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屠狗TXT下载屠狗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屠狗全文阅读

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人情债 贺舵主雨王王王

    眼见得慕容春晓泪眼婆娑、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饶是刘二爷脸皮奇厚,心中亦明知是假,仍是禁不住老脸一红,心湖兴起波澜。

    对于男女之事,出身市井、时常在兰陵桂花巷口老茶楼厮混的刘屠狗并不陌生,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

    只不过他当时年纪尚幼、出兰陵后又醉心于修行,且整日忙于厮杀与勾心斗角,一路上虽遇见过几个极出彩的女子,可惜个个难缠更胜男儿,不是修为极高就是工于心计,而眼前这个慕容小娘儿更是把两样都占全了,每次遇着都不免让二爷头疼至极,避之犹恐不及,哪里还会心生他念?

    心潮平复之后,刘屠狗心中便是一凛,暗道:“不好,这小娘儿一贯喜欢惹是生非,如此做派,怕是又要出啥幺蛾子!”

    当下他瞪眼道:“始乱终弃?俺啥时候乱过了?”

    慕容春晓闻言神情一变,本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立刻无影无踪,一双丹凤眸子一横,当真是俏脸含霜、冷目如电:“嗯?”

    她抬起一只手掌,竖在刘屠狗面前,淡紫色的衣袖随之褪下少许,露出光洁的皓腕,那股属于少女的幽幽体香越发清晰浓郁了。

    “二哥莫是忘了……天门峰上、飞仙观前,你我二人曾牵手为盟?”

    此语一出,刘屠狗登时哑然。

    慕容春晓的手掌线条优美、修长而白皙,多数时候总是在把玩着一支碧玉发簪飞剑,也曾一边儿嚷嚷着要念头通达,一边儿拿手掌在同样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横,做一个抹脖子的威胁动作,让他印象深刻。

    然而闲暇时偶尔忆及,刘屠狗记起最多的,却是天门山上飞仙观前那只满是滑腻冷汗的冰凉手掌。

    那一刻的慕容春晓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如同经受了最彻骨的寒冷,根本就是个被吓坏了的寻常小姑娘,哪里有眼前这般粉面含嗔的风姿美态?

    刘屠狗回忆起当时情景,哭笑不得地道:“那是见你怕得厉害,哪里算什么牵手之盟?”

    慕容春晓冷笑一声,收回手掌,冲帐外喊道:“阿嵬,你家二爷叫你进来!”

    几乎是喊声刚落,一脸诡异莫名神情的银马就用头顶开了帐帘,它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腮帮鼓起、呲牙咧嘴,露出一部分鲜红的牙床,鼻孔中吭哧吭哧的出着气,似是在使劲儿憋着坏笑。

    慕容春晓先向阿嵬使个眼色,再次面对二爷时,又已是一脸哀怨:“当日下了天门山,二哥还曾邀我同乘一骑,大河之畔我俩共骑同游的情景,小妹兀自历历在目、不敢忘怀,阿嵬也可以作证的。”

    嘿,一个是还算俊俏的少年游侠儿,一个是淡紫衣裙长发飘飘的绝色少女,两人共骑一匹白马,行于大河之畔,可惜那并非什么能引动少年男女懵懂情怀的温馨画面,只因二人一马脚下的黑色淤泥里,掩埋着无数未能瞑目安息的可怜人,一张张失去生命光彩的苍白脸孔,一只只徒劳地伸向苍天的手臂……

    若非如此,进京那日刘屠狗也不会拼了性命不要,强出头拦下鲁绝哀如天上长河般的一刀。毕竟倘若不谈大义,只论及私人恩怨,其实鲁绝哀对他刘屠狗是有恩的。说到底,飞仙观主当日为他演示万古刀意,不论初衷如何,总归是让他受益匪浅,善恶是非之外,这份恩情同样要领、同样得还。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屠狗能有今日成就,带他上天门山、有意无意为他争取到这个机会的慕容春晓,同样是功不可没。

    想到此处,刘屠狗原本极为提防警惕的心思便不免有些淡了,哪怕他深知慕容春晓刻意提起天门山一行,目的便在于此。可谁让灵应侯府那张无心纸让阿嵬吃了呢?那夜他就曾保证过,鲁绝哀算一次,裴洞庭算一次,为慕容家保下原相州别驾陈洪玉,算是偿还一次,日后若是有事,二爷绝不推辞。

    说到底,他还欠着慕容春晓一份人情。

    刘屠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诸般念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来:“妹子别恼,二哥我全想起来了。说罢,这回想要我帮啥忙?”

    问罢他忽地将笑容一收,板着脸郑重补充道:“先说好,这回不许再有任何欺瞒,否则别怪二哥翻脸!”

    “痛快!这才是我的好二哥。”

    慕容春晓嫣然一笑,抬手摘下一根簪子,双手拢着藏于身后,俏生生道:“镇狱侯爷召三千骑入京可不是养来玩的,这两年各地都有些不太平,仅是江南之地,不提自古就有的魔门佛门之争,便连湘戾王余孽都敢出来兴风作浪了。”

    刘屠狗心下了然,灵应侯府中,为了一张不知做什么用的无心纸,湘戾王余孽沈约沈大公子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犹在眼前,“铁笛吹云”许逊更因此成为死在他手中的第一位宗师,有此前因,哪里还不知道慕容春晓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他摆摆手,开口问道:“又是为了无心纸一类的劳什子?说起来阿嵬吞的那张,除了记载了些修习龙脉地气的诡异法门,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啊?”

    说到这儿,刘屠狗猛地一顿,转头又将阿嵬银光闪闪的瘦硬身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确定道:“甭吭哧了!还没顾上问你,成就个灵感而已,怎么皮囊都似换了?原本我还琢磨着,若你继续修习那得自万人窟的龙脉地气,没准儿毛色会由白转黑,谁料想竟恰恰相反,还真是奇哉怪也。”

    正乐得在一旁看戏的阿嵬闻言一愣,见自家二爷与慕容女魔头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答道:“那夜我正带着白马寨主豢养的山魈追逐赤虎,不巧撞上了骑驴在天上飞的壶仙苏曼生,听他所言,我修行的似乎是什么极了不得却危害极大的东西,因此被他收进了酒壶之中。那酒壶里头不见天地,白茫茫一片尽是雾气……”

    说着,银马看了慕容春晓一眼:“说起来倒跟咱们上次去的万柳庄挺像,只是壶里的雾气更加古怪,有些还能幻化成器物或者妖兽,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朵明小火苗,险些将我烧成灰烬,紧跟着被我吞下的半朵血海棠也冒了出来,两方变来变去,斗得不相上下,还互相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明明听得清楚却硬是记不住,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变成现下这副模样了,再后来就瞧见了慕容女魔……姑娘,这才知道身在灵山伏魔岭无际崖。”

    阿嵬一大通话说下来,尽管有些地方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但大意还是清楚的。刘屠狗与慕容春晓对视一眼,都觉讶异,均觉其际遇之奇,实在是世间罕有。

    刘屠狗眸光闪烁、暗自沉吟:“万柳庄?无际崖?二爷我拼了老命都进不去的万柳庄,阿嵬这夯货竟就进去过了?待慕容小娘儿走了,定要问个究竟。”

    慕容春晓固然不知二爷在转着什么念头,但她到底出身不凡,远比刘屠狗知道的多,分说道:“苏曼生之所以被称作壶仙,就因为他随身携带有一枚宝壶,据说神妙无方,听阿嵬一说,竟是远比传说的更加玄奇。此外,苏曼生还有另外一重没有太多人知晓的身份,他是秘书阁长史、天子首席供奉,不着紫袍胜似紫袍。说起来,这位皇室守阁人的壶竟然连着灵山无际崖,这事儿连我都是头回听闻呢。”

    说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笑容中有几分听到秘闻后的窃喜。

    刘屠狗也跟着眨眨眼,俞应梅在介绍周天高手时曾提到过秘书阁,同时也提及了壶仙苏曼生,还说其是游戏人间不问俗事的江湖散人,当时他并未如何在意,听过也就算了,不成想秘书阁长史竟是位神通人物,且与壶仙是同一人,这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俞应梅作为慕容春晓口中的俞达后人,家世也是不凡,她到底是并不知情,还是虽知情却不愿告诉当时名声不显、地位低微的自己呢?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并不如何要紧的事情,回归正题道:“闲话少提,你到底想要我做啥?”

    慕容春晓也正色道:“过些日子,你极有可能被镇狱侯爷派去江南平靖地方,到时候我随你一道去。我得到消息,似乎湘戾王余孽正准备打开湘戾王的陵寝,到时候咱们就来个黄雀在后,借着清缴湘戾王余孽的名义,挖了他的王陵!这回可说好了,我只要其中的一张‘多情笺’,其余都归你。”

    她明明是跟刘屠狗商量分赃,眼神儿却瞥向阿嵬:“我也不瞒你,‘多情笺’与‘无心纸’本是一对,我看过之后可以给你吃掉,到时候所有好处都是你和二哥的。待你将两页合一之后,若能得到那件传说中的宝物,我还有一事相求。”

    又是黄雀在后的把戏,又是有一事相求,刘屠狗顿觉头疼,古人说祸从口出,阿嵬这夯货却是祸从口入,连带着自己也不得安宁。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也不问你两页合一能得什么宝物,只是上次已是冒出来好几家势力,大伙儿你争我夺、好不热闹,这回呢?”

    慕容春晓嘻嘻一笑,将发簪插回发间,掰着白皙的手指头一一历数:“皇室、军方和谷神殿就不说了,诏狱除了你,你家窦少主出身江南魔门,既是过江龙又是地头蛇,没准儿也有兴趣,灵山、慕容氏有我,相距极近的魔门南宗、佛门伽蓝寺乃至稍远些的西湖剑宫想必也会凑个热闹?对了,既然是湘戾王余孽扎堆,险些被他们围杀的吴二三怕是要去大开杀戒的。至于其他的势力人物,乃至有没有不要脸的神通大能亲自下场,就只有天知晓喽。总而言之,这次好歹是个王陵,动静可远比灵应侯府要大得多了。”

    刘屠狗听得头大如斗,讪笑着问道:“不去行不行?再说镇狱侯未必就会派我去,我瞧着哥舒东煌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慕容春晓一指阿嵬:“它从‘无心纸’上学来的功法残缺不全,得高人相助淬炼了一次,短时间倒是不妨事,日子一长可就难说了。再说即便你不管坐骑的死活,可不论是谁得到了‘多情笺’,最后也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的。”

    她说罢抬手在脸上一抹,眸子里竟又是水雾升腾,委屈道:“小妹蒲柳之姿,及不上颜瑛姐姐风华绝代、还能一剑八百甲,不敢奢求什么三年之约……”

    刘屠狗与颜瑛一同出现在金城关下,这一点不难查到,但因神通论道大会而起的所谓“三年之约”,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刘屠狗心知必是黑鸦中有人走漏了口风,也顾不得恼怒,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自古人情债最是难还,二哥我恩怨分明,到时候陪妹子走上这一遭便是了!”

    ***********

    谨以此章,为舵主雨王王王贺!

    感谢抗日大队、古天墓、琞涎叔、岁月天涯、我的松子呢?、打望、marco七爷、当年当当、遐迩xiaer等道友的打赏!

    推荐一本新人新书,作者是俺的好基友,也是一个老书虫,今天发书、极其幼苗,但根据他的存稿、码字速度以及勤奋程度,绝对比俺有节操,喜欢星辰大海、机甲战舰的道友可以去鉴定一下!书名《机破星河》,书号1003307002。

第七十章 衣钵

    江南,荆州衡庐郡。

    郡中多山,更有衡、庐二山对峙,奇松怪石、飞瀑流泉比比皆是,风光险绝、秀美如画。

    登山西望,可见十万顷波涛如镜,景象宏阔,名曰西湖。

    此湖规模不小,更得九条江河环绕注入,如九龙归海,气魄雄奇。尤其日暮之时,但见云屯水府、霞飞碧海,汪洋肆恣、蔚为大观。

    一湖两山之间,有宫观临水而建、有楼宇依山而列,绵延数十里。

    这其中既有教授诗书典籍等圣人之学的书院,文气浓郁、人文荟萃,亦有精研剑术的剑道宗派,武风昌盛、游侠汇聚,甚至不乏书剑俱风~流的诸多剑阁书院,名气之大、人才之盛,比之集一州之力而成的剑州剑林还要高出一筹。

    其中声名最盛者,莫过于西湖剑宫。

    传闻一湖两山所在的这块风水宝地,本是上古一位复姓百里的异姓王的封地,号曰衡庐王,其人不贪恋权势财货,平生唯喜书法、剑术,自请削去封地、私军,捐出家资、田宅兴建剑阁书院,供养天下游学任侠之士,一些不愿散去的亲族、部属亦临着西湖建了一座剑宫,奉其人为祖师,世代传承。

    久而久之,以西湖剑宫为首的诸多书院剑阁便成了气候,待朝廷反应过来时,已是同气连枝、尾大不掉,兼且其中又出了许多名臣大将、江湖豪侠,与朝廷上下形成了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就成了一个非一家一姓所独有的奇特豪阀。

    现任宫主百里情乃是周天有数的剑道大宗师,迈入神通境界已近三甲子,据说破境当日,已在宫外等候数月的紫袍大太监当即登门传旨,恢复百里家族位于湖山之间的部分旧有封地,敕封百里情为西湖侯。谷神殿亦同时派出右祭酒传达神主诏命,尊其为衡山主,可享辖地气运香火。

    湖侯与山主,明面上似乎是朝廷与谷神殿事先并未通气,才闹了这么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其中深意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自此之后,西湖剑宫真正执天下剑道之牛耳,虽未曾再成就第二个神通,但灵感宗师可谓层出不穷,百里情的亲传弟子更无一不是名动江湖的剑道奇才。

    傍晚时分,西湖之上降了一场秋雨,雨丝绵密,寒意渐生。

    雨晴云散时,已是明月满江。风微浪息处,但见扁舟一叶。

    小舟无人自行,船身上**的,显然经历了一番风雨,没有船篷遮挡的船内却依旧干爽。

    舟上立了两人,一白衣一青衣。

    站在船头处的白衣人已至中年,容貌却极美,纵乌发中染了些许白霜,眼角处添了几缕皱纹,仍不妨碍他出众的风姿,想来其年轻时,必是那类尤胜过天下绝大多数女子的美男子。

    尤其难能可贵处,便是任谁第一次见到此人,印象最深刻的却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洁净,便如自污泥中生出的莲花,竟是纤尘不染,与他相比,便彷佛这世上之人尽皆污浊不堪了。

    眼望着眼前浩渺清波,白衣人神情恬淡、语声柔和:“禄堂与你斗剑而亡,他的身后事如何了?”

    侍立在他身后的青衣人闻言,躬身答道:“已料理妥当了,四师兄求道而死,心中了无牵挂,是含笑而逝的。他临终前托洞庭转告师父,请师父千万保重身体,切不可为他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弟子伤怀。”

    青衣人身量不高,却极魁梧,国字脸,面庞微紫,方鼻大耳,虎鬓虬髯,背了一柄长且宽的黄铜色巨剑,剑身中正平直,刻有古朴繁复的云纹。

    正是夷平天门第二峰、被江湖上尊称为剑王的西湖大剑士——裴洞庭。

    正是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冠以上古君王之名号的神剑——秦王照胆剑。

    身份呼之欲出的白衣人点点头,轻声叹息道:“可怜天不假年,竟致中道相别。眼见得你那些师兄们一个个地去了,初时还痛如丧子,到如今竟是淡了许多。”

    百里情向前伸出手掌,似在感受着飘荡在空气中的细不可查的雨丝水气,又好像只是在看自己的掌纹,一袭长袖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摆动。

    “连同昔日那些个意气风发、仗剑同游的生死之交、情~爱纠缠却最终相忘于江湖的如花美眷,如今大多都只能于午夜梦魂之间寻觅了,纵有再多不舍,放到今时今日再看,终究只是道途中的过客罢了,又何必终日耿耿、不能释怀?”

    百里情虽是这样说,那双仍旧澄澈如水不见浑浊的眸子中,却还是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悲色,禁不住轻声吟哦道:“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霜髯三老如霜桧,旧交零落今谁在……”

    语声渺渺,飘散在水天之间。

    良久,百里情收回手掌,转过身面向裴洞庭,神情已恢复了先前的从容安详,朗声道:“春尽尚如此,更何况已是由夏入秋?大道轮转不休,秋连夏,雨连天,沾衣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裴洞庭这个以天柱为灵感的雄浑剑客,面对百里情时却宛如一个最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当下微微躬身,恭声道:“洞庭受教了。”

    他直起身,又道:“只是弟子心中尚有疑惑,修者灵而感之,已然是找到了自身道途,可以为人师表,故而达此境界者便可称宗师。师父已是神通,更该信念纯净,不为世情所累,不想竟也有午夜梦回、不能自已之时?”

    听关门弟子问及修行之事,百里情本是肃容听着,听到最后,却是展颜一笑,眼角的皱纹更见深刻,笑容却显得极有韵味,令人见之立生亲切之感。

    “小子无礼!师父何时不能自已了?”

    他笑骂了一句,终究还是回答道:“青镜几多摩挲,不忍见白首蹉跎。劳碌终日、辛勤十载,徒落得半纸虚名、一场迷梦,这正是凡俗人的执着与悲哀。我辈修者,亦有着所行非道、误入歧途的大恐惧,偶尔梦中惊醒,见那不辨东西的天边只有一抹红霞,你怎知那究竟是入魔后的长夜将至,还是得道前的晨光熹微?”

    裴洞庭面露沉思之色,若是这些言语由寻常修士说出,他只会认为是对方道心不坚的缘故,可自一位神通大宗师口中听闻,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摇摇头:“神通境界,非洞庭可知。弟子唯知心中有道,行路而已,哪管它途中是日是夜、是黑是白!”

    百里情不置可否,却忽地一板脸孔,竟而疾言厉色起来:“西湖剑士听令!”

    四下无人,所谓西湖剑士,便只有百里情与裴洞庭二人而已。

    裴洞庭立刻躬身行礼,肃容沉声道:“弟子在!”

    西湖剑宫因创派时门人多为衡庐王部属,行惯了军法,传到今日,门中的上下尊卑仍是极为森严分明,但闻上命,必定凛然遵行,便如当日裴洞庭同样是一声令下,誓要诛杀窥探他灵感的邪魔刘屠狗,他麾下十余黄衣剑士纵使明知不敌,仍是毫不犹豫地受命,并当即发下了“虽折剑殒身,弟子等义无反顾”的誓言。

    百里情一句“听令”出口,接下来两人之间便不再是师徒叙话,而是君臣奏对。

    只见这位剑宫之主再无先前的温情脉脉,而终于显露出几分神通大宗师的骇人威势,受此一激,湖上的风猛地大了起来,波涛涌起,连带着小舟摇摆的幅度也剧烈了起来。

    几乎下一刻,整座西湖上便已是乌云滚滚、风高浪急,无穷水气升腾,更有一道巨浪瞬息扑至,巨量的湖水自小舟上空越过,复又一头扎入湖中,化作一道厚重水幕,如一只大碗般将小舟倒扣在下。

    水幕之内,唯余一片静谧的黑暗,将外界的躁动喧哗尽数隔绝。

    百里情的白衣上泛起荧光,于黑暗中越发显得不惹尘埃、飘飘似仙:“裴洞庭,既然你要行路,那本座就给你指两条路,你自择其一吧。一条路是你接我衣钵,日后自然气运所钟,神通指日可成,届时本座便将这宫主之位、西湖侯的爵位和衡山主的神位一并传给你!”

    饶是以裴洞庭的气魄心境,于此时此地骤听此言仍是骇然失色,半是不解半是震惊道:“宫主?”

    百里情继续道:“且听我说完,如此一来,你此生恐将止步于神通境界,即便邀天之幸得窥天人至境,亦绝不可能超脱周天。更别提今时不同往日,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几乎不可能得善终。”

    他止口不言,裴洞庭的神色则越发凝重起来,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路,我只传你神通真意,随后便将你逐出门墙。如此你与世俗权位无缘,但或可苟全性命,至于最终能否有成,只能靠自己、看天意,唯一可能有所得者,便是那虚无缥缈、亿万人中无一的超脱机缘了。须知大劫将至,不知多少生灵将被碾成齑粉,唯神通或可自保,即便成就神通大宗师,若不得超脱,早晚亦有殒身之危!”

    听到“逐出门墙”四字,裴洞庭眉毛一跳,却越发沉静,耐心听完后并没有再急着开口。

    他沉默半响,这才问道:“如此看来,两条路都是有得有失,亦皆有不测之祸。是了,求道之路,本就凶险无比,洞庭从无畏惧之心。您的爵位神位俱有大气数在,敢问宫主,弟子得传衣钵之后,若甘愿以身代死,能于大劫中救下万姓生灵吗?”

    “难!天机难测,我辈又能窥得几分?但本座敢保证,你这条路几无成功可能。”百里情摇头道。

    裴洞庭再不迟疑,单膝跪下,郑重道:“一人超脱,同样是希望渺茫,这不是弟子奉行之道。”

    他抬头看着百里情,斩钉截铁道:“弟子愿奉衣钵!不求超脱,但求救万姓于水火,虽折剑殒身,弟子义无反顾!”

    百里情表情复杂,既有不忍,又见欣慰:“生死之间能秉持己道,这一点殊为难得。这一湖两山之间学子剑士数万,唯有你是读书的真种子、剑道的好胚胎!”

    他一挥长袖,漫天水幕立时散去,湖面汹涌一阵,复归平静。

    月光再度洒落,漫天星辰闪烁。

    “我没有子嗣。自今日起,你便是剑宫代掌门、西湖侯世子、衡山少主!”

    “代掌门?”裴洞庭欲言又止。

    纵使他今日已多次失态,此刻仍禁不住有些惊疑不定,不管怎么看,百里情都像是在托孤。

    百里情笑了笑,悠然道:“你猜的不错,本座确有托孤之意。嘿,当此末世,壮年托孤的又何止我西湖一家?只不过呐,有些家大业大的老东西太过谨小慎微,倒腾出什么劳什子的天下行走,小打小闹罢了,徒惹人耻笑!”

    他忽地抬头,望向北方一颗极为明亮、泛着赤红光芒的星辰,神态随之郑重起来,抚掌叹息道:“百兵之中,唯我剑道最昌,不是没缘由的。”

    裴洞庭顺着百里情的目光望去,认出了那颗赤星。

    民间传说里,都叫它天杀星。

    ***********

    感谢笑看仙侠逍遥、瞎の子、古天墓、当年当当、雨王王王、我的松子呢?、琞涎叔、晓枫红叶、抗日大队、浅望?时光、阿刺知院、遐迩xiaer、打望等道友的打赏!

    这章似乎是闲笔,但仍旧是围绕公孙龙吴二三斗剑展开的,让大家对周天大势有个更进一步的认识,也缓解一下主线那边儿杀杀杀的审美疲劳,嗯嗯。

007 致谢、答疑及唠嗑帖

    首先为舵主~打望~道友贺!属于你的章节一定尽快更新。非常感谢你的评论,有看书这么仔细的书友真是屠龙氏之幸,话说设置那些伏笔真的很费时间和脑细胞。

    说实话本书写起来比较累,因为前后都是相互呼应的,很少有那种纯送经验的怪,每个人的行为都是有其原因的,然后会引发各种后果,最终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所以我在码字时需要翻很多前面的章节,检查是否符合人设和逻辑,但仍可能会出现我没意识到的错误和疏漏,还望大家能帮我指出,让这本书更完善一些。对于打望等书友提出的问题,我会给出一个尽可能合理的剧情解释,毕竟虽然大纲里早就设定好了,但真正写的时候还是会有新的想法,有时候就不容易自圆其说。

    感谢~雨王王王~道友每天用588甚至更多的打赏当签到的支持!感谢瞎の子、轩辕二、琞涎叔、遐迩xiaer、打卤饭、古天墓、笑看仙侠逍遥等诸位道友的打赏!以上只是上次更新之后再次打赏的道友,还有很多没法一一列名,但屠龙氏一直都记在心里。感谢你们用点击、推荐甚至打赏支持屠龙氏,特别是~琞涎叔~的诗评,大才呀。

    感谢贴~吧的各位,这里就不一一列名了,你们的支持同样不可或缺,正是靠着你们的宣传,屠狗才挺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期,铁杆说的就是你们!

    太多了,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如有遗漏,还望多多包涵!

    关于更新,首先确实是雕琢需要时间,但更主要的是我比较缺乏码字的空闲,近一年的时间,工作调动后更加忙碌了,还有就是谈恋爱筹备结婚装修房子之类占用了大部分业余时间,这还是在女朋友非常支持我码字的前提下,贴~吧里我在星巴克码字的那张照片就是她照的,也算是约会码字两不误吧。如果大伙儿能坚持到年底乃至明年的话,这本书的更新应该会有起色,不敢说恢复曾经的日更,但绝对不会周更半月更这么不给力了。

    目前来说,无颜上架,也不想用收费把一部分书友拒之门外或推向盗版,当然了,以目前的数据,上架了也是扑街的命,就更加不必为了蝇头小利讨人嫌了,一来我念头不通达,二来刘二爷也不会答应的。

    因为本书是发在起~点,创~世那边很多东西没法操作,连个作者页面都没有,作品相关啥的在创~世看不到,书友们催更的评论之类也没法用作者名回复,还请见谅。如果可以,创世的道友、其他软件或网站看盗版的道友,希望能移步过来帮屠狗增加几个点击、投几张推荐票,那就太完美了。这个大伙儿随意,不强求。

    一路追过来的书友都知道,这本书最困难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惨淡许多,但屠龙氏一直没有放弃过,上升不到理想的高度,但这本凝聚了我心血的作品,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完成,绝不太监,绝不烂尾。

    我只希望,这本书能让大家在这凡尘俗世奔波忙碌之余,偶尔忆及,能会心一笑,生出几分快意的心情。

    人生虽艰,尚有二爷在!我辈来此世上走这一遭,手中虽无屠灭、而胸中意气冲霄,自当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若能如此,余愿足矣!

    诸位道友、众黑鸦们在上,屠龙氏顿首!

第七十一章 汝南王 贺舵主打望

    夜色已深。

    京城内、天子禁城西南,在入夜后仍旧喧闹了许久的一品斜街上已是车马寥寥,唯有巡夜的甲士与更夫在行走。

    这条号称“五门出七侯,对面皆宰执,非大名高姓、衣朱着紫者不可居之”的斜街,将权贵扎堆的簪缨、叠笏二坊分隔开来。

    通常来说,簪缨坊多为圣人高姓、宗室贵戚、王侯大名这类世家所居,叠笏坊则汇聚了以当朝宰执权臣为首的大部分四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地方大员的私宅,但也只是大体如此,并非绝对的泾渭分明,内里另有许多或明或暗的规矩和划分。

    比如曾经的武成王府,虽坐落于簪缨坊,其后历代主人却必定是根基浅薄又蒙天子信重的后起之秀,但凡住进了此处府邸的人物,早晚大权在握,却与世袭爵位、官职无缘,往往只能兴旺一代,绝成不了街坊四邻那些个世代富贵的门阀。

    又比如叠笏坊西南角,几乎是斜街尽头的偏僻角落,亦静静耸立着一座规模宏大却形制怪异的王府——琅琊郡王府,与朝廷工部一众油水不少、官品却不高的四、五品主事比邻而居。

    之所以说其形制怪异,京中故老相传,这座王府的前身乃是一座佛寺,似乎是叫做荣王寺,据说是前代某位姬家宗室亲王捐资修建,后来那位亲王坏了事、晚景凄凉,连累这寺院也是树倒猢狲散,一度成为无人问津的荒园鬼寺。

    一直到十几年前,琅琊郡王受封开府时,上奏说不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得天子允准后,这才修缮一翻,将荒寺改建成了王府。

    琅琊郡王,乃当今天子膝下第三子——汝南王姬天养的第一个封号。

    当初刚刚成年的姬天养被封为郡王、钦赐王府一座的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无不惊诧,只因其生母不过是一个卑微宫女,且早早就过世,姬天养纵为皇子,却无母家帮衬,在偌大的皇宫中便如无根浮萍一般,能苟活下来已殊为不易,何德何能封王开府,更得到汝州琅琊郡这等民多田广的膏腴之地?

    然而姬天养确有出众才略,就藩三年而郡国大治,内无饥馑、外无盗贼,百姓军吏皆呼为贤王,又三年,功绩更著,且平定临郡邪教作乱有功,天子闻之喜悦,加封二郡,实领汝州南部三郡近乎半州之地,遂改王号为汝南王。

    至于这座并未随之更名的王府,只在汝南王进京朝见时才能多些人气,大多数时候则只有少数家仆奴婢在看守洒扫,又兼地处偏僻,除去左近一众工部官员,门前少有车马经过,清静得很。

    不同于郊外斗剑处和禁军大营的风起云涌、天象变换,今夜琅琊郡王府所在区域的夜色尤为浓重,王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中透出飘忽不定的朦胧光线,稍远一些的地方竟就看不真切,深沉静谧之中,颇有几分古怪诡异。

    正是月黑风高之时,一个壮硕人影突兀地在灯下现出身形。

    此人肤黑如炭,生了一张大饼脸,脖子既短又粗,五官更是野蛮粗犷得一塌糊涂,加之虎背熊腰,两手几乎过膝,将一袭淡青色锦袍撑的鼓鼓囊囊,便如一头直立行走的人熊。

    一柄长刀横斜在腰际,他垂着膀子,两手分别攥住了刀柄和鞘尾,晃晃悠悠地踱步前行。

    正是鲁绝哀之徒、罴蛮少主——赫连明河。

    经过琅琊郡王府门前时,赫连明河脚步不停,只抬头随意瞧了一眼匾额和灯笼,正要离去,忽地使劲儿嗅了嗅,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他身形一闪,卷起一阵猛烈的狂风,已是消失在灯笼摇晃昏暗的光影之下。

    斜街上顿时尘土飞扬,十数息之后,狂风陡止。

    “隔了老远就闻到股子杀气……”

    赫连明河立身在王府旁一道幽暗深邃的小巷巷口,瞪起眼珠子朝里望了望,惫懒笑问道:“嘿,是哪个要寻你家赫连爷爷的晦气?”

    他声音不大,却仍显尖锐刺耳、有若豺声。

    小巷内无人应答,其深处却忽地亮起两道冷冽光华,于一刹那间驱散了部分黑暗。

    “嗯?”

    赫连明河立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迈步而入,欣喜道:“方才小师叔杀人磨剑,着实威风得紧,我还感叹除了一个刘屠狗,这世上高手怎都跑去练了剑,何时能再遇到几个真正的带刀之人?不想紧接着就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瞧见了这两柄好刀,也不枉我巴巴地跑过来自投罗网。”

    小巷深处的黑暗之中,立着一个眉眼如画、剔透温润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色劲装,外罩绛红色袍裙,腰系兽头金带,脚蹬大红金丝蛮靴,大半截纤细白皙的小臂自宽且短的衣袖中露出,两臂各自盘绕着一道见首不见尾的龙形黑色刺青,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开来。

    少女双手反握住两柄泛着淡黄色光华的短刀,锋锐弧刃护住双臂,气机光明澄澈,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寒冬月轮。

    她身后更为浓重的黑暗之中似乎还蛰伏有某种猛兽,身躯不显,只露出一对宛如跳动的金焰般的眼睛。

    赫连明河的目光只在少女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便被两柄短刀牢牢吸引。

    短刀的刀身弯狭如残月,仅比小臂略长,刀柄形如飞鸟,均是单翅独眼,一左一右恰好成对。飞鸟的独眼中各有一根红线穿过,红线一头打成死结,另一头则一圈圈地缠绕在少女的小臂上,

    雪白皮肤、玄黑刺青、鲜红线绳,三种颜色都是极为醒目。

    赫连明河是个识货的,当下脱口问道:“双蛮刀?窦红莲?”

    窦红莲咧嘴一笑,下巴微抬,侧头斜睨着来人,轻描淡写道:“赫连明河,你的事儿发了。”

    “哎呦,我冤枉啊!说来惭愧,那天我连姬天行的一根毫毛都没伤到,他逃命时活蹦乱跳的,可是快活得紧嘞。”

    赫连明河闻言大乐,叫了两声屈,边抽刀边道:“听说剖肝、裂肺一出,可以消妄念、破执着?我的元罴法相尚缺许多爪牙,你这双蛮刀却是正合适。”

    窦红莲不答,只是将左脚向后迈出半步,脚尖虚点地面,双膝微曲,同时缓缓将右肘横在身前。

    她顺势微微低头,一张俏脸倒映在裂肺刀平放的刀身上,左手则顺持剖肝刀藏于身后,只露出一截刀尖。

    下一刻,少女猛地踏步前冲,裂肺刀的锋锐刀锋拦腰撞向赫连明河,剖肝刀的刀尖则撞在小巷的墙上,无声无息间已是切出了一条笔直的细线。

    赫连明河见状有些错愕,着实想不明白窦红莲这样一个如花少女,为何喜欢在如此狭窄的小巷内近身搏杀,这实在是太……太不雅致了。

    或者说,与剑相比,刀这种兵刃哪怕是由女子使来,依旧注定与雅致无缘?

    好在师承飞仙观主的罴蛮少主本就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微微一愣之后便即回神。

    他双手握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向前劈下。

    下一个眨眼间,两个人已近在咫尺,三柄刀凶狠地缠斗在一处,自始至终却都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听赫连明河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立刻砖石乱飞、烟尘四起。

    小巷内属于琅琊郡王府的那面高大院墙,赫然被一头浑身漆黑、虎头熊身的狰狞异兽撞开了一个近乎两人高、一人宽的大洞!

    窦红莲立在小巷里,双蛮刀微微收敛了锋芒,绛红色的裙摆舞动着,露出干练的白色劲装、华丽非常的兽头金带与大红金丝蛮靴。

    在她所立之地周遭,仍有无数散逸的刀气在切割纵横。

    清亮亮的黄白色剖肝刀气生发成一道道激荡的水波,眨眼便将院墙上的洞扩大了数倍。

    雾蒙蒙的灰白色裂肺刀气则凝聚成一根根狭长的飞锥,除了将残存院墙刺得千疮百孔,更有不少激射入院墙之内、四下乱飞。

    好在只是王府这面墙遭了难,窦红莲身后不知哪位官员的宅子几乎无损,算是逃过一劫。

    赫连明河手脚麻利地自瓦砾堆中爬起来,灵活地侧身躲过几根刀气飞锥,颇有几分阴沟里翻船后的恼羞成怒。

    他才要发作,浑身汗毛兀地倒竖,情急之下怪叫一声,就地一个懒驴打滚,沉重身躯将沿途碎砖尽数碾成了粉末。

    恰在赫连明河方才站立之处,正有一柄黯淡无光的长剑悄无声息地飞速掠过。若非他躲避及时,怕是此刻早已被一剑穿心。

    赫连明河惊怒交加,心中却愈发清明,见那柄长剑只是一闪即逝,并未再来袭杀,便也拄刀而立,没有轻举妄动。

    他长得虽野蛮粗犷,实则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物,情知这墙内可是一座王府,窦红莲乃至诏狱再想拿下自己,只怕也不敢借此地布局,让那名几乎一剑功成的剑客藏身其中。

    如此一来,出手之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就见窦红莲迈步进来,有些赧颜道:“红莲一时没收住手,惊扰了王驾,还请王上恕罪。”

    她眨了眨眼睛,又拍马屁道:“神物自晦,琅琊剑果然名不虚传。”

    “哼,孤王此次奉密诏入京,想来是瞒不过诏狱的。小红莲,你在江南做魔门归流堂主时整日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拜了吴碍为师,怎么还是不长进?”

    一个声音自远方传来,低沉中带着清冷。

    窦红莲闻言扬了扬眉毛,笑道:“王上宽宏,自不会跟我计较。”

    她斜睨了在一旁装聋作哑的赫连明河一眼:“还不快滚?莫不是在等王上留饭不成?”

    赫连明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你怎不滚?莫不是想留下侍寝?”

    双蛮刀再次泛起光华,窦红莲怒目相向、杀气滚滚,羞恼得血气上涌、霞飞双颊,艳丽有若桃花。

    汝南王姬天养的声音再度传来,清冷之中多了几分笑意:“既入了我府中,便不许再厮杀,你二人都来我殿中说话。”

    窦红莲哼了一声,迈步就走。

    赫连明河收刀入鞘,甩着膀子晃悠悠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进了一重宽敞院落,继而拾级而上,步入一座大殿之中。

    这大殿乃是昔日供佛之用,后来虽拆了佛像,换成王座,却仍留下许多痕迹,瞧上去颇有些古怪。

    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正坐在殿中,他头戴银冠,身上一袭墨玉蟒袍,五官俊朗、线条柔和,却是并未继承传说中当今天子那副让人望而生畏的虎狼相貌。

    他身后立着一座剑架,架上横了一柄无鞘长剑,正是方才差点儿将赫连明河刺杀的琅琊神剑。

    二十余年前诸皇子公主随天子巡幸北定时,真定老王爷不知何故竟对出身卑微的姬天养青眼有加,更将早夭王世子的佩剑“琅琊”相赠,因当时在一旁伺候的奴婢被真定老王爷斩杀一空,其中内情几乎无人知晓,待日后姬天养得天子另眼相看、封为郡王后,此事才渐渐在朝野之中传开。

    汝南王身边侍立着一人,生了一头白发,更兼绿眸赤瞳,表情阴鸷、目光残忍,哪怕依旧是少年模样,任谁看了都知其是个邪气森森的积年老魔头。

    赫连明河的脸色当即有些凝重,进店之前,他可并未感知到此人的存在。

    窦红莲瞥了这人一眼:“想必你便是那个食鬼喂羊的羊泉子喽?好好一门魔功练得乱七八糟,竟还能苟延残喘至今,也算是异数。”

    羊泉子笑容阴冷:“女娃娃口气不小,老夫在魔门南宗当供奉的时候,比你出生还要早了两百年,论辈分,你得叫老夫一生师叔祖!”

    窦红莲咧了咧嘴,似笑非笑道:“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还想反客为主?才一复苏就被刘屠狗一口气撵了几百里,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

    “王上,这等废物要来何用?你若觉得手下缺少人才,这位赫连兄倒是上佳人选,虽说他师父是个狠的,不可能容他直接投入府中,但帮着招揽些蛮族高手到麾下效命却不难,纵是因此恶了兰陵王爷,想来也是稳赚不赔?”

    “你!”

    羊泉子大怒,瘦骨嶙峋的手掌抬起,屈指成爪,冒出幽绿火焰。

    就听汝南王姬天养道:“好了,都消停些。”

    他看向窦红莲,淡淡地道:“还有吗?”

    “王上在南方如鱼得水,在北方却有些水土不服了。先是用人不当、弄巧成拙,几乎逼反了公西氏,因鹿公似乎尚在,是以就连陛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封公西家主为落霞将军。随后派去朔方夺权的李宋麒根本就是个废物点心,如今已渐渐被剑州陆丙辰架空,虽说陆氏家主剑州牧陆东隅是王上的死忠,然而只是庶出又被发配朔方自生自灭的陆丙辰却未必会听您的,要听也是听对他有提拔之恩的朔方将军常兆清的,也就是听……太子的,这就是资敌啊。”

    姬天养长身而起,转身背对三人,轻轻抚摸着剑架上的琅琊神剑,轻声道:“不要太高估孤王的肚量,说罢,你到底意欲何为?”

    窦红莲笑道:“我师父说,近些年来,王上对莲花峰用的心思有些少了,否则纵使鲁绝哀不下死手,法十二也不敢贸然离开江南背佛北上。”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师父,从私心上来说,红莲与魔门终究有份香火情在,莲花峰势力太强,红莲自己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姬天养沉默半晌,兀地哈哈大笑:“好!好!好!告诉你师父,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孤王对莲花峰的态度,从这座王府便可见一斑,否则父皇也不会将我封到临近莲花峰的琅琊去。”

    “赫连少主,你如有意,且在府中住下,孤王来日再与少主详谈。”

    赫连明河闻言立刻答道:“那便叨扰王爷了。”

    他说罢还啧啧赞叹两声,今夜所闻实在令他大开眼界,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姬天养点点头,探手将琅琊自剑架上取下,不再理会众人,迈步向殿后走去。

    他自后门走出殿外,殿后空旷,竟有着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

    姬天养立在坟前,扭头望向天子禁城的方向。

    禁城那高大宏伟的城楼和红色宫墙无声伫立,在京城中播撒下大片浓重冷峻的阴影。

    虽然此刻禁城之内许多重要所在仍是灯火通明,将一座座飞檐斗拱的殿宇楼阁映照得光辉壮丽,却也有许多不太要紧的偏僻之地已是漆黑一片,不闻人声,越发显得幽深肃穆。

    似乎京师郊外两位剑术宗师的一场生死斗剑、禁军大营中沸反盈天的龙争虎斗乃至琅琊郡王府深夜拆墙的噪声,竟都没能惊动那座已沉沉睡去的煌煌禁城。

    姬天养转过头,俯首看着孤坟,喃喃自语。

    “你听,那宫墙之下,不知有多少冤魂嚎哭,外面看着金碧辉煌,里头不知如何的肮脏龌~龊。”

    “你跟娘一样,都是个苦命的,娘好歹还有我这个不孝子,你却连孩子都没保住。”

    “再忍耐些,终有一日,我要娘和你,都能葬入皇后陵!”

    ***********

    为舵主~打望~道友贺!

    感谢xsfmail、雨王王王、苌瑞衫、血泣丶孤心轩、瞎の子、琞涎叔、☆黑白★、当年当当、遐迩xiaer、工笔鱼缸、笑看仙侠逍遥、天尊门下、抗日大队、古天墓、烤土豆君、白泽12345、书友160418192026242等诸位道友的打赏!

    熬到凌晨写就的五千字大章,本来还想着分成两章分两次发多骗些点击,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码字喜欢一气呵成,自然不能被大伙儿骂作断章狗。是不是诚意满满、节操尽复?推荐票拿来噻!

第七十二章 甘露元年,暮雨落花

    大周煌煌五十四州,中州居其中焉,人谓之“天下之脊”。

    究其形势,北倚伏龙、南望雁丘、西接漳水、东揽玉陵,又有东平、西安、南宁、北定四府为屏藩,州内土地丰饶,人民众多,大城布列,冠绝中原,实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

    其中尤以龙庭郡为最,历代天子皆于此择地筑城以居之,帝气所集、广大华美,故名之曰“京”。

    大周京师,继承上古帝京之根基,几经重修扩建,至先皇时,挟西征大胜之威,方才迁移门阀、厘定规矩,一举奠定今日之规模,其后经由先皇与今上两代天子苦心经营,终有如今琳琅百万户之胜景。

    红日西斜,正是天色渐暗、华灯将上未上之时。

    刘屠狗悠闲地走在京师西市的长街上,饶有兴味地瞧着长街两侧的各色摊铺,一处处勾栏酒肆、商行货栈地细细看过去,听着沿街商贩的吆喝叫卖、市井间的鸡鸣犬吠,竟是丝毫不觉厌烦,反倒有些乐此不疲。

    刘去病和小药童弃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昔日小乞儿如今已初露英武沉毅之姿,背上那柄东海沉铁打造的长刀放到别处或许识货的不多,但在这天下商贾扎堆的西市,已足够确保无人敢小觑这看似粗鄙军汉、乡下土包子的主仆三人。

    弃疾这个灵气非常而又表情淡漠的道装童子同样引人注目,尤其他腰间赫然挂了一枚光滑圆润的头骨,以细麻绳从眼眶处的空洞穿过,斜斜地倒挂着,随着双腿迈动而晃来晃去。

    刘去病斜瞥了一眼那不知惹来多少惊呼和侧目的头骨,边走边小声道:“我说,你真的每日观想这劳什子,要把它锻养成二爷屠灭刀一般的本命神兵?”

    因刘去病是跟着二爷的老人儿,平素也没杨雄戟那般爱作弄人,小药童对他态度尚可,不会刻意冷脸相对,但也绝对谈不上如何亲近。

    小药童闻言也不回答,只是信手托起头骨,一丝细不可查的黑气从指尖飘出,自头骨鼻孔处的空洞钻入,头骨似乎随之起了某种深邃的变化,细细看去却又好像与先前一般无二。

    刘去病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摇头道:“我虽没见过那个羊泉子,但我敢肯定,他若是知道自家养了二百年羊才攒下的宝贝尽都喂了它,只怕要活活气死。只是你炼这劳什子能有啥用?拿来砸人都嫌累赘。依我看倒是跟任西畴的人皮鼓挺般配,索性送了他当鼓槌如何?”

    小药童五指倏然合拢,将头骨紧紧攥住,冷漠而又一本正经地道:“师父说,这头骨是一位练了一辈子‘温吞水’的练气境老道士的,持之行气,不论是道门养生功法还是师父自创的‘蛇吞象’,都有辅助增益之效。本来若不是师父粉身碎骨了,原本他死之后,自己的头骨也是要留给我的……”

    刘去病听罢,张了张嘴,良久才道:“原来除了筑京观,这人的脑袋还有这样的用处……我跟你说,有机会咱们去趟西北,公西少主那里什么样的头骨没有?当初屠城屠寨,和尚道士不知杀了多少!”

    小药童平静无波的眸子中罕见地多了些光彩:“真的?”

    “那是!凭二爷和我的面子,你可着劲儿挑便是!到时候给你做条头骨念珠挂脖子上如何?”

    两个孩子窃窃私语着,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竟是如此骇人听闻。

    刘屠狗笑了笑,插嘴道:“羊泉子当做宝的东西未必就如何好了,阿嵬不也说,幸亏机缘巧合得高人相助,否则早晚被阴山地脉龙气害死,弃疾你若不想变成羊泉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趁早都喂了头骨才好。嘿,羊泉子拿你当羊来放养,却不知你天赋何其之高,竟能反客为主、驾驭他的黑气。”

    说这话时,三人恰好走到一处大酒楼前。

    这酒楼规模甚大,却不似这长街上的同行一般极近雕廊画栋、华丽富贵之能事,亦没有美貌女子倚着窗子以红袖相招的旖旎风情,甚至连门前廊柱都没有上漆,一切皆是木材原色,朴拙得很。

    饶是如此,这酒楼前却是车马盈门,许多衣着光鲜的护卫、豪奴安静候着,神情倨傲中又带着某种恭敬,又有许多童仆、婢女簇拥着各自主人进进出出,路上行人则都是匆匆而过,鲜有驻足停留或如三人一般慢慢挪步的。

    刘屠狗瞄了一眼这酒楼,话锋一转道:“这西市逛了一整天竟是没逛完,规模可是比兰陵的大的多了。”

    “兰陵?”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立刻竖起了耳朵,关于二爷的出身,黑鸦卫里可是众说纷纭呢,杨雄戟私下里还曾偷偷问过跟随二爷最早的刘去病,却仍旧没得到一个确实的答案。

    刘屠狗一时说漏了嘴,当下咧嘴一笑,状似随意道:“就是兰陵王的封地云州兰陵郡啊,他就藩兰陵时,我恰好就在郡城中的西市闲逛,还曾和燕铁衣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刘去病闻言哦了一声,微微迟疑后道:“二爷,提起兰陵王,这京师里可谓权贵遍地,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既已进了京,您总该换套鲜亮些的行头才是。”

    刘屠狗闻言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仍旧是一身黑色粗麻劲装、一双黑面千层底布鞋,虽早已不是当初在老王掌柜店里换上的那套,但样式却一般无二,此外除了背上的屠灭刀,便再无多余之物,虽无华丽富贵之气,却是一尘不染,有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清新味道。

    忆及抠门儿的老王掌柜,刘屠狗便不由自主想起那句“尝尽此生天下美酒三百斤”的豪言,想起二十年西凤老酒的淳厚甘冽,以及那坛必须等他刘屠狗带着媳妇去才能喝到的六十年女儿红。

    不知怎的,忽然又想吃老王店里的冬笋与蒸鱼了……

    对了,还有那枚被老王头视为心头肉的紫砂壶,据说是出自曼声大师之手,当时听来还不觉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猜测,这位制壶大师,莫非就是壶仙苏曼生?

    刘屠狗摇头笑笑:“大好男儿立此世间,可不是为了那些只看衣裳贵贱的睁眼瞎而活,二爷我纵使一身布衣,先见真定王、又见兰陵王,亦何曾稍稍屈膝!”

    他反手一拍屠灭刀的刀柄:“任凭是谁惹到咱爷们儿头上来,再如何的奢遮富贵,见此也须尽低头!”

    话音才落,便听道旁那座大酒楼中传出一声朗笑:“可是猛虎卧鸡群的刘兄?小王方才落座不久,不想竟就得遇英雄,岂非有缘?还请登楼一叙!”

    不是别人,正是兰陵王姬天行。

    姬天行忽然发声邀人,楼外三人还未如何,楼中桌椅挪动声、杯盘碰撞声、跪拜称颂声已是响成一片。

    背后随口议论了几句,却被正主听了个正着,饶是二爷脸皮厚实,也不免有些尴尬,当下嘿嘿一笑,转身迈步走向酒楼。

    进门前抬头一瞥,看见了同样无漆无描金的匾额上刻了三字——匹夫楼。

    在楼中食客的注目之下,侍者将刘屠狗引上三楼正厅,两个孩子则另有人安排。

    三楼厅中并无雅间,只以同样毫无纹饰、写了些文字诗句的薄纱屏风相互隔开,透过屏风可以看到座中人的模糊身影,若是左近他席的客人谈笑的声音大一些,无疑也会受到影响,这可不像是一个宗室王爷愿意待的地方。

    居中靠窗一桌,隔着屏风,座中人的目光纷纷朝登上三楼的刘屠狗看来。

    远远便听姬天行介绍道:“晏大学士、孟楼主,诸位,小王今日要引荐一位少年英雄,便是那气吞长河、一战而天下知名的黑鸦校尉刘屠狗。”

    刘屠狗却没有急着上前相见,而是停在屏风前细细观看其上文字。

    “说起蓟州形势,西揽幽、朔虎狼之地,东接青、龙膏腴之土,南倚恒山,北压狄原,金城初虎踞,巍巍然天下雄关……”

    这座屏风上的文字如龙蛇游走、极近狂态,竟隐隐生出凛凛威严与豪迈之气,此等异象,刘屠狗还是头回遇到。

    因是草书,他并非每个字都认得,题目倒是瞧得清楚——《金城赋》。

    瞧着瞧着,刘屠狗已是烽烟满眼,正是在这蓟州金城关之下,黑鸦卫浴血搏杀,他力压金狼军大统领萧驮寺,一刀斩落贺兰楚雄的中军金狼大旗。

    这么一耽搁,屏风之后便有人不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哼,恃才傲物,不过一匹夫尔,倒是与此楼之名相称。”

    刘屠狗不以为意,笑着随口应道:“匹夫便匹夫,我读书少,但好歹也是看过几版《圣章》的,却竟没读过《金城赋》如此雄文,可不就是个粗鄙匹夫么?”

    “哦?”

    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忽地哈哈大笑:“来啊,撤去屏风,以观贤才!”

    立刻有人将屏风收起,露出窗边一桌客人来。

    兰陵王姬天行竟不是坐在主位,一位鸡皮鹤发的白衫老者居中坐着,气态雍容、顾盼神飞,一身的饱学书卷气,手指捻着长须,朝刘屠狗笑道:“刘校尉,这篇《金城赋》果真是雄文么?”

    未等刘屠狗回答,白衫老者一摆手:“自然是雄文,老夫自负才高、领袖群伦,天下才气归我,一如百川之归海。你方才说你看过几版《圣章》?不知都是哪家哪阀的珍藏,抑或是二百年前孤本,才未将老夫的《金城赋》收录进去?”

    “除了家兄所传,便是南史氏了。”

    老者点点头,自嘲道:“那便是了,他家最是食古不化,老夫不是圣贤,文章自然没资格收录其中了。”

    听到“南史氏”三字,姬天行脸色微微变化:“刘兄竟看过南史氏《圣章》,莫非与他家是世交?”

    刘屠狗摇摇头:“只识得南史椽一人罢了。”

    姬天行忽地一抚掌,站起身来,延请道:“只顾着说话了,刘兄快请入坐。”

    他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身材修长却矫健,脸上棱角鲜明,剑眉斜飞,看向刘屠狗的目光中多了某种欣喜亲近之意:“先前在十二和尚处就听闻刘兄与燕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竟就是在兰陵城中,可惜可惜,小王竟是失之交臂了。”

    城中传说兰陵王回城途中遭遇刺杀,侍卫几乎死绝,如今看来,姬天行的情绪似乎并未受到刺杀影响,竟还有心情邀人饮宴。

    姬天行指着居中的白衫老者介绍道:“这位便是写下《金城赋》,引得京师纸贵、无数游侠儿从军西征的晏浮生晏大学士。”

    说罢,姬天行又指向侍立在自己和晏浮生身后的一人,道:“这位是匹夫楼的孟楼主,乃是上代天子师孟夫子的嫡孙。”

    这位孟楼主中年模样,肤色黑红,两鬓苍苍,五官朴拙、双眉粗重浓密,骨节粗大,穿一身玄青色的麻衣劲装,根本不像是帝师之后,分明就是个武夫,难得的是气机丝毫不漏,一时间竟看不出其具体境界。

    “孟匹夫有礼了,刘校尉硬接神通一刀,修为之深、意气之烈,匹夫平生仅见,着实是佩服!”

    原来匹夫楼的名字竟是这么来的。

    刘屠狗亦是抱拳还礼,见姬天行再无介绍其他陪客的意思,于是径直上前,在下首空位上坐下。

    就听晏浮生笑道:“刘校尉没来时,我正跟兰陵殿下唠叨些陈年旧事,恰说到今上年号的来历。一百六十余年前,正当盛年的先皇毫无征兆地突然下诏禅位,昭告朝野当日,恰逢日暮时分,京师繁花尽落、周天普降甘霖。

    年纪尚幼的今上于暮雨落花中奉诏,登基之后即改元甘露,是为甘露元年。”

    晏浮生顿了一顿,继续道:“今上亲政后即下诏,在位于龙庭郡之南的雁丘山行宫——甘泉宫前筑造通天台。位于矮山之巅的通天台高二十丈,去地则达百余丈,无论**雾气、京师灯火悉在其下,与雁丘山最高峰的罗浮顶遥遥相对。台上又有金铜仙人二,面朝东方,一托承露盘、一举擎玉杯,以承云天之甘露。据传今上原本还打算择地营建一座大甘露寺,然而其后历经几多波折,最终不了了之。”

    说话间,风自窗外吹进厅中,其中夹杂着些雨丝,外头竟是下雨了。

    一个侍者匆匆走上楼,在孟匹夫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就见后者一怔,脸上多了几分震惊和急迫的意味儿。

    孟匹夫开口道:“小师叔,街中树上生的花儿……尽数落了!”

    在座诸人目瞪口呆,姬天行更是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他望了片刻,猛地回头看向晏浮生:“宫中消息,父皇近日身体欠安。如今又现如此异象,大学士,难道父皇他……他……”

    ********

    雁丘山,罗浮顶。

    昔日罗浮顶上生着十二株老松,剑魔吴二三与湘戾王余孽一场厮杀,毁去了三株,只余其九。

    曾经第七株、如今第六株老松下,吴二三面向西方,抱剑而立。

    远方,有一座超出云雾的高台耸立,台上隐约立着两尊金光灿灿的铜人。

    铜人头顶,本该一片晴空之处,正有一片古怪的乌云飞速汇聚成形,云中电光闪烁,透出沉重的威压。

    金铜仙人手中巨大的承露盘与擎玉杯忽地飞起,径直投入那片乌云之中。

    那一刹那间,吴二三分明看到,乌云之中赫然有一只无比巨大的眼睛。

    *********

    京师禁城,天子寝宫——大明宫。

    一个须发皆白、五官轮廓深邃的老者自龙床上坐起,呆愣半晌,这才起身下床,朝着通天台的方向深施一礼,轻声道:“多谢老祖延我三年寿数。”

    一个不知自何处传来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却并未传出殿外半分:“你有功于姬氏,方有此报。”

    一个穿大红蟒袍的老太监匆匆入殿,见老者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倒,泣不成声道:“陛下,日暮时分下了一场雨,满城繁花尽落,就像……就像……”

    “就像朕奉诏那日一样。”

    老者自嘲一笑:“先皇西征之后,姬氏虽威压天下,上上下下却也是百废待兴。朕这个守成之君,于姬氏最大的功劳,就在于活得长久呐。话又说回来,朕赖在这个位子上,确实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很多人乃至这方天地,都有些不耐烦啦。”

    他摆摆手:“传朕旨意,明日大朝会,在京王侯大臣俱都参加,无旨意不得缺席!”

    *********

    石佛之南,通往卧佛处的田间小路上,路面已被拓宽,除了当日被十二和尚踩出的深深脚印,一处挖开不久的深坑内,赫然躺着一块旧石碑。

    法十二冒雨蹲在深坑内,以手指一点一点拂去碑上的浮土。

    渐渐的,他脸上露出虔诚之色。

    只因那碑上刻了四字——大甘露寺。

    ************

    不算以下字数也达到五千了,感觉自己越来越会水了。

    感谢等琞涎叔380、雨王王王1588、瞎の子210、当年当当1988、遐迩xiaer100、烤土豆君1176、我的松子呢?200、古天墓100、工笔鱼缸588、打望170、天尊门下100、z1789057425770、无风皆殇588、笑看仙侠逍遥120、mrfine2476、晓枫红叶588、罗迪大叔20、00055610的打赏!间隔有点儿长,许多道友更是多次打赏,如有遗漏、误算,还请多多包涵!

    最近忙死,上火上得舌头都要烂了,可能正因人生匆忙碌碌如此,才会写出刘屠狗这个角色吧,愿诸位道友能如二爷一般念头通达。

    前面的各种伏笔和恩怨纠葛,等到神通论道时会有一个大爆发,我盯着大纲一琢磨,简直可以写一卷篇幅出来,问题是,啥时候才能写到那里爽个够呢?

第七十三章 孟门(上)

    晏浮生晏大学士话音才落,一百六十年前暮雨落花的异象便重现于世,巧合至此,匹夫楼中诸人俱是极为讶异错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待听到兰陵王姬天行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的那句“父皇近日身体欠安”,在座这些个心思敏锐之辈彼此对视一眼,惊怖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一位陪客不经意间将目光扫到刘屠狗身上,立时联想起诏狱忽然征召三千骑入京之事,两相印证,惊骇之余亦有恍然大悟之感,随即就见那位黑鸦校尉向自己无声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

    他的脸色刷地雪白,脑门上立刻沁出了一层油汗,连忙扭过头去,不敢与刘屠狗对视,心中却是大骂道:“呸,只知狐假虎威、屠戮无辜的鹰犬败类,早晚不得好死!”

    晏浮生晏大学士先前只提及先皇禅位、今上改元甘露,然而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因为正是在那场暮雨落花之后不久,仍是盛年的先皇便忽然驾崩了,一代雄主的霸业就此戛然而止,死因却是众说纷纭,但无论哪种都与寿终正寝沾不上边,而大可冠之以“暴毙”二字。

    “殿下慎言!”

    晏浮生面沉如水,颔下数根长须被他下意识以手指捻断而犹不自知。

    就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在众人注目之下先是一丝不苟地将身上白衫整理一遍,待面色平静、呼吸匀称后方才向姬天行拱手行礼。

    “嗯?”

    刘屠狗有些惊奇,只因晏浮生这看似普通的一拱手,明明并无催动体内灵气、神意乃至灵感的迹象,一举一动间却有某种难以言表的神韵透出,甚至隐隐牵动了楼中灵气变化,将他环绕当中。即便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见了,也要受此影响而心生肃穆庄重之感。

    他早已看出,眼前这位晏大学士有着灵感宗师的境界,但明显只是单纯蓄气养意的结果,并无半分武者修士于搏杀中孕养出的气势,没想到竟能有这等举轻若重的道悟。

    这可极是难得,恰与当日大旗门主张宝太那招举重若轻、寄托神意于酒碗的霸王举鼎相映成趣,两者均是意在气先、以意驭气的高妙法门。只是张老兵痞能有此进境,全赖阴山脚下那位道人的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晏浮生又是得了什么机缘,竟比老兵痞还要高出数筹?

    记得老狐狸曾偶尔提及,修行法门无非道、术二字,放到周天之内便是所谓的意、气之法,虽与真正的道、术都相去甚远,但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修者或蓄眉间灵台意,或养胸中不平气,或以意驭气,或以气弘意,即便是讲究奉献牺牲的神道,也仍是换汤不换药的神与气合。

    老狐狸还说,野狐一脉论心不论迹,心意越是纯粹,便越是近于道、近于佛、近于真我本性,正所谓红尘不染赤心肝,杀人放火也是禅。

    刘屠狗赤子之心、有望入道,偏偏初修行时便有重术轻道之嫌,以《心血淬刀经》筑基、以《病虎锻体三式》练气,无不是自外而内的“笨法子”,幸而走了一条生冷不忌、融汇百家的路子,竟给他误打误撞创出《屠灭观想法》乃至内外兼修的《屠灭锻兵术》,渐渐重意不重气,更不重招式,及至融汇《乙木诀》、《刀耕谱》等法门种下刀种心根,更是舍心意外再无他物,彻底将半步神通的境界稳固,这才有了不久前硬接鲁绝哀一刀的壮举,毕竟刀气尚可磨、神通意难敌。

    今日他首次见到读书人中身具修为的大儒,特别是那心意不出而灵气相随的玄妙境界,几乎超出了意、气法门的范畴,虽不及道,也不及神通,但比之能以虚化实却未脱灵感窠臼的半步神通要更进一步,几可谓之神通雏形,老一辈宗师千锤百炼出的高深境界,确非刘屠狗这等江湖后进可以企及。

    孟夫子弟子,确实非同凡响。

    当然了,境界有高下,生死无藩篱,真个拼命,刘屠狗能接鲁绝哀一刀,这位大学士却未必能挡刘二爷一刀。

    刘屠狗见猎心喜,一时间虽脸上不动声色,而心湖中已是念头纷呈。

    就见晏浮生行礼罢,缓缓开口道:“今上登基以来凡一百六十载,英明睿智、政通人和,论及享国之久,纵穷搜史册,亦不多见,可见陛下身体强健,远非常人可比,即使偶染微恙,自有上天庇佑,当可逢凶化吉!区区异象,又何足道哉!”

    “殿下身为皇子、又是王爵,切不可言语无状、自乱阵脚,若因此助长了城中恐慌、惊动了今上,殿下罪莫大焉!”

    “诸位,兰陵殿下纯孝,忧虑陛下病情,一时口不择言,在座诸公当知晓其中利害,出了此楼切不可胡言乱语,坏了殿下清誉!”

    所谓大学士,乃是可以与武侯并肩同列的紫衣国士,虽未必执掌实际权柄,所享尊崇恩荣却还在诸位执政之上。

    此时的晏浮生再无先前才高自负、高谈阔论的狂士模样,而是名副其实的饱学鸿儒、无双国士!

    几句话出口,一众陪客俱皆凛然,纷纷应诺。

    自知失言的姬天行原本脸上乌云密布,此时方才稍霁,不由面露感激之色,向晏浮生郑重回礼。

    晏浮生坦然受之。

    姬天行微微停顿,又朝众陪客们团揖一圈:“诸位,今日且到此为止,改日有暇,小王再设宴相邀。”

    这便是逐客了,一众陪客早没了饮宴的兴致,再待下去只会惹祸上身,当下连忙就坡下驴,回礼后纷纷离席下楼。

    他们这一动,整个匹夫楼中的食客如梦初醒,立刻闻风而动,不一会儿工夫,楼前的车马便几乎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座匹夫楼人去楼空,三楼之上只剩下姬天行、晏浮生、孟匹夫和刘屠狗这寥寥数人。

    刘屠狗原本不欲趟这趟浑水,毕竟身为镇狱侯亲军校尉,跟一位宗室王爷不清不楚甚至与闻机密,这可是大大的不妥,传了出去落个吃里扒外的名声都算轻的,但凡镇狱侯爷心眼儿小些,恐怕是后患无穷。

    只不过自打姬天行失言之后,孟匹夫原本不曾外泄半点的气机就如江河水涨、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庞大无比、力量雄浑,将他一口吞入、牢牢罩定,竟是上楼容易下楼难了。

    刘屠狗怡然不惧,大马金刀地坐在原位,目视兰陵王,无声地咧嘴一笑。

    姬天行眉峰如剑,眼角与唇线也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轮廓,五官虽与俊美无缘,但胜在棱角鲜明,显得刚毅果决。

    他此时再无先前那般礼贤下士、谈笑风生的温和模样,见状只是微施一礼,沉静道:“刘兄且安坐,小王和孟楼主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兄台留下做个见证,他日镇狱侯乃至父皇问起,兄据实以奏便是,也免得父子猜忌、兄弟相攻。”

    他负手在楼上踱步,边走边轻声道:“说起来,父皇在位的这一百六十年之中,诞下的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惜多数都没能活到成年封爵的那一天。父皇伤心伤得多了,又怕在位日久、子嗣繁衍拖累宗室,索性立制,只将灵感境以上或是郡王以上的子嗣计入嫡脉,且是以破境或封爵的先后排序,而不看其年纪长幼、生母是谁,其余子嗣即便是皇后所出,若不成器,亦只能享受一代的富贵。”

    姬天行猛地停下,回身看着刘屠狗:“你只看我如此年纪,竟能位列嫡子第七,便知一百多年中有多少明枪暗箭、夭折早逝的惨事了。每次午夜梦回时细细思之,小王都不免忧惧惶恐、汗湿枕被!”

    刘屠狗收起笑容,微微侧头似是回忆起什么,淡淡地道:“你倒是实诚,我听手下人说,甘州的公西氏少主近日要代父入京谢恩,他也是个喜欢交浅言深的实在人,你不妨见一见。”

    黑鸦校尉在说到“实在人”三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却听不出是贬是夸。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愿与不愿,他刘屠狗都已被卷入这大周天子之位的夺嫡之争了,恐怕今日之后,许多人会将他视为兰陵一党,甚至将此视为镇狱侯的一种表态。

    恰在此时,孟匹夫将笼罩在他身上的气机收回,略微低头、眼帘低垂,好似一个不起眼的奴仆般垂手侍立在窗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刘屠狗瞟了孟匹夫一眼,这正是咬人的狗不叫,明明瞧上去像是个朴拙寡言的老实人,阴起人来端的心狠手黑、毫不拖泥带水呐。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叹了口气,不论孟匹夫所为是出于姬天行或晏浮生的授意还是临时起意自作主张,他刘二爷争强好胜、不肯稍弱于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子怕是被人摸透了,竟然一时不察被人摆了一道。

    姬天行听了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转而再次向晏浮生恭敬行礼,问道:“小王年幼无知,惊惧之下竟致乱了方寸,实在惭愧。只是如今异象既出,朝野人心不免动荡,不知大学士何以教我?”

    ********

    正文三千,实在是忙,而且还各种衰,周末回家,车停在马路边的车位上,过一宿竟然丢了,买了还没一年呢,幸亏有保险,但仍然很糟心。

    特别鸣谢二流侦探猫、琞涎叔、笑看仙侠逍遥、雨王王王、绝版v烂人等道友发的推荐票红包,我还纳闷最近怎么收藏上升幅度这么大,问了朋友才知道还有这种东东,实在是感谢大家!只可惜更新没跟上,收藏又开始掉,惭愧啊惭愧!

    感谢雨王王王100、古天墓10、琞涎叔608、糖精取僧588、dreaz30、绯云~30、遐迩xiaer100、瞎の子100、☆黑白★10、打望100、我的松子呢?100、绝版v烂人300、武晨先生100、起店急吧10、夜殇空100、筱溪的老公100、顾首倾城100、二流侦探猫100、想想简单的旧100、笑看仙侠逍遥100的打赏!

第七十四章 孟门(下)

    兰陵王毕恭毕敬诚心求教,晏浮生却再无先前肃穆模样,反而一撩长衫下摆,复又落座,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向刘屠狗扬了扬而后一饮而尽,这才悠然道:“刘校尉,当日你气吞长河之时,老夫恰在天狱山上与谢山客饮酒,那老货几次几乎按耐不住要出手与鲁绝哀做过一场,可惜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事后老夫笑他无胆,说你谢山客枉为诏狱青衣的首领,见到有人在京师地面上大打出手竟也不管,当真不要这张老脸了?你猜他怎么回答?”

    刘屠狗虽是头回听闻谢山客的名字,但对诏狱的青衣鬼卒却并不陌生,犹记得死在他刀下的第一位宗师,正是名为诏狱鬼卒、实为军部密谍的“铁笛吹云”许逊,而自家被镇狱侯盯上,恐怕正是自灵应侯府一事始。至于那位窦少主说黑鸦入诏狱是她一力促成,二爷顶多信上三分。

    他并不知晓谢山客的脾气秉性,自然无从猜测其如何回答,只不过当日情景犹历历在目,及至刀气长河降下,京师乃至四方的高手气机显露,却无一例外选择袖手旁观,既然彼此并无交情,那么无论有何缘由,都与他刘屠狗无干。更何况方才吃了个闷亏也就罢了,刘二爷可绝不愿意再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当即咧嘴一笑,才要张口,晏浮生却已先一步自问自答道:“那老货说,坐看麾下校尉螳臂当车,吴碍舍得!口口声声爱民如子却任由百姓蒙难,敖莽舍得!帝气动摇寿数被斩,天子舍得!折姬室之运以挡天数,神主舍得!他老谢不过一介山中野人,一张老脸能值几文钱,又如何舍不得?”

    这话说的明白,当日鲁绝哀看似小题大做、肆意妄为的一刀,背后竟有这等骇人听闻的隐情!

    姬天行猛地直起身来,眼中闪动寒芒,又惊又怒道:“大学士方才谈及甘露元年旧事,难道并非巧合,而是早有预料?随后于众人面前一番强作镇定,又是安抚又是恐吓,亦不过是在演戏?”

    晏浮生丝毫不以为忤,轻轻放下酒杯,笑眯眯地道:“殿下,这里没有闲杂人等,就不要扮出一副孝子贤孙模样了吧。先前你要将话题往甘露元年上引,老夫可是一力帮衬来着,那时咱们彼此间就该心照不宣了嘛。”

    姬天行闻言,脸上惊怒之色尽去,微微抿起嘴唇,五官轮廓显得越发深邃硬朗。

    他哼了一声道:“姜还是老的辣,小王竟是看走眼了!”

    “殿下谬赞啦,听说有个出身不凡的年轻人在殿下府中出谋划策,他家别的本事没有,看周天大势却是最为精准,更何况还有殿下外祖父薛侯在,怎么可能事前对此一无所知?这雨早不下晚不下、这花早不落晚不落,偏偏要在殿下请老夫饮宴之时,要我说啊,这天下再无一件巧合事。”

    “嗯,让老夫猜猜,若非一向只有才名而无政声的晏某人突然一反常态,开口稳住众人,依着殿下原本想法,接下来莫不是要于众目睽睽之下演一出贤王爷心忧父皇冒死闯宫?也不对,这样未免痕迹太重,徒惹人生疑生厌。是了,你指使匹夫留下刘校尉,让他耳闻目睹你向我诚心求教,莫不是要让老夫被陛下猜忌,索性顺水推船站在你这头?”

    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姬天行却是极为平静,只淡淡地瞥了刘屠狗一眼,回到桌前坐下,微微垂下头沉默不语。

    晏浮生不为已甚,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再次看向刘屠狗,笑容玩味:“刘校尉,你当日一口鲸吞而江河水尽,固然痛快淋漓,却不知险些坏了多少人的如意算盘呐!嘿,若非鲁绝哀那一刀中所蕴神通大力先就耗去了**成,你此刻焉有命在?”

    “哦?可不是俺命大么!听老晏你这么一说,此时回想起来还真是后怕得紧……”

    刘二爷笑容灿烂,这兰陵殿下和晏大学士百般算计、机变百出,戏里还有戏,圈套里又有圈套,明明各怀心思,偏又能配合得严丝合缝,若非亲耳听闻,当真还以为一个是孝子贤王,一个是名臣国士,着实是叹为观止。

    他叹息道:“说起来,今日饭还没吃成,倒先看了场好戏,只是不知二位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接下来是要一拍两散还是根本就……一拍即合?”

    “刘校尉倒是个妙人,竟是一针见血!”

    晏浮生哈哈一笑,转头朝孟匹夫道:“还不速速叫人换上一桌上等席面来,敢算计你师叔,少不得要喝干你几坛子百年陈酿!”

    见孟匹夫微笑着躬身而退,他这才回过头来,抚掌笑道:“原本直到落花之时,老夫还自以为可以从容脱身,可殿下竟而情急失言,紧接着匹夫就暗中向你出手,这才后知后觉心说不妙,以匹夫的手段,你刘校尉都无法轻易摆脱,更别提我这个老头子了。噫,一念之差,这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喽!”

    这话说的明白,姬天行猛地抬头:“能得大学士及孟门之助,小王幸甚,日后如能成事,天行又何吝帝师之位!”

    他边说边站起身,避席再施一礼,已是喜动颜色:“想不到方才一番问答,都是大学士在试探小王!”

    “老夫虽说一把年纪了,可也不想就这么给一位昏庸之主陪葬呐,不试探一二怎么行?说起来,殿下城府修行尚可,可这回行事的手段嘛,一不够狠辣,二不够圆滑,既没有将老夫的退路堵死,也无法让老夫心悦诚服,换做旁人,只怕要鸡飞蛋打、弄巧成拙。那个世家里出来的小子就是这么给你谋划的?也不过如此嘛!”

    姬天行笑着答道:“他说,若小王圆滑老辣、格局已成,又何须帝师教导,孟门的学说又何以复兴于朝野,如此大学士反而要避小王如蛇蝎了!”

    晏浮生闻言一愣,沉默半晌方才道:“后生可畏啊!”

    他摆摆手,自嘲一笑:“殿下提到孟门……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孟门?这朝廷中枢且不提,就连那偏僻边镇都早已被瓜分殆尽,唐符节、陶邺中那帮地方大员,说是夫子弟子,嘿嘿,殿下羽翼丰满之前,还是不要指望的好。是了,殿下后起之秀,但终究根基尚浅,正是雪中送炭烧冷灶的好时节,以孟门如今的境况,与其去别家锦上添花,还真不如搏上一搏。”

    说到此处,晏浮生正色道:“殿下给匹夫许了什么诺,老夫大概猜得出来,他没能承袭夫子的学问,却承袭了夫子的鲁直,还望殿下莫要相欺!”

    姬天行肃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而后齐齐向刘屠狗看来。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让刘屠狗头皮一麻。

    他咧嘴一笑:“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在下都听到了,不知殿下和大学士有何指教?”

    晏浮生呵呵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道:“遍观朝野,格局权势有望重现乃至超越昔日孟门盛况的,唯敖莽一人,朝堂政事且不论,只说这回法十二背佛北上,背后就隐隐有此人甚至今上的影子。说起来,若无敖莽在幕后推手,刘校尉也无这么好的机会一举成名天下知。连同那座与伽蓝寺同处南方的西湖剑宫,刘校尉可知,这些一根筋的教门修士与桀骜不驯的江湖剑豪,何以都对敖莽推崇备至、受其驱使?”

    刘屠狗静静听着,一路上所见所闻自心间流淌而过,蓦然间福至心灵,答道:“气运?”

    晏浮生颔首道:“不错!那敖莽将春雷剑并两句诗赠给郑殊道,哦,此人是西湖剑宫宫主弟子,也是甘州牧郑夔之子,郑殊道因此灵感。此事听着玄妙无比,其实说穿了就不值一提,不过就是有感于春雷剑上所余剑道气运,又受到敖莽转赠的世俗气运加持,外加他本人资质尚可罢了。敖莽如此舍得,千金买马骨,自然会有大批修士趋之若鹜了,就连莲花峰与西湖都不能免俗。”

    “刘校尉,你惊才绝艳,假以时日踏足神通应当不难,但若想早日登顶乃至更进一步,嘿,没有天地气运供养而欲求超脱,何其难也!”

    刘屠狗看了姬天行一眼,笑道:“所以大学士的意思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与人分享不如吃独食?只不过论修为,孟楼主未必不如我,论亲疏,我更是远远不及,何以大学士与殿下愿意另眼相看?”

    “孟楼主志不在此,更何况气运之外还有气数二字,孟楼主已非盛年,即便气运尽数予他,也未必能如意,刘兄心如赤子,敢向神通挥刀,必是重义守诺之人,小王信得过!”

    兰陵王侃侃而谈,说出的话气魄大得惊人。

    他轻描淡写道:“事成之后,朝堂归孟,江湖归你!”

    ********

    感谢琞涎叔608、雨王王王100、无风皆殇200、我的松子呢?100、遐迩xiaer100、古天墓50、顾首倾城688、斜风子100、瞎の子100、打望100、的打赏!

    本章这种情节写起来比较累,也容易出bug,但真的很有成就感和不明觉厉的装~逼范儿,自我感觉与上一章合看应该会比较爽,有同感的投个票噻!

第七十五章遍数天下须眉子,不肯折腰是男儿

    兰陵王三言两语之间,意气风发、划分河山,单论气魄,已称得上枭雄英主。

    即便晏浮生这等老于世故、亲身经历过二百年前那场风云变幻的人物见了,亦不禁有些心神激荡,捻须颔首道:“气数轮转,又到了风云际会之时,老夫此生能两次躬逢其盛,何其幸哉!”

    姬天行脸上带着畅快笑意,殷勤道:“能与天下英才共图大事,小王亦是与有荣焉,却不知刘兄意下如何?”

    刘屠狗站起身来,笑容灿烂,眸光明亮,先是拱手一礼,而后转身就走。

    这一下可大出姬天行与晏浮生的意料,直到二爷走到三楼的楼梯口,眼瞅着就要下楼,姬天行方才有些惊疑地开口问道:“刘兄意欲何往?”

    刘屠狗脚步不停,三两步间已是下了楼,唯有爽朗的笑声在匹夫楼中回荡:“殿下所言,当真好大一张画饼!刘某只是听听便觉饱了,再不走,岂非要活活撑死?”

    闻听此言,姬天行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许多,额头两侧隐隐有青筋跳动,咔嚓一声,他脚下一块楼板竟而断裂成两截。

    晏浮生脸上倒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是微微一笑,向兰陵王举杯道:“殿下可听说过东海之中有一种名为吞舟的大鱼?鱼大方可吞舟,必先有吞舟之度量,而后方能成人事之大者,殿下勉乎哉!”

    却说刘屠狗下到二楼,就见满楼宾客皆无,连跑堂的都不见一个,只刘去病与小药童等在楼口。

    他向两个孩子点点头,笑问道:“都吃饱啦?二爷我可还饿着呢,走,换个地儿。”

    刘去病原本神情凝重,楼外暮雨落花异象、楼内鸡飞狗跳散场的一幕绝非寻常,此刻见自家二爷神态自若,这才稍稍放心,只是点点头,轻声说了句:“二爷,这楼里的伙计掌柜俱都身手不俗,确实不是个吃饭的好地方。”

    小药童本就早慧,灵觉亦是惊人,此时便闷不吭声地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迈步往一楼走,拐过弯来就见孟匹夫一手提了一坛老酒,静静站在一楼通往二楼的第一级台阶上,正仰头向上方看来。

    除此人之外,整层楼再无第二个人。

    孟匹夫五官朴拙、面色黑中泛红,粗重浓密的双眉之下,一双眸子沉静幽深。

    他盯着刘屠狗缓缓开口道:“刘校尉,尚未品尝过我楼中老酒,这就要走了么?”

    刘屠狗居高临下,对孟匹夫语气之中的凝重之意恍若未觉,咧嘴笑道:“孟楼主先前殷勤留客,刘某已深感盛情,奈何楼上风大,着实不敢多待,这便告辞啦!”

    他说着,抬腿向下迈出一步。

    孟匹夫浓眉一拧,双目中精光暴涨:“楼上固然风大,楼下的浪涛更急!”

    他在楼梯木阶上一踏,骨节粗大的雄壮身躯跟着便是猛地向上一窜,周身气机浑厚得不可思议,如一条大鱼轰然撞破水面,裹挟着汹涌的波涛跃上半空。

    “喝罢壮行酒再上路不迟!”

    这回轮到孟匹夫居高临下,两坛老酒仍被他提在手上,暴喝声中,便如两柄大锤,一左一右掼向刘屠狗双耳。

    劲风大作,吹得楼梯上刘去病与小药童衣发飘飞。

    刘屠狗微微抬头,只觉耳际风声呼啸,沛然大力充塞四面八方、无有疏漏,齐齐向他挤压而来,将他的衣摆袍袖死死地压贴在身上。

    刘屠狗面不改色,只是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不退反进、迅猛蹿向孟匹夫怀中,同时左掌作刀,斜向上戳向孟匹夫脖颈,右手成爪,狠狠掏向对方胸腹。

    两位顶尖宗师,没有比拼气象、灵感乃至以虚化实的半步神通,而是如炼气境的修士一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惨烈凶险至极的贴身肉搏。

    而与练气境搏杀迥然而异的是,两人的拳脚招式不再局限于体内灵气加持乃至以气机引动天地灵气,而是将千锤百炼纯粹至极的神意深藏其中,偶有些许神韵流露,立刻便能引得天地灵气暴动,使身处匹夫楼中的寥寥数人生出天旋地转、楼倒屋塌之感,虽及不上晏浮生那般举轻若重、毫无烟火气,但声势要浩大上十倍、百倍。

    见刘屠狗锋锐掌刀与虎爪袭来,孟匹夫闷哼一声,手腕一翻,双臂向内一圈,两个酒坛各自划出一小截弧线,一上一下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如封似闭,将刘屠狗挡在外面。

    两个坛子非但完好无损,反而发出轰隆一声的大响,宛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闷雷。

    紧接着刘屠狗一掌刀一虎爪递至,几乎不分先后地戳在两个酒坛之上。

    这回便不是闷雷,而是夏季雷雨时伴随着闪电而来的炸雷,咔嚓咔嚓的清脆响亮雷音之中,两个坛子瞬间粉身碎骨,化作无数碎片,与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酒水一同向四面八方激射。

    “大鱼吞舟、无量度人!”

    几番兔起鹘落,孟匹夫终于窥到机会,他双手已空,真正环抱成圆的双臂一振、一旋,神意汹涌而出,如大鱼吞舟,将刘屠狗包了个严实,务求一锤定音。

    非但如此,四下乱飞的酒坛碎片和酒水为孟匹夫神意气机所阻,先是纷纷停滞于空中,继而掉头飞向刘屠狗,虽然极为缓慢,却是坚定不移。

    此时的刘屠狗,人虽在孟匹夫怀抱之外,却生出了被那对粗壮长臂圈在当中的错觉,直感到周身俱被天地大力束缚,血气上涌、骨骼嘎嘎作响,明明近在咫尺,刚刚建功的一掌一爪竟是再也递不出去,眼睁睁被酒坛碎片密密麻麻包裹成了一个球形。

    刘屠狗一路行来,于灵感境界之中所见,单论气机之雄,坐镇阴山万人窟的高子玉竹杖撑天、推枯拉朽,于真定王府中破境的杨雄戟星河倒卷、冲阵无双,只可惜这两人修为尚浅、能放不能收,而眼前这于京师西市开了一家酒楼的孟匹夫孟楼主竟能稳稳压过高、杨二人一头,虽不及高子玉锋锐、杨雄戟刚强,却胜在浩瀚绵密、掌控自如。

    他此刻被其以秘法圈住,只觉这孟匹夫神意气机之混元雄厚,旧力未竭而新力已至,简直是连绵不绝、无有尽头!若是无法摆脱,只怕要步了那两个酒坛的后尘,被碾压得粉身碎骨。

    眼看即将建功,孟匹夫的脸色却更黑了几分,语气中也头一回多了些许愠怒之意:“刘校尉,再不拿出硬抗神通的真本事,就休怪孟某下杀手了!”

    碎片圆球之内,刘屠狗闻言叹了口气,心道:“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二爷我入京这一路上所遇之人,羊泉子那般的老魔头也好,魏叔卿这样的前辈也好,哥舒东煌、赫连明河、窦红莲这样的同辈人也罢,林林总总、数来数去竟没一个好相与的,非得催发刀种才能压得下,如今遇到个开酒楼的竟然也要手段尽出?说起来,以病虎锻体三式为根基的虎爪是越来越吃不开了,毕竟只是个锻体练气的法门,用在与顶尖灵感的搏杀之中便有些先天不足,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这些念头自刘屠狗心湖中一闪而过,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孟匹夫喝声才落,碎片圆球中陡然光明大放。

    那光芒看似无色,却又隐隐有七彩毫光流转,极澄澈、极纯粹、极锋锐,却又非剑气、非气象、非半步化实。

    在这看似无害实则凌厉至极的光芒照耀之下,酒坛碎片无声消融,酒水蒸发、酒香满室。

    楼梯、门窗、廊柱、桌椅,这许多的物件大的千疮百孔、小的分崩离析,景象极为骇人。

    原本短暂悬停于半空的孟匹夫如遭重击,向后倒飞而回,落地后踉跄几步,踩得一楼地板纷纷炸裂、木屑乱飞。

    刘屠狗身后两个孩子却是安然无恙,两人原本面带忧色,虽有心舍命助战却被两人交手的气机余波压迫得连动弹下手指都做不到,至此刻方能自主,彼此对视一眼,已是喜笑颜开。

    孟匹夫终于站定,双目圆睁,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脱口而出道:“这是……刀意生光?”

    刘屠狗轻飘飘落在楼梯中段,整个人显得光明澄澈,微微颔首道:“正是。”

    正是刀意生光,正是灵感初境甚至个别惊才绝艳之辈于练气境即可能掌握的意气生光,正是鲁绝哀恃之摧破天门峰的刀意生光。

    他四下环顾一眼,见遍地狼藉,经不住赧颜一笑:“初学乍练,一时没收住手,对不住对不住啊……”

    刘屠狗的屠灭刀意,以屠灭锻兵术孕养出的心刀灵根为基,经受了包括鲁绝哀神通一刀在内的无数搏命厮杀的打磨,亦经受了包括镇北鼎气运枷锁缠身在内的夜以继日的洗练纯化。

    到了今时今日,先是有感于晏浮生心意不出而灵气相随的玄妙境界,继而受孟匹夫雄浑无匹的神意气机所压迫,终于首度以本来面目现于人前,既无绚烂汹涌刀气为凭,也无猛虎衔刀、刀种生发一类异象相随。

    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境界高妙,令孟匹夫这等人物都禁不住见之色变,即便是二爷自己,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正是自今日始,屠灭刀意终于突破了鲁绝哀万古刀意的藩篱,自成格局、自生异象,虽离着飞仙观主的境界相去尚远,但终究在本质上无限接近,可谓之神通雏形!

    此时天光早已暗淡,因楼中伙计掌柜都早早被赶了出去,竟是无人掌灯,孟匹夫独自站在阴暗处,闻言脸上并无颓唐挫败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向刘屠狗道:“孟某幼时翻阅祖父藏书,得了一本《大逍遥天河经》的残卷,其中提到四种模仿鱼类的功法或者说是四种境界,鲲化鹏飞、鲤从龙去、藏剑心肠、吞舟度量。”

    “孟某百般拼凑摸索,至今只侥幸练成了其中留存最多、排名最末的大鱼吞舟图录,今日与刘校尉切磋一场,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之下,方知何为藏剑心肠,何为鱼肠剑。原来这胸腹心肠之内,确是可以藏下刀剑的。倘若练成,未必不能再现史册上那次以‘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等语句描述的刺杀。”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孟某尚非你敌手,刘校尉请自便吧。”

    刘屠狗哑然失笑,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孟楼主虽然出身不凡、所图非小,但说到底只是武痴和书呆子一流,难怪身为孟夫子嫡孙,却要靠晏浮生执掌孟门门户。不过话又说回来,只看姬天行、晏浮生行事,便知这些人个个奸猾似鬼,孟匹夫未必不是在装傻扮痴。

    他不再理会这位孟楼主,径直带着两个孩子走下楼梯,一把推开了有些破损却依旧紧闭着的匹夫楼正门。

    门外,原本楼中各色仆役人等七倒八歪得躺了一地,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惊骇,这些人被楼中交手的余波特别是最后的屠灭刀意波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

    刘屠狗迈步而过,恍若未见。

    他走在街上,遥遥望去,但见不远处已是灯火辉煌、喧哗热闹,似乎并未受到暮雨落花的太多影响。

    曾几何时,在街市上厮混的狗屠子亦大言不惭要跟兰陵王亲近亲近,但其实心里只盼着能像燕铁衣一般为将为侠就心满意足。

    今时今日,王侯国士皆同座,哪怕还不能在真正意义上平起平坐,却能凭手中刀留住自家的风骨与胆气。

    非是兰陵非英主,非是意欲待价而沽,任你是藏剑心肠还是吞舟度量,大丈夫心中所求,二爷俺只愿提刀自取。

    刘屠狗突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来时你说人配衣裳马配鞍,进了京须得换身好行头?”

    刘去病点点头,不知二爷怎么突然又提起这茬:“对啊,可二爷你说,咱爷们不是为了那些只看衣裳贵贱的睁眼瞎而活。”

    就见刘屠狗掸了掸身上黑衣,笑道:“一来呢,二爷我觉着吧,这行头就挺好。二来呢,咱爷们非但不为这些睁眼瞎活着,还得教他们瞧清楚喽……”

    他朝刘去病和小药童眨了眨眼:“瞧清楚什么叫布衣麻鞋、艳压锦绣!什么叫遍数天下须眉子,不肯折腰是男儿!”

    ********

    感谢我的松子呢?100、瞎の子100、琞涎叔120、雨王王王588、古天墓50、daybreaks10、打望588、武晨先生110、marco七爷588的打赏!

第七十六章 故人重逢(上)

    遍数天下须眉子,不肯折腰是男儿!

    刘去病神情雀跃,少了几分在公西小白帐下历练出的淡漠与城府,而找回了几分当日被恩公一脚踹下马背、没心没肺地在大雪原上撒欢儿奔跑时的任情恣意。

    昔日骨瘦如柴的小乞儿,已长成了英武健壮的少年百骑长,但幸好,刘去病还是那个一饭之恩死也知的刘去病,而二爷还是那个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二爷!

    “二爷,刚才也太便宜那老小子了,出手如此凶狠不留情,要依着西北的规矩,这事儿非得一方躺尸了才算完。”

    “你也知道那是西北的规矩啊?”

    刘屠狗瞥了刘去病一眼,觉着这个小刀仆终于回复了几分曾经的活泼灵动,不由得笑道:“这一来呢,伸手不打笑脸人,兰陵王也算诚心招揽,咱爷们儿虽不至于卖身投靠,但也犯不着撕破脸皮,非得把给他助拳的孟匹夫砍翻在地,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这二来呢,此人修为虽高,但比起鲁绝哀的刀气长河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二爷我啊,一口饭没顾上吃、一口酒没顾上喝,这又饥又渴的,还真有点儿提不起兴致。”

    刘去病听了就是一乐:“合着二爷压根就没把那厮放在眼里?是了,二爷可是能跟神通大宗师掰掰腕子的人物,那厮要是敢有丝毫留手才叫愚不可及。”

    “你这话二爷可不爱听啊,合着往后全天下的宗师高手见着俺,都要争先恐后拿出压箱底的手段死命招呼?”

    刘二爷这下不乐意了:“挡下鲁绝哀一刀反倒成了俺的不是?二爷我招谁惹谁了?”

    平素言语极少的小药童突然开口道:“这一路上所遇之人,没被二爷招惹得罪过的……真不多。”

    这孩子语气平淡,并无讥讽戏谑之意,而是在一本正经地陈述事实。

    刘去病咧咧嘴,瞧着一脸愕然的二爷,想笑却不敢笑。

    他才要说话,却见刘屠狗猛地一抬手臂,五指合拢,攥住了一道银光。

    刘屠狗五指用力,掌指间的那道银光发出刺耳的颤鸣,兀自震颤不休。

    细看时,那竟是一支森寒的铁箭!

    直到此时,方有劲风吹至,掠过三人的面颊。

    “二爷我有意无意得罪过的人果真不少。嘿,还真是如评书和戏文里唱的那样,喝不尽的杯中酒,杀不尽的仇人头呐。”

    刘屠狗抿了抿嘴唇,忽地回身,咧嘴笑道:“你叫狄季奴吧,真当二爷好脾气么?”

    这一笑间,杀意尽显。

    身后十余丈外,立着一人,赤红色的战袍外罩骑军皮甲,五官中依稀带些许狄人血统,手里提着一柄银弓,背后负了一筒铁箭,其中又有三支极醒目的金箭。

    正是本该时刻护卫姬天行左右,却整场宴席间都未曾露面的狄季奴。

    他与三名黑鸦遥遥相对,只觉刘屠狗的杀意逆冲而来,温煦绵柔如春风、淳厚浓烈似老酒,简直令人醺然欲醉,心中却是陡然一惊、警兆大起,忽觉遍体生寒、冷彻骨髓,那如北地大风雪一般的透骨寒意,让狄季奴这个狄人后裔都有些禁受不住,四肢似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相隔十余丈,仅凭杀意竟能做到如此地步?难怪可以仅凭心意生光便将孟匹夫击败!

    握弓的左手微不可察地一颤,狄季奴冷哼一声,脸上面无表情道:“有位故人想见你,不知刘校尉可敢随我来么?”

    刘屠狗摇摇头,杀意更盛:“这会儿心里有火、肚里没食,天王老子也不见!”

    狄季奴一窒,脸上血气上涌,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校尉的故人说了,眼见得兄尚未瘟疫缠身暴病横死,弟不胜欣慰之至。”

    说罢他转身就走:“话已带到,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刘去病与小药童面面相觑,如此诅咒二爷,这得是多大的怨仇?

    不想刘屠狗闻言却是哈哈大笑、杀意全无,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上:“我当是谁,还真是位故人!说起来,他还欠着二爷一顿饭呐。”

    那夜刘二爷于瘟神天尊神像前发下“他日我终当坐此”的渎神之语,忽就有风雨雷霆大作,阿椽捧出《圣章》大声诵读以避雷劫天罚的情景,至今犹声声在耳、历历在目,却不知这投靠了兰陵王的下代南史令,如今是何模样?

    这一走竟就穿过了整个西市,城门守卒远远看见狄季奴,也不拦阻查验,即刻放行,四人径直出了城,随后又偏离了官道大路。

    毕竟是京师,外郭除去没有城墙、道路也不够规整,同样是人烟稠密、屋舍连绵。

    狄季奴带着三人走到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院外,但见土墙低矮、柴扉虚掩。

    他抬手在门上一推,却不进去,而是回身又朝来时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在刘屠狗的感应之中,周遭院落内亦同时有数道气息倏然远离。

    刘屠狗迈步而入。

    院中无灯火,却有月光。

    月光下,一个戴逍遥巾、着青衫的年轻书生于桌前独坐,正左手扶酒杯,右手握了一卷书在细细品读。

    他面向院门,听到声响抬头一看,见是刘屠狗,立刻站起身来,握书拱手,笑容温和:“当日一别,小弟西去、二哥东行,不想今日竟于此地重逢。”

    刘屠狗哈哈一笑,走到桌前大喇喇坐下,见桌上摆着几样酒菜,以及数副碗筷,便回头招呼道:“两个小子刚才还喊饿,这会儿怎的拘束起来了?别愣着了,快些坐下来吃喝!”

    南史椽哑然失笑,也不觉尴尬,礼罢复又坐下,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

    刘屠狗瞥了一眼,这卷书赫然是当日二爷拿来交换南史氏《圣章》的那本所谓的“病虎山秘本”。

    他眸光一闪,这才看着南史椽笑道:“阿椽啊,你可真不厚道,明明说要西出玉阳关,走一走二百年前铁骑西征的故道,怎的转头就奔了云州,投靠了兰陵王?你说你一个圣人门庭的少主,生下来便富贵已极,犯得着趟这浑水吗?”

    “二哥是知道的,我家与慕容氏那等根基深厚的高姓大不相同,除去一个圣人后裔的虚名,真论起来,连公西氏这等大名也是比不上的。”

    周天内高姓大名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南史椽单单提起慕容与公西,可见对刘屠狗的际遇了解颇多。

    他笑着解释几句,忽地压低声音道:“二哥修为高绝,且感应一二,此刻隔墙是否有耳?”

    “嗯?”

    刘屠狗看了他一眼,随即闭目凝神片刻,这才睁开眼道:“有话直说,神通之下,还没人能瞒过你二哥。”

    “二哥的手段,小弟自然是佩服的。二哥当日自称出身病虎山,小弟无知,兀自不信,事后传书家中,方自家父处听闻了病虎石原这个名号,身为南史后人,此前竟连这位久不曾临世的神通大妖王都不知晓,实在是惭愧。”

    南史椽此语一出,正老老实实埋头吃饭的刘去病与小药童猛地抬头,两眼放光、神情古怪地在刘屠狗身上打量。

    “吃你们的饭,二爷可不是什么妖物变化人形!”

    刘屠狗神情自若地笑骂一句,心湖中却波澜大起:“大哥他……果然不止灵感境界。”

    他咧嘴一笑:“这算得什么,不知者不怪,你接着说。”

    南史椽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我不比世间懵懂无觉的凡夫,如今又值大运轮转、气数演变的季世,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煌煌盛世将终,不知二哥及身后的病虎山是个什么章程?”

    他忽又想起什么,笑着补充道:“兰陵殿下少年雄主,奈何起步太晚,没法得到那些已早早下注的大阀垂青。病虎山虽超然世外,但覆巢之下无完卵,何不奋起一搏?”

    刘屠狗忽地恍然大悟,姬天行说“朝堂归孟,江湖归你”,原来这江湖不但是许给他刘屠狗的,更是许给大哥和病虎山的。只怕到如今,还没有表明态度的神通高人已是寥寥无几了吧,也难怪根基相对浅薄的姬天行生冷不忌,都把主意打到大哥这个大妖王的头上来了。

    只怕在周天各大门阀眼中,他刘屠狗除了是诏狱的黑鸦校尉,同时还是类似病虎山天下行走的角色?若能招揽到病虎石原这个神通大妖王,再加上自家这个几乎板上钉钉能成就神通的病虎山二爷,两位神通的分量之重、成色之足,确实已值得姬天行下重注了。

    难怪他一路横冲直撞,除吃了几回小亏,竟没遭过什么大难,灵感境界以下的小打小闹且不论,阴山玄宗与二爷结的梁子不可谓不大,硬生生被阿嵬劫走三成龙气,吃了这么大的亏都能隐忍下来,更不见那位铁定是神通境界的阴山道人来找麻烦,虽不知内中究竟,但大哥的面子想必起了一定的作用。

    至于真定王府那次锁链加身,是他自己非要扛鼎,这才惹得鼎内近乎神通的老怪物出手镇压,虽然内伤沉重、险些毁掉根基,换成小门小户出身只怕今生再难寸进,但如果人家是考虑到刘屠狗背后的石原,那就当真算得上小惩大诫、手下留情了。毕竟之前二爷不肯跪拜、还有黑鸦冲撞王府,都被老王轻飘飘放过,单凭镇狱侯的面子可未必能成。

    刘屠狗念头急转,有些事豁然开朗,有些事却越发糊涂起来,当即岔开话题道:“晏浮生说你家别的本事没有,看周天大势却是最为精准,我虽没见过几个宗室,但管中窥豹,姬家的实权王爷没一个好相与的,姬天行有何特异之处,能得你南史家的青眼?”

    ********

    感谢打望、琞涎叔两位道友的推荐票红包!就俺这种更新速度,收藏数量竟然一直呈缓慢上升趋势,遇到红包还会小幅上扬,不算创世的一营五百余人,单起点这边儿,目前距离集齐三千黑鸦也就差小半个百人旗了,心中着实感动,一定好好写,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提速。

    感谢琞涎叔588、打望100、雨王王王588、空城绝响100、瞎の子30、daybreaks10、让人心痛的遗憾10、我的松子呢?100、古天墓50、刘屠狗100、无风皆殇100、书友16041819202624210、陈九钱10、杀生成道100、笑看仙侠逍遥100、longjindawan1888、书友16033100411732310、玫瑰檀骑士100、遐迩xiaer100、苌瑞衫100的打赏!二爷来打赏俺,受宠若惊啊!另外陈九钱道友的名字很符合俺的口味,要不要来个龙套?俺保证管杀又管埋。

第七十七章 故人重逢(下)

    南史椽闻言摇头:“家父尚在,小弟可做不了南史氏的主,更何况在我家眼中,无论前朝今朝、旧帝新皇,又哪里有什么分别了,皆是他起时台上粉墨人、他亡时坟内断肠鬼罢了。是以无论哪一位最终成事,南史家只秉笔直书即可,犯不着对哪条有望登临九重的潜龙假以辞色。”

    这便是圣人门庭的底气了,哪怕在世人眼中南史氏只是靠着祖宗余荫勉强位列高姓,仍是如此。

    “小弟所为,皆由自主,与南史氏无干。”

    南史椽脸上忽地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当日家父见我所写书帖中有‘素食则气不浊,独窗则神不浊,默坐则心不浊,读书则口不浊’四句,摇头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这四句看似脱俗,实则是败笔,如此浮躁暗晦心性,不是史家以笔做刀、刚烈强健的风骨。嘿,就差说我不是传家守业之人了。小弟年轻气盛,当即反问家父,以笔做刀四字,南史氏尚能当之无愧,可这刚烈强健,那不是灭了族的大史氏才有的么?家父大怒,一气之下将小弟赶出家门,说何日能彻悟前非何日再滚回去。若非如此,小弟也无缘与二哥相逢于阳平郡。”

    “史笔如刀,直教人肝胆俱裂。情深不寿,唯见那蜡炬成灰。小弟自知性子浮躁,做不来史家栋梁,亦绝不愿此生埋首故纸堆中当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否则纵能通晓万古风云之变,又有什么意趣?”

    南史椽站起身来,在院中踱了两步,回身笑道:“这正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我封侯!”

    刘屠狗哑然失笑:“你方才还说什么台上粉墨人、坟内断肠鬼,你能坐在台下安逸看戏,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这就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南史椽也笑道:“二哥真真是一针见血!但小弟窃以为,大丈夫立世,如能于台上粉墨春秋,令那乾坤翻转,岂非天下第一等的快事?纵事败身死、遗臭万载,亦要成就一世鬼雄,绝不效彼辈枯骨,哀嚎于坟冢之内,唱那声声断肠之曲!”

    “二哥问我兰陵王有何特异之处,他自是少年英主,然而小弟最看重的,却是他羽翼未丰,否则若是投靠太子、汝阳王那等根基深厚的年长之君,一来不能对小弟言听计从,二来他成事太易、则我功名难显,又怎能见出小弟的手段?”

    刘屠狗禁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眼南史椽,当日自称囊中羞涩在茶馆中说书的游学士子阿椽、勾肩搭背于街市上一同游荡的世家子阿椽、瘟神天尊神像前大声诵读《圣章》的书呆子阿椽,与眼前这个为了一腔野心志向而背离家族,隐于兰陵王身后运筹帷幄、拨弄乾坤的青年谋士阿椽,竟是同一个人么?

    他摇头叹息道:“阿椽啊,这才多久,二哥都有些认不出你来了。”

    南史椽闻言先是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应过来,走回桌前坐下,也将刘屠狗上下打量一番,失笑道:“如今名满天下、深不可测的黑鸦校尉,与当日那个才出山行走,连身上煞气都无法尽数收敛,杀了几个山贼便沾沾自喜、四处炫耀的少年刀客相比,又能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话说得刘屠狗一愣,先前刘去病说二爷如今是能跟神通大宗师掰掰腕子的人物时,他还没有多想,此刻听相识更早的南史椽一提才猛然间意识到,当日那个逢人便自称“活阎王刘屠狗、病虎山二当家”、大言不惭以高手自居的小小刀客,真的已经成为世人眼中的绝顶高手了,也当真能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称呼一声二爷了,毕竟就连曾输他一招的金刀魏叔卿都被人称作“相州二爷”呢。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刘屠狗眸光一闪,咧嘴笑笑:“甭给你二哥灌**汤,方才匹夫楼中,姬天行就先是自怜身世,彷佛争夺大位只是为了保全性命的被迫之举,接着就雄姿英发、推心置腹地给我许下天大好处,说得俺颇为心动,赶紧拔腿就走,以免一时嘴快就答应了。现下你又红口白牙,拿这套不见半分实惠的说辞来诓人,真当你二哥是傻子么?”

    南史椽听了,脸上不见半分尴尬,反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二哥,我知你喜欢听书,还以为你对书中那些明君贤臣、英雄侠士惺惺相惜、共图大业的故事最是热衷呢,这才建议殿下有机会招揽你时如此行事,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了。”

    刘屠狗摇头笑道:“说你是书呆子着实不假,你们读书人那一套,原也只能对付晏浮生那样的读书人。更何况戏文里那些人物,再如何豪杰义气,最后不还得排个高低座次、分个君臣尊卑?那座次尊卑是随便论的吗,还不是要看谁来历大、拳头大,看谁能给大伙儿更多好处?”

    南史椽摇头苦笑道:“是小弟想左了,我还道二哥年少成名、意气凌云,逢人遇事都是提刀便砍,在这些事上见识有限……该罚,实是该罚!”

    他说着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刘屠狗呵呵一笑:“阿椽呐,既然你叫我一声二哥,那二哥就不计较你这次的背后算计,毕竟你不是要害我,没准儿事成之后还真有许多好处……”

    见南史椽张口欲言,刘屠狗抬手在对方肩头重重一拍,接着道:“只是罚酒哪里能够?你可别想着能轻易蒙混过去。刚才你也说了,现下又值大运轮转、气数演变的季世,二哥我才到京师不久,有些事情尚不清楚,你南史氏消息最是灵通,便罚你解说一下如今周天大势。至于病虎山是个什么章程,那就看二哥我乐意不乐意说了。”

    南史椽已先入为主,将刘屠狗看做病虎山的天下行走,闻言不疑有他,点头道:“这些事平头百姓自是不知,于你我却算不得什么秘密。二哥你也清楚,周天之下的神通高人,如病虎前辈一般不建势力、纯粹走以力证道这条路的可谓凤毛麟角,哦,鲁绝哀也算半个,他之所以肆无忌惮,除了后台够硬,便是自身并不如何依赖宗门底蕴,还肯不要脸皮地对人家后辈和宗门出手,是以很少有人愿意跟他一般见识。”

    刘屠狗心中一乐,暗道这些事二哥我还真不清楚,就听南史椽继续说道:“其余绝大多数神通在成就时多多少少都是靠了气运之助,或是凭借官职爵位所带的世俗与皇室气运,或是高姓大名门阀之运,或是宗门教派神灵之运,或是如戎狄那般占据了位于化外蛮夷之地、未纳入神主管辖的龙脉,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妖王,也多是靠了族群供养。又有极端的如阴山玄宗,同室操戈,最终同辈人中唯余晁鬼谷一人,独占酆都峰大玄天,甫一成就,便胜过寻常神通,那阴山地处周狄边境,晁鬼谷在两方之间摇摆,可谓好处占尽,即便未受谷神殿敕封,仍敢公然自封阴山主,霸道如姬家神主,竟也捏着鼻子认了,可谓异数。”

    南史椽所言神通事,比之草原上俞应梅、矮山上羊泉子及真定王府中鸢肩公子等人所言,又要详尽许多,虽于气运一道上说辞有些差异,但大体上差不离,至于那位明显高出晁鬼谷这等狠人一头的姬家神主,刘屠狗虽有心问个究竟,但此刻正在套话,却是无法问出口。

    “气运轮转,又到了盛极而衰之时,天数之下,即便神通亦可能身死道消,从种种迹象看,这回更是非比寻常。于黎民百姓乃至普通江湖人,那就是可能改朝换代的战乱末世,于门阀,亦面临着血脉道统此消彼长的算计争夺,于顶尖修士,则要为了争那渺渺一线却未必存在的超脱机会而殊死一搏。”

    说到此处,南史椽紧紧盯着刘屠狗双眼,郑重问道:“病虎山本是台下看戏之人,二百年前铁骑西征都未曾下场,却不知二哥此次出山,到底所为何来?”

    刘屠狗看了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一边不忘扒菜的两个小子一眼,连忙也拿起筷子,又自顾自往身前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他扒拉一口菜,滋喽一口酒,这才有些心满意足地抬头笑道:“就这么几盘残羹冷炙,有啥好争夺的?我大哥以力证道,我这个做弟弟的还能给他丢人不成?”

    “兰陵王的马夫老燕说过,大丈夫要为将为侠,不可与草木同朽,阿椽你刚才说,大丈夫立世,须得粉墨春秋、翻转乾坤,嗯,听着都挺提气。至于你二哥我……”

    “刘屠狗自出山以来,万丈红尘过眼、千般因果加身,起初还有些迷糊,这些日子倒是愈见清明,才越发领会师尊当日那些惊世骇俗言语的真意,才看清心中所求,不过就是无悔二字罢了。”

    “我不修道、只行路,不问善恶、只顺本心,不与这天下间的恶犬猛虎争食,可也不许人笑我、谤我、谋我、阻我、杀我!”

    “今次若非是你,无论以何手段、有无恶意,都难逃二哥的当头一刀!”

    他说罢,运筷如飞,如风卷残云。

    刘去病与小药童对视一眼,连忙闷不吭声地加入争夺,一时间叮叮当当、杯盘狼藉。

    南史椽怔怔地看着刘屠狗与两个孩子你争我夺、风卷残云,三两下将酒菜扫荡干净,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羡慕来。

    他长身而起,一揖到地,诚心实意道:“小弟今日始知,这污浊世上当真还有赤子真人!”

    南史椽直起身来落座,举杯敬道:“他日若是小弟阻了二哥,下刀时切莫手软,若是二哥碍了小弟,小弟必也不会心慈!”

    刘屠狗洒然一笑,举杯与南史椽一碰,欣然道:“这酒……终于喝出几分畅快滋味!”

    ********

    感谢笑看仙侠逍遥、绝版v烂人两位道友的推荐票红包!

    感谢瞎の子10、xsfmail588、雨王王王100、琞涎叔110、喔喔哦偶喔喔喔哦10、daybreaks10、longjindawan588、张煽风10、笑看仙侠逍遥100、打望10、书友160331004117323的10、苌瑞衫10、绝版v烂人100、二流侦探100、武晨先生10、古天墓50、筱溪的老公100、呦呦切切克闹闹100、03年开始看小说10、我的松子呢?10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100、遐迩xiaer100打赏!松子兄账号丢了注册个新的来支持俺,实在感谢!

第七十八章 玉陵慕容氏

    京师以东偏南,不数十里出了龙庭郡,紧挨着便是玉陵郡,东流入海的大河之水与贯通南北的运河之水交汇于此,漕运、海运因此地利而兴。

    玉陵郡城南郊外有大小码头二百余,四方商旅云集,天下物产汇聚,穷目而望,但见岸上沸反盈天、车马民夫多如蚁聚,水中千帆万舸连绵数十里,熙熙攘攘、日夜不息,其繁华忙碌之景象,一时难以尽述,正所谓集天下之精华以养中州。

    码头西面,有一条极为宽阔平坦的官道直通京师,道上运货的大车络绎不绝,人喊马嘶、喧闹无比。

    沿着官道向西,行不出三五里,道旁忽有一道绵延不尽的红色高墙,圈占下一大片极广阔幽深的丘陵山林,山林之间隐约可见许多华美精致的飞檐拱角,山顶高处则可见到恢宏壮丽的楼阁,鸟鸣幽幽、丝竹隐隐,与官道乃至不远处码头上的喧闹比较,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行路之人经过这红墙时,往往都要小心约束车马,谈笑喝骂也会刻意压低嗓音,更别提隔着墙头,时时可见如林的戈矛经过,寒光耀目,连带着甲声铿锵,教人生不出半点儿放肆喧哗的心思胆量来。

    圣裔高姓、玉陵慕容氏,便是这红墙内偌大山林的主人。

    慕容氏园林内,一高一矮相邻两座小山上各自建了一矮一高两座楼阁,此消彼长,倒显得两座楼一般的高了。

    两楼之间架了一座木拱虹桥沟通往来。

    虹桥之上,明月相伴、清风徐来,向北可俯瞰郡城十万家灯火,向东则遥见明焰照江,如一条火蛇般蜿蜒至天际。

    慕容春晓立在桥中,瞧着眼前巨大的月轮出神。

    一位头戴玉冠、身着深紫色云纹银蟒袍的老人缓步踏入桥中,他相貌不过中人之资,双眼却极有神,虽须发皆白,腰背却极挺拔,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不经意间便流露威严之态。

    慕容春晓转过身,见到老人这幅打扮,行礼道:“祖父这是要入京?”

    老人赫然便是当代慕容氏家主慕容盛,他看向慕容春晓的眼神中颇多宠溺,点头道:“刚得的消息,明日大朝会。这陛下啊,不急不躁隐忍了这么多年,终究也有坐不住的时候,也是呢,生死之间,有几人能看得开?”

    慕容春晓俏皮一笑,伸手朝官道方向遥遥一指:“可不是,即便是您老人家,已是天底下最富贵如意不过的几个人,不也要日日对着那道墙糟心?更遑论忙忙碌碌、殚精竭虑了一辈子的天子了。”

    “阖家上下,也只你这妮子敢跟我说这些话!”

    慕容盛笑着摇头,双目开合之间,却是多了几分肃穆追思之意。

    西征大胜后,天子权威大张,天下豪阀无不恭顺,那时节任你在地方上如何树大根深、作威作福,圣旨一下,也要举族连根拔起、迁徙充实京师,史册上称颂先皇功绩,所谓“迁移门阀、厘定规矩”,便指此事。须知“厘定规矩”这四字,非等闲可用,非得一扫积弊、开辟新制方可。譬如那年代久远、近乎神话传说的《轩辕圣皇本纪》里,也才用了“扫平天下,厘定规矩”八字。

    当初先皇巡幸玉陵,见了慕容氏祖庭所居山林,那时尚无这红墙,却不乏私军大营的寨墙,大半个玉陵郡都为其一家一姓所有,不远处郡城中的郡守、连同码头上的税官总监,均要仰慕容氏家主的鼻息,形同家奴。

    先皇在官道上下了马,一剑刺在马臀上,那马儿受了惊,沿着官道狂奔而去,先皇将宝剑插在道旁,回头笑着对慕容氏家主说道:“也不必迁到京师了,自此处始,马儿停在何处,这一线以南十五里内的山林便是朕给你慕容家的封土,你家在郡中的其余土地朕要收回,就以这漕运海运上的一成收益赎买,期限么,你家在西征和南下平叛里殁了一十三个宗师,便是一百三十年罢。”

    慕容盛显然是想起了这段往事,凭栏而立,遥望着玉陵郡城,喟叹道:“想我慕容氏圣人苗裔、与世长存,历代家主居于此山林,不知见过古今多少英雄人物,封侯拜相、定伯匡王、成灵气焰,转眼却又繁华凋谢、零落尘土。这荣枯胜败、显晦兴亡的轮转乃是天数,任你如何豪杰了得,都挡不住势改时移,戚鼎如此、先皇如此,你曾祖如此,如今却是轮到陛下了。”

    慕容春晓收起笑容,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想豁达如祖父,仍对姑奶奶的事耿耿于怀。”

    慕容盛摆摆手:“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提也罢,对了,那吴二三如何了?万柳庄保下他,可是有些越界了,天子倒还罢了,谷神殿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慕容春晓正色道:“我在万柳庄与吴二三打了个照面,看他的行止,怕是还不知晓上几代人的恩怨,今次万柳庄放他出来,想是存着引蛇出洞的意思,毕竟他这一支藏匿深山多年,忽就轻易让人屠尽,怎么看都是有人别有用心,想把水搅浑呢。”

    她看了祖父脸色一眼,笑道:“说到底,他与咱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要处置,也该是祖父处置,万柳庄确实有越俎代庖之嫌。对了,万柳庄里那树血海棠快要全开了。”

    慕容盛身躯一震,嘴上仍是不饶人:“哼,些许渊源,从戚鼎开始就断了,老夫才懒得管这闲事。万柳庄爱管就管去,这会子才来扮痴情给谁看?早干什么去了!”

    他转头朝最宠爱的孙女眨了眨眼:“那你属意的那个黑鸦校尉呢?也是才得的消息,似也是个不安分的主,有吴碍赏识犹不知足,还与兰陵王过从甚密?”

    慕容春晓两颊微红,不依道:“哪里就属意于他了,刘屠狗原本是孙女闲来落子,不想竟牵扯出病虎石原来,人家如今有两位神通做靠山,哪里是我能轻易拿捏的,也只能刻意交好,求一个互惠互利了。”

    慕容盛哈哈大笑:“这可是言不由衷了,再如何刻意交好,也犯不着深夜入营探伤问病吧?”

    他转过身来,宠溺中又带着几分郑重:“无心纸的事,虽最后出了差池,亦足见你的孝心,祖父老怀大慰。你自幼拜师灵山,自与家中那些女孩子不同,祖父也不愿拘束了你,只是有一条,千万别忘了你姑奶奶的前车之鉴。戚鼎、吴二三、刘屠狗这等因时而兴、乘势而起的人物,总是要时刻披荆斩棘,稍有不慎便刀斧加身的,纵使是咱们圣人门庭,一旦跟着下了场,也是后果难料。你且看那南史椽,日后无论成败,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了?”

    慕容春晓眨了眨好看的丹凤眸子,点头应了,继而小心翼翼道:“咱家与灵山都是倾向于太子,然而看今上近些年的举动,先是不遗余力栽培其余皇子,又支持着敖莽引佛门北来,吴碍更收了窦红莲为徒,不再对着魔门喊打喊杀,之前曹虎头大军征北雷声大雨点小,内里更把阴山许给了阴山玄宗与贺兰长春,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灵山三位祖师对此可是极为不满呢。”

    慕容盛双手入袖,沉吟道:“姬室连同出一脉的谷神殿都是百般提防,更遑论势大难制、与各家盘根错节的道门了,天子这些举动倒不是刻意针对太子,只不过若是太子一味借助道门和世家,日后登基就有被架空的危险,今上权衡之下另择贤能也并非不可能。这是想在神通论道之前,就将天下气运有所改易,到时也好有更多的本钱来讨价还价。是以你这个灵山行走,可不要太过称职了。”

    慕容春晓嫣然一笑:“孙女知道轻重,我首先是姓慕容,然后才是灵山弟子。若真如祖父所说,那天子剩下不多的时光里,怕是会如先皇当年拔擢戚鼎俞达等人一般,不遗余力奖掖寒门了?”

    “敖莽这些年能独得圣宠,不就是天子见他有不臣之心、不平之意,又有胆量、有手段,一心一意打压世家、裁抑教门的缘故吗?让吴碍这个和尚来当镇狱侯,就更是如此,不是说真的对佛门尊奉有加,实在是佛门稍弱,需要扶植起来好与道门制衡。当年世家与道门联手,平了才建成大半的京北大甘露寺,天子嘴上不说,心里怕是恼怒得很呐。法十二背佛北上,除了一个鲁绝哀,竟再无人阻拦,看似容易,又岂是侥幸?一个诸王夺嫡,各家都有了小算盘,就再也无法齐心合力喽!”

    慕容春晓摇摇头:“陛下的武略远逊先皇,文治却要超过,只不过若佛门仅是在神通高人的数量上稍逊,世俗的手段倒还能弥补一二,如今虽无道家天人现世,但终究史不绝书,然而却从不曾听闻佛门出过如此人物。真到了道统存续的紧要关头,佛门如何争得过?”

    她微微沉吟,有些不确定地道:“刘屠狗的坐骑成了气候,曾在灵山伏魔岭无际崖内见两人相隔万里争斗,比之鲁绝哀那道一锤子买卖的刀气长河不知高明多少。它出来后虽近乎失忆,只记得一鳞半爪,但孙女事后结合万柳庄中见闻推断,其中一位似乎便是万柳庄庄主,连同崖里那位,若无意外,不是天人也差不多了。”

    虽是灵山行走,然而许多门中秘辛,仍旧不是慕容春晓这个灵感境界的后辈弟子所能触及的。同样的,慕容氏与戚鼎及万柳庄的恩恩怨怨,包括那株似乎祖父和万柳庄主都十分珍视的血海棠,她亦只是知晓大概,许多来龙去脉都不甚了了。

    “一场西征,终究是便宜了姓蒲的,只委屈了你姑奶奶……”

    慕容盛言语中不乏二百年不曾释怀的愤恨沉痛,他冷笑道:“佛门是没出过天人,可若是能在中原和北地站稳脚跟,甚至传到戎狄之地去,那可就不好说了。”

    慕容春晓悚然一惊:“祖父的意思是?”

    “明日的大朝会虽有些仓促,却也算不得天子一时心血来潮。除了因得了军功大摇大摆回京的兰陵王,汝阳王也已秘密抵京,甘州落霞公西氏派了少主进京谢恩也还罢了,这几日间,包括凉州射雕李氏的少主在内,各大藩王、边镇的使者也陆陆续续到了城外驿馆,嘿,西征虽只成就了少数人,可大伙儿好了伤疤,自然又眼红起来了。”

    慕容春晓颇觉不可思议:“难道天子要发起第二次西征?这大战一起,牵连日久,天子的寿数能等得起?”

    她说罢又顿住,摇头笑道:“是孙女想左了。此一时彼一时,西域早平,剩下不过势力大不如前的白戎七姓,哪里还需要二十年才功成?这事儿的难处不在征战,而是难在如何稳住北边的狄人、稳住云州的妖蛮、稳住中原和江南,难在事前事后如何让各家都满意。难怪公西氏形同造反,天子却不闻不问,否则即便鹿公尚在、敖莽看重,也断不至如此。”

    慕容盛听了欣慰一笑:“若是你爹这一辈能有你一半儿的聪慧,祖父也就可以退下来颐养天年了。”

    他还要说些什么,一侧楼阁中忽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走进虹桥,躬身道:“老太爷,青州海东帮运盐的船队靠岸了,随行的还有青州水师的两艘内河战舰,舰上有人到府投了帖子,署名是怀德侯府上的老侯爷,还有青州龙额将军东方持国。”

    慕容盛与慕容春晓对视一眼,讶然道:“俞达竟亲自来了?这可是稀罕,叫人备马,老夫要去迎一迎这个老对头!”

    他说罢拂袖转身,匆匆下楼去了。

    慕容春晓朝他背影行了一礼,回身又望向天上月轮。

    一双妩媚的丹凤眸子在月光下越发清亮,她轻笑一声,喃喃道:“今夜分外得长呢。”

    ********

    感谢呦呦切切克闹闹道友的推荐票红包!

    感谢真慌100、daybreaks1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100、雨王王王500、苌瑞衫20、瞎の子30、空城绝响100、古天墓50、侠累白10、遐迩xiaer30、夜殇空100、琞涎叔110、、呦呦切切克闹闹300、打望588、笑看仙侠逍遥100、你看云在哭100、霸王别姬怎么别200、不取名字要死啊20、轩辕二588、涵杰杰500、longjindawan2476的打赏!

第七十九章 屠戮 贺堂主雨王王王

    酒足饭饱之后,刘屠狗告别了南史椽,带着去病、弃疾两个孩子绕回京师北门外。

    他选了郊外一个僻静处,微微显露气息,便是一道璀璨刀光冲天而起,刺破浓重的夜色,却又如电光般一闪即逝。

    片刻之后马蹄声响,不知跑去哪里撒欢儿的阿嵬便带着两匹矫健战马赶至,另有两名出身老四旗的黑鸦紧随其后。

    阿嵬周身在黑夜里散发着银色的微光,显得澄澈剔透,恍若精灵。

    它见着刘屠狗,似是松了一口气,吭哧吭哧地自鼻孔中喷出两道白烟,摇头摆尾道:“二爷你可回来了,今儿也是邪了门了,天擦黑的时候,京师底下的地脉龙气隐隐有变,眨眼间仿佛就翻了个个儿,清浊相激,化而为雨,正要继续有所变化,又不知了生了什么变故,硬生生停下,转眼恢复了原状,倒把俺唬了一跳,直到这会子这心肝还扑通扑通地乱跳呐!”

    自打得山中高人之助彻底炼化了阴山龙气,阿嵬已是今非昔比,修为境界仅在刘屠狗之后,与杨雄戟并驾齐驱,单论灵觉,甚至犹有过之。

    只不知它跟谁学了这咋咋呼呼的惫懒腔调,整日不是跟杨雄戟斗嘴,就是四处惹是生非,逼着一众未成就灵感的黑鸦叫它马爷。

    刘屠狗没搭理这夯货,而是扭头看了一眼小药童。

    小药童会意,点点头道:“二爷在楼上饮宴时,地气的确乱了一乱,也就是片刻的功夫。”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有那么一刹那,地气浮动,清浊分明,我感应到羊泉子了,他应是也发现我了。”

    “嗯?我没吸纳过地气,倒不及你和阿嵬感应敏锐。”

    刘屠狗眸光一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正愁没处寻他,不想竟藏到京师来了,哪天有暇揪了出来,二爷手起刀落,将这老魔料理了便是。”

    见到刘屠狗这笑容,虽明知与自家无关,阿嵬仍是心中一惊,这腿竟就有些发软,虽不至于如当年阳平郡城门外那般屈膝跪地,仍是下意识将头颅低伏,显得温驯无比。

    见状刘屠狗揶揄道:“呦,马爷怎的学乖了?阴山里才会说话那会儿不还挺牛气来着,怎的修为越高胆子越小了?”

    阿嵬讪讪一笑:“二爷说笑了,您老面前,哪个敢呲牙?”

    说笑着,三人翻身上马。

    待五骑黑鸦赶回南军大营时,已是晨光熹微。

    远远就见自家黑鸦卫营寨旁的另一座营盘外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其中黑鸦也自不少,只是人虽多,却出奇的安静。

    类似焦糊烤肉的气味儿在四处飘散着,几处黑色的烟柱缭绕,火星儿随着烟气升上半空、明灭不定。

    “那是哥舒东煌的营寨吧?”刘屠狗有些诧异。

    他长驱直入,沿途士卒无论隶属何营,见到这黑衣银马的少年,无不面露敬畏之色,纷纷退让躲避。

    本就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众人这一让,哥舒东煌营寨内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刘屠狗扭头看着,但见营寨里血流了一地,遍地的戎人尸骸,大多已烧得面目全非,未被烧尽的尸体上、地上各处插满了箭羽,许多还在燃烧。

    只看这凄惨景象,哥舒东煌从西北带来的一千戎骑,即便没死绝,怕也是所剩无几。

    不多时便进到人群最里面,紧挨着寨门处,就见哥舒东煌面向寨门、面无表情地立着,他那匹极神骏的紫燕骝站在一旁,似也被寨中的惨状所慑,显得十分安静。

    黑鸦里的几名宗师也都在场,杨雄戟站得最近,拄着长戟,眉头微皱。稍远处,又有许多附近营盘的兵将冷冷旁观。

    阿嵬昂扬前行,委实不客气地自后方将紫燕骝挤到了一旁。

    这紫燕骝亦非凡种,虽是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跌出几步,却很快就反应过来,前蹄轻扬,一个蹦跳止住身躯,短促而低沉地嘶鸣一声,回身就要踢打撕咬。

    阿嵬鼻中喷出两道白烟,只一甩脖子,紫燕骝便被倒撞而回,退了两步犹不能止,干脆就地打了个滚方才挣扎着狼狈站定,原本油亮的毛皮上沾了不少的尘土,终于不敢造次。

    刘屠狗安坐在银马背上,朝前方看了一眼,见寨门从外面上了锁,随即侧头俯视哥舒东煌,见他衣袍整洁、一脸平静,混没有半点愤怒伤心的意思,心知有异,便好奇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满场寂静,唯有这一句问话回荡,更显压抑。

    杨雄戟迈步上前,冷笑着瞥了一声不吭的哥舒东煌一眼,旁若无人地大声道:“先是下毒,接着就放火,又有北军大营的人奉了天子的旨意过来,将营寨团团围住,见有没死的想往外冲的就乱箭射杀,死得差不多了就进去挨个补刀了账,这才刚锁上门走人没多久。自始至终,这位姓哥舒的爷们儿就直挺挺地杵在这儿,眼睁睁地干看着!”

    他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对哥舒东煌的鄙夷之意,只是在看向营寨内的戎人尸体时,却又露出几分畅快神色,嘿了一声道:“死得倒是真爽利,也省得整日在俺眼前晃来晃去地碍眼!”

    刘屠狗洒然一笑,杨雄戟之所以从军,便是不想让当年戎人进犯、数十万周人于南奔途中死伤殆尽的惨事重演,对哥舒东煌手底下的戎骑自然不待见,只是不知,他此刻是厌恶戎人多一些,还是厌恶坐视部下被屠戮的哥舒东煌多一些?

    “这可奇了,我先前还当是什么人活腻歪了,竟敢惹到诏狱头上。哥舒啊,你说天子既然允了镇狱侯把你这一千戎骑招进京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手下有个董迪郎,家里头管着朔方越骑卫,其中兵卒也多是心向大周的戎狄之人,也没见天子如何猜忌不喜啊?”

    哥舒东煌哼了一声,看样子仍是不打算搭理刘二爷。

    刘屠狗笑眯眯地轻声道:“别跟你这坐骑一般,非得挨了揍吃了亏才知道服软。”

    哥舒东煌面容不变,被刘屠狗破掉神将御魔图时遭创的右手却微不可察地一颤,他斜睨了刘屠狗一眼,冷笑道:“两次比斗你赢了不假,可也别以为就能随意拿捏我了,你可还不是神通呢。不过想必你也是个有来历的,当知你我既是自北地应诏,将来多半是要留在中原乃至南边儿看家护院、拔除杂草的,倘若朝廷要在西北用兵,只怕是没份儿的,岂非眼睁睁与不世之功失之交臂?如此我何日才能封侯?”

    他转身迈步,隔空挥袖将紫燕骝身上尘土拂去,又拍了拍它的脖颈以示安抚。

    “我这一千戎人精骑出自金帐单于麾下,非是越骑卫中那些归化的戎狄可比,放到南方去折腾周人尚可,带到西北参与灭戎那就是个笑话,既挡了我的路,自当剪除!”

    “哦?好硬的心肠!”

    刘屠狗闻言啧啧赞叹:“你这买卖硬是做得,先拿一个女人跟金帐单于换了一千精骑,却不知如今又拿这一千精骑跟天子换了啥?”

    哥舒东煌立刻沉下脸来,翻身上马,毫不留恋地掉转马头,径直往北去了。

    杨雄戟朝哥舒东煌的背影呸了一口:“听说是因离间白戎三大王帐、挑动戎狄争斗有功,智勇皆备,特旨拔擢,自诏狱调入禁军,升授北垒副将、都统衔,虽暂时没给一兵一卒,却得了个什么参赞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差事,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

    刘屠狗点点头:“呦,官儿升得挺快,这厮果决狠辣,是个人物,只跟咱们不是一路,早走早好,天子让他去祸害戎人,也算是知人善任。”

    杨雄戟迟疑道:“二哥,朝廷真要对白戎用兵?若是真像那厮所言,咱们黑鸦岂不是成了看客?”

    刘屠狗失笑道:“急什么,即便要西征白戎,怎么不得筹备个一年半载的,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打起来的?更何况……”

    他想到今日所见所闻,摇了摇头:“嗨!到时如何,还未可知呢!”

    说话间,因见哥舒东煌这个正主都走了,围观的各营兵将已散了大半,唯独一众黑鸦未动。

    公西十九忽凑到刘去病马前耳语了几句,就见刘去病面露喜色,兴冲冲下马上前道:“二爷,小白公子到京师了!他派人传话说,等今日大朝会散了,就来找你讨酒喝!”

    刘屠狗挠挠头,扭头问杨雄戟道:“你刚才说哥舒东煌有资格参加大朝会?”

    “对啊。”杨雄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他歪头狠狠剜了公西十九一眼,暗道这厮终归没把曾经白狼死士的身份彻底放下,有事竟不先来禀报自己,看来回头还得好好整治一番,这才知道你杨爷家小鞋的厉害!

    “你二哥我没资格?”

    杨雄戟心里咯噔一下,不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咱黑鸦卫算是诏狱和镇狱侯的私军,二哥你还只是个校尉,似乎……那个大概……”

    刘二爷怒道:“那还不滚去买些好酒回来?不然等公西少主来了喝什么?”

    杨雄戟如蒙大赦,连忙放开嗓子一声吼:“都杵在这儿作甚?散了散了!”

    在场的营尉、百骑长们挥挥手,一众黑鸦自始至终一声咳嗽也无,行动起来却是迅捷无比,转眼就散去,不少人也不走营门,而是施展手段径直翻阅寨墙,一时间漫天黑袍挥展,极为惹眼。

    满目黑衣之中,忽有一袭红袍掠入眼帘。

    窦红莲跨坐着通体如秋叶般金黄的鬼面金眼狰呼啸而过:“刘屠狗,随我去见师父!”

    她一句话说完,鬼面金眼狰已奔出十余丈,只留给刘屠狗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杨雄戟纳罕道:“咱等的是公西少主,这个窦少主瞎凑啥热闹?镇狱侯也是,早不见晚不见,怎的挑这个时候?有这闲工夫,即便不去上朝,也该去整治整治过河拆桥的哥舒那厮嘛。”

    刘屠狗摇摇头,抬手拍了拍阿嵬:“近些日子着实见了许多不爽利之人,只盼这位侯爷是个痛快的,否则任他位高权重、神通盖世,咱爷们儿也不伺候了!”

    ********

    实在对不住大伙儿,这章隔得有些久,除了忙还有点卡文,又正好赶上过渡的内容,质量实在一般,都不太好意思发,不过好歹总算又忙过一段儿,下一章不会隔太久,嗯。

    为本书第一位堂主~雨王王王~道友贺!

    感谢霸王别姬怎么别、打望、琞涎叔、.羽天机四位道友的推荐票红包!

    感谢daybreaks60、无风皆殇100、悠哉与常大王100、古天墓50、瞎の子20、书友160421143811025的100、霸王别姬怎么别500、琞涎叔100、雨王王王888、苌瑞衫5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100、遐迩xiaer100、打望200、longjindawan588、笑看仙侠逍遥100、武晨先生688、不取名字要死啊20、梦里花落知多少海10、放开那支猪20、军罗200、方奥雪100、无籁天400、夜雨无休100的打赏!

    感谢~武晨先生~道友的评价票!

    很少去创世,没能及时感谢打赏的道友,实在不好意思,感谢confused1496、爱做梦588、smilingfacewethsmilingeyes588、南风未起100的打赏!

    另外本书群~号:209756992,204590964,都还很空旷,欢迎加入。

第八十章 神武门前铁戈寒

    刘屠狗说罢,望了眼已然一骑绝尘的那袭红袍,心说二爷我才说起见了许多不爽利之人,就冷不防杀出来这么一位,对着咱爷们儿呼来唤去的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这也忒不见外了吧?

    阿嵬被刘屠狗一拍,登时会意,仰起脖子就是一声响彻大营的嘶鸣,龙吟虎啸声中,已是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腾云驾雾一般追了上去。

    吟啸未歇、马蹄声急,仅是几个呼吸的工夫,那清脆的哒哒声已到了窦红莲身后。她有些讶异,禁不住侧身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黑衣少年坐下那匹瘦骨嶙峋的银马。

    银马虽瘦,一双眼睛却如红宝石般亮起,透着森寒迫人的精光,鼻中喷出两道白烟,银蹄腾空,犹如踏烟而来,着实非同凡响!

    窦红莲眉毛一挑,斜睨着刘屠狗轻笑道:“我一时竟看走眼了,这马儿可比先前那头中看不中用的赤虎强得多了。”

    这位窦少主难得有如此好声好气的时候,说话间,两人已是并驾齐驱,芈野子见自己竟被一匹马轻松追上,不忿地低吼一声,身形立时又快了几分,卷起一道狂风。

    只可惜任凭芈野子如何奋力,那匹银马仍是如影随形,不曾慢它半分。

    刘屠狗也向窦红莲看去,见这个性情乖戾的少女一如初见时的打扮,外罩的绛红色袍裙在狂风中舞动,露出内里的白色劲装和腰间泛着淡黄色朦胧光华的双蛮刀,高高扬起的衣摆恰遮住了她半张侧脸,却掩不住剔透温润的肌肤、明丽如画的眉眼,浓密乌黑的发丝在随风舞动着。

    他咧嘴笑道:“这也没什么,你看走眼也不止这一回了。”

    “嗯?你这是记上仇了?”

    窦红莲似嫌衣摆碍事,抬起手臂向身侧下方压了压,只是她虽压下了衣摆,衣袖却又被吹得扬起,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来,两臂上的黑色龙形刺青尤为显眼。

    窦红莲明丽妩媚的俏脸转过来看着黑衣少年,语声在风中依旧清晰,宛如一泓清泉般在风中流淌:“我先前说你城府阴柔,是个没胆气的病夫,原是我错了,当日不也改口夸你果然非同俗流?如你心里还有些不欢喜,我索性就在这里再给你陪个不是!只是有一条……”

    窦红莲俏脸蓦地一寒,森然道:“从今往后,你若再敢这般阴阳怪气、语带讥讽,休怪本座翻脸砍了你!”

    刘屠狗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窦少主当真是爽利得有些过了头了,此等人若不为敌,倒是很对他刘二爷的脾气,让他心胸都为之一快。

    他收起笑容,郑重抱拳行礼道:“黑鸦卫多谢窦姑娘赠旗!”

    当日刘屠狗也曾致谢,但也不过点了点头而已,虽有致谢之言,却无多少致谢之意,便如当日窦红莲虽有道歉之意,却无道歉之语。

    此刻,方是扯平了。

    至于无辜惨死的赤虎,此刻竟是无人理会了。

    窦红莲扬了扬眉毛,虽仍对刘屠狗一不称“少主”、二不称“都统”有些不满,倒也不似当日那般冷目相对,而是点点头道:“你接了鲁绝哀一刀,倒是有资格跟本座并驾齐驱,我自会跟师父说,今后诏狱之中,私军你我一人一半,无须分出个上下统属。”

    刘屠狗理所当然道:“我麾下黑鸦本就分成了三营,均不满员,早该添人了,一半便是一千五百骑,刚刚好。”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窦红莲没说去哪里见镇狱侯吴碍,刘屠狗也没问,两个颇有些潇洒不羁气质的男女各自骑着一看就不是凡种的异兽,一路狂奔着穿过城门、街市,越过许多赶去大朝会的权贵的车架仪仗,近乎横冲直撞地来到一座恢宏无比的城楼之下。

    刘屠狗抬眼望去,只见这城楼虽及不上金城关庞大绵延,但辉煌壮丽之处绝非金城可比,大红的墙面、金黄的琉璃瓦之外,整个城楼以白玉为基座,在东方霞光的映照之下,尤为光彩夺目。

    城楼上富丽堂皇的高阁正中悬了一块蓝底金漆的巨匾——神武门。

    神武门正门洞顶部本该是垛口的位置,安放了一尊由整块墨玉雕成、金漆装点的神兽,龙头龟背,半截身子探出城楼,张着嘴无声咆哮。

    城楼上下,门洞内外,许多甲士布列,俱都煞气隐隐、彪悍异常。

    刘屠狗微微错愕,这吴碍莫不是要在天子禁城之中见他?

    他回望一眼,见身后那些权贵的车架并没有跟随而至,而是远远地就绕道,想来是要前往位于南边儿的禁城正门,是以这座神武门前极是清静。

    阿嵬也抬起头看向这座护卫着天子禁城的北门城楼,脚下不免慢了几分。

    窦红莲却并没有停留观景的意思,任由芈野子继续前冲,奔向敞开着的正门门洞。

    “何人冲闯宫门!”

    就听半空中有人暴喝一声,龙头龟背的神兽身后露出一人,戴一顶玄铁兽首盔,着一套墨玉紫铜甲,斜背了一柄通体青黑的长戈。

    兽首盔下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庞,眉锋如剑、目绽寒光,右脸上有一条狭长疤痕,自腮边斜向上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弧形,差之毫厘地从右眼内侧经过,直达鼻梁顶端,给整张脸增添了许多狰狞之意。

    此人向城楼下一望,见是窦红莲,面色一沉,寒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窦少主,别人如何我不管,今日大朝会,是本座亲自值守神武门,焉能容你放肆!”

    他边说边倒拔出背上长戈,整个人向前一跃,已是站在了墨玉神兽探出城楼的半截身躯之上,一脚踩龙首,一脚踏龟背,将长戈狠狠向下方一掷!

    青黑色的长戈仿佛瞬间化作一条怪蟒,裹挟着风雷之音激射而下,若窦红莲坚持不止步,势必要受此雷霆一击。

    芈野子咆哮一声,一张青蓝色的狰狞鬼面更显丑陋,它将似羊的头颅一低,黑色独角向前,身躯低伏的同时四爪狠狠抓地,在神武门前的铺地青石板上抓出道道深痕,前冲之势骤减。

    窦红莲在芈野子向前上方拱起的脊背上狠狠一蹬,迎着那柄长戈冲天而起。

    她双蛮刀已然在手,右手向上一横,清亮亮的黄白色剖肝刀气生发成一道激荡的水波,拦在她与长戈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长戈便已撞上了这道剖肝刀气,如投石入水,眨眼间便一穿而过,只不过其激射的方向却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

    窦红莲轻笑一声,在半空中灵巧地一扭身,左手倒持裂肺刀在身前一挡,隔开长戈的劲风和被冲散的刀气,而那柄青黑长戈则自她腰间擦身而过。

    她顺着长戈射去的方位看去,嘴角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劲风扑面,雷声入耳。

    刘屠狗抬眼瞧着朝自己激射而来的长戈,感受着眉心的刺痛,蓦地咧嘴一笑,探手拔出屠灭,顺势由右上方向左下方斜劈出一刀。

    这一劈的方位与劲道也是极巧,没有真正硬碰硬,而是也只让长戈的方向轻微偏转,飞向刘屠狗左侧。

    他左手掌心向下,掌心处一枚璀璨叶片一闪即逝,五指探出向身侧一抓,赫然将错身而过的长戈戈身牢牢攥住。

    这一瞬间,阿嵬两只前蹄腾空,后蹄却怎么也无法离地,前冲之势立停,刘屠狗半扭着身子,左臂向身后探出,被拉得笔直,青黑长戈如一条怪蟒般扭动身躯,颤动挣扎着,却无法再向前挪动分毫。

    一戈一人一马立在原地,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掷戈的甲士立在神兽背上,仍保持着先前俯身投掷的姿势,窦红莲停在半空,正俯首微笑,城楼上下内外的甲士瞧得惊心动魄,个个屏气凝神。

    青黑长戈先前的呼啸声未歇,只是再无人去在意,天地间却仿佛静得落针可闻,时间也仿佛定格在这一瞬,显得格外漫长。

    众人眼中,银马黑衣少年原本被风吹得向后飞舞的长发轻轻垂落,披散在他肩头。

    下一刻,刘屠狗左臂猛地向前上方一抡,带动着青黑长戈画了一个圆弧,整个掉换了个方向。

    “给俺回去!”

    昂!

    原本在众人耳中宛若消失的风雷呼啸声大作,那柄青黑长戈以比来时更快的急速倒射而回。

    窦红莲本已开始下坠,见状连忙一低头,被长戈从头顶一冲而过。

    她再次轻盈转身,换了一个方向,看向站在神兽背上的长戈原主。

    那人见状,连忙深吸一口气,也不闪避,待长戈逼近时,原本因投掷而前身的右手向下一按,随即顺势向身后一引,却是想以自身气机牵引,将青黑长戈的方向带偏、冲势消减。

    这一按一引不要紧,来势汹汹的青黑长戈猛地一个扭动,戈头下沉,戈柄末端却犹如蝎尾针一般向上一翘,甩出一道悍然向前冲撞的竖直气劲,瞬间将那人带地向后飞出。

    这名掷戈的甲士身份不凡,修为更是不俗,此刻丝毫不见慌乱,向后飞出时右手仍不忘继续牵引,左手亦抬起向右后方虚推,同时身随臂转,整个身躯都转起了圈来。

    身躯、双手,带动着青黑长戈在空中画出四个大小不一的圆圈。

    这一番攻守易位堪称兔起鹘落,落在众人眼中仍是似慢实快。

    这名甲士在半空转了几个圈子,双脚便落在了城楼上那座壮丽楼阁其中一层的外檐上。

    咔嚓!

    他脚下数十块金黄色的琉璃瓦登时粉碎,劲风到处,他身后的几扇窗子也未能幸免,皆被击打得残破不堪、木屑横飞。

    所幸他终于能稳稳站定,唯独脸色变得青紫一片,倒跟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长戈颜色差相仿佛。

    窦红莲飘然落地,仰头看向甲士,笑容灿烂:“如何?你一直嚷嚷着要会一会能接鲁绝哀一刀的人物,今日可满意了?”

    她说罢不忘回头朝刘屠狗解释一句:“这是北门提督雷烨,都统衔,麾下名义上有三千甲士,却只喜欢一个人坐在那赑屃背上守门。他是名门之后,年纪不大,修为不浅,尤其面冷心热,与我相交莫逆。”

    雷烨吐出一口浊气,重又将长戈斜背在背上,一个纵身落回赑屃背上,点头道:“果然厉害!快进去吧,今日非比寻常,杨焰婵都坐不住了,正在四处巡视,小心不要触了他的霉头。”

    他又朝刘屠狗拱拱手:“刘校尉,方才见猎心喜,得罪了,他日有暇,我必摆酒赔罪,请吧!”

    刘屠狗朝雷烨摆摆手,盯着窦红莲狐疑道:“镇狱侯真的在宫里?我怎么觉着你是专程带我来找茬和挨揍的?”

    窦红莲听到“杨焰婵”三字,脸色便微微有些凝重,又听到刘屠狗有此一问,这才回头笑道:“昨儿暮雨落花你也见了吧,这次的大朝会可是非比寻常,想来我师父他老人家是一定要进宫坐镇的,若是他有别事没来,我这个做弟子的就更要为师分忧啊。放心吧,我是镇狱侯的亲传弟子,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即便带上你也不打紧。另外,我师父确实吩咐过,让我有空带你去见他一面。”

    “那就是不确定了?”

    刘屠狗抬头看了一眼雷烨,感叹道:“京师里的高手真多啊。”

    窦红莲斜睨刘屠狗:“一句话,敢不敢跟我进去?”

    刘屠狗咧嘴一笑,拍了拍阿嵬的脖颈,一马当先。

    赑屃背上,雷烨缓缓盘腿坐下,脸色终于恢复几分红润,沐浴在朝阳金色的霞光中,望着北方怔怔出神。

    他许久都不曾动上一动,仿佛与坐下龙首龟背的神兽造像融为了一体。

    ********

    感谢霸王别姬怎么别300、雨王王王30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100、飞天盖石100、瞎の子10、琞涎叔100、古天墓30、夜雨无休400、武晨先生10、筱溪的老公100、骸启10、daybreaks100、13英寸大神10、打望100、longjindawan460、不取名字要死啊40、kafhhs10、笑看仙侠逍遥10、当年当当588、紫菀银月10的打赏!

    本书群号:209756992,204590964,都还很空旷,欢迎加入。

第八十一章 御马监总管 贺舵主武晨先生

    进了神武门,便是一处以高大红墙围成的极宽敞的广场,数十丈外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东西两侧则是大片屋舍,相比起身后甲士林立的神武门,此处见不到什么人,显得极为冷清,放眼望去,极是空旷,阿嵬的马蹄声便也越发得清脆响亮起来。

    唯有一人独自立在广场中央。

    刘屠狗修行有成、目力极好,远远就见此人身穿一件窄肩收腰的银灰色金纹青蟒袍,头戴一顶黑色漆纱的嵌金三山帽,脚下一双白底皂靴,腰间坠了一枚黄中带赤的玉质腰牌,显见得身份不俗。

    待得再近了些,已能看清他的容貌,此人年纪尚轻,相貌甚至可以称之为妩媚,虽被淡漠无神、平静如死水的双眼冲淡几分,仍给人俊美阴柔之感。

    他双手插袖、横在胸前,两臂端得平直,挺拔而略显单薄纤细的身躯宛如青松,周身劲力混元如一。

    双手插袖这个动作由村夫做来,自然是懒散随性、极不雅观,由小官吏做来,则透着谦卑恭敬,放在此人身上,竟是颇见雍容沉静、气定神闲的仪态,甚至隐隐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在其中。

    这样的一个人,又站在连接神武门与前方殿宇的甬道中央,自然而言便成了广场中这方天地的中心。

    阿嵬的速度稍稍放缓,刘屠狗扭头看向落后一个马身的窦红莲,咧嘴笑道:“曾有个第三刀便要分生死的刀客跟我说过,世上事可再一再二,若是再三再四便要过犹不及。折柳驿赤虎是一次,正赶上俺修行有差、有心无力,加之俺对那头赤虎本就不甚爱惜,一面卫旗也抵得过了。神武门雷烨又是一次,他无恶意你无杀心,俺也大可以轻轻放过,只不过不计较是不计较,真当二爷好脾气了?”

    “你什么脾气,本座一清二楚,且本座的脾气只会比你大十倍。也不怕告诉你,诏狱关于你的密档里清楚明白地记着,黑鸦校尉睚眦必报、仇不隔夜,只是有一条,唯独对女人能宽容几分,顺便还列举了几个似与你有瓜葛的女子,倒也个个出身不凡。”

    窦红莲冷笑道:“只是若你以为本座是因着这条,才屡次有恃无恐与你为难,那就大错特错!我也不管你是真的不肯打杀妇孺的迂腐好汉还是贪恋美色权势的攀附小人,若有不服,拔刀便是,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只知搬弄口舌!不过呢,这回你可猜错了,前面这位,本座可请不动。”

    芈野子突然加速,与阿嵬擦身而过,待冲至广场中央那人身前十丈时,再次如在神武门外那般,猛地四爪抓地、伏身拱背,急急停了下来,这等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本事,即便阿嵬也有所不及。

    窦红莲这回并未跃离芈野子脊背,微微低头打量了一番那人,挑了挑眉毛,故作讶然道:“杨焰婵,几天不见竟把飞鱼服换成蟒袍了,难不成你师父黄清水终于死了,你接了他内务司总管太监的班?”

    “承蒙陛下恩宠,抬举奴婢做了总管太监,领了御马监的职司,还特旨加恩,赐下了这件蟒袍。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康健,再震慑这宫里宫外的魑魅魍魉二百年也不是难事,内务司是他执掌,我不敢染指,只管打理好宫中的车马草料也就是了。”

    唤作“杨焰婵”、年纪轻轻已在宫中掌握大权的俊俏宦官抬眼看着窦红莲,眉头皱了皱,只是淡漠的双眼中依旧古井无波,也不知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是轻声道:“窦红莲,你仗了镇狱侯爷的势,即便我师父听见你直呼他老人家名讳,多半也会一笑了之、不肯计较,但就像这位黑鸦校尉方才所说,次数一多,任谁也不会高兴。”

    他朝停马于窦红莲身侧的刘屠狗浅浅一笑,又转头看向窦红莲,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杨焰婵不高兴也就罢了,毕竟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奴才的些许不痛快,但我师父是奴才做久了倒比大多数主子还尊贵的人,若是他老人家不高兴了,只怕侯爷未必拦得住。”

    “奴才就是奴才,到什么时候也成不了主子!他若再不找个镇运鼎一类的玩意儿钻进去苟延残喘,只怕也没几天好活了吧,再活二百年又从何谈起?反倒是你,御马监被两代天子故意闲置了近二百年,那里的总管太监就是个笑话,哪里配穿蟒袍?”

    窦红莲忍不住嗤笑一声,道:“谁不知道为了防止宦官专权、以奴欺主,宫内各司各监设立时就多有职司重叠、互相掣肘之处,谁能冒尖揽权全看天子恩宠多寡及总管太监的手段。由黄清水执掌的内务司,能让宫人甚至大多数嫔妃,连同一些个大臣勋贵、皇亲国戚都闻之色变、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人称内诏狱,不就是如此?”

    “等他一死,内务司只怕立刻就要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变回原本那个只管些宫中杂务的冷衙门了,到时宫里宫外一些个眼皮子浅的拍手称快之余,都要称颂陛下的英明仁德,殊不知你这个黄清水的得意弟子,若肯老老实实地在御马监养马,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屠狗听了半晌,待听到“人称内诏狱”这句,立时回过味儿来,心道怪不得窦红莲与这杨焰婵不对付,原来是个抢饭碗的,所谓同行是冤家,倒也不足为怪。

    就见窦红莲摇摇头,叹息道:“黄清水倒是真疼你,让你早早离了内务司那个是非窝,这就是托付后事的意思了。内务司那些个执法、司刑的大小奴才,兀自趾高气扬、狗仗人势,一心想着要跟诏狱别苗头,殊不知眼瞅着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焰婵面色不变,淡然道:“为天子效死,本就是内务司上下的职司所在,陛下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如今内务司里剩下的,都是不堪造就之人,死了也没甚可惜的,到了下面继续服侍我师父也就是了。”

    窦红莲冷笑一声:“你说的倒轻巧,杨焰婵,我也不跟你逗闷子了,前几日宫里就传出消息,说你行为不检,被黄清水赶出了内务司,陛下怜惜你往日伶俐,才把御马监这无人问津的冷衙门交给你,压根没提什么赐穿蟒袍的事儿,你人憎鬼厌、只从内务司带出来三五个愿意跟你走的驽钝愚忠之人,怎么,难不成在你看来,剩下的都是不堪造就的该死之人?嘿,今日你突然穿着蟒袍现于人前,只怕好多人都悔青了肠子吧?”

    杨焰婵猛地抬头:“窦少主快人快语,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内务司早被各家势力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其中尤以诏狱为最,算是烂得透了,以前我师父懒得管,如今情势变了不得不管,与其费尽心力清理门户,倒不如另起炉灶。你们诏狱也好不到哪儿去,否则镇狱侯也用不着征调相对干净的三千私军了。至于死心眼跟着我的‘老实人’,如今死得只剩下一个了,我宝贵得紧,倒是不劳你再费心。”

    他看向刘屠狗,轻笑道:“听说刘校尉麾下装备了不少绣春刀?二百年前,御马监下辖有名为‘八骏’的四卫八营精锐骑军,在平湘戾王叛乱中居功至伟,虽然因为某种原因,史册上名声不显,但绝不输给争先渡河、全营尽殁的绣春卫右营。如今陛下有意重建御马监精骑,刘校尉若肯来,八骏都统之位非你莫属,如何?”

    刘屠狗哑然失笑,黑鸦卫在北四州颇不受待见,不成想进了京师,反成了人人争相拉拢的香饽饽,只不过这个杨焰婵要跟镇狱侯掰腕子,实在还差了不少分量,这番当面邀请倒是挑拨的意味居多。

    他摇摇头,没有开口。

    杨焰婵见状,也不再多费口舌,插袖的双手向身后一挥,袍袖与衣摆立时飞舞展开,其上的金纹青蟒鲜艳亮丽、栩栩如生。

    他转身向西,在刘屠狗与窦红莲的注视下,迈开步子走向广场西侧的那片屋舍。

    金黄色的霞光照在杨焰婵的背上,一片光辉亮丽,他的脸却隐没入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杨焰婵走了许久,绕过驻扎有雷烨麾下北门禁卫士卒的轮值房,停在一排久无人居住的屋舍前。

    他在屋舍前静立了许久,久到几个壮起胆子瞧稀罕的北门禁卫无趣地散去,这才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身前房门上沾满灰尘锈蚀的铁牌。

    铁牌上刻着:赤骥?二十一。

    他笑了笑,一把推开门,迈步而入,语气阴冷道:“进来吧。”

    一个年纪老迈的红袍太监忽地现出身形,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屋内,跟随着迈步而入。

    “江大新,你服侍薛妃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薛妃娘娘参加选秀,就是从这神武门进的禁城。”

    老太监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中忽有光芒闪动,点点头,叹息道:“杨总管有话尽管直说。”

    杨焰婵笑了笑,抬手掸了掸方才擦铁牌时衣袖上沾染的灰尘,仍是慢条斯理地道:“大周祖制,内侍非特旨加恩,不得习武修道,违者立斩不赦,其主若为后宫妃嫔,立刻乱棍打死,若是皇子公主及宗室,立刻夺爵圈禁,这也是为了防止咱们这等阉人活得太久,而行不利于皇家之举……”

    老太监气息大变,双目精光绽放,照得昏暗的屋内都是一亮。他褶皱的皮肤开始舒展,变得富有弹性,白发亦开始转黑。

    杀机在这间狭小的废弃营房中升起。

    “你倒是果断,知道在我面前断无蒙混过去的可能。”

    杨焰婵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宫外有人要我捎话给你,兰陵殿下要争大位,薛妃娘娘在宫内必须稳如泰山,你已经被人盯上,不得不有所取舍,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薛家和兰陵殿下……不会忘记你护持薛妃娘娘二十余年的功绩。”

    老太监身躯一颤,几乎攀升至灵感巅峰的气息陡然泄去,并非是自主收敛,而是在急速跌境!

    杨焰婵见状轻轻一叹:“咱们阉人之中,绝少有意气在胸者,能出你这样的高手实在不易,可惜了,你当初没给分去内务司。”

    他猛地抬手,一爪按在老太监头顶,五指间红芒闪烁,甚至他的五个指甲,原本就是粘稠如血的艳红!

    老太监闷哼一声,挣扎着怒道:“你敢噬我精血!不,不只是精血……不想如今竟还有人炼此魔功,你就不怕如黄清水一般,吞得体内污浊不堪,有一日倒行逆施、化为一摊脓血?”

    “那你就更该让我吞个够,我早一天横死,你也早一天给自己报了仇。说起来这魔功的原主死灰复燃,还攀附上一位贵人,只可惜他如今胆小如鼠,再不敢如二百年前那般祸乱江湖,竟由饿狼变成了牧羊人,纵然功法中添了几分玄妙,却再无勇猛精进之心,实在得不偿失,就这等心胸还妄想逆天改命,真是不知死活!”

    杨焰婵满不在乎道,爪上用力,血气几乎笼罩整个手掌,眸子中亦多了几分赤意,映衬着他俊美的容貌,直如妖魔。

    老太监闻言,果然不再挣扎,面容苍白惨淡,眼中却仍有一丝希冀,虚弱地道:“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即便你不杀我,我也是个废人了。你杨焰婵是陛下忠犬,如此行事,难道陛下真的属意兰陵殿下?”

    “你这等阴沟里的老鼠,杀了也就杀了,哪配让陛下劳神?我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将来不管谁坐上大位,御马监皆愿效死。”

    老太监哈哈大笑,七窍中俱都流出血来:“我是老鼠,难道你不是?大家同是阉人,这身蟒袍,你也配?”

    杨焰婵点点头,轻声道:“我也是老鼠。”

    他松开手掌,任由已然气绝的老太监扑倒在地,抬腿迈过尸身,走出了门外,复将门掩上。

    杨焰婵将生了血色指甲的双手插入袖中,阳光照亮了蜿蜒在袖口上的两条金纹小青蟒,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冷漠倨傲。

    他喃喃道:“阉人穿蟒袍,有何不配?”

    ********

    贺舵主~武晨先生~!

    感谢古天墓10、瞎の子10、遐迩xiaer10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200、想想简单的旧10、琞涎叔100、苌瑞衫100、雨王王王300、目忉志...100、含醉问月500的打赏!

第八十二章 链锁大佛身 贺舵主longjindawan

    眼见得杨焰婵雍容沉静之中又带着几分倨傲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窦红莲微不可察地轻呼出一口气,偏头斜睨了刘屠狗一眼,笑问道:“像不像一条把自己个儿错当成了主子的看家犬?”

    刘屠狗摇摇头,道:“我瞧着倒像是一只蜘蛛,在自家织的网上横行。说起来天子竟能容得下此人,还如此宠信,倒也是异数。”

    窦红莲闻言有些讶异,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黄清水杨焰婵这类人看似气焰熏天,但起码在天子面前,终究还守着奴才的本分,忠心总是有的,真要说横行乃至一手遮天……”

    她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左手食指悄然上指:“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子是容不下也得容呐。”

    “哦?”

    刘屠狗眸中一闪:“你是说……神主?”

    窦红莲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未等说话,忽有一阵毫无预兆的微风拂面。

    这风来得诡异,凭空自平地而起,尤其风中透着沉重肃穆的威严,轻轻一拂之间,竟似透骨而过。

    一阵风能给人如此观感,着实有些荒谬,却是真实不虚。

    刘屠狗顿觉浑身不爽利,身子一抖,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将沁入骨髓的那股子麻痒不适去除。

    好在这风来得快去的也快,吹过便消散于无形,窦红莲环顾四周,见再无异状,这才开口埋怨道:“在这姬家气运最盛的大内也敢直呼那位之名的,只怕也只有你这个愣头青了。”

    刘二爷嘿嘿一笑,大大咧咧道:“这么灵验?俺之前也隐约听过这位的名声,本以为比一般神通强上一些也就到头了,不然在江湖上总该声名远播才对,不想竟是强得没边儿了,这还是人?”

    窦红莲嗤笑一声:“偏远地方的百姓,可能连年号和在位的是哪位天子都不知晓,又有什么稀奇了?该知道的自然知道,那些困居池塘泥沼、坐井观天之辈,也敢以江湖人自居?”

    她朝头顶望了一眼,正色道:“这位……凌驾于神通广大、出入青冥的大宗师之上,乃是如假包换的天人!秉承姬室一族、大周一朝之大运,应运而生的天人啊……”

    “天人……”

    刘屠狗轻轻念出这两个字,眸中光彩亮起、灿烂若星辰。

    他心中闪过许多修行上的模糊之处,又有不少有关周天大势的难解疑窦,南史椽那里有些话不好开口,可巧今日又遇见个明白人,张口正要发问,心中却是一动,猛地扭头,就见不知何时马侧竟站了一人。

    这是一个僧人,颈上挂着一串翡翠念珠、身上穿一件金丝彩袖紫蟒袍的僧人。

    这僧人看不出确切年纪,肤白而红润,容颜俊秀如青年,一丝皱纹也无,气息却是雄浑苍老,双目深邃,如藏虚空。

    刘屠狗与他视线交汇,便如面对一座横亘古今、负载天地的巍峨大岳,一股沉甸甸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只觉呼吸不畅、心头沉重难言,挣扎着睁大眼睛细看,视线立时就有些模糊,身躯摇晃了一下,便如醉酒之人,险些从阿嵬背上跌下。

    屠灭刀自生感应,在鞘内颤动不休。

    隐约间便听窦红莲叫了一声:“师父!”

    镇狱侯吴碍朝女徒弟点点头,又看向刘屠狗,微笑道:“刘屠狗,你笑什么?”

    窦红莲扭头朝刘屠狗脸上看去,就见这位黑鸦校尉双眼血丝密布,却瞪得大大的,脸上带着肆无忌惮、桀骜不驯的笑容。

    刘屠狗毫不犹豫地开口道:“今日刚一入宫就见着两个穿蟒袍的,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和尚,当奴才的横行霸道,做出家人的气焰熏天,侯爷说可笑不可笑?”

    “嘶……”

    饶是窦红莲也是个桀骜不羁的性子,闻言亦禁不住有些牙疼。

    不想吴碍竟不发怒,而是点了点头,浑身威严雄浑的气度的一收,颇见风流蕴藉之态,轻笑道:“天下间荒谬可笑的事儿着实不少,便如你,明明是佛门弟子,偏偏顶着大妖王石原的名头行世,所用功法还一派的魔门气焰,纵我活了数个甲子,也是头回见到你这样的年轻人。”

    刘屠狗仍在笑着,笑容里却多出了几分真诚惊喜的意味儿:“侯爷认识俺师父?”

    吴碍微微一笑,却是答非所问:“你们两个小辈也是胆大,敢在大朝会这等日子进宫胡闹,还在神武门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若非如此御马监的小家伙会吃饱了撑的一大早在这儿吹风?须知一旦陛下怪罪,还得本座豁出老脸来善后。”

    听师父提及杨焰婵,窦红莲撇撇嘴道:“师父,人称‘内诏狱’的内务司处处与咱们别苗头不说,又出了个野心更大的御马监,杨焰婵居然想要恢复当年的‘八骏’精骑,亏得师父有先见之明,先招了三千骑入京,否则日后小的们出门,不得给御马监压过一头?”

    吴碍摆摆手,恰瞥见刘屠狗已经反握住背上刀柄的右手,哑然失笑道:“我本没给你下马威的意思,偏你逞能,非要鼓动神意与我对视,怎么?吃了亏还要不知死活、恼羞成怒?”

    “嘿嘿,侯爷不愧是神通大宗师,单是目中神意,便有千钧之重,可惜刘屠狗方才领教了些许天人手段,比起那说重却如风轻、似柔却能透骨的玄妙无方,侯爷的神意却是一味地沉重,未免欠缺了几分滋味。”

    “哦?你说的倒也有理,可惜一如门外汉吃不着葡萄偏说葡萄酸,从里到外透着股子小家子气。我知你有几根硬骨,在真定王府中还被鼎中气运锁缚过,是不是觉着吞了鲁绝哀的刀气长河,既得了几分刀中真意,又顺势借刀断去气运枷锁,乃是一举多得的美事?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刘屠狗嘿然道:“俺一路误打误撞修行,也自以为找到了几个成就神通的法子,或是为求纯粹而自降境界,或是自甘受缚求一个磨砺己身,奈何世事无常、外魔多有,总是迫不得已半途而废。这倒也无妨,为着心中快意爽利,废就废了,重头来过便是。”

    他说着,缓缓拔刀。

    “只是刘屠狗自出世以来,心中许多疑难未结,更不知为何能蒙侯爷青眼、亲命征召,毕竟阴山龙气、无心纸这些东西,于宗师以下是至宝,侯爷却未必看得上,侯爷既是出身佛门,方才又言及家师,想必可解我心中所惑?”

    吴碍摇摇头:“你在万柳庄外来了出‘拳拳之心、有如此刀’,现在又想跟本座故技重施?万柳庄那位既然说了要等你神通之后再去问他,我自不好越俎代庖。”

    刘屠狗咧嘴一笑:“侯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既然如此,侯爷就别怪俺掀桌子了!他人只道俺一个边关不受待见的小小校尉被侯爷看上、征召入京,那是一步登天、富贵可期,却从没人问过俺心中愿不愿意!”

    “当日法十二说鲁绝哀能看透善恶、是非,却看不透得失、因果。俺境界低微,这几日审视过往,才知自家是善恶已明、是非又生。进京至今,被人算计无数,偏偏这些算计俺的人大多都谈不上善意恶意,是以虽说俺都能全身而退,却没了从前的任情恣意,这拔起刀来就有些犹豫不决。今日终于见到侯爷,斗胆以这一刀,问一问何谓是非。若是死了,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侥幸未死,给诏狱做几回鹰犬又如何?”

    吴碍闻言,不怒反笑,欢喜赞叹道:“果是个有慧根的孩子,本心犹赤、不同凡俗。你师法门,亦是绝妙,不着痕迹,一派天然,当真是可怖可谓、可喜可贺!”

    窦红莲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只因被别人算计几回心生不快,就强行向于己有提拔之恩的上司、神通大宗师挥刀问道,这等不知死活的疯癫之举,哪里是有慧根了,分明是要把师父当做是非、心魔来斩啊!先是鲁绝哀,现在又找上了师父,真以为可以次次侥幸留得性命吗?即便魔门之中亦无此等妄人啊!

    她正自腹诽,却听吴碍不忘对她教导两句:“徒儿,可知佛魔两门似有相通、实则迥异之处了吗?日后当向你小师叔时时请教才是。”

    “小师叔?他?”

    窦红莲瞠目结舌。

    刘屠狗也是一惊,恍惚间心知不好,就觉眼前一花,吴碍的身影已是浮现在身前,两人咫尺之隔、呼吸可闻,而他竟已来不及挥刀。

    电光火石之间,吴碍兜头一掌印下,拍在刘屠狗额头眉心。

    他低喝道:“不能背负天下之重,如何成就神通之雄、天人之高?师弟,师兄这就助你一臂之力!”

    刘屠狗此刻心湖之中,猛虎天柱皆已不存,只余一柄兼收并蓄、返璞归真的屠灭真形,与丹田气海之中的刀种心根遥相呼应。

    随着吴碍一掌按下,心湖之中忽有一尊其高不知几十万里的大佛浮现、盘坐虚空,光明大放、普照万方,佛身上竟缠绕着不知短长的巨大锁链,看似纯净无色,却又好像沾染了万丈红尘,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玄妙难以名状。

    这景象与当初刘屠狗被气运枷锁缠身的景象极为相似,然而两者境界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链锁大佛身的灵感一出,屠灭真形便是一震,立刻化作一口横亘古今、长不知几万里的血腥屠刀破天而出,拦腰斩大佛!

    谁料那大佛竟不还手,而是迅速缩小身躯,一头撞向屠灭刀,便如同投石入水,一眨眼就融入了屠灭刀的刀身之中。

    屠灭刀立时一沉,再也无法横空,而是急速下坠,落入了心湖最下方的血海波涛之内。

    刘屠狗睁开眼,看着不知何时又退回原位的吴碍,心中苦涩。

    方才心湖中的一番兔起鹘落,并非是当日与许逊那等最为凶险的灵感对撞,而是被吴碍以某种直攻心湖的神通轻易镇压了,刘屠狗不熟悉神通手段,轻易便着了道。

    此刻他身心所承受之重量,比之当初的镇北鼎枷锁,简直还要重上十倍、百倍,偏偏除了沉重又能行动无碍,连同胯下的阿嵬也一无所觉,甚至仍能调动神意和心根与人动手,只是若再想如从前那般把屠灭真形唤出体外,虽不是不行,却如孩童舞大锤,简直是要人小命。

    吴碍以如此灵感成就宗师,难怪能迈步神通,难怪一个眼神所蕴神意就那般沉重。

    刘屠狗数次达到半步神通的境界,本以为距离大宗师已相差不远,今日方知所想大谬,至于这位自称“师兄”的镇狱侯,非但没有让他的疑惑消解半分,反倒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法十二曾有所误会,问二爷是大悲丛林哪位佛主座前护法,当时刘屠狗自然是随口否认,难不成真被那十二和尚言中,反倒是自家尚被蒙在鼓里?可若是如此好猜,吴碍也犯不着托词隐瞒啊?更何况老狐狸自称野狐一脉,又何曾提到大悲丛林半句?即便到了此刻,竟连吴碍到底是敌是友都不能分明。

    刘屠狗今日拔刀,谈不上一时冲动,而是自接到诏令开始就有疑惑在心,只希望能一朝解惑罢了,便如同曾因不敢向鲁绝哀挥刀而耿耿于怀、引以为憾,便舍了性命也要去硬抗那道刀气长河。

    他自知此等行事,在一路所遇那些精于算计的人物看来,只怕是极其狂妄不智,可又有谁知,二爷心中所求,只是不悔二字,又哪里顾得上其他?

    “师弟,可于这‘是非’二字上有所领悟?”

    吴碍微微一笑:“师弟,你我贵在知心,就不必道谢了。”

    闻言,刘屠狗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要说话,就见吴碍一挥袍袖,整个人已然凌空飞起,向着神武门方向掠去。

    刘屠狗与窦红莲同时回头,眼中却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尽被一道可与日月争辉的剑光笼罩。

    北方,有一剑寒光照玉京!

    ********

    贺舵主longjindawan!迟到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感谢~绝版v烂人~道友的推荐票红包!好任性!

    感谢琞涎叔200、笑看仙侠逍遥100、雨王王王600、系东轩100、古天墓100、目忉志...300、我的松子真不见了100、丝瓜~藤100、天道帝尊陛下500、想想简单的旧30、天空之城2008900的100、遐迩xiaer100、随机独狼200、打望100、绝版v烂人1500的打赏!

    连续两个月月更,收藏不降反升,没留神竟然点击破十万了,虽然并不是多么大的数字,但对这本书来说真的很不容易,也真是没谁了,感谢大家不离不弃!

    最近工作忙过了一个段落,但是忙于房子装修,感情上又出了问题,所以更新极不给力,现在房子基本搞定,一个人的话业余时间也多了一些,另外正在计划近期休假,争取赶一赶码字进度。这一章四千,找找状态,毕竟长时间没码字,如果跟之前有哪些矛盾的地方,还望大家批评指正。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624/ 第一时间欣赏屠狗最新章节! 作者:屠龙氏所写的《屠狗》为转载作品,屠狗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屠狗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屠狗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屠狗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