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屠狗TXT下载屠狗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屠狗全文阅读

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有天杀星大放光明

    阳平郡城的夜市同样热闹繁华,刘屠狗与南史椽勾肩搭背,在人流中穿行。

    韩山与小三儿一个在前引路,一个身后跟随,既不远离,也没有凑到近前,十分识趣。

    此前刘屠狗自角落起身之后,一众茶客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作声不得,吓的。

    刚刚还捧腹大笑的几人尤其面如土色,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喝杯茶听段儿书而已,竟然撞上这么个杀星。

    南史椽愣了半晌,见二爷始终笑吟吟地看向自己,既无恼羞成怒兴师问罪的意思,也不像是要大度地一笑了之。

    他只好苦笑一声,起身一揖到地,请罪道:“南史椽巧言弄舌,冒犯虎威,不胜惶恐,还望少侠海涵。”

    谁料二爷更是开怀:“哦?二爷我果真有虎威吗?哈哈,南兄快请起!”

    南史椽直起身,脸上表情十分精彩,硬着头皮道:“不管如何,都是在下的不是,不如在下做东,治一席酒菜与兄台赔罪如何?”

    刘屠狗哈哈一笑,上前搂住南史椽肩膀,一副狐朋狗友做派,道:“哪能让南兄弟破费,走,二爷请你喝酒!”

    南史椽才要拒绝,肩上一股大力传来,双腿就身不由己跟着迈动,只好听天由命道:“刘兄,其实在下复姓南史,不姓南……”

    就这样,在两个哭笑不得的跟班陪同之下,说书先生南史椽被活阎王刘二爷裹挟着往泰和楼而去。

    “南史啊,你讲的这些江湖事都从哪里听来的?难不成你有很多绿林道上的朋友?”

    刘屠狗好奇地问道,这位南史先生倒真是消息灵通。

    南史椽除了一开始有些尴尬愧疚,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沉稳,闻言笑道:“刘兄想必没听说过我南史氏吧?”

    刘屠狗心头灵光一闪,道:“你这么一说,我在《圣贤章句集注》里读过一篇《焚史录》,是一位叫南史令的圣人所写,难不成这位圣人也是复姓?”

    南史椽闻言转头,惊异地看了一眼刘屠狗,似是不相信二爷这样的刀客竟然看过《圣章集注》而且还颇为熟悉。

    “士可杀而志不可夺,书可焚而史不可改。不错,这位南史令正是在下的一位先祖。”

    南史椽神情肃穆,昂然道:“先祖本姓南,史令是官职。南氏世代著史,到了写《焚史录》的先祖这代,天子昏聩不仁,另一史家大史令秉笔直书不肯删改一字,天子杀之。大史令的弟弟继承遗志,依旧一字不改,天子又杀之。继任者再不改,天子再杀之,如此往复,大史氏竟至灭族。先祖听说后,执简而往,尽录其事,天子无奈,只好作罢。自此南氏以南史为姓,立志为周天著信史,绝不阿附天子一人一姓。先祖最后便是因此而成圣。”

    南史椽娓娓道来,语气看似平淡,却掩不住刀光血色。

    史册上寥寥几行字,其中渗透了多少惊心动魄、兴衰荣辱?

    刘二爷听得入神,想不到这真实的历史比故事更故事,比传奇更传奇。虽然不怎么明白大史氏与那位南史令为何宁死不肯改一字,但对于敢跟天子叫板的人物,说不得要竖个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于是二爷由衷地赞叹道:“阿椽你这位先祖真是厉害,尤其是眼光毒辣,既借刀灭了大史氏,又拼死一博赚得大名声,成就了圣人大位,想来如今写史书的是你南史氏一家独大吧?”

    此语一出,换来南史椽怒目而视。

    亏得韩山与小三儿隔得远没有听到,不然定要因二爷百无禁忌的恶意揣测目瞪口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小老百姓远离朝堂,却不妨碍他们发挥想象力,尽情揣测大人物们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二爷的这个另类说法没准儿会很符合他们的胃口。

    不得不说,老狐狸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所思所想确实大异常人,起码是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二爷见南史椽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正色道:“阿椽莫恼,我就是开个玩笑,南史圣人不畏天子,宁死也要贯彻心中信念,虽然他用笔我用刀,道理却是一样的,可见正是我的榜样。”

    南史椽见刘屠狗语气真诚不似作伪,也消了怒气,轻轻挣脱开刘屠狗的胳膊,拱手道:“险些又为怒气所控,在下养气功夫不到家,让刘兄见笑了。”

    行礼罢,南史椽突然展颜笑道:“其实在下与刘兄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从小读史书,又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无数秘闻,他人能做出那么多不敢教人知道的龌龊事,我家圣人连同其余列祖列宗恐怕也不能免俗,否则也攒不下保不住这么大的家业。”

    语气十分真诚自然,却与所说的内容严重不符,这南史椽哪里还是方才那个循规蹈矩的守礼读书人了,连祖宗都敢如此编排,大逆不道的程度稳稳压过刘二爷一头。

    好在二爷不是常人,挠了挠头,哈哈一笑道:“阿椽,我与你真是一见如故!对了,你消息那么灵通,想来是家族为了著史,在周天广布耳目喽?”

    南史椽赶忙摆手:“我南史家不过是写史书的,哪敢做这么犯忌讳的事情,刘兄莫要害我!反正我是不会承认的。”

    二爷露出一个了然的坏笑,道:“那你不在家好好读书写史,跑到阳平郡来做啥?这个总能说说吧?”

    一同编排了一番南史氏列位祖宗之后,两人就亲近了很多,南史椽也不再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一脸轻松的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家里太闷,年初加冠之后我就跑出来了,打算见识见识真正的江湖。”

    刘屠狗蔑视道:“就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儿也敢跑江湖?这么的吧,我看你很顺眼,你叫声二哥,以后我罩着你。”

    南史椽也光棍儿,点点头,就要行大礼,可惜被刘屠狗一把按住,只好无奈道:“那小弟也不矫情了,南史椽见过刘二哥!”

    他正值弱冠之年,虽摸不透这凶残狡猾的刘二哥多大年纪,但比他小是确定无疑的,可谁叫二爷拳头硬呢?

    南史氏很少有人修炼,无非是因为避嫌二字。

    一来笔墨本就杀人于无形,再有了武力实在让人忌惮厌弃,二来修行之后寿命就会大增,又亲身接触了那么多秘闻,哪个天子能放心,境界再高也难得善终。

    只有早早死了,大家才都安心,至于记在史册上的,既不详细,又没了人证,也就仅仅是故事而已。

    南史椽不会把这种事情到处宣扬,刘屠狗阅历尚浅,再聪明也想不到其中奥妙。

    两个人出身与经历都迥异,却莫名其妙地臭味相投,虽然各自都有很多保留,也不得不教人感叹缘分二字的奇妙。

    身为世家子,南史椽自然不是因为盘缠用尽才去说书的,实实在在是想过些耍嘴皮子的瘾,南史家世代著史,慎言慎行是最基本的品行,说书?败坏门风呀!

    也许在外人看来南史椽的性子没什么要紧,甚至还会觉得他有些木讷迂腐,可放在南史家族那种环境里,就是毫无疑问的跳脱浮躁。

    有外人质疑南史家祖宗的人品都能点头称是,说他离经叛道一点都不冤枉。生来是这样的性子,又憋了一肚子的故事无人分享,那可着实心痒难耐、不吐不快啊。

    跟刘屠狗这么一说,二爷眼神儿就变了:“讲故事?那吴二三的事情几分真、几分假?”

    如此惨事要是作假,那二爷可就看不上这南史大嘴巴的人品了。

    南史椽忙指天发誓道:“千真万确啊,可没半分虚言的,当时小弟我……”

    刘屠狗听南史椽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奇怪地扭头看去,只见南史椽手依旧指着天,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二爷顺着南史椽手指的方向看去。

    南方天际上,一颗暗红色的诡异星辰正绽放出夺目的光辉,连明月和街市上的灯火都无法掩盖。

    *************

    湘西,一座无名小山丘。

    小丘光秃秃的,通体泛着赤红色。小丘上密密麻麻砌满了坟茔,却又不像乱葬岗那般杂乱无章,而是一圈儿一圈儿地从丘底修到丘顶。

    披麻戴孝的少年剑客手提一个被血水浸染成黑红色的包裹,踉踉跄跄走到丘底。

    他面对着眼前无数坟茔,颓然跪倒,泪如涌泉。

    十年前,数百悍匪明火执仗,闯入与世隔绝的山村。

    不分老幼,尽遭屠戮,凡是女子,俱被凌辱。

    非但如此,匪徒还动用种种酷刑,逼问山村中人从未听说过的陵墓宝藏的下落。

    剥皮剜眼、碎骨抽筋,山民日夜哀嚎,非受尽无边苦楚,求一死而不可得。

    藏身夹壁的八岁幼童在无数族人的凄惨哀嚎中度过了形同炼狱的七天七夜。

    直到全族死尽,只余下一人独活。

    尸山血海有余孽,那十年前侥幸逃脱的幼童,成了今日血染白衣伤心人。

    十年挣扎、十年亡命。

    十年前的今日,他用一双稚嫩手掌收葬族人,指甲崩断,心血横流,使荒丘化为赤冢。

    终于为每位族人都挖下一座坟,共一百九十二座,

    给每位族人都敬上一碗水,共一百九十二碗。

    在每座坟前都磕下四个头,共七百六十八下。

    十年后的今夜,有天杀星大放光明。

第十二章 活阎王试刀泰和楼

    南史椽指天失神、喃喃自语。

    刘屠狗隐约听见了“荆湘”、“天杀星”、“劫数”等等支离破碎的词汇。

    自从出了兰陵,稀奇古怪的事情没少遇上,二爷见怪不怪,何况事不关已,更加懒得询问,安静陪着突然疯癫的阿椽一同观星。

    那暗红大星出现时毫无征兆,消失地也十分突兀,只绽放了片刻,就迅速的隐匿无踪。至少在刘屠狗眼中是如此。

    南史椽又凝视了再无异状的星空片刻,才不甘心地收回目光,神情略显复杂地道:“若是小弟没看错,这分明是天杀星入世,虽比不上可教天地反复的七杀贪狼破军三星汇聚,但史书上凡有记载,也莫不是一场**杀劫。只是一闪即逝,似乎隐隐自南而北,与书中记载并不相同,小弟在星象命理上连粗通皮毛都算不上,就实在琢磨不透了。”

    刘屠狗倒没放在心上,边走边好奇地问道:“这世上真有上应天星一说?”

    老狐狸还真没跟他提过这个,即便真的有,老家伙也一定是要嗤之以鼻,不肯老老实实听天由命的。

    南史椽本已渐渐恢复读书人的淡然气态,闻言突然做贼般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连韩山与小三儿也自觉地再次退开几步之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二哥,你还别说,这事儿小弟还真知道一点儿。你可知天外有天?”

    刘二爷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一听是这个,斜眼冷笑道:“不就是上下内外诸天万界么?”

    南史椽闻言惊异地看了一眼刘屠狗,继而恍然大悟道:“我倒忘了,二哥是看过《圣章》的,想必师门也非寻常小门小户,知道诸天也属寻常。”

    他倒没问刘屠狗师从何门,这天下可没有称兄道弟两声就掏心掏肺的道理。

    “我家先祖圣人曾言,天地有虚实之辨,气运在有无之间。”

    刘屠狗瞪眼道:“这不跟没说一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啥叫在有无之间?这些圣人咋都跟个娘们儿似的,说话写文云山雾罩的,半点儿都不爽利。你老祖宗就没句痛快话儿?”

    南史椽算是领教了二爷的彪悍,这话他可不敢附和,讪讪地笑道:“王者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那等境界,可不是咱们凡夫俗子可以妄加揣测的。”

    如此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刘屠狗只是出于尚未转变的市井凡人心态有些好奇而已,不管气运命数存在与否,修者只管向着山巅攀爬就是了。

    当看到立在泰和楼门前匾额下的东家时,韩山总算松了口气,庆幸终于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向刘屠狗告罪一声,快步前行几步,给双方做引荐。

    因为不知南史椽的身份,只当是个普通的说书先生,他也就没有多做介绍。

    庆有商行的东家韩庆有三十出头,相貌衣着气度都没什么出奇之处,寻寻常常一个小商贾。

    好在商人都讲究和气生财,纵然他并不如何重视韩山十分忌惮在意的少年刀客,以至于没有到城门口迎接,此刻真见了面,仍是十分客气热情,没有表露出对刘屠狗姗姗来迟的不满。

    “在下韩庆有,见过刘少侠,先前韩管事传信,对少侠拔刀相助的义举万分推崇,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飒爽、少年英雄!”

    韩庆有拱手为礼,又指着左手边一位中年武者向刘屠狗介绍道:“这位是冀总镖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与韩庆有一同出现的冀总镖头正是小三儿的父亲,父子俩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肥头大耳、富态憨厚,若不是穿着劲装,又确实有功夫在身,还真是更像商人多些。

    冀总镖头同样抱拳拱手,正要寒暄两句,就见二爷豪气地一摆手,道:“两位无须客气,几百毛贼而已,还不放在咱活阎王刘二爷的眼里!”

    咋说呢,刘屠狗少年心性,还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一路上小心谨慎忍得辛苦,现在进了城可就有点儿憋不住了。

    只是二爷话音才落,就听二楼临窗有个女子发出一声轻笑,清晰地传进楼下几人的耳中:“师兄,怎么还有人肯用这种名号的,活阎王,真是有趣!”

    这声音倒很是清脆动听。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回应道:“师妹不要造次,平白得罪了人。须知市井间藏龙卧虎,楼下这位兄台的名号虽说俗气了些,但能将几百毛贼不放在眼中,想来是有真本事的。”

    这位师兄说话谦虚,却也只是教导师妹,并没有现身给二爷致歉的意思。

    刘屠狗抬头笑道:“何须想来,二爷有没有真本事,试试便知。”

    一个少女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杏眼圆睁,柳眉竖起,娇憨斥道:“真是小气无礼,才说一句话就要动粗!”

    待她看清楼下被众人环绕当中的刘屠狗,怒气却又瞬间消散,噗嗤一笑道:“哎呀呀,师兄快看,我当这活阎王是什么样的凶神恶煞,原来是个小屁孩儿!”

    这般转嗔为喜,其变脸之快,楼下诸人看在眼中,都觉得十分有趣,反而不会去计较少女的天真无礼。

    因着少女的话,大家才突然发现,其实二爷看上去比这十足美人胚子的少女还要小一两岁。

    只听小屁孩儿刘二爷哼了一声,恼怒道:“小丫头片子,小爷不跟你计较,叫你师兄出来!”

    少女柳眉再次立起,也不说话,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向楼下刘屠狗眉心一指,一支描金彩饰的凤尾锥从袖口钻出,向下飞射。

    驭器?这少女竟是一位灵感中境的宗师老妖婆不成?

    筑基即有百年寿数,其上练气、灵感两境自不待言,总不至于二爷倒霉至此,随便碰到的少女,就是个修行的绝世奇才,小小年纪已攀入多少修行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灵感妙境?

    刘屠狗心中一惊,脸上却沉静如水,抽刀运气护住前额,四周都是人,他只能硬挡。

    少女狡黠一笑,手指偏转,外表花哨杀伤力也毋庸置疑的凤尾锥转头射向南史椽。

    刘屠狗举刀劈去,被那小锥子轻松躲过,空中一个灵巧的翻身,又折向刘屠狗眉心。

    声东击西,二爷只好回刀自保。

    如此周旋了数次,刀与锥始终没有正面交锋,这反倒使刘屠狗安下心来,知道这少女无意伤人。

    只是二爷从不知道啥叫退让服软,趁着交手的间隙,不知死活地扬声笑道:“老妖婆,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装嫩,冒充黄毛丫头,也不知羞!”

    这下可惹恼了少女,一张俏脸气得绯红,也不知是因为“老妖婆”还是因为“黄毛丫头”。

    她怒道:“你这欠打的小屁孩儿,气死我啦!”

    刘屠狗哈哈一笑,低头躲过突然加速的凤尾锥,猛地向上一窜,一个旱地拔葱,伸手攀住了二楼边缘,稍一借力,就往窗口跃入。

    少女吓了一跳,等下意识后退闪开后才反应过来,对于把小屁孩儿放进来这事儿感到十分气恼。

    恨恨地一跺脚,少女挥手召回凤尾锥,正要再次出手教训小屁孩儿,却被一旁的一位青年阻止:“师妹不要胡闹,这位兄台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青年二十多岁,长相也算不俗,戴进贤冠,着白色云锦儒袍,单论行头却是比南史椽的落魄秀才模样强得多了。

    儒袍青年拦下凤尾锥少女,转身面向窗前的刘屠狗,也不行礼,语气平淡道:“虽说我这师妹勉强驭器,兄台慧眼,自然看得出是取了巧。如此捉弄一个堪堪踏入炼气境的小姑娘,兄台若不给个说法,在下不才,倒要讨教几招。”

    刘屠狗给气地一乐,道:“她嘲笑在先、动手在后,小爷还没讨要说法呢!再说欺负她又如何?你还不是要恃强凌弱!”

    那儒袍青年轻笑道:“既然兄台承认欺负了在下师妹,那在下倚强凌弱欺负一下兄台又有何不可?”

    儒袍青年三言两语把二爷给饶了进去,欺负人还欺负得理直气壮,这等颠倒黑白、谈笑阴人的手段和脸皮当真教二爷开了眼界。

    师妹就已经练气境界了,已经加冠少说也要年长五六岁的师兄还用说?可怜二爷筑基都未大成,只是个筑基中境的小修士,纵然根基雄厚,战力甚至可比练气初境,也必定难敌这阴险的儒袍青年。

    仿佛又回到初次提刀面对病虎石原的那个时刻,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战斗而死,或者苟且未必能偷生。

    刘屠狗洒然一笑,这次的对手比大哥差远了,自己也有所精进,难不成反倒没有出刀的勇气了吗?

    屠灭刀发出阵阵兴奋的颤鸣,刘屠狗猛然掀飞身侧一桌酒菜,紧跟着踏步而上,藏身桌后向着儒袍青年撞去。

    南史椽等人上到二楼时正好看到这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在漫天飞溅的汤汁菜叶中,二爷以堪称蛮横的姿态撞破横飞的饭桌桌面,未被束缚的长发被气流吹得飞起,手中锋锐刀刃划出一道夺目的轨迹,狠狠向下斜劈。

    儒袍青年虽惊不乱,面对着如此猛恶的一刀,从容向右前方跨出一步。

    他左臂微抬,竖掌如刀,斜切屠灭刀刀身,右手握拳,如毒龙般猛地钻出,直捣刘屠狗肚腹。

    一步、一掌、一拳,轻松将攻守之势逆转。

    刘屠狗根本没指望一击建功,左手前探,在对方袭来的拳头上一搭,整个身体借力如车轴般凌空旋转,右手刀锋顺势化作一轮旋转的刀扇,剐向儒袍青年左掌。

    力不如人,只能猛打猛冲,争夺那一线先机!

第十三章 你道二爷摧花不摧花

    攻守再次转换,儒袍青年果然撤掌,只是依旧不退,又向右前方迈出一步,堪堪避过刀锋,屈指成爪,回身抓向身体尚在空中的刘屠狗小腿。

    指甲并不锋利,泛着玉色光泽,却让刘屠狗心中警兆大起。这一下若是被对方抓实了,只怕小腿不保。

    他看得分明,儒袍青年不但修至练气中境,比他高出两个小境界,真气运转之下拳掌不逊色于兵刃,而且临敌经验丰富,出手狠辣,着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心思电闪之间,刘屠狗深吸一口气,刀尖往地板上一点,硬生生止住身体旋转,两腿向后乱踢的同时身体下坠,将屠灭刀压成了一个弓形。

    儒袍青年用爪,一方面是真气集中指尖,杀伤力最强,毕竟练气中境做不到大成境界的真气遍布全身,能省则省,另一方面也是防着刘屠狗再次借力。

    果然刘屠狗不敢把脚底板往儒袍青年如枪尖箭头般的爪锋上踩,只得四处乱踢教青年抓不到,饶是如此,被狼皮裤包裹的小腿也被划出数道血痕,鲜血淋漓。

    屠灭刀被压得几乎快要对折,刘屠狗手上劲力一松,刀身噌的一声瞬间弹直,将他如弓箭一般猛地向前射出。

    飞射的方向正是凤尾锥少女站立之地。

    儒袍青年终于动容,怒喝一声:“小贼找死!”

    在儒袍青年的怒喝声中,从抢攻开始就始终未曾落地的刘屠狗挺刀直刺,没做好被殃及池鱼准备的少女吓得双目圆睁,下意识放出了凤尾锥。

    这漂亮得可以拿来当簪子用的小锥子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却失去了之前那股转折如意的灵性。

    刘屠狗手腕翻转,屠灭刀迅疾画出一个微小弧度。

    叮!刀锋轻轻一格,凤尾锥就被轻而易举地击飞。

    刘屠狗心中大定,果然是样子货,若是这小娘儿真的如此年纪就入了灵感,那还让不让二爷混了?

    二爷倒是忽略了,即使少女只是练气初境,境界上也依旧要高出他一头,哪怕灵气不能附着在体外或兵刃上,单单加持拳脚,也仍有寻常筑基修士难以匹敌的巨力。

    只是在刘屠狗的心目中,境界什么的都是虚的,杀得了人才是真本事。

    空有境界却明显不懂搏杀之术的少女微微低头,看了看架在自己雪白脖颈上的雪亮刀锋,又抬头看了一眼尾随追击而来又硬生生止住身形的儒袍青年,有些茫然无措。

    想必这种情形她从未经历过,江湖在这一刻撕去了侠骨柔情快意纵横的温情面纱,变得陌生而真实起来,就像这颈上的刀锋一样冷。

    她从未见过性子淡然的师兄如此暴怒狰狞的面容,也从未听过他用如此冰冷愤怒的语调说话。

    “放开我师妹,我保证今日不再对你出手,若伤了她半根毫毛,固然在下唯有一死,你这小贼却必定想死都难!”

    说起来,儒袍青年除去高傲和以力压人,确实自有风度修养,如此情境也没有失去冷静地破口大骂,也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更恶毒的言语。

    刘屠狗不为所动,疑惑道:“兄台手段狠辣,不像是才出江湖的雏啊?哼哼,伤半根毫毛就以死谢罪?要么这老妖婆比兄台的地位高多了,要么就是兄台看上这黄毛丫头了,兄台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小爷怎么敢放?”

    儒袍青年冷笑道:“我看你这小贼才是初涉江湖不知晓其中利害。在下怕的就是你不明白手里人质的分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如今话已言明,在下死不足惜,若伤了我师妹,别说你,整个阳平郡城也要立成齑粉!”

    儒袍青年不遮不掩直陈利害,随后就决然转身,走到二楼一角,找了桌椅坐下,如没事儿人般闭目不言,反倒把劫匪刘二爷和人质凤尾锥少女晾在了一边儿。

    整个二楼一时间安静无比,落针可闻。

    一番兔起鹘落外加言语交锋,把围观诸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驰。

    这场面十分诡异,刘屠狗用刀架着少女独立场中,本该最受众人瞩目,却被安静闭目坐在一角的儒袍青年轻易抢去了全部风头。

    刘屠狗暗呼厉害,对方以退为进,一言一行皆有章法,连消带打,三两下便将劫匪刘二爷的气焰打压殆尽。

    眼下看似主动示弱,坐等他刘屠狗做决定,可只要还稍有理智的劫匪都该知道如何选择。

    刘屠狗好不容易败中求胜,为此还险些被废掉小腿,没想到反被逼入尴尬境地,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一刻他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儿了。

    老狐狸碰到这种事儿会咋办?明智地退让还是干脆撕票大家一拍两散?那封可以免罪避祸的推荐信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心中有些烦乱,刘屠狗未握刀的左手突然抓出,凭空捉住一抹金红相间的光华,赫然是方才不知被弹飞到哪里去的凤尾锥,此时犹如一尾陷入渔网中的彩鲤般,兀自在他指间扭动挣扎不休。

    刘屠狗警惕地看了一眼几丈外的儒袍青年,发觉对方毫无异动,心里一松,是了,当下的情况,对方犯不着冒险多此一举。

    之前为了防备儒袍青年暴起突袭,刘屠狗将大半身体都藏在少女身后,他岁数小,并不比少女高多少,稍稍低头就能碰到少女的耳朵。

    刘屠狗凑近少女,在她耳边儿轻笑道:“小娘儿,你道二爷摧花不摧花?”

    少女娇憨是娇憨,却不傻,知道自己一时羞怒做了傻事儿,破坏了师兄营救自己的计划。若是真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小魔头,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感受着耳边小魔头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似乎只差一丝就会被对方亲到,少女一动不敢动,耳朵却开始泛红。

    她低声道:“摧折易,难再得……你把凤尾锥还我,我劝师兄不再为难你,你说好不好?”

    刘屠狗移开少女颈上刀锋,把屠灭放回腰间,乐道:“你当真不会做买卖,只说还锥子却没提让我放了你,还只是保证劝你师兄,他如果不同意我岂不是死得很难看?”

    刘屠狗说话间退后几步,却没有要还东西的意思,因为看样子绑架凤尾锥比绑架这小娘儿还管用。

    这师兄妹倒都是实诚人,在意什么毫不遮遮掩掩。

    少女没理会刘屠狗的调侃,也没有获救的喜悦,回身盯着刘屠狗指缝间的凤尾锥丧气道:“原来江湖这么的不好玩……”

    “这是你那一肚子坏水的师兄给你的定情信物?”

    刘屠狗拿着凤尾锥晃了晃。

    少女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另一边儒袍青年从容起身,走到少女身边,安慰道:“没了就没了,与我并无什么挂碍。”

    不理会少女的欲言又止,儒袍青年向刘屠狗拱手一礼,说起来这还是他首次行礼。

    但也只是行礼,儒袍青年似是有些意兴阑珊,一言不发下楼去了。

    少女最后看了一眼凤尾锥,不舍道:“什么时候你不爱玩儿了,就来京师北郊万柳庄还我。我叫青篱,我师兄叫凤九,记住啊!”

    她说完追着儒袍青年也匆匆下楼去了。

    刘屠狗收回视线,挠了挠头,这一架开头打得轰轰烈烈,有点儿老白故事中江湖豪侠们一言不合就抡刀动剑的意思,结局却莫名其妙敷衍了事,老白的故事若敢这么收尾,定然没人愿意给钱。

    愣了片刻,刘二爷鄙视道:“凤九?大男人怎么起个女人的名字?”

    南史椽凑上来道:“刘二哥错了,凤凰凤凰,凤是雄的,凰才是雌的。”

    刘二爷一巴掌拍在阿椽肩膀上,不理会他的呲牙咧嘴,大言不惭道:“管他是雄是雌,等二爷神功大成,定要去找回场子,教他万柳庄变成无柳庄!”

    哼哼,摧折易,难再得。不能摧花,还不许二爷砍树了?

    刘屠狗初次学着故事里的豪侠快意恩仇,却险些被教训个灰头土脸,也如少女般领悟到江湖不好玩儿的一面。

    不同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如少女般垂头丧气,反倒依旧精神抖擞。

    生来就是无人问津的浮萍野草,能跟世家子南史椽勾肩搭背,跟一看就来历不凡的那对师兄妹分庭抗礼,再不知足,就真有点儿不知好歹了。

    刘屠狗在拼斗中处于下风,还挂了彩,韩庆有与冀总镖头等一班人却不敢半点儿小瞧了刘二爷,反倒在亲眼看到他的身手与机变后充满敬畏。

    几人相视一眼,心中了然。

    这样的少年高手,他们可从没见过,也许那些大帮派大家族里会有,却不是他们这等人可以接触的到的,眼前这位,必须抓住机会交好。

    好饭不怕晚,这顿饭虽说吃得一波三折,最终却是宾主尽欢。

    谢绝了韩庆有等人的殷勤好意,刘屠狗跟着南史椽回他寄住的城南破败神祠。

    僻静无人时,南史椽打着饱嗝调侃道:“二哥你撞破桌子那一刀真是威猛,小弟一时间竟忘了喝彩。”

    刘屠狗哈哈一笑:“屁!当时只想着先下手为强,冲得太快,又不敢半途停下,不得已硬着头皮撞破了桌子,哪里是威猛了?”

    南史椽一愣:“不会吧?那你掀桌子干啥?”

    二爷得意道:“这都不懂,桌子扔过去,对方要么招架要么躲闪,还手时就要慢一线,最不济也能遮挡对方的视线,二哥我就可以从容出刀占得先机啊。”

    刘屠狗话是这么说,真要再来一次,他可未必会先扔后撞了。

    天杀的老白!

    在他的故事里,打架前都要掀桌子、砸凳子,然而如今看来并不实用,要抢先机还不如直接出刀快些。

    再说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就算修炼得再皮糙肉厚,也没谁乐意撞木板不是?反正在此时的刘屠狗想来,哪怕以后学会飞了,他也肯定不会隔三差五跳崖玩儿。

    此刻,充满怨念的刘二爷忘记了,当初是谁自杀般从山上跳下来,杀得可怜山贼们屁滚尿流。

第十四章 何人座上称天尊

    南史椽自称囊中羞涩,寄居在城南一个破败神祠的后院。

    刘屠狗嗤之以鼻,却也有些好奇,所以决定跟阿椽一起住,顺便看看是个什么神祠入了这位世家子的法眼。

    那神祠位置十分偏僻,外墙斑驳,墙皮多有掉落,可见平日香火不旺以致无钱粉刷修缮。

    正门上悬挂有一匾,金漆暗淡,写着两个大字——瘟庙。

    刘屠狗从没听说过瘟庙,不知是供奉哪位神灵的。

    他与南史椽一同步入前殿,烛光昏暗,无人添油守夜。

    只见殿中有一神像,黑面虬髯、手持白幡,腰间挂着五个颜色各异的口袋,跨坐一头狰狞黑虎,黑虎周遭环绕着五个相貌丑陋的恶鬼,身体颜色与那五个口袋正好对应。

    神像前的供桌上有一神位,上面写着尊号,正是“救苦济难威德广布瘟神天尊之神位”。

    刘屠狗啧啧称奇:“竟还有供奉瘟神这种恶神的,嫌死得太痛快么?”

    南史椽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闻言笑道:“二哥有所不知,阳平郡古来便久历战火,兵连祸结之下往往瘟疫流行,死伤甚重。郡中军民因此对瘟神天尊畏惧得很,特地修建神祠供奉,恳请天尊垂怜眷顾。如今和平日久、瘟疫不兴,这神祠也就破败至此了。”

    说罢,南史椽摇了摇头,对于世人的势利健忘,既有不屑,也有怜悯。

    刘屠狗听得明白,道:“若是真能救苦济难,这天尊二字倒也当之无愧。那五个恶鬼又有什么说法?”

    “那是五瘟天鬼,为瘟神天尊座下大将,所以又叫五瘟将军。”

    刘屠狗又盯着看了片刻,便觉得无趣,他对这个瘟神天尊并无偏见,恶而为神,让他想起了老狐狸那句“生不能祸国殃民,死不能万人称快,何其无能也哉!”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手指瘟神天尊的神像,脱口而出道:“他日我终当坐此!”

    咔嚓!

    殿外不知何时变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突然划过一道巨大闪电,照亮了神像与恶鬼狰狞的面容,也照亮了刘屠狗稚嫩却坚毅的脸庞。

    风雷声自天际滚滚而来,如擂鼓、如奔马、如大潮水,激荡奔涌,撼人心魄。

    大雨倾泻而下。

    南史椽勃然变色,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快速翻开其中一页,大声诵读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诵读声清朗激越,回荡在神殿中,纵是大雷霆大风雨也无法掩盖。

    诵读良久,直到雨势稍缓,南史椽才停下。

    刘屠狗难得好心情,耐心听了半晌,见他停下,好奇问道:“阿椽,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好好的念什么诗?这是《圣章》里的《浩然正气歌》吧?”

    南史椽没好气地瞪了刘二哥一眼,又喘了口粗气才道:“我的二哥呦,亵渎鬼神,不怕天雷劈死你么?”

    刘屠狗更好奇了:“就算我亵渎了瘟神天尊,而他老人家又是个有怨必报的小气性子,也该是叫我瘟疫缠身暴病横死吧?再说你不是没修炼过么,念几句诗文有用?”

    南史椽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不是说浩然正气鬼神难侵么,只盼瘟神天尊看在文圣人的面子上莫要殃及我这条小鱼。至于刘二哥你,当然是自求多福喽!小弟可没道行救你。”

    刘二爷听罢拍手笑道:“果然我与阿椽臭味相投可称知己,哈哈哈……”

    笑声未绝,二爷脸色一变,目露凶光:“刚才那卷书呢,拿出来!”

    南史椽哀叹一声,老老实实从怀中取出一卷书,赫然也是一本《圣章集注》。

    刘屠狗一把抢过来,就着昏暗的烛火一页页地翻阅,好在修行有所得,依旧看得清楚。

    他发现手中这本与得自大哥的那本有很大差异,比如相同句子中所用字词却有差别,断句也不一样,而更多的区别在于注释,很多地方都标明“南史令曰”的字样。这在刘屠狗那本中是没有的。

    南史椽低声解释道:“这是我南史氏世代流传的族中秘本,上有历代南史令的注释。”

    刘屠狗狐疑道:“秘本?同是《圣章》,为什么会有不同?”

    这下反倒是南史椽有些奇怪了:“二哥你不知道?各家各派均有藏本秘不示人啊,难道你师门尊长没叮嘱过吗?”

    刘屠狗打个哈哈道:“我从来是一心练刀,只这次出门才随手拿了一本路上解闷子,不知道这些,师门尊长也没提过啊。”

    南史椽不疑有他,释然道:“这倒也是,从来只有偏向碧落宫诸圣道统的各家才把《圣章》视为珍宝,以二哥的行事风格,恩,反倒是肯用心读这本书更令我惊奇。”

    南史椽很明智地没对刘二哥的行事风格做出具体评价,也没问明显不是一个路数的刘二哥师门的名号,不然没准儿朋友都没的做。

    他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世事推移和后人各自的不同解读,流传于世的圣人文章大多有以讹传讹的毛病。尤其是出过圣人的宗门,肯定藏有从未流传出去的绝密章节,即便流传也必定在关键处有所删改。这类章节往往是这一派修行的核心大秘,是其存世的根本,绝不会与外人分享。至于历代祖先的独家注释,更是不可多得的经验之谈。若不是我南史家不重修行,处世之道也不是谁都有能力且愿意效仿,换做别家,是绝不可能容许子弟带出来的。”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南史椽才会坦然相告。

    以刘屠狗及其师门对待《圣章》的随意态度,就是给他看了南史氏秘本也没什么打紧,没准儿能度化了刘屠狗这少年魔头也未可知啊。

    刘屠狗自然不知道南史椽的小心思,即使知道了也绝对一笑了之,他刘二爷有个屁的师门,自己那本《圣章》还是大哥手下某个可怜伥鬼的遗产。

    那入了虎口的倒霉蛋出身恐怕不高,因为书中既没有所谓不示人的绝密章节,也没有一脉相承的独家注释,而是由年代不同的文人与收藏家陆续做注,乃是被彻底阉割过只在凡人权贵中流传的世俗版本,涉及修行的一句都没有。

    刘屠狗贪心不足,明知道既然带出家族,恐怕南史椽这本也是做了手脚的,犹自不肯罢休地一页页翻过去。

    哼哼,这些世家宗派,一个个奸猾似鬼。

    南史氏不重修行可不等于不修行,更何况还出过圣人呢,一个大世家没点自保之力能屹立至今?骗鬼哟!

    可惜任凭二爷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朵花儿来。

    当然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比如某段写在页眉的南史令曰,说理时用曾经亲眼见证的一次彪炳史册的刺杀做例子,简略提到了几句刺客出手时的情形。

    南史令曰:“义之所在,不顾其身。其威也浩然,彗星袭月;其气也刚正,白虹贯日;其兆也广明,苍鹰击于殿上。”

    刺杀都能如此光明正大、惊天动地,与之相比,刘二爷掀桌子的小伎俩就实在不值一提了。

    抛去那些浩然刚正之类由南史令主观添加的赞颂字眼,刘屠狗更关注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这三句。

    在他看来,这虽不是修行法,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灵境界,其中透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意志,其至大至强至刚,比杀人杀己的《同归步》和《破戒刀法》要高出不止一筹。

    当初刘屠狗一心想学杀人术,这两门武技便被唯恐天下不乱的老狐狸随手丢给了他,实际上并非禅门正法。

    究其根底,不过是佛门中走了杀道的下乘法门,本意是除魔卫法,所渡者只在一人一教,终究是有着私心。

    而那刺客一击,分明已经抛却一切,不论内外亲疏,欲渡尽天下无量众生,却唯独不渡自己。

    如此境界,不是佛门更似佛门,简直是以杀入道了。

    当然,以刘屠狗的修为见识,他是无法将这些道理想得如此透彻分明的。

    他只是朦朦胧胧地地意识到,这几句简单的描述,为他打开了一条门缝,让他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更加壮美的风景。

    其实,刘屠狗多少已经悟到,即便想明白了,恐怕自个儿也不会走这条路。对二爷来说,手中刀锋从始至终就只是吃饭的家伙罢了,而不是什么贯彻信念的大道钥匙。

    二爷将阉割版本的《南史氏圣章》初步翻过一遍,随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他又从包袱中拿出石原那本,满不在乎地扔给南史椽,道:“给,这是俺病虎山的《圣章》秘本,这样咱俩就皆大欢喜两不相欠。”

    南史椽接住所谓“病虎山秘本”,先是面露震惊疑惑,但立刻就被喜色掩盖,以为二哥这是要投桃报李了。

    他顾不得道谢,忙小心翼翼地捧起手中一看就上了年头、多有破损的秘本,在二哥笑吟吟目光的注视下,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烛火摇曳,大殿中只有翻书时的沙沙声,殿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细不可闻。

    过了半晌,南史椽缓缓抬起头来,哭丧着脸道:“我就说怎么从没听过病虎山的名号,本以为是我孤陋寡闻,看完这‘秘本’才明白二哥是在诓我。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自家的做了手脚,却没想到刘二哥这本更是阉了个干干净净。”

    刘屠狗语气郑重地对阿椽道:“阿椽,二哥不骗你,二哥真的是病虎山的啊,排行第二,所以才是你二哥的啊。”

    南史椽二话不说,抬腿就往后院厢房走,要来个眼不见为净。

    刘二爷叹口气,无奈道:“二哥我堂堂的病虎山二当家,骗你做啥?”

    他一边说,一边跟上南史椽往后院走去。

    片刻后,前殿中便只剩下瘟神天尊那跨虎持幡五鬼环绕的狰狞造像,依旧高居神座,俯瞰着殿外众生。

    今日座上称天尊,却不知他年坐此又何人?

第十五章 有魔头黑衣白马自西来

    清晨,刘屠狗与南史椽走出瘟庙,小三儿不出意料守在门口,憨厚的脸上满是恭敬。

    刘屠狗稍稍犹豫,取出《乙木诀卷一》,随手撕下前半卷,又特意剔除了书皮和写有“镇压诸天”的那张扉页,扔给了小三儿。

    至今没被刘屠狗记住大名的小三儿下意识接过半卷筑基法门,看了几行便愣在原地。

    南史椽看在眼里,知道肯定也是刘二哥随手带出宗门的解闷书籍,却故作惊讶地感叹道:“小弟虽不知二哥给了他什么法门,但想来足够他在俗世中出人头地兴盛家族了,若是天分足够,甚至能踏上修行路,这份恩情,太大了。”

    小三儿如梦初醒,忙重重跪下,除了双手高高举起将半卷书捧在头顶,整个人近乎匍匐在大雨后的泥泞里,瞬间成了一个泥人。

    刘屠狗咧嘴一笑,对南史椽道:“你的好意二哥心领了,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算是酬谢他一路上的陪伴解闷了。”

    没再理会打算长跪不起的小三儿,刘屠狗以狗屠子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洒脱豪迈姿态,抱拳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阿椽,咱们有缘再会!”

    南史椽北上中原后又转道西行,扬言要西出玉阳关,追随二百年前那支卷土西向的大周铁骑的足迹,亲自丈量史册中“马踏连城、灭国七十、封侯十、异姓裂土者二”的荆棘血途,与东去的刘屠狗正好南辕北辙。

    雨后清晨,大周西陲繁华郡城一个破败神祠的门口,西去书生与东行刀客拱手为礼,身旁泥泞中有一人跪倒,沉默不语。

    金色的光线斜斜照来,三人同沐光辉。

    *************

    一场大雨洗净了青山,刘屠狗孑然一身出阳平东门,一如他孑然一身出兰陵。

    城门处熙熙攘攘,有担菜挑柴起个大早进城来卖的穷苦人,也有满载货物趁着天气凉爽早早赶路的商旅马队。

    还在兰陵的时候,刘屠狗就见惯了这类场面,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真正走出城门,甚至离家远行千万里。

    只是刘屠狗并没有多少感慨的情绪,与这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的人不同,他是个并不急着赶路的闲人,晃晃悠悠溜达的同时,手里还抓着两个热乎乎的烧饼开怀大嚼。

    这下就完全破坏了原本二爷那背长刀跨利刃长发披散黑衣裹身的凶恶形象。

    尤其右小腿被凤九划开的几条口子还在,皮肉倒没什么大碍,一夜过去已经止血结痂,只是变成一条条的几乎被撕烂的裤腿却变不回来了。

    身后马蹄声急,刘屠狗没回头,叼着烧饼轻轻一跃躲到路旁。

    五骑快马狂飙而过,丝毫未因城门附近人流车马汇聚而有丝毫减速。

    此时刘屠狗才后知后觉,似乎刚刚只有他一个人赖在官道中间来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头涌起的一丝怒气也就瞬间消散了。

    路边车队中的几个年轻汉子原本幸灾乐祸地远远瞧着,想看看这个敢于横行霸道的刀客是不是真的艺高人胆大,没想到这么没种,一个屁都没放就认怂了,纷纷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然而那五匹撒欢儿奔跑的快马却很快被勒住缰绳,不仅被骑手驱使着去而复返,更是径直停在了那名年轻的黑衣刀客面前。

    去时五骑排成一线,回返时却是一个半环形,隐隐将刀客包围了起来。

    附近的行人立刻散了个干净,远处却投来更多兴奋的视线。

    马上骑手俱是着皮甲带钢刀的红衣军士,大周以火德而兴,尚红,是以军卒皆着火红袍子,百姓私底下称呼他们为赤佬,

    这五个红衣骑士显然就是赤佬。

    为首者生得鹰鼻豺目,极容易给人留下狡诈凶残的印象。他腰间插着一支红底银边儿的小巧木制令旗,这说明此人是军中的最底层军官,官职是百夫长,民间俗称小旗。

    这个由山贼摇身一变而成官军的老相识居高临下,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刘屠狗,一只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刀柄。

    刘屠狗抬头笑道:“旗总大人找在下有事?”

    被尊称一声“旗总大人”的百夫长表情不变,视线从刘屠狗眉心的殷红竖痕向下移动,在他腰间的屠灭刀上稍稍停顿,又飞快扫过他右腿上的烂裤腿,终于注视着刘屠狗平静的眸子开口道:“阁下便是如今江湖上盛传的活阎王刘屠狗?”

    不同于张扬醒目的相貌,此人说话时十分平静内敛。

    他说得郑重其事,语气中虽没有敬意,却也听不出嘲讽,如对一个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倒是身后四名骑卒面露不屑,看向刘屠狗的目光便越发地不怀好意,想必是对“活阎王”这个匪号十分反感,只是在上司面前不便发作罢了。

    刘屠狗也很认真地点点头,却不说话。

    一名骑卒见上司的眉头微微皱起,终于按捺不住,怒道:“大胆!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敢在旗总大人面前放肆!”

    刘屠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低声道:“这位军爷息怒,小人从来胆子小,又哪里敢放肆。小人只知道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这话一出口,周围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瞬间安静,。

    出言训斥刘屠狗的那名骑卒也是一愣,眼前这个落魄游侠儿明明已经服软,低声细语言辞谦卑,不成想最后一句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森然无比,如平静江水突然汇入湍急峡谷,大浪排空,要将人撞得粉身碎骨。

    那骑卒恼羞成怒,噌的一声,战刀已然出鞘。

    他看了上司一眼,见阴沉着脸的上司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于是双腿一夹马腹,越众而出,朝着刘屠狗头顶就是一刀劈下。

    刘屠狗侧身轻松避过,屠灭刀自骑卒胯下战马的右前腿一切而过。

    那匹健壮战马发出一声悲鸣,陡然跪倒,随即右眼被一把雪亮利刃刺破,直贯入脑。

    快得不像话的短刀狠狠一搅,继而微微向上一挑,战马的头盖骨便给卸了下来,脑浆流了一地。

    嘶鸣声戛然而止。

    马上骑卒猝不及防,重重跌落在地,他倒是硬气,一声不吭,挣扎了一下,却爬不起来,一张泛着铁青色的脸瞬间涨的通红。

    刘屠狗弯腰一把将灰头土脸的骑卒拉起,不顾他的挣扎与怒视,将他轻轻倚靠在倒毙战马的身上,呵呵笑道:“军爷小心些,即便军爷骑术高超,偶尔马失前蹄也是有的。”

    百夫长挥手制止了拔刀出鞘作势冲锋的另外三名手下,用依旧平静的语调道:“好胆!好杀心!”

    皱皱眉便能教手下毫不犹豫当街伤人,出师不利仍然能心平气和,刘屠狗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曾临阵脱逃的小军官刮目相看:“旗总大人才是好手段!好心胸!不像在下,心眼小的很,总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时而是天真烂漫的赤子心性,时而如狠辣奸猾的江湖老狐狸,狗屠子与活阎王是刘屠狗的一体两面。

    仿佛没听出刘屠狗话语里的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百夫长松开按刀的右手,在马上抱拳道:“在下阳平右卫麾下小旗薛渭臣,自从前次与刘兄狭路相逢,不仅在下十分想念,校尉大人更是慕名已久。这回刘兄可要随我回营小住几日,好让阳平右卫尽一尽地主之谊。”

    刘屠狗为难道:“薛兄太客气了,不是小弟不愿意,实在是怕诸位兄弟的战马再有什么损伤,何况小弟这就要出发去中原闯荡,再也没有机会与阳平右卫的弟兄们狭路相逢,还请薛兄向校尉大人转告小弟的歉意。”

    薛渭臣闻言稍一沉吟,很快摆手道:“刘兄太客气了,既然刘兄去意已决,渭臣也不便挽留,这样吧,这匹战马脚力尚可,便赠予刘兄,以壮行色!”

    说罢,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向刘屠狗。

    刘屠狗也不推辞,大方接过,笑道:“薛兄盛情,小弟愧领。”

    薛渭臣转身骑上部下让出的战马,等三名部下带上那名受伤骑卒,五人三骑立刻纵马回城,期间再没有向刘屠狗看上一眼。

    刘屠狗瞅了瞅静立身侧的白色健壮骏马,虽有些不纯的杂毛,但已经很是难得。心说这位“薛当家的”倒是知情识趣,见二爷我当真敢在城门附近开杀戒,便知道只有让二爷安心逃命,他才可能免去一死。

    可是,二爷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扭头四下一扫,骑马?爷们儿不会啊!

    远远围观的各色人等连同几个一直不曾有所行动的东门卫兵纷纷移开目光,生怕也如地上那匹可怜马儿一般给一刀掀飞了天灵盖儿。

    待刘屠狗转回头,这些视线又好奇地瞥了过来。这位爷此时还不上马逃遁,莫非要等那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旗总大人领着大军来围剿么?

    偏偏这位爷原地琢磨了半天,怎么竟然还干脆闭上了眼?

    紧接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那匹白色骏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前腿弯曲,自行跪在了地上,头颅低伏,如同跪拜。

    在无数人敬畏的目光中,黑衣刀客不紧不慢地跨坐上马鞍,然后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白马就温驯地站起来,沿着官道缓缓行去。

    行了几十步,白马渐渐由缓行变成碎步小跑,最后更干脆扬蹄飞奔起来,载着长发随风狂舞的黑衣很快消失在道路远方。

    随着白马一骑绝尘的,不只是那位负刀黑衣和一旗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追兵,还有一则在民间流传甚广的奇闻。

    有魔头黑衣白马自西来。

第十六章 追追逃逃杀杀

    清晨时分发生在东门外的这场冲突因为目击者众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全城,其中尤以白马跪黑衣的一幕最为摄人心魄。

    如此异象绝非凡人,而既然那位黑衣心狠手辣不似圣贤,那么无疑就是邪魔转世。

    无数人赌咒发誓说虽然当时魔头闭上了双目,其眉心却张开了一枚血色竖眼,任谁被那血眼看到,立刻就得魂飞魄散。

    平民百姓只把这件奇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当冲突的另一个主角,据说刚刚调进阳平右卫不久的百夫长薛渭臣的凶残相貌也随之传开时,庆有商行连同冀家镖局不可避免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虽然阳平郡城不似一般小城那样,只有一个甚至常常不满编的千人卫驻守,但麾下千人的右卫校尉仍旧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实权人物之一,绝非他们可以得罪。

    一身淋漓泥水的小三儿如饮美酒,醉汉般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整个人尚且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可没等他回到镖局,就给冀总镖头的心腹伙计拦下,生拉硬拽向早有人接应等候的西门。

    前一刻还踌躇满志准备光大门楣,下一刻就不得不背负着延续家族香火的重任仓皇逃亡,人生的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在镖局中人想来,虽然在马队回城途中的不短日子里,镖局并没有被报复和灭口,右卫校尉也肯定做不到一手遮天,可难保不是在等马队归城再一个不落地斩草除根。

    如今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那位鹰鼻豺目的小旗又被当众落了面子,难免要迁怒于人,形势就愈发地危如累卵。

    总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商行或许还能破财买命,小小的冀家镖局却没有心存侥幸的资格。

    许多人的命运因一人而骤然改变,而此时此刻,那在江湖传闻中愈发被夸大,据说凶威可令百兽跪拜的黑衣白马大魔头刘屠狗正在逃命,身后足有一旗百人在紧追不舍。

    这百人可都是装备有强弓硬弩的彪悍骑兵,正面对上,刘二爷不死也要脱层皮。

    筑基境意在锤炼肉身,同境界中武力其实差别很大,如刘屠狗这般走暴烈杀道的路子,甚至可以跟练气中境没有全力出手的凤九过几招。

    可毕竟不是练气,即便灵气不是全用在筑基上,也做不到调用自如,对敌时仍旧只能靠血肉之躯,体力恢复缓慢难以长久。

    因此虽然笼统来说筑基足够以一敌十,练气更能力敌百人,可真要与一百精锐骑兵正面厮杀,无疑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十的败家买卖。

    大魔头刘二爷对老燕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单人独骑冲向敌阵还能从容斩杀八百人,真不知该是何等凶威。

    说到凶威,所谓的白马跪黑衣,不过是刘屠狗灵机一动,闭眼默默观想屠灭刀,杀气煞气外露吓住了白马。

    换做其他做久了的屠子,凭借屠刀和言语气势,同样能让牛马哀鸣流泪,跪地引颈就戮。

    因此刘二爷平白被说成大魔头降世实在冤枉,屠子祖师爷投胎还差不多。

    距离灵感宗师境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二爷也只能哀叹一声:“啥时候才能无敌丫?”

    然后继续专心逃命。

    这场要命的追追逃逃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凭借快马先发积累的一点儿优势渐渐被精锐骑军的追踪技巧和人数优势抹平,双方已经数次隔林隔山相望。

    更为糟糕的是,阳平越往东就越是无法迂回游走的一马平川,而对于身后那一百追兵来说,前方渭水谷地那片无遮无拦的茫茫旷野,就是那胆大包天抢劫军马的该死魔头的葬身之地。

    紧急翻阅《山川风物志》而对附近地形有了大略印象的的刘屠狗也深知不妙,三天三夜的停停跑跑已经让白马疲惫不堪,等到了谷地就完全没有歇马蓄力的机会了。

    *************

    天色将晚,暮色已生。

    五骑隶属于阳平右卫的红衣骑兵微提缰绳,纵马自一个土坡缓缓下行。

    土坡是堵被废弃不知多少年的城墙的遗址,顶部坍塌出一个仅能容二骑并行的缺口,久而久之,就被当地人踩出一条便捷小路。

    这五骑就是沿着这条偏僻小路搜索而来。通过缺口时,带队的伍长还小心翼翼怕被伏击了,结果风平浪静毫无异状。

    五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也不急着继续搜寻,看看天色,薛大人很快就会吹号集结,觅地休整了。

    夕阳的昏暗光线自背后的缺口照过来,映得坡上黄土更添金黄,骑兵们的红衣也越发鲜艳,宛如血色。

    背对夕阳的土坡斜面是阳光无法触及的昏暗领域,越往下,光线就越发暗淡。

    走在最前方的伍长正好踩在光与影的界线上,人与马的前半截已经投入黑暗。

    他立刻又警惕起来,一边睁大眼睛努力适应光线的变化,一边低声道:“大伙儿打起精神来,别阴沟里翻了船。”

    其余四骑纷纷答应,各自凝神戒备。

    深秋傍晚,山风呜咽,鸟兽渐渐绝迹,并无一丝不妥。

    一个年轻骑卒笑道:“伍长,那魔头逃命都怕来不及,还敢埋伏咱们右卫铁骑?”

    伍长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将始终出鞘的马刀插回刀鞘,回答道:“对这种敢光天化日抢劫军马的亡命徒,小心些总不会错。”

    话音才落,风中就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悠长而愉悦。

    五人同时回头,因为光线瞬间的转换,立刻被晃花了双眼。

    但他们在一瞬间就已经清楚地看到,坡顶立着一匹白马,马上是一袭黑衣。

    那身影仿佛融化在夕阳里,居高临下,一骑冲五骑。

    伍长反应最快,迅速回马的同时马刀再次出鞘。如此近距离的狭路相逢,弓弩的作用已经不大。

    方才说话的年轻骑卒本来位置靠后,现在却首当其冲,甚至已经来不及掉转马头。

    他尽量扭转身体,右手迅速抬起挂在腰间的青铜弩,左手摸出了一只弩箭。

    可惜那黑衣魔头没有留给他更多时间,弦还未上好,白马已近。

    年轻骑卒寒毛倒竖,生死之间福至心灵地把青铜弩竖起在身前,至于能否格挡住那口雪亮刀锋,只能听天由命。

    刀锋并未如期而至,白马一冲而过,马背上那袭黑衣却猛然冲天而起,如大鸟展翼,遮蔽住越发昏暗的夕阳。

    骑卒眼中只剩下一片在风中舞动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一抹夺命的亮光。

    一只脚重重踏在年轻骑卒手持的青铜弩上,巨力加持之下,青铜弩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咔嚓一声,胸骨立刻碎裂,塌下去一大片。

    年轻骑卒口鼻中鲜血狂喷,拼尽力气把左手弩箭奋力上刺,却刺了个空。

    他眼中的光彩立刻暗淡,身体重重跌落,在黄土坡上砸起无数烟尘。

    右脚一个蹬踏,借力再次跃起的持刀黑衣毫不留情,躲过垂死骑卒最后一刺的同时,刀锋快速划过另外一名骑卒的咽喉,而左脚已经顺势踩在了第三骑战马的头顶。

    马的头骨远比人的胸骨坚硬,这匹可怜战马眼角开裂溢出鲜血,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再次上演了一出跪黑衣的戏码。

    而这名原本反应迅速已经回马出刀的骑卒,猝不及防被掀下马背,就地滚了一圈儿后毫发无损地站起,竟是意外地逃过了一劫。

    只可惜他的好运道已经无关大局。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位恐怖黑衣已经再度借力跃起,身体前冲的同时如车轴般快速旋转。

    一抹璀璨刀轮凌空绽放,摧枯拉朽般将连同伍长在内的两名骑卒扫落。

    鲜血飞溅,滋润黄土。

    幸存的骑卒眼睁睁看着一向小心谨慎也确实严阵以待的老伍长被轻易斩杀,眼睁睁看着一柄原本属于同袍的马刀向自己飞射而来,眼睁睁看着那杀人如剪草的黑衣跨上马背,消失在远方的沉沉暮色之中。

    集结的号角终于响起,在深秋的野外显得格外浑厚悠远。

    骑卒颓然倒地,却是再也无法与同袍汇合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的情景一再上演,又有十余人被干脆利落地斩杀。

    这旗追兵再也不敢大模大样地追杀,甚至不愿再分散搜索,以免落单时撞上那名凶残狡诈的黑衣魔头。

    薛渭臣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并没有怪罪他们,这剩下的八十余骑是他立身的本钱,不敢稍有挥霍。

    他将余下的骑卒分成三队,其中两队各三十人,其余二十几人由他亲自统领,拉开一张稀疏猎网,再不给刘屠狗可乘之机。

    好日子就此到头,抓住追兵因为几次被截杀而明显放慢速度的有利时机,稍稍出了口恶气的刘二爷极其干脆地溜之大吉。

    渭水谷地素来肥沃,可惜常有战乱导致人烟稀少,即使经过近二百年来大体平稳的生息繁衍,依旧是地广人稀。不得不说,渭水既是这片谷地肥沃的根源,却也阻隔了中原与西北的交通往来。

    兰陵位于盆地之中,纵然富庶,却少有大面积的平坦地势,只可惜刘屠狗无暇观赏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几百里沃野风光。

    黑衣白马一往无前。

第十七章 左岸枭雄尚落魄

    滔滔渭水,浊浪翻涌。

    河岸边孤零零生长着一株十分粗壮的老柳树,树下不远处一匹健壮白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草。

    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老槐树丝毫不像南国的同类那般妩媚婀娜,反倒十分丑陋臃肿,掉光了叶子的柳枝如同一头乱糟糟的枯发,尽显老态。

    刘屠狗倚坐在老柳树背对河水的一侧,以免被溅上岸的水花打湿手中的《山川风物志》。

    这卷原本只是用来解闷的旧书对他此次逃出生天功不可没。

    河对岸一队三十人的彪悍骑兵赶到河边,隔河望见白马,当即有人朝天上射出一支响箭,不久就听到远处雷声隐隐。

    这队骑兵奉命出城追杀那抢劫军马的黑衣魔头时尚有一旗百人,陆陆续续被杀死十几人之后再不敢分散寻敌,分成三队拉开一张稀疏的猎网。

    面对几十张强弓硬弩,那魔头便再不肯主动现身挑衅,只是一心逃遁。只可惜最终功亏一篑,教那魔头逃过了渭水,这已是出了阳平郡的辖境了。

    左岸是迅速合流的八十余骑,右岸却只有一匹悠闲白马。

    红衣骑卒们的目光向中央一人的脸上汇聚,有轻松释然,有疲惫犹豫,却惟独没有跃跃欲试的求战欲/望。

    在他们看来,这场持续数日夜长驱几百里的的追杀与反追杀终于结束。即便不顾擅自越界的严重后果,眼前这个偏僻渡口也绝对找不到足够将八十余骑运过河的船只,甚至现在渡口上一只船都看不到。

    城府幽深如薛渭臣,也不禁有些懊丧。

    出身低微,武功也不出众,他经营多年才不过是一个小旗,其中多少辛酸血泪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好不容易被贪得无厌的校尉大人引为心腹,派出去做些见不得光的缺德事,却撞上刘屠狗这个魔星。

    先是坏了一笔本该收获颇丰的无本买卖,连亲信手下也被斩杀,继而在城门外被当众夺去坐骑,于公于私,都容不得他置身事外。

    生长在渭水边的人常常被长辈赋予“渭臣”“渭卿”一类的名字,薛渭臣便是如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渭水反倒成为阻挠薛渭臣洗刷耻辱的天堑,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不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对岸老柳树后走出一个黑衣少年郎,披散长发,背负长刀,腰间悬着一口明晃晃的利刃。

    八十余骑卒群情耸动,本应急急逃命如丧家之犬继而被无情捕杀的猎物,却用他锋利的爪牙轻易撕扯去十几位同袍的性命,反差之大,教他们羞愤之余更多的却是敬佩甚至畏惧。

    而对于刘屠狗来说,这种时候,老白的江湖故事就又派上了用场,天知道写书的那些落魄秀才为啥如此执拗,总要往刀口舔血的野蛮汉子口中硬塞进文绉绉酸掉牙的漂亮话,仿佛大侠们随时准备着用文章扬名。

    他很开心地咧嘴笑道:“二百年前大周西征铁骑派出一支偏师五千人从此偷过渭水,给大军争取渡河时间,结果无一生还。事后宣威王俞达在此遍植柳树陪伴英灵,最终却只活了这一株,可见这老柳渡不是留人之所。”

    引经据典显摆了一番刚从书上得来的见识,刘二爷心情舒畅,忍不住大笑道:“薛兄一路相送几百里的盛情高义,小弟受之有愧丫,日后定要报答。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二人就在这小小渡口分别吧。可惜渡船都被小弟吓跑了,不能接薛兄过河喽!”

    薛渭臣气极而笑,语气却极为阴冷:“西征中功劳最大,以异姓裂土封王的两位王爷,武成王戚鼎族灭,宣威王俞达虽被褫夺了封地,却仅仅降爵一等,不失一个怀德侯的封号武侯之位,未尝不是因这种柳之义而得英灵庇佑。如此福地,刘兄何忍速去?”

    本是洋洋得意的刘二爷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俞达已经不是王爷了吗?唉,书上说的也未必是真嘛!”

    这下反倒是薛渭臣有些惊愕了,自己就是让这么个没心没肺率性而为的半大小子给整得灰头土脸?还是对方真是个返老还童的老魔头,城府深的连自己都看不出来?

    刘二爷既然稍稍找回了场子,也就再没兴趣跟薛渭臣依依惜别。

    他翻身爬上马背,轻拍了拍相依为命数日的白马:“阿嵬,走喽!”

    明显瘦了一圈儿,又被取了个怪僻名字的白马阿嵬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发泄一般地张嘴从老柳树上扯下一截枝条,这才溜溜达达地往东而去。

    在左岸几十铁骑的沉默注视下,黑衣白马洒脱而去。

    就这样轻飘飘地把那恩怨生死,把那前尘往事,把那尚显落魄的枭雄与野心,给统统抛在了身后。

    *************

    黄昏时分,兰陵王府。

    若非门前匾额上写得明白,大门口又立着两名煞气隐隐的银甲近卫,这座并不如何奢华的府邸,瞧着真不像是亲王居所。起码并没有霸道地圈占去所在的长街,也没有立下传说中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煊赫石碑。

    一位青衫书生缓缓行至王府大门前,先是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据说是天子陛下亲题的王府匾额,才在银甲近卫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拱手抱拳,朗声道:“在下南史椽,求见兰陵殿下,还请通传!”

    守门甲士并无一丝身为亲王近卫的傲气,虽然此时天色已晚,来人的言语也不够恭敬,仍然叩响门环,低声向门内说明情况,随即又站回了原位。

    南史椽静立了片刻,就有一个管事从侧门出来,恭敬延请。

    回头望了望昏暗的天色,一弯残月已经挂在了天际。

    南史椽整理了一下因为包裹棉衣而有些臃肿褶皱的青衫,昂然入府。

    他并没如自己料想的那般被引到书房一类的静室,甚至也不是会客的偏殿,反而一路穿廊过屋直往后殿而去。

    王府规模不大,片刻即到。

    后殿灯火通明,却只有两人在。

    殿前石阶上倚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袒胸赤足,右手支着头,左手按住一只酒坛,鞋子被踢落在石阶下,可谓放浪形骸。

    老者面色红润,却无醉态,炯炯双目中神光一逼,立刻教南史椽背上生出一层细汗。

    如对狮虎。

    南史椽面上不露声色,抬头向石阶顶端迎风而立的那人看去。

    那是一位着月白色单薄锦袍的十六七岁少年郎,身材修长却矫健,并无文弱之感,脸上棱角鲜明,剑眉斜飞,眼角与唇线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轮廓,显得格外狭长。

    少年双手倒持一柄形制朴拙的青铜古剑,向下轻轻一按,咚!

    并不锐利的剑尖与石阶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史先生懂舞剑吗?”按剑少年开口。

    南史椽摇头:“一窍不通。”

    “先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少年再按剑,咚!

    南史椽再摇头:“一无所知。”

    “先生何以教我?”少年三按剑,咚!

    南史椽三摇头:“一言也无。”

    石阶上下陷入了无声的沉默,晚风习习,无人的殿中无数烛火跳动,殿外已不见夕阳,却依旧有着藏蓝色的天光。

    燕铁衣猛地举起酒坛灌下一大口,酒水淋漓,打湿了乱糟糟的胡须与袒露的胸膛。

    他吐出一口浊气,瞪眼问道:“后生,此时此地,你是南史椽,还是下一任周天南史令?”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南史椽却轻笑道:“游学士子南史椽见过燕老先生。”

    他又向石阶上轻轻拱手:“见过姬兄!”

    按剑兰陵王随手抛去古剑,降阶而下,走到南史椽面前,同样拱手道:“姬天行见过南史兄!”

    燕铁衣同样起身下阶,侍立在少年身侧,待两人见礼后道:“殿下,南史先生不是修炼之人,耐不得殿外寒气,不如入殿做长夜之饮,岂不快哉!”

    姬天行微微颔首,笑问:“南史兄以为如何?”

    南史椽欣然从命。

    三人走上台阶,见到被姬天行随手掷于地上的青铜古剑,剑身古朴,上面雕刻有古老的文字图形。

    南史椽弯腰拾起,笑道:“看其形制,该是古籍上记载的八侑之舞所使用的礼器,其名舞雩。”

    姬天行点头道:“正是此剑,由宫中巧匠依古籍所制,方才先生还说对舞剑一窍不通,那八侑剑舞不就是上古君王才能观赏的至正之舞吗?”

    南史椽摇头道:“世事变迁,早已礼崩乐坏,我可不懂什么八侑之舞,反倒听说这兰陵郡城南郊有座舞雩台,是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温柔乡。”

    他顿了顿,故作疑惑道:“却是不知这座舞雩台,与上古圣贤借之奉天承运的那座有没有区别。说不得在下也要效法先贤,去台上天人交感一番才是啊!”

    此语一出,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忽地放声大笑。

    这笑声快意之极,响彻大殿,直入长空。

    浩荡周天,最多失意之人,不论是蝼蚁般努力向上攀爬的薛渭臣,还是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南史椽、百战老将燕铁衣,即便是生在天子家,依旧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与不可免俗的野心。

    太多的心照不宣,尽付与这一笑。

    礼崩乐坏,喜煞多少落魄枭雄?

第十八章 右岸赤子是修罗

    天空碧蓝如洗,粗粝的西北风并没因为隔着一条渭水就有所收敛,反倒随着冬季的日益临近而越发骄狂。

    离着官道不远的旷野上,刘屠狗挥刀斩下最后一枚头颅,环视四顾,周遭百步内倒毙着七八具不那么完整的尸体,其中有人也有马。

    他走近一匹逃过一劫的无主马儿,从马身上扯下一只水囊,打开瓶塞闻了闻,是寒冷干燥的西北风也驱不散的辛辣酒香。

    刘屠狗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一股快意的火焰从胸膛中腾起,越烧越旺。

    如果说渭水西岸是跋扈边军的势力范围,东渡之后的天水郡就是地方豪族与大帮派的乐土。

    天水郡民风彪悍尚武,尤以盛产马帮和刀客闻名大周。前者半商半匪,有本无本的买卖都做得;后者更是以刀口舔血为生,只要雇主出得起价钱,行事从来毫无道义可言。

    这些马帮和刀客大多依附于地方豪族宗派,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同时极度排外,一同把持了东西往来的商路。

    他们向西勾结边军做走私贩奴一类的勾当,向东巴结中原权贵豪商,凭借地头蛇的地位在商贸往来中牟取巨利,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难以撼动。

    薛渭臣不愿渡河,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旦被不对盘的势力指摘他捞过界,群起发难之下,校尉大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弃卒保车,把他交出来平息众怒。

    不渡河不代表就要忍气吞声,阳平右卫在天水郡同样有利益往来密切的代言人。

    于是,有关黑衣白马魔头的种种事迹被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而天水郡最不缺的就是急于出人头地的潦倒刀客。

    这条路上,刘屠狗注定不会寂寞。

    *************

    定襄,地处湘州宁国郡南端,与北面荆州隔着一条湘水支流宁清河,是连接南北的大城。

    近二百年前,趁着铁骑西征、中原空虚的大好时机,湘西荣王起兵反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占据整个湘州。

    派出偏师掠地的同时,叛军主力云集定襄,意图乘胜渡河,直捣京师。

    仓促拼凑的平叛大军很快南下,先锋营一个燕姓校尉率先渡河,正撞上前来抢占宁清河南岸渡口的数千叛军。

    此时渡过河的官军极少,危急之时,那燕姓校尉单骑冲阵,一柄大关刀斩杀近千,竟将几千人一举击溃。

    此后数场大战,双方死伤极重,数万将士埋骨宁清河畔。

    荣王一败再败,最终坐困定襄城,为部下所杀。因这荣王与天子是一母所出,虽然看在太后面上,死后仍葬以亲王之礼,却被朝廷赠了一个恶谥,湘戾王。

    据说那弑主的部将自知不为太后所容,为了保全家人,于下葬当天跪在王陵前自杀谢罪了。

    近两百年过去,那场染红宁清河水的连天血战渐被遗忘,一骑破数千的传奇故事也早被说书人口中更新鲜的段子所取代。

    只有一些路过渡口的文人骚客才会指点感慨一番,留下几句凭吊诗文。

    其中最出名的一句,“可怜宁清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连城中小儿也会唱。

    但也仅此而已了,人都是善忘的,哪一年这宁清河畔不又多上百十条无人在意的冤魂?

    就像今天,一大早南岸渡口就人头攒动,除了不愿招惹事端而远远躲开的赶路人,几百号人俱作江湖豪客打扮。

    不少粗豪的汉子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钢刀直直插在土里,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议论纷纷。他们可不怕城中官府,没见来查看情况的捕头和小旗都被几位武林大豪请走了么?

    “李三哥,那毛都没长齐的什么剑魔真有那么厉害?依小弟看,凭三哥的身手就妥妥地料理了他!”一个独眼的粗豪汉子叫道。

    被称作李三哥的是个中年汉子,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据说是因为早年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抓起一块熟牛肉丢进嘴里,边嚼边道:“不是哥哥长他人志气,待会儿兄弟千万别往上凑,否则死了可别怨哥哥没提醒你。没见西湖剑宫的高手都来了三个?”

    说着,他指了指飘在河中,被一条长长缆绳拉住的小船。

    独眼汉子似是对李三哥极为信服,听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道:“怪不得,兄弟我听说那剑魔幼时被胡九豺灭了满门,为的是逼问戾王宝藏的下落,这是真是假?”

    这话一问,一旁的其他江湖客也纷纷竖起了耳朵,不少人眼露精光。

    李三哥摇摇头道:“据说这个湘戾王就是二百年前造反被杀的荣王,当初的封地就在湘西,还有人说胡九豺落草湘西就是为了找这个宝藏。可这荣王都死了快二百年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有,我看也早被人得去了。”

    独眼汉子一拍大腿:“嘿呀!听三哥你这么一说,我看这十有**哇,就在剑魔的手里,不然他一个孤儿,怎么能活到今天,又是怎么练出一手惊人的剑法?”

    不少人显然也是如此想法,原本乱糟糟的小圈子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有些人干脆和别人拉开了距离。

    李三哥见状,果断起身,抱拳道:“我劝诸位莫趟浑水,告辞!”

    他说罢转身就走,既不过河,也不回城,沿着宁清河往东而去。

    独眼壮汉张了张嘴,有些犹豫,然而终究没有开口挽留。

    南岸渡口依旧人头攒动。李三哥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一骑从定襄城方向飞速赶来,临近河边时马上骑士还冲河中大喊了一声“人来了”,引得群豪纷纷回头。

    声未歇,河中那艘小船的船舱中立刻出来一青两黄三名剑士。

    两名黄衣俱在壮年,一个高而干瘦,手中剑短而细,显然走的是轻灵诡变的路子;另一个稍矮而魁梧,剑身长且宽,分量明显不轻。

    两人高高跃起,中途在不住晃动的斜长揽绳上轻轻几次借力,很快跃上了岸,一看就是练气境界的高手。

    剩下一名中年青衣剑士更是不凡,足尖在船头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如同一只大鸟,横穿水面十余丈,直接飞上了岸。

    河边数百游侠儿看得清楚,纷纷倒吸了口凉气,不少识货的已经脱口而出:“宗师!西湖剑宫好大的手笔!”

    两名炼气境的武士也还罢了,在江湖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灵感境界的宗师就绝对稀罕了,小派未必有,大派也必定是长老尊位,不是寻常武者想见就能见到的。

    人群自动分开,三名西湖剑宫的大剑士走到众豪侠最前方,面南默然而立。

    数百游侠儿丝毫不觉受到轻视,反而因为即将看到宗师出手而兴奋异常。传说中登萍渡水、罡气护身,甚至百步外驭器取人性命的陆地真仙啊!

    这又是底层江湖的以讹传讹了,若是深山遇“名师”的好运二爷在此,定会对这些见识比小三儿强不了多少的游侠儿哭笑不得。

    宗师境界是厉害,真气外放那是轻轻松松,驭使法器也不是不行,可跟陆地真仙的天人境界相比,那简直判若云泥,中间儿还隔着整整一个神通境界呢!

    几百人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好多游侠儿已经有些不耐烦,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白衣,头发被最最简单普通的逍遥巾束起,如果没有手中那一柄长剑,就像一个出来游学的寒门士子。

    无人疑惑,也无人露出轻视之色,因为来人看似闲庭信步,实则速度极快,随着对方的越发临近,众人甚至产生了狂风袭体的错觉。

    站在最前方的青衣宗师剑士境界最高,感受也较常人不同。

    他没有感到狂风,却隐隐看到南方天际上一道浩大血光正飞快向北蔓延而来。

    青衣宗师神情凝重:“不是宗师,却有远超寻常宗师的巅峰气象!”

    杀心大盛,青衣大剑士拔剑而起,而本该束手就擒或者仓皇逃窜的白衣少年也不约而同拔剑前冲。

    此时二人相隔尚有近二十丈。

    不止数百游侠儿,连同两位黄衣剑士都吃了一惊,齐声惊呼:“长老!”

    连句场面话都没交待,上来就下死手?

    唯一没有吃惊的只有即将交手的两人。面沉如水的青衣宗师本就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宝藏的消息一旦散播开来,西湖剑宫在偌大江湖上可做不到一手遮天,更何况还有朝廷在。而早在白衣吴二三感受到渡口诸人恶意的一瞬间,这几百人在他眼中已经全部成了死人。

    两道炫目剑光亮起,是真正的剑光,而非剑身对光线的折射。

    一道白中泛青,长十余丈,形如长带,水流般席卷而出,这是西湖剑宫青衣长老的手笔。

    另一道通体浅红,长度却只有三尺上下,细窄如线,气势完全被白青剑光盖过。

    胜负已分,在睁大了眼睛观看宗师出手的诸人看来,那个惊才艳艳的新晋年轻宗师恐怕下一瞬间就要身死道消。

    可没等他们升起赞叹和同情,场中形势骤变。

第十九章 冤冤相报一剑了

    剑意生光,被看作剑士踏入灵感境界的标志。

    作为剑术与剑意初步相合的体现,剑光的载体是附着于剑身的那层微薄灵气,生灭只在一瞬间。

    是以剑光远远比不上有充足灵气支撑的剑气,那是灵感中境以上的宗师才有的手段。

    青衣大剑士的白青匹练纵然声势浩大,依然还是剑光,而不是剑气。

    白青匹练摧枯拉朽撞上浅红细线的一瞬间,双双飞速湮灭,场中两人的距离也在极快地拉近。

    青衣宗师面色大变,只有他与对面的白衣剑魔知道,自己的白青剑光并非自然消逝,而是被那根浅红细线硬生生击散的。

    不容细想,两人一触即分。

    背对青衣的剑魔依旧沉默,他的左肋下被切出一条直达腰际的长长伤口,鲜红血液汩汩而流,迅速染红了左腿和脚下的土地。

    但无疑,他还活着。

    青衣宗师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疑惑,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还不是宗师,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吴二三没有回答,只稍停顿了片刻,突然再度前冲,直奔那名身长剑短的干瘦黄衣剑士,人还未到,原本指地的剑尖已开始勾画出一道斜斜的锋锐弧线。

    干瘦剑士猝不及防,惊怒交加之下迅速后退,身法灵活之极。

    在他看来,只需数百游侠儿组成的险恶人群稍稍阻上一阻,就大可以轻松游斗待援,拖死眼前这头重伤发狂的困兽!

    吴二三毫不犹豫挺身直进,杀气凶性有增无减。

    剑光再展!

    没有之前剑上飞红线的奇诡气焰,剑身两面突然各自亮起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浅红血槽,瞬间让一柄并不出众的铁剑化作择人而噬的凶兵。

    一道浅淡的血色弧光轻轻划过,最先被当做挡箭牌的两个游侠儿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随后跟进的白衣剑魔轻轻一撞,四片大小不一的残肢就各自飞起,瞬间腾起的薄薄血雾,转眼又被迟来的劲风吹散。

    电光火石间的一进一退,陡然化作一场腥风血雨。

    随风飘散的血色雨珠打湿了无数人的脸颊,人群立刻大乱.

    意图远离免遭殃及的有之,围向战团中央想着浑水摸鱼的有之,近水楼台抽刀阻止他人染指的有之,乘乱报仇或者害人的亦有之.

    无论是顺势而为还是身不由己,绝大多数游侠儿几乎同时加入了这场血腥的盛宴。

    另一名魁梧黄衣大步奔向始终静立不动的青衣长老,以他朴拙钝重的剑路,除非也如白衣剑魔那般大开杀戒,否则根本无法在拥挤人堆里有所斩获。

    青衣大剑士见他过来,缓缓闭上双目,低声道:“我懂了,剑意生光,并非是只有宗师才能涉足的剑道妙境,他不及我浩大长久,我却没有他的决绝纯粹。”

    静默了片刻,青衣宗师继续道:“你可还记得祖师遗训?”

    “长老!”

    魁梧黄衣虎目含悲,他已经注意到青衣宗师心口处那个前后透亮无血无肉的细小孔洞,知道这位师长命不久矣,但还是恭敬低头,沉声道:“祖师遗训,以剑求道,纵死无悔!”

    青衣宗师怅然一叹:“唉,利欲熏心七十载,一朝顿悟道已空。逃命去吧!不孝弟子愧对祖师,请宫主不必为我报仇。”

    魁梧黄衣低头遵命,再抬头时,这位朝闻道朝即死的青衣大剑士已然气绝。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一会儿工夫,一袭显眼黄衣已经倒在尘埃。真要说那位练气已大成的名门剑士与同样横尸就地的潦倒游侠儿有什么不同,只能说相比满地四分五裂的肉块,干瘦黄衣幸运地留了一个全尸。

    重伤的白衣剑魔不想陷入被缠斗围杀的绝境,于是两黄衣一横死一偷生,道理简单却残酷。

    死了干瘦黄衣,厮杀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地激烈了。

    魁梧黄衣突然大吼:“吴二三!今日西湖剑宫认栽了!今后也再不会与你为难!这些游侠儿罪不至死,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再造杀孽?”

    “哼!”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一道颜色似乎深了些的血色弧光闪过,紧跟着就有无数惨叫声响起。

    战团中央被这一剑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显露出一个浴血持剑的单薄身影,若非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剑道修罗!

    “冤冤相报何时了?”吴二三反问了一句。

    剑光急转,伴着无数濒死的惨嚎,那是一曲夺人性命的死亡之舞。

    白衣剑魔自问自答道:“杀干净就是了!”

    字字冷入骨髓。

    不再犹豫,魁梧黄衣就近寻了一匹健马,稍一沉吟,沿着官道径直向南方逃去,再没向身后多看上一眼。

    与此同时,那位远比西湖剑宫三位大剑士和无数横死的游侠儿明智,先一步果断抽身的李三哥,已经一步不停走出了十多里。

    直到远远瞧见一位枯黄头发、孤零零独坐河边的老道士,他才肯停下,轻声道:“前辈交代的事情已了,宋渔告辞!”

    老道士一动不动,两人相隔太远,该是没有听到。

    化名李三哥的宋渔却再不停留,转身就走。

    狂奔出三四里,早已看不到老道士的影子,宋渔右脚狠狠跺地,身躯猛地向上窜起数丈,却不再下落,轻盈如柳絮一般往北飘去,不及片刻就消失在宁清河对岸的旷野里。

    此等轻功,竟是远超那位已经死在吴二三剑下的西湖剑宫青衣长老。

    这位藏头露尾的“李三哥”,赫然也是一位宗师。

    *************

    发生在定襄城北宁清河南的一场惨烈屠杀,虽然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轰传江湖,却也无法在短期内波及相对封闭独立的天水绿林。

    天水郡是贫瘠的,然而财富权势又似乎唾手可得。对于在这片地界儿上讨生活的刀客们来说,一个黑衣白马自西来的无名少年,成了他们出人头地的绝佳踏脚石,哪怕已经有无数人在这块石头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无定县,天水郡广袤地域上诸多贫瘠小县中的一个,因临近一条时常改道的无定河而得名。

    县城西门城墙根下靠坐着一个明显上了年岁的老卒,闭眼假寐,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城门外那荒凉的景色,他已经看了很多年,实在提不起兴头。

    远方马蹄声声,不用睁眼,他就能听出这支马队大致的规模。恩,总得有七八十骑吧。

    待蹄声近了,老卒才缓缓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睁眼细看时,却不免有些吃惊。

    七八十骑,马的数目没错,人却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骑白马穿黑衣的半大小子,他腼腆地朝老卒笑笑,扔过来一小块碎银子道:“军爷,小的到县城贩马,还请行个方便。”

    老卒收了碎银,懒懒地一挥手,道:“过去吧,这卖马啊,西市就成。”

    虽说这孤身一人就敢带着如此多马匹上路的后生怎么瞧都不像贩马人,反倒跟那些野草般死了一茬又一茬却怎么也死不完的刀客马匪很相似,马匹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但这关他一个守城小卒啥事儿?能在这片穷山恶水活得滋润的,从来就没有一个本分人。

    黑衣白马后生笑着道了声谢,这点儿倒是比那些蛮横的刀客强多了,老卒也就额外多瞅了几眼。

    恩,在老卒看来算是挺俊秀的眉眼,虽然头发乱糟糟脏兮兮,脸却很是白净,跟个公子哥儿似的,看不出来胆子倒挺大。

    七八十匹健马依次缓缓入城,中途老卒不经意瞥了一眼,突然发现这些马都配了鞍蹬辔头,而且式样并不相同,还挂着水囊等诸般杂物。再细眼观瞧,就发现不少马儿的皮毛上都有大小不一的黑红斑点。

    老卒在这天水郡活了几十年,别的不认识,一看见这些黑红斑点,就仿佛能闻出其中浓重的血腥味。

    他扭头看了一眼白马黑衣后生的背影,有些愣怔。

    那后生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又朝老卒和煦地一笑。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头顶,此时的老卒可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后生俊俏和善了。

    他又看了看正从眼前经过的这些出奇沉默老实的马匹,心里一叹,每匹马上都驮着一条横死的冤魂呦!

    刘屠狗可没有年迈老卒那一肚子的唏嘘感慨,起初他还吃惊于一路上不开眼打他主意的匪徒咋多成这样,一个个前仆后继哭着喊着要被二爷替天行道,这天水郡还归不归大周朝廷管了?

    二爷也不含糊,砍瓜切菜那叫一个爽快。他觉得自个儿挺厚道,能一刀毙命就绝不砍两刀,临了还把死鬼的佩刀留下陪葬。

    本来财大气粗的刘二爷连马匹也不愿带上当累赘的,谁知阿嵬跟了二爷之后威风和脾气都大涨,嘶鸣一声,那些无主的马儿就老老实实地跟上,渐渐形成了这么一支奇怪的马队。

    后来终于从几个活口那里问出缘由,就真的是有火无处发了,总不能杀回阳平跟薛渭臣拼个你死我活吧?二爷如今还真没掀翻一座郡城的本事。

    无定县城很小,没走多远,西市就到了。

    土坯茅草木板搭成的店铺与马棚,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的人,比兰陵西市差出几百条街去。

    马队一进入西市,周遭就有无数绝非善意的视线投注过来,让刘屠狗突然有种置身屠宰场中的错觉。

    挠了挠乱成鸡窝般的头发,刘二爷杀心大起。

第二十章 狗屠贩马,乞儿捧刀

    野狐一脉称得上魔气森森,老狐狸从来就没跟刘二爷说过什么屠戮过重必生心魔之类的屁话。

    在老狐狸看来,太多的条条框框,都是对刘二爷这个天生杀胚的绝大束缚。

    绝好的璞玉,不需要费心费力雕琢,只待表面石皮剥落,就有绝世的风采。

    刘屠狗没觉得杀心有什么不妥,他只是有些苦恼,因为不怀好意朝他围拢来的,不是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持刀汉子,而是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儿。

    虽然以二爷不怎么和善的装扮,没有乞儿敢太过靠近,却不妨碍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满怀着希冀之色将马队隐隐包围。

    二爷是个心善的人,所以他温和地笑道:“甭跟二爷来这套,领头的滚出来!”

    没人回应。

    刘屠狗从马鞍上取下一个鼓鼓囊囊系紧了口的小口袋,用腰间屠灭轻轻一割,布袋上立刻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无数红色的小物件儿从口袋里掉出,瞬间撒了一地。

    小小西市上的绝大部分视线全被吸引,很快就有无数人倒吸凉气。

    因为,那是一只只人耳。

    二爷笑道:“领头的出来,其他人散了吧,若是少了一匹马儿、一个水囊,可莫怪二爷刀子快。”

    一群乞儿面面相觑,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跑啊!”,一群可怜孩子立刻四处乱窜滚做一团,眨眼就跑了个干净。

    说都跑掉了也不尽然,还剩下一个。

    这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小乞儿,但绝对要比刘屠狗小好几岁,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的,脑袋大得有些畸形,一双眼睛也是出奇的大。

    小乞儿满身尘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上鲜血淋漓,脸上透着绝望的神情。

    刘二爷笑眯眯问道:“你是领头的?”

    小乞儿犹豫了下,抬头道:“只求大爷赏口饭吃。小的人小力弱,怕是报答不得,却一定记在心里。”

    挺有趣儿,小乞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刘二爷乐了,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这个小乞儿分明是被人踹倒在地,留下来顶缸的。

    “记在心里有个屁用,大爷像是心善的人吗?”刘二爷把玩着手里的屠灭刀,饶有兴致地问道。

    小乞儿似是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娘说一饭之恩死也知,可后来她就生生饿死了。我今年十一,吃了无数口剩菜剩饭才活到今天,这么多活命大恩,哪能一口一口都去报答!”

    小乞儿一双大眼睛狠狠盯着刘屠狗手中的雪亮刀锋,“真要让我卖命也容易,我一条命换你一把刀,让我能自己挣饭吃。这才是一饭之恩死也知!”

    刘屠狗笑了,他解下背上的沉铁长刀,随手向着小乞儿抛下。

    小乞儿始终紧紧盯着刘屠狗的一举一动,见到突然朝自己飞来的长刀,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下意识伸手去接,没想到那长刀太沉了,整个人被带得扑倒在地,膝盖再次重重地砸到地上,然而自始至终,小乞儿抓住刀的小手就再也没有松开。

    刘屠狗笑得很灿烂:“二爷没你命好,死鬼老爹只给留下一柄好刀。你却有一个好娘亲,告诉了你一句千金难买的好话。可千万别忘了!”

    小乞儿费力地捧着刀,一声不吭地爬起来,默默站在刘屠狗的白马边,泪珠儿一滴滴掉在土里,化作无数颗小泥丸儿。

    “去,把马贩子找来。”不等想娘的小乞儿哭个痛快,刘屠狗吩咐道。

    小乞儿赶忙大声应了,依旧双手捧着刀,飞快跑了出去。

    那长刀竖起来,跟小乞儿差不多高,只能横抱,让这可怜孩子的背影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滑稽,却不可笑。

    一柄好刀在天水郡尤其价值连城,多少野草般顽强生长的乞儿,拿上一把称不上刀的铁片,就敢去荒凉原野上挣一碗血饭吃,更别提这样一把东海沉铁打造,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死后还要传给儿孙的宝刀了。

    如小儿持金行于闹市,在刘屠狗的视线所及,小乞儿安如泰山。

    也许这一幕多年后仍能让许多亲眼目睹的人津津乐道,但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掩埋进滚滚黄沙,再不会被人提及。

    太多如无定县这样的偏僻角落,穷尽一代人也没几个能攀爬到足够醒目的高度,甚至一个都没有。然后这一代人也就渐渐化作尘埃,如云烟般消散无踪。

    小乞儿能活多久,能爬多高,没人知道,更没人在意。

    跑来千里之外小县城贩马的兰陵狗屠同样如此。

    一个真正贩马为生也许还有其他兼职的矮小黄脸汉子被小乞儿带到刘屠狗面前,脸上赔笑道:“大爷要卖马?”

    刘二爷咧嘴笑道:“你是领头的?”

    黄脸汉子脸色一变,强笑道:“乡下地方没见过真佛,教大爷见笑了。”

    “这些马你吃得下吗?”刘屠狗心情很好,难得地小人不记小人过。

    汉子一愣,见这位爷似乎真没计较的意思,为难道:“不是小的不识抬举,这些马买回来可是有些烫手……”

    刘屠狗突然闭上了双眼。

    贩马汉子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紧接着让他乃至整个西市都作声不得的诡异画面出现了。

    除去那黑衣刀客胯下白马,其余马匹竟一匹接一匹跪倒在地,头颅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二爷睁开眼,抬脚踢了踢小乞儿的肩膀,见他仍然吃惊地张大了嘴,笑道:“去,杀马!”

    小乞儿合上嘴,满是疑惑地看看刘屠狗,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屠狗不再搭理小乞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面色大变的贩马汉子。

    小乞儿咬咬牙,先将沉铁长刀平放在地上,才一点点儿将长刀抽出来,双手奋力将刀竖着举起。

    身黝黑,刃雪亮,寒气逼人。

    二爷下山以来,此刀还是头一回出鞘,甚至绿林里已经隐隐传说,之所以黑衣白马魔头从不用背上长刀,是他还未遇上值得拔刀的对手。而真实情况是,这样的长刀,二爷不会使。

    小乞儿鼓起勇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长刀举过头顶,狠狠下劈!

    长刀劈在一匹可怜黄马的细长脖颈上,鲜血四溅。

    不知是小乞儿力气不够,还是刀刃不够锋利,马颈只被砍开一半。

    黄马蹄子乱蹬,却因为颈上压着一把沉重长刀而无法再站起,被自己的血染红皮毛的可怜马儿死命挣扎,很快就奄奄一息。

    依旧双手紧握刀柄的小乞儿再次看了刘屠狗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只好回过头,缓缓抽刀。

    刀身与血肉筋膜摩擦,发出令人极不舒服的奇怪声响。

    许是之前血肉模糊的场面太过惨烈,再次举刀的小乞儿选择了一匹黑马。

    毫不犹豫,一刀断颈。

    刘屠狗点头笑道:“好!”

    小乞儿三举刀。

    贩马汉子突然出声:“慢!大爷,这些马小的全要了!”

    小乞儿仿佛没有听见,长刀狠狠劈落。

    这次离得近,立刻被马血喷了满头满脸,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却一眨不眨。

    再抽再举。

    “可以了。”

    黑衣白马恩公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听在小乞儿耳中格外飘渺遥远。

    小乞儿止步,就那么举着刀,先是看了看刀身,没有染上丝毫血迹,这才缓缓转身,找到刀鞘,将长刀一点点塞回,重新捧起刀,站回刘屠狗马边。

    这个距离,恩公抬脚就可以踢到自己肩膀,小乞儿想道。

    刘屠狗仿佛看到了十岁时的自己。

    他长出了一口气,除了一开始,这次存想屠灭刀大半时间是睁着眼的,这对刘屠狗而言并不轻松。

    幸存的马匹仿佛突然从梦魇中惊醒,一匹匹猛地跳起来,鼻息粗重,十分狂躁。

    白马阿嵬一声长嘶,颈上鬃毛随风舞动,威风凛凛。马群很快安静下来,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模样。

    贩马汉子又惊又羡,难道这匹是传说中的马王?

    刘屠狗踢了踢一直愣神的小乞儿:“去选匹马,死了的自己处置。欠了好多口救命之恩?简单得很……”

    他低头看向抬头看来的小乞儿,笑道:“一口还一口。”

    小乞儿狠狠点头。

    他走进马群,一身血腥气立刻引起了马群微微的骚动。

    没有费神挑选,小乞儿很快牵出一匹较为矮小纤细的黑色马儿,那马儿十分顺从,没有丝毫反抗。

    刘屠狗点点头,转向那汉子,道:“其他的都卖你,该多少钱就多少,咱们呐,和气生财!”

    贩马黄脸汉子苦笑一声,点头道:“都听您的!”

    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问道:“敢问大爷如何称呼,小的回去也好交代底下的村汉,免得再冲撞了真佛!”

    刘屠狗哈哈一笑,豪迈道:“在下刘屠狗,恩,忝为病虎山二当家,人称活阎王的便是我!”

    如此生猛恶俗的名号让原本洗耳恭听的贩马汉子瞠目结舌、作声不得,小乞儿却把这个名号给牢牢记在心底。

    把这个真正肯给他一口饭吃,教他记住自己娘亲的好话,教他一口还一口,黑衣白马杀伐果断却爱笑的恩公的名号,给牢牢地记在心底。

第二十一章 病虎吞天

    只在无定县城略作逗留,刘屠狗就再次上路。

    二爷终于不再孑然一身,不止有了白马阿嵬,还有了无名小乞儿和他的小黑马。

    刘屠狗没问小乞儿的名字,却让小乞儿给小黑马取个名字。

    头回骑马的小乞儿闷头琢磨了半天,差点就从马背上栽下去,最后才仿造恩公白马的名字想出一个,叫阿槐。

    据小乞儿说,他小时候家门口有一颗老槐树,生的张牙舞爪,很是怕人,娘亲说那是龙爪槐。

    阿嵬和阿槐,刘屠狗恩了一声,名字就算定了。

    因为有了一个还不能纵马飞奔的拖油瓶,二爷的行程就慢了下来。

    好在不急着赶路,刘屠狗自残练功之余,教了小乞儿《乙木诀卷一》的入门功夫,想看看他能不能练出什么门道,然后再教刀法之类。

    开始时小乞儿被刘屠狗又是割皮割指取血又是打坐吐血的练功景象吓了一跳,然后就渐渐习以为常,某次露宿野外时,小乞儿还壮着胆子摸了摸刘屠狗眉心那道殷红竖痕。

    至于“病虎锻体式”,虽然瞧着怪模怪样,却因为名字中有“病虎”二字,教小乞儿想起了恩公“病虎山二爷”的匪号,学起来很是卖力。

    自从可以睁眼观想屠灭刀,刘屠狗的境界就越发精进,凭借腰间屠灭吸纳天地灵气和将之转化为锻体金气的速度同时暴增,结果非但没有摆脱日日呕血的窘境,反倒吐得越发声势浩大惨不忍睹。

    某日又一次痛快地大吐特吐之后,刘二爷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仰天狂笑。

    刘二爷终于筑基大成!

    所谓筑基大成,就是主要经脉全部贯通,体魄足以承受灵气的流转。

    完成这一步看似简单,但对于那些挣扎在最底层的绝大部分游侠儿来说,终其一生也绝难达成。

    即便是大宗门的子弟,也往往需要耗费数年乃至十数年光阴与无数财力,刘屠狗不到一年就做到,虽然确实有机缘奇遇,但更多的还是他日日自残行险、拿命换来的成果。

    大成之后,修士吸纳灵气的速度远超初入门时,有余力在继续滋养肉身的同时,临时用灵气强化身体,使拳脚具有远超筑基境的大力。

    接下来就是积攒灵气壮大修为,同时习练灵气的运用之法,这也就是练气境界的修行。

    二爷的便宜师傅老狐狸并没有传授练气境的功法,似乎打定主意任由二爷自己折腾。

    刘屠狗也确实争气,提前误打误撞琢磨出屠灭观想法和不知道有没有实效的“病虎锻体式”,虽然是近乎魔道的野路子,居然不死,还一只脚踏进了练气境界。

    吐血之后突然发现经脉已经基本畅通,刘二爷心情很是欢畅,却也没有太过得意忘形,毕竟出兰陵后的这大半年,已经收获了不少教训体悟,着实开阔了眼界。

    狂笑之后,他依旧像历次修炼一样,静坐之后,运起了动功“病虎锻体式”。

    一直耐心等候的小乞儿立刻精神抖擞地在旁模仿。

    在经历无数日夜的琢磨之后,这门光明正大偷学自病虎石原,又掺杂进《乙木诀卷一》法门的奇葩爪功在疗伤锻体方面已有当初那一爪的三分神韵。

    才一伸展腰肢,就有风从平地起。

    这是筑基大成前从未有过的异象。

    第一次,刘屠狗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地间躁动的灵气,桀骜不驯,各行其是。

    刘屠狗福至心灵,立刻做出已经模仿了千百次的病虎姿态,双腿弯曲,挺胸松腰,右臂轻抬,五指作爪,凌空虚按。

    一股神意自指尖而生,沿手指、手臂、肩膀、大椎,直达尾骨,刘屠狗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排挤出了体外。

    紧接着,无数热流从身体的穴窍中生出,流向全身筋骨血肉,麻麻痒痒,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

    与此同时,丹田内辛苦积攒用来观想屠灭的灵气轰然散入四肢百骸,转眼跑了个干净。

    这股特殊的灵气不复先前热流的温驯,道道如刮骨钢刀,甚至比锻体金气更加霸道锋锐。

    如果说以往一道金气入体就如同刀割,如今便是千刀万剐一般的凌迟!

    没有痛极之下的发狂喊叫,刘屠狗猛然仰头向天,身体却依旧保持着病虎坐青石的姿态,一动不动。

    若不看他遍布血丝的双眼,甚至会教人生出沉静安详之感,这种气质,一如当初望月的石原。

    平地刮起的风开始狂暴起来,逐渐发出了猎猎声响。

    在风中静默良久,刘屠狗终于动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身遭盘旋肆虐的大风化作一股有形的猛烈气流冲天而起,如一条蜿蜒长蛇腾空直上,在爬升数丈之后又猛然俯冲而下。

    刘屠狗张开嘴巴,灵气长蛇立刻倒灌入口,被二爷一口咬断。

    他开始大口吞咽,每吞一口,咽喉处就浮现一个圆球状的突起,顺着咽喉、食道、胸口迅速下沉。

    圆球每次落入腹中,便会发出一声如重物落地般的轰鸣,接着又在如连绵雷声的闷响中彻底消失无踪。

    刘屠狗一连吞咽了九口,方才如吃撑般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丹田内也头一回被灵气填满。

    小乞儿已是瞧呆了,二爷今天习练的所谓“病虎锻体式”不仅多了望天吞气的花样,声势更是非同寻常。

    恩,带着“病虎”二字,果然是病虎山的绝学哇!

    小乞儿怀着满心的感激和喜悦之情,扭腰摆臂,更加地卖力了。

    “病虎伸腰!”

    “病虎按爪!”

    “病虎吞天!”

    刘屠狗当日贪心不足的小把戏,竟真的给他玩出了花样儿。

    “伸腰式”兴风,“按爪式”锻体,“吞天式”纳气,循环往复,已然自成一体。

    不止如此,“病虎锻体三式”与屠灭观想法简直珠联璧合,“按爪式”辅以屠灭刀气虽然痛苦非常,但有锻体奇效,“吞天式”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损失的刀气。

    两套功夫交互使用,不仅锻体更具神效,灵气积累也必定一日千里。

    迈步练气,灵感可期!

    刘屠狗心怀大畅,感觉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简直想立刻跑回山中跟老狐狸炫耀一番,如今老燕要杀二爷,不得多砍上三五刀?

    似乎被刘屠狗的一口吸气引动了天象,天气开始阴沉起来,天空上黑一块灰一块地明暗交缠,瞧着雾蒙蒙的。

    空气中满是寒冷氤氲的水汽,仿佛张张嘴就能吃进一口冰凉的水珠。

    收功的小乞儿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嘴唇已经有些发紫,捧在手中的刀鞘越发冰凉。

    他紧紧贴在阿槐身上,一声不吭。

    刘屠狗笑道:“既然捧刀,吃穿都从刀中取。”

    说这话时,远方雷声隐隐。

    已经入冬,雷霆十分稀罕,只能是马蹄声。

    主仆二人眼巴巴瞅了半天,终于等来一支雄壮马队,不是荒野里横行的刀客马帮,也不是渭水西岸那些跋扈边军。

    马上骑士清一色白裘袍子,胯下也都是通体无一丝杂毛的白马良驹,堪称财大气粗。

    马队与主仆两人隔开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呼啸而过,丝毫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刘二爷有些悻悻然,自觉在小乞儿面前失了面子。

    他摩挲着屠灭冰凉的刀脊,咧嘴笑笑,自家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还真算不得什么。

    白马阿嵬不知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还是不满一群白马在它眼前大摇大摆地跑过,突然仰头长嘶了一声,马鸣响彻四野。

    已经远去的马队中一阵骚动,白马们纷纷发出嘶鸣,遥遥地应和着阿嵬的长嘶。

    这个变故使得马队为之减速,几乎同时,马队靠前的位置突然有一骑奔出,掉头转向。

    整个马队紧随在后,迅速摆开雁翅阵型,朝着主仆二人包抄而来。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的勉强。

    刘屠狗顿时头大如斗。

    马队很快围拢,头领是个年轻公子哥儿,被两翼隐隐拱卫,除了头上华贵的束发紫金冠,穿着配饰与其他骑士无异。

    他面如冠玉,身形有些柔弱,整个人包裹在白裘里,若非亲眼看见,很难与方才单骑突出,能自如统领一支马队的彪悍骑士联系起来。

    唯有一双细长眸子,眼神清亮,灵气非常。

    白裘公子哥儿略微打量了刘屠狗二人一眼,眼神就停在阿嵬身上再也移不开,审视中带着狐疑。

    经历了连日奔波,白马阿嵬身上皮毛早已成了难看的灰色,更没了当初的肥硕健壮,看上去就是一匹毫无特异之处的劣马。

    被一群不速之客围起来瞧着,又是居高临下,刘屠狗心中很是厌恶,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那白裘公子哥儿开口道:“兄台的坐骑有些神异,不知能否割爱?”

    刘屠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与马儿相依为命,它性子又烈,怕是伺候不好公子。”

    白马阿嵬很是配合地打了一个响鼻,朝着一众白马龇牙,露出鲜红的大牙床。

    白裘公子哥儿漂亮眸子中流露出些许失望的情绪,却没有再开口求取。

    他见一旁的小乞儿满脸戒备,温和地笑了笑,忽然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白裘,露出内里华贵的白色锦袍。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兄台这位仆从衣着甚为单薄,这里有雪狼裘一件,虽比不上兄台身上的百年黑狼皮,倒也能抵御寒气,就赠予这位小兄弟,还望莫要推辞。”

    白裘公子哥儿语态真诚,不似作伪。

    刘屠狗洒然一笑道:“公子善心。”

第二十二章 公西少主

    小乞儿鼻头冻得通红,却正眼也不瞧那白狼裘。

    二爷踢了踢他,笑道:“咱病虎山的爷们可没这般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恩仇在心,日后相报便是。”

    小乞儿这才走上前,手中却依旧捧刀。

    那公子哥儿见状,翻身下马,亲手将白狼裘给小乞儿披上,系好。

    他笑着问道:“好一个刀仆,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回头看向恩公。

    刘屠狗尴尬道:“你娘没给你取名字么?”

    天水郡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小乞儿摇摇头道:“我没有姓,打小儿身子弱,我娘就叫我病奴。”

    刘二爷挠挠头:“病奴是小名,跟着二爷总该有个大号,没有姓就姓刘,名字嘛,我看就叫去病!”

    “刘病奴,刘去病,俗中见雅趣,好名字!”

    公子哥儿闻言笑道:“兄台自称出自病虎山,刀仆却叫去病,兄台真是妙人!”

    刘屠狗闻言心中一动:“大哥病恹恹的,真能去病,病虎山改作威虎山,那可威风多了。”

    想到得意处,刘二爷哈哈大笑。

    公子哥儿微微拱手一礼,随即翻身上马。

    他摇头拒绝了下属递来的白狼裘,只着一件单薄锦衣,掉头纵马疾奔,马队紧随,顷刻东去。

    刘去病裹着温暖的白狼裘,把长刀小心地挂在阿槐马具的刀扣上,费力地跨坐上小黑马,随即看向恩公。

    这位恩公,可是给他取了一个连公子哥儿都要赞叹的好名字呢。

    黑衣白马的刘屠狗,此刻正抬头望天,怔怔出神。

    刘去病抬头望去,只见漫天晶莹,今冬西北的第一场雪终于降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天水郡的旷野一片苍茫。

    远方,只着一袭单薄锦袍的俊俏瘦弱公子哥儿纵马狂奔,大雪还未及身,就被公子哥儿头顶一层无形屏障阻挡,被远远地挡了开去。

    之前脱下白狼裘要递给公子哥的骑士依旧袒露着上身,他闷声道:“公子,家主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修为。”

    公子哥儿皱了皱眉:“所以依你看那主仆俩该死?”

    骑士慌忙低头:“我等唯公子马首是瞻。”

    “我又没怪你。”

    公子哥儿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说道:“咱公西家的白狼裘不是谁想穿就能穿的,你们心里有怨气,公子我知道。”

    他突然勒住了马缰,胯下白马极有灵性地四腿弯曲,矮身在雪地里滑行了数丈方才停下。

    一众白狼裘骑士同样急急勒马。

    “明说了吧,这回突然拐道向东,为的是救朋友,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公子哥儿顿了顿,声音蓦地冷下来:“我爹对此并不知情,你们白狼的人金贵,不愿意去的现在就滚!”

    之前开口的骑士几乎是从马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匍匐在地:“愿为少主效死!”

    一众白狼骑士纷纷下马,伏地顿首:“公西铁骑,白狼死战!”

    公子与少主,看似没有区别,代表的意思却绝然不同。

    公西少主点点头,挥手道:“出发!”

    *************

    刘屠狗兴致盎然地抬头看了很久,他深深地呼吸着,没有施展“吞天式”时的惊人声势,却有着同样深邃的气息。

    他的眼神明澈纯净,带着好奇与兴奋,如同初生婴儿睁眼后第一次看到这神奇的世界。

    哪怕冬日的灵气饱含冰冷无情的躁动肃杀,也是难得的胜景。

    那在青冥高天之上无声咆哮的狂流,像是在不断冲击着天上的门户,似乎再加把劲,就要冲入更加高远辽阔的世界。

    “去病啊,你可曾听说哪家哪派有这样一支穿白狼裘骑白马的私军?”

    刘去病摇摇头:“没有,而且我也从没听说过一个有这样善心的公子。”

    刘二爷笑道:“这样的大财主,拔下一根寒毛就比咱穷娃子腰还粗,可等哪一天要你还的时候,那就是要命喽。”

    小名病奴的乞儿叹了口气:“我的命已经卖给恩公了,这可怎么办,那位公子想必是不缺马肉吃的。”

    刘屠狗一脚把刘病奴踹下了马背,笑骂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人家连二爷都没放在眼里,还会稀罕你的知恩图报?”

    病奴噌地一下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沾在白狼裘上的积雪与泥土掸掉,撅嘴道:“我看二爷是见着有钱有权有本事还能心眼儿好的公子哥儿,嫉妒的。”

    刘屠狗闻言又是一脚,正揣在小黑马的屁股上,惊地阿槐撒开蹄子狂奔。

    “今天二爷心情好,教你一门绝世轻功。听好喽!”

    刘屠狗说着一夹马腹,白马阿嵬就向东一溜小跑,把病奴丢在了原地。

    裹着醒目白狼裘的刘去病撇撇嘴,一声不吭地跟着奔跑,脸上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

    这一跑就是三天,除去吃饭睡觉等必要的休息,刘去病始终在用双腿赶路。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主仆俩遇到了几具死尸,这在天水郡的旷野里很平常,不平常的地方在于几具死尸身上穿着的是白狼裘。

    刘屠狗立刻叫病奴上马,两个人追着马队厮杀的痕迹往东疾驰。

    这一追就是五天,两人追赶的方向渐渐偏向东南,一路上不断出现倒毙的白狼裘骑士与白马,也有不少没有任何身份标记的骑士,穿戴更是五花八门,看上去是天水郡再寻常不过的马帮。

    只是寻常马帮可没这样的身手和胆子,之前粗略看去,那队耗费巨大的骑兵里,不乏筑基甚至练气境界的人物,那位俊俏公子哥儿更是深不可测。

    荒野里的痕迹越发杂乱,显然猎物与猎手都分成了数路,让主仆二人很是挠头。

    好在他们很快就看见了一个人,静静立在冰雪里,一件单薄破烂的白色锦袍上满是血污,更显得身量有些瘦弱。

    他周围立着四个蒙面人,两人握刀,两人空手。

    刘屠狗朝病奴摆了摆手,叫他老实待着,自己缓缓下马,朝五人走去。

    四个蒙面人中立刻分出一个刀客,身法灵动,拦在刘屠狗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一刀劈下。

    刘屠狗用一个难看之极的懒驴打滚躲过刀锋,大叫道:“我只是路过,见到这位好心的公子,要还他一样东西,还完就走!”

    蒙面人依旧一言不发,举刀再劈。

    公子哥儿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一个空着双手的蒙面人,虽然狼狈,仍然笑着开口:“兄台,三个练气你吃得消吗,或者这个灵感宗师更合你的胃口?”

    刘屠狗仍旧闪躲,没好气地道:“灵感个儿太大,我怕撑死,三个小的勉强还吞得下。”

    灵感境界的蒙面人哼了一声:“韬光养晦不稀奇,可没想到传闻中资质平平尤其贪恋女色的公西少主竟已迈步灵感,这就太稀奇了。”

    他挥了挥手,剩余两名练气中立刻又分出一人围杀刘屠狗:“可惜公子的这个朋友只会满地打滚,白白添上一条冤魂,公西少主可忍心吗?”

    公西少主一言不发。

    刘屠狗在灵光一现九口吞天之后气海充盈,几乎一口气就入了根基虚浮的伪炼气巅峰,可惜很快就在修行屠灭观想法时耗了个干净,现在看上去不过是筑基大成的境界。

    吞气锻刀、散刀锻体、锻体吞气。

    如此循环往复,修炼得神光内敛,叫人看不出底细。

    他早在筑基未大成时就与练气境界的凤九交过手,如今更是扎扎实实迈步练气,面对两个同境界敌手丝毫不惧。

    又一次狼狈打滚后,刘屠狗猛然跃起,扑向那名仍然站立不动的练气刀客。

    “不知死活的东西!”

    被挑衅的刀客怒喝一声,唰唰唰闪电般劈出三刀,刀势迅捷猛恶,显然有独门的运气发力手段。

    不同于之前两个炼气初境只是力量大些的敌手,此人是实打实的炼气中境,已经能够灵气外放,附着在拳脚兵刃上。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使用消耗巨大的灵气外放。

    刘屠狗不闪不避,因突然前窜缩成一团的身躯借助双腿前蹬的力量猛然伸展,整个人如花朵绚烂绽放,一抹刀光向上蛮横一架,将三道刀影齐齐斩断!

    一同被斩断的还有一颗双眼中透着惊愕的大好头颅。

    身后劲风响,那名空着手的练气初境蒙面人一爪抓来,竟比另一名刀客的长刀还快上一分。

    这一爪直奔仍在半空的刘屠狗腰眼,阴毒无比。

    一股麻痒从腰眼处沿脊椎而上,刺激得刘屠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心中暗骂一声,毫不犹豫气沉双脚,左腿如蝎子摆尾,斜斜向上猛撩。

    蒙面人手腕先是一缩,避过这凶恶的一脚,紧接着五指如毒蛇扑击,猛然咬住了刘屠狗左脚脚踝,瞬间鲜血淋漓。

    刘屠狗趁机借力,以被抓住的脚踝为支点,上半身扭向身后,探胸收腹,如猛虎下击,右手屠灭狠狠劈下。

    蒙面人冷笑一声,紧抓刘屠狗脚踝不放,空着的一爪斜抓屠灭,锋利的指甲上泛着细微的冷芒,离着灵气外放也只差一线。

    刀身与指锋狠狠碰撞的一瞬间,屠灭刀上隐隐浮现出斑驳的纹路,薄薄的一层,渐有脱离刀身的趋势,不太像灵气附着,更像是……

    “刀光?”

第二十三章 败家子与穷光蛋(上)

    “刀光?”

    一声错愕的惊叫迅速演变成惨嚎,雪地上多出了三截滴血的断指。

    刘屠狗终于落地,没受伤的右腿飞起一脚,将面目扭曲的断指蒙面人踢飞,方向正好是最后一个蒙面刀客的刀锋所在。

    刀客招式已老,猝不及防之下将断指蒙面人捅了个对穿,两个人亲密地抱在了一起。

    刘屠狗似乎是对懒驴打滚这招情有独钟,他乐此不疲地又一次就地一滚,屠灭横扫,雪地上立刻又多出了四只断脚。

    不等喷溅的血液把积雪染红,远方一股气浪冲击过来,使得周遭地面重新露出了冻得硬邦邦的黑土。

    “刀光剑光都是宗师的手段,二爷可做不到尘尽光生。”

    刘屠狗专心致志割下两个废人的人头,又低头瞅了瞅,这下好了,两腿裤腿都给撕烂了:“练爪功的果然惹人厌恶,那个名字娘们儿的凤九爱抓人裤子,你这个死鬼也是。”

    二爷跟练爪功的家伙简直仇深似海,只是他明显忘了自个儿也练爪。

    刘屠狗抬头往两位真正宗师的战场看去,不知刚才那道波及十数丈的霸道灵气是谁释放,但拼斗的结果倒是显而易见。

    公西少主仍旧站着,蒙面宗师就躺在他脚下一个及膝深的土坑中,只差填土立碑。

    公西少主对二爷笑了笑,抬脚迈出已经躺了一个死人的新坟,一步一步挪到几丈外的一个厚实雪堆上,费力地躺了下来,然后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刘屠狗迈过土坑,走到公西少主旁边,老实不客气地并排躺下,一身懒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

    一切厮杀与纷争都远去了,两人大张着四肢,躺在大雪堆上,谁也没说话。

    清冷纯净的空气被吸入肺腔,转又从口鼻化作氤氲的雾霭,载着灼热蓬勃的气息,向上升腾。

    这一刻,极静极幽远,极乐极空灵。

    当面对宇宙时空,人只是浩荡青冥下的一粒微尘。

    公西少主抬手抹了一把脸,结果脸上眉毛上的雪粒更多了:“娘的,碎了几根骨头,连肠子都断了,万幸不是剑道宗师,否则根本不会给我死缠烂打的机会。”

    刘屠狗之前曾瞅了一眼躺在土坑里的尸体,全身浴血,似乎全身的血管都崩裂了。这可是头一个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的宗师,也是头一个脆生生死在他眼前的灵感强者。

    那死鬼想必是个走拳脚锻体路子的武者,结果遇上同样体魄强健擅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白裘公子哥儿,两个人画地为牢,在一丈方圆内辗转腾挪,最终给硬生生耗死。

    也不知这位公子哥儿是怎么练的,明明外表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姓公西,名小白,公西小白。”

    公西少主两眼无神地瞪着天空,微微喘息着报上了自家姓名。

    刘屠狗噗嗤一乐,又立刻绷起脸:“刘屠狗,江湖朋友抬爱,人称活阎王的便是。”

    公西小白哈哈大笑:“活阎王?有我害死的人多么?我公西家最忠心的白狼死士,因为我的愚蠢,一口气死了三成。”

    刘屠狗斜眼道:“心疼了?”

    公西小白摇摇头:“死士么,本就是要死的,公西氏的家底,一时半会儿也败不完。”

    他侧过身背对刘屠狗,把脸埋在臂弯里,面朝着雪地轻声道:“只是有些伤心,我本以为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是能有几个朋友的。急吼吼地来救人,却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没说没想到什么,但刘屠狗完全能猜个大概。

    “那就是后悔喽?因为一个所谓朋友的求援,没搞清楚真假就傻乎乎跑来,结果给人狠狠扇了一个大嘴巴子,可怜呦!”刘屠狗鄙视道。

    公西小白呵呵一乐,抬起头露出一张平静的面庞,眼眸中看不出丝毫的沮丧。

    “再坚硬的心底都会有一处最为柔软的地方,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件事,当这个死穴被人一剑狠狠刺透,不只有痛苦,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教人疼得心甘情愿,所以世人开心时会说痛快啊痛快,所以我不后悔啊不后悔!”

    公西小白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真的很痛快,真的不后悔。

    刘屠狗静静听着,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的紫金冠看着挺值钱的,我要了。另外,把病奴安全送到朔方。”

    公西小白一愣,深深地看了刘屠狗一眼:“西面北面南面想必都是杀机重重,或许往东还有一线生机。”

    刘屠狗笑了,指着公西小白的心口道:“还是太软,公西氏真是家门不幸,生了你这么一个败家玩意儿。”

    公西小白认真点头道:“幸好遇到你这个只剩下一条命却愿意拿命还债的穷光蛋。”

    刘屠狗爬起来后只对立在一旁的病奴说了一句话:“你欠二爷两条命,可别死了。”

    送别了冒充病虎山二爷的公西小白和哭成一个泪人儿的刘去病,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着病奴那件白狼裘的刘屠狗与白马阿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死命逃亡的日子。

    他轻声对阿嵬道:“给小乞儿御寒的一件白狼裘就换我一次亡命出手,让小白护住病奴一条命又换了一次,你说我是收了个刀仆还是供了一个大爷?”

    刘屠狗摇摇头,对于只有一条命的穷光蛋来说,本小利大,多少都有的赚。

    天水郡位于甘州中部,而公西氏是甘州北部的最大家族,不同于南史氏这种出过圣人的高姓,世代养马为生的公西氏远离大周的庙堂核心,虽然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树大根深,也只被视为暴发户,这类家族被称为大名。

    整个大周有多少高姓争议不多,但大名就往往要争地打破头,辉煌时威凌高姓却只是昙花一现迅速崩塌的大名着实不少,曾经煊赫一时的武成王戚鼎就是一位。

    刘屠狗没有依附大名公西氏的想法,只是单纯的不愿意欠人情,既然冒充高人如此这般教导了一番刘去病,自然要说到做到,不然二爷可没脸皮混江湖了。

    也许,在刘屠狗内心深处,还存有这样一丝希望,即便是他这样的人,或许也能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第二十四章 败家子与穷光蛋(下)

    没有了病奴跟随,一直装高手扮深沉的刘屠狗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活泼灵动。

    首次束发,又裹上了比黑衣华丽许多的白狼裘,就像一个独自出外赏雪的风/流贵公子。

    雅士赏雪最厌恶俗人打扰,倘若这些俗人还要动刀子,就更加大煞风景,唯有以三尺白雪做宣纸,一腔颈血画梅花,才能稍稍弥补。

    刘屠狗很快画了两朵,又非常不小心地放走了一个恶客,安静的大雪原上很快就再度喧闹起来。

    有大人物发出巨额悬赏,要一条过江龙的项上人头。

    据说是个龙游浅滩的白狼裘公子哥儿,不但部属死绝更加身受重伤,若是在茫茫雪原里出了意外,那可再寻常不过,绝无后患。

    许多封刀歇马准备猫冬的马帮立刻倾巢而出,丝毫不在意已经开始肆虐的大风雪。

    而传闻中那个黑衣白马自西来的魔头,竟没胆子来趟浑水,而是带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刀仆转向北去。

    那名小刀仆连件冬衣都没有,是以魔头为了一件皮袍还在北去的路上顺手砍翻了几条好汉。

    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孬种,立刻让很多原本想去找麻烦的刀客失去了兴趣。

    异常顺利地跑出几十里地之后,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臭名远扬的刘屠狗迎面撞上了一伍天水郡骑卒斥候。

    只是片刻,五袭火红的军袍滚落雪原。

    尸体散发出的热气很快就消弭在严寒里,只留下几捧由积雪融成的血泥。

    二爷搭手远望,天地被大雪相连,已经不分彼此,东面天际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骑兵的身影。

    天地良心,二爷可从来没有起过造反的念头,相反还想着从军立功来着,无奈却总是要被被官军围剿。

    刘屠狗嘿嘿一乐,喃喃道:“练气境界,该能以一敌百了吧?”

    一阵大风自北而来,原本缓缓飘落的鹅毛雪也突然凶狠起来,扑头盖脸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刘屠狗长啸一声,纵马狂奔。

    远方的骑军听到啸声,微微骚动后立刻加速西来,本应是火红色的军袍,因为风雪的遮盖,呈现出朦胧的暗红,教人看不分明。

    在对冲的两方看来,对方的身影如同放置于白色帷幕后的雕像,只有大概的轮廓。

    这种视线,距离感几乎丧失。

    数十个呼吸的漫长等待之后,等到双方几乎撞在一起,那张白色大幕才突然被一把扯去。

    冰冷的瞳孔下意识地收缩,映照出对方那陡然鲜明生动起来的陌生容颜,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同样冰冷的刀锋。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响起,又迅速被风雪声掩盖,一串血珠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飞舞。

    迅捷果断地挥刀数次,刘屠狗眼前只剩下一片风雪织就的厚重苍白,再看不见飞舞着的冰冷火红。

    身后有人大喊:“公西!公西!是愚兄啊!”

    刘屠狗毫不停留,继续东奔。

    “愚兄之心,周天可鉴!公西啊,非我负义,是有小人作梗……”

    喊话声连同不知真假的真相,很快便被风雪和杂乱的马蹄声吞没。

    *************

    青阳城,不但是青阳郡的郡府,更以偏居甘南的不利位置成为甘州首府。

    其原因在于,在一马平川、浩荡北风可以一路南下的甘州,青阳城却因着一座奇峰突起盛产温泉的青屏山阻挡,往往在甘北、甘中银装素裹时还能有绿树浓荫,自然颇受州牧等一众权贵的青睐。

    青屏山在武林中赫赫有名,自打三百年前一位几乎封王却功成身退的军中万人敌在山上结庐隐居,数百亲族部属陆续上山,青屏山大鹿庄便成为江湖上声名远播的武学圣地,鹿氏几代家主行走江湖,往往被人尊称一声青屏山主。

    大鹿庄后山别院有一眼被鹿氏独占的温泉,据说有神妙效用,只有极少数外姓贵客有幸受邀踏足。

    天气渐渐寒冷,别院外依旧是绿树成荫、碧草遍地。

    院墙内虽有房舍,泉池却是露天而设,然而雾气迷蒙,无法一览究竟。

    “灵韵姐姐,这泉池高低深浅无不如意,方圆形状纯出天然,当真是鬼斧神工。”

    一个美丽少女慵懒地泡在泉池中,语声清丽,犹如凤箫声动,十分悦耳。

    少女对面的雾气中传来一声轻笑,那里同样有一个端丽脱俗的女子,声音略显沙哑却更加温柔可亲:“慕容妹子这张小嘴可真甜,既然喜欢就多留几日,这温泉水不但能纯化灵气,更有护肤养颜的功效,妹子本就水灵灵地叫人垂涎,出水芙蓉之后定能让甘州的公子哥儿色授魂与。”

    美丽少女晶莹剔透的脸颊更加红润:“都说青屏山主的掌上明珠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依小妹看,幸而姐姐不是男子,否则定能与公西小白并驾齐驱!”

    “哦?妹子至甘州不过一旬,已听说公西小白的恶名么?”鹿灵韵柔和温暖的嗓音中透着惊奇。

    美丽少女一双妩媚的丹凤眸子越发清亮:“姐姐没听说过?眼下青阳城中已是传遍了,说是公西小白住在好友家中,好友外出,他在园中闲游,偶然听到好友之妻对窗吟诗,他就推门而入,言道‘韶华易逝,青春几何,岂如……岂如偷顷刻之欢?”

    “好不知羞的妮子!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放浪言语?”

    鹿灵韵温和的嗓音中也有了一丝羞意,好看的柳眉却是微微蹙起:“公西小白虽然风/流/好/色,却最是重情,怎会做出这等负义背友之事?”

    “那小妹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他犯了众怒,被天水义士追杀,部属尽丧,孤身逃命,不知所踪了。”

    美丽少女突然眸子一转,促狭道:“咦?姐姐似乎对公西小白很是关切,莫非?”

    “我把你这口无遮拦的坏妮子!”

    鹿灵韵笑骂一声,足尖轻点,一具洁白如玉的玲珑娇躯在雾气中惊鸿一瞥。

    她一把搂住美丽少女的纤腰,笑着伸手往少女腋下挠去。

    “妹子天生丽质,真是我见犹怜!”

    美丽少女嘤咛一声,连忙矮身一缩钻入水中,整个人如一尾美丽的白鱼,眨眼就游出数丈,远远地逃了开去。

第二十五章 鹿妹子秀色可餐

    青屏山下来了一个白裘白马的刀客,裹挟着北国森然的寒意,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白裘破破烂烂,白马马瘦毛长。

    刘屠狗寻找公西小白时就已经偏向东南,一路转战逃亡,不知不觉就跑到了甘南。

    远远望见一座奇特雪峰,如同银白色的屏障,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晶莹圣洁。可等他绕到南坡才惊奇地发现,雪峰向阳的一面竟仍是一片青绿。

    找到一片青葱草地,刘屠狗席地坐下,掏出了书皮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山川风物志》翻找起来,想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阿嵬撒了欢地大快朵颐,东咬一口野草,西嚼几株山花,满意地直哼哼。

    明亮却不灼热的阳光照射下来,给一人一马镀上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让人心底里最阴暗的角落都通透明亮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

    可惜这难得的静谧时光很快便被喧闹打破,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连同十几个仪表衣着均不俗的年轻骑士出现在山道上。

    途径刘屠狗身边时,一位穿锦绣蓝衫的年轻骑士居高临下看了二爷两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刘屠狗几乎同时抬头,见是个素未谋面的富贵公子哥儿,只瞟了一眼就失去兴趣,继续埋头翻书。

    蓝衫公子身侧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黄色劲装少年,见状脸上露出怒色,哼了一声就要发作,却被蓝衫公子抬手拦下,

    黄色劲装少年仍是忍不住开口喝道:“你是哪个破落户家的,在这里惺惺作态,竟也妄想得到慕容家小凤凰的垂青么?”

    刘屠狗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翻过一页书,奇道:“这里应该是青屏山吧?山主似乎是姓鹿,哪儿来的慕容家?”

    黄色劲装少年冷笑道:“哦?原来是奔着鹿家明珠来的,选这个时候来给鹿姐姐壮声势,你倒是有心了,可惜也太自不量力了些。”

    刘屠狗嘿嘿一乐:“兄弟明见呐,哥哥我还听说鹿家有一眼上好温泉?”

    少年两眼立时一瞪,却听蓝衫公子道:“既然兄台也要去大鹿庄,不如同行如何?公西家的白狼骑,即使是鹿家也会以礼相待。”

    刘屠狗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轻轻招了招手,被打断进食的阿嵬不情愿地踱步过来,这匹因为肚子饿瘪而显得毛格外长的白马冲着蓝衫公子和黄色劲装少年狠狠呲牙。

    “我虽然也穿着公西家的特制白狼裘还恰好骑着一匹白马,却不是白狼死士,更加不是公西小白,公子说鹿家还肯管饭吗?”

    刘屠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蓝衫公子微微一笑:“阁下这般打扮出现在青屏山下,又与我等不期而遇,是去是留如何处置,自然要遵从鹿山主的意思。”

    刘屠狗首次细细打量蓝衫公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平平但十分注重修饰,鬓角裁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理得十分仔细,衣着配饰更无一处不精致,尤其腰间一柄名贵长剑,剑鞘上镂空勾画着复杂玄奥的图案,连同剑柄一起都镀了银,通体雪亮,十分耀眼。

    “在下乌天然,家父青阳郡守,这位是袁节袁四郎,青阳军都统家的小公子,今日与诸家公子小姐前来大鹿庄访友,斗胆请兄台一道上山讨杯水酒。”

    蓝衫公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却不容置疑。

    与他同来的马车与其余骑士并未停留,显然身份与留下的这两人相当甚至犹有超出,毕竟州府也在青阳,郡守与都统远远做不到一言九鼎。

    依二爷惯常的脾气,此刻定然是要翻脸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个乌天然不该狗拿耗子把闲事管到二爷的头上。虽然他的风度教养都不差,连威胁起人来都这么含蓄温和,仍是让二爷产生了在他脸上捅上几刀踩上几脚的冲动。

    刘屠狗尚未答话,一旁的袁节已是满脸的不耐烦,嚷嚷道:“我们好意相邀,你若是问心无愧,大家上去吃喝玩耍一番,运气好还能见到袁姐姐和慕容家的小凤凰,要是有什么坏心眼,小爷现在就料理了你,大家都爽利!”

    刘屠狗一愣,见惯了人心险恶惺惺作态,历经了多场亡命搏杀,却绝少听到这般直来直去不掺杂心机的言语,就如同二爷的刀一般痛快。

    他突然由衷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笑容,翻身上马,往山上行去。

    纵然是龙潭虎穴,狗屠子二杆子劲儿上来了,也敢闯上一闯,更别提只有几百只“鹿”的大鹿庄了,哪怕这些“鹿”很少有人惹得起。

    三人很快就追上了车队,继而在刘屠狗与袁节的你追我赶之下跑到了车队最前方,随后一行人就缓缓而行。

    好在山路修得十分和缓平整,并不难走。

    峰回路转之后,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庄园露出了真容,山庄大门已经打开,十几个仆役在大门两侧列队守候。

    门前石阶上立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柳叶眉、鹅蛋脸,水绿的裙装。

    初看并不惊艳,却给人温柔亲切之感。并非不美,相反很是端丽脱俗,是那种顶顶耐看的内秀女子,即便年老,也无色衰之虞,反而会因着岁月的雕琢而愈见味道。

    刘屠狗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未及细想,就见袁节急吼吼跳下马背,边把缰绳扔给一旁的仆役边惊喜大叫道:“鹿姐姐,四郎看你来啦!鹿伯父可好?”

    鹿灵韵眼中满是宠溺,温柔笑道:“四郎有心了,你鹿伯伯昨夜有事离山,却是不能考校你的修行了。”

    她说着又向陆续赶到的诸位世家子弟郑重致歉道:“佳客远来,家父却不能亲自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世兄姐妹海涵。”

    乌天然忙施礼道:“我等冒昧登门,已经连累世妹门前久候,又怎敢劳动鹿伯父大驾。”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一下马回礼。

    袁节喜道:“鹿伯伯不在?再好不过了,正好与姐姐说话。”

    他转身指着身后众人道:“这些人都是冲着慕容家小凤凰来的,我与天然哥哥却是专程来看姐姐的。”

    刘屠狗咧嘴一乐,心说这二位才是来给鹿家明珠撑场面壮声势的,在山下时竟是先倒打了二爷一耙。

    鹿灵韵的目光落在袁节身侧的刘屠狗身上,这位不但面生得很,打扮在众人中也算得上奇装异服。

    没等她开口相问,一个锦衣公子上前施礼道:“鹿家妹妹,今日我等冒昧登门,实则是给正在赶回青阳的殊道公子打前站,不知慕容家的小凤凰可否赐见?”

    这话就有些无礼了,任谁也不会欢迎这样仗了他人之势就轻视主家的不速之客。只问凤凰,不敬明珠,遇上心胸窄的,无异于**裸地打脸。

    袁节大怒,右脚狠狠一跺地,就要暴起,却被鹿灵韵伸手按住肩膀,竟然跃不起来。

    “慕容妹子早上才到,一路舟车劳顿,现下不愿见外客,小妹也是无可奈何。”

    鹿灵韵依旧柔声细语,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山庄已经备下宴席,招待各位佳客。”

    诸位世家子对视一眼,就要入内。

    袁节大叫:“难道姐姐不知郑州牧已经上书天子要在青屏山上建甘泉行宫么,他郑家咄咄逼人,如今郑殊道更是欺负到了家门口,姐姐还理会这些混账做什么!”

    刘屠狗看得津津有味,袁节年纪虽小,却有练气初境的修为,鹿灵韵轻轻抬手就把他按住,无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可见这瞧着温柔可亲的鹿小娘儿,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于是二爷咧嘴笑道:“主人不愿失了礼数,只好由我这个来混吃混喝的恶客代劳喽。”

    他向着众人踏出一步,拔出了腰间屠灭,森然道:“吃白饭有在下一个也就够了,若还有谁想进去,且先问过这把杀猪刀!”

    二爷现在全身上下,也只有这把刀一尘不染。

    先前出言的那位锦衣公子怒道:“杀猪刀?竖子安敢欺辱我等!”

    “好个乌天然,你是何居心?”

    “小小郡守之子,也敢纵奴行凶,阻挠殊道公子吗?”

    诸位出身显赫的公子纷纷怒喝,少有的几名世家女子也是脸色难看,却都明智地没有把火烧到鹿灵韵身上,而是把矛头对准了一直与眼前凶徒同行的乌天然。

    至于二爷本人,并没有被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放在眼里。

    刘屠狗深深呼吸,空气中散发着山中草木的清新味道,甚至就连眼前这些怒形于色的狗腿子们身上,也同样留存着温暖活泼的气息。

    而那连天的大风雪,那只有鲜血与死亡的枯寂原野,那曾弥漫在刀锋上、渗透到骨子里的森然寒意,已经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幻。

    所以二爷心情很好,笑得也很是诚恳,任谁都看得见他那一口细密的白牙:“诸位即便是狗腿子,那也都是见识不俗的世家狗腿,就算不认识公西小白,想必也能认出这件白狼裘,我在天水替他砍下百八十颗大好头颅,所以他一定不介意我再多砍几个。”

    “哼,好/色无义的公西小白也想染指慕容家的小凤凰?真是可笑!”

    有人不屑道,但嗓门明显已经不如之前大了。

    公西小白的恶名比二爷的刀更有说服力,虽然并不甘心,但是一群世家子中并没有人强出头,似乎生怕有一群白狼死士突然蹦出来把他们给咔嚓喽。

    “一群孬货!”

    刘屠狗有些遗憾地收起屠灭,揉了揉瘪瘪的肚子,转身看着鹿灵韵道:“虽然鹿妹子秀色可餐,恩,这个词儿真带劲,可酒肉也必不可少哇!”

    他指了指同样肚子瘪瘪的阿嵬:“给我这可怜兄弟也来一份,有肉它就不吃草。”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624/ 第一时间欣赏屠狗最新章节! 作者:屠龙氏所写的《屠狗》为转载作品,屠狗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屠狗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屠狗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屠狗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