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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三章 灵山太上负剑来 贺堂主longjindawan

    夜静更深,秋露凝结。

    雁丘山巅灯火通明、钟声飘渺悠扬,甘泉宫的诸多门户次第打开,一队戴着狰狞铁面、举着火把的红衣护殿武士骑在马上,自宫门鱼贯而出,随即一分为二,排列于宫门两侧,肃穆沉静,并无一丝杂音。

    一辆由五匹西河白龙驹拉着的古朴青铜车缓缓驶出,驾车的御者着一身大红龙虎纹罗袍,头戴玉叶冠,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黄金面具,赫然是一位谷神殿中乃至放眼周天、身份都极为显赫的红衣神官。

    车上伞盖下有一人盘腿而坐,相比那位充当御者的红衣神官,此人很是随意地穿了一件下摆和袖子都极宽大的灰色袍子,将身躯连带四肢都笼罩其中。

    他两臂交叠放在大腿上,弓腰垂首,似是在打瞌睡,一头灰发披散下来,遮盖住了大半张脸。

    待青铜车出了宫门,红衣武士立刻聚拢上来,或为先导、或为羽翼、或为殿后,不多不少,共七十二骑。

    “赐,你说说看,今上旧事重提,欲重建大甘露寺,于我谷神殿是福是祸?”

    灰发人头也不抬,声音苍老。

    驾车的御者赫然是谷神殿红衣神官次席端木赐,他没有回头,微微低头道:“大祭司,赐以为利弊或许是有的,只是我神殿有神主和您在,又是姬室正祭,国教地位不可动摇,佛门纵然兴起,于神殿而言,却哪里谈得上祸福?”

    “哦?那我再问你,佛门兴起,于周天而言是福是祸?”

    端木赐闻言一惊,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赐生也晚,只听说当年陛下欲兴佛门,引得道门和世家联手,致使大甘露寺胎死腹中,佛门北传之事就此作罢……”

    他猛地一顿,骇然道:“这次法十二背佛北上,诸世家似乎并无动静,反有几分乐观其成的意思,道门也只鲁绝哀雷声大雨点小地出手了一次,得了灵山支持的太子殿下竟也能隐忍不发,坐视道门被天子和敖莽借佛门打压,这……”

    “风雨欲来,而世人犹自懵懂不绝啊。世家么,可不是睡了一觉就突然看佛门顺眼了,还不是道门越是势大,太子的位置就越难动摇,那其余想夺嫡的各位爷可怎么办,他们这些各自落子的人可怎么办?甲子论道将至,灵山作为东道主,发了止戈大令,说到底还是为了阻止陛下西征。可若是不西征,天子如何借机替继位之君削弱各世家教门、乃至军中的一帮子骄兵悍将,各位王爷又如何谋取不世功勋压倒太子?”

    大祭司嘿嘿一笑:“夺嫡夺嫡,今上武略远逊先帝,可决断却丝毫不差,值此天地气运轮转的节骨眼,毅然抛出这么个香饵,各世家教门如何能不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精英送去战场?待西征凯旋、诸王相杀之后,新君羽翼已成、气运所钟而天下皆弱,纵然又出了一个戚鼎,毕竟根基浅薄,一道旨意便能生杀予夺,先帝当年迁移门阀、厘定规矩的事自然亦可做得,乃至所谓超脱周天的机缘,若是为真,也自然最有机会取得,到时大周永固、举朝飞升,也并非不可能。先皇与今上,姬家两代天子的手段其实如出一辙,若非早有算计,当年湘戾王也不会败得那么快。”

    端木赐听到此处,已是汗流浃背,实在是身后的这位大祭司,也是出身姬氏,只不过为了入谷神殿,才放弃了皇族身份,隐去了本名,每代的大祭司,莫不如是,一袭松松垮垮的灰袍,在大周等同于亲王蟒袍甚至更为尊贵,而湘戾王,似与大祭司关系匪浅……

    至于自家谷神殿,等同掌教的大祭司历来身份敏感且不提,那是成也神主、败也神主,一位同根同源的在世之神,历代天子虽倚重却绝不可能真正信赖,涉及气运争夺的大势,更是不敢太过交心,历代太子与谷神殿走的太近,那都是犯天子忌讳的事,否则太子也不会舍近求远,去寻求灵山乃至道门的支持。

    这原本也没什么,历代成功即位的太子不乏如此行事的,奈何这一代情势特殊,天子绝容不得一家独大乃至有丁点儿反客为主的可能,谷神殿亦是如此,这种担忧甚至压过了两家之间的猜忌、打破了隔阂,否则神主也不会花费代价为今上续命,其中种种,实在是大势使然。

    只是这些事万万不可宣之于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应道:“赐也曾琢磨过其中奥妙,却总是想不透彻,大祭司一席话,着实振聋发聩。”

    于此同时,入山的山道上,一个壮年道士缓步而行。

    他天庭饱满、细眉凤眼,两鬓略有风霜之色,头戴华阳巾,身穿莲青斗纹金蛟道袍,外面披了一件白雪一般毫无杂色的鹤氅,手中拄着一根不知是何材质的玄青色蟠龙手杖。

    道士走得似慢实快,在昏暗的天光下犹如一道青白色的幻影,不多时已至山腰,拦在青铜车前。

    不提端木赐乃至七十二红衣护殿武士如临大敌,大祭司首次抬头,灰发下是一张眉毛稀疏、褶皱深深的脸:“我当是谁,原是洞虚真人当面。”

    壮年道士爽朗一笑:“葛某道行浅薄,不敢妄称真人,大祭司一如当年唤我抱川即可。”

    大祭司呵呵一笑,绵里藏针道:“不敢,葛真人乃是灵山掌教,纵然头上还有三个老家伙,也是贵不可言。洞虚真人之号更是今上亲封,岂能说不叫就不叫,那不成了儿戏?”

    洞虚真人葛抱川眸光一闪,笑道:“大祭司说笑了,外人以讹传讹,我灵山却自来无掌教一说,唯有天人立道、太上称尊,葛某区区,不过于一旁参赞俗务、拾遗补缺而已。”

    大祭司哼了一声:“王太冲、宁太岳、姚太乙,三个老家伙小觑天下英雄,往名字里加个太字,就真自以为自己个儿是太上了?他日等你神通了,又要改个什么名,葛太川?”

    揶揄了灵山三位神通祖师并葛抱川一句,至于对方口中所谓的天人立道,大祭司避而不论。

    葛抱川哈哈一笑:“祖宗体制所在,抱川自不能免俗。说起来,如今世上乃至姬氏族中,仍记得大祭司本名的,怕也不多。”

    大祭司闻言一愣,叹息道:“祖宗体制……天下之事,乱世认刀剑,盛世凭规矩,乱世且不论,后者看似平和许多,其实归根到底,仍是弱肉强食四字,而上下尊卑只会更严,越发教人反抗不得,即便你我修士,仍脱不出此囚笼去,不得不按着规矩行事,为着那虚名实利奔波劳碌,这便是体制的可怖可畏之处了。”

    他话里有话,又似只是有感而发,说罢仿佛自知失言,摇头一笑,问道:“葛掌教星夜上山,所为何来?”

    “春泉如醴,出自京师,秋露凝甘,遍於竹苇。”

    葛抱川微一拱手:“葛某今日早早登山,原想讨一杯通天台金铜仙人所接之秋晨甘露,奈何不巧,大祭司天没亮就要出门,不知何往?”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堂堂灵山掌教亲自来堵门,老夫自然是哪儿都去不得了,即便抛下这张老脸和充门面的车仗不要飞过去,怕是你道门也有后手。说罢,三个老家伙来了几个?”

    话虽是如此说,大祭司双眼却骤然明亮,宛如电光,直刺葛抱川双目。

    葛抱川略一低头,顺势微微躬身施了半礼,避开了与这位神通大宗师的神意交锋,直起身来微笑道:“大祭司稍安勿躁,葛某路径中州,原本只是顺路来拜山,不想正遇上大朝会,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灵山实则只来了姚师叔,此刻只怕还在路上,不过是有些话要奏明天子,并不想对抗朝廷。”

    大祭司闻言松了一口气,眼中光华暗淡,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朽模样,冷笑道:“顺路云云就不要说了,既是灵山掌教拜山,我谷神殿自当以礼相待,非是敬你葛抱川,而是敬灵山道统。三个老家伙里姚太乙是个最不讲理的,指望他能好好说话那是想瞎了心!更何况即便只来得一个,也难脱逼宫之嫌。希望你灵山适可而止,否则老夫豁出脸面不要,也要将你的性命留下!”

    他说罢向身后一挥衣袖:“请吧!”

    ……

    京师之北,青冥浩荡,云气翻滚,云下尚且晨光熹微,云上早已金光万里。

    一座彩云堆积、有如实质的云山之上,有两位道人相对而坐。

    西首一位着褐色粗麻道袍,无冠而披发,卧蚕眉,颔下三缕长髯,形貌高古,逸逸出尘,正是酆都峰大玄天之主、阴山玄宗掌教——晁鬼谷。

    东首一位看不出确切年纪,清瘦而身短,头戴太清鱼尾冠,身着石青色缎绣五彩团龙道袍,膝上横了一柄古剑,香檀剑柄、虎口双吞玉,鲨鱼剑鞘、龙鳞密砌珠。

    两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晁鬼谷忽地一动,仿佛从亘古高远的神游中醒来,低头看了一眼东首道人膝上古剑,微微一笑,嗓音中正温和:“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当日一别,十年忽忽已过。姚道兄,千载之后,你我可还能这般,云上对坐,相顾忘言?”

    姚太乙把眼一抬、眉毛斜挑,额头上浮现三道皱纹:“千载之后的事谁能知晓,只是有一条,那时你晁老鬼若还没入土,定还是这般的虚伪矫饰!老道来时,曾想过许多人可能从中作梗,却独独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的人是你。”

    他探手将右手中间三根手指搭在剑鞘之上,从右至左轻轻滑动着:“鲁绝哀装模作样出了一次手,结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倒还罢了,你阴山玄宗份属道门,当真要与灵山为敌?”

    晁鬼谷摇摇头:“道兄莫恼,灵山的止戈大令我是认的,我徒长春那里还要动荡几年,可不想被大周趁虚而入。至于佛门,贫道从无好感,亦不愿看其做大,只是当此非常之时,不愿因小失大罢了。”

    姚太乙冷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若是大周再次西征,黑狄闻着腥味儿,哪里会不伺机而动?到时祖地元老令一下,贺兰长春立可称汗一统,挥师或西进或南下,到时周天打成一锅粥,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

    晁鬼谷缓缓捋了捋长髯,轻声笑道:“既然同属道门,灵山失鹿,阴山愿逐之,总不能让佛门、魔门之流占了便宜去。”

    姚太乙闻言,噌的站起身来,冷声道:“你这是在威胁老道?大玄天只你一个神通,也敢存此妄想?”

    “阴山小门小户,为了求存、壮大,自然要行非常之事。”

    晁鬼谷也是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贫道此次恰逢其会,不期偶遇道兄汹汹而来,本欲好言相劝,见了这柄剑,已知事不可为,就不徒费口舌了。”

    姚太乙嘿嘿冷笑:“老鬼奸猾,见势不妙便要缩卵,白白耽误许多工夫!若非老道特意请在身上的这天人一剑杀你太过暴殄天物,今日便叫你大玄天自周天除名!”

    “也罢,连你都来蹚浑水,这大周君臣的心思不问可知,便不入朝去讨人嫌了,只是总不能空来一趟,正要教天下健忘之人、知我灵山之高!”

    他说罢双手托剑,与眉齐高,恭声道:“请法旨!”

    语声落下,古剑光芒大放,嗡的一声,挣脱剑鞘,只见剑身青光滚滚,竟不是金铁之属,而是神意灵气凝聚成形,剑身上铭刻八字:“逢贤把赠,遇寇即除!”

    此剑一出,天地震动,两人脚下的云山立时崩散。

    天狱山上,翻翻滚滚的黑焰冲天而起,猿魔冤鬼绕焰而舞。

    大甘露寺石碑前,法十二额头忽地浮现一朵白莲,迎风便长,方圆数亩,腾上半空。

    禁城之上,更有雨云雷霆汇聚,云中隐有一只巨眼睁开,看向北方。

    “灵山东狱殿主姚太乙,谨问陛下圣安!”

    字字如雷音,满城皆闻。

    下一刻,一道可与日月争辉的煌煌剑光显化,将天地照得一片赤白。

    灵山太上负剑来,一剑寒光照玉京!

第八十四章 螳臂当车 贺堂主绝版V烂人

    剑光压盖日光,神威浩荡,无远弗届,于青冥之上奔腾流转的无穷灵气俱被牵引,其混乱狂暴之状,一如山呼海啸、地裂天崩。

    城府幽深如晁鬼谷,这一瞬间亦禁不住骇然变色,只觉天地大力尽皆离己而去,一时不察险些就此跌落长空。

    他连忙运转体内神通真元护住己身,同时借助灵气狂流顺势向后急退,一连向东掠出百丈,方才勉强稳住身形,饶是如此,整个人仍如浪涛中的一叶孤舟般浮沉不定。

    好在能成就神通者,心性之坚必定远胜常人,晁鬼谷默运玄功、定住心神,将心中那股天倾之下逃无可逃的绝大恐惧驱散,随即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凝神朝姚太乙望去。

    如此近距离观看天人一剑的机会,即便以这位阴山主修为之高、身份之尊,仍是弥足珍贵,称得上可遇而不可求。

    只见姚太乙稍显瘦小的身躯被煌煌剑光笼罩,早已看不出具体形貌,直如立于一****日之中的神灵一般。

    他一手持剑鞘,一手掐剑指,遥遥向南方的天子禁城一指。

    原本混乱狂暴的灵气立刻驯服,随着这一指尽数转化为锋锐剑气,其量之巨、其力之大,沛然不可御。

    昂!

    龙吟响彻天地,声传数百里,无论鸟兽人畜,闻者无不战栗。

    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自大日中飞出,见首不见尾,裹挟无量剑气,以无可匹敌之势御风图南。

    所过之处,霜雪骤降、雹落如雨,宛如天灾。

    寻常百姓早被青龙威势所压,伏地跪拜不已,此时更是丝毫动弹不得,被冰雹砸得遍体鳞伤者不计其数,即便有修为在身者,亦不过勉强护住己身,战战兢兢,不敢稍有异动。

    当日鲁绝哀刀气长河一现,京师四面八方立刻升腾起数十上百道骇人气机、狼烟金柱等等异象,俱是宗师以上高手显化,此时面对天人一剑,却大多偃旗息鼓,不见丝毫动静。

    唯独天狱山及立足未稳的大甘露寺有所表示,亦如风中残烛,转眼可灭,委实难与日月争辉。

    见此威能,晁鬼谷喟然一叹:“剑匣破,蛟龙出,一剑寒光照山河!三尺无情铁,青鳞飞霜剑!不想这柄传说中的上古神剑于今现世,虽不是本体,却已非我所能匹敌。天人、天人,何其高哉!”

    他话音才落,忽闻京师东北方向一道炸雷轰响,紧接着北军大营有冲天煞气涌出,其色玄黄,宛如汪洋,肆恣激荡,遮盖半空,虽及不上天人一剑,仅能护住一方,但已然十分惊人。

    非但如此,那煞气汪洋之中,赫然浮沉着密密麻麻的诸多异象,不下半百之数,其中便有公孙龙斗剑身死那夜显化的宣威大斧、破阵蛇矛,乃至金翅青豹旗、白蛇墨云旗。

    晁鬼谷一眼扫过,见仅是代表姬室天子绝对腹心精锐的封号卫旗,便有三十七面之多,即便其中不少面仅是虚有其表,并无宗师级校尉主持,只是一营将士精气所凝、被动显化,仍是不可小觑,更别提另外那诸多的禁军校尉、将军乃至南军诸营了。

    “三十七……依着大周禁军边军轮战的制度,戍边及镇守各地要冲的封号卫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数目,传言宫中尚宝监内收藏有一百零八面法旗,即便有所夸大,八八六十四面总该是有的。”

    晁鬼谷略一盘算,心中就不免有些骇异,暗道大周禁军军威之盛,由此可见一斑,纵然在顶尖高手方面比不上二百年前,但底蕴犹存,打一场大战、气运纠缠之下也就能锤炼出来了。远的不提,北地与黑狄对峙的四大军州,每州也只驻扎了两支封号卫,饶是如此,金城关内的屯骑红甲与骁骑白隼便已让那里的黑狄部族碰得头破血流、无数次铩羽而回。

    就这一闪念的工夫,北军大营诸多异象各占地势,以最靠近的卫旗为首,裹挟着煞气汪洋轰然上冲,迎向铺天盖地、向南推进的浩荡剑气。

    晁鬼谷当年神通小成,终于能出入青冥,也做过朝游北海暮苍梧的逍遥游,曾出东海两千里,见过真正的海啸波涛,而眼前景象,与那天地倾覆一般的景象差相仿佛。

    但见诸多异象如百舸争流、千帆竞发,却又互通力量、各自抱团,随着气涨船高,迎上了头顶滔天巨浪,向着驾驭剑气的青龙围剿而去。

    轰!

    煌煌剑气微微一顿,紧接着便是一冲而过,仅是这一个冲刷,未曾触及青龙分毫,煞气汪洋已然缩水五成,原本密密麻麻的异象更是消亡大半、损失惨重。

    姚太乙见状冷笑一声:“不知天时,螳臂当车!许多老鬼到现在连个屁都不放,姬室谷神王更未出手,这些蝼蚁却来求死,真当老道不敢杀人吗?”

    晁鬼谷望着一时间踟蹰不前、甚至连连后退的残余异象,却是一声轻叹:“身不由己而已,体制所限,哪怕明知不敌,这些人先前也不敢不出手,此刻同样不敢稍退。都是神通种子,破了他们气象也还罢了,行杀戮之事恐遭天怒,还望姚殿主手下留情。”

    “假仁假义!我就不信你不忌惮。于你而言,我灵山与姬室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更好?你放心,即便老道获罪于天,也定会一力承担,不至于殃及你这条池鱼。”姚太乙不屑道。

    他嘴上不饶,却当真没有分出剑气攻击北军大营,而是继续催动青龙冲向天子禁城。

    只是任他与晁鬼谷都没想到的是,在见到了天与地一般的差距之后,还当真有悍不畏死之人敢再捋虎须。

    一副长近十丈的画卷猛地腾上高天,一位紫袍神将跃图而出,披墨玉麒麟甲、骑赤红火龙驹、提北斗七星刀,威风赫赫、煞气冲天。

    神将拦在青龙前方,提刀向四方抱拳一礼,开口道:“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空中残余的异象略一犹豫,纷纷如倦鸟归巢一般飞向紫袍神将,二十余兵刃、器物、卫旗、神魔等异象围绕着神将上下飞舞,连带着整座大营的煞气也化作一个巨大漩涡,灌入神将体内。

    紫袍神将的气息迅速攀升,立刻便有神通之威,只可惜似乎先天不足,只吸纳了半成煞气便已饱和,再也不能提升分毫。

    “朝觐天子,自有礼仪制度。还请尊驾息雷霆之怒、罢虎狼之威!”

    神将举刀,朝着蔓延而来的剑气狠很一刀劈下!

    这一刀下劈过程中,有七面卫旗灿然生光,化作七头形貌各异的神兽图案,烙印在神将的紫袍之上,北斗七星刀立刻光芒大放,一刀之后毫不犹豫复又一刀,如此一连劈出七刀。

    七刀之后,神将的紫袍连同七头神兽的图案尽数化作飞灰,紧接着北斗七星刀崩散成漫天星光一般的碎屑。

    而这七刀,仿佛在神将与青龙之间筑起了一道堤坝,剑气一旦越过那道界限,立刻无声无息地消散,显露出大片清朗的天空。

    神将七窍流血、形容惨淡狰狞,见汹涌而来的剑气仍然好似无穷无尽,连忙把空着的两手一招,怒喝道:“再来!”

    近乎先前数量的煞气再次灌体,在他周身环绕的一刀一剑应声而至,落入了神将手中,一面卫旗化作披风,覆在了神将背上。

    只是没等他有所动作,那条青龙已然飞至,抬起前爪在虚空中轻轻一磕,银瓶乍破水浆迸,璀璨剑气一冲而过,将神将、残余异象连同漫天的煞气一扫而空。

    只是不同于第一次交锋,这一轮冲刷之后,原本铺天盖地由灵气转化而来的剑气竟也所剩无几,几乎是与禁军的煞气同归于尽。

    青龙一声怒啸,张口一吸,将所剩不多的剑光尽数吞下的同时,也首次头尾俱全地现于人前。

    身长千丈、气吞万里,呼吸之声、满城皆闻。

    晁鬼谷微微颔首,感叹道:“这俗世大军有无神将统领,确有天壤之别。难怪西征功成之后,姬室要大杀桀骜功臣,这等人如不能伏首听命,实是该杀!北斗七星刀……哥舒麟台后裔之中,不想又出了个神将胚子,难得难得!”

    姚太乙周身剑光散尽,现身出来,脸色有些难看:“哼,区区灵感境界,说不准哪日就夭折了,即便成就了神通,哥舒麟台的周天星斗封侯台已毁,此子单靠一张神将御魔图,至多不过同时凝聚七军之力罢了。”

    晁鬼谷瞧见姚太乙脸色,哈哈一笑:“要都是戚鼎那等人,哪里还有我等宗门容身之地?”

    听到戚鼎二字,姚太乙原本不悦的脸色更是一变,怒哼一声:“鲁绝哀让一个后辈小子落了面子,这刚几天,就有人蹦出来有样学样,想拿老道做进身之阶,简直是不知死活!此子空有戚鼎的心肠,却无戚鼎的手段,老道这就教他学个乖!”

    语声落下,青龙低头探出一爪,朝着紫袍神将的神意源头遥遥按下。

    禁军大营南辕门外,哥舒东煌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空中那只充塞了双眼的巨大龙爪。

    他得了参赞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差事,原本是要参加大朝会的,到北军大营稍作安顿,出发比刘屠狗便晚了些,才出了南门,便遇到姚太乙剑指天子禁城之事,瞅准机会、临危出手,称不上力挽狂澜,但肯定让禁军上下乃至整座京师都印象深刻,想必比之刘屠狗接鲁绝哀一刀,不会逊色上半分,哪怕他挡下的,不过是天人一剑的余波而已。

    至于那些大神通者乃至神主为何不出手,他不清楚,也懒得深究。

    人事已尽,剩下的就看天命如何了。

    辕门里的卫士们神情复杂,大伙儿早起都听说了,诏狱的哥舒东煌为了向上爬,将一千随他出生入死的部曲都给卖了,那杀得叫一个血流成河,虽说都是些该死的戎人,终究让人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要搁在平时,这事儿顶多就是个饭后谈资,没成想别说饭后,这早饭都还没吃完,立刻又是风云突变,不过是片刻的光景,这天地乾坤都快要翻个个儿了。

    天人一剑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军士们不懂,只知道合数十万禁军之力,连一代代军士口口相传却没人见过的煞气军威都用出来了,却没能拦下人家的一剑,若非哥舒校尉拼死一搏,只怕整个禁军大营非但面子,连里子都要丢个精光。

    可要说在那遮天的龙爪之下救人,还真是力有不逮,要救也只能是那些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神通者、武侯之类的人物来救,只可惜这等人物即便在京师,此刻也都在禁城里,怕是鞭长莫及了……

    青龙破壁之时,无人得见处,一道金光灿灿的符诏穿过狂风与漆黑刀气,缓缓飘落在天狱山顶。

    有一袭青衣长身而起,信手接住了符诏。

    “你倒是好算计!”

    谢山客斜眼向天,闷声嗤笑:“自作孽,不可活!若是戚鼎还在,坐镇中军,总理阴阳,数十万禁军诸邪辟易、鬼神退避,岂会只得这点儿煞气军威,又焉能任人打上门来?”

    他抬手一招,握住了一柄漆黑如墨、沾满潮湿泥土的鬼头刀。

    下一刻,青龙之南、京师之北,世人皆听见那鬼哭阵阵,望见那黑焰滔天。

第八十五章 神通等闲事 贺堂主武晨先生

    谢山客提刀在手,天狱山顶翻翻滚滚的漆黑刀气立时如火上浇油一般,陡然升腾、凶焰熏天。

    与刀气伴生显化的一众猿魔冤鬼原本形体虚幻,此刻猛地凝聚了起来,鲜明灵动、有如活物,发出凄厉哀婉的猿啼鬼哭。

    它们经此变化,立刻有了驾驭黑焰刀气之能,不再老老实实地绕焰起舞,而是忽上忽下、钻进钻出,有的足底生风、脚踩黑焰,宛如腾云驾雾,有的吞焰入腹、肋生双翅,只顾着四下乱飞,更有些灵气非常的,两爪一搓、凝刀气为兵刃,抡刀挥棒地在半空中打作了一团。

    远远望去,宛如地狱景象。

    如此玄妙威势,绝非寻常宗师可比。

    谢山客冷笑一声,左手按着那张符诏在镇狱鬼头刀上一划。

    金光灿灿的符诏立刻一分为二,掌心殷红的鲜血淋漓而下。

    两片符诏金中染赤,一半飘落到地上,入石即没、不见了踪影,另一半化作金液,流入谢山客掌心伤口,那道伤口立时愈合,只留下一条金色细线般的浅浅疤痕。

    轰隆!

    一根唯宗师以上高手方可得见的气运金柱拔地而起,自下而上贯穿天狱山,将谢山客笼罩其中。

    黑色刀焰立刻缠绕而上,以金柱为灯芯,烧得噼啪作响,将金柱染成了乌金之色。

    黑焰焚金柱!

    一众猿魔冤鬼原本漆黑的体表忽地浮现一抹乌金之色,宛如铜铸,漆黑如墨的眸子化为灿灿金睛,气势更盛,啼哭声也越发凄厉刺耳起来,神情却又有说不出的喜悦狰狞。

    像是得到了命令,它们猛地四散开来,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它们飞到哪里,原本只是笼罩天狱山顶的刀气黑焰就随之蔓延到哪里。

    刀气一出,天地群山尽皆震动,大风呼啸,千万顷松涛如怒,宛如海上大潮涨落,以天狱山为中心波及四方。

    群鬼下山去,猿啼天上哀!

    转眼之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大潮就将天狱上下、周遭群峰山脉都囊括其中,几不逊于先前北军大营的煞气军威。

    只是有了先前哥舒东煌的例子,现下任谁都知道,此类手段,气之多寡尚在其次,关键是看有没有真正的高手居中调度。

    谢山客,无疑是位绝顶高手。

    晁鬼谷才用戚鼎旧事,成功激得姚太乙对哥舒东煌下死手,骤见此变,先是讶异了一瞬,接着就面露悲悯,摇头道:“三甲子之功毁于一旦,着实可惜。只是即便如此,恐怕你也是鞭长莫及了。”

    他与谢山客相距遥远,彼此只能感应气息,这句话说出,却透过了熏天黑焰,回响在谢山客耳际。

    不待谢山客回答,姚太乙忽地怒目圆睁、隐隐泛着红芒,叱问道:“妙珠,当真要与灵山为敌?”

    不知何时,那朵自大甘露寺旧址处升腾而起的巨大白莲,已然越过遥远距离乃至天狱山与黑焰刀气的重重阻隔,瞬间出现在青龙下方,花瓣摇曳着,将按向哥舒东煌的龙爪挡下。

    方圆数亩的白莲光华氤氲、灵气蒸腾,看似柔弱,青龙的一爪竟是再也按不下去。

    石碑前,法十二站起身来,望向被黑焰遮盖的北方天空,忆及师尊所谓“莲花峰上看周天如掌上观纹”的言语,双手合十,恭敬道:“师尊垂怜,弟子感念。天涯咫尺,如是如是。”

    晁鬼谷目露奇光:“掌上观纹?妙珠竟能将这项神通藏于弟子体内,怕已是神通第四境圆满,开始涉足巅峰神游之境了,怪不得有底气跟灵山别苗头。只是当日鲁绝哀要杀小和尚,怎不见妙珠出手?”

    “哼,这莲花峰主敢捋我灵山的虎须,鲁绝哀区区走狗,怕是还没被他看在眼里。只不过你还是看走了眼,掌上观纹是不假,但这朵早就种在小和尚灵台心湖里的白莲才是根本,若无此凭借,妙珠秃驴远在莲花峰,哪里有本事插手?嘿,法力无边、神通游戏,那等境界岂是易得?”

    “哦?”

    晁鬼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把师门所赐的保命之物拿来救人,小和尚倒是真慈悲。”

    姚太乙面沉如水:“不过是死物,也敢出来献丑?破!”

    他向下一指,青龙立时响应,周身腾起剑意凝成的青光,一个俯冲探头下去,张嘴咬向白莲。

    这比之先前轻描淡写的一爪不可同日而语,白莲的氤氲光华立刻告破,不能阻挡分毫。

    虚空中陡然传来一声朗笑:“青竹白笋,悉是法身;道佛妖魔,俱为般若。何方道友代贫僧训徒,还请手下留情!”

    这声音说的虽客气,那朵白莲却猛地收缩,化作一颗混元炽白的圆珠,在空中滴溜溜一转,立刻轰然炸裂!

    青龙体表水波一般却无坚不摧的青光泛起阵阵涟漪,头颅连同整个龙躯被圆珠炸裂的力道向上一冲,水涨船高一般眨眼就升起数十丈之高,方才稳住身形。

    晁鬼谷定睛看去,就见这青龙看似毫发无损,实则周身青光已黯淡了几分,想必消耗不小。

    这一下虽是高下立判,然而未能在将白莲打破的同时顺带将哥舒东煌击杀,反被妙珠算计,使青龙硬挨了神通一击,姚太乙的脸色极是难看。

    只是此时此刻,他已然无暇再度出手,将哥舒东煌这个快要成了气候的神将胚子彻底扼杀,而是停手开口道:“谢山客,老道来时也曾猜测会是哪几个老不死的出手阻拦,除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独独没想到你这个与姬室恩怨纠缠不清的竟会第一个出头。怎么?宁肯低头受谷神殿册封,成就个不得自由的蹩脚神通,也要为姬室挡灾?”

    姚太乙对谢山客说这些话时并非居高临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于神通而言更是宛如对面。

    几乎就在白莲被青龙一口咬破后,谢山客已然出现在青龙前方千丈之外。

    他脚踏漫天黑焰,提刀站立虚空,身后无数乌金色的猿魔冤鬼自黑焰中探头探脑、目射金光。

    晁鬼谷见状赞叹一声:“了不起,甫一成就,就能以这等法子出入青冥,虽说消耗大了些,但既有天狱山地利支撑,也就不在话下。”

    谢山客并不理会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阴山主,只是紧盯着着姚太乙,冷哼一声:“本座与姬室有私怨不假,先皇对不起我那苦命的妹子,本座犯不着为他只剩一口气的混账儿子出头,再者区区一个诏狱青衣鬼卒首领,公心什么的自然也谈不上,你灵山要和姬室掰腕子,本座自是懒得管。”

    他心中有怨气,却仍然口称“先皇”,其中的恩怨情仇非外人所能知晓。

    “好比当日鲁绝哀出手,看似要杀人,实则看不惯天子扶持佛门,是以引动帝气逼其在自身寿数和佛门气运之间做个取舍。小和尚有妙珠护着,又有人代为出头,本座索性袖手旁观了一次。今日若要在我天狱山眼皮子底下杀人,那也是休想!哥舒家这个小辈,本座保了!”

    闻言姚太乙气极而笑:“我看你的境界,再忍上一忍,未尝不能自行破境。就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后辈,你就将辛苦隐忍三甲子的前功近弃?”

    谢山客探手向身后一捞,一把抓出一头极为魁梧的猿魔冤鬼,往脚下一掼。

    就见这头猿魔冤鬼在空中一个打滚,忽地褪去魔相,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一位器宇轩昂的披甲将军,将军颈上无头,一颗大好头颅被它提在手中,颈下殷红鲜血正自滴落。

    谢山客以鬼头刀刀尖指着这提头将军道:“傅宗山一代名将,西征中武勋赫赫,被诬蒙冤入狱,百般受辱终不肯认罪,水落石出之后本以为冤屈得雪,不成想等来的却是先皇的一纸赐死诏书,万念俱灰之下,于天狱山巅横刀自刎,非但百战功业化为泡影,更加连累三族、史册遗臭。他自刎时,用的便是这柄镇狱鬼头刀!”

    晁鬼谷望了一眼谢山客身后黑焰中重重金睛魔影,此时再看,观感又是不同,不由抚掌赞叹道:“原来如此,你炼化这天狱山中千百年冤孽之气成道,自然也要一力担下它们的因果,哥舒东煌是神将胚子,若是坐视其横死,只怕你终生无望神通,也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他扫了一眼趁着这个当口终于被禁军救回的哥舒东煌,微微一笑:“原以为只是个螳臂当车的愣头青……有点儿意思。”

    姚太乙的脸色忽地淡漠起来,与先前种种暴躁易怒的模样判若两人:“怪不得姬室能容下你占据天狱山……好!好!好!此番竟是算计到灵山头上来了!”

    青龙猛然发光,本已黯淡的剑气骇然暴涨,千丈龙躯则骤然缩小,眨眼间又回复剑形。

    青光湛湛的长剑一横,宛如镜面一般澄澈的剑身向前一照,谢山客脚下身后的黑焰立刻如冰雪般无声消融,虽有着天狱山顶黑焰金柱源源不断的补充,然而声势已大不如前。

    随着长剑继续南飞,黑焰节节败退,露出大片被其遮盖住的天空。

    许多凶焰最盛、站位靠前的猿魔冤鬼一时间失了黑焰庇护、无处容身,被青光照得千疮百孔,浑身冒起青烟,纷纷惨叫着或是向后急退或是干脆就近钻入了谢山客身躯之内。

    谢山客横刀胸前,亦随着黑焰刀气缓缓后退,如果说先前的千丈青龙飞行缓慢,纯粹是灵山为了耀武扬威,要落一落姬室的面子,那么此刻这柄长剑,则是迅猛锋锐得一塌糊涂,专要杀人饮血!

    “自上古至今,天人法旨与天子诏同,法旨往来,一如国书,持法旨者,一如使节。”

    只听姚太乙淡漠的声音响起:“有谷神王坐镇,灵山这一剑本就杀不了几个人,只是要表明态度罢了。谁知姬室欺人太甚,连天人法旨都敢算计,正主迟迟不出,只几个小丑跳梁,视国家大事为儿戏。既然如此,老道若不下个死手,世人还道我灵山色厉内荏、徒有其表!谢山客,你要保人,却不知谁人保你?”

    话音落下,青光滚滚的古剑陡然化作一道近丈长的龙形青虹,电光火石一般直扑谢山客面门。

    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云霄。

    谢山客身形骤然暴退三百丈,青虹始终如影随形,将漫天黑焰切割出一道数丈宽、三百丈长的巨大裂口,沿途猿魔冤鬼尽数飞灰湮灭。

    幸好他先一步横刀在胸,在青虹袭体时下意识举刀一格,否则只怕连挥刀格挡的机会都无便已丧命。

    谢山客也不掩饰,继续后退的同时张嘴便将一口老血喷在了刀身上。

    来历不凡、历来作为天狱山主令符的镇狱鬼头刀乌光大盛,在谢山客手中颤鸣不已,既有欢悦,也有畏惧。

    锵!

    谢山客主动挥出一刀,不敢硬拼,而是以巧劲将青虹微微向上挑起一丝,同时暴退数里,将这一丝化作数丈差距。

    如此几刀之后,谢山客后退数十里,停在天狱山上空,终于赢得了短短几个呼吸的喘息之机。

    他形容凄惨,一袭青衣之下有触目惊心的殷红之色向外浸出,犹如一个血人。

    初入神通,取巧得以飞行,终究无法持久,更无法与天人剑气比拼。

    大道至简,没有青龙那般铺天盖地的威势,这柄长剑仅凭速度和锋锐,便让他生出无法匹敌的绝望之感。

    一刀一剑之间就可能轻易丧命,直如筑基练气层次的江湖拼斗一般凶险和荒谬,如同儿戏。

    他将胸中一口腥甜浊气尽数吐出,心知虽终于能缓一口气,然而到了神通以上,在宗师比拼中极为重要的意气吞吐已不是那么要紧。

    漫天黑焰被剑气青光压迫,已随着谢山客缩回天狱山,化作一朵浓郁得化不开的黑云,汇聚于他的脚下。

    “自本座镇压天狱山以来,青灯夜雨,喝酒磨刀,忍见天下兴亡事,吞吐山中冤孽气,于今三甲子矣,乃知万物为逆旅,百代为过客,生来皆苦楚,死后是长生。”

    眼见剑气青虹一拖数十里,转眼即至,谢山客提刀一引,气运金柱如百川归海,汹涌注入镇狱鬼头刀之中,将整柄刀染成金黄。

    他竟是要将才得的神通境界连同天狱山主神位尽数放弃,以所占据的全部气运成就镇狱鬼头刀。

    此等气魄,比之以家族三代之运养刀的魏叔卿,高出不知凡几。

    这是孤注一掷,也是在窃夺神主分封山河的权柄!

    “大胆!”

    京师上空云层中隐约可见的巨眼流露出忿怒之色,天空犹如火烧,瞬间通红一片。

    谢山客哈哈大笑:“神通等闲事,鬼刀枉断肠。天人一剑又如何?”

    “看刀!”

第八十六章 乾坤一青衣

    古剑森寒如霜,丈长青虹几个转折,剑尾流光拖曳数十里、经久不散,所过之处漫天黑焰一扫而空,只余阴风怒号,巴掌大的雪片飘扬而下。

    谢山客脚踏黑云,于大风雪之中,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原本只是两鬓发梢微见风霜之色,不知何时已是满头雪白。

    他豹眼圆睁,举起宛如黄金铸成的镇狱鬼头刀,怒喝一声,便是一刀落下。

    这一刀不再取巧,而是雄浑质朴、重逾千钧,不再黑焰熏天、有猿魔冤鬼相随,而是返璞归真,就是那么结结实实的一劈,迎头撞上了那道足以令天下剑客黯然失色的青虹。

    神通等闲事,鬼刀枉断肠。风雪双蓬鬓,乾坤一青衣!

    轰隆!

    天狱山左近地动山摇,山道两侧铁架上以铁索相连的无数大火盆皆是火光大盛,将天狱山映照得犹如一座火崖。

    烈火烹油,光辉热烈。

    谢山客第一次在碰撞后一步未退!

    青虹微微一顿,剑身一个震颤,铮铮有声,宛如龙吟,青光更盛先前。

    神剑有灵,即便只是一道剑意,依旧傲气凌云、不容忤逆。

    谢山客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双眼中却绽放着阴鸷桀骜的光芒,一刀劈出后来不及收回,顺势改为双手持刀,横刀在咽喉前方一格。

    几乎同时,他眼中天地便被无穷的青光所充斥。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天狱山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齐齐颤抖,继而仿佛烧尽了盆中火油,一瞬间尽数熄灭。

    无穷青光照耀之下,谢山客的头脸、两臂之上,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小蛇爬行一般蜿蜒而生,镇狱鬼头刀的金芒犹如风中残烛,刀身上亦是裂纹密布,所幸被气运金光牢牢包裹,这才没有立刻崩毁。

    一时间,一人一青虹僵持在原地,互不相让,只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若无援手,谢山客必死无疑。

    “够了!东狱殿主,你灵山之意,我知道了。”

    谢山客头顶虚空中猛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只宛如月轮的紫玉托盘,托盘边沿雕刻有民间传说中的五方雷帝、诸多雷部正神,贵气逼人、威势深重,迫散了漫天风雪。

    玉盘上方同时显露出一个巨大的手掌,五指颀长如柱,晶莹如美玉。

    这个只应属于天外仙佛的手掌探入紫玉盘中,以食、中两指捏出一枚周身缭绕着电光、足有一人高矮的金色珠子,看似轻描淡写地向下方一掷。

    金色珠子掉落半空,恰砸在青虹之上。

    青虹猛地一抖,青光消散大半,原本澄澈的剑身上冒出片片青鳞,剑尖化成龙头,舍弃了谢山客,扭头咬向背上金珠。

    金色珠子一砸之后,并未被青虹抖落,竟是牢牢黏在了古剑剑身之上,几乎与古剑化龙同时,金珠猛地膨胀,亦化作一头金色神犬,嘴边滴下金色雷霆凝成的涎液,张口反咬,十分凶悍。

    一龙一犬撕咬作一团,剑气与雷液如血肉般四下乱飞,场面极为惨烈。

    早已七窍流血的谢山客心神一松,颓然下坠,一头栽落天狱山顶。

    镇狱鬼头刀哀鸣一声,才要跟着飞回,就见头顶那只手掌以食指屈指一弹,镇狱鬼头刀立刻无声无息地崩解,化作无数黑色的烟尘。

    在这随风而逝的烟尘之中,谢山客切割符诏时浸入刀身的鲜血浮现,化作一串透着金光的血珠,乳燕归巢一般飞回其掌心。

    原本注入镇狱鬼头刀的气运金光失了凭借,再度形成一道金柱,将天狱山连同谢山客笼罩其中,只是比之最初时已细了近半。

    谢山客掌心金线受了符血滋润,立时灿然生光,再度与金柱呼应,整个人的气息也安稳下来,只是难免虚弱,难以分辨是否已经跌境。

    一弹指之后,那只手掌连同紫玉雷盘缩回天空中的裂口之内,裂口随即愈合,彻底消失无踪。

    北方天空,姚太乙与晁鬼谷站在一处远远观瞧。

    阴山玄宗宗主连连颔首:“神主手段,果然鬼神莫测,想必这就是社雷?相传社令雷火、纵横机发,主杀古器精灵,伏原故气、伐坛破庙,又名妖雷,娄宿主之,其形类犬,谓之娄金狗,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看向谢山客,又是叹息一声道:“神通不敌天数啊,奈何奈何!姚道兄,我大玄天前代祖师曾言,天人境界极为特殊,万不得已不会插手周天之事,各家宗门向来只在神通境界争锋。更别提近二百年来,神通大宗师极少在人前显圣,甚至老一辈活得够久的灵感宗师都隐退蛰伏、渐被世人遗忘,以致许多凡夫俗子都拿史书当荒诞不经的传说看待,缘何今次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请动天人法旨,引来神主出手?真真令贫道不寒而栗!”

    姚太乙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天数?还差得远呢!这青龙连同金犬虽皆有天人意,却都无天人主持,自发运转而已,谢山客初入神通、妙珠鞭长莫及,自然拦不下青龙,你大玄天底蕴不浅,未必没有法子抵挡,就不要故作姿态了吧。”

    “你只管放心,是谷神王插手天子寿数在先,灵山才以此剑宣明底线。只要大家谨守规矩,灵山就不会掀桌子,二百年前如此,今次仍是如此。”

    晁鬼谷闻言目光灼灼,不再言语,只是盯着青龙金犬撕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神主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这场撕咬注定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姚太乙不再理会这位心思深沉、野心更大的同道,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天子禁城方向,哼了一声,手握剑鞘扭头就走,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门,转眼就鸿飞渺渺、杳无踪迹。

    神武门城楼之上,北门提督雷烨眉锋冷峻、脸色阴沉,右脸上由腮边直达鼻梁的狭长疤痕显得愈发狰狞。

    玄铁兽首盔,墨玉紫铜甲,他站在赑屃背上,沉默地将青黑长戈握在手中。

    方才煌煌剑光一出,铁盔铜甲顿失颜色。尤其一旦任其接近天子禁城,神武门必定首当其冲。

    “怎么?这幅架势是打算殉了这神武门?”

    雷烨霍然回头,就看见一袭红衣。

    他看了一眼蹲在红衣身侧的鬼面金眼狰,皱眉道:“窦少主,这里是城楼重地,谁放你上来的?”

    窦红莲一挑眉毛,笑道:“天狱山气运动荡,看似太平无事,实则暗潮汹涌,若不是我师父出手镇住,你这破城楼早该塌了,真以为天人一剑只是直来直去硬打硬杀这般简单?”

    这话里隐隐有指责神主办事不周的意思,饶是以窦红莲的性情,说完也是有些心虚,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方才雷盘玉手消失无踪,天子禁城上空也是云开雾散,不见了那枚同属于神主的巨眼,此刻正是晴空一片。

    她放下心来,伸手朝下方一指,雷烨顺着方向看去,就见脚下门洞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紫蟒袍僧人,两臂下探,两条彩袖逆风扬起,手掌向着北方。

    雷烨虽是居高临下而看,却觉得那僧人无形中的气势之大无以复加,竟生出了是在仰视一尊大佛的错觉。

    此等反差,令他这样心志坚定的军中宗师也有些目眩神迷,雷烨心中不免一惊,不敢多看,连忙躬身道:“多谢君侯救命之恩!”

    吴碍轻轻颔首,开口道:“师弟,经此一役,谢山客重伤,他手下青衣犬连同赭衣鹰人数本就不多,今次怕是又死伤了大半,尤其个中敌我难辨,本座打算派红莲去坐镇整顿,顺便接手勾录谍报事务……”

    “至于尚未正式成军的三千缇骑,哥舒东煌既去,就尽数交予你统领罢,名号旗鼓也不必换了,仍是黑鸦便可,着玄色锦衣甲胄、配绣春刀并手弩,奉天子诏并镇狱侯令巡视京畿及天下郡国,稽查不法、捕讯凶顽,遇有抵抗,可先斩后奏,不受地方节制。”

    诏狱这等要紧衙门的权柄归属,就在镇狱侯三言两语间交割确立,尤其这黑鸦都统的权柄大得惊人,只怕今后除了那第一等的门阀,整个周天都要人人自危了,更别提镇狱侯那一句“师弟”,雷烨听了又是心惊。

    他直到此刻才发现就在镇狱侯身后不远,城楼阴影里还蹲着一人,正是黑鸦校尉刘屠狗。

    闻言,一顶官帽子从天而降落到头上,新鲜出炉的黑鸦都统刘屠狗脸上倒没见着多少欣喜之色,只是咧嘴一笑:“行倒是行,可侯爷啊,您徒儿的部曲她肯定不给我,咱麾下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五百骑,这差得可有点多了,到时候别说先斩后奏了,不被人斩了就该烧高香喽。”

    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去瞧吴碍,而是运极目力目不转睛地盯着遥远北方天空上的青龙金犬,只觉得二者一扑一咬之间蕴藏无穷玄妙,看似与他的刀气猛虎相类,实则有着本质的不同,甚至难以理解,比神武门前吴碍无声无息镇压气运余波的交锋更加晦涩不明。

    吴碍不以为忤,笑道:“这有何难,不说出了暮雨落花这等异事,就是为了西征,天子也是要大赦天下,尽拔囚徒充军的……”

第八十七章 南衙都统

    没等他说完,刘屠狗闻弦歌而知雅意,已是眼前一亮,站起身来道:“这敢情好,这种事俺们黑鸦熟啊。啥时候能提人,到哪儿去提?”

    “今年京畿附近的死囚都已押解入京,其中除去要紧人犯送往天狱山,其余都暂押于长安、万年两县的大牢之内,只等三法司会审、天子勾决,便要于霜降后冬至前开刀问斩……”

    闻言,刘二爷把两手一摊:“长安的老于我熟啊,可是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去要人吧?我敢要他也不敢给啊。”

    吴碍一甩彩袖,自袖中飞出一道圣旨、一枚令牌并一方小印。

    刘屠狗探手接过,圣旨未及打开,只见令牌乃是黑玉所制,花纹雕饰繁复,正面居中刻“诏狱”二字,左右另有两列小字——奉旨巡查,便宜行事!

    至于那方小印,则较为简朴,毫无雕饰,翻过来一看,见印底刻了七字——诏狱南衙都统刘。

    这便是正式官印了,所谓南衙,与杨焰婵的御马监类似,听上去普普通通,却注定会让天下人闻之色变。

    刘屠狗把令牌和印信收好,只把圣旨在手里颠了颠,抬头开口道:“侯爷,方才你说的锦衣黑甲绣春刀也还罢了,诏狱不会连这点家当都置备不齐,可这只许配手弩怕是不够,要对付高手,神臂弩万万少不得……”

    饶是吴碍身兼佛门并公门修行、养气功夫极佳,此刻也是好气又好笑,一挥袍袖道:“上述各项自有人送到你营中,至于神臂弩,这是军国利器,你与公西少主相交莫逆,从他那里得了许多,连同自北地带来的,怕是不下三百架,军方对此早有不满,天子不追究已属宽宏,你还想怎地?”

    刘二爷脸色一垮:“俺们北来路上遇到一个老魔头,三百神臂弩都没能留下他,反害了几个兄弟的性命,至今不曾报仇雪恨!若是朝廷不许用神臂弩,那弟兄们可是没法办差。”

    吴碍摇摇头,不去看刘屠狗的惫懒模样,指了指那道圣旨道:“这是我今晨入宫从天子处讨来,内容么……一是准许诏狱设立南北衙,二是特许南衙持有神臂弩五百架,不得擅自增添,若有所需,可凭南衙印信及令牌于当地驻军征调,用完即还,不得私留,否则以谋逆论。”

    这回不等刘屠狗插嘴,吴碍已先一步道:“不足之数我自会为你补齐,这下足够你装备一营,休要再混赖纠缠!另外城内西北方向有一座紫阳观,鲁绝哀寻衅那日与今日都颇有异动,现在只怕已是人去楼空,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得空去将观里的神像平了吧。那道观规模不小,你拿来做府邸也好,当衙门也罢,都随你。”

    刘屠狗心中一凛,这镇狱侯又是莫名其妙称他师弟,又是送官帽送军资,自然不是白养着三千黑鸦当摆设好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桩买卖这就来了,还是如此脏活儿,那些个灵山的徒子徒孙跑干净了是最好,若是留下几个冥顽不灵的,他刘二爷少不得要刀头染血。一旦做了,这名声恐怕立刻就臭不可闻,只能跟着镇狱侯一条路走到黑了。

    想到此处,刘屠狗不由笑道:“在北地干了一回灭门的勾当,不成想今日就成了主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吴碍摇头:“哪里有什么天定,那是道家的说法,我佛门只论因果。你身上因果纠缠,还妄想能置身事外?”

    说话间,北方忽地传来一声龙吟,刘屠狗抬头看去,见那条青龙猛地一个翻滚,龙尾狠狠抽打在金犬腰上,随即崩散成漫天青光。

    金犬形容凄惨,原本尚能维持形体,被青龙临死一击,立刻也随之消散,化作点点金星,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那些金星本是雷液所化,飘落途中即化作一道道细小的闪电,围绕着天狱孤峰,下了一阵短暂却骇人的电雨。

    也亏得天狱山上寸草不生,否则只怕要引发一场可怖的山火。

    刘屠狗惯于融汇百家,此番见证天人交手,虽有所得,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多,毕竟修行之秘,哪里是看两眼就能窥见其中奥妙的?

    他不由得面容一肃,看似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俺欠裴洞庭和鲁绝哀的,远比先前自以为的要多得多,当真好大的因果!”

    吴碍闻言,深深看了刘屠狗一眼,笑道:“妙珠和尚曾言,因果虽可怖畏,我只一片真心。无论如何,还盼师弟他日不忘初心便好。”

    刘二爷这下倒是相信吴碍与自家野狐一脉有些关系了,一个佛门大宗师入世而为镇狱侯,又自愿担下链锁大佛身那般因果,不知所秉持的是何等样的初心?

    他开口问道:“侯爷不愿越俎代庖,但周天佛门之事总能说说吧?比如伽蓝寺莲花峰,又比如大悲丛林?”

    吴碍点点头,向宫中走去,刘屠狗迈步跟上。

    “周天佛门名为一门,实则源流众多,而今最盛者,当属南方伽蓝寺白莲一脉。伽蓝寺号称周天丛林神异第一,乃是伽蓝菩萨的道场,又尊西宙殊胜佛土广法世尊自来佛为佛主。莲花峰首座妙珠和尚乃是神通大宗师,座下僧众以妙、法、玄、通四字排辈,其中妙法两辈方可称莲花僧,又设玄通下院,安置玄通两辈外门弟子。是以法十二年岁不大,辈分倒是奇高的。”

    “至于大悲丛林,乃周天佛门黑莲隐脉,于大悲寺舍身崖三圣殿供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一切诸佛。殿中僧侣排辈么,无、上、智、慧,同样是四辈,与莲花寺相对。其中能以大悲僧名号行世者,不拘辈分,每世至多只得一人,称为佛前护法,本座入世前,便是现在佛主座前护法。佛门气运所限,建寺至今尚未出现三世护法大悲僧俱全的胜景。”

    “余者宗派,至多一二宗师僧侣坐镇,皆不足论。”

    刘屠狗来了兴致,开口问道:“哦?那依着侯爷所言,俺是妙字辈呢,还是无字辈呢?”

    吴碍听了微微一笑,却是摇头道:“辈分相同,然而既非妙,也非无,你这一脉……”

    他忽地住口不言,刘屠狗暗叹一声,虽然心急,却也清楚,一来吴碍必定不会吐露实情,二来老狐狸自称禅门,且只拜自己,与这黑莲白莲两脉并非一个路数,然而他出山以来,竟从未听说何处有禅宗的丛林庙宇,根本无迹可寻,更别提野狐一脉只他师徒两个,世人皆不得闻了。

    吴碍步行,刘屠狗与窦红莲也就不好意思跨上坐骑,一左一右地走在后面。

    阿嵬和芈野子则跟在各自主人身后,两个妖物隔得远远的,似乎也是相看两厌。

    禁军中的都统是四品武将,两位新任的诏狱南北衙都统比照此例,倒是有资格参与大朝会,然而诏狱的地位历来微妙,行的又多是隐秘之事,是以历代镇狱侯都是不上朝的,连带着座下属官也是如此行事。

    吴碍没有往举行大朝会的正殿方向走,往南绕过两重殿宇就折向东南。

    三人两妖走了许久,在进入一个僻静的小院落,经过院中唯一一栋再普通不过、门窗紧闭的小楼时,吴碍停下脚步,与正在楼阁门前洒扫的一个老太监互相点头致意,随即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这是处重地,你俩今后通过时不可造次。”

    刘屠狗立刻留心,心知此处偏僻,又看似无甚要紧,然而吴碍怕是专程来此巡查一番的,不由得朝老太监多看了几眼。

    那老太监生了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穿着更与才进宫的无品级小太监相同,显见得混得极不如意,亦看不出有修为在身。

    恰在此时,只听楼阁旁的院墙外,有“轧轧”的鹅叫声传来,还夹杂有翅膀扇动以及人奔跑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老太监的脸似乎更苦了。

    他将手中的扫帚轻轻靠在楼阁紧闭的门上,身子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与吴碍等人来时相反的方向,那一侧的院墙上同样开了一个圆拱门,与楼阁所在院落相通,过不多时,就见一只大白鹅气势汹汹地从拱门处冲了进来。

    大白鹅的额头上鹅毛倒伏,似是被什么东西敲出了一个红印子,身后追着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太监。

    小太监右手里挥舞着一个短棒,看样子是个擀面杖,跑得气喘吁吁,神情也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闷头追进院里,冲了几步才惊觉院里有人,待看清吴碍的蟒袍,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刷得雪白一片,待他看清所处何地,更是脸色大变,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完全失了方寸。

    就连那只大白鹅,似乎也感知到某种危险,不跑也不叫,呆呆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老太监轻轻叹息一声,迈步缓缓朝小太监走去。

    小太监这时已看清了老太监的样貌,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似乎那张苦瓜脸比吴碍的蟒袍还要可怕,

    他将擀面杖一扔,扑通一声跪下,狠很咬着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像是疯了一般,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就在众人目光都投注在小太监身上时,忽然有一人开腔道:“小太监,你这是要抓鹅来杀?”

第八十八章 天生佛子

    老太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似是要替小太监出头的刘屠狗一眼,随即看向吴碍,目光中带着问询。

    吴碍见状轻声笑道:“这是诏狱南衙都统,也是我的师弟。”

    他又指了指窦红莲:“我徒弟你早认识,不过刚有了北衙都统的官身,日后少不得入宫见驾听差,是以顺便带他二人认认路,免得出什么差错。”

    老太监闻言点点头,首次开口,一字一句道:“这不合规矩。”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种无形的气度。

    吴碍也是点点头:“少年人有些鲁莽,黄总管多担待,再者这里不是内务司,你又只是暂管,用那一套规矩似乎也不大合适,苏曼生的文人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老太监听了,稍稍犹豫,终究还是转身走回远处,捡起了靠在门上的扫帚。

    从吴碍口中听到“苏曼生”的名字,刘屠狗扭头与阿嵬对视一眼,心道慕容春晓说苏曼生是秘书阁长史,然而此地可不像是皇室供奉所居的秘书阁,却不知到底因何成为重地,还与那位壶仙搭上了关系。

    至于这位黄总管,怕不就是杨焰婵的师父、内务司总管太监黄清水了,也难怪小太监会怕成那样,只是如此权势熏天的人物,不想竟长了这么一副倒霉模样。

    刘屠狗走上前,一把将还在磕头的小太监拎起来,瞧了一眼那张涕泗横流的小脸,咧嘴笑道:“你这法子可不对,我教你个乖,你去找块肉来,不拘什么肉,当然了,猪肝最好。”

    他推了一把一脸劫后逢生兀自不信神情的小太监:“听明白了?快去快回!”

    小太监后退两步,如梦初醒,朝刘屠狗狠狠点头,然后擀面杖也不要了,扭头就跑。

    窦红莲本就看不惯内务司平日里跟诏狱别苗头的行径,见刘屠狗愿意出头,又瞧得有趣,不由笑道:“刘屠狗,那个小太监该是在附近某处宫殿的小厨房当差,这种小人物在宫里如蝼蚁一般,最是贪生怕死,更谈不上什么信义,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刘屠狗看了一眼默默扫地的老太监,不甚在意地道:“他若是不回来,只怕谁也救不了他的性命,若是回来……”

    老太监感受到刘屠狗打量的目光,抬头慢悠悠地道:“若是回来,活下去约莫不大难。”

    在场几个人都不是急躁之人,气定神闲等了片刻,就听见小太监奔跑的脚步声。

    这回他手里抓着一块猪肝,脸上半是急切半是畏惧,脚下却一刻不停,一直跑到拱门外才怯生生停下,他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显见得路上很是摔了几跤。

    小太监咬了咬牙,挺起胸膛大口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走进院里,把猪肝递到刘屠狗面前。

    刘屠狗一把接过,又从地上捡起擀面杖,走到大白鹅身前,又朝老太监看了一眼。

    老太监也不再装模作样扫地了,不见他如何动作,呆立着不动的大白鹅忽地再次发出“轧轧”的叫声。

    只是不等它继续逃跑,刘屠狗已先一步伸出拿着猪肝的左手,放到大白鹅头顶上方不远处。

    美食当前,大白鹅立刻伸直了脖颈,奋力去咬那块猪肝,可惜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儿,急得它扑扇起翅膀就要向上蹿。

    说时迟那时快,刘屠狗猛地挥动擀面杖,一棍就打在大白鹅伸得笔直的脖子上。

    砰的一声,大白鹅应声倒地,再不动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一棍抽得背过了气去。

    干脆利落!

    小太监张大了嘴,一时瞧得呆了。

    刘屠狗将擀面杖扔回给小太监,也不去理会对方的手忙脚乱,转身才要说话,就发现身后几人两妖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就听吴碍叹息一声:“果是禅宗当头棒喝的手段,师弟小小年纪,一举一动,皆是禅机。”

    老太监似也颇有感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破了这一层还能因势利导,有此心机手段,这四品的官帽怕是还嫌小了。”

    刘二爷讶然,下意识挠了挠头,颇有些心虚地轻声道:“市井间都是这么干的啊……”

    窦红莲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道:“我竟不知这鹅也是吃肉的,你这法子我们也都能看明白,只是为何用猪肝最好?”

    刘屠狗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俺做过屠子,专干杀猪割肉的买卖,隔三差五给隔壁卖鹅的帮把手,用猪肝用惯了,其实呢,换做猪心猪肺也是一样的……”

    窦红莲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哈哈一笑,摇着头揶揄道:“怪不得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要我说,你这一棍子可比灵山那劳什子的天人一剑爽利多了。”

    她这一笑并无先前那股子魔门孕养出的乖戾之气,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扭捏作态,反如男子一般直来直去不加掩饰,倒显得格外清爽澄澈,一如晨曦朝露,唯独这说出口的话堪称离经叛道,颇见女魔头的风范。

    吴碍倒是不以为忤,莞尔一笑道:“身为屠户杀生无数,出手时却丝毫不萦绕于怀、唯留一片赤心,天下万千屠子中都未必能找出一人。有此禀赋,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一刀杀却善恶心。师弟,你先前要以刀问我善恶之外、何谓是非,那方才你下手时,心中可有是非之念?为救一人而杀一鹅,是是、是非?”

    刘屠狗闻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我出手时,心无杂念,已尽忘了要救人的根由,杀便是杀,于我并无善恶是非的分别,然而这全因生来懵懂,并非有什么大智大慧。我之所以能杀却善恶心,全因机缘巧合,心中生了善恶二字,而后方能设法挥刀斩尽。然而善恶好辨、是非难平,我出山以来,所遇无一桩不是是非事,所见无一个不是是非人,心中便存了是非二字,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至今未曾杀却。”

    吴碍默然,反倒是黄老太监呵呵一笑:“镇狱侯,这便是传说中的天生佛子罢,依着老朽,不论是你这徒弟还是那法十二,似乎都略有不及?”

    窦红莲斜了黄老太监一眼,不乐意道:“道不同而已,我反觉得这厮是被你们这些老家伙引入歧途了,心中本无一物,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刘屠狗似乎恍然大悟,入京以来的些许郁气一扫而空,咧嘴笑道:“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了一眼仍是怯生生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方才众人打机锋谈论什么是非善恶的时候,这小太监一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向黄清水笑道:“黄总管,你瞧这孩子如何?”

    黄清水瞅了小太监一眼,说起来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人也还算机灵,他心知佛门最重因果,卖这位南衙都统一个面子未尝不可,至于这小太监出现得如此凑巧,其中是否有蹊跷,自然也要查个清楚,便哼了一声道:“勉强是个可造之材。小子,回去跟你的上司说一声,就说黄清水身边缺个使唤人,要了你去当差。”

    小太监唬了一跳,似是不信,紧接着脸上就露出恐惧与喜悦俱存的复杂神情。

    好在他今日经历险死还生的劫难,心志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连忙跪下,朝黄清水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又跪着挪动膝盖,同样是用尽全身力气给刘屠狗三叩首,这才小心翼翼起身,弯腰抱起地上的大白鹅,轻手轻脚后退至院门,而后转身悄无声息地去了。

    窦红莲冷笑道:“这还是方才那个追着鹅跑的孩子?都说魔门灭绝人性,我怎么瞧着是恰恰相反?”

    刘屠狗上下打量了一番窦红莲,时间之长、眼神之肆无忌惮惹得这位窦少主横眉立目、险些就要拔刀。

    他这才嘿嘿一笑,忽地冒出一句:“就冲你说俺吃饱了撑的,先前你算计我和雷烨交手的事儿,就一笔勾销!”

    窦红莲气极而笑:“呦,那师侄女还得感谢小师叔您小人有大量了?”

    眼瞅着诏狱南北衙新任的两位都统就要当着内务司总管太监的面火并,吴碍一挥长袖,小小院落中仿佛连天光都暗了一暗。

    黄清水的苦瓜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显得更为难看了:“镇狱侯,日后怕就是这两个年轻人与焰婵争锋了,那孩子心气太高,恐怕难得善终。若真有那一天,还请刘都统看在今日结下的这个善缘份上,不求能保他性命,但求给他一个痛快。”

    见刘屠狗脸上有些讶异,黄清水呵呵一笑:“看来刘都统在边军厮杀惯了,初入诏狱,还不大清楚,很多时候,落入咱们手里的那些可怜人,即便是有几根硬骨的,那也是虽不畏死,但求速死。”

    刘屠狗闻言,才恍然想起,哪怕如佛道高士一般打了半晌的机锋,院中这四人在世人眼中,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大凶大恶。

    他感受着黄老太监身上衰弱得几乎与常人无异的气息,心道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点点头道:“俺没什么手艺,唯独出刀还算爽利。”

    黄清水点点头,笑容快慰:“这样一想,今天收下的那孩子开拓不足、守成有余,临了还能有个人给我送终。至于焰婵,怕就没这个福气喽。”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

    远方,三道静鞭声传来,钟鼓齐鸣、百官山呼。

    天子临朝,暮雨落花后的大朝会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长笑复长笑 贺护法longjindawan

    京师北城偏西,紫阳观。

    昨天傍晚,满城暮雨落花,今日清晨,千丈青龙显圣。

    且不提那风雪冰雹俱下、宛如天灾,随即先后有青光、玄黄气、黑焰遮盖天空,更有那神将横空、青虹惊天、妖鬼腾云、仙佛落珠,最后则是一青龙一金犬旁若无人地咬做一团,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就连打个闪,都跟下雨似的,天子脚下的百姓们何曾见过这个?

    可要说真没见过那倒也未必,不少人终于记起了幼时曾听长辈讲述的年代久远的奇闻故事,今日才知那些个看似荒诞玄奇的传说,竟然都是真的!

    身处京师,大伙儿也是隐约听说似乎近些年大周不甚太平,这社稷动荡、必出妖孽,神仙打架么,自然是凡人遭殃,于是等天一放晴,住在紫阳观左近的百姓甭管原本是否拜神信道,纷纷聚到观门外,只等观内道士开门迎客,好进去上一炷香、磕几个头,求一个心安、平安。

    没等上多久,观门就开了,可惜却不是迎客。

    观里的道士们一个个脸色阴沉,有些人还略显慌张,都是背着简单的行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甚至有的连行李也无,却个个都提着剑,急匆匆地向外涌出。

    见这些道人气息不善,倒也无人上前触霉头,待他们走远,一众百姓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在此时,门内又走出一人,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容貌不过中人之姿,然而器宇轩昂、气质不俗,正应了那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朝门外的百姓们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老观主托左某告知,紫阳观即日起闭门谢客,从此不再接纳信客香火,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人群中有人认得此人,向众人小声道近日观内要修缮一间大殿,需重新粉饰壁画,这位就是老观主请来的画师了。

    又听有人高声问道:“左先生,观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老观主闭门几天不要紧,可这给神灵的供奉是一天都缺少不得啊,我等信众可该如何是好?”

    左姓画师既已传完了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回身将观门合上,径直穿过人群,自顾自回家去了。

    他就暂住在道观东侧仅仅一墙之隔的民居内,早年这房子原本的主人将之捐出,便成了道观的产业。

    今日紫阳观树倒猢狲散,这院落的地契又落到了他的手里。

    左姓画师关好院门,落下门栓,将道观门前的喧嚣隔绝在外。

    院中打扫得很是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过于干净了,竟见不到一片落叶,便连鸟粪、虫蚁之类的东西也不见踪影。

    左姓画师没有进正堂,而是取出钥匙,打开了背靠道观的西厢房。

    他先是在门外静立了片刻,这才迈步而入,同样关上了门。

    厢房里的窗子也是关着的,是以显得有些阴暗,却同样是一尘不染。

    房内略显空旷,只搁了一张条案,上面放了笔墨砚台等作画时的应用之物,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若说有什么特异之处,那便是迎面的墙壁上色彩斑驳,竟是绘有整墙的壁画。

    这面墙上绘了些山峰飞瀑、大日云烟,在正中位置的云海之上,则着重描摹了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

    作画者显然技艺高超,将这青龙画得极为灵动传神,若是仔细端详,竟与灵山天人剑气所化的那条颇有几分神似。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条青龙的眼睛处空洞无物,不知何故尚未点睛,是以尚缺了几分神彩。

    左姓画师对着壁画端详良久,忽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今日亲眼见证,我画龙堂祖师果然与灵山有旧,即便不是正经传承,也该是得了灵山天人剑仙的几分遗泽,甚至是亲自指点也未可知,嘿,谁能想到堂堂一代魔门巨擘,竟与道门纠缠不清?”

    他环视四周,脸上露出古怪笑意:“又有谁能想到,如此大的一座道观,与灵山和谪仙帖都有牵扯,却成了我左宏道容身之所?”

    说这话时,左宏道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大变,明明眉眼还是那些眉眼,而先前满身的书卷气已荡然无存,尽显疏懒狂放之态,其中又带了些愤世嫉俗的阴郁之气,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个不为世俗所拘的人物。

    他眼神幽幽,忽地将左手手掌一翻,似无色又似暗蕴七彩毫光的灵气透掌而出。

    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随着灵气蒸腾,显露出一块刺青,形似一簇青黑色的火焰。

    渐渐的,这簇火焰直立而起,在他的手掌上舞动燃烧着。

    左宏道盯着火焰看了半晌,看神情似乎颇有些不满意。

    他的修为不高,只是练气,将灵气外放并凝聚成形已是不易,时间一长就有些力不从心,火焰便如受了风,忽高忽低,明灭不定。

    他见状不再耽搁,手托着火焰便向壁画上抹去。

    谁知他境界虽普通,灵气倒有几分神异,青黑色的灵火所经之处,墙壁上斑驳的色彩开始消褪,重又恢复了大块大块的雪白。

    左宏道如此这般忙活了半晌,将整条青龙所在的区域连同下方都抹成了白墙,只留下墙壁上方小半块山峰云海,倘若外人见了,定会以为这幅壁画只起了个头就不知何故停了笔,落得个有始无终。

    他咬破右手食指,在原本是龙睛的位置郑重点了两下,后退几步看了看,似是觉得那血迹有些扎眼,走到条案前取了几支画笔,沾满各色颜料,随手朝白墙上一甩。

    墙面上立刻多了许多斑斑点点,较先前自然了不少。

    “嗯,这才是作画的样子。”

    左宏道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些日子在中原布置妥当,又得空落了几招暗子闲棋,佛门将气运北移,正可回去从容施展。”

    “哼,江南四百八十寺,落笔苍龙百零八,也该到瓜熟蒂落之时了。什么灵山什么谷神殿,我再来时,定教这大势偏移、乾坤翻转!”

    他忽地耳朵一动,闭上嘴侧耳听去,禁城方向隐隐有钟鼓乐声传来。

    天子临朝,满城闻此声。

    静静听了片刻,左宏道猛地将画笔一扔。

    他仰天无声大笑,说不尽的狂放乖戾。

    ***********

    雁丘山,甘泉宫。

    去地百余丈的通天台上时而云雾缭绕、时而长风浩荡,两尊威严灿烂的金铜仙人之下,一大清早就摆起了宴席。

    席面倒也简单,不过是些时鲜瓜果,再就是金铜仙人所接之秋晨甘露,以玉杯盛之。

    赴宴的人更少,只谷神殿大祭司并灵山掌教葛抱川两人,各据几案、相对而坐,端木赐持玉壶侍立在侧。

    待青龙金犬开始相斗,大祭司方才将端了半晌、只喝了一半的玉杯放下,一边瞧着端木赐将玉杯斟满,一边笑道:“葛掌教,幸而老夫还算沉得住气,否则几次险些就要动手,让老弟给谢山客陪葬啦!”

    他复又举杯,一头灰发被台上长风吹起:“今日得见灵山天人剑,获益良多,当浮一大白!”

    葛抱川哈哈大笑,亦是举杯相迎:“看来神主出手相救谢山客,此举并非只是出乎葛某一人的意料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谢山客心高气傲,竟想凭一己之力将天狱山千百年冤孽煞气吞下,难怪蹉跎三甲子未能神通。以他的才情,再忍忍未必没有机会,可怜被神主惦记上,终究是功亏一篑。我灵山帮了这么大的忙,大祭司请我喝几杯通天台甘露,这买卖可不亏。”

    说罢,他将杯中甘露一饮而尽,赞叹道:“灵气浓郁,果然非同凡响。今日先饮金铜仙人之甘露,又得见五方雷帝紫玉盘,谷神王三宝得见其二,当真是不虚此行!”

    大祭司对葛抱川的调侃不以为意,谢山客的修行固然艰难,然而一旦侥幸成功,势必神通无匹,他占据了天狱山要害之地,又是桀骜激愤的性子,到时只怕连神主和天子都不得不有所迁就,哪像现在,顶多就是个普通神通,甚至更弱,还要受神主节制而不得自由,如此一来,这京师里好些人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反观灵山,今次勉强保住了面子,论里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天人剑这等利器,唯在秘不示人的时候才最是犀利,如此轻易就拿出来,嘿嘿……姚太乙能成就神通,暴烈勇猛的性子不无裨益,然而若不改弦更张、修身养性,今后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当下他摇摇头道:“谢山客的得失祸福,不劳咱们操心,神主天心如何,也非我辈可知,倒是姚道兄的脾气还是那般急躁,一声不吭就祭出天人剑,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福啊。”

    “嗯?大祭司言下之意,第二次西征已是势在必行了?”

    葛抱川眉头轻皱,他这是明知故问,神主超然世上,极少如此插手世俗之事,倒不是说这位就该对灵山天人剑无动于衷,而是出手的时机实在耐人寻味,其与天子到底达成何种默契,亦需要继续试探。这么一想,姚太上这一剑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大祭司笑而不答,扭头向端木赐问道:“赐,借着姚殿主这一剑,可辨清了几分世道人心?”

    端木赐躬身道:“多谢大祭司教诲。赐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想想就有些心惊,也不知想的对不对。”

    “哦?”

    大祭司有些讶异,摆摆手道:“但说无妨!”

    葛抱川也将目光投注过来。

    端木赐直起身,开口道:“神主与天子,莫不是想夺戎人之气运,在佛门扶持一位天人?”

    此问一出,颇有些石破天惊的意味儿,于大祭司与葛抱川而言,亦算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通天台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祭司思量片刻,与葛抱川对视一眼,笑道:“葛真人,咱们怕是把姚道兄的心思想得浅了。”

    葛抱川叹息一声:“大祭司只怕早就心如明镜,神主的心思,葛某也能猜出一二,可笑我来时还抱着息事宁人之念,盼望天子再做思量,却不知大势之下绝无侥幸之理,就连这个年轻人都瞧出来了,说不得天子已是心坚如铁。”

    他深深看了端木赐一眼:“后生可畏啊,可惜入了谷神殿,偏又不姓姬。若来灵山,葛某之后,不做第二人想……”

    眼见大祭司要吹胡子瞪眼,葛抱川连忙摆手笑道:“一时失言,大祭司勿怪,时候也不早了,葛某叨扰多时,这就告辞了!”

    他长身而起:“大祭司且安坐,不劳远送!”

    大祭司抬头看了看天,这上午才过去一半,哪里就时候不早了。

    他心知葛抱川心生去意,已是不愿多留,索性也不点破,只是摆了摆手,权当别过。

    待葛抱川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后许久,他这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赐啊,遇上这等事,寻常人捂盖子都来不及,偏你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看看,把人赶跑了吧?”

    端木赐也笑道:“只看姚殿主那一剑,想必该明白的肯定都明白了,葛掌教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么,赐恶言赶人,那是另有原因。”

    他抓着手中玉壶晃了晃:“神主给天子续命,用光了历年积攒下来的甘露精华,纵是通天台神异非常,又正值秋天,一夜下来也才只得了小半壶,再不赶人,咱们谷神殿可就要丢人了。”

    大祭司一怔,忽地放声大笑,笑声苍老,却透着无穷快意。

第九十章 百年兴亡一席话

    天子禁城,太和殿。

    整间大殿金碧辉煌、威严厚重,由十二层宽敞开阔的巨大白玉丹陛环绕,远远望去如天上玉京。

    凑近仰观,则可见重檐庑顶、五脊四坡,如大鹏展翅,极具飞动之美。

    每道殿脊之上,皆排列有一十二只镇瓦神兽,此等规格,遍数周天唯此地以及谷神祖殿两处而已。

    论及规模之庞大、等级规制之高,太和殿无疑位居天子禁城诸殿之冠,历来便是天子牧养万民、举行重大朝会仪式的所在,自有浓厚气运笼罩,晴朗天气常隐隐有华光伞盖笼罩、龙虎云气缭绕,凡夫俗子凭肉眼皆可得见。

    即便方才面对灵山天人一剑的赫赫凶威,这座代表周天之下最极致富贵尊荣的大殿,也不曾被掩盖住全部光彩。

    神主出手护佑之后,更是威压尽去、宛如神魔天帝所居的神宫宝殿。

    眼见得青龙金犬拼了个同归于尽,一身金甲在身、独自站在殿前广场上的金戈军机挥了挥手,身后由低到高的九层白玉丹陛之上,如墙般排列的金戈卫甲士依令缓缓退去。

    被这些甲士牢牢护住的最后三层白玉丹陛之上,站满了一大早就赶来参与大朝会的王公大臣,其中既有蟒袍加身的宗室王侯,也有衣朱着紫的宰辅国士,这些超品大员人数最少,零零散散地站在殿门外“太和元气”匾额之下、最高的一层丹陛之上。

    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四品至一品的各级在京文臣武将。其中三品以上最低也是各部侍郎、各州州牧、总兵、禁军都统甚至将军一类的高官,穿绯红官袍,站在第二层。

    四品官数量最多,着绿袍,尽数挤在第三层,这些人中只有部分身居要职的才有资格入殿旁听,其余不过是站在殿外山呼万岁,偶尔被传召入殿奏对,那也是祸福难料。

    三层之中,又有文武之分,宗室与外姓之分,高姓与大名之分,勋贵门阀与选官寒士之分,部堂京官与封疆大吏之分,朝廷与藩属之分,乃至诸多派系掺杂其中,非得常年在在京师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方能洞悉其中关窍。

    一言以蔽之,等级森严,层次分明。

    “俞达,早上只顾赶路,还没问你,那公孙龙一死,青州的海盐生意,无论公盐私盐,乃至与狄人间的走私买卖,只怕都要大受影响,你该有十来年不曾入京,这回不帮着小孙子坐镇青州水师衙门,巴巴的跑来凑什么热闹?”

    慕容盛身着深紫色云纹银蟒袍,与一位穿海蓝色红日水蟒袍的老人站在一处栏杆拐角,瞧上去极为亲热熟络,似有些私密话要谈,因而左近都是离得远远的,无人上前打扰。

    这些个超品大员倒也不是一味地为了避嫌,实在是两位蟒衣老人的关系极为微妙,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还是躲远些为好。

    三重丹陛之上自然也有年纪轻的,不认识那位水蟒袍老人,待得老资历的同僚在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立刻也就恍然大悟。

    此刻能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心思剔透、熟习掌故的人尖儿,自然知晓当年西征之后,有人上表弹劾当时的宣威王俞达圈地害民之罪,慕容氏家主紧跟着落井下石,一力主张杀俞达以谢天下,害的好好一位如日中天的异姓王,竟给褫夺了王爵,发配到油水丰厚却注定远离中枢的青州水师,做了个不怎么好听的怀德侯。

    这样两个人见面凑到一起,啧啧。

    “公孙龙是长公主府的客卿,海东帮的事情犯不着我来操心。至于水师衙门……”

    被慕容盛直呼其名,俞达似乎全不在意,说起话来却也不客气:“先皇赎买你家田土的欠款,青州海运这块儿几十年前就结清了,如今水师能捞多少银子、走多少账目,就更不劳慕容家主操心,再说我那孙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哪里需要我给他坐镇?可不比你这个老色鬼,听说才生了个女儿?也不知你那些个儿孙辈作何感想,那个在灵山行走的女娃子愿不愿意认这个小姑母?”

    慕容盛闻言,不由得将俞达再次打量了一番,心道此人曾也是军中万人敌,其后也不知是心灰意懒、刻意避祸还是对外宣称的旧伤发作,生生自神通境界跌落,活到今天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复当年英姿。此时一看,这背竟是都有些驼了,更别提好好一个西征副帅宣威王、杀伐果断的人物,如今张口闭口倒尽是家中儿孙之事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是哈哈一笑:“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若不甘心,大可以如我那孙女一般离家去闯,总不能让咱们这些老家伙早早躺进棺材,给一些个无能守成之辈挪地方吧?对了,我怎么听说,公孙龙有个剑骨天生的女弟子,也是姓俞呢?”

    俞达也是一乐:“老鬼恶毒!依着你的说法,那些个被我这个老家伙生生熬死的儿孙,就都是无能之辈了?你家是圣人门庭,祖上留下来的气运浓厚,挥霍得起,还记得当年西征南讨,慕容家光是战死的宗师就有十三个,我俞家不过是个后起的侯门,可是远远不及喽。”

    说起来,但凡灵感境界以上的人物,若是真愿意安分守己、修身养性,要繁衍出一个绵延数代的大家族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族中辈分就难免有些纷乱,单看姬室天家只将灵感境以上或是郡王以上的子嗣计入嫡脉,就可见一斑。

    圣人高姓和地方大名之家也差相仿佛,再小些的门阀就更要窘迫许多,举族气运往往大半集于一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也就成了常态,即便嫡脉,亦不可免,俞达的几个儿子甚至大部分孙子辈,此时都早不在人世了。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放在周天门阀之内,便是凭老祖一人的寿数,大致可护佑五代人,之后就要看有没有能承袭家业之人。而这种先天差距,也是高姓大名、教派门阀与平民寒士最大的隔膜所在了。

    两位老人谈笑风生,说出话来却都是带刺,有点儿互揭伤疤的意思。

    只是他二人都是看惯了草木荣枯、风云变幻的人物,忆起这些年生生死死的往事,却都并未显露多少伤感之意。

    慕容盛笑着摇摇头,拿手指点了点俞达道:“打人不打脸,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十三宗师外加玉陵郡大半山林田土,才换来一百三十年漕运海运一成之税利,先不论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单是气运,就亏到天上去了,现在想起来都还心疼得紧!这回西征,我家别说十三个,减去一半都没有,顶多出五个,待会儿就是天子面前我也是这个话。”

    这回轮到俞达盯着慕容盛看了半晌,他嘿嘿一笑:“不给你等世家放放血,哪来我们寒门庶民出头的机会?”

    慕容盛闻言一怔,哭笑不得道:“这话说的,你俞家如今可也是世家了!纵然西征没你青州水师什么事,顶多筹措转运些军需,可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他说罢面容一肃,稍稍压低声音继续道:“孙道林被天子杀鸡儆猴,唐符节这些人陆续掌握边地军政大权,这下子起码北地的豪族都得老老实实听天子招呼。依老夫看,北四镇和西北四镇能养得起精骑的门阀都要大动,不是入京搁在玉陵、茂陵这些地方给圈起来养着,就是给填到西征的无底洞里去,尤其是那些个搀和进夺嫡里来的,哪个都别想置身事外!只不知,这回又是谁家千百年不烂的铁门槛,要被踩到泥里去啦……”

    “圣人门庭,超然物外,经得起风雨,这些话也就你敢说。”

    俞达叹了一口气:“这也是难免,树挪死人挪活,当年既有戚鼎的老底子绣春卫全员皆殁的惨烈事,也有射雕卫李飞将扎根凉州、由一幽州小族一跃而成大名的风光事,至于公西氏那样的,就更不必说,朝堂诸公嘴上口口声声说彼辈形同蛮夷,心里谁不忌惮?”

    “天子要想驱使西北四镇效死,只怕还真得从禁军和北四镇调派精兵强将过去。你也瞧见了,青州龙额将军东方持国是与我一道来的,他乃太子心腹,只怕这回是要当个表率了。”

    慕容盛点点头,感叹道:“比起先皇大火烹炸的酣畅淋漓,今上小火慢炖一百多年的这锅老汤,可终于要掀盖子了。这不,灵山终于是回过味儿来,立刻就急红了眼喽。”

    俞达深以为然:“二百年前西征,虽然戎人大败,被迫西迁,总体上却是白戎黒狄此消彼长,与我大周虽有小补,却无大变,灵山自然懒得理会。今上登基以来,三方无年不战,却是戎狄互耗、日渐衰弱,而大周日强。今次天子要尽灭戎人,若是真的就此造就一位佛门天人出来,甚至姬家天人借此更进一步……于灵山乃至许多教门而言,立刻就是关系气运兴衰甚至生死存亡的大事了。”

第九十一章 兄友弟恭(上)

    两位蟒袍老人地位超然,慕容盛虽只是在枢密院挂了个名,然而作为如今最为兴旺的圣人门庭的家主,在天下高姓大名之中举足轻重。

    戚鼎之后,南军总理之位空悬十余年,传言当今天子即位后为拉拢门阀以巩固权位,曾属意在西征平戎、南下平叛乃至戚鼎一案中都出力甚大的慕容家主坐上这个位置。慕容盛声势一时无两,却出人意料地称病闭门不出,竟而就此渐渐淡出了朝野的视线。

    这之后,随着天子一连串绵里藏针、润物无声的手段相继使出,等天下门阀回过神儿来,自家的日子于不知不觉间已是难过了许多,唯独急流勇退的慕容氏圣宠不衰、始终兴旺。

    “速生者必速死,善藏者能善存。”

    这句记载于《圣章》、被慕容氏奉为圭臬的祖训立刻被人从故纸堆里翻找出来反复揣摩,再与戚鼎之事两相对照,才知圣人门庭能传承至今,果然有其道理。

    大伙儿后知后觉之余都是心照不宣,而南军总理一职也继丞相、枢密院太尉和北军总理之后名存实废,再也无人惦记。

    至于俞达,作为西征副帅和异姓王,门生旧部遍布天下,虽在被褫夺王爵之后立刻树倒猢狲散,也是个速生者必速死的下场,幸而并未死透。

    作为青州水师的幕后掌舵人,怀德侯俞氏一族一手控制了东海的海运贸易,其中东海沉铁兵器与青州海盐贸易,水师单是过过手,都是巨大利益。

    俞达作为大周首屈一指的财神爷,兵权虽微不足道,暗地里的影响力却遍及中原和北地,天子要西征,一应军需,都绕不过这位老怀德侯。

    对于这两位并未在明面上执掌权柄、甚至数年十数年都未必入朝露个面的老人,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许多后辈官员都是只闻其名,兴许一辈子都打不着交道,顶多就是如今日这般不远不近地瞧上两眼,便足够作为一种资历向后来者炫耀。

    众人对慕容盛与俞达既敬且畏,彼此辈分资历又差得太远,见两个老爷子谈兴颇浓,也就自始至终无人不识趣地上前打扰,两个老人也是乐得清静自在。

    相比之下,在更加靠近殿门的位置,太子、汝南王与兰陵王这三位皇子扎堆作了一处的情景,更加惹人眼目。

    同样的,也无人上前套近乎,毕竟这等杀气腾腾、刀光剑影的场面,谁凑上去都难保不被溅一身血。

    当今天子容貌奇伟,尤其五官轮廓深邃,甚至在坊间传言中,被说成了生就虎狼之相,这兄弟三人的容貌有些相似,多多少少都带着天子的影子。

    其中兰陵王姬天行脸上的线条最为硬朗,眉眼嘴角处犹如刀削,显得棱角鲜明、刚毅果决。

    随着他在云州立下战功,极为风光地回京述职,朝野内外对这个七皇子更添关注。

    原本就有的所谓神人降世、上应天星的说法更加广为人知,乃至私下里有个小道消息渐渐传播开来,说是宫中有位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太监,临死前给过继到膝下的儿孙漏了口风,说是兰陵王一生下来,天子就将他抱在怀里端详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此子类我。”

    这种说法,明眼人自然知道十有**系兰陵的党羽伪造,要么就是太子或者某个想夺嫡的皇子反其道而行,意欲借此引起天子的反感,以消去兰陵王的圣眷。

    只是不管真相如何,任谁都得承认,单看容貌,兰陵王姬天行确实与天子最为接近。

    汝南王姬天养则正相反,五官俊朗、线条柔和,气质也略偏阴鸷。

    他着墨玉蟒袍,腰悬琅琊剑,这柄神剑乃真定王所赐,也是他最初琅琊郡王封号的由来,天子特许可带剑上殿。

    朝野皆知汝南殿下精于文治,也能带兵平乱,才能是有的,至于被某些言官不遗余力吹捧的,所谓“王就藩三年,郡国大治,内无饥馑、外无盗贼,上下军民皆呼为贤王”这类说法……

    哪怕在加封琅琊郡王为汝南王的天子诏书里都引用了这句话,也不会有谁傻乎乎地真就信了,这就跟兰陵殿下的那些神人传闻一般,只看天子愿不愿意信,任谁也不会去刨根问题、计较其真伪。当然了,若是上述不管哪位王爷失了圣宠,大伙儿落井下石的时候自然又另当别论。

    对于汝南王,有一点倒算是共识。宗室诸王、庙堂诸公对这位出身卑微的皇子冷眼旁观多年,大都认为其相由心生,胸有城府、性情柔和,往往更愿意悄无声息地谋定而后动,讲究一步一步环环相扣,而不太喜欢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姿态强力破局。

    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今上有些神似。

    居中的太子姬天成头戴远游冠,身着杏黄色五爪四龙纹缎袍,容貌气质么,介于汝南王与兰陵王之间,显得颇为中庸,作为目前姬室嫡脉中年纪最长者,蓄了胡须,较之两个弟弟显得更为威严沉稳。

    他面无表情地自青龙金犬身上收回目光,看了身侧两个弟弟一眼,心下了然,嫡脉有七王,今日只有三个站在此处,父皇的心思不问可知。

    他首先开口道:“哪怕父皇早已先一步放出风声,有些要紧郡国那里还派了密使,宗室诸王尤其是真定、河间、中山诸位王叔祖以及几位王叔却像是约好了,连一个亲自上京的也无。待会儿父皇怕是要动怒,三弟、七弟要警醒些才是。”

    汝南王姬天养先是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心道灵山今次看似风光,其实是无功而返,加之父皇必定极为反感,因而今日之事对于得到道门支持的太子而言只怕是个不小的打击,却不知此时此刻这位地位已极为不稳的储君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姬天养心里转过种种念头,面上倒是丝毫看不出来。

    他轻轻抚摸着琅琊剑的剑柄,轻声细语道:“我这柄也号称神剑,比之方才天上那柄,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他所言似与太子的告诫并无关系,然后忽就话锋一转,说道:“三位王叔祖在内,其余姬室诸王虽也是宗室王爵,但与我们嫡脉七人相比,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姬天养至此一顿,继而轻声道:“幸而真定王叔祖一根独苗的世子早早死了,这回就要轻松许多,至于河间、中山二位,还有那几个袭封郡王的王叔,想保住王号宗庙,不多出点血是不行了,哪里还愿意送上门来给父皇割肉?”

    兰陵王姬天行也是摇头:“姬室压制其余周天门阀,嫡脉正宗压制庶出旁支,世家压制寒门,寒门又压制庶民,自古皆是如此,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力强者胜而已。在臣弟看来,诸王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如此行事实属不智,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何必要给父皇脸上一个难看?到最后,板子落下去,脸上难看的还是他们。”

    姬天养这时才扭头瞧了姬天行一眼,笑道:“七弟出去历练一番,倒是愈发长进了,听说法十二背佛至京,七弟亲自去了?你听三哥一句劝,三哥在汝州,见多了佛门魔门装神弄鬼,说到底都是愚弄百姓小民的,上不得台面。”

    他朝天上指了指:“再怎么神啊怪的,能大的过那位去?”

第九十二章 兄友弟恭(下)

    见姬天养有些阴阳怪气,太子姬天成连忙打断:“汝南,多大的人了,说话还像小时候那般口无遮拦!你且说说,你府里那个绿眸赤瞳、白发年轻人模样的供奉,是从哪里请来的?这种人物,今后还是少招揽为妙。”

    他又看向姬天行,同样语重心长道:“兰陵,你和汝南也差不多,我听说你当着京师臣民的面,盛赞了黑鸦校尉刘屠狗,后来又宴请于他,似有惜才招揽之意?此人固然有些侠义之心,却是个克上桀骜之人,招到麾下,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更别提他是诏狱的人,你此举平白恶了镇狱侯,亦属不智。”

    顿了一顿,姬天成的语气缓和下来:“不过先前汝南有些话说的不无道理,佛门还是少亲近为好。这还罢了,听说七弟回城路上还遭遇了刺杀?要不要紧?燕铁衣毕竟年纪大了,狄季奴、薛渭臣这几个年轻的还差些火候,一个是谷神殿护殿红衣的出身、一个修为不足单凭一股子狠劲儿,走的都不是正经的军伍路子……”

    他沉吟道:“还有那个南史家的,一介书生,只会故弄玄虚,孰不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瞒得住?现下好多高姓都在等着看他看你的笑话!你在云州与妖蛮征战,干系重大,若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不如孤王送你几个!”

    姬天行心中虽早有准备,然而听见太子殿下对自家麾下文武如数家珍,看似关怀,实为敲打,仍是极为不悦,胸中猛地蹿出一股怒火。

    好在他城府日深,生生忍住,当即拱手拜谢道:“多谢皇兄!只是皇兄素有爱才之名,臣弟怎忍横刀夺爱?”

    姬天成连忙扶住:“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汝南王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嘴角含笑,却并无几分暖意。

    这一拜一扶,当真是兄友弟恭。

    汝南王姬天养盯着太子与兰陵王看了半晌,嘴角微翘。

    他忽地插言道:“皇兄对七弟的属下很是熟稔,怎么独独忘了提及晏大学士?那可是无双国士,听闻对七弟是极看重的。孟门虽然凋零得不像话,中枢已然无人,可在地方郡国做到封疆大吏的还是很有几个的,刚刚调任蓟州总兵的唐符节就是孟夫子的便宜门生嘛,总之要想找几个人才出来,怕也不难。至不济,七弟还有薛侯这个外祖父在,哪里用得着皇兄操心?”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息一声:“论起来还是臣弟命苦,母舅家身份寒微,又死得一个不剩……说起人才,我前不久才在真定王叔祖那里发现了一个,做到了南门尉,刚刚招揽到手,正准备跟王叔祖要人,竟给皇姐养的那个小白脸给一矛挑死了,这叫个什么事儿?那个什么狗屁倒灶的鸢肩公子,若不是……即便他是长公主府的人,我也定是一剑杀了!”

    太子姬天成笑着摇头:“这事儿孤王也略有耳闻,的确是雉儿的不是,听说当时还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惹得真定王叔祖很是不快,冷落了那欧阳轩几天,只是话又说回来,你挖墙脚都挖到真定王府去了,只怕比起他,王叔祖生你的气还要多一些。”

    他评论了两句,对于姬天养那没头没脑的半句“若不是”,则避而不谈。

    姬天养点点头:“王叔祖将琅琊剑赠我,于他老人家而言我当日那一句话的情分早就两清了,于我却是大恩未报。所谓斗米养恩、担米养仇,有这么大的因果在,我欠王叔祖的原也不差这一点喽。”

    姬天成听了又是摇头,笑道:“你在汝州,当地佛门极盛,不说佛理精深、因果透彻,总也该耳濡目染些才是,却不知哪里学来这等歪理,那你说说,你府里那个又是哪门子因果?”

    “太子殿下指的是我新收的那个供奉?他么,品行是差了些,来历也见不得光,然则臣弟在南方要压制佛门魔门连同一众杂七杂八花样繁多的教门,夹带里的人才实在有些捉襟见肘,见他好歹有些修为,且也是邪魔之类,正好以毒攻毒,这也是不得已而用之。”

    “再者今次佛门北来抢食,背后自有父皇撑腰,这行情一旦看涨,我以前做的有些事就有些不受待见了。可若是搁在以前,佛门只想窝在南方惹是生非的时候,那可就得两说了。臣弟就藩汝州,对佛门若是没有这么个不亲不近的态度,只怕父皇也不放心。”

    这话就颇有些诛心了,太子与兰陵王都没接口,权当没听见。

    说来也怪,若是别个皇子敢当众口不择言,被人借机在天子面前参上一本,只怕下场堪忧,现今嫡脉兄弟七个,不是没人吃过这个亏。偏偏姬天养自幼如此,也没少被人参劾,而天子小惩大诫,竟是从未深究,堪称异数。

    本来以姬天养的微末出身和偏激性格,封王已是天幸,万万与夺嫡无缘,谁知他不知何故圣眷不衰,又加之才干优长,在汝州干得有声有色,顺带把同样封国靠南的几个兄弟压制得不轻,此次甚至能奉密诏入京,赶上了这场大朝会。今天之后,怕是整个朝野都要更加高看他一眼了。

    就见姬天养颇有些自怨自艾地抱怨了一通,忽又面色一正,竟也学着姬天行先前的样子一拱手,向太子微微躬身,一本正经地道:“汝南亦多谢太子殿下教诲,臣弟因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没少被父皇敲打。如今的情势,虽然咱们兄弟几个都是心知肚明,然而太子殿下仍肯好言规劝,只这一点,臣弟就深感盛情!”

    太子见姬天养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连忙也虚扶一把,笑道:“愚兄惭愧!只是若无这点胸襟,只怕父皇早将本宫的太子之位罢黜了!”

    姬天养顺势直起身来,满脸苦色早已烟消云散,轻声一笑:“只不过,汝南愚钝,怕是要辜负皇兄的好意了。且不说禀性难移,当年若非臣弟‘口无遮拦’,自说自话要把自己个儿过继给真定王叔祖,又怎能得王叔祖赠予琅琊剑?真要谨言慎行,臣弟可活不到今天!”

    他掰着手指比划道:“若臣弟记得不差,十几年前被封郡王时,在嫡脉里排名第八,当年还被人称为天子第八子,可到了如今,竟然就成了世人口中的第三子了!或老或病或伤或横死,足足折了五位皇兄!”

    “十几年间,年年都不断有新人充斥后宫,在兰陵之前出生的孩子也不算少,计入嫡脉的加上兰陵也仅四人,入不敷出啊。说起来,我姬室气运之隆,周天之下再不做第二族想,诸皇子但凡有点胸怀野心,成就宗师并不太过为难,可怎么就都活不长呢?臣弟可是听说,江湖上有种炼制毒虫的法门,叫做养蛊……”

第九十三章 大阏氏

    “慎言!这也是咱们该议论的?”

    见姬天养边说边又抬头往天上看,矛头隐隐有所指向,太子姬天成禁不住面露薄怒,沉声道:“方才还劝你离那些个邪魔外道远些,免得耳边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悖逆之言,养蛊这等混账话也是你一个亲王能说出口的?”

    姬天养哼了一声,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青龙金犬同归于尽后扩散开来的剑气电雨,不说话了。

    漫天的青光金雨,将浩荡青冥映照得极是美丽,然而任谁都知道其中的凶险。

    兰陵王姬天行见气氛有些僵,便岔开话题道:“说起皇姐,我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去她府上却总见不着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太子瞪了姬天养一眼,收起脸上的愠色,摇摇头:“她还能做什么,你也知道,雉儿她自幼得父皇宠爱,历来是当做儿子养的,不但许她自己开府,招揽食客门生,前不久又准她所请,在原有长公主府卫士之外,新建起了一支千人骑队,叫什么云帚卫的,说是要替父皇掸尘扫土。这不,才一成军她就自告奋勇去京师周围山中清剿猛兽去了,也免得入冬之后野兽无食,窜入京畿害民,想是在山里玩儿疯了,连大朝会都不来。”

    兄弟二人又是闲聊几句便停住话头,头顶上已是晴空一片,金灿灿的霞光再次普照万方。

    就见殿前广场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走到中央处站定,手持一根绿柄黄丝、梢头涂蜡的长鞭,当空奋力一抡,长鞭如蛇一般舞动,鞭梢呼啸着,狠很击打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巨大的响声。

    接连三声静鞭响过,三重白玉丹陛上已是鸦雀无声。

    大殿门口自有礼官唱赞,当下诸王公大臣整理好仪容,按照品级资历、分文武站成两班,鱼贯而入太和殿。

    大殿内宏伟开阔,金龙盘玉柱、白象驮宝瓶,种种威严富贵装饰,被殿外金灿灿的霞光一照,越发庄严华美。

    殿内以青玉铺地,油润、光亮、不涩不滑,群臣走在上面,低头便看见自己的倒影以及殿顶上的彩画金漆。

    很快,众人站定,屏气凝神。

    殿中摆了几列瑞兽形状的铜炉,内里飘出淡淡云烟,形体清妙、香气雅正,闻之令人心绪平和。

    等不多时,礼官一声唱赞:“天子临朝!”

    东西两侧靠墙坐在阴暗之中的乐师们立刻响应,雅乐清正,波及四方。

    因是大朝会,太和殿内外,群臣俱皆下拜,而行三跪九叩之礼,万岁之声犹如山呼。

    如此良久,山呼与鼓乐皆止,便听上首一人道:“诸卿平身。”

    群臣称谢,这才站起身来,就见殿中金漆雕龙宝座上已坐了一人,头戴十八梁卷云通天冠,着上黑下黄十二纹章绣龙袍,腰束金玉大带,面容苍老、五官深邃,有虎踞周天、雄视宇内之深重威严,正是执掌社稷神器一百六十余载,令天下群雄低眉束手的当今天子。

    他于御座上坐定,四下扫视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更无禁城内外盛传的因着暮雨落花而龙体抱恙之态。

    司礼太监才要按照惯例前趋,喊一声“有事启奏,无本退朝”,不想年迈天子摆了摆手,径直开口道:“诸卿,今日仓促召集在京诸王公大臣,只为议一件事。”

    天子苍老遒劲的声音在太和殿中回荡:“诸卿皆知,自去年以来,西北四镇便陆续上报,言道一直在内斗的白戎七姓颇有异动,厮杀更甚以往,到了今年,更是从最西面的腾州向东直到北四镇的剑州边界均有战事。可能有人要说了,戎人内斗,大周可免去许多滋扰,岂非好事?”

    他环视众人脸色,摇头道:“曹虎头,你来给大伙儿说说吧。”

    “臣遵旨!”

    才从北四镇回京不久的枢密院朱衣军机、总理剑、幽、蓟、青四州平狄事曹宪之缓缓从武臣班次前排走出,向着天子躬身一礼。

    在大朝会之上被天子以“曹虎头”呼之,足见曹宪之圣眷正隆,前阵子所谓的铁骑征北雷声大雨点小,虽然朝廷对外说是重创了贺兰汗,但内里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京师里许多不知内情之人还道这回曹虎头要糟,不想今日一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少心思剔透的有心人眼见天子竟让平狄大军机曹宪之来给众臣讲解白戎动向,心中就是一动,抬眼四下寻摸一番,这才发现,不知何故,原本枢密院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大军机贺霆威竟然不在。

    立即有人低声议论道:“甘州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虽说勉强压了下去,贺公怕是……”

    众人的目光顿时往吏部的官员们身上投注而去,吏部尚书这等大员还好,三品的侍郎等几名在殿内诸臣之中品级偏低的官员却如芒刺在背,大都选择装聋作哑,厚道些的也只是偷着朝相熟之人摆了摆手。

    至于平日里与贺霆威来往较为密切的一些官员,此刻要么同样缺席,要么就是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这下大伙儿都品出点儿滋味来了,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心有戚戚焉。

    当今天子向来宽宏,从不计较官员们在殿上的些许小动作,久而久之,群臣特别是站位靠后离天子较远的“小官儿”们多多少少都养成了交头接耳的习惯。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大朝会才刚开始,似乎就已经倒下了一位大军机,众臣兔死狐悲之余不免有些骇异,连忙各自屏气凝神,听曹宪之继续往下说。

    “陛下,诸位同僚,众所周知,自从先皇举大兵西征戎人,驱散其部众、夷灭其王庭,白戎便失了共主、势力星散,单于家族更是一分为三,再加上四个较大的部族,虽名义上对外合称白戎七姓,但实际上就是一盘散沙。”

    “然而戎人祖上毕竟是阔过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白戎七姓已渐有聚合之势。数日前,凉州牧段光辰、凉州总兵陈庆堂并北海将军李龙城三人联名上奏,言称白戎金帐单于正式迎娶西帐单于之女,两家已有结盟之意,东帐单于及另外四大部族也派出了重要人物携使团到场观礼……”

    “甚至有传言说,金帐单于当日志满意得之时曾亲口发誓,要让自己的阏氏成为所有白戎人的大阏氏!”

    此语一出,大殿中顿时嗡的一声,议论之声大起。

    毕竟虽然距离上次西征已有二百余年,但今日之周天格局正是因西征而确立,对于这一点,中枢诸公早有公论,更别提当年的一些亲历者此刻就站在这朝堂之上。

    周人对于戎人的厌恶甚至忌惮,不仅见于史册,民间更是世代口口相传,那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此刻大伙儿一听说曾经雄霸整个北方草原、隐隐压过大周半头的白戎有复起的苗头,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当即就有禁军中的一位将军出班,先是向天子行了一礼,继而问道:“曹公,既然是三位封疆联名上奏,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所谓大阏氏的传言可是真的?”

    他这样问,自有缘由。

    盖因虽然戎人历来视女子与牲畜无异,然而单于的阏氏却是个特例,当年白戎极盛之时,也曾有过大阏氏代丈夫或者儿子行使大权的先例。

    曹宪之摇摇头:“尚未证实,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方才诸位都听到了,这位金帐单于的阏氏乃是西帐的公主,若是能生下儿子……正所谓子凭母贵,凭借其血统,将来白戎七姓里最强盛的两家就有可能合成一家。”

    “如此一来,虽说金帐单于成为大单于的希望仍旧渺茫,但他与西帐公主生下的儿子却就说不准了。哪怕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坐拥西帐金帐,一旦有了大单于的名分,西帐公主反过来母凭子贵……却未必不能立刻就做了摄政的大阏氏,号令全民皆兵的白戎七姓数十万骑!”

第九十四章 真正飞扬跋扈之人

    这下朝堂上终于炸开了锅,立刻有人高声道:“曹大军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名存实亡的黑狄汗庭不也还有个幼汗在位?可贺兰、祁连、渤海三大王帐各自为政,又有哪个真把幼主放在眼里了?更遑论那西帐公主区区一个女人了,又如何能整合白戎七姓这些豺狼?”

    没等曹宪之接口,便又有人替他反驳了回去:“黑狄汗庭虽居正统,然而势力终究有限,可那西帐金帐两家若是联合,已然能压服白戎之中的反对声音了,又怎能一概而论?”

    这辩论一开,殿中一时间喧闹嘈杂,便连天子也不得不咳嗽一声,开口干预道:“诸卿稍安勿躁,曹卿你且退下……朕听说凉州北海将军李龙城的嫡子今日也来了?是哪一个?”

    “末将在!”

    声音雄壮,震得许多人双耳中嗡嗡作响。

    群臣立刻安静下来,只见一个魁梧的壮汉自武将队列极为靠后的位置走出,脚步沉重,有声。

    “凉州北海郡射雕校尉李北海,参见陛下!”

    他向前几步,推金山倒玉柱也似地扑通跪下,双膝径直砸在青玉地板上,接着顺势以额触地,声音之大令人侧目。

    群臣之中立刻有人嘀咕:“李北海?只看这名字,这射雕李家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可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凉州北海郡本就是先帝许给他射雕李氏的,只要不谋反,陛下想必不会轻动李家的一亩三分地,不像那位……那是硬抢啊!”

    说话的人朝某个方向努努嘴,不少人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李北海出班跪倒之后,他原本所站立的位置立时空旷了不少,自然而然便露出一人。

    此人面如冠玉,穿一袭华贵的白色锦袍,如今天气尚未大凉,却披了一件白狼皮做的轻裘,身形显得有些柔弱,加之一双细长眸子,眼神清亮,灵气非常。

    此人周围的武将都刻意站得远了些,眼含忌惮、避如蛇蝎。

    “哪里来的俊俏公子哥儿?怎的不穿官袍,倒像是哪个番邦小国来的使节,可看长相明明是周人啊?”

    “,小声些,那是甘州公西氏的少主公西小白!他爱穿啥就穿啥,陛下都不计较,你咋呼个什么。”

    嘶!班次靠后乃至门外不够资格进殿的一群“小官”争相伸长脖子打量之余,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说起来,时下京中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最是喜爱公西小白这等俊俏公子哥儿。

    只是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据传正是这位公西少主,借住友人家中却***女,被发现后狼狈逃走,随后恼羞成怒,对外说是被人陷害,硬是亲提大军杀了个回马枪,直杀得人头滚滚,仅京观就筑起数座,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如今公西小白能宣之于口的身份,不过是甘州落霞将军麾下一个小小校尉,然而大伙儿心知肚明,虽然公西氏原本在大周的辖地不过落霞一郡,但其后三万狼骑以一个谁都不相信的荒唐借口悍然南下,实质上与朝廷平分了甘州。如此行径,几同扯旗造反。

    然而最让大伙儿疑惑不解乃至惊骇莫名的事儿发生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名门之后、青屏山鹿家竟然将自家明珠嫡女嫁予了公西少主,使其势力得以覆盖甘南,而朝廷竟无一点要平叛的意思,公西氏就此一举奠定了甘州无冕之王的地位。

    更别提这位少主还擅起边衅、从西戎手里夺取了包括曲水河谷在内的大片丰美草场了。

    公西氏千年来无日不血战、百般苦心经营,仅是放在明面上的就有三万战力惊人的狼骑,终于成了气候。

    公西小白名为校尉,几与异姓王世子无异!

    大周上下许多人都相信,朝廷头天跟公西氏翻脸,根本不用等第二天,公西氏立马就能毫不犹豫地倒向戎人那头去,那时糜烂的就不只是一个甘州了。

    “公西氏当霸西戎!”

    这句话随着甘州那场兵荒马乱,早已经传遍京师朝堂内外,无人不知了。

    当即有人冷笑道:“北九边常年生事,耗费朝廷公帑无数,依我看究其原因,戎狄只能占一半,另一半么……嘿,不说也罢!”

    “正是呢,近年来北九边一些个豪族是越发的不安分了,养寇拥兵自重也就罢了,现在都敢明火执仗地抢地盘了,若非天子施展雷霆手段,将孙道林为首的一众幽州豪强犁了一遍,公西和射雕李能巴巴地派少主入朝?”

    “小声些,青州龙额将军可是亲自来了,若是被他听到给记恨上了,那可就不妙了。”

    “李卿免礼。”

    天子目不斜视,将直起上身的李北海打量一番,笑道:“李北海?倒是生就了一副猛将相貌,颇有当年朔方李飞将的风采。你家祖籍幽州,铁骑西征时,李家儿郎倾巢而出,堪称举族从征、居功至伟,这么多年过去,在凉州可还好?”

    李北海恭声道:“射雕李氏蒙先帝不弃,奉诏扎根凉州、防备西戎,时至今日,李氏已然开枝散叶,包括射雕卫老底子在内,家中已有精骑两万。”

    他猛地磕下头去,伏地不起:“李氏两万射雕儿,愿为大周与陛下永镇北海!”

    “北地九边,你李氏独当一面,国之干城,不过如此。”

    天子虽是勉励,语气却是淡淡的,对于“永镇北海”云云,更是恍若未闻:“二百年前,凉州之北尚属西戎,如今却是金帐戎人的地盘了,我大周在边地的布置,自然也该因时而动。”

    李北海闻言一惊,未及说话,只听天子接着道:“李卿平身吧,你家世代与戎人交锋,最知其底细,现在就给朕和诸卿说说,白戎当真可能重新一统?”

    李北海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身处大殿中央,越发显得身姿魁梧:“如此军国大事,陛下与庙堂诸公面前,小臣岂敢妄言,只不过……”

    “嗯?李卿但说无妨。”

    “是!只不过臣听说白戎两单于联姻,乃至金帐主动援助东帐、缓和关系,此皆系哥舒东煌一手促成……”

    他稍作犹豫,咬牙道:“小臣来时路上得知,哥舒东煌区区马匪,竟敢诈称神将之后,还一步登天,被诏狱征召。原本小臣今日要在殿上参他一本,请陛下治其欺君误国之罪!然而方才,其人挺身而出,舍命护驾,又功法纯正,确系神将后裔……臣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这一本还该参不该参,只好实话实说,伏唯陛下圣裁!”

    天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你倒是个实诚人。李卿初次入京上朝,且先下去,听一听诸王公大臣的高见。”

    “遵旨!”

    李北海如蒙大敕,连忙行礼退下。

    他回到原本位置,与公西小白对视一眼,见对方笑容古怪,不由得一瞪眼,小声道:“小白啊,听见没,陛下夸我实诚呢。”

    公西小白无奈地摇摇头,暗自传音道:“你上去什么有用的也没说,却先是拿两万射雕儿耀武扬威,说什么永镇北海,这是在逼着陛下亲口保证不改先皇之意,将北海许给你家啊。其后见天子装作没听见,你就怀恨在心,利用哥舒东煌给天子添堵外加出了个难题。要是这都能叫实诚,那天下间可再找不出一个虚伪之人了。”

    李北海貌似粗犷忠厚的脸上微露笑意,同样传音道:“咱两家唇亡齿寒,我若是太过恭顺,天子必然先捡李家当软柿子捏,不是命我家打戎人就是跟你家的狼骑对上,我又不傻,自然是先一步摆明态度,背靠你公西氏狐假虎威来得实在。你我兄弟,就甭跟我一般见识啦,等散了朝,我请你喝酒!”

    公西小白叹了口气,李家可以背靠公西氏,公西氏却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真到了危急之时,却不知与这李北海又是以何等面目相见。

    只是李北海所言不无道理,他们这二人唇亡齿寒,且注定了不受天子待见,飞扬跋扈一些,做出藩镇该有的尾大不掉、听调不听宣甚至待价而沽的样子,在眼下大战将启之时,反而是最好的自保之道,总好过第一时间就被派去战场当开路先锋。

    只是相比起这个大奸似忠的便宜兄弟,反倒是当初大雪原上的刘屠狗更令他心生亲近。

    一路上,公西小白自然听说了黑鸦校尉和曾经的侍卫长刘去病的事迹,此时此刻他最想一起喝酒的,不是李北海,而是刘屠狗。

    那个天生就不甘人下,一介布衣刀客却毫无自轻自贱之意,真正与他这个世家少主平等结交,又能几句话便交托生死的刘屠狗。

    那位,才是真正的飞扬跋扈之人!

第九十五章 千金买马骨

    看着李北海退下,天子沉默半晌,淡淡一笑道:“既然李卿提到了哥舒东煌,那朕索性就说上两句……”

    香气幽幽,轻烟袅袅,太和殿内满眼朱紫、衮衮诸公尽低眉。

    这些得以入殿目睹天颜的大臣们都知晓,天子固然脾气好,且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并非无迹可寻,譬如此刻这般作态,说不得胸中已带了几分火气。

    “哥舒东煌被诏狱征召的事情诸卿想必有所耳闻,镇狱侯能对他一个马匪头子另眼相看,自非无因。朕方才也说了,今年从最西北的腾州向东直到并、剑二州边界均有战事,究其缘由,哥舒东煌离间白戎三大王帐、挑动戎狄争斗的确是有功的。”

    “奈何白戎之中终究是有几个豪杰的,眼见得灭族之祸就在眼前,就此罢手言和以图振作,也在朕的意料之中,至于所谓的一言兴邦、一言祸国,这等事虽史不绝书,朕却是不信的。”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大周有今日之兴盛,非因一人之力而骤得成功,此皆赖先帝洪福及诸卿之功也,哥舒东煌有功,功不及诸卿。”

    他至此一顿,群臣连忙躬身:“臣等不敢当陛下厚誉,唯鞠躬尽瘁,方可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天子微微颔首,继续道:“哥舒东煌以布衣之身,干预大政,不择手段,唯求幸进,却不知庙堂诸公,早有筹算,以致弄巧成拙,使北边多事,其罪非小。”

    这回他未待群臣回应,立刻话锋一转:“然天命在周,万方归心,即便马匪亡命之流,亦有报效投诚之心,朕何忍因噎废食,以哥舒东煌之不肖,峻拒天下英才于万里?此等愚行,朕所不取也。”

    群臣再度躬身称贺:“陛下求才若渴,虽古之圣君,亦不及也。”

    “昨夜北垒是哪个当值?”

    “末将在!”

    众人循声一看,却是北垒中的一位禁军将军,不想轮值之后又来上朝,可以想见必定是天子授意了。

    只见其出班道:“启禀陛下,今日清晨,哥舒东煌已协助末将将金帐单于所赠一千戎骑尽数剿杀!末将已口传陛下旨意,升授其为北垒副将,加都统衔,参赞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

    群臣哗然!尤以武将班次中为甚。

    “好一个投名状,这买卖不亏!只不过杀的虽是戎人,终归是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部曲,还真是……”有人点头复又摇头。

    “戎狄素无信义,不过逐利之徒而已,谈何出生入死的部曲?杀也就杀了,你心疼个甚?”

    有人摇头反驳,复又点头:“不过如此行径,我反倒相信他是哥舒麟台后裔了,为将者杀伐果断本属平常,临阵者岂能有妇人之仁?”

    “可这拔擢太速、恩宠太过……”

    哥舒东煌如此际遇,众臣已觉不合常理,谁知今日天子似是打定主意要打破常规。

    “传朕旨意,,哥舒东煌本为神将后裔,智勇皆备,虽流落北荒,犹能心向朕躬,受命以来素勤于王事,虽有小过,无损忠义之心,着加兵部侍郎衔,实授枢密院平戎司掌司使,钦此!”

    哥舒东煌由一布衣而为诏狱校尉,虽权重,不过五品杂官,入京不久即为都统衔北垒副将,虽是空头,实质上没了兵权,却是四品正官,没成想早上才升了官,不过半个上午的工夫又加三品侍郎衔,骤然绿衣换绯袍,升迁之快,即便史书上也不多见。

    更别提实授了他平戎司掌司使,这个位置乃是平戎大军机座下负责统筹谋划的第一等属官,虽没有分别对应西北四州的滕州司、凉州司等那般实惠,更没了禁军中实打实的兵权,却绝对举足轻重。

    这下群臣反倒悄无声息,只剩面面相觑了。

    纵然哥舒东煌冒死挡剑,勉强也算得上是救驾有功,此等封赏亦有些太过,这可不是保全臣子的做法,然而天子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行事,那就肯定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这心思,这让不少人骤然想起了当年戚鼎的旧事。

    这是效仿先皇故智,在千金买马骨!

    既然是马骨,用后自然可以弃如敝履,此时又何须顾及什么保全?

    如此一联想,许多人都是脸色微变,心知天子西征之心早定,原本平戎司掌司使另有其人,如今却给了哥舒东煌,可见平戎大军机贺霆威一系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再要违逆,无异于自绝于圣上。

    众臣当下都是行礼,高呼道:“臣等遵旨!”

    山呼已毕,诸王公大臣皆肃容而立,心知今日的大朝会,只怕才刚刚开始。

    就在此时,已然老神在在、从一开始即默不作声的敖莽徐徐出班,顿时吸引了包括天子在内殿中所有人的注意。

    有人小声道:“我就说今日大朝会似是缺点什么,此时才想起,往日敖公指点江山,声震朝堂,今日却蛰伏良久,却不知是何缘故。”

    “正是如此说呢,早听一些前辈提起,说是孟夫子一去,这朝堂之上,敖公已是再无对手了,此时方出,定有惊人之论。”

    就见敖莽微微拱手,算是行礼,随即取出一本奏章道:“陛下,内阁今早收到一封真定王府八百里加急的奏折,真定王所奏内容重大,臣等不敢擅专。”

    口里说不敢擅专,却将宗室藩王的加急奏折揣在怀里,等到朝会都开了半晌才不慌不忙地呈上,这等事也就敖莽敢做,换了别人,只怕立刻要问一个离间宗室、贻误军机的大罪。

    天子却全不以为意,指着敖莽笑道:“哦?王叔素来持重,既是八百里加急,定然非同小可,你却还要卖个关子,快呈上来!”

    敖莽哈哈一笑,深深躬身,一揖到底:“臣知罪!”

    被他这么一闹,原本朝堂上略显凝重的气立时缓和了不少,敖莽也不等天子跟前的太监过来取,径自走到御座之下,将奏章举过头顶呈递给天子。

    天子本就站在御座前的平台上,这时顺手接过,粗略看了两眼,脸上便露出笑意。

    他眼皮微抬,瞥见敖莽的双手依旧举在头顶,并未收回,顿觉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将奏折一合,随手又扔回给敖莽。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就有劳敖卿给诸位念念吧。”

    “臣遵旨!”

    敖莽举着奏折后退几步,转身面向群臣,展开奏折,朗声念道:“臣姬武谨奏闻,先帝洪德年间,白戎启衅、屡屡入寇,致剑北数十万周人南奔,百姓流离失所,填沟壑者,不知凡几。先帝震怒,遂兴王师,大加挞伐,戎人始惧,仓皇西顾。”

    听到此处,群臣均是精神一振,心道真定王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呈递奏折言及西征之事,绝不是无的放矢。

    “然先帝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略施薄惩,未忍大加屠戮,以期白戎诸酋畏威怀德、恭服王化,至今二百余年矣。臣于北定,亦有所闻。白戎者,蛮野凶顽之徒也,终不知恩义为何物,年年扰边、岁岁入寇,虽为疥癣之疾,犹不可稍加纵容,今惊闻戎人七姓复有狼聚为祸之相,以致西北动荡,军民一日数惊。臣斗胆上奏,望陛下早作决断,奋先帝之余烈,扬大周兵威于西荒,开子孙太平万世之基业……

    果然如此,许多人左右环顾,暗暗点头。这封奏折来得不早不晚,且一贯低调恭顺的真定王骤然发此强音,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再结合今日朝会所见所闻,当真是搔到了天子的痒处,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奏折中语句颇有气势,加之敖莽声如洪钟,念起奏折来抑扬顿挫,令人印象深刻。

    “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练兵有方,本部兵马可堪大用,宜选拔精锐充入西征大军,缺额以京师禁军递补……”

    “哦?”

    没等敖莽念完,天子便开口打断:“若朕记得不错,卢怀瑾做这个狼胥将军就是真定王叔保举的吧?王叔这是要挖得意门生的墙角以襄助朝廷啊,不愧是我大周第一贤王!嗯,虚文就不要再念了,只挑这类有用的念便可。”

    “遵旨!”

    敖莽略微躬身,将余下内容大致扫了一眼,接着道:“真定王还说,北定府的北镇禁军为京师北方最后屏藩,不可轻动,但是王府所辖恒山大营并白马、选锋二卫俱为精锐,愿为征西大军前驱,以佐王事。”

    “好!”

    天子听到此处,已是喜动颜色,声调随之高了许多:“好啊,王叔拳拳之心,朕心甚慰!表章所请,本该一概准允,只是兵危战凶,朕总得给王叔留点老底子……这样吧,着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提三千精骑,与恒山选锋卫一同赴京听用,白马卫不动,做好本职即可。”

    “至于三千恒山金枪铁骑……蓟州总兵唐符节与金城将军申屠渊都上表说前阵子与狄人大战,精锐损失颇大,朕便有劳王叔帮忙照看一下蓟州,三千金枪铁骑除留下一卫护卫王府之外,其余悉数调往金城关,把损失不小的骁骑白隼和屯骑红甲换下来补充休整。甘酒泉和穆狮磐都是打老了仗的悍将,闻战则喜,若是不让他们西征,心里怕是不乐意的,免不了要埋怨朕,朕可不做这个恶人。”

    他在御座前来回踱了几步,沉吟了片刻,忽地停下道:“传朕旨意,真定王世子早夭,百年之后无以奉宗庙,朕心悯之。着宗人府于宗室内甄选未成年的佳子弟一人,入继真定王府,以承其嗣!”

第九十六章 君臣父子(上)

    这一下如投石入水,满殿皆惊!

    世人皆知,真定老王戎马一生,功勋赫赫、位高权重,唯独有一件大憾事,便是后继无人。

    许是他在子嗣一事上福薄,几个儿子不是战殁便是抱病而亡,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年幼世子,也早在数十年前便夭折了,真定王府至今都对其死因讳莫如深。

    而在之后的几十年中,非但今上对自家王叔膝下无人的凄凉晚景不闻不问,便是姬武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要过继一个宗室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的意思。

    起初年年都有人或是揣摩上意或是向真定王示好,上奏折请求天子加恩真定王,然而奏折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甚至有些人的下场……

    至于其中某些人的背后,到底有没有真定王的授意,那就谁也不敢妄言了,反正明面上,姬武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的。

    既然天子和王爷都不急,久而久之便连太监也不急了。此事竟似成了一个宗室和朝堂中的忌讳,再也无人提及。

    不想今日,天子非但提起,更是特旨加恩!

    分列文武班次之中的慕容盛和俞达遥遥对望一眼,心有戚戚焉。

    一个哥舒东煌也就罢了,今次姬家买马骨,竟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甚至还没等开张吆喝,真定王姬武就已经自己送上了门来,拿大半兵权换了一个世袭罔替!

    真定老王如此行事,不仅让慕容盛和俞达这两位当家最知柴米贵的世家掌舵人心生感叹,其余诸王群臣心中更是震动不已。

    大伙儿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明白真定王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

    再者,既然老王爷的奏折上并未提及此事半句,那么在没有最终尘埃落定之前,这事儿到底是天子和老王爷之间的心照不宣,还是天子临时起意的一厢情愿,当真是谁也说不好。

    好在这大殿中还是聪明人居多,惊诧之余哪怕想得不太透彻,仍是或多或少回过了味来。

    细细想来,原本真定老王势大位尊、声名卓著,依着今上不似先皇胜似先皇的性子,若非姬武后继无人又素来恭顺,恐怕早不为今上所容了。

    说句诛心的话,即便老王爷老当益壮,身子骨比今上还要硬朗,恐怕仍是难免要走在今上前头的。

    更别提在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暮雨落花之后,那等凄惨可悲的下场只怕已是近在眼前了!

    如今真定王主动交出军权,一如老虎没了爪牙,恭顺雌伏之心更胜往昔,难怪天子欣喜之下加恩至此。

    即便是三位皇子,朝会前闲聊时也对今次必定要削弱宗室藩王一事有所预料,此时也颇有些吃惊,心中暗道素闻这位王叔祖行事果决,当年也是一刀一剑豁出命去,才换来如今真定王府的富贵鼎盛,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太子姬天成立刻出列,躬身行礼道:“父皇仁德,儿臣谨受教!儿臣代王叔祖,拜谢父皇天恩!”

    一众王公大臣紧随其后:“陛下仁德,泽披苍生,臣等铭感五内!”

    太子行礼后并不起身,接着道:“儿臣宫中亦有悍卒良将,正该为国出力,儿臣特向父皇为他们求个前程!”

    此语一出,殿中立时一静。

    与真定老王不同,太子此举不是为了避嫌,而是要当仁不让地争权啊!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汝南王与兰陵王对视一眼,同时迈步,紧跟着太子迈步而出。

    兄弟二人站于姬天成身侧,亦是行礼道:“儿臣亦有此意,还望父皇恩准!”

    许多原本认为西征与否事不关己的官员顿时全神贯注起来。

    最有望触及至尊之位的三位皇子竞相表态,一如梨园中好戏开锣、大角儿登台。

    夺嫡之争,哪怕不下场,也绝不可能真就置身事外了。

    虽说先前真定王言辞恳切、力主西征,但在众人看来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也许只有真定王自己清楚,尤其是他变相地主动交出兵权,恐怕更多的还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天子顺势安排恒山铁骑与蓟州金城关的两个封号卫换防,嘿嘿,只要对大周禁军中的封号卫有一定了解,便不难洞悉其中深意。

    敖莽在太子出列时便微微弯腰侧身,此刻更是极为识趣地退回了班次。

    中途,他有意无意地与慕容盛目光交汇,笑容玩味。

    由甘酒泉当家的骁骑卫历史悠久,尤其第一代校尉正是复姓慕容,后来这位出身圣人门庭的校尉积功而为封号武侯,便是以骁骑为号,骁骑卫作为其亲卫部曲,军号旗鼓得以万世不易。

    圣人不出的年代,这位骁骑侯在世之时,慕容氏达至鼎盛,而等他一死,又不可避免地走了下坡路,累五世未能再出第二位封号武侯。

    这种情形之下,按照大周制度,骁骑卫的旗号由天子收回,供奉于宫中由尚宝监掌管的一处隐秘楼阁之内。

    到先皇时,才又将“骁骑”之名拿出,赐给一支立下了殊勋的禁军骑卫。

    正因有了骁骑侯这个渊源在,哪怕时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慕容氏对骁骑卫仍有不可小觑的话语权,每当骁骑校尉一职空缺,慕容家主便可以毫不避嫌地上表举荐,而新任校尉上任后要做头一件事,便是赶往玉陵郡拜见慕容家主,聆听骁骑侯事迹,以坚其忠君效死之心。

    事实上不止骁骑卫,其它来历相似的封号卫也是如此,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是大周历代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军中更视此为理所当然的传统。

    区别在于许多封号卫的创始家族早已破落甚至湮没无闻,没那个能耐再出来指手画脚,这支封号卫便只会效忠天子一人。

    这里面讲究颇多,是以各封号卫虽同是天子腹心,却仍有亲疏远近之别。

    慕容氏高姓犹存,出自慕容氏的骁骑卫自然有些不同,在大周军中难免被人另眼相看,说难听些那就是后娘养的,哪怕在金城关再争气,仍是如此,更别提现任骁骑校尉甘酒泉本就是慕容盛的门生了。

    说起来,他与被真定王丢车保帅的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可谓同病相怜。

    至于穆狮磐,这才是天子的真正心腹,穆家世代将门,势力却有限,不得不一心一意依附天子,来换取每代一顶屯骑校尉的官帽。

    这样的将门,要维系下去很是不易,要更进一步更是难如登天,反而破落起来倒是快得很,只须子孙不肖,连续一两代出不了宗师,就得乖乖地给后来者腾地方。

    屯骑红甲乃是正经八百的天子嫡系,又是重装骑兵,既能压住大军阵脚,还有一锤定音之效,注定要构成西征大军的核心主干,各世家门阀则只能是冲杀在前、为主干遮风挡雨的枝叶。

    这是姬室用熟了的伎俩,先皇更是集大成者,一场大战下来,天下皆弱,姬室独强,而这便是真定王奏折中所说“开子孙太平万世之基业”的真正含义了。

    到了今上这里,唯恐天下世家门阀抱团,不肯出死力,同时大约也是为了防止重蹈湘戾王叛乱的覆辙,较之先皇又多出了夺嫡的花样来分化人心,连带着把姬氏宗室各藩也一并兜了进去,可谓用心良苦。

    便如此刻,太和殿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一字排开的三位皇子。

    忧虑,欣喜。

    迟疑,决绝。

    反复权衡。患得患失。

    不少人神情复杂,就连许多自以为宠辱不惊、不再奢求什么从龙之功、匡扶社稷的孤耿老臣,心中都颇冒出几句诸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类的喟叹,随即便是对于一些个陈年旧事的追思伤感。

    今日这般景象,并非是头一次出现在这太和殿上了,单是本朝,便已有数回。

    然而这一次,因着暮雨落花,与以往百余年间的几次相似场景相比,又似乎截然不同。

    面对敖莽略带挑衅的笑容,慕容氏家主只是淡然一笑,似是并未将骁骑卫的事情放在心上。

    接着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的身上一扫而过,面容渐渐肃穆起来,开口道:“这三位逢此大世,可谓生当其时,比之当初那几位,何其有幸。”

    敖莽在他不远处站定,颔首轻笑道:“可不是么,天可怜见,敖某命数不差,同样有幸躬逢其盛!至于慕容家主所说的那几位,既然生不逢时,哪怕贵为王爵,亦只能徒呼奈何喽。”

    慕容盛闻言,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量,离得近些的都能听到,这等臧否皇子亲王甚至隐隐提及曾经的朝堂政争的言语,换个不够身份的,别提说出口了,便是听了只怕都可能有不测之祸。

    由慕容氏家主和敖莽说来,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慕容盛微微侧头,看向殿中三位皇子,目光极是深邃。

    饶是以他的尊贵身份,有些太过露骨的话也是不能出口,只在心中反复思量:“比起一百多年中忧郁愤懑以致老死东宫甚至干脆被废黜的那几位,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倒真是大位有望了,此诚可谓幸事。只是夺嫡之势日益紧迫,姬天成即便有世家和道门支持,却也不知能不能真正笑到最后?”

第九十七章 君臣父子(下)

    “哦?你们三个倒还算有心。”

    瞥了一眼站在御座前的三位皇子,在满殿文武群臣灼灼目光的注视之下,天子缓缓走回御座坐下,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大殿上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静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兰陵,朕听说你入京路上特意改道,去探视了清河?你二哥的身子可还好?”

    姬天行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哀戚之色,回禀道:“儿臣去时,清河王兄才刚生了一场大病,尚未痊愈,身子骨着实弱得很,几乎不能起身。”

    天子听了只是微微点头,又问道:“你只知探视清河,怎的不去河间王府拜见你王叔祖?”

    兰陵王脸上悲色更浓,躬身道:“父皇容禀,非是儿臣目无尊长,实在是去年天门山南峰崩塌之后的那场大水,有一多半都冲上了南岸,灾情远比北岸要重的多,那南岸恰是河间之地,儿臣听闻河间王叔祖近大半年来一直忙于救灾和恢复春耕,一入秋又要赈济饥民,连王府都没回过几次,儿臣又怎敢再去叨扰添乱。说起来,清河郡紧挨着河间之地,也很是受了些灾,清河王兄恐怕是心忧百姓,这才大病了一场,至今不曾痊愈。”

    天子这才叹息一声道:“天门山水灾,朝廷固然有抚恤,然则河间之地毕竟是首当其冲,元气大伤在所难免,真是难为王叔与清河了。兰陵,你在云州,与河间之地比邻而居,今后还要多为你王叔祖和王兄多分忧才是。”

    姬天行连忙答应:“父皇仁德,儿臣谨记。”

    角落里,事不关己的李北海瞧了半天,此时拿手指捅了捅公西小白,传音道:“这父子二人一问一答,所言着实有趣儿得紧嘞,先前我私下里还犯嘀咕,那鲁绝哀犯了这么大的事儿,纵然知道内情的人极少,都只以为是天灾,可朝廷竟然真就装聋作哑了?如今一瞧,鲁绝哀那一刀虽然坏了佛门的事、伤了许多百姓,可也帮了天子的大忙啊。嘿,都用不着用西征来削藩,挨了这飞来横祸的一刀,那河间王可不得几年都缓不过气来?不愧是神通大宗师,着实是高啊!”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朝廷用河间王压制西南豪阀,又用清河郡王监视河间,如今清河体弱、难当此任,便又封了兰陵过去。”

    公西小白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姬天行身上,也是传音道:“这位殿下也是个人物,向西征讨十万大山妖蛮,向南虎视河间之地,若是今次他能由郡王而亲王,总揽云州,那今后便连咱们西北四镇也须提防他了。”

    “至于鲁绝哀,能有今日之成就,又怎么可能真就是个只知任性而为的莽夫?依我看,他一刀平了佛门镇水的大佛,看似得罪了打定主意要扶持佛门的天子,实则未必,起码今后在北地,佛门只能依靠天子,那河间王之流怕是指望不上了。这一刀,直指因果、切中要害,当真可怖可畏!由此看来,他在京师外的那一刀,只怕也是蕴含许多咱们一时看不透的深意在其中。”

    李北海哼了一声:“那等人物,离着太远,多想无益。反倒是眼前,你瞧这一幕父慈子孝、叔侄情深,谁知内里却尽是冷血的算计,着实令人作呕。”

    公西小白闻言,诧异地看了李北海一眼:“据我所知,你李大少可没少打压族中的叔伯兄弟吧?”

    李北海咧了咧嘴:“这是自然,我不收拾他们,他们就该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了。可我从来都是放在台面上,绝不会这般惺惺作态,俺们李家可不兴立贞节牌坊。”

    两人说话间,天子又跟同样身负监视之责的汝南王唠叨了几句江南诸王的家长里短,看似依旧只是姬室的家事,并不该拿到大朝会这等场合上来,实则朝堂诸公都是心知肚明,这种问答放在此时,无疑便是天子对宗室诸王的一种较为温和的敲打与警示了。

    就听姬天养肃容答道:“儿臣动身进京之前,长沙、山阴、江夏三位淮南一系的王兄皆有奏本托儿臣代为呈递,儿臣以此举不合乎朝廷规制而婉拒。儿臣还听说,三位王兄也找过颍川王弟,因之后颍川王弟未奉诏才作罢。”

    “你做的对。颍川就是耳根子太软,淮南王弟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才敢去缠他。”

    天子有些恼怒:“他们的奏章朕不看也知道,无非就是虽有心为朝廷分忧,然而国小势弱、有心无力,顺带老生常谈,都想借机求一道恩旨承袭淮南王号、以扩大封国罢了。他们也不想想,就凭淮南的功业,有今日之哀荣、三子皆为郡王,全是朕看在淮南与朕一母同胞的份上,如今犹不满足,无尺寸之功竟还敢妄想亲王尊号!”

    三位皇子连忙低头拱手:“父皇息怒!”

    太子姬天成直起身劝道:“父皇,淮南三位王兄对朝廷还是忠心的,虽无大功,但苦劳总是有的,还请父皇念在淮南王叔面上,宽恕一二。”

    天子看着自己的太子,感慨道:“你啊,就是太过仁厚了。朕老了,有你这个能善待宗室臣工的太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话一出口,立时又在大殿中掀起无形的波涛。

    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老祖宗是一个世家得以长盛不衰的最大根基,同时却也占去了家族大半的气运,严重时难免累及后人,而一位在位时日极为长久的天子,就更是如此。

    今上临朝一百多年,自然是极为长寿的,反而膝下子女多有夭折,哪怕成年了,也没几个能活得长久的。

    较姬天成年长的诸王皇子或废或死,至今皆已不存,他便成了如今嫡脉七王中的皇长子,又颇有势力才干,顺理成章被册封为太子。

    汝南王排行第三,兰陵王最末。

    如今排名第二的那位清河殿下本也是一时之选,修为更是高深,三十岁前便灵感大成,在养尊处优的皇室之中极为罕见。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清河郡王于如日中天、亲王之位唾手可得之时忽生怪疾,竟致缠绵病榻,已然蜗居藩国不参与朝会多年了,近些年更是数次传出死讯,却很快又被辟谣。

    对于此事内中究竟,坊间多有传言,说是这位殿下并非生病,而是修行时遭人暗算,以致走火入魔,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也是元气大亏,成了世人眼中风一吹便倒的病秧子,这才不得不含恨放弃对大位的争夺。

    排在第四、第五、第六的三位都是郡王,皆是今上血脉之中的佼佼者,得以迅速冒头,却又因这样那样的缘由难以再进一步,只看其并未奉诏入京参与今日的大朝会,便知这三位殿下实际上已然失去了夺嫡的资格。

    一百余年间,似这般起起落落,或可与当朝的太子争锋一时或只能蜗居郡国混吃等死的王爷都可谓数见不鲜,而如今殿中这三位,却不知有几个早晚也要步了那些个殿下的后尘,渐渐被雨打风吹去,被世人遗忘个干净。

    至于淮南王一系与当今天子之间的那些旧事,就更没人会去在意了。

    一句话便让殿中暗潮汹涌,天子对此似乎一无所觉:“今日以太子为首,你们三个想为朕分忧的心思,朕知道了,西征乃是国战,自有你们为国效力的时候。”

    “汝南,你之前建议朕征召罴蛮勇士入西征大军一事,朕准了,此事就交给你办吧。”

    “儿臣遵旨!”

    天子又看向欲言又止的姬天行:“兰陵,朕知你因几乎将熊蛮灭族,与那罴蛮少主结下大仇,可是对此事有异议?”

    姬天行脸色一变,连忙一躬身:“儿臣不敢。儿臣灭熊蛮与赫连氏结仇,乃是为国为朝廷效力,若是赫连氏肯为父皇出力,儿臣自也乐见其成,绝不敢以私废公。”

    天子点点头:“你有这个心便好。传朕旨意,着晋兰陵亲王爵位,云州兰陵郡以西至十万大山、以南至大河,为其封国,仍以兰陵为王号,着礼部择吉日行加封之礼。嗯,可惜薛侯有军务在身,怕是来不及参加你的典礼了。”

    先挨一棒子复又得了个大大的甜枣,姬天行心旌神摇,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至于外祖父那里,待他回京,儿臣再去拜见不迟。”

    兰陵王素受天子宠爱,又有了军功,更别提背后还站着一位受宠的娘娘并一位武侯,百官对此早有预料,此时自然是行礼,同声恭贺:“臣等为兰陵殿下贺!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响彻大殿的恭贺之声散去,天子看向面色复杂的姬天成:“太子,你素善理财,与鸾姬一起在青州着实发了不小的财,这次朕把青州龙额将军东方持国也叫来了,朕不要你们破家为国,然则东海沉铁兵刃在内一应军需,你们务必要尽心竭力,莫要让朕失望。”

    心中五味杂陈的姬天成按下思绪,躬身应诺,武臣队列中另有一位昂藏武将出列,伏地顿首:“龙额东方氏愿附太子殿下骥尾,为陛下大业效死力!”

    “东方卿家平身,朕知你家素来忠心王事,祖上还曾出了位龙额侯,历代先帝皆以东海铁器之大利许之,然至于今日,终不复当年之盛。今次爱卿能否重振家声,朕可要拭目以待了。若有功勋,朕又何忍你于龙额将军任上蹉跎岁月?”

    东方持国伏地再拜:“圣上垂爱,臣阖族上下,感激涕零!”

    “既然如此,朕也不夺你家的龙额郡,东方卿家便仍以原职做一任西征的军需官吧,专为西征大军筹措粮草、盐铁、兵器等物,事关重大,万勿轻忽。”

    “臣遵旨!”

    天子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三位皇子并东方持国见状,各自行礼退下。

    天子随即站起身来:“俞侯,几个孩子难免毛躁,青州之事还望卿家多费心了。”

    俞达出列微微躬身:“陛下言重了,臣虽老迈,幸而尚未糊涂,必竭尽心力,不叫西征大军有后顾之忧。”

    天子笑着点点头:“诸位都是大周栋梁,朕便不一一嘱咐了,不然这大朝会怕是几天几夜也开不完的,朕可没给诸位卿家备饭。”

    这话虽未必多好笑,殿中却满是低低的哄笑之声,似乎压抑肃穆的气氛也随之一松。

    天子待大臣们笑过之后,猛地拔高声调道:“拟旨,枢密院执事军机曹宪之,老于军伍、功勋素著,着拜为六师大夫,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许于京师北军大营设平戎幕府,限期一年,选练精骑五万,以为西征中军,并赐金牌令箭,但有违令不遵者,不必请旨,可立斩之!”

    曹宪之连忙出列,行三跪九叩之礼,沉声道:“臣遵旨!定夷灭白戎,以报陛下天恩!”

    在众臣肃穆的注视之下,天子降阶而下,向着曹宪之一揖到底,随即君臣一前一后起身,相视一笑。

    至此,今日之大朝会终于要尘埃落定,而随着这个任命,整个周天怕都要烽烟大起了。

    曹宪之躬身而退,天子走回御座缓缓坐下,摆了摆手,司礼太监前趋几步,扬声道:“陛下有旨,着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幽州朔方将军常兆清、蓟州金城将军申屠渊各选本部精骑三千,到京述职后皆充入西征大军。此三镇将军并所缺兵员,由枢密院并军部统筹,自京师并四府禁军择其精锐,呈朕御览。另,剑州云骑校尉宁仇、幽州先登校尉李宋麒、蓟州骁骑校尉甘酒泉、屯骑校尉穆狮磐,各提本部千骑并恒山选锋卫,俱赴六师大夫帐下效力,诸部见旨即行,不得有误。”

    青州盐、铁分属俞达与东方氏,天子命东方持国供应大军盐铁,难免要与掌控水师与海盐之利的俞家起冲突而各自削弱,太子身处其中,为了稳固地位,又必然要割舍部分利益,这是天子的阳谋。原本曹宪之事不关己,只是隔岸观火,此时听到这道对北四镇中的三镇大换血的旨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蓟州方经大战,此时将申屠渊并甘酒泉穆狮磐调离,一夕之间一位封号将军两位封号校尉尽数换人,似有不妥。”

    天子摆摆手,笑道:“朕知道申屠渊是你的得意门生,今次阻击狄人南侵更是功劳不小,但也正因为他是个将才,朕才要调他参与西征。这样吧,幽州总兵霍师度在幽州待的年头不短了,也该挪挪窝了,就由他接替申屠渊,做一任金城将军吧,曹卿以为如何?”

    天子只提申屠渊,盖因甘酒泉乃慕容盛门生,穆狮磐则是姬室心腹,曹宪之根本不会在意,至于霍师度,同样是曹虎头的得意门生,由幽州总兵调任金城将军,看似平调,却是由地方转入边军系统,麾下战力也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个调动在补偿曹系势力一二的同时,却又轻描淡写拿掉了曹系一个幽州总兵的位子。

    曹虎头才掌大军,便又挨了天子一闷棍,与方才兰陵王的顺序相反,效果自也不同。

    曹宪之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多言,连忙道:“北四州关系大周社稷安危,一应人选唯陛下乾纲独断,臣愚钝,唯奉命而已,敢不奉诏!”

    见状,天子畅快一笑:“子孝臣贤,朕心甚慰!”

    公西小白与李北海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冷笑。

    制衡之道,君臣父子。

    蝇营狗苟,不外如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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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