,老神在在地望着程灵素的背影说道:“怎么样,这算不算叫女追男,隔层纱?”

    可惜这个时候,众人多半被这一场变故弄得心神不宁,没人欣赏他的冷笑话。

568.第568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九)

    胡斐离开了吊脚楼,年轻的游侠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他如今熊熊燃烧在心头的复仇怒火。

    不过至少这股怒火已经找对了方向。

    钟氏三雄也向吊脚楼的主人辞别,他们三兄弟只是听闻天龙门要与苗人凤为难,一时义愤赶来助拳。如今苗人凤大敌已去,伤势稳定,他们自然也不便再在这里逗留。

    但是客人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比如不请自来的魏野一行人,便仍旧守在苗人凤身边。

    有程灵素这位毒手药王关门弟子巧手医治,魏野这里各类疗伤灵药又从来不缺,苗人凤颈上刀伤愈合得倒极快。

    然而这位素来沉静少言的剑术大家,如今却要应付一位口若悬河、好生聒噪的说客。

    平心而论,苗人凤这样正直又敦厚的大侠,实在是好糊弄、好欺负的人。田归农勾搭了他的妻子南兰,这种绿帽上头的大丑事,苗人凤都可以强忍下来,带着女儿隐姓埋名在湖南隐居。田归农自知武艺不比他高明,为绝后患,也不止一次二次带队上門厮杀。

    这样的事情,换了旁人,说不得早就杀上天龙门,让天龙门田家从此满门绝户、江湖除名。但是苗人凤却是顾念那给自己戴绿帽的前妻南兰,丝毫没有复仇的打算,甚至这一回他差点就被田归农弄成个真瞎子,也依然没有问罪田归农的意思。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商剑鸣不服苗家剑出了他这样一个江湖顶尖高手,找上浙东苗家庄,将苗人凤亲弟、亲妹与弟媳全部害死。如此血海深仇,苗人凤也居然忍了四年,还是胡一刀这个初识的朋友看不过眼,替他报仇雪恨才罢。

    魏野起初只是想替胡斐了结这场祖辈恩怨,然而如今亲身见了苗人凤,才发觉这位苗大侠除了武学一道外,做人这上面,说迂腐都有些过分美化的嫌疑。让胡斐一辈子就和这么个迂执之人绑定一辈子,还非要再来一次胡苗比武?

    这和认一段木头神像作仇人和有什么区别?就是复仇成功,砍一段木头也丝毫不能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快慰与甘美,反倒成全了苗人凤那迂执而来的侠名,更让人多出无数的心理负担来。

    比起苗人凤这位道德君子,田归农和石万嗔之流,真可谓是假一赔十、纯粹的恶毒小人,反倒算得上是复仇飨宴上最合格的祭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些事情总归还是要胡斐自己承担起来,魏野可没有胡一刀那样越俎代庖的雅好。

    不过比起胡斐这段家仇,倒是苗人凤这个认死理的性子更让魏野觉得难对付些——

    苗人凤如今已然双目复明,他虽然深感魏野出手相救之德,尽力将苗家剑诸般高深剑意相授,然而魏野一提到旁的事,他却只有叹气,只是认了死理,要自己亲自去找到毒手神枭石万嗔,方才能真正替胡一刀夫妻报仇雪恨。

    魏野自认不算是个嘴笨的,但是遇到苗人凤这样一位脑筋如花岗岩的大侠,他也只能摇头。

    这么一拖便是半个多月,魏野除了剑术上颇见进益,旁的计划几乎全都被油盐不进的苗人凤给拖累得胎死腹中。

    偏偏苗人凤还丝毫没有一丝“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矜傲之气,待魏野这位道海宗源之主更是周道热情,实在是淳淳有君子风度,更和他认死理的脾性完美契合一处,让魏野不知道说什么好。

    特别是苗人凤听说那日离开的胡斐便是胡一刀的后人,当下更是大觉快慰,亲自将胡一刀当年传授的胡家刀法独门秘诀手书一份,千拜托万央求,请魏野这个做义兄的转交给胡斐。

    魏野虽然不至于偷看这种东西,但是依着这半月来与苗人凤打交道的性子,总觉得这位老实又固执过头的大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

    果不其然,午饭后,苗人凤又邀魏野讲论剑术,然而他演示剑法的时候,却是反过来复过去,只在施展苗家剑法的“提撩剑白鹤晾翅”这一招。

    魏野自然清楚,苗人凤的苗家剑法千招反复,几无破绽,唯独这“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因为少年练剑时被虱子咬过,竟成了习惯,每到这一式之时便要将后背一耸,成了他唯一的一处破绽。

    这等破绽,换了别人都恨不得无人知道才肯安心,苗人凤却是巴不得胡斐越早知道,越早来报仇的好。

    对苗人凤这种急着送死的心态,魏野只是装看不见,倒把苗人凤弄得有些着急,将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对着魏野反复演练了数十遍不止。

    眼看着端午已过,魏野也实在不好在苗人凤府上再耽搁下去,只能拿了那一封胡家刀法秘诀走路。

    苗人凤自然是巴不得胡斐早日练成胡一刀当年那等武艺,好早些来找自己寻仇,很是欢喜地将魏野一行人送出几十里地去。沿途上,苗人凤还向着魏野这个胡斐义兄询问些胡斐这些年的景况,一时感慨不已,一时又替胡一刀夫妻欢喜,感叹胡家后继有人。

    魏野却是没有苗人凤这般心态,端坐紫云降真车上,魏野想了一想,最后还是说道:“苗大侠,当年胡一刀大侠之死终究事隔多年。虽然种种疑点都指向田归农与石万嗔,不过田归农乃是一派掌门,红口白牙指认他为害死胡一刀大侠,只怕没有真凭实据,无法服人,毒手神枭石万嗔更是行踪隐秘,等闲找不到此人。苗大侠大概也是因为这点顾虑,不肯轻易向田归农兴师问罪吧?”

    苗人凤听了魏野这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魏野点头道:“不过魏某既然是胡兄弟的义兄,此事自然要过问到底。苗大侠,若是给魏某查到田归农、石万嗔毒害胡一刀大侠的真凭实据,自然要在天下群雄面前昭示真相。若有那一日,魏某必然遣人前来邀请苗大侠共襄其事,请苗大侠务必应邀,卖魏某这个面子。”

    苗人凤听罢,郑重点头道:“若是魏掌门果然查到当年之事真相,苗人凤当仁不让,必定要将谋害胡大侠的奸贼诛除,告慰胡大侠夫妻灵前。”

    魏野听了苗人凤这般说,也只是微微颌首,拱手道一声:“既然如此,苗大侠且请留步,我等告辞了。”

    说罢,魏野一拍扶手,李大熊嗷然一吼,随即拉动紫云降真车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

    ………

    乾隆朝的太平年月,虽然从北到南,几乎没有一处府县不曾遭过灾,水旱蝗瘟是变着花样地来。

    但是总有那么几处城市享有了豁免权,而显得分外可爱些。

    被盐商们的奢靡花销而成全的扬州不用说了,这个十八世纪华夏大地上最繁华的运河都市,养育了最多的市民人口,涌现出了清代人数最多的音乐家、戏剧家、美食家、园林建筑家与文人书画家。所谓扬州八怪,不过是这场广陵醉梦中一个侧面的剪影而已。

    而京师,固然是数百年被皇家、宗室、勋贵、京官们撑起来的一座大都会,但是民间的享受也不算差了。

    端阳未过,十三陵的樱桃先抢着登了盘。但论香气,樱桃还要逊色怀来的虎拉车,紫红透亮的一盘虎拉车,放在屋里不多时便散出满室甘香,软熟的虎拉车入口绵软沙甜,自有一股不同于樱桃与杏子的甘美。

    虽然富贵人家是不稀罕吃它的,但是每年只守着几斗老米、发黑陈银子过活的旗丁人家,这样卖不出高价的便宜果子便是夏日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等到花红、朱李、玉皇李都渐渐退场的时候,便该着庞各庄的西瓜与平谷的肥桃争一争夏日里的排名,不但水果们在竞争,便是推车的小贩们也是在较劲啊。

    走过卖瓜的摊子上,便听得卖瓜的汉子这样吆喝:“块又大,瓤又高咧,月饼的馅儿来,一个大钱来,管打破的西瓜,亚赛过通州的小凉船来!”

    卖桃儿的自然也不肯落后,不比卖瓜的吆喝起来那股脆生劲儿,他们吆喝起来就像是顶好的戏子在唱:“渴了水的来喂,蜜桃来喂,一汪水的大蜜桃酸来肉还又换来,玛瑙红的蜜桃来哎,个儿大,汁儿多,错认的蜜蜂来搭窝!”

    卖酸梅汤的与照顾旗人的冰镇奶酪铺子,自然也不甘落后,只是他们多半是有着自己门面的,吆喝起来反倒要拘谨一些。

    “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闹碗尝一尝,酸梅的汤儿来唉,另一个味儿呀。”

    “冰镇的凌啊,雪花的酪,红梅的点儿啊,您请来尝一尝哪。”

    这样的天气里虽然暑热,不过京官们享受着地方上送来的冰敬,书房里自然已经摆上了大块的冰。

    就算是没有冰敬的普通人,也可以尝一尝冰碗——一碗冰窖里现起出的冰,上面盖着还挂露珠的嫩荷叶,将菱角、鲜藕、嫩杏仁排布起来,尝一口,只觉得暑热全消。

    除了冰碗,还有小的香瓜,这种香气扑鼻的小瓜没有西瓜那样多汁,但是银白色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却是夏天里京城宴会上少不得的衬果。

    哪怕是不大会吟诗的旗人,当面前放上一碟摆盘精致的羊角蜜,也会自觉多出几分诗意来的。

    夏季里,京城衙门里点卯也不怎样严格,不论是翰林院的编修还是六部的堂官,都有了更多的闲暇。虽然圆明园不是他们可以等闲出入的福地,可是京城里仍然有的让他们消暑的地方。

    天气热的时候,在教习家戏班子有名的大人府上听几出戏,这个时候,雅部昆腔已经不大流行了,花部的热闹戏反而更衬这个炎炎夏日。

    小倌们的脸上不时沾上几点香汗,便叫看戏的老夫子们心里头渐渐像是有猫抓一样,便是喝几盅酸梅汤也不见得消停下去,反倒会讨一壶菊花茶来喝。主家与客人,便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默契。

    也有好静的人,便到潭柘寺、卧佛寺去,和当家的老和尚扯一扯禅门的公案,再享用一桌做得极精细又质朴的素斋。

    只是最近传出些消息,京城几家有名寺院里做斋菜的厨子,其实都是用鸡汤在调味。这个消息,多少让几处有名的大丛林香火稍微冷清了一点。

    当京城人最喜欢的牛乳葡萄开始出现在酒楼的雅间上,书斋的果盘里,便有久客京师的京官开始抒发故乡莼鲈之思,顺道为这南方少见的佳果写几笔竹枝词。

    而随着牛乳葡萄的出现,人们也就明白,秋日将近,将要预备八月节,也要将箱子底下收藏起来的夹袍拿出来晒一晒了。

    而卖酸枣糕的小贩,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在京城里多了起来:“吆喝的好,听我从头说根苗:不是容易上京城走这一遭,高山古洞深涧沟壕,老虎打盹狼睡觉。我上了树摇两摇,摇落了酸枣在地下用担子来挑。回家转,把皮剥,磨成面,罗儿打,兑了糖,做成糕。姑娘们吃了做针线,阿哥们吃了读书高,老爷吃了增福寿,老太太吃了不毛腰。瞎子吃了睁开眼,聋子吃了听见了。哑巴吃了会说话,秃子吃了还长毛。酸酸甜甜还去暑气,赛过牛乳甜葡萄,这是健脾开胃的酸枣糕!”

    仙术士坐在紫云降真车上,恰好听见崇文门外,这一连串的叫卖声。微微一笑,随即向着一个随侍弟子点了点头道:“前面便是崇文门了,你们先将福康安的帖子取了来,给他们看看清楚。这崇文门税务一向是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和珅管着,这位和中堂可是个有名的要钱不要脸的狠角色,他麾下的税官更是有名的糠里榨油的辣手,可不要叫这帮认钱不认人的东西将我道海宗源看得轻了,也当成什么肥羊上来刮油才是。”

    道海宗源的队伍,也恰在这个时候进了京城。

569.第569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

    京师南路崇文门,不大不小也算是个衙门正式该管,以地为名,就叫做崇文门税关。

    崇文门税关起初不算大,顺治年间也不过是内务府下属的满缺,有品没品都还是两说。

    然而到了乾隆年间,仅崇文门一处的税务,每年便是数十万两雪花纹银的进项,号称是京官中最肥之缺。这等肥缺自然也只有满人大学士与八旗都统这等身份的爱新觉罗家奴,方才有资格掌管。

    过去,这职位长年把持在大学士傅恒手里,傅恒病死军中后,则是由其幼子福长安总揽其事,这几年间,才被和珅抢了过去。

    崇文门税关之肥,与有清一朝别处的肥缺还有些区别。

    河道衙门肥不肥?做一任河道官,不要说河道总督,就是寻常一个经办官员,都能捞足了银子。但是下面的巡河兵丁,却只能等着老爷们手指缝里漏出点好处来。

    不但河道衙门如此,盐务衙门也好,广州、扬州的地方官也罢,所谓肥缺,大抵是老爷们吃得脑满肠肥,底下的衙役却没有多少生发的余地,还不如那些俗称“二老爷”的门房、长随们收门包来得轻松愉快。

    但是崇文门税关自监督官以下,所用的税吏,从来是先紧着宗室子弟挑选,不入八分的镇国公、辅国公,都没资格问津这份差事。大头固然要先孝敬上头几位爷,可是当差的人也不能不喂饱。

    旗人大爷礼节又多、开销又大,嚼槟榔、吸鼻烟这些小嗜好,都免不了要把场面撑起来。一个上三旗的旗人大爷,能用四面糖皮和田玉的鼻烟壶,那便绝不用水晶内画的,要是换了俏色玛瑙或是掐丝景泰蓝的,那他一准和人急眼。但是满缺从来就是僧多粥少,入八分的宗室子弟都免不了要打破头,能生发的地方也就只剩下崇文门税关了。

    让这么一群摸不得碰不得的太爷们管事,这京城的过路税就多得令人发指了,只要打崇文门前过,不论活人进城,死人出殡,一概要掏腰包。北货南货、茶叶酒水,更是只有专卖的官商可以运进城去,自然那税钱也更是可观。

    如此生发,犹嫌不足,就是外官入京述职,到了崇文门前也得活剥一层皮去。穷州县被堵在崇文门口进不了京,可不是什么官场段子,而是实实在在的现成例子。

    不过站在八旗太爷的角度想一想,祖宗们提着脑袋抢来的这份花花江山,爷们几个多勒掯些许税钱,真是连个利息都算不上。这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大清江山永固,乾隆皇爷盛世升平万万年,直到二百多年后照样有二傻子和装傻子的捧臭脚!

    正是暑气未消的时节,旗人太爷们就算捞钱,也没有这样吃辛苦的——太没有体面!

    所以现在顶着日头在崇文门前站着的几个税丁,都是那些得了缺的太爷雇来的白役。这些人又要给税关搞足银子,又要把旗人太爷们喂饱,还要给自己弄到好处,下手就更黑了好几倍。

    此刻崇文门前早已排着了好些骡马车,多是向城中黄酒馆、露酒庄、大酒缸各处送酒的,自然也都挂着崇文门十八家酒坊的旗号,方才有资格送到税丁们眼前来受盘剥。

    车把式头上小帽沿上,都插着小锭银子,这是方便税丁们按人头抽税。若是不这么做,光是验看、论价,就能耽搁一天去。这帽上银子也有讲究,一概用山西钱铺造的方锭子,而不是南边的小圆银锭,怕的是旗人太爷们手滑,这银子落地那就算白饶了,还得重新备上一份。

    这些白役税丁,一个个不是葛纱就是羽缎的褂子,鞋袜也是一水的青缎面,透气、凉快,但也比平头百姓用的浏阳夏布不知道贵了多少倍。

    这样一身气派行头对比下,那些瘟头八脑的车把式,就更是小心谨慎,只是低着头,让白役税丁们挨个摘银子。

    这些人眼睛都是练出来的老辣,扫一眼,连那银锭子是几分几厘都能估个捌九不离十。若是脸色稍微变了一点,押车的小掌柜便知道不对,赶紧地掏兜出银子——二十两往下,那都不用掏了,掏出来也免不了一场飞灾。

    这样事情,甚至没有地方说理去——税丁找外饷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谁耐烦管这等事?

    拦着前面的骡马车收税,他们也不是没瞅见后面那一队车马——大伙还不时朝着那边努努嘴,都觉得有点新鲜。

    化缘的老道四九城里见得多了,这样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道士,还真是头一回见。一个个都是身量高,膀子阔,身上的道袍倒是像武官箭袖一个样,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只觉得光鲜得很。这大热天气里,这群道士又穿得紧实,偏偏头上连汗也不见一滴。中间围着一辆青罗伞盖的小车,拉车的却是一头老大的黑熊,更是多少年没见过的西洋景。

    便在他们啧啧称奇时候,便见着那马队里分出一骑来,正向着这般赶来。

    那些还没进城的车把式见着来者这个气势,不自觉地就将骡马车朝着两边赶,让出一条道来。

    车把式可以让道,这些崇文门的税丁却必须尽到职责——每到地方官入京述职的时候,县令、知府,不知道要被拦下多少来,何况只是一个道士?

    “站住、站住!要进京城,不论文武官员,一律下马,交了税钱!僧道人等,先验度牒。那老道,把你的税钱、度牒拿出来!”

    这话在几个税丁看来,已经算是客气了好些,平常他们哪有这样好声气?但是今天拦着的这位,本就是魏野麾下的道兵出身,尸山血海的经历了多少回,哪把这些狐假虎威的税丁看在眼内?

    听着这几个税丁叫唤,他猛地将缰绳一拉,只凭裆劲控住马,在马背上直着身斜睨了这些税丁一眼,昂然反问道:“什么度牒?我们道海宗源门下,不知道这种物事!”

570.第570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一)

    这一句话说出去,反倒是一班税丁噎住了。

    度牒是个什么物事?活了几十年,见过的和尚老道,还真没有这般有种的,居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但是见着对方鲜衣怒马,腰悬长剑,坐在马上,却自有一股森然之气,让他们心下都觉惴惴。

    还有个税丁想要开口,却见着那道士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来道:“我家主上是应了什么大将军福康安的卑辞礼请,方才肯到这里来。你们见了这帖子,还不快让开道去!”

    有个税丁实在忍不得这样嚣张气焰的道士,不由得喝道:“少他娘的放屁,福大帅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请你们这帮子杂毛……”

    这道兵眉毛一挑,身上一股杀气自然散出,这几个税丁顿时脸色就白了,不由得退了一步。

    正此时,却听得崇文门内传来一声叫:“诶呀,难怪今日喜鹊直叫,兄弟我就觉得肯定是有了大喜事,不想原来是魏仙师您老总算是上京来了!令徒们可还是这般雄壮,若是让福大帅见了,没准就要顶了兄弟几个的差事去!”

    说话间,就见着一个蓝翎子侍卫跨着马,直迎了上来。这人那道兵也是认得的,便是一见魏野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何思豪。

    这四九城里,能在崇文门混上差事的,哪个不是两眼活份的人?一见着这位爷出来,顿时就点头道:“这不是福大帅跟前的红人何大哥么?何大哥,这里有一起子杂毛,冒充是福大帅的旧识,要直闯崇文门呢!何大哥你是知道的,崇文门是京城的要地,绝不能有半点差错,不然和中堂第一个就饶我们不过!”

    这话说得圆滑,然而里面和中堂三个字提起,便叫何思豪微微有些不悦,冷笑一声道:“那三儿,几日不见你是长进了不少,学会拿和中堂来压人了?实话告诉你,外面这道海宗源的众位仙长,乃是福大帅亲自下帖子请来的活神仙,就是万岁爷跟前也是挂过号的,你们怎么还敢拦着人家?”

    一面这般说,何思豪一面偷眼瞧着紫云降真车上魏野的神色。

    远远瞧着那位道海宗源之主倒没有什么不悦之色,何思豪才算是把心思放下一半。

    若是寻常武林人,到了天子脚下,都要抱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就是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也未必有什么气性。

    但是这一会可有点特别,福康安福大帅说要办一场天下掌门人大会,这江湖上就突然风起云涌。

    五虎派灭门灭得突然,但是道海宗源的崛起,却是何思豪一眼看着的一场血淋淋的大变。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一家门派开了字号,是用沿途剿灭绿林势力做宣传的。何思豪在福康安跟前办差,消息可比寻常江湖中人更灵通许多,这道海宗源上京之路,从广东到湖南、湖北、陕西、河南、直隶,一路与其说是走过来的,不如说是杀过来的!

    多少几代传承的山寨,就这么给灭了门,倒是沿途上好些镖局子,如今倒觉得扬眉吐气,沿途上能少打点几个山寨,省了不知多少本钱。

    但是道海宗源的作风,没有人比何思豪更清楚的,那位道海宗源之主,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更对官府没有一点敬重。

    不过像这等一掌拍碎精钢铁筒的高手,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安分良民。但是这位爷要是性子起来,拍死些衙役税丁不要紧,坏了福大帅筹谋数年的这件大事,那可就真是捅了天大的漏子。

    别的不说,他这个将福大帅请帖给了道海宗源的汉侍卫,这官家饭只怕也就吃到头了。

    何况除了道海宗源之外,还有金钱帮这个更是背景深厚的庞然大物要上京来?

    这两派上京,怎么看都是容易招是惹非的,偏偏这两家门派的帖子都是何思豪送的,哪家闹出事来,都跑不了他。没奈何,何思豪只能安排家人在崇文门等几处进京要道守着,就差在卢沟桥就安排人了。要求也只有一个,见着有声势煊赫的道人上京,就来通知他。

    就为这,他自己家也不住了,就在崇文门选了一处客栈包了一间上房,等从大帅府一下值,就到这里守着。

    事实证明,何思豪这些顾虑还真没有白操心,道海宗源的门人,真的是没事也能掀起三尺浪的行家。一上京,就先卯上了崇文门税关的这帮子旗人大爷!

    何思豪瞪了那几个税丁一眼,又瞅瞅那个肩宽背厚,腰把挺直的道士,心中道:“佛山那个同知,叫什么李瑞麟的,也是个脑筋不清楚的蠢蛋。这道海宗源懒得去花钱置办度牒,你既然一心要奉承这班道士,不能就替他们把度牒准备起来么?”

    心里骂完了李瑞麟,他只是向着税丁们一甩手道:“什么税不税,度牒不度牒的,有什么事,你们只管着落在我身上!这可是要赴福大帅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英雄,等闲不要得罪人!”

    听得这些道人乃是江湖上的武林大豪,又是当今的宠臣福康安亲自来请的,那些税丁也知道见好就收道:“按照规矩,有六品以上官员作保,也可以进京。何大哥你是六品蓝翎侍卫,自然做得这个保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请几位道爷进城吧?”

    何思豪笑骂一声,随即打马迎了上来,在马上抱拳道:“魏仙师,兄弟在京城,可是没少听见您一路上的义举。嘿,什么黄天霸、吴瞎子,和您老比起来,真是连个屁都不如。等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上,福大帅少不得要禀明万岁爷,请您做国师的。”

    魏野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道:“那魏某就多谢何侍卫的吉言了。”

    何思豪这里眼珠一转,又陪笑道:“只是魏仙师您带着门人弟子上京,怕是还没有下处?在东岳庙、白云观挂单,怕又是辱没了您老,不如您就带着诸位高徒,先在寒舍暂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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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