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万物负阴而抱阳
没人在意一匹马怎么会有肉它就不吃草,因为刘二爷说鹿妹子秀色可餐。
乌天然沉默无语,在眼前这些脸色难看的世家子心里,注定要给他这位郡守之子记上一笔,无奈这个生冷不忌的猛人还就是自己带上山的,说破大天也没人相信不是他的指使授意。
如今这猛人又不知死活地调/戏鹿家明珠,乌天然已经是债多了不愁了,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拔剑火并吧,还要不要脸面了?
倒是袁节听得一愣:“鹿妹子?鹿姐姐明显比你大啊!不对,你敢调/戏鹿姐姐?”
咬牙切齿的率性少年噌地跳起来,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摆明是要跟二爷拼了。
鹿灵韵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却并没有再次出手阻拦。
毕竟是练气境界,袁节的身法极其迅捷,如老猿纵跃,同时手臂骨节噼啪一声脆响,竟陡然长了半寸,有如长枪突刺,猛恶拳风直扑刘屠狗面门。
他用的是大周军中盛行的通背拳,看似普通,其威力却与寻常军卒使出有着天壤之别。
刘屠狗不认识通背拳,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出袁节拳法的厉害。
迈入练气境界,灵气加持之下,再普通的拳脚都会有筑基境难以匹敌的大力,往往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更何况通背拳这种本就千锤百炼刚猛实用的拳法。
刘屠狗会拳脚吗?
如果说“病虎按爪式”也算拳脚的话,二爷会一招。
刘屠狗双腿微曲,同样跃起前扑,凌空虎踞的同时挺胸松腰、右臂前探,做了一个抬爪虚按的动作。
在旁观诸人眼中,袁节与刘屠狗明明是一前一后动手,却几乎同时做出了兽类扑击的动作。
只是袁节模仿的猿类尚有人形,而刘屠狗虽也凌空踞坐,但更像四肢着地的虎豹形体。
这动作可绝不能说是好看,却打骨子里透着一股睥睨百兽的浩荡凶威。
而此刻刘屠狗的骨子里正有神意生,起于指尖,沿手指、手臂、肩膀、大椎,直达尾骨。
两人拳爪相接的一刹那,刘屠狗浑身一个激灵,身躯如打寒颤般剧烈一抖,就感觉有一股灵气由指尖瞬间倾泻到对方的拳头之上。
袁节一张小脸猛地涨红,浑身骨骼噼噼啪啪地乱响,原本前扑的身躯立刻向后横飞,口中还吐了血,在空中洒下一团血雾。
鹿灵韵急忙抬手将袁节接住,原本温和含笑的脸上现出怒容。
乌天然踏前一步,脸上却看不出喜怒:“剑名银缕衣,请阁下赐教。”
落地后的刘屠狗挠挠头,头回不太情愿拔刀。
恰在此时,袁节突然**了一声,随即惊叫道:“好舒服!天然哥哥别动手,小弟没事。”
乌天然错愕回头,见袁节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活蹦乱跳地挥拳踢腿。
鹿灵韵一张俏脸上也满是古怪,再看向刘屠狗时,眼神中已经带上了饶有兴致的探究。
这神态比较起她先前的端庄娴雅,另有一种活泼灵动的风韵。
“四郎,你这是?”乌天然问道。
“哈哈,全身舒泰,筋骨都梳理了一遍,我竟不知身上还有暗伤,吐了口血之后也全好了!”
袁节说着走到刘屠狗面前,恭敬拱手:“哥哥以德报怨,今后就是袁四郎的朋友啦,哎呀,还不知道哥哥的名字呢!”
在袁节眼里,已经把二爷看做高深莫测的大高手了,明明看上去才筑基的修为,却轻轻一爪就将自己击飞,不但不伤人,还能治伤,不是大高手是什么。这样的高手来助拳,即便调侃了鹿姐姐一句,似乎也可以接受?
刘屠狗暗道侥幸,亏得在大雪原上挣命时没用病虎山绝学,不然敌人越打越强,那可就槽糕透顶。
“在下刘屠狗,病虎山二当家,人称活阎王的便是我!”
刘屠狗双手背在身后,眉心一道殷红竖痕,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着破烂白狼裘,腰间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口中报着自家匪号,好一个少年英雄!
鹿灵韵抿嘴一笑,豪爽抱拳道:“原来是活阎王当面,久仰久仰,小妹备下酒宴,给二当家接风洗尘,不知可否给个面子?”
袁节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看向唯一正常的乌天然道:“天然哥哥,咱俩不是在做梦吧?”
乌天然没理他,而是同样向刘屠狗抱拳道:“在下对刘兄此前的事迹有所耳闻,却不知兄台竟然瞒天过海,不声不响就与公西小白把天水搅了个底朝天,如今更是对我等直言不讳,好修为!好胆色!好心胸!”
说罢他又躬身一揖,神情肃穆。
刘屠狗知道,乌天然这是在为山下的猜忌威胁致歉。
至于称赞他直言不讳什么的,这么多天过去了,公西小白与病奴要么已经脱险要么早就挺尸了。二爷做了什么,即使自己不说,也会有大把的聪明人能猜到,
如今的天水郡中,黑衣白马魔头绝对是凶名远播,仇家遍地。
袁节才不管那么多,不耐烦地叫道:“哎呀,太酸!鹿姐姐、刘二哥,咱们进去说话。”
乌天然哑然失笑:“你们三个倒都是真性情,反显得我虚伪做作、不似天然了。”
四人当下说说笑笑,一同入庄,留下一群世家子在大门外面面相觑。
穿过大门,迎面是一座雕刻彩绘有青屏山景的巨大影壁,山景奇特,一面翠绿,一面雪白,影壁上有四个大字——青屏阴阳。
绕过影壁,眼前的景色又自不同。
山庄建筑并不华丽,只是依山势而建,一律白墙黑瓦,墙边多植松竹,松竹下多有山溪蜿蜒流过,许多梅花鹿在林间溪边与孩童嬉戏,毫不怕人。
鹿灵韵笑着解释道:“我家先祖见青屏山负阴而抱阳,欣喜之下结庐定居,其后山庄建筑也均以黑白二色为主。”
刘屠狗点点头,万物负阴而抱阳,《圣章》上却是有这句的。
他突然想到,方才与袁节对拳的那一爪,急切之间打出去的,是存于穴窍中掺杂了《乙木诀》特性的温和灵气,如果换成锻体金气或者干脆是屠灭心刀,只怕一般人承受不住这种“疗伤法”吧?
阴阳转换之间,生死亦只差一线。
这个极肤浅的感悟在刘屠狗脑海中一闪即逝,远远谈不上禅门最为推崇的顿悟,但他隐约意识到,或许突破灵感的契机就在其中。
灵感灵感,如何做到通灵,又该感悟些什么,各家各派均不相同,实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否则灵感境界的人物也不会被称为宗师了。
当然,纵使刘屠狗当下能九口吞天,吞出个伪练气巅峰,距离突破到灵而感之的境界依旧十分遥远,仍需继续锻体纳气,夯实根基。
他琢磨着啥时候能一口吞天,周身灵气源源不绝,啥时候这练气才算练到家。至于锻体和铸心刀,前者锤炼肉身,后者打磨心意元神,还能锋锐灵气,渐渐显露出诸多妙用,更是要持之以恒。纵然有些痛苦,可二爷啥时候怕过疼来?
无数念头从刘屠狗心头流过,鹿灵韵与乌天然见他若有所思,也就沉默相陪。
袁节却突然哈哈大笑,开口道:“刘二哥,你方才骂那群孬种是世家狗腿,竟然一个敢反驳的都没有,真是大快人心!”
乌天然也笑道:“今天来的都不是什么能做主的重要人物,这些人摇旗呐喊可以,真要入局出力,那就要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没准儿其中有些人巴不得这话传到郑殊道耳中,他们也就算没白跑这趟。”
刘屠狗摆摆手道:“那个什么殊道公子是何方神圣?”
鹿灵韵一面引着众人拾阶而上,一面侧身道:“郑殊道是甘州牧郑夔大人的长子,拜在西湖剑宫宫主门下,年纪轻轻已是灵感境界,据说得到了当朝敖执政的赏识。”
袁节闻言叫道:“我看是郑殊道胡吹大气,敖执政何等人物,哪里能瞧得上他?”
二爷目光闪动,手指摩挲着腰间屠灭的刀脊,安静地听着三人说话。
山道蜿蜒,野趣横生,渐渐拐向一处僻静雅致的院落。
院落不大,柴扉半掩,门上挂有一方匾额,上写着“啙窳斋”三字。
门两侧各有一联:无事莫生非,牢骚枉断肠。
二爷挠挠头,奇道:“鹿妹子,我读书少,这匾上仨字儿只识得一个,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鹿灵韵刚要作答,就听门内传来一声轻笑,声音轻灵悦耳:“鹿姐姐,可是你的情哥哥来啦?”
鹿灵韵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略一犹豫,还是轻轻推开柴门,摇头笑道:“妹妹猜错了,方才在山庄门前,这位爷可是打发了好些追着妹妹上山的世家子呢,想必心中是爱极了妹妹的。”
说话时,她向刘屠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全是促狭的笑意。
乌天然与袁节默默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听见。
唯独刘二爷点了点头,昂首迈步,表情自然平静。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美的背影,头上呈扇面插着三支碧玉簪子,梳成一个简单却独特的发髻,满头柔顺黑发如水一般流淌至腰际,淡紫色的衣裙在腰间收束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那定是个极娴雅的少女,此刻正安静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前一张小巧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精致茶具,茶烟袅袅。
刘屠狗迈步转到紫衣少女的对面坐下,咧嘴笑道:“你一定就是慕容小娘儿喽?”
紫衣少女缓缓抬头,十四五岁年纪,瓜子儿脸,琼鼻樱唇,一双狭长的丹凤眸子格外惊艳,眼波如水,眉间轻染春烟。
她并不说话,只是将刘屠狗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刘屠狗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也并不生气,皓腕轻抬,左手挽起右手的衣袖,右手轻轻提起石桌上的茶壶。
刘屠狗毫不见外,很是配合地摆好四只茶杯,招呼道:“都来喝茶,喝完好开饭呦!再美的小娘儿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第二十七章 我见姑娘多妩媚
一共只四个石凳,鹿灵韵与乌天然分别坐了最后两个。
袁节性子飞扬跳脱,本就不是个有耐心喝茶的,自觉地跑到屋前回廊上坐下。
回廊上缠绕着葫芦藤,藤上生着许多白玉般的葫芦,大小各异,圆润可爱。
鹿灵韵冲紫衣少女笑道:“妹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不等少女回答,她又转头看向刘屠狗:“好教这位好汉知晓,门外匾额上前两字音同紫雨,意为懒惰,所以啙窳斋也叫懒人居,这里曾是我族一位长辈的书房,已是闲置多年。小妹觉得还算雅致,本想安顿二当家的在此住下,不想却被这妮子捷足先登了。”
与刘屠狗对视半晌,紫衣少女的脸上既并没有小女儿家的羞恼娇嗔,也同样没有孤高自赏的不食人间烟火,既不是漠不关心,又的确毫不挂心。
这样的气质和行事,刘屠狗还是第一次见到,直让他有些怀疑院外听到的那句娇憨调/戏之语到底是不是出自对方之口。
“公西小白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色中饿鬼?”
紫衣少女的眼神纯净清亮,思路却是天马行空。
刘屠狗认真想了想,而后重重点头道:“他偷偷跟我说他常对着族中的貌美姐妹流口水,甚至不舍得把她们嫁给别人。”
“哦?那你怎么不杀了他为民除害?”
紫衣少女伸出手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手掌修长而白皙,脖颈白皙而修长。
刘屠狗咧嘴一笑,道:“因为他是个大大的败家子,而我……却是个大大的穷光蛋。”
乌天然若有所思,鹿灵韵秀眉微蹙。
紫衣少女眸光一转,点头道:“虽然有些出人意料,细细想来却又十分合情合理,然而你竟不知,老实人往往并不讨喜么?”
“姑娘是说我不但一味贪财、不分善恶,而且还没有廉耻之心喽?”
刘屠狗端起茶杯,茶汤清澈翠绿,倒映出自己陌生了许多的面庞。
这是一个褪去了稚嫩的少年,眉心一道殷红竖痕让整张脸多了一分秀气阴柔,却冲不散那已经刻入骨髓的冷冽刚强。
看着自己的杯中倒影,刘屠狗温和地笑了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他突然想起了兰陵狗屠子,想起了桂花巷老茶楼的喧闹场景,想起了老白讲述屠龙氏与煎饼卷大葱的段子时吐沫横飞的模样。
其余三人惊异地瞧着他,不明白这个杀人无数的年轻刀客,为何只是喝了一杯茶就气质大变,竟宛如一个心地澄澈的邻家少年,浑身散发着午后阳光般的温暖味道。
紫衣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叹息道:“原本想用一桩大富贵,换你如对公西小白一般为我卖命一次,现在看来,金银财货之类的东西怕是不能入你的眼。”
她虽然叹息,丹凤眸子中却彷佛流淌着某种奇异的光泽,看上去十分美丽:“我很好奇,公西小白是怎么做到的?”
刘屠狗至今仍保留了一些孩子气的小习惯,他挠了挠头,咧嘴笑道:“他除了是一个败家子,还是一个不懂得后悔的蠢蛋,恰好我也是。”
紫衣少女“啊”了一声,以手抚额道:“原来如此,还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鹿灵韵插言道:“你们两个快打住罢,就不能好好说话,偏要这么神神叨叨的?”
紫衣少女笑着起身,潇洒地一甩衣袖,抱拳拱手道:“慕容春晓,见过两位兄台!”
娴雅如画端庄自持的美人固然令人神往,却不及巧笑嫣然活泼灵动的姑娘更让人心生亲近,慕容春晓这一含笑抱拳,将小院中原本略显拘束的气氛一扫而空。
乌天然与刘屠狗同样还礼,轮到二爷自报家门时,憋了半天的袁节窜过来,大声道:“刘二哥姓刘名屠狗,病虎山二当家,人称活阎王的便是他!”
他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慕容姐姐,小弟袁节,唤我四郎便是!”
慕容春晓含笑点头,又朝鹿灵韵皱眉道:“鹿姐姐也太小气了些,小妹上山都大半日了,只喝了一肚子清茶,饭菜却不曾见到一碟半碗。”
鹿灵韵笑骂道:“分明是你这妮子自己作怪,反倒编排起姐姐的不是了?”
她拍了拍手,门外就有许多山庄婢女拎着食盒进来。
这座取了一个古怪生僻名字的小院说是书房,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自有宴客的小厅。
鹿灵韵指挥着婢女们将酒菜布置妥当,将四人迎了进去。
菜肴不算名贵,都是山中常见之物,鹿灵韵一一介绍,蘑菇松子、飞鸟走兔,不一而足。
“鹿妹子,你是说这盘是鹿肉?”
刘屠狗有些迷糊,如果二爷请大哥喝虎骨酒,不知大哥会不会一爪子拍死自己这个二当家?
鹿灵韵只是笑吟吟地点头,慕容春晓却已经笑出声来:“难道依你看,姓鹿便不吃鹿肉了么,那姓牛姓朱姓苟姓鱼等等又该如何?”
刘二爷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反驳。
鹿灵韵笑着解释道:“大鹿庄这个名字,除了庄主姓鹿,更因为大量养鹿而闻名甘州。鹿肉鹿皮鹿角也还罢了,鹿茸麝香均是十分名贵,这些可是山庄的重要财源呢,哪里能因噎废食。”
鹿灵韵说着说着,竟少有地走了神儿,抬眼见众人都看着她,哑然失笑道:“我才想到,二当家那匹据说有肉就不吃草的神骏白马,不知肯不肯吃鹿肉?”
袁节哈哈大笑,乌天然也是笑意盎然。
刘屠狗禁不住莞尔道:“我那阿嵬兄弟可威风得紧,寻常马儿在它面前大气都不敢出,所以这个脾气也大,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无肉不欢的毛病。鹿虽四蹄,毕竟与马不同,想来他是不会介意的。”
于是几人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且第一筷子都不约而同地伸向了那盘鹿肉。
慕容春晓樱唇绣口,可吃起肉来却毫不含糊。
她将那双象牙打磨的精致筷子弃置不用,直接挽起了袖子,白皙程度绝不逊色于象牙的修长玉指微微一动,骨头上的筋肉就老老实实变成长短粗细相同的小窄条,落在她面前的盘子里,被她轻轻拈起,优雅地送入口中。
这手神乎其神举重若轻的分筋错肉,把袁节看得直冒汗,才知原来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慕容姐姐,也是一个大高手。
天知道怎么这些个妖孽都让他袁四郎碰上了,以后可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刘屠狗哪里肯让慕容春晓专美于前,他抽出腰间一尘不染的屠灭,雪亮刀尖一卷,手中的鹿骨就被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肉末和断筋。
袁节哀怨地看了一眼刘二哥,然后恶狠狠地闷头大嚼,把骨头嚼得嘎嘣响,却没发现露了一手的刘二哥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鹿腿和狗腿也没啥分别嘛!”刘二爷如是想到。
这场小小宴席,几人谈不上相见恨晚,也算言笑晏晏,十分融洽。
酒足饭饱之后,乌天然与袁节就主动告辞,山庄早就收拾出休憩之所。既然是壮声势,正主郑殊道还没到,他俩自然也不急着下山。
鹿灵韵看向慕容春晓,又瞅了一眼刘屠狗。
慕容春晓笑道:“姐姐自便,我与这位二当家有几句话要说,晚些时候妹子自回别院就是。”
鹿灵韵笑着点头,被慕容春晓与刘屠狗送到门口,两人人一直看着鹿灵韵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
“看上鹿姐姐啦?可惜已经许了人家了,人家未来夫君英明神武,你惹不起的。”
刘屠狗笑道:“虽然与你们这些世家子同桌食同桌饮,我也从不会傻到以为真能平起平坐了。公西小白部属死光,依旧有翻身的本钱,我就只有一把刀而已。”
他顿了顿,接着道:“何况虽然鹿妹子秀色可餐,却不及姑娘你妩媚多姿。”
慕容春晓斜睨了二爷一眼:“这位玩儿刀的爷们不止匪号响亮,胆子更大,想必是有真本事的。”
刘二爷嘿嘿一笑:“好说好说,都是江湖朋友抬爱。”
慕容春晓回身走到小石桌前坐下,如同初见时那般背对着刘屠狗,留给他一个美好的背影。
“病虎山我没听过,病虎石原倒是知道的,委实不知他什么时候认下了一个二弟。”
慕容春晓抬手摘下头上的一支玉簪,搁在手里细细把玩。
刘屠狗心中一动,也如初见时转到慕容春晓对面坐下,疑惑道:“什么病虎石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竟然敢冒用我病虎山的名号!”
慕容春晓似笑非笑地盯着刘二爷:“谎话都说不好,你若去唱戏,只怕要饿死!若只是名号上的巧合,我当然不敢就此认定,然而你朝袁四郎递出的那一爪,确有病虎之风,那可是半点做不得假的。”
刘屠狗无奈道:“本来也没想隐瞒,怎么,你听说过我大哥?”
慕容春晓扑哧一笑,得意道:“好好好,我才一诈,你就不打自招了!我哪里知道什么病虎之风呦!”
刘屠狗一愣,知道上当了,耳根不免就有些发热,转移话题道:“原来我上山时你躲在一旁偷看来着。”
慕容春晓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不然呢,你以为任谁来我都肯见的吗?”
刘屠狗恍然大悟。
“莫不是姑娘瞧上了在下?别别别,我可扛不住那一群群的世家狗腿。”
慕容春晓将玉簪插回发髻,敛容正色道:“刘二哥,小妹有一事相求。”
第二十八章 慕容姑娘念头通达
如果有一位出身高贵、修为高深的少女软语相求,更别提这名少女极其美丽,恐怕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忍心拒绝,更何况是刘屠狗这般渐渐长大情窦初开的少年。
于是二爷很果断地摇头摆手,脸上的表情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说慕容氏是圣人高姓,累世的高爵显贵,就是姑娘你恐怕也有灵感境界的修为,我何必自不量力强出头。”
只是他虽然拒绝,却又禁不住心中好奇,问道:“莫不是你想找个生面孔,偷偷截杀了郑殊道?”
慕容春晓无奈地一拍额头,道:“虽说郑家新近投效的靠山与慕容氏一直明争暗斗,但朝堂政争自有底线,郑殊道好歹也是州牧之子,哪能说杀就杀?”
说着慕容春晓还瞪了刘屠狗一眼,哀怨道:“原来在二哥心中,小妹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么?我自幼拜师道门,并不太理会族中事务,二哥大可不必把小妹和那些世家子等同看待。再者,周天之内听说过病虎石原的人本就不多,能惹得起的就更少了,小妹可不敢随便害你。”
于郑殊道是不能杀,而非不想杀不敢杀,于二爷是不敢随便害,而非不会害,这又哪里是个善良女子了?
刘屠狗禁不住暗自腹诽。
自二爷出道以来,遇上的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粗俗汉子,就是看似真诚恳切实则城府幽深不见底的世家公子,头回遇上慕容春晓这般狡黠美丽的女子,深深知道即便自己硬不下心肠,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不见那《圣章》上连圣人都感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是至理名言!
慕容春晓见刘屠狗并不回答,反倒满脸你就是蛇蝎心肠的表情,禁不住会心一笑,道:“好了,此事先不谈。小妹要回京师一趟,二哥若是顺路,结伴同行可好?山高路远,二哥侠义心肠,定然不忍心我这样的柔弱女子孤身上路。”
尽管知道一旦同行,麻烦来了不帮也得帮,刘屠狗依旧有些舍不得眼前这袭淡紫色的衣裙,那是见惯了大风雪之后才能体会到的极美丽极温暖的色彩。
这种少年人都爱犯的错误,任谁都会原谅的。
“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立刻!”
“不准备见见郑殊道?”二爷挑了挑眉毛。
慕容春晓眸光一闪,压低嗓音故作神秘道:“咱们去截杀他!”
……女人心,海底针。
慕容春晓给鹿灵韵留书一封,和刘屠狗两人偷偷溜出山庄,僻静处早有慕容氏的家仆牵着阿嵬和一匹枣红马在等候。
阿嵬对于被陌生人牵出来十分不满,又咬又踢,吓得那匹枣红马远远地躲开。若非那名慕容氏家仆也有练气的修为,早就被无肉不欢的凶残白马挣开束缚逃之夭夭了。
慕容氏家仆上前,将缰绳递给二人,向刘屠狗躬身道:“冲撞了公子坐骑,还望恕罪。”
刘屠狗摆摆手,表示无妨。
慕容春晓赞叹道:“怪不得刘二哥这匹白马爱吃肉,如今看来已是迈进筑基的门槛,是堪比虎豹一般的猛兽,不知吃了什么天材地宝?”
刘屠狗没来由地想起渭水东岸那株丑陋的二百年老柳树,若说天材地宝,也只有当初阿嵬随口扯下的一截柳枝年头够久,况且老柳树是宣威王俞达那等超拔人物亲手种下、用以告慰英魂的,有些灵异也属正常。
他随口跟慕容春晓一提,心中也并不确定当真。两人上马,并辔而行。
慕容春晓拍了拍胯下的枣红马,感叹道:“俞侯确实是个厚道人,当初铁骑征西大胜,先皇亲手刻下两块写有‘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字样的煊赫石碑赐予西征二王,武成王戚鼎欣然受之,俞侯却坚辞。结果先皇在西征之后禅位之前的二十年时光中只做了最后一件大事……”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厌恶与敬佩兼而有之的语气接着道:“先皇以‘跋扈’‘结党’二罪杀武成王戚鼎,顺势一并剪除了西征六武侯中的四位,只有相对恭顺且自立门户的四位西征封号武侯得以幸免。”
听到这里,刘屠狗禁不住赞叹道:“这位先皇可真够狠的,我只听人说过二王的下场,却不知这其中有如此曲折生动的故事。既然如此,俞达是怎么活下来的?别跟我说什么西征英灵庇佑。”
慕容春晓嗔了他一眼,笑道:“至于俞侯与依附他的其余二位武侯,当时有人参他们圈地害民罪大当死,因俞侯素来与人为善,百官纷纷上表求情。若非我祖父坚持奏请天子杀他,剩下的二侯也趁机倒戈举告俞侯罪状,就不仅仅是褫夺王爵降位怀德侯了。”
大周武职,笼统来说一旗百人百夫长、一城一卫千人校尉、一郡一军万人都统、一州诸军兵马总管,再往上是数位权柄熏天的朱衣军机和历来虚悬的太尉。此外还有三等紫衣荣衔:武侯、封号武侯、异姓王。
刘屠狗颇觉有趣,皱眉问道:“这是为啥?听你的意思,合着求情有错,请天子杀人反而是救人的善举?”
他虽然聪明,却一时想不透彻其中的缘由因果。
慕容春晓似乎并不急着去截杀郑殊道,由着枣红马缓缓而行,悠然道:“你说说看,两位异姓王,一个跋扈骄横人人畏惧,一个谦虚谨慎人人亲近,在先皇看来,哪个更该死?”
刘屠狗恍然,笑道:“明白了,不叫的狗咬起人来才狠。越是有人求情,先皇就越是不放心,俞达也就越该死。可既然如此,你祖父为何还要救人,不怕被先皇看出来,也定成‘结党’大罪?”
慕容春晓摇头道:“谁说我祖父是要救人的?”
她看了一眼满脸讶异不解的刘屠狗,嘴角不由地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高姓与大名历来不合,在我祖父看来,俞达死了才好。”
刘屠狗这下可真是糊涂了,揉了揉头发道:“既然想他死,也跟着大伙儿求情就好啦?”
慕容春晓刚要回答,刘屠狗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咦,不对,高姓与大名不合,你祖父求情反倒惹人生疑,先皇一瞧,咋的,你一个高姓也要给他求情,分明是想激我帮你们除掉碍事儿的绊脚石哇!其实先皇真正怕的是有人一家独大,自然不会不防着你祖父,俞达反而死不成了。”
慕容春晓惊异地看了一眼刘屠狗,似乎是吃惊于二爷的悟性。
她点点头道:“所以还是要坚持杀他,一来符合慕容氏一贯的立场,不会让先皇生疑,俞达死了就最好;二来一旦俞达死不了,就必定与慕容氏结下生死大仇,连同那四位封号武侯也会兔死狐悲而与慕容氏疏远,如此双方制衡,先皇才能放心。大名毕竟根基浅,圣人高姓才是姬家的心腹大患,给慕容氏添堵的机会,先皇英明,绝不会错过的。”
慕容春晓口中称赞先皇英明,语气很是诚恳,没有半分讥讽之意。
抛开家族利益不谈,在她这样的真正世家子眼中,也只有如此枭雄天子才配享有社稷神器,才配凌驾于圣人门庭之上。
“世家门阀能屹立不倒,果真不是侥幸。”
刘屠狗叹息一声,转头看着慕容春晓的侧脸,丹凤眼眸,无论琼鼻樱唇均有着优美的线条,白皙的皮肤,淡紫的衣衫,在阳光下有着别样的美丽。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用个书上的词儿,那就是交浅言深。”
二爷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眼前这个天之骄女、慕容家的小凤凰真的看上了自己这个出身卑微的穷小子。
“因为虽然我自幼入道门,志在追随先祖超脱周天,但既然姓慕容,就逃不开这些世俗博弈争夺。何况家族兴盛对我也有不小的助力,若能为慕容家延揽一位少年英才,再加上你背后的病虎石原,于公于私都百利而无一害。”
这种诚恳的态度,让刘屠狗想起了公西小白,这些杰出的世家子,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刘屠狗点点头不置可否,知道比起自己,对方更为重视自家那个病怏怏的大哥。
他问道:“那你还去截杀郑殊道?就算由我出手,而且能走狗屎运捅死一个灵感宗师,可他既然是死在去大鹿庄见你的路上,慕容氏能逃得了干系?”
“只要我还待在大鹿庄,郑殊道就不会上青屏山。郑家虽然靠上了如日中天的朝中执政敖莽,但鹿氏也不是好惹的。”
慕容春晓笑道:“鹿家老祖宗三百年前就是实打实的神通大宗师,即使很多年没露过面,只要一日没有传出确凿死讯,大鹿庄就一日无人可欺。今日那些不知死活的所谓世家子,都是些新起的小官宦家族子弟,纵然甘愿给人当狗腿,也绝想不到他们挑衅的是何等庞然大物。”
在慕容氏的眼中,这些在一郡乃至一州都能呼风唤雨的世家,全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也只有鹿家这样有神通老祖宗坐镇的家族才能被圣人门庭高看一眼。
“既然你早就知道郑殊道不会上青屏山,躲在一旁看戏也就罢了,怎么偏偏又吃饱了撑的去劫杀,难道只因为郑殊道手下狗腿们的愚蠢,就要拐骗我这个无辜的局外人去趟浑水?”
这个拗口的问题问完,刘屠狗已经忍不住以手抚额,这娘们儿的脑子到底是咋长的,真他娘的有病。
不过说起来二爷以手抚额这个动作还是吃饭时跟脑子有病的慕容姑娘学来的。
谁知慕容春晓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在马上伸了一个懒腰,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反驳道:“你都在山庄门前亮刀子了还有脸说是局外人?再者谁说我拐骗你是为了杀郑殊道,本姑娘事务繁忙,那顾得上专程去料理他?当然了,若是一不留神给咱们遇上……”
说着慕容春晓抬起下巴,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手掌修长而白皙,脖颈白皙而修长。
“那自然就无须客气,否则本姑娘的念头如何通达?”
第二十九章 万古刀开天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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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姑娘念头通达不通达刘屠狗不清楚,但二爷的念头却始终通达得很,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被拐骗到哪里去。
他甘愿随慕容春晓踏上一条注定危险的旅途,并非是被美色迷了心窍,相反他的内心始终清醒,如屠灭一般明亮无尘。
狗屠子出兰陵,起因固然是老燕那句我辈男儿岂可终老田园与草木同朽,更多的还是源自早就埋藏在他心底的不平之气,那因为日复一日为生计奔忙的平庸生活而渐渐郁积起来的滔天戾气。
所以他尽情杀戮,所以他快意恩仇,他可以因为公西小白的一点善意与真情就舍生忘死,自然也可以陪着慕容春晓再一次拥抱前路上未知的危险。
因为危险,往往也意味着精彩和远离平淡。
两人下山之后一路南下,青阳郡城再向南五百里,就是那条即使周天最偏僻角落的小民也必定听闻过的大河。大河两岸人烟稠密,有无数繁荣的城市和肥沃的农田,是大周的精华所在。
大河的名字就叫河水,就如同另外一条同样闻名周天的大江叫江水。其实渭水就是河水的一条支流,就如同宁清河注入的湘水是江水的一条支流。
天门山是河水上游的一道门户,巍巍高山被滔滔河水冲开一条狭窄门缝,万水争道,浊浪排空。
刘屠狗立在天门山下,耳中听着河水击山的巨大轰鸣,脚底传来大地水脉那无可抵御的沛然脉动,心中忽地涌起无边的安宁喜乐。
河水对岸有十数个和尚和数以千计的百姓。和尚们在岸边山下指指点点,有些甚至还手舞足蹈,说是做法事却又不像,着实有些奇怪。
刘屠狗正要多看几眼,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去,见慕容春晓正抬起一只手臂,遥遥指向天门山顶。
刘屠狗点点头,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小道观,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天门山直上直下,山道也是奇陡无比,刘屠狗与慕容春晓一路纵跃攀爬而上,些许陡峭崖壁于他们而言自然无碍,换做平常人可就要吃尽苦头。
沿途老藤霸道、飞鸟筑巢,唯独见不到半个香客信众。
山势虽陡,其实并不高,两人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成功踏足绝顶。
山顶虽然出人意料地平整,但可惜地域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座孤零零的小道观,虽然规模比起阳平郡城的瘟庙还要不如,却取了一个口气极大的名字——飞仙观。
观门洞开,其中只有一个头发枯黄的老道士盘膝而坐。他目光浑浊,如泥塑木雕一般,对上山的刘屠狗与慕容春晓不闻不问。
慕容春晓止步于蛛网百结的门框前,凝视了脸上爬满深深沟壑的老道士片刻,开口道:“青史刻书三两行,不及谪仙帖一封。”
听到慕容春晓莫名其妙的两句话,瞧上去昏昏欲睡的老道士缓慢抬头,用沙哑低沉的嗓音道:“当初在如此绝顶修建飞仙观,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如今却信徒寥寥、香火断绝,已是许久没有年轻人来拜山了。”
刘屠狗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道士,好奇问道:“道长,您这飞仙观里空空荡荡,不知原本供奉的是哪路尊者?”
老道士呵呵一笑,道:“飞仙观中从无神灵座位,只供奉一刀一剑,剑曰天门,刀名万古。”
慕容春晓双手交缠,结出一个繁复手印,恭声道:“尊驾可是谪仙帖秉笔执事?”
老道士神情微动,点头道:“老朽正是鲁绝哀。天门剑二百年前就送上了灵山,万古刀也早已灵性蒙尘如同废铁,姚太乙那老东西不亲自登门耀武扬威,派你一个女娃子来做什么?”
慕容春晓施礼道:“祖师派弟子来,其事有三,一是靖安知县于获麟前些日子险些遇刺身亡,其人命格甚贵,不当早夭,祖师问此人是否已在谪仙帖上录名?”
鲁绝哀冷哼了一声,道:“孔圣人曾有‘绝笔于获麟’之语,我身为谪仙帖的秉笔执事,这个小小知县敢用这个名字就该死!”
刘屠狗听得眼皮直跳,这老东西当真霸道,连人家取什么名字都要管?要都这么不讲理,那满天下姓苟姓朱的不全得找二爷拼命?哼哼,心胸如此狭窄,比起鹿家可差远了。
他在一旁胡思乱想,就听鲁绝哀接着道:“告诉姚老鬼,于获麟既然侥幸逃过一次,我就不会再与他为难。命格一说狗屁不通,有没有帖上录名的资格,飞仙观自有主张。”
慕容春晓点点头,接着道:“第二件,祖师说剑客吴二三的难言剑法是否出自飞仙观,灵山并不关心,然则纵使其人背负天命,也不可拔苗助长,以免获罪于天。”
鲁绝哀勃然大怒,双目开合之间,小小道观内如同亮起两道刺目的闪电:“好个姚老鬼,你灵山当真是要朝堂江湖一勺烩?可别撑死了!”
在刘屠狗看来,虽然前两件事涉及的人不同,性质却差不多,都是慕容春晓背后的灵山拿天命说事儿,对人家谪仙帖飞仙观指手画脚。
对于第一件,鲁绝哀三言两语就服软揭过了,可对第二件却有这么大的怨气,当真有点儿莫名其妙。可见原因并非他嘴上骂的那样只是反感灵山管得太宽。
鲁绝哀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很快就敛去怒容,冷声道:“吴二三背后牵扯甚大,飞仙观可没插手的资格,你叫姚老鬼好自为之,可别肉没吃到,倒崩了他的牙!”
慕容春晓表情依旧平静,点头道:“三是依照两家旧约,祖师请飞仙观为万古刀择一真主,宝刀蒙尘已久,如今天象有变,正该入世,以完劫数。”
鲁绝哀这回不急着表态了,他扫了一眼刘屠狗,又将目光停留在屠灭刀上,良久才嗤笑道:“这小子就是人选?”
刘屠狗被鲁绝哀看得心中一跳,舔着脸笑道:“嘿嘿,老前辈看我行么?”
鲁绝哀很干脆地摇摇头,道:“万古刀早就形同废铁,配不上配不上。”
刘屠狗满脸鄙视道:“总说废铁废铁,不舍得给就直说,配不配得上二爷这样的天纵奇才,先亮出来瞧瞧再说啊。”
慕容春晓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道:“鲁前辈的意思是你配不上万古刀,万古刀是周天神兵,历代主人莫不是超卓人物,说一句有德者居之毫不为过。”
这下二爷不乐意了,拍了拍腰间屠灭道:“金刀银刀比不上咱家的杀猪刀,什么狗屁万古刀,胡吹大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鲁绝哀突然呵呵一笑,笑声中却听不出丝毫欢愉之意。
他冷冷地道:“事不过三,飞仙观既然答复了姚老鬼头两件事,这第三件我就偏不如他的意。”
他站起身来,晃悠悠一步迈出,下一刻已经出现在飞仙观外。
刘屠狗蓦然转身,只觉得遍体生寒。
明明他与慕容春晓两个人将飞仙观小小门户挡了个严实,竟不知鲁绝哀是如何出去的。
慕容春晓要镇定得多,她拉了一把刘屠狗,两个人走到山崖边,立在鲁绝哀的身后,顺着这位秉笔执事的目光望去。
山下,一条大河奔腾咆哮,如一头发怒的蛟龙在以头颅撞击天门。
天门已经被撞击开一条细缝,蛟龙却仍然不能通过,越发暴躁凶狠,吼声如雷。
岸边上,人如蝼蚁一般渺小,在蛟龙的淫威下瑟瑟发抖。幸好有巍巍天门庇护苍生,有些蝼蚁就得意忘形起来,在天门后手舞足蹈。
刘屠狗依稀认出,那些似乎是上山前见到的和尚和百姓。
鲁绝哀指着那些蝼蚁般渺小的人影笑道:“这些秃驴欺我飞仙观无人,不但妄图夺我基业,居然还异想天开要在天门山雕刻一尊大佛镇压水蛟,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刘屠狗,道:“小子,灵山要我交出万古刀我就偏不交,但我却要教你万古刀意,日后若是有所成就,须记得这是我谪仙帖的人情,与灵山无关!”
“看好了!万古刀开天门山!”
鲁绝哀一声暴喝,声音雄浑,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浑不似是从那具干枯老迈的身躯里发出。
整个天地都随着这一声暴喝颤动起来,刘屠狗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绝大的危机感,如同天灾来临前走投无路的野兽,充满了狂躁的杀戮**。
他喘着粗气看向鲁绝哀的右手,那一切危机感的源头。
一道璀璨无匹的刀光冲天而起,瞬间遮盖住了鲁绝哀的身影,不,与其说是刀光,倒不如说是一股打破万古青天的绝强意志。
苍老却豪迈的笑声从刀光中传来,在天地间激荡回响。
“万古是牢笼,青天是牢笼,刀身是牢笼,握刀的人也是牢笼,万古刀啊万古刀,与其代代易主,被碌碌庸才亵渎,倒不如斩破一切,得大自在!”
鲁绝哀说罢,竟将手中那柄看不清形状的刀轻轻向山下抛了下去。
万古刀化作一道流光,斜斜撞向对岸的山峰——那是天门山两扇门的另外一扇。
刘屠狗与慕容春晓的眸子瞬间睁大,瞳孔中映照出一抹惊艳绝伦的光华。
下一刻,天门山崩。
乱石如雨下,大地断裂而成深谷。
有滔天大河登岸。
第三十章 一刀摧破善恶心
这世上再无天门山了,因为如果天门山两扇门缺了一扇,那么这座天门就再也关不住任何东西。
脱去牢笼的不只是万古刀中的浩荡刀意,更有被挡在天门山之西千万年,积聚了无穷愤怒的大河之水。其力量之宏大,比万古刀意还要凶猛霸烈,瞬间就冲上河岸,侵吞了无数土地和生灵。
身处山顶的刘屠狗等人曾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充满悲悯与愤怒的佛咒梵音,然而瞬间就在河水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湮没无闻。
鲁绝哀冷笑道:“本想等这群秃驴千辛万苦雕刻好大佛后再一剑平掉,便宜他们了。”
慕容春晓一脸苍白,如同经受了最彻骨的寒冷,原本粉红娇嫩的嘴唇已成了紫色,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刘屠狗握住她的一只手,冰凉,掌心全是滑腻的冷汗。
鲁绝哀看了一眼两个吓坏了的孩子,温和笑道:“放心,碎掉的山石很快就会筑起一道大坝,除了山下和附近郡县的倒霉蛋,淹不死几个人的,我还没活够,不会干出让天下神通共讨之的蠢事的。”
他笑得很开心,脸上的褶子都随之绽放,有这样笑容的老头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做出刚才那种伤天害理事情的人啊?跟鲁绝哀一比,刘屠狗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杀的人还比不上人家的一个零头。
想他刘二爷刚刚还在如此凶残的老怪物面前自称二爷来着,刘屠狗的手掌心就开始发热、冒汗,竟突然有种想放声大笑、挺刀一搏的冲动。
鲁绝哀的目光移过来,笑眯眯地盯着刘屠狗的眼睛。
老燕说世上多有禽/兽不如之人杀之何妨,但想必即使老燕在此,也不会真就拔刀相向。那不是行侠仗义,那是作死。
刘屠狗咧嘴笑笑,道:“好一个万古刀开天门山,晚辈受教了。”
鲁绝哀冷笑一声,不屑道:“看得懂算你的造化,看不懂怨你福薄,连善恶二字都勘不破,也配说受教?”
他说着向山崖外纵身一跃,道袍于风中鼓荡,如一只大鸟般御风攀云,径直飞入青冥,没入那奔腾激荡的灵气之海,几个呼吸间就已消失无踪。
“天门寂寂无言千万年,今日始吐气开声。吐气开声兮何所言?善乎哉,善乎哉,从此大道如青天……”
刘屠狗仰望苍穹,耳边若有若无地回荡着鲁绝哀的低声吟唱,可当他想逐字逐句细细辨认分明时,那吟唱声却又迅速地杳杳无闻了。
他喃喃道:“神通?这就是神通?”
相比惊世骇俗的抛刀摧山,绝云气负青天反倒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神通一怒,生灵涂炭,**即是天灾。
他突然想起了瘟庙,对于天门山附近的百姓生灵来说,神通大宗师鲁绝哀又何尝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瘟神?或许今日之后还会有无知百姓因为山神发下了雷霆之怒,反而要上山祭祀,让飞仙观成为香火鼎盛的道门福地。
这世界无分善恶,只有强弱!
神灵无分善恶,大神通者无分善恶,因为善恶只是凡人的看法,而无论是被凡人崇拜还是被凡人畏惧,强者不损分毫。
既然如此……
刘屠狗神情平静地看着慕容春晓,轻声问道:“人有善恶吗?刀有善恶吗?”
他只觉心中有些领悟,又似乎一无所得。
慕容春晓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屠狗,半晌才抽出被刘屠狗握住的手,摇摇头道:“大宗师的境界,岂是一时三刻能悟得透彻的?你还是想想咱们该怎么下山吧。”
刘屠狗朝山下一看,山峰四周汪洋肆恣,已是一片泽国。
他猛地一拍大腿,又惊又怒道:“坏了,阿嵬!”
刘屠狗语声未绝,人已经跃向山道。
他简直气急败坏了,只顾着琢磨狗屁的善恶,竟然把留在山下的阿嵬忘了,面对如此大水,阿嵬一匹刚刚开始筑基的白马毫无反抗之力,必遭灭顶之灾。
刘屠狗的动作与当初跃下山峰绞杀山贼时如出一辙,却更加凶猛迅捷,一口气就冲下了数十丈。
然后他又突然急急停下,差点儿被随后跟来的慕容春晓撞个正着。
慕容春晓灵巧的一闪身,轻松将下冲变为横移,落在山道旁的一块山石上。
她没有埋怨刘屠狗,因为她看见了一匹白马。
阿嵬正四蹄并用,它的马蹄不是勾着山道边的小树枝干,就是踩进台阶或岩石的凹陷缝隙,甚至嘴里也奋力咬住了一条老藤。
它在爬山。
见到刘屠狗,白马阿嵬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可惜四肢连同嘴巴都被占用,只得哼哼了两声,鼻孔中喷出了两道白气,可见着实累得不轻。
刘屠狗见阿嵬没事儿,心中顿觉轻松,自顾自哈了一口气,肉眼可见地也化作一团白烟。
他抬头望天,看见了纷纷扬扬的白雪。
……
接下来的事情很是顺理成章,刘屠狗卸下了飞仙观的两扇门板,稍稍加工,就做成了一个勉强可用的木筏。
虽然慕容春晓是灵感初境,已然能够做到提起一口灵气在胸后,短暂腾空而不坠,但面对数里甚至数十上百里波涛,依旧只能望洋兴叹。
她见到逐渐成形的木筏,眼中也是一亮。
沿着山道直到下无可下,刘屠狗将木筏掷入水中,两人一马顺流向东。
木筏虽然简陋,幸而刘屠狗与慕容春晓都能以灵气轻身,乃至以手足作桨从河水中借力,只有阿嵬才实打实将躯体重量压在木筏上,短时间内倒也能承受得住。
他们有意识地将行驶方向偏向东北,离山五六里之后水位已经骤降,渐渐无法负载阿嵬的重量。
泥泞的水洼里横七竖八散落着人畜尸体和各种杂物,其状之惨烈难以言表。
刘屠狗在阿嵬屁股上轻拍了一记,白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稍稍犹豫后小心翼翼地踩进淤泥里。
幸好山崩后大地上出现一条幽深裂缝,肆虐的河水被其贪婪吞噬了大半,余下的也大多冲上了南岸,北岸灾情要轻得多。离岸数里之后淤泥已经不深,阿嵬稳稳地踩在其中。因为终于能脚踏实地,它愉快地发出了一声嘶鸣。
刘屠狗跳上马背,回头道:“你的枣红马怕是凶多吉少了,眼下就将就一下?”
慕容春晓没有半点儿扭捏犹豫,足尖一点,轻轻飘上马背,侧身坐在了刘屠狗身后。
一位还算俊俏的少年游侠儿,一位淡紫色衣裙长发飘飘的绝色少女,两人共骑一匹白马。
这原本是最能引动少年男女懵懂情怀的温馨画面,然而此时此刻,任谁也不会有丝毫的愉悦和温情。
二人一马,缓缓越过一张张失去生命光彩的苍白脸孔,越过一只只徒劳地伸向苍天的手臂。
阿嵬已经尽可能不去打扰这些未能瞑目安息的可怜人,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踩断踏碎一些被黑色淤泥掩盖住的的残缺肢体。
“谪仙帖……鲁绝哀……”
刘屠狗轻声将这两个原本陌生的名字念了一遍,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春晓抬手取下一支玉簪,搁在掌心细细端详,不去看泥沼中凄凉的景象,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如你所见,谪仙帖是一个极神秘的宗门,其根底无人知晓,在外行走的门人也极少,一位主事的秉笔执事之外,据说还有若干位观风使与送帖人。”
“虽然名字取的有点儿怪异,倒也形象通俗,想必是观风使踩点儿,秉笔执事拍板儿,送帖人下手作案。你之前说青史刻书不及帖一封什么的,什么人才有资格在谪仙帖上录名?”刘屠狗问道。
“谪仙帖每次出世都会掀起腥风血雨,所杀之人却身份各异,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论是名传周天的高官显爵、江湖豪雄还是不为人知的山林隐逸、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收到一封索命的谪仙帖。然而次数多了,终于被有心人发现了一些端倪。”
慕容春晓换了一只玉簪在手,接着道:“在接到帖子的人中,声名不显者且不论,有名者大多忠义信勇。久而久之,朝堂中不少清流私下里都以接到谪仙帖为荣,因为史书未必真,谪仙帖却从不做假。传闻一百多年前武成王戚鼎在狱中接帖后暴毙,其部下甚至以此为理由为武成王喊冤,请求先皇平反昭雪。”
刘屠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杀人前得先考察资格,之后更是光明正大地上门送帖,被杀者反而要深感荣幸,杀人杀到这种境界,二爷想不服气都不行。
“至于鲁绝哀,我也是因为要代传我灵山一位老祖宗的法旨,才首次听说这位当代谪仙帖秉笔的姓名。”
大概是因为涉及灵山机密,对于刘屠狗的第二个问题,慕容春晓回答得极简略。
至于灵山与谪仙帖有什么旧约,天门剑为何被送入灵山,鲁绝哀与他口中的那位姚老鬼又有什么恩怨纠缠,不论慕容春晓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刘屠狗都不打算刨根问底。
他还没能想明白善恶的问题,所以他也没能想明白鲁绝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明前一刻还是只因一个犯忌讳的名字便要杀人却又能为了宗门委曲求全的枭雄,后一刻偏偏又近乎儿戏地赌气毁刀崩山,全然不顾山下无数生灵的死活与可能成为天下公敌的严重后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心智扭曲的魔头,却能领悟打破万古青天乃至一切牢笼的万古刀意,居然还毫不藏私地给刘屠狗演示了一刀。
那一刀,摧破的不止是天门山,还有一个少年刀客的善恶之心。
第三十一章 莲花峰上莲花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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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郡位于周天江水之南,物阜民丰、鱼米之乡。
郡中有一小县,名靖安,人口税收在郡内诸县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县尊姓于,治政四平八稳,既不是两袖清风,也不过分盘剥扰民,官声尚可。
只是一个月前的一个中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县衙后边儿于县尊的私宅里突然传出一阵打雷般的轰鸣,瞬间传遍了全城。
随即院门前一株很有些年头的龙爪槐轰然折断,砸塌了一段院墙。
事后住在附近的街坊全都信誓旦旦说,当时于县尊家里除了雷鸣,还传出了兵器的碰撞声、念咒声、怪叫声。
这之后县尊老爷闭门谢客,已经一个月没有坐堂理事。
院墙自然已经重新砌好,倒下的老槐树则被劈成了柴火。
然而在全县城百姓心里,那座宅院连同住在宅院里的县尊老爷,统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有好事者称于县尊是鱼妖所化,被世外高人发现,出手给打回了原形,所以无法见人。
也有人传说于县尊才是得道真仙,用飞剑和神雷打杀了年久成妖的老槐树精,结果自己也元气大伤,所以才闭门修养。
不管真相如何,在县尊老爷不理事的这一个月里,县城里的治安竟是出奇的好。
这一天,日上三竿,天朗气清。
一个身穿白色粗布衲衣、脚踩芒鞋的年轻和尚进了城。
年轻和尚长相普通,但眉眼很是顺眼,五官分开来看并不见得好,合在一起就很协调,让人觉得善良可亲。
他的皮肤很好,这里说的很好,不是指女人和孩子那样白里透红的水嫩,反而有些泛黄,但是很柔和,像暖玉般温润,像月光般皎洁明彻。
他先从街边的一间店铺里讨了碗清水喝,跟着问明了县尊老爷的居处,才不慌不忙地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每当路边的百姓向这个气质特异的年轻和尚投注来好奇的目光,他都会报以温和的微笑,脚下却绝不停留。
要在一座小小的县城里找到县衙后宅并不困难,年轻和尚很快来到了一座宅院前,院门前留有一个挺新的大树墩。
他蹲在地上盯着树墩看了半晌,才去轻轻叩响院门。
不知他跟门内的老仆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连前来探望的县内官吏和豪族富贾都一概挡驾的老仆就打开了院门。
年轻和尚一路跟着老仆进到内堂静室,见到了几乎被靖安县百姓捧上神坛的于县尊。
于获麟三十出头,面容清癯有文气,身上穿了一件旧青衫,相比之下更像一位教书先生,而不是享一县供养、掌百里水土的靖安县父母官。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眉宇舒展、目光平静,上下审视了一番年轻和尚,温和道:“听闻小师傅来自伽蓝寺,号称周天丛林中神异第一?”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小僧正是伽蓝寺僧人,法号十二,鄙寺乃是伽蓝菩萨道场,却并不敢妄称神异。”
于获麟微露惊讶之色,摆摆手道:“十二小师傅不必多礼,今日登门,不知何事?”
有个古怪法号的十二和尚微笑道:“为施主门前老槐中所藏之物而来。”
于获麟脸色大变,似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你们还敢来!”
他把青衫长袖一卷,就见一道青光从中飞出,直射十二和尚眉心。
十二和尚飞身而退,同时右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其圆如镜,泛着清白色的光芒,一如他的肤色般明彻。
当!
声如撞钟。
于获麟怒哼一声,青光再次飞射,钉在凭空出现于空中的圆月上。
十二和尚腾空而起,双手抱月。
圆月泛起水一般的波纹,如泥沼般包裹住绿光,任凭于获麟如何催动,青光都动弹不得。
失去速度的青光显露出了真实形体,是一柄小巧的青铜戈,长仅一寸,造型古朴,戈身上满是积年的铜锈。
十二和尚犹有余力,张口赞叹道:“一个月就能驭器,威力也堪比灵感中期的宗师,真是了不得!可惜施主不懂修行,强行以精血催动,只会后患无穷。”
他缓缓落地,看着脸色更加苍白的于获麟,微笑道:“施主不要误会,贫僧无恶意。”
说着他双手轻轻一合,如搓面团一般,将那轮圆月收拢在掌心,只轻轻一拧,圆月便消散无踪,瞧着十分神奇。
于获麟有些意外,抬手一招,青铜戈便倒飞而回,钻入了衣袖。
他向十二和尚长揖一礼,满是歉意道:“于某孟浪了,十二大师恕罪。”
传说中的灵气化形,乃是佛门宗师无疑,称一声大师实至名归。
年轻的十二大师侧身避过于获麟的一礼,笑道:“佛法未明,不敢称师。然而今日厚颜登门,特来为施主说一说缘法。”
于获麟若有所思,并未迫不及待开口相询,而是延请十二和尚落座。
待二人相对而坐,老仆奉上清茶又退下后,他才不动声色地道:“还请大师开示。”
十二道:“小儿独自持金于闹市,乃是取死之道,施主以为然否?”
于获麟点点头,问道:“何以解救?若弃之于地,岂不可惜?”
十二笑道:“不如择真主而献之,一本万利,岂不快哉!”
于获麟眸光湛湛,逼视十二和尚:“真主何人?或当献于天子?”
十二目直不避,坦然道:“敖莽!”
于获麟拍案而起,怒极反笑,脸上泛起了一丝病态的潮红:“于某不过一小小知县,竟引得江湖高人与庙堂巨擘纷至沓来,实在是可笑。毋须再言,和尚动手罢!”
十二却笑了,道:“施主可听说过谪仙帖?”
于获麟一愣,不知十二和尚为何不杀自己,反倒提及谪仙帖,但还是点头道:“自然听过,不过是士林野史中的无稽之谈。”
十二摇摇头,道:“经历了月前那件事,施主还如此认为?”
于获麟恍惚了一瞬,迟疑道:“月前刺杀我的人就是谪仙帖?可我一个毫无作为的小小知县,又没收到谪仙帖,为何杀我?”
“以小僧猜测,那人原本只是来查看老槐中温养的碧血戈,却正巧听闻了施主的姓名,这才起了杀心。然而神器有灵,不知为何护住了施主。”十二和尚答道。
于获麟一愣,奇道:“于某的姓名缘何引来杀身大祸?”
十二和尚很是感慨地笑道:“谪仙帖主事者称作秉笔执事,施主的姓名确实犯了忌讳。”
毕竟《圣章》在俗世也有流传,于获麟微微思索,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键,又气又怒道:“当真可笑!当真霸道!却不知他们何时再来取于某人头?”
十二摇摇头,道:“神器有灵,虽未真个认主,却任施主驱使,这便是一道护身符,谪仙帖会有顾忌。而且在小僧看来,施主有望在几十年后接到谪仙帖,恐怕施主将来大限到时,谪仙帖便会将施主的性命与碧血戈一并取回。”
于获麟有些错愕,实在想不明白这些古怪修士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唯一清楚的是,命暂时保住了,而眼前的十二和尚却明显是敖莽的说客。
他再次坐下,低头沉吟了半晌,才抬头看着十二和尚道:“不管你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敖莽的授意,今日之事,于某发誓绝不对第三人言。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附逆之事,于某死不敢从!”
十二和尚遗憾起身,向于获麟点了点头,在对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径直离开,没有再说一个字。
正午将近,冬日暖阳明亮得耀人眼目。
十二和尚走出于获麟私宅的院门,抬头看着那轮煌煌大日,喃喃道:“师父,你说在莲花峰上看周天如掌上观纹,弟子下了峰,才知那天的遥不可及。”
一副年轻人相貌却成就宗师的十二和尚没有离开靖安县,而是来到县城北郊一座曾歇脚的小庙外。
这座甚至没有名字的小庙里供奉着一尊石刻的卧佛,小庙狭窄逼仄,卧佛头顶东墙,脚踩西墙,十分辛苦委屈。
建庙的年代已不可考,乡民习惯把庙内卧佛称之为自来佛,因为老人们都说先有佛后有庙,这佛是自己跑来的,咱可没请他。
望着庙门,年轻和尚突然转身面向县城方向,合十为礼,轻声道:“前辈恕罪,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小僧绝不敢染指。于获麟不听我言,日后劫数多有,小僧愿护其三年,以赎罪孽。”
“不敢染指?碧血戈是神器,江山社稷更是神器!你们这些贼秃可是越发长进了。”
一道惊雷般的怒哼在十二和尚耳中炸响。
“三年就想免死?小和尚读经书读傻了?”
十二和尚依旧平静,恭敬道:“就三年。”
三字出口,他的面色骤然苍白,眼中流下嫣红的血泪,全身气息却如大海涨潮,飞速攀升。
“莲花峰上果然都是一群疯子,也罢,就给妙珠贼秃一个面子,三年就三年!”
十二和尚全身气息又如潮水般退去,径直转身,踏入庙门。
庙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靠着微薄的香油钱艰难度日。之前庙外的一番对答,丝毫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十二和尚迈步而入,和善可亲的脸上犹自淌下两行殷红血泪,直如一尊悲悯世间疾苦的佛陀,不觉丝毫凄厉,反添几分慈悲。
他向老和尚合十为礼,随后左手捏法印,捏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右手凌空画圆,凭空画出一轮皎洁的圆月。
老和尚震惊地站起,向着十二和尚噗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膜拜顶礼。
“小僧通诚,恭迎师叔祖白莲法驾,南无伽蓝菩萨!”
第三十二章 心刀沉浮心自安
(发了这章该是满十万字了,为自己贺!裤衩推果然不给力,可谁让咱手残一更流呢,这本书我会慢慢写,保证质量。梦想杯的话当然要凑个热闹,大家随意。征文开始了,不会马上被新书淹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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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莽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屠狗好奇问道,能与慕容氏掰手腕的人,周天下可没有几个。
他与慕容春晓从天门山上下来,赶到最近的县城,买马、吃饭,短暂休整一夜后再次上路。
“此人出身寒门,不懂修行,却极具政才,不过四十多岁,已经爬上了执政的高位,虽然只位列几位副相之末,但若无意外,首辅之位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谈及敖莽这个慕容氏的政敌,慕容春晓的评价却很高。
天气渐渐寒冷,她在淡紫色衣裙外披了一件白狐皮毛的披风,整个人更添俏丽。但在二爷看来,这通体雪白的名贵披风除了臭美之外没啥用,远不及包裹严密的白狼裘暖和,也只有慕容春晓这样出身豪门的败家娘们儿会乐意掏几倍的钱去买人家的镇店之宝。
她一双丹凤眸子看着刘屠狗,脸上神色莫名:“丞相之位历来虚悬,实际上就是几位执政在总理政事。敖莽能这么快攀爬到顶峰,着实坏了许多规矩,必会对你这样的人青眼有加,投靠他,比入我慕容氏这样的门阀要有前途。”
刘屠狗一愣,不知这小娘儿怎么会跟他说这些,说好听点儿是资敌,难听点儿就是脑子有病。
他怒道:“什么意思?你是讽刺二哥也爱坏规矩,与敖莽肯定臭味相投?”
慕容春晓笑吟吟地望着官道远方,却没有回答。
刘屠狗却转怒为喜,大大咧咧道:“见识了老鲁那一刀,以后想守规矩都难,还是不去慕容阀受气了。”
“接下来去哪儿?”刘屠狗问道。
慕容春晓皱了皱眉,摘下一支玉簪搁在掌心,沉吟道:“原本想请二哥陪我去个地方,现在想来还是太草率了,我们直接回京师,回家前我带你去见敖莽。”
刘屠狗不置可否,没问对方哪儿来的底气敖莽一定会见你一个慕容家的小辈而且还能收下一个你推荐的无名刀客。
他瞥了一眼慕容春晓手中的发簪,心道这小娘儿一口气孕养三柄飞剑,灵气着实充盈。而那个行事比谪仙帖还霸道的灵山想来也不是一般的宗门,少说也得有三五个神通大宗师?
如此说来,能让慕容小娘儿高看一眼的自家大哥、病怏怏的石原,难不成是传说中神通境界的凶残妖王?
是了,从一开始就只有刘屠狗自己先入为主,把病虎当作灵感境大妖,石原却从没点头承认过。
再往深里想一层,虽然大哥与自己莫名其妙地很是投缘,但老狐狸的面子却是他能活着爬上病虎山甚至挑衅后也没被一爪子拍死的前提。
难不成老秃驴也……
刘屠狗后知后觉,心中涌起的并不是背靠两座大山的欣喜,反倒是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悲愤。
天杀的老秃驴,境界那么高,就只给了自己筑基境界的功法,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着调的师父。不知道二爷天生奇才,定能一路高歌猛进么?也不预先传他百八十门神功绝艺,反倒得二爷自己抢自己悟,危险不说,太耽误事儿了。
他出了会儿神,突然拔刀在眉心一割,鲜血顺着刀尖向下流淌。那种生命精华从身体里流逝的奇异感觉,很快压下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慕容春晓见怪不怪,两人相处数日,彼此的修行不可能尽数瞒住。
刘屠狗知晓了她发髻上呈扇形插着的三支玉簪其实是一套飞剑,需要时时孕养,就等迈步灵感中境后大杀四方。
她也大概知晓刘屠狗在练一篇霸道凶险的刀经,是近似魔道的血炼法门。至于那门奇特的病虎山爪功,倒是从未见刘二爷练过。
割完眉心,又取指头血,如今刘屠狗的十个手指虽然不如眉心的殷红刀痕那样醒目,却也染上了一层血色的红晕。
以血淬刀的同时,屠灭观想法也在同时运转,而刘屠狗在这过程中始终睁着眼。
他观想屠灭刀早已不需要闭眼,最近也不再吐血,身体之强健,即使与专一锻体的同境界武者也毫不逊色,甚至要超出。
相应的,观想屠灭时的气机也能很好的收束在体内,连慕容春晓都没有丝毫觉察。
发现这一点后,刘屠狗立刻尝试一心二用,时时刻刻都运转起屠灭观想法,贪心不足地想让那柄心刀长存气海,不再溃散成灵气。
他在见识过鲁绝哀那一刀后,曾询问过慕容春晓当日天门山上冲天的光芒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通。
结果慕容春晓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带着敬仰的神色回答:“那不是大宗师才有的神通,甚至不是灵感中境以上的宗师才能驾驭的剑气刀罡,仅仅是刀客初入灵感的标志——刀意生光。”
也就是说,鲁绝哀摧山,凭借的仅仅是心中刀意。虽然是借助了万古刀中深藏了无数年的绝强意志,未免有取巧的成分,依旧惊世骇俗。
刘屠狗震撼莫名,不禁想起在天水雪原面对炼气初境蒙面人时那有如神助的一刀。
当屠灭刀与对方指锋狠狠碰撞的一瞬间,刀上曾隐隐浮现出斑驳的纹路,轻易就削断了对方被灵气加持的三根手指,甚至那名蒙面人还错愕地喊了一声:“刀光!”
那时候一心搏命,刘屠狗顾不上深究,也没觉得刀光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后来偶然记起,他跟慕容春晓一请教才知道自己区区炼气,竟然已经能刀意生光,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因为唯有将成熟刀意注入灵气,才有可能使灵气化形,成为无坚不摧的刀气,这是宗师境界才会涉及的修行。
心意到了,用刀就是刀气,用剑就是剑气,若用病虎锻体式,没准儿就能显化一只以神意为经络骨骼以灵气为血肉皮毛的虎爪。
所以别看刘二爷在修行上一向胆大包天,练得乱七八糟,其实始终没有偏离修行的正道。
一来要感谢老狐狸给他打下了坚实的根基,二来得益于二爷那近乎直觉般的悟性天资,刘屠狗不但没有拐进尽头是悬崖断壁的死路里摔个粉身碎骨,反而一路勇猛精进,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冲击灵感境界的潜质。
有了这点对自己清晰的认知,刘二爷心中才兴起一丝小得意,却又立刻被慕容春晓关于鲁绝哀的评价打击得体无完肤。
相比起那位飞仙观观主摧山填河一般的刀意,刘二爷那点微弱刀光,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刘二爷知耻而后勇,每天看似平静地骑马赶路,或是割血淬刀,或是听慕容春晓评点朝堂巨擘江湖大豪,其实早已疯魔,暗暗下定了决心。
既然能生刀光,刀气自然也不是遥不可及,只要刀意成熟灵气充盈,二爷凭啥不能立地成就宗师?即便没有那个境界,也要有那种威能。
他仔细琢磨,发现自己化生刀光的那丝稚嫩刀意,其实就是丹田气海中的心刀,或者说是自己十几年里与相依为命的屠灭刀之间建立起来的复杂情感。
在他看来,使这种情感升华为成熟刀意的最好方式,无疑就是自己误打误撞琢磨出来的屠灭观想法。当然,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一柄血痕斑驳、烙印有屠灭二字的心刀在丹田气海内上下沉浮,刘屠狗洒然一笑,低头轻轻揉了揉眼睛,不想让慕容春晓瞧见自己微微充血的眼睛。
将心刀上散发的杀气煞气尽数收敛在体内,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慕容春晓向北望了一眼,突然道:“算算日子,公西铁骑该已经南下了吧。”
刘屠狗一瞪眼,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慕容春晓嘴角翘起,笑容中透着一丝狡黠:“你可还记得我在大鹿庄跟你说过,鹿姐姐的未来夫君英明神武?”
笑靥如花,刘屠狗却无心欣赏,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如果我所料不错,她的未来夫君就是那个传说中好色如命的公西小白。公西少主若真能娶了青屏山主的掌上明珠,甘州早晚要姓公西,也难怪公西小白差点儿死在天水。”
不理会瞪大眼睛的二爷,慕容春晓自顾自低头把玩发簪,头上青丝柔顺如绸缎。
她手中这支取名“出水莲”的发簪玉色圆润、玲珑剔透,内里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屠灭刀上散发出浓郁的寒气,刘屠狗的眸子里却跳动着炙热的火焰。
仿佛能猜得出刘屠狗的心思,兀自低着头的慕容春晓道:“晚了,等你到了,想必已是尸山血海,胜负已分。”
刘屠狗眉头微皱,还是坚定道:“我与公西小白顶多算是一面之缘,并不欠他什么。然而我虽然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总不甘心错过这种大场面。”
至于刘去病,刘屠狗丝毫不担心。既然决心捧刀入江湖,祸福自招,若是爷们儿命硬,日后自有再见的机会。
慕容春晓懒地深究刘屠狗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位爷明明穿着白狼裘招摇过市来着。
她将玉簪轻轻按在眉心,静静地感受了片刻,接着道:“公西氏与青屏山联姻,两家在甘州根基深厚,只要稍稍谨慎,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你若还不放心,不去战场,也能助公西小白一臂之力。”
刘屠狗没有急着追问如何助一臂之力,反倒因为慕容春晓的几句话迅速冷静下来,狐疑道:“你这小娘儿一贯能惹事,不会憋着坏要坑二哥吧?
慕容春晓斜睨他一眼,笑道:“二哥这么说真令小妹伤心,就算你恼怒鹿姐姐名花有主,也不该迁怒小妹啊?”
刘二爷鄙视道:“慕容家的小凤凰在这样的当口跑去青屏山,不是专程到大鹿庄泡温泉的吧?说吧,又想整啥幺蛾子?”
第三十三章 公西氏当霸西戎(上)
(德意志战车好猛,就是优势确定得太早了,让比赛简直没了悬念,所以这本书我会认真挖坑,把伏笔各种深埋,桀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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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破烂黑衣的公西小白带着刘去病向北逃命。
刘去病穿着一件抢来的皮袍子,袍子很大,几乎把他营养不/良的大脑袋小身子埋住,连皮帽都省了。
说是逃命,其实俩人十分高调,保持了二爷一贯的嚣张气焰。
可惜公西小白毕竟伤势沉重,许多次拼杀比斗赢的并不光彩。
于是在甘州江湖里,尤其是甘中甘北一带,刘二爷除了嗜血魔头之外,还被打上了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标签。
好处是后半程路途上的绿林好汉们闻风丧胆,再没人主动寻衅,说到底还是恶人就怕恶人磨。
一路艰难,一路血色,但好在有惊无险,公西小白与病奴终于踏入了甘州最北端的落霞郡。
此郡因天下雄关之一的落霞关而得名,是公西氏的世袭封地,经营得固若金汤。
到了郡城门口,公西小白才不再遮遮掩掩,立刻被守军认出了身份。
不多时,一旗白狼死士就赶到了城门。
见到静立在城门口的公西少主,领头的中年骑士并未下马,而是在马上抱拳道:“公子,家主已经准备好三万铁骑,听凭公子调遣!”
公西小白似是早有预料,对白狼头领的不敬视而不见,淡然道:“虎符何在?”
白狼头领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取出了半枚虎符,三万铁骑啊,这可是公西氏摆在明面上的一大半家底。
他正要下马,冷不防公西小白抬手一抓,那半枚虎符立刻脱手飞出,落到了公西小白的掌中。
一众白狼骑士微微骚动,这些直属家主的公西死士此刻方知,眼前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的少主,竟然是位至少灵感中期的宗师!
公西小白站在只效忠于父亲的百余骑死士面前,看着他们悄然变化的神色,沉声道:“虎符在此,白狼听令!”
百余死士轰然应诺:“愿听少主调遣!”
公西小白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刘去病:“你先在我家住下,等我回来再亲自送你去朔方。”
小名病奴的乞儿依旧捧刀,闻言摇了摇头,坚定道:“二爷叫我跟着公子,我有刀,也能杀人!”
公西小白笑着点点头,右手向外伸出,掌心向上摊开,立刻有一名死士恭敬递上缰绳。本就是迎接少主,自然带来了宝马良驹。
落霞城北郊群山耸峙,山下是平坦原野、肥沃河谷。
大雪盖枯草,却有连绵营帐、森严壁垒,令人望而生畏。
大风吹旌旗,震慑西北边地千余年的九尾白狼大纛旗在大营中央猎猎而舞。
有百余骑自南来,为首者是个一身破烂黑衣的青年,一双细长眸子澄澈如水、寒冷如冰,虽然身形稍嫌单薄瘦弱,却将长发如西北蛮夷般随意披散,遮住了双耳和小半脸颊,平添了几分彪悍之气。
营门当值校尉见到来势汹汹丝毫不见减速的马队,毫不犹豫就要拔刀。
刀刚抽到一半,校尉突然双眼圆睁,神情复杂地任由百余铁骑直入大营。
即使是公西少主与白狼骑,也绝没有在公西氏北山大营纵马喧哗的特权。
校尉没有动手,只因他看见了半枚虎符,听见了一声冷冽如冰雪的军令:“擂鼓!聚将!”
雄浑激越的鼓声震荡四野,唤醒了沉睡的凶蛮巨兽,雪山巍峨,依旧沉默。
一柱香烧尽,三万事先就从郡中各地收拢来的铁骑齐集校场。除护卫点将台的白狼骑外,一律着大周制式的火红色战袍,无边无沿,如燎原之火,危险而热烈。
值日校尉很快点卯完毕,三大骑军都统、三十校尉、三百小旗,无一人迟到不到。
整个校场除了风中马儿的嘶鸣,不闻人声。
公西小白纵马登上点将台,雄姿英发,睥睨四顾。
“连落霞郡里还拿不动刀的娃娃都知道,北山大营中军大纛上的九条白狼尾,每一条都代表了一个戎人王帐部族的覆灭。你们每个人心里也都清楚,公西铁骑称雄西北,是你们、是你们的列祖列宗拿命挣来的。这其中没有公西小白半点功劳。平日里我穿着白狼裘招摇过市,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私底下都说虽然我是少主,但是白狼裘……我不配!”
声音似乎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韬光养晦的公西少主第一次在家族铁骑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沙场百战的骄兵悍将,也不得不第一次正视他们的少主,因为无人可以忽视一位宗师的声音。
公西小白停顿了一下,右手从怀中掏出了半枚虎符,微微举起,与眉齐平。
“你们可以看不见我,但必须看得见我手中的虎符!”
“你们可以瞧不起我,但必须瞧得起自家的列祖列宗!”
“你们可以对不住我,但必须对得住公西铁骑的威名!”
“有人说我见色忘义淫人妻女,怨我恨我,叛我杀我!只是他们忘记了,公西氏有仇必报!”
“这回出兵没他娘的什么大道理,只需你们跟着我——你们的少主,一起去杀男人抢女人!”
公西小白猛地将虎符高举过头顶,黑发在风中舞动:“儿郎们,可敢死战?”
白狼死士齐齐跪地:“报仇!”
三大都统齐齐跪地:“死战!”
三十校尉、三百小旗、三万铁骑齐齐跪地:“公西当霸,铁骑死战!”
群山应和,振聋发聩。
千年前公西氏先祖迁徙于此,披荆斩棘、浴血搏命,终于从西戎人手中夺下脚下这块立足之地。
自那时起,无年不血战,无月不牺牲。
自那时起,一句预言被永远铭刻进公西铁骑的血液里,甚至所有的边地士卒百姓都深信不疑。
公西氏当霸西戎!
三万杀气腾腾的公西铁骑即日南下,所过之处烟尘蔽日,甚至那让西北戎人切齿痛恨却又闻风丧胆的九尾白狼大纛旗也罕见地一同南移,这个消息如狂风卷席,震动甘州。
沿途郡县严守城池的同时,一面向青阳告急,一面派出使者询问公西氏的意图,然而没有一个使者能见到统兵将领,得到的也只有无声的沉默。
使者们不敢阻拦大军,只好赶去落霞郡一探究竟。
接待这些使者的是一名白狼骑的百夫长,官职虽然低微,却没人感到不满。
众所周知,这支闻名甘州的铁骑只向公西氏嫡脉重要人物效忠,公西氏刀锋所指,便是他们死战埋骨之地。
面对诸位使者的质问,这名直接听命于公西氏家主的百夫长轻描淡写道:“公西氏永远忠于大周天子陛下,此次不过是少主带些许家丁到天水郡剿匪罢了。杀男人抢女人?公西少主杀几个男人抢个把女人也值得大惊小怪?”
消息传到青阳,甘州总兵梁腾勃然大怒,下令天水军准备迎战,青阳军即刻北上,其余各郡兵马限期赶赴天水平叛,失期者斩。
一件原本上不得台面真假难辨的丑闻,一个蛮横到不讲理的理由,竟可能酿成糜烂一州的兵灾,让原本就被天门山洪灾搞得焦头烂额的甘州大小官员措手不及。
第三十四章 公西氏当霸西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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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军都统袁弘烈的幼子袁节头回随父出征,他骑马跟在父亲身边,眉飞色舞地前后打量了一番手下军卒,颇有些踌躇满志。
七千步卒、三千骑兵,这一万精锐是他袁家立足青阳的最大本钱。
袁弘烈身披重铠,右手提着一杆大铁戟,两只猿臂格外粗壮,他虽然境界只是炼气巅峰,但是天赋异禀臂力惊人,曾在战场上生生挑杀灵感境的宗师,是闻名甘州的猛将。
他看了一眼儿女中武道天分最高的幼子,轻轻一勒缰绳,从甲袍内摸出一枚令箭,肃容道:“前卫校尉袁节听令!”
袁节闻言抬腿跃下马背,单膝跪地,抱拳雀跃道:“末将在!”
虽然前卫校尉是只是临时的杂号,与封号校尉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如此年纪就当上校尉,一来靠的是家族扶持,二来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天资与修为。
“命你带骑兵一千,为全军先锋。畏缩避战者,斩!冒进失利者,亦斩!”
袁弘烈居高临下,眼中没有一丝温情,手腕猛地一抖,将令箭扔在幼子面前。
“我知道乌家的小子就混在后头辎重营里,本都统已经委任了他一个押运粮草的差事,你就不要惦记了。我袁家的汉子,何需他人指手画脚!”
袁节神色一凛,低头看了一眼砸在尘土中的令箭,猛地一把抓起,咆哮道:“末将遵命!”
一千骑兵很快脱离大军队列,袁弘烈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远去的烟尘,暗暗握紧了手中冰凉的铁戟。
一名长衫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悄然出现在他身边,悠然道:“虎父无犬子,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必定十分欣慰。”
袁弘烈没接对方的话茬:“甘州有一个横行霸道的郑夔还不够?怎么,连自诩敖相门下走狗的宋渔先生也闻到了肉味?”
宋渔的面色呈现异样的病态苍白,他对袁弘烈的讥讽置若罔闻,眯眼沉默半晌方才答道:“鹿元神数日前离开青屏山后就不知去向,其女鹿灵韵闭庄不出,据说是在招待慕容氏子弟?”
袁弘烈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角,不屑道:“且不说鹿公可能尚在,就是那鹿元神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小心鹿肉没吃到,反倒给你家主子招灾引祸。”
“鹿将肥,天下磨刀霍霍者不知凡几,即使是长公主殿下,恐怕也不能免俗吧?”
宋渔的话中似乎另有所指,他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阴郁,脸上却带着笑:“听说都统的幼子与鹿灵韵交好?”
袁弘烈冷哼一声,说道:“既然敖相连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犬都放出来了,想必已经知道大鹿庄秘而不宣的未来姑爷是何许人了吧?”
宋渔闻言叹息一声,脸上的笑容却真诚了几分:“那位殿下邀宠心切,手段却着实不高明,敖相也只好亡羊补牢,想必长公主殿下也是这般想的?”
袁弘烈眉毛一抖,狞笑道:“既然公西氏摆出了声势浩大的迎亲仪仗,本都统自然要替殿下送上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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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屏山鹿氏数日前宣布封山,虽然鹿元神被江湖中人敬称为山主,大鹿庄却从未霸道地将偌大一座山划为私产。
仅凭大鹿庄内几百号人,想封锁青屏山绝无可能。然而近在咫尺的青阳郡上下蓦然发现,大鹿庄竟然不声不响豢养了数千私兵!别说封山,居高临下碾碎兵力空虚的青阳城都是轻而易举。
这数千人平日里人吃马嚼的,自然不可能瞒过有心人的耳目,然而大鹿庄家大业大,消耗大些本就平常,这些人又分散在山中甚至山下各处,想必不缺瞒天过海的手段和渠道,一朝聚集,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甘南甚至甘中各郡县的卫军原本已向天水进发,又被甘州总兵幕府的一道军令调往青阳,不知是负责起草军令的幕府长史一时疏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调兵令上唯独遗漏了最早出发的青阳军。
不提因为后院起火而流言四起、一日三惊的青阳城,封山闭庄的大鹿庄内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封山第一天时庄内少了一些丫鬟仆役,山中少了若干讨生活的樵夫猎户,多少给庄内人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便,除此之外,整齐罗列在青屏山下的那几十具尸首,并没人太过在意。
鹿灵韵端坐在鹿氏议事厅的宽阔前厅,面前一张长桌,长桌两侧端坐着十几个鹿氏宗族内的重要人物。
“少庄主,现在青阳城内空虚,一战可定,若只是封山自保,早晚要坐困而死啊!”
说话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人,长着两道浓眉,眼睛却不大,声调铿锵有力。他的意见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纷纷出言附和。
鹿灵韵轻轻抬手,厅内立刻就安静:“十六叔莫急,父亲离庄时曾嘱咐侄女,无论发生何事,只需谨守门户,其他一概不理。”
这话一出,再没人提出异议,话题立刻转向如何封山守庄,粮食可支撑多久,兵甲是否齐备,诸如此类。
正议论时,有家将进来禀报:“甘州牧郑夔之子郑殊道前来拜山。”
鹿灵韵眸光一闪,问道:“他带来多少兵马,有无西湖剑宫的剑士随行?”
“禀少庄主,他孤身一人,自称代表其父而来,欲拜见庄主。”家将答道。
十六叔冷哼一声:“明目张胆来试探虚实,青屏山主岂是他一个小辈想见就见的?”
又有一人出言道:“西湖剑宫很了不起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咱青屏山鹿家怕过谁来?等咱鹿家姑爷一到……”
鹿灵韵却突然站起身来,笑道:“父亲不在庄内的这些天,全族安危就烦劳诸位叔伯兄弟了,今日议事就到此为止吧。”
一众族人纷纷起身拱手,鱼贯而出,被鹿灵韵送到议事厅门口。
待众人散尽,鹿灵韵对仍跟在身后候命的家将道:“请郑殊道上山,我亲自去庄门外迎候。”
家将领命而去。
时间不长,一个青衣长剑的年轻人就徒步上山,面容俊朗,神态沉静。
风采卓然的年轻人远远看到静立在大鹿庄门前的婉约女子,一改上山时散淡疏懒的步伐,快走几步,拱手笑道:“劳鹿家妹子亲迎久候,殊道惶恐。”
这是一个极容易给人好感的年轻人,尤其当他身着西湖剑宫中只长老才可用的朴素青衣时,就更加无人可以轻视。
鹿灵韵笑笑,礼数做足,却并没有请对方入庄的意思:“郑世兄来得不巧,家父远游未归,鄙庄又恰好在修缮,不周之处,还请世兄见谅。”
郑殊道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妹子大喜之日不远,修修房舍正当其时。听说妹夫为了迎亲,三天前还特意屠堡灭族,捎带脚用千颗‘马贼’头颅摆了一座雄伟京观,轰动甘州呐!”
鹿灵韵没有理会郑殊道带着讥讽意味的调侃,直截了当说道:“鹿家只求家宅安宁,绝不使一人一马入青阳城一步。”
郑殊道闻言点点头,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走出数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在下师门派了一队人马来甘州,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带队的是我师尊新收的入室弟子,虽说是我师弟,我这个做师兄的却使唤不动。”
既然是西湖剑宫宫主的入室弟子,那必然是一位灵感宗师。
鹿灵韵闻言皱了皱眉,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郑殊道扭头迈步,意态悠然,如同一个看山景的旅人,登顶后心满意足地下山而去。
第三十五章 男儿握刀心如铁(一)
(压了荷兰让一与西班牙让一,结果……默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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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旁的小酒肆里,刘屠狗与慕容春晓对面而坐。
有凳无桌,两人面前架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浊酒已温,香气氤氲。
小酒肆里并无其他客人,兼职跑堂的掌柜缩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
刘屠狗剥开一颗花生,顺手扔进嘴里,不满地嘟囔道:“我在大鹿庄门前几乎将甘州的世家子得罪了个遍,让你免于被那些狗腿烦扰,怎么说也算帮了你一个忙,现在又叫我去截西湖剑宫的人?”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道:“二爷看上去很好说话么?”
慕容春晓像是有些怕冷,紧了紧身上的白狐披风,十足的弱质小女子模样。
“我之前说过,你不用回天水战场也可以助公西小白一臂之力。”
她盯着炉上开始沸腾的酒液,美丽的眸子始终一眨不眨,似乎在看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物。
“如果公西小白和鹿姐姐成婚,朝廷对甘州的掌控就要大打折扣,有这么一个勉强能拿上台面的理由,本就想掌握甘州的敖莽于公于私都绝不会坐视,可惜他在甘州只有郑夔一个心腹,而西湖剑宫与敖莽关系密切。”
“就算这些吃撑了的西湖剑士里有宗师领头,真的有必要阻拦?几个剑士能奈何得了身处数万大军中的公西小白?”
“自然不能,但鹿元神已经被人拖住,明面上缺少高手坐镇的大鹿庄却未必挡得住西湖那些为剑生为剑死的疯子。即便庄内还有高手,一旦露了底,除非鹿家老祖宗蹦出来,否则必定挡不住八方风雨。这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八方风雨?还有哪家势力可能搀和一脚?”
刘屠狗好奇问道,甘州只是大周诸州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个,没想到这么乱乎。
慕容春晓如数家珍:“总兵梁腾是陛下的人,灵感巅峰实力最强,私心最少但顾忌也最多;州牧郑夔是敖莽的人,这个你已经知道;天水郡是三皇子的地盘,之前暗算公西小白的就是他的人,至于青阳郡守乌肃慎与都统袁弘烈,虽然都是靠着长公主的举荐起家,但袁弘烈出身青阳本地士族,与鹿家向来亲厚。”
刘二爷头大如斗。
正在此时,小酒肆那由棉被改成的厚门帘被人一把掀开,寒风裹着细小的雪花灌了进来。
一个青衣中年人低头迈进门槛。
此人身量不高,却极魁梧,国字脸,面庞微紫,方鼻大耳,虎鬓虬髯。
他背上一柄长且宽的巨剑尤其显眼,剑身中正平直,通体呈黄铜色,刻有古朴繁复的云纹。
青衣人身后,跟着进来十几个黄衣剑士,神完气足、举止有度,均是炼气境界的高手。
酒肆低矮狭窄,没有多少桌椅。青衣人进来后扫视了一眼,对身着白狼裘的刘屠狗微微注目,随即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十余黄衣都恭敬侍立。
慕容春晓站起身,拱手道:“可是西湖剑宫的前辈?”
刚刚坐下的青衣人忙起身还礼:“在下裴洞庭,姑娘何人?”
西湖剑宫的青衣长老放在江湖上,足以与一般门派的掌门分庭抗礼,此人相貌虽粗豪,言行却极有涵养,之前亲手撩门帘不说,对江湖后辈竟也如此谦和。
慕容春晓心中惊异,刘二爷却不觉得有啥了不起。
他扯了扯白狼裘的领子,坐在原地大大咧咧道:“公西白狼在此恭候多时了!”
呛啷啷!
二爷话音未落,小酒肆里已多了十几柄出鞘的利剑。
“退!”
裴洞庭大喝一声,竟是没有丝毫犹豫,浑然不似外表那般木讷憨厚。
喝声未绝,这名青衣大剑士已经纵身前扑,人尚在半空,右手就已完成了拔剑和下砸两个动作,一柄巨剑在他手中轻如鸿毛。
十几名黄衣剑士听到命令,均是不假思索地向四面飞射,显然对裴洞庭十分信服。
小酒肆不过是木板与茅草围成,几乎瞬间就被撞得粉碎。
若被铁骑围在这狭窄的酒肆里,再高的剑术也难施展。手中若无人质,被乱箭射死也是活该。
慕容春晓在裴洞庭跃起的同时就向后飞起,一把提起了老掌柜。
她轻轻一抛,老掌柜就横飞出去,在木墙上撞出了一个大洞。
慕容春晓足尖轻点,如一只雨燕,轻松从洞上掠出。再回头时,背后尘土飞扬,小酒肆已成废墟。
紧跟着废墟中央传出一声打铁般的巨响,肉眼可见的尘土气浪平地升腾,散落一地的木板骤然碎裂成更小的碎片,如箭矢般朝八方射出。
一道白色人影冲天而起,一袭青衣稳稳地站在原地。
冲出酒肆的十几名黄衣剑士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强弓硬弩、铁骑钢刀,只有自家拴在酒肆外的马匹在受惊后乱跑。
他们微微错愕之后立刻回身,想将酒肆废墟连同慕容春晓围起来,结果立刻被木块砸了个灰头土脸。虽然不至于受伤,看上去却十分狼狈。
慕容春晓反应极快,一层紫色罡气笼罩全身,将木块等杂物尽数挡下,雪白披风依旧一尘不染。
老掌柜被砸了满头满脸后才终于回过神来,如见鬼般吓地大吼了一声,爬起来就跑,结果很快就被一柄恼羞成怒的利剑逼了回来。
完成包围的黄衣剑士们静默无言,分出三人合击慕容春晓,一人刺肩,一人斩腿,一人抹喉。
面对三名黄衣的默契一击,慕容春晓轻叱一声,抬手一抹,脑后发簪便悄然少了一支。
她只是灵感初境,虽已开始孕养飞剑,但还做不到驭器,用的仍是近战腾挪的剑法。
一支玉簪在手,剑光流转激荡,一道玉色光华在三名黄衣剑士的瞳孔中骤然亮起。
叮叮叮!
只是一瞬间,慕容春晓已与三名黄衣各拼了一剑,地上立时多了三截断剑。
剑折人未亡的三名黄衣剑士手持剑柄踉跄后退,慕容春晓却没有赶尽杀绝。
西湖剑士以剑求道,尽管门中并没有剑在人在剑折人亡的规矩,也多半很难迈过这道坎儿。
幸而因为彼此境界上显而易见的差距,这三个倒霉蛋儿不会绝望颓丧到要自我了断,但肯定不会继续死缠烂打。
余下的黄衣没有再轻举妄动,静等长老一锤定音,慕容春晓也就懒得理会开始弥散在空气中的敌视与仇恨,右手修长的五指合拢,遮住了那一抹玉色光华。
第三十六章 男儿握刀心如铁(二)
刘屠狗简直欲哭无泪,姓慕容的小娘儿才安分守己没几天,自个儿怎么就记吃不记打?
青衣裴洞庭是货真价实的灵感初境,一把江湖上少见的重剑不以锋锐杀人,也不以剑招取胜,以堂堂正正一记势大力沉的砸击清楚明白地告诉二爷,西湖剑宫大剑士就是要以力压人,就是要欺负你境界低。
面对压顶巨剑,二爷咧嘴一笑,不闪不避,挺刀揉身而上。
他敢保证,在巨剑砸烂自家脑袋的那一刻,屠灭也必定能捅破对方的心窝。
早在病虎山时石原就给刘屠狗上了血淋淋的一课,力不如人的情况下,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硬挡硬架,那就真是活腻歪了。
然而不能硬挡,不代表不能硬拼,若总是知难而退,借用慕容姑娘的话说就是,二爷念头不通达哇。
裴洞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眼前的少年刀客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年轻同样不怕死的可怕剑客。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令他刻骨铭心的血色弧光,手中足有寻常剑器三倍宽的巨剑却没有丝毫犹豫,下砸猛地改为横扫,重重击打在少年刀客手中那柄短得过分的利刃上。
不是每个少年修士都叫吴二三,哪儿来那么多越境杀人的奇才?
少年刀客双目赤红,他有着令人侧目的凶残血性,却没有可以滋养这血性的修为境界,整个人瞬间被这一记横扫击飞。
只是不是如裴洞庭意料中的远远抛飞,最后关头那口坚韧得不像话的短刀上渡过来一股柔劲,少年刀客以极快的速度冲天而起,既让黄衣剑士们守株待兔的算盘落空,也暂时躲过了青衣大剑士要命的追击。
裴洞庭静立在原地,抬头向上看去,天幕上铅云低垂,细密的雪花被少年刀客短暂冲开后复又合拢。
仍旧在向上飞的少年前襟上染上了一抹醒目的猩红,眸光却依旧桀骜不驯,冷冷地向下望来。
不论何种境地从未离手的屠灭刀斜斜下指,刀身由刀柄至刀尖渐次泛起斑驳的血痕,没有夺目的光芒,却散发着无人可以忽视的危险气息。
慕容春晓白狐披风、紫色裙摆,与一众黄衣剑士遥遥对峙。
她一双好看的眸子望向半空,紧紧盯着那个开始下坠的身影与那口普通却奇异的短刀。
刘屠狗曾说过,那口从小赖以糊口的杀猪刀,名屠灭。
裴洞庭目光平静,巨剑倒持,因为身材魁梧,一袭青衣没有穿出飘逸的味道,反倒像独卧山巅的巍巍青岩,任凭八面风来,我自岿然不动。
白鸟坠青岩,眼看下一刻就要翅断颈折。
刘屠狗深深呼吸,心道:“大哥,你可要保佑小弟呦,我死了事小,丢了病虎山的脸事大,到时你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在黄衣剑士们眼中,刘屠狗的气质瞬间大变,一股凶蛮之气扑面而来。
慕容春晓与首当其冲的裴洞庭感受更深,在两位宗师眼中,刘屠狗头顶虚空中突然钻出一头斑斓猛虎,摇头摆尾,狰狞咆哮。
虎爪下按,与刀锋重合。
虎动风从,周遭原本随意飘散的雪花全部沿着刀锋方向加速下坠,劈头盖脸朝裴洞庭砸下。
宗师气象?
一丝疑惑在裴洞庭的心头泛起,死在宁清河畔的青衣长老没来得及跟他描述吴二三头顶的漫天红光,所以即使他曾亲眼目睹白衣剑魔催生的犀利剑光,也不敢想象有人可以在炼气境就如大成宗师一般心意生气象。
真这么容易,还划分境界做什么?
不过如果是二爷面对这个问题,可能就会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老狐狸一早就言明,境界划分各家不同,谁规定不能另辟蹊径?
可惜刘屠狗对头顶的异象毫无所觉,他看似浑然忘我,实则全部心神都放在气海中沉沉浮浮的那口心刀上。
他可是牢牢记着跟袁节交手时的情景,自然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以心刀催动病虎按爪式,总不会再给人治伤了吧?
只是虽然练气境可以运气于身体乃至兵刃,他却从未试过将心刀在维持形体的情况下整体挪移到真实的屠灭刀身上。
生死之间一试,刘屠狗才发现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由轻飘飘的灵气所组成的心刀竟然沉重无比,死活不肯挪窝。
此时此刻没功夫跟心刀死磕,刘屠狗转念间就决定孤注一掷。他立刻停止几乎变成本能的观想,将心刀还原成一团锋锐的刀气。
再一试,尽管过程痛苦无比,幸而刀气终于顺利地流入了经络之中。
气海中传来剧烈的空虚之感,叫刘屠狗憋闷地想吐血。
尽数传入屠灭的刀气再次在刘屠狗的意念指挥下聚集成形,如此观想对心神的消耗何止十倍,刘屠狗眉心血痕鲜红欲滴。
奇特而斑驳的刀光附着在刀身上,屠灭刀肉眼可见地变大了一圈,就像套上了一个沾满血污的刀鞘,再不复之前的雪亮。
尽管晦暗,依旧是刀光。
尽管只能脱离刀身丁点儿距离,依旧是刀光。
刘屠狗一身所学尽数融合在这一刀。
裴洞庭蓦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陷入了与宁清河畔青衣长老极为相似的处境。
一招不慎,就会死。
然而……以剑求道,纵死无悔!
剑何名?秦王照胆!
裴洞庭缓缓举剑,似乎手中剑重逾泰山。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此剑有王者之威,故冠之以上古君王之尊号。
剑光无形,也没有丝毫声势,然而在刘屠狗眼中,却如奇峰突起,天柱撑穹顶!
朝裴洞庭兜头砸下的漫天雪花为之一空,全部附着在那醒目的巨大剑身上。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故名照胆!
在慕容春晓看来,两人的交锋实在凶险至极。
刘屠狗身具血腥刀光、猛虎气象,以高凌下,雷霆一击。裴洞庭则神华内敛,引而不发,带给人极大的危机感。
她看不到刘屠狗眼中的天柱奇峰,却分明感觉到,只因这突兀的擎天一剑,裴洞庭的气势已经隐隐高出刘屠狗一筹。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握住玉簪飞剑的指节已经发白。
是秦王终伏虎,还是猛虎踏山天柱倾?
第三十七章 男儿握刀心如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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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雪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公西铁骑已经筑好南下后第三座雄伟京观,用料考究,是三千余“马贼”的首级。
至于这些“马贼”为何聚居在一座看似寻常的堡寨里,既然眼前的匪徒巢穴已被付之一炬,那就毋须公西少主再去操心。
他纵马登上一个雪丘,漠然望向南方,那是天水郡城的方向,城里有他已经反目的挚友,那也是青屏山的方向,山上有他将要迎娶的妻子。
刘去病依旧骑着他的小黑马阿槐,背上背着那柄沉铁长刀。他来到雪丘下,神情兴奋中又掺杂着些许遗憾,抱拳道:“公子,为难过咱们的三族已经诛灭,可惜有几人不知去向。”
经历了南下路上的征战杀伐、灭族屠堡,昔日的小乞儿以惊人的速度成熟起来,眉宇间再看不到一丝柔弱稚气。
见到这个曾共患难的孩子,公西小白脸上露出了醉人的微笑,毫不在意地摆手道:“无妨,不过是些小虾米罢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奔下了雪丘。
外表看上去依旧是个弱质俊美的年轻人,凶名却能止天水小儿夜啼的公西少主笑声爽朗:“走,去接你嫂子,顺便会会我那位肝胆相照的好兄长!”
“公子,咱们一路上杀了这么多人,嫂子会不会不高兴啊?”
公西小白露出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无赖嘴脸,咧嘴乐道:“你说杀人如麻和**如命比起来,哪样更让你嫂子恼怒?”
“那……那当然是**呗。我娘说,女人都欢喜自己男人只喜欢她一个。”刘去病很是认真地回答道。
如今所有的公西将士都知道,少主身边有个来历不明的年幼侍从,既不着白狼裘,更是骑了一匹不算健壮的小黑马。
每次屠杀时,这位侍从既不抢劫财物,也不掳掠女人,而是带领着一队白狼,十分细致地搜查每一个可能藏匿有余孽的地点,对于那些“马贼”首脑的尸首更是要一一过目,杀起人来那叫一个狠辣果决,令人侧目。
“那不就行了。”
公西小白拍手道:“大不了以后本公子只爱你嫂子一个,她肯定不计较咱多杀几个人。”
刘去病总觉得这里边儿有哪里不对劲,但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再费脑筋。能让**的公西公子守身如玉,那位没见过面的嫂子肯定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吧。
浑厚悠远的号角声吹彻四野,雪原上马蹄奔腾如雷鸣。
对于生活在更南地方的人们来说,那从北方渐次逼近的烽火狼烟,预示着热烈而盛大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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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阴影同样笼罩了刘屠狗,在虎爪踏上天柱的一瞬间,那种冷彻心扉的绝大恐怖,让他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没有天地风雪,没有肉身皮囊,没有明明就握在手中的屠灭刀。
只有一座天柱巨峰巍峨耸立,通体晶莹如冰雪,日月穿行,群星环绕,俯瞰无量众生。
刀呢?
刘屠狗发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疑问,不是人言,而是猛虎啸山般的怒吼。
吼声未歇,就见一口横亘古今、长不知几万里的血腥屠刀破天而出,拦腰斩向巍巍天柱.
日月崩碎,星河倒卷!
无边血海淹没大地,众生永世沉/沦!
“看刀!”
这是刘屠狗的暴喝,他恢复了感知,眸子中却依旧是一片混沌。
“孽障受死!”裴洞庭脸上首次现出了怒容,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剑柄,双手擎天柱!
刀剑交击,火光四射!
刘屠狗重重向后跌飞,滚落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身上沾满了雪泥,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裴洞庭双足埋入了土中,双手拄着秦王照胆剑,仍旧屹立不倒,却半天都没有动弹。
慕容春晓飞身轻掠,落在刘屠狗身前,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抓起手腕粗粗把脉,皱着的眉头才渐渐舒缓开来。
她一指头点在刘屠狗的殷红眉心,渡去一道温润灵气,继而一巴掌拍在他脸上,道:“别装死了。”
刘屠狗发出一声痛苦的**,睁开双眼虚弱道:“二爷就是命再硬,也迟早得让你这狠心的娘们儿玩儿死。”
慕容春晓不理他,起身看向裴洞庭。
这位青衣大剑士已被两名黄衣搀扶出脚下土坑,微紫的脸庞变得有些发黑,可见受了严重内伤,但同样没有性命之忧。
裴洞庭没有理会慕容春晓,哪怕紫衣少女是位剑意生光的宗师,手下剑士无人可以阻挡对方取走自己的性命。
他死死盯着依旧在地上挺尸的刘屠狗,杀意溢于言表。
这名青衣大剑士毫不犹豫下令道:“西湖剑士听令,此子已入魔道,必杀之!”
十余黄衣剑士凛然遵命:“谨受命!虽折剑殒身,弟子等义无反顾!”
慕容春晓微感诧异,面对死志萌发面带慷慨之色的十余位黄衣剑士,稍稍犹豫后抬起双手在胸前交缠,迅速结出一个繁复法印。
裴洞庭目光一凝,失声道:“灵山行走!敢问是哪位老祖门下?”
慕容春晓收起法印,拱手道:“祖师姓姚,名讳不敢擅称。”
裴洞庭闻言咬了咬牙,神色几度变换,终于颓然摆手道:“既然如此,洞庭当退避三舍。此子日后若犯下大罪孽,在下纵然叛出西湖,也要诛杀邪魔!”
挺尸半晌的刘屠狗突然咳嗽了一声,出言道:“哎,爷们儿咋就成邪魔了?谁爱当魔头谁当去,再污蔑二爷小心爷们儿抽你!”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从嘴里往外吐血沫,牙齿早被染成了猩红,对黄衣剑士们的怒目而视一无所觉。
慕容春晓没好气地扶起他,冲着神色恢复平静的裴洞庭说道:“甘州各方势力互相制衡,很难爆发大战,郑殊道身不由己且不论,西湖剑宫还是不要去掺和了。”
裴洞庭苦笑一声:“灵山果然名不虚传,有姑娘这样杰出的世俗行走不说,还有小哥这样的混世怪胎,洞庭真是小觑天下英雄了。自当回门中苦修,他日再向小哥讨教。”
刘屠狗面色雪白,闻言嘿嘿一笑,点头道:“裴大哥剑法惊人,小弟受益匪浅,哦,对了,小弟刘屠狗……”
他脸上露出傲然神色,继续说道:“忝为病虎山二当家,人称活阎王的便是我!”
第三十八章 男儿握刀心如铁(四)
病虎山?不是灵山中人?
裴洞庭暗暗记在心中,勉强抬手一抱拳,算是告辞。除留下一人前往青阳报信外,西湖剑宫其余剑士尽数东返。
慕容春晓点点头,将刘屠狗扶到阿嵬背上,扔给被遗忘的老掌柜一锭银子,两人与同路的西湖剑士拉开一段距离,向东慢行。
刘屠狗抱住阿嵬的脖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麻痒剧痛,心中烦恶欲吐。
他勉强打起精神尝试了一次屠灭观想法,发现心刀刀气已经耗尽,浑身灵气也散乱不堪,根本聚敛不起来不说,反而还要借机造反,也只好明智地放弃了努力。
他乐呵呵问道:“慕容妹子,你灵而感之时悟到了啥?”
慕容春晓瞥了他一眼,轻抚头上玉簪,玩味道:“这是灵感修士的立身大秘,轻易连父母师长都不会告诉的,你想知道?”
刘屠狗讪讪一笑,眼中却放着炙热的光芒,语出惊人道:“我那个可能……大概……嗯,突破到灵感境界了!”
被人打了个半死,竟然还能破境,还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何为灵感?
筑基既成,炼气有得,冥冥中对天地大道有所领悟,心意生光,是为灵感。
刘屠狗先得神意,又生刀光,已将半只脚踏进了灵感境界的门槛,只需一个契机,立刻就能顿悟。
然而也正是这个契机,不知难住江湖中多少英杰,直教少年头白、青春蹉跎。
刘屠狗在与裴洞庭拼死一战中突然五感皆失,于识海中见到了屠刀斩天柱的奇景。
他事后思量,那口横亘古今击破青冥的屠刀似乎就是自己的道?
可既然早就掌握了本该灵感初境才能领悟的刀光,又如何判定自己现在是否突破了炼气境?
原本除了气海心刀,他对其余灵气的操控十分粗糙,连炼气大成境的护体罡衣都用不出来,难道就能直接灵而感之了?
可惜现在浑身灵气散乱,没办法尝试运气劲出体,刘屠狗只好向慕容小娘儿求助,想问问她当年灵感时是怎么个情形,结果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只好说出了自己并没有多少信心的猜测。
慕容春晓轻哼了一声,很好地掩饰住眼中的震惊之色,口中却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我辈修行最重根基,一味勇猛精进,最是容易出问题。一旦大厦倾颓,悔之晚矣。”
刘屠狗一愣,沉默半晌,炙热的眸子渐复清明,丧气道:“说的也是,不管突破与否,我还是继续锤炼对灵气的操控吧,刀光什么的能不用就不用。”
“嗯,还算清醒,没有被力量所迷。”慕容春晓难得地赞许道。
“我与裴洞庭交手时曾见到幻象,他的剑如一道巍峨天柱,其高不知几万里,通体被冰雪覆盖,日月星辰如腰带般环绕,山下居住着无数生灵。”
刘屠狗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他微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道:“我琢磨着,那根天柱应当是裴洞庭的宗师气象,虽然他明显没有大成,论理还不能心意生气象,但凡事总有例外不是?反过来既然我能看到只有宗师才可见的气象,自然已经是宗师……”
慕容春晓猛地扭过头盯着他,眼神诡异,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刘屠狗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惴惴不安道:“难不成我看到的不是气象,而是走火入魔产生幻觉了?”
慕容春晓神情复杂地摇摇头,嗓音低沉道:“当然不是气象,心意动天,方成气象,你所说的天柱可是连天都捅破了,还叫什么气象?怕是上古圣人都没有这等神威,再说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天柱。”
“啊?死了死了……果真走火入魔了么……”刘屠狗伏下身子开始挺尸。
“不是气象,却可以是灵感。”慕容春晓话锋一转道。
刘屠狗闻言立刻来了精神,抬头问道:“怎么说?”
慕容春晓似乎并不是不太肯定,思索一下才回答道:“我听祖师说过,一个人在突破灵感境界时会获得天地大力加持,使突破之人得以感悟大道、预见前路,在这种悟道至境中,如果其身边恰好有宗师主动灌注心意灵感,便能被其用心眼看到。”
她看向已经咧开嘴偷着乐的刘屠狗,语气中竟罕有地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味道:“灵感何以能称宗师?就因为这突破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感悟。裴洞庭的大道被你用歪门邪道偷窥了去,难怪宁死也要诛杀邪魔。”
刘屠狗闻言得意地直起身,嘿嘿一乐。
他心底并不完全赞同慕容春晓的猜测,既然裴洞庭能有那般博大浩瀚的灵感,其胸襟眼界就绝非常人可比,被他偷师也不至于那般暴怒,再说二爷的灵感不也让他瞧见了,大家都不吃苦不是?
恐怕真正让那位西湖青衣大剑士起杀心的,是二爷灵感中令众生沉/沦的无边血海。
现在想来,那宛如灭世般的景象,连刘屠狗自己都有些不寒而栗。
好在二爷并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很快就驱散了心头不安的阴霾,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他信口胡诌道:“男儿握刀心如铁,从此二爷是宗师。”
刘二爷喜笑颜开之余,竟鬼使神差地学着老狐狸的模样,双手合十道:“善哉啊,善哉!”
“天门山上倒还罢了,只能说是有惊无险,这回可是真真正正生死一线,不怪我?”
慕容女魔头难得自省,她试探道:“为什么总是作死一般地拼命,难不成你有个极厉害的的仇敌,着急报仇雪恨,生怕对方舒舒服服地老死?”
二爷翻了个白眼,莫名其妙道:“谁说非得有大仇才能视死如归?我呐,出身低微,心眼儿也小,谁看不起二爷,二爷就剜了他的眼珠子!谁让二爷不痛快,二爷就叫他痛快地掉脑袋!”
听到二爷的豪言壮语,慕容春晓禁不住以手扶额道:“裴洞庭哪里惹你不痛快了?你跟公西小白真有这么深的交情?”
二爷咧嘴笑道:“老裴人不赖,我心里佩服得很,公西小白家大业大,也用不着我操心。可既然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为啥不打一架?刘屠狗命贱如草,却不敢稍弱于人。”
他坦然迎上慕容春晓美丽的眸子,轻声道:“我现在一闭上眼,就看见天门山上冲天的刀光,就看见大河登岸时的滔天浊浪,就看见那位扶摇而入青冥的飞仙观主。当日没敢动手,但总有一天,刘屠狗必与天下豪杰一较短长!”
不敢稍弱于人!
必与天下豪杰一较短长!
慕容春晓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握刀少年默然回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天空上厚重的云层,穿透了岁月时空。
那里,有兰陵城,有病虎山,有瘟神庙,有大雪原。
那里,有青屏阴阳、天门飞仙,有铁骑纵横、杀声震天。
他日我必归来,一较短长!
第三十九章 逆流而上
天门与青屏之北,天水雪原南端,一个青衣长剑的年轻人正徒步顶着风雪北行。
他面容俊朗,意态悠然,步伐散淡而疏懒,如同一个仗剑去国的游学士子,极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一路上,他已经不止一次被沿官道南奔躲避兵灾的好心人拦住,却只是摇头笑笑,在对方不解和痛惜的目光中往北而行。
他自然也不止一回撞上闻名甘州的天水刀客,这些逃命路上仍不忘顺手劫掠的好汉,在这位和善年轻人面前无一例外地撞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年轻人也算不得路见不平慷慨拔剑的正道英侠,只要这些绿林好汉不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他也就识趣地对路途上的血色视而不见。
甚至,他往往还会饶有趣味地驻足片刻,细细端详那一张张被恐惧与痛苦扭曲的脸庞,细细品味那一声声包含着不甘与悔恨的哀嚎。而行凶者被杀戮与财货女色刺激得发红的眼眸、鼓起的青筋、狂热的神情,同样吸引了他的目光。
当殷红温热的血液流淌,当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当带着不同意味的嚎叫将这条官道变成惨绝人寰的鬼蜮,他既不厌恶,也不迷醉,只是带着单纯而温煦的笑意,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某种新奇而有趣的事物。
这笑意本身并没什么特殊的力量,只因年轻人一剑在手,就成了无人可以忽视的黑色光芒,照彻他目光所及之处,带给人冷彻心扉的平静。
数十万人南下,唯一人一剑逆流而上。
青衣年轻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笑,穿过无人的堡寨城镇,越过仍驻扎有数千兵马的青阳军大寨,终于看到了天水郡城的高大城墙,以及城墙下无边无沿的公西铁骑。
城将破。
城门摇摇欲坠,城墙上已浇灌了足够多的血。
天寒地冻,城内城外数万人口鼻中呼出的白气似乎不约而同粗重了几分。
城外人是因为兴奋,城内人是因为绝望。
攻守双方在人数尤其是高手数量方面的绝对差距,使这场原本可能吞噬无数血肉的攻城战显得有些虎头蛇尾。
青衣年轻人远远地观望,战场上千奇百怪的死状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队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游骑包抄而来,没有问询,没有审判,几十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如雨般攒射而至。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密集程度,哪怕修成护体罡衣的练气巅峰高手也绝难全身而退。
然而青衣年轻人甚至有闲情逸致仔细端详这些游骑脸上的神情,或彪悍,或嗜血,或凝重。
直到弩箭临身,他才不知死活地舞动双臂,将自身护在青衣袍袖之下。
密集的弩箭击打在青衣年轻人的长袖上,竟发出刀剑相击才有的金铁之声,无一例外被看似单薄的衣袖阻挡,最终无力地坠落在地。
游骑头领是一名练气初境的小旗,这种修为在同级军官中已算得上出类拔萃,完全可以在寻常军伍中捞个校尉当当,也只有大军斥候和白狼骑这类最精锐的部队才能这么奢侈。
带队小旗见状,毫不犹豫拔出马刀,低喝道:“杀!”
虽然青衣年轻人一手铁袖功出乎意料的强大,几十名游骑脸上却无半分动容,随着百夫长一声令下,纵马冲锋的同时齐刷刷顺势拔刀。
没有呼喝,没有言语,只有锋利而沉默的刀丛。
箭雨中毫发无损的青衣年轻人悍然出剑。
即便是境界最高的百夫长也没能看清那剑的模样,因为伴随着青衣年轻人出剑的动作,从剑鞘中被拔出的并不是雪亮的剑刃,而是一条黑灰色的灵气长蛇,或者说是……剑气!
貌不惊人的灰蛇迎风就长,瞬间蜿蜒十余丈,蛇身如长鞭般猛地横空一扫,冲得最快的十几名骑卒首当其冲,直接被黑灰色的蛇形剑气扫成了两段,
除去带队小旗及时从马背上跃起,后排剩余的数十人措手不及,没等躲避就被死去同袍的尸体或者活人身躯硬生生撞飞。
无主的马队立刻就炸了窝,几十匹军马紧紧挤在一起向着青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猛冲。
青衣年轻人手腕一抖,挽了一个剑花,那道黑灰色蛇形剑气如活物般灵活转向,如一条绊马索横截在发疯的马群前方。
剑气何其锋锐,十几匹军马的前腿瞬间就被削断,随即被身后赶上的同伴撞得骨断筋折,哀鸣着步了主人的后尘。
一队精锐游骑被这一道剑气直接灭杀了三成,余下的也摔了个七荤八素,战力大减。
直到此刻,跃起在半空的小旗才堪堪落下。
他仓促之间将灵气集于双腿,勉强卸去了巨大的冲力,一个趔趄后就地一滚,总算安然无恙,而一连串的惨叫声几乎在同一刻响起。
他顾不上站起,伸手掏出腰间的玉质令旗,毫不犹豫地一把捏碎。
一股灵气从碎玉间升腾而起,如箭矢般窜上高空,炸成了一团血红色的流光。
这是精锐斥候旗队在最紧急时才会使用的传讯手段,一旦使用,往往意味着难以抵御的强敌,也意味着传讯旗队的覆灭。
见到头顶的血红色流光,还活着的游骑们眼睛瞬间就红了,不管事后是否还有人活着,他们这一旗算是从公西铁骑里除名了。
被人毁去令旗,从来是公西男儿最难以忍受的耻辱,而由百夫长主动毁去,则意味着他们已经切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意味着死战,意味着玉石俱焚!
既然肩负着护卫大军侧翼乃至保卫中军的重任,他们就绝不允许敌方的一兵一卒从他们身前通过,哪怕对方是一个剑气冲霄以一敌千的灵感宗师。
中军号角响起,大旗摇动,三支千人队在一名灵感境界都统与三名练气境校尉的带领下从军阵中奔出,直扑位于主战场边缘的这处小小战场。至于这三千人中是否还藏有高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青衣年轻人脸上带着赞叹神色,挥剑横扫,将誓死缠斗的十余步战骑卒割成了两段。
他低头躲过凌空激射而来的一把钢刀,缩成一团的身躯猛地窜起,如脱兔纵跃,一脚踩在悍勇掷刀的小旗的头顶。
不再理会被一脚踩塌颅骨而毙命当场的悍勇百夫长,青衣年轻人借力高高飘上半空,朗声长啸道:“郑殊道求见公西少主,无恶意。”
传遍战场的长啸声余音未绝,轰隆一声,天水郡城的南城门突然崩碎成无数碎片,整个门框轰然倒塌。
一位披重铠,提大铁戟的猿臂将军纵马撞烂了残破城门,当先杀出,身后铁骑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如此猛将,正是名闻甘州的青阳都统袁弘烈。他挥戟扫飞原本在攻击城门的公西士卒,大吼道:“儿郎们,援兵已至,随我杀!”
围城敌军阵型松动,此时不突围更待何时?留下步卒于十里外扎营,只带骑兵来援的袁弘烈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天水共存亡。梁腾想借刀除去听调不听宣的青阳军,也得看他老袁愿不愿意伸脖子。
虽说宋渔代表敖莽在甘州的势力与青阳军暂时结盟,但袁弘烈对那条只会躲在暗处择人而噬的恶犬根本没有一丝的信任。不管孤身前来的郑殊道有何依仗,先将自家立于不败之地才是正理。
甘州大小官员将领私底下提到父亲都统儿校尉的青阳军,多有称之为袁家军的。这话不能说错,但多少有些夸大。
毕竟袁家只是个本地的小士族,比之公西氏这般拥有封地私军的大名不可同日而语。一万步骑,真正是袁家下了血本能够牢牢掌控的,其实只有战力最强的三卫骑兵。
至于那纯粹是鸡肋的七千步卒,没了可惜,带在身边又嫌累赘,被袁弘烈扔在十里外大寨内自生自灭,跑不跑得掉全看造化。反正只要保住三卫骑兵,袁家就能继续屹立不倒。
负责给这三千袁家精锐断后的是一名年轻的校尉,黄袍银甲,提一杆亮银大枪,身量虽小,招式却大开大合,侵略如火,一套破军枪法深得战阵冲杀的要旨。
首次随父出征,耳濡目染不提,袁节先是担任厮杀最多的先锋官,又被父亲指派为全军断后,毛躁少年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煞气。
如果说三千袁家骑兵是一尾拼命想逆流而上的鲤鱼,袁节就是那条正在奋力击水的鱼尾。
前方被鱼头鱼身撞开的急流迅速合拢,狠狠击打在鱼尾上,立刻碎成了无数血色的浪花……
第四十章 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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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郡城西南方向有一个略高于周围原野的丘陵,公西氏九尾白狼大纛就矗立在丘陵上。
大纛之下,公西小白与一众将领正立马观战,近百白狼死士环绕于丘下。
公西小白望了一眼城南方向,立刻又将视线转回城墙。
“传我军令,放袁弘烈离去,各部全力攻城。入城后胆敢扰民者,杀无赦!约束部下不力者,贬为庶人!”
诸将凛然遵命,纷纷拱手告辞,亲自去前线领兵。
独立小丘的公西小白略微沉吟片刻,同样运气远远传音道:“请殊道公子过来说话,沿途诸营放开道路。”
主帅在战场上如此不计消耗地隔空喊话,除了以此示威来鼓舞士气,更主要的还是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诚意,毕竟战场上数万人亲耳听闻,不至于赴约谈判时有人下黑手。
当然宁可不要脸也要坏规矩的统帅大有人在,这就跟门锁一样,防君子不防小人。
袁弘烈与郑殊道几乎擦肩而过,双方在电光火石间对望了一眼。
青阳军都统面沉如水,州牧之子脸上则带着微笑,那笑容里流露出淡淡的讥诮意味,换来了前者一声满是恼恨的冷哼。
郑殊道手中的黑灰色长蛇已经消散于无形,露出了这柄剑的本来面目。
那竟然是一把断剑,泛青的剑身上刻有玄奥的雷符,只可惜纹理已经模糊不全,剑锋也是暗淡无光,看上去毫不起眼。
他将断剑插回鞘中,离开官道转而西行,饶有兴致地从军阵中缓缓穿行而过。
公西小白居高临下,望着徐徐走到丘下继而被白狼死士拦下的郑殊道,开口道:“漫步刀戟丛中如闲庭信步,殊道兄好胆色。”
他口中称赞,眼睛却看向郑殊道背后探出的剑柄:“可若是郑兄以为仅凭半截上古法剑,就能在我公西军阵中来去自如,恐怕今日这荒丘上便要埋下一副新骨。”
“此剑原名春雷,乃家师所赐,曾经是一位天人剑仙的随身法器,号称‘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如今虽然剑断神消,仍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面对公西少主时,郑殊道敛去了那令人心悸的由黑暗与纯净交织而成的矛盾气质,就如同一个有傲气有城府却并不出格的寻常世家子,温文尔雅道:“比起这半截断剑,其实殊道更相信公西少主的胸襟气度。”
公西小白微微一笑,温和道:“哦?只因你有个厉害师父,又拉下脸来赞我一声肚量大,刚刚欠下我公西男儿的几十笔血债就能一笔勾销?”
郑殊道摇头道:“恩师是恩师,郑殊道是郑殊道。拍公西少主的马屁是一回事,欠债不还又是另一回事。在下只知,心雄万夫、攻城拔寨,殊道不如少主……”
他环顾周遭对他横眉冷对的白狼死士,淡然道:“方寸争锋、血溅五步,少主不及在下。”
公西小白很是光棍儿地点点头道:“这点我承认,你也不必激我,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公西小白已经犯了回傻,哪敢再立于危墙之下?”
郑殊道哑然失笑:“你这样胆小好色之人竟也能灵感,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如此,殊道斗胆,敢请公西铁骑止步天水。”
“我也不问你不止步又如何,你若回答不止步大家就一拍两散,我同意吧显得我怕死,不同意吧这买卖眼瞅着就得亏。”
脸皮越来越厚的公西小白笑道:“我只问你,有啥好处?”
“敖相放弃甘中甘北转而与公西氏结盟如何?”
“你爹郑州牧都做不了这个主吧?更何况你郑家当真愿意为敖莽做这么大牺牲?”
“我不是做主,只是帮敖相做出一个最明智的选择,仅此而已。至于郑家,与我何干?与敖相何干?”
“透彻!”
公西小白抚掌而笑:“我听说那个自诩敖莽门下走狗的宋渔也在甘州,不如我替你做了他?免得他担心你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先向你下毒手。”
郑殊道不置可否,反而莫名其妙地由衷赞叹道:“殊道生也晚,敖相真枭雄,我当以师礼侍之。”
他看着脸上露出困惑之色的公西小白,耐心解释道:“可知殊道因何灵感?自得春雷后,敖相送给我两句诗,闻而有感,立地成就宗师。”
“哦?愿闻其详。”
“但将版图移颜色,何惜江山付劫灰!”
公西小白勃然变色:“敖莽当真要造反么?”
郑殊道恍若未闻,继续自顾自说道:“敖相说,枯枝虽断而新芽未发,不如付之一炬,从劫灰中见生机,此剑当有个新名字,不如就叫劫灰……我游历天下,所见尽皆腐朽,敖相此言振聋发聩,殊道岂敢不效死力?”
“难怪……难怪你的剑气那般晦暗却又不见一丝阴邪,原来是有这样的心意在胸。如你这等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言杀,唯独我公西氏没这个资格。”
公西小白忽然明悟,感慨道:“你既是敖莽心腹,他却仍派来宋渔制衡你,可见他深知你的性情,料定你不但不会因此心生异志,反而会深表赞同,对他更加的死心塌地。枭雄手段,不过如此。”
郑殊道笑笑,默然无语。
他知道公西小白还有几层意思并未言明。
恶犬宋渔选了利益一致的袁弘烈,他郑殊道却选了公西氏这个原本最大的敌手,虽有因为西湖剑士莫名其妙东返,而不得不做出妥协的缘由在,但谁更高明,显而易见。
更何况从今而后,远有敖相在朝遮风挡雨,近与公西氏在甘州狼狈为奸,郑家才真正能跟手握兵权的梁腾分庭抗礼。至于甘州是否会成为公西氏裂土称王的霸业之基,为官一任的郑夔郑州牧想必不会在意。
郑殊道固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只不过因为年纪太轻未及伸展罢了,也难怪他要感叹说“殊道生也晚”了。
心照不宣的两人都失去了交谈的兴致,静静地面东而望。
远处厮杀声渐息,天水城中却突然升腾起不详的浓烟。
巨大烟柱在空中翻滚不休,喷吐出无数暗红色的火星。
很快有一骑飞马来报:“禀少主,郡守府府门紧闭,院中突起大火、哀嚎震天,却无一人逃出。”
“刘去病呢?”
“刘侍卫长带人大索全城,说这次决不让一人漏网。”
郑殊道插言道:“这把火干脆狠辣,很像是宋渔的手笔……”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微的遗憾,摇头道:“空有宗师的修为,却偏偏只热衷于这些阴诡酷烈的谋算,我要杀他,一剑足矣。可惜啊……”
公西小白则默然良久,等到城中火势渐熄才开口下令道:“大军交由子车统领,其余二都统副之,除不得扰民外一切便宜行事,白狼骑随我南下。”
他扭头看向郑殊道:“这回再去见我那困守家中正望眼欲穿的可怜媳妇儿,该没人会阻拦了吧?”
郑殊道很是认真地点点头,笑道:“坏人姻缘难免要福德大损,天水郡新鲜出炉的几大捧劫灰可都还热着呢。”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殊道听说,朝中有人对公西氏在落霞郡一家独大颇有微词,奏请天子仿其他边州体例,增设一名加节度使衔的落霞将军,从禁军中选拔忠勇之士充任。”
公西氏的落霞郡其实就是一个国中之国,连大周禁军都没有贸然派兵驻扎,只有一万有名无实的地方郡军,挂在总兵梁腾的名下。
“哦?让他们来,我公西氏与白戎人连年血战,朝廷早该帮一把手。”
公西小白毫不在意的说道,拨转马头,呼啸南向。
不同于袁家军一路血色的逆流挣命,同样的方向,公西小白的再次南下如顺水行舟。
面对瞬息扭转的流向,聪明人都选择了顺势而为。
公西少主如此,州牧之子如此,恶犬宋渔也是如此。
劫灰虽未冷,甘州乱已平。
已经离开甘州的刘二爷并不知道,他那场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一时兴起的血战,不仅成就了自家的宗师境界,还对甘州局势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