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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三章 得见前路

    正午时分,长空一碧如洗,秋日高悬,灿烂却不过分炙热,正是一年好时节。

    仍旧挂着琅琊郡王府匾额的汝南王府大门外,始终有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在窥探着府中动静。

    这也难怪,汝南王位尊权重、深得圣宠,一举一动历来是备受瞩目。更不消说,黑鸦都统和公西少主竟然在大朝会之后联袂登门了。

    这两位,无一不是近来京师中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非但背景深厚、实力高绝,更是跋扈无忌、每每有惊世骇俗之举,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远的不说,单是今日白狼黑鸦数百人当街豪饮的盛况,就不知引得多少道学之士、方正君子捶胸顿足、切齿痛恨,又令多少血气方刚的良家子、游侠儿心生艳羡,直恨不得投身其中、共襄盛举。

    更别提从先前白狼骑与王府侍卫剑拔弩张的情形来看,今日这二位小爷明显是来者不善,要寻汝南王府的晦气,堪称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更加的牵动人心。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入府之后久久未出,随后穿了一袭扎眼蟒袍登门的御马监总管太监杨焰婵倒是干脆利落,才进去不久就在王府老管家的陪同下匆匆出府,神情一如入府时的古井无波,全然看不出喜怒。

    杨焰婵的气定神闲,足以说明那两位小爷进入王府之后,并没有胆大包天地闯出不可挽回的祸事,这让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家伙大失所望。

    又过了片刻,忽有数十甲士从府门中涌出,罗列两侧,以刀锋夹道,虎视眈眈地盯着刘屠狗与公西小白自中门出府。

    只见曾扬言要入府捉拿魔头的黑鸦都统两手空空,那自然是铩羽而归了。

    至于说这位爷连同带一百白狼骑堵门的公西少主能够完好无损地走出王府,恐怕要归功于御马监总管太监的居中调停。

    穿蟒袍高调登门的杨焰婵,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天子的意志,甚至说他是陛下的影子也无不可,这才使得汝南王有所克制,只是将两位小爷灰头土脸地赶出王府了事,而不是恼羞成怒,用那柄传说中的琅琊神剑,在两位小爷身上刺几个前后透亮的血窟窿出来。

    起码从场面上看是如此,至于内情如何,就不是他们这些只负责盯梢报信的小角色可以知晓的了。

    当然了,在外人看来是狼狈,于刘屠狗与公西小白而言,则是闲庭信步。

    他二人出得门来,抬头望了望天色,都是有些唏嘘感慨。

    不过是片刻光景,又有谁能想到,就在这个晴朗舒爽的秋日里,有一位曾经的神通大宗师,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座王府的重重院落之内。

    可叹一世恩仇烟消云散,百年道途戛然而终,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尽数化为两个后辈向上攀爬的垫脚石,除去一具夺舍而来的皮囊,竟是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两人身侧传来一声嘶鸣,只见阿嵬骂骂咧咧、嘴咬蹄蹬,从王府门外的甲士阵中挤开一条路,领着公西小白的坐骑走到近前。

    刘屠狗翻身上马,抬眼四下一望,并没见到窦红莲的身影,心道这小娘皮煽风点火之后竟没亲自赶来看热闹,还真是沉得住气。

    公西小白也跨上坐骑,与刘二爷信马由缰、并辔而行。

    他笑着传音道:“想不到刘二爷竟也会给人面子,莫非是见这汝南王乃是亲王贵胄,不免心生了怯意,还是因为方才无旁人在场时,那位殿下纡尊降贵,许诺亲自派人送那具尸身回乡,还贿赂你百坛罗浮春老酒,这才答应演一场刀锋夹道、狼狈而逃的好戏?”

    刘屠狗哈哈一笑,回音道:“你这话好没道理,得罪我的是羊泉子,又不是汝南王。这位殿下自始至终以礼相待,虽说是和羊泉子设计谋算于我,却没用什么惹人生厌的鬼蜮伎俩,只是因势利导罢了,反而正中我的下怀。”

    二爷盯着公西小白:“入府时那位老管家言辞恳切地求告,盼你我能与这位殿下结个善缘,我之所以没答应,一来那时候还不清楚汝南王是何态度,二来便是要为你打抱不平,如今既然你都不计较这生死大仇了,我自然也没二话。说起来,汝南王不过是表态,愿意出力促成公西氏与朝廷和解,同时帮你与云州妖蛮牵线搭桥,你就轻易松口了?”

    公西小白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答道:“不松口又能如何,寻常时候也还罢了,凭借鹿家老祖的声威和公西氏数万铁骑,徐徐图之,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如今西征已是势在必行,届时猛将云集、强军如雨,平时难得一见的神通大宗师只怕也要扎堆,曹虎头随便寻个由头,就能让公西氏生死两难!汝南王能如此表态,已是很难得了。”

    “他当日设计杀我不成,落在西北的寥寥几颗棋子被我屠尽,若不想错过西征这场盛宴,就只能另辟蹊径。云州妖蛮素来不服王化,赫连明河这步棋祸福难料,我主动送上门来,他私下里怕是早已喜出望外了,否则哪里会有好脸色,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请你我两个恶客喝酒?”

    说到此处,公西小白忆及大朝会上的情形,不由得感慨道:“反观我公西氏,在朝中只有一个敖莽为援,却非其嫡系,两方关系既不紧密,也不牢靠,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弃子。说到底,我与汝南王不过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罢了。”

    听了这话,刘屠狗看向公西小白的眼神中就不免有些怜悯:“难为你如此殚精竭虑,我只道与羊泉子死斗一场乃是凶险万分,却不知你入京一趟,同样是步步杀机,连上门寻个仇都要有这许多的算计,不能任情恣意。”

    说罢,二爷猛地一拍脑袋,恍然道:“你今日来王府,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早就存了忍辱负重的心思吧?反倒是我,险些就坏了你的大事了!幸亏这汝南王并非头脑简单的蠢货,咱俩同时上门,他都能迅速想清楚其中利害,定下应对之策,还肯忍气吞声、笑脸迎人。”

    公西小白笑着摇头:“他能差一点儿就把我害死,自然不是什么蠢人。至于说你坏我的事,即便今日与汝南王彻底结下化解不开的死仇,也没什么打紧。刘二爷能为小白出头,与我同仇敌忾,小白又岂能不知好歹?公西男儿恩怨分明,绝不会对不起朋友。”

    刘屠狗闻言,不由得心怀大畅:“其实从羊泉子身死到现在,我脑海之中始终有一道刀光闪动,这一刀不但将羊泉子从上窥神通的妙境斩落幽冥,也破了我眼前迷障,让我见到了前路。”

    公西小白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神通之路?”

    “神通之路!”

    “别告诉我,我的境界不到,知道了反成阻碍。”

    “还有这种事?”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惊才绝艳?”

    “这话在理。”(未完待续)

第一一四章 虎头军机强项令(上)

    二人一路闲聊,刘屠狗察言观色,见公西小白似有些心不在焉,顿时不乐意地道:“哎,我说公西少主,你婆娘家里出过大宗师,神通大秘你不稀罕听也就罢了,怎么还走神儿?”

    “对了,匹夫楼分别时,你说只待料理干净一些杂事,就要立即动身返回西北,结果转头就跑去堵了汝南王府的门儿,却不知还有哪些‘杂事’要办啊?”

    公西小白闻言回神,朗声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白确实还有些手尾未了,失礼之处,还请刘二爷海涵!”

    他见刘屠狗面露不悦之色,便微微压低声音道:“汝南王这里干系倒还不大,曹虎头那里才是关窍所在,不论人家乐不乐意见我,总归还是要走上一趟的。方才小白想起这件麻烦事,是以有些神思不属。”

    公西小白说罢,见刘屠狗尚有不解,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跟着解释道:“是了,刘兄未曾参与大朝会,想是还不清楚,天子已将西征一事交给曹宪之主持了,难怪我方才提及曹虎头,刘兄就似有疑惑之色。”

    “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日大朝会上,曹虎头就曾代天子向我公西氏发难,百般诘难敲打,若非敖相出来打圆场,小白险些就下不来台了。”

    刘屠狗闻言一愣,当下也是挠头。

    红衣大军机曹宪之在大周军中威名素著,性情更是暴烈,从来是说一不二,当日一声令下,便能驱使万人效死。

    随后这位老爷子高坐城头,任凭金城关下杀成了尸山血海,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屯骑校尉穆狮磐作为天子心腹爱将,受命以区区一千重骑正面硬冲六七位黑狄宗师领衔的一万金狼军大阵,明知是九死一生,依旧不敢违逆,最终数透敌阵、鲜血盈甲,麾下一千红甲更是战死大半、元气大伤,若非金城将军申屠渊给了一个台阶下,只怕就要尽数折在城下。

    战后入城,刘屠狗与穆狮磐打了个照面,却没见那个汉子有任何怨怼愤懑之色,当时只以为穆狮磐耿介直爽、胸无城府,事后回忆起来,才惊觉曹虎头的厉害之处。

    更别提当日刘二爷方立下斩旗之功,正是意气凌云之时,拜见时不肯屈膝下跪,还口出狂言,若不是有军部并镇狱侯的调令在先,这位老爷子差一点就要把他拿下治罪,临了还给了他“野性难驯、飞扬跋扈”的八个字的恶评,是极少数曾让病虎山二爷赔笑脸说软话的人物之一,至今让他印象深刻。

    一想到公西小白日后就要在这位虎头老军机的手底下讨生活了,刘二爷本想偷着乐,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声。

    公西小白纳闷地看了一眼刘屠狗,不知这位刘二爷缘何发笑,却也没心思询问,随即说道:“曹虎头奉诏主持西征,此时一定有许多人登门巴结,赶早不赶晚,我这就过去凑个热闹,一刻不知晓他对公西氏的真正态度,这心里就一刻都放心不下。”

    刘二爷罕见地有些心虚,赧颜道:“曹老头本就看我不顺眼,诏狱又是自成体系,跟军部尿不到一个壶里,所幸你此去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我就不跟你同去了。”

    “哦?刘二爷果真好本事,任凭什么人都敢招惹,更难得的是招惹完还依旧能活蹦乱跳。你今后若是万一在中原混不下去了,不妨来我公西氏,小白定当扫榻以迎!”

    公西小白说话不中听,刘屠狗嘴上也是不肯饶人,笑骂道:“呸!要投奔也是你投奔我,白狼裘穿不起了,就来我这儿讨一身黑衣穿穿,总归饿不着你便是。”

    公西小白不由动容,若真有那一天,则公西氏不知已落到何种不忍言的境地,天下之大,真的还能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这一句承诺,虽是刘屠狗笑骂之言,但依着二爷的性情,却必定是说到做到、绝无反悔之理的。

    这于公西小白而言,不啻万钧之重,其中情义,更是弥足珍贵。

    当下,公西少主抱拳一礼,郑重地道:“无论中原、西北,他日有缘,定当再会!”

    刘屠狗跟着回礼,待目送公西小白打马而去,这才开口问道:“何事?”

    一名早就等在不远处的黑鸦策马来到近前,此人是桑源手下的老底子,说起话来亲近之中匪气犹存:“二爷,弟兄们跟随刘旗总去长安、万年两县死牢提人,万年县那边儿一听是咱诏狱南衙办差,痛快得很,屁都没敢放一个,长安县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死活不肯放人,弟兄们当场就要翻脸动手,还是刘旗总开口拦住,说当日二爷在京师城北重伤昏厥,长安令始终护持在侧,于我黑鸦有些情分在,场面上不好做得太难看,所以特地派我来禀报一声,请二爷的示下。”

    “长安令?”

    刘屠狗有些纳闷,他跟长安令于获麟算是有一面之缘,对那位刚刚升迁入京师、以自身精血孕养神兵的官员观感尚可,当日还顺手解了对方被神兵反噬、险些走火入魔的危局。

    更别提随后二爷硬抗了鲁绝哀一刀,说是当日在场的一众官民人等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即便于获麟和法十二对他也有相护之恩,勉强算是两相抵消,也不至于转脸儿就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吧。

    “嘿,这京师就是不一样,甭管什么人什么事儿都能叫咱碰上,这不过才大半天呢,就愣是没消停过。”

    刘屠狗倒也干脆,朝身旁黑鸦一斜眼睛:“带路!”

    两人策马疾行,沿途行人车马见他们一身颇为独特的黑衣,哪怕只有区区两骑,亦是纷纷走避,就连一些个明显是权贵官员家的车马僮仆也是如此。

    刘屠狗不免有些愕然,多数时候他身后始终有大队黑鸦跟随,人多势众的,自然没人愿意招惹,尤其上午还搀和了一百白狼,一路横冲直撞无人敢拦,虽没出什么事,却也闹得鸡飞狗跳,少不得被人怒目而视。

    当时刘二爷还腹诽公西氏凶名太盛,自家黑鸦才一来就跟着受了连累。

    怎么如今自己不过两骑竟也能净街了?按理说这京师道路宽阔,两骑才占多大点地方,根本碍不着旁人行走,都躲那么远作甚?

    带路黑鸦见状却不无得意,扬声道:“二爷,如今您和咱黑鸦的名声,京师之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弟兄们在外行走,凭着这一身儿黑衣,不但无人敢惹,还处处都有人敬着,唯独那长安令不知好歹,敢捋二爷的虎须!”(未完待续)

一一五章 虎头军机强项令(中)

    闻言,刘屠狗张了张嘴,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方才还对公西小白说,穿不起白狼裘就来找他换身儿黑衣,此刻言犹在耳,没成想如今自家的黑衣竟也这般的吃香了。

    天下人究竟如何看待黑鸦、看待他这个黑鸦都统,刘屠狗心中虽不在意,却也难免好奇,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黑鸦的老底子之中,大多是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的牛鬼蛇神,各有各的门道,领路的这名黑鸦入先登卫前还不够资格被称作魔头,却也是江湖中厮混惯了的奸恶之徒,既通晓人情世故,又善于打听消息,一入京师就如鱼得水、很是得力,是以先是被桑源派去辅助刘去病提人,又被刘去病指派来请二爷。

    他听到二爷问话,顿时来了精神,一路上滔滔不绝,既有京师市井间愚夫愚妇的可笑议论,也有黑白两道中人的真正谋算考量,让刘屠狗听得津津有味。

    按他所说,无论是谁,要想在藏龙卧虎、权贵扎堆的京师讨生活,最要紧的就是眼明心亮、遇事缩头,像诏狱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衙门,等闲本就无人敢惹。

    更别提坊间传言,黑鸦卫是刚刚才调入诏狱的边军劲旅,在狄原上杀人盈野、动辄屠族灭门,最是凶残不过。

    偏偏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对京兆府黑白两道的种种规矩忌讳一窍不通,更别提遵行,这等手黑心狠又混不吝的愣头青最为难缠,称得上生人勿近、鬼神难欺。

    是以连日来,哪怕黑鸦卫多次当街纵马、招摇过市,乃至出现上百黑鸦当街饮宴的稀罕景儿,官面上都自始至终无人出面干预,市井之间的城狐社鼠地头蛇们更是销声匿迹,唯恐被才进京的诏狱黑鸦拿来立威。

    这倒也罢了,似黑鸦卫这般骤然而兴、专干脏活儿的衙门,京师百姓不知见过多少,都是旋起旋灭,根本不能长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二百年前据说有大内御马监,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总管大太监与内阁的朱衣宰辅们分庭抗礼、丝毫不落下风,然而一朝分崩离析,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凄惨下场,到今天早已是个无人问津的冷衙门。

    当今天子坐稳龙椅之后,便轮到宫中内务司权倾朝野,到今日虽然圣眷日衰、颓势尽显,但一日不倒,“内诏狱”之名就依旧名副其实。

    至于军部职方司、刑部内院,乃至谷神殿红衣武士等等,在江湖上都是威名赫赫、各擅胜场。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得意时日极短的人物和衙门,至今连名字都很少有人提及了。

    至于诏狱,近些年来威势日隆,皆因当代镇狱侯据说乃是神通大宗师,又有谢山客坐镇天狱山,座下青衣鬼卒、赭衣捉刀奴的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今日谢山客提刀阻拦天人一剑,悍然破境入神通,诏狱的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只是在许多明眼人看来,却已是落入了两强相争的危险境地,一个不好反而要跌落云端。

    神通大宗师之间的争斗,距离市井太过遥远,镇狱侯和谢山客也不会自降身份,来与这些个阴沟里捞偏门的小角色为难,反而镇狱侯麾下黑鸦私军的一举一动更加的引人注目。

    于是,在有心人的宣扬下,当日诏狱黑鸦校尉刘屠狗为了救下追随法十二大师的诸多信众,硬抗神通一刀,当场重伤垂死的侠义之举,短短数日内已然传遍京师,假以时日必定名动天下。

    更有甚者,黑鸦卫进京路上的所作所为、金城关斩旗之功、孙道林被斩首灭门乃至原本先登卫的种种事迹,都开始在京师里悄然流传。

    这些事迹有好有坏,或是确有其事,或是被添油加醋从而面目全非,或是根本就子虚乌有、凭空捏造而来,一经传播,自然褒贬不一。

    许多人觉着黑鸦卫虽然横行跋扈,但其中不乏刘二爷这样的好汉,比起欺压良善,更愿意向强者和恶人挥刀。既然是好汉,跋扈一些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伙儿让一让又何妨?

    反之,对黑鸦卫不以为然乃至深恶痛绝的也是不乏其人。

    奈何刘二爷当日救下的人着实不少,官员家眷、平头百姓乃至江湖各色人等皆有,只要这些人还没忘记这救命之恩,黑鸦的名声就还不至于臭不可闻。

    听到此处,刘屠狗方知,无论是京师街巷中随处可见的普通百姓,还是那些盘踞于市井的地头蛇,这些他从未留意关心的小人物,自黑鸦入城的那天起,生死荣辱都将系于他手。

    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曾经的狗屠子和老白呢?

    长安县治本就在京兆府之内,离得并不很远,刘屠狗未及太多感慨,行不多时,远远就见到数十黑鸦将一座官衙团团围住,官衙大门敞开,门内只有几个衙役在,个个战战兢兢地哭丧着脸,生怕黑鸦们一言不合杀进门去。

    有了方才一番感悟,再看这些衙役时,刘屠狗不免多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朝刘去病招招手:“怎么回事?要进便进、不进就走,赖在这儿堵门做什么?瞧你们把人家吓的。”

    刘去病见是二爷,连忙策马过来。

    他对刘屠狗不着调的训斥和疑问置若罔闻,反而是将二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他的气息虽若有还无,但面色如常,不像是刚刚大战了一场的模样,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有些疑惑。

    刘去病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黑鸦,欲言又止。

    刘屠狗见状,笑着摆摆手:“羊泉子已被我所杀,死得干干净净,欠咱黑鸦的血债已然销了。”

    此话一出,在场黑鸦人人振奋,看向二爷的目光更加热烈了几分。

    虽然刘屠狗空口白牙,并没带回羊泉子的尸身,但他历来说到做到、从不欺人,说羊泉子死了,那就肯定是死了。

    为了几条粗鄙军汉的贱命,刘二爷不但追杀羊泉子数百里,沿途捣毁许多宗祠庙宇,留下天大的恶名,还跟一位亲王叫板,非但公然登门杀人,最终竟然还真教他杀成了,这样的主将,又怎能不令他们甘心效死?

    也唯有刘去病,跟在公西小白身边做了一段时日的侍卫长,见识非比寻常,才能略微体会其中的艰难和凶险。

    若无意外,按照二爷往日遇强更强、把人往死里得罪的行事风格,只怕日后诏狱南衙将时刻面临那位汝南王的反扑和打压了。

    刘去病心知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连忙收拾好心情,向刘屠狗解释道:“二爷,我并非怕了这几个衙役,只是这位长安令确实非比寻常。传说此人能够高升入京,是因为得了权相敖莽的青眼,赴任之时又被高僧法十二一路护送北上,是以无论黑道白道,都敬他三分、无人敢犯。”

    “此人接印履新之后,行事极为刚正,也不去拜见敖莽,只是端坐县衙大堂听讼理事。不过数日之间,就重重处置了几个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秉公裁断了数起久拖不决的疑难大案,令百姓既敬且畏,因着个什么典故,便有读书人称他作‘强项令’。如今他不肯放行,病奴儿不敢擅自做主,如何行事还请二爷示下。”

    刘屠狗恶狠狠地瞪了自家刀奴一眼:“难为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好的不学,偏跟公西小白学了一身瞻前顾后的臭毛病!你啊,莫要忘了当日捧刀时的凶狠决绝、孤注一掷……”

    说到此处,刘二爷忽地一顿,摆摆手道:“算了,你境界不到,说多了反而不好。”

    他轻轻咳嗽一声,吩咐道:“你带人去大牢提人便是,谁敢阻拦,别打死了便成。”

    “至于二爷我么,这就去会会那劳什子的‘强项令’!”(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章 虎头军机强项令(下)贺舵主夜度清寒

    大朝会结束不久,整座京师特别是权贵扎堆的簪缨、叠笏二坊便随之热闹起来,各大府邸门前熙熙攘攘、喧闹不休,尤以曹宅所在的白鹿巷为最。

    禁军一系连同整个京官圈子已然传遍了,曹宪之曹虎头被天子拜为六师大夫、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许开平戎幕府、奉旨选练西征中军,如此煊赫威权,堪称二百年来仅见,比之当年铁骑西征前的戚鼎也不遑多让。

    文官且不论,北军大营中盘根错节的诸多将门立刻闻风而动,不等曹帅传召,各位家主已纷纷带着族中后辈英才登门求见。

    更别提原本枢密院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大军机贺霆威竟是无声无息地倒台了,他门下一大帮子亲朋故旧、徒子徒孙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个心志不坚的、趋炎附势的,也上赶着登门,盼着能尽早低头服软乃至改换门庭,好免去这一场泼天大祸。

    是以即便曹宪之一回府,就吩咐家人将大门紧闭,任凭谁来都不许放入,门外这些个或是心头火热或是满腹冰寒的诸位大人们兀自不肯离去,硬是将整条巷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此刻,曹宅书房内,除去曹宪之,换了一身便服的俞达赫然在座。

    散朝之后,这位老怀德侯只是换下朝服、略作掩饰,就在一个僻静处上了曹宪之的马车,虽然注定瞒不过也无须瞒过天子及一干有心人的眼睛,总归能省去不少麻烦。

    窗外隐隐传来巷中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曹虎头将手中的盖碗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恼怒道:“这帮没脑子的杀才!一个个记吃不记打,就知道给老夫招灾惹祸!”

    大朝会上天子的一番敲打言犹在耳,由不得曹宪之不谨言慎行。毕竟武成王戚鼎殷鉴不远,那位功勋卓著的异姓王身死族灭,不就是因为“跋扈”“结党”两条大罪?

    俞达也不理他,只是笑呵呵地举着手中一卷颇为古旧的竹简,半眯着眼,读得津津有味。

    曹宪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探手就要去抢,手刚伸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悻悻然又把手收了回去。

    他气道:“我这里有的是墨香纸白、书法精湛的名家抄本,偏要看这字迹模糊的老古董,咱们可有言在先啊,这是我的心头肉,绝不予人!”

    俞达抬起头,故作恍然之态道:“本侯刚听明白,你又是骂人又是不肯割爱的,分明是要赶我走啊!也对,你那辈人赶上了西征的尾巴,跟戚鼎和我都有一份交情在。这交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已然成了军中禁忌,早几十年就没人愿意提起了。”

    “今日老夫厚颜登门,你曹虎头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是不是觉着我这个老家伙太不识趣,给你添麻烦了,而且远比外头那些人麻烦得多?”

    曹宪之闷哼了一声:“哪儿能呢,俞侯上门,曹某求之不得。西征千头万绪,单是军资粮草等事就难办得很,若无俞家的青州水师鼎力相助,断无成事之理。纵是俞侯不来,我也要专程去拜访的。只不过……”

    他跟着话锋一转:“只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侯爷想要什么好处,但凡在我职权范围之内的,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先替陛下答应下来。若是看上我府里什么好东西,也只管拿去!可唯独这卷书简不行,侯爷富甲天下,什么好东西寻不着,一卷上古兵家司马氏的兵书实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书简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却也未必是真本,侯爷就不要横刀夺爱了吧?”

    俞达顿时不乐意地道:“区区一卷书简都不肯给,还想要军资粮草?也行,本侯回头问问我那孙子,好歹帮你凑二百斤麸子喂马吧。”

    “对了,朝会之前,慕容盛那老匹夫可就扬言,这次西征,他家灵感境界的后辈最多只能出五个。他可也是你的前辈,在周天门阀之中威望又极高,你苛待本侯也就罢了,对上那个老匹夫,不信你不服软。”

    曹宪之闻言大怒:“我曹虎头怕过谁来,慕容盛若敢敷衍我,我就敢奏请陛下,把慕容氏剩下的那点儿封地也赎买了,让那老匹夫睡大街去!”

    轻描淡写捅了慕容盛一刀,俞达心情颇为愉悦,老神在在地道:“不错不错,虎头啊,当年军中的那些个小字辈里,我就最喜欢你这股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二傻子劲儿,就连戚鼎也说你勇猛敢战、胆识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日再看,戚鼎果然有识人之能啊。”

    曹虎头立刻摇头,配合俞达这个老不修埋汰一下慕容家主也就罢了,却万万不能跟戚鼎扯上关系,连忙撇清道:“当年若不是因为戚帅这一句评语,我曹宪之也不至于窝在北方四镇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得升迁,一个小小的封号校尉,竟然在四镇之间兜兜转转,一待就是一甲子,连压在头上的封号将军都熬死了好几位。”

    “后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又在枢密院平狄司副使任上蹉跎了八十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僚换了一茬又一茬,到了后来,新来的掌司使就任,反而要先向我这个下属请安,还学着宫中太监们的规矩,叫我……叫我老祖宗!”

    “你再瞧瞧哥舒东煌,一个军部名册里都寻不着的杂牌子校尉,一日之间先加都统衔,参赞平戎事,跟着在天子面前露了个大脸,再加侍郎衔,平步青云任了掌司使。他才多大?老子我爬到这一步,可足足用了将近一百六十年!”

    俞达嘿了一声:“怎么,非得将军马上死、壮士阵前亡才遂了你的意?你去内阁几个部堂的内院、枢密院各司的旮旯角、内廷里无人问津的荒僻院子乃至各大教派门阀里瞅瞅,未必就找不到一两个像你当年一样名声不显、苦熬岁月的老祖宗,这本就是各家的底蕴所在。”

    “再说了,你曹虎头若没有那些年冷板凳上的历练,真能坐得稳平狄大军机的位子,还一坐就是几十年?又如何能有开府建牙、主持平戎大计的这一天?依我看,陛下硬是打磨了你小二百年,一来是盼你勤能补拙,日积月累攒下足够的威望和本事,最终成此不世之功,二来就是不希望你重蹈戚鼎的覆辙,坏了君臣之义。你若不能体会天子的这番苦心,还是趁早回家颐养天年、求个善终吧!”

    “至于哥舒东煌,他若不沙场建功,这辈子也就到顶了,真要建了功,哥舒麟台当年造下的孽,怕是要继续祸及子孙了。”

    曹宪之闻言苦笑一声:“俞侯这话就有些口不对心了,陛下或许真是要打磨我,或许不是,毕竟将近二百年光景,谁能知晓中间会有什么变化?我只知道,如果陛下一开始就要用曹虎头平戎,那我这些年去的就该是西北四镇和平戎司了,眼下分明就是贺霆威辜负了圣意,这才……”

    曹宪之见俞达登起了眼睛,便不再提贺霆威的事,摆摆手道:“今日俞侯登门,该就是来替陛下解我心结的吧?俞侯放心,曹宪之先是冷眼旁观那许多年,又真正位列中枢、执掌大权数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通的呢?曾经的些许怨愤之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俞达点点头,笑容和煦,却又冷不丁开口问道:“宪之啊,如果我没记错,你出身清河曹氏吧?”

    曹宪之闻言有些疑惑:“正是,只不过我同辈兄弟之中出色的不多,如今都已过世,后辈更是不肖无人,尤其见我受了戚鼎连累,再无出头之日,就断了来往。待我入值军机,又巴巴地派人来攀亲戚,被我尽数打出了门去!嘿,到如今,曾经偌大的清河曹氏,已是泯然众人了。”

    俞达却是摇了摇头:“不见得吧,虎头啊,你那些亲族后辈可是不大安分啊,想恢复祖上荣光不要紧,但不要忘了,如今的清河,乃是一位嫡脉王爷的封地,尤其这位王爷,曾经还有夺嫡之望,却生生地出了意外,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曹宪之悚然而惊:“清河曹氏如此胆大妄为,竟搀和进夺嫡中去了?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看俞达的神色,心中已是了然,惨然道:“俞侯,这是陛下的意思?”

    “你说呢?”

    俞达叹息了一声:“我原也不想来当这个恶人,可西征兹事体大,陛下自不肯冒半分的风险,够资格来跟你说这些的老家伙又着实不多。”

    “哦,陛下还说,同是姓曹,朔方有个刀匠世家曹氏,素来勤恳忠厚,一心为大周效力,名噪一时的绣春刀就出自这家人之手,理应褒奖。”

    听到此处,曹宪之头顶已然见汗,怔然良久,才道:“圣明无过陛下,朔方曹氏,确是清河曹氏分支。臣代曹氏,谢陛下隆恩!”

    俞达点点头:“朔方曹氏人丁单薄,一根独苗如今正在诏狱黑鸦军中,做一名百骑长。”

    曹宪之暗暗记下此事,向俞达拱拱手,算是承情。

    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公西氏的那个后生昨日派人投了拜帖,言道要于今日大朝会后来我府上拜见。若是见他,恐遭百官非议,必定有人弹劾,若是不见,西征之事又决然绕不过公西氏去,俞侯,你说我见是不见?”

    “哦?公西氏的消息也算灵通,大朝会之前就知道自家的生死存亡,将要落到你曹虎头掌中?也对,若无这点道行,公西氏也挣不下如今的家业。”

    俞达呵呵笑道:“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这卷司马氏的兵书爱不释手吗?”

    他也不卖关子,跟着解释道:“世人皆称颂陛下施政宽仁、性情柔和,殊不知陛下年轻时,却最爱读兵书,尤其是此书之中这一句……”

    “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富国、强兵、王天下!这是陛下毕生的宏愿,登基以来孜孜以求,无一日或忘!”

    “陛下打磨了你曹虎头小二百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辛苦隐忍了二百年,若无此雄心大志、无此深谋远虑,又如何能将先皇在位时那些跋扈的门阀山头、功勋权臣一一削平,又如何能有你曹虎头施展抱负的这一天?”

    曹宪之缓缓起身,面向禁城方向,神情肃穆,行大礼参拜。

    “臣,曹宪之顿首百拜,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章 谪仙帖上录姓名(上)

    听到刘屠狗的吩咐,刘去病再无半分犹豫,调转马头,策马径直冲到长安县衙大门的台阶之上方才停下。

    他冷面含威,看了一眼门内那几个面如土色的衙役,自顾自回身,朝着一众早已跃跃欲试的黑鸦举起了手中的绣春刀,高声道:“二爷有令,随我进去提人,谁敢阻拦,留他一口气便是!”

    说罢,刘去病也不下马,抬手一振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直接冲进了门去,唬得几个衙役顿时作鸟兽散。

    “诺!”

    五十骑黑鸦应声如雷,随即齐齐跳下马背,随着刘去病,如狼似虎一般涌进了县衙大门。

    见状,刘屠狗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才像黑鸦的样子嘛,既然入了诏狱,就别指望着能讨人喜欢。

    至于自家刀奴自作主张,把“别打死了便成”改成了“留他一口气便是”,这其中的微妙差别,二爷才懒得理会。

    刘屠狗从阿嵬背上跃下,不慌不忙地走进门去,行了不远,就见于获麟一身绿色官袍,正站在县衙大堂前等他。

    数十名黑鸦冲入县衙,自然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这位长安令却仿佛充耳不闻、恍若未见,始终是神情端肃、目光平静。

    待刘屠狗走到近前,于获麟当先拱手一礼,略有些生硬地道:“下官长安令于获麟,见过刘都统。”

    见他这幅拜见上官的架势,刘屠狗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寻常县令不过六七品,即便长安令堪比郡守,也不过是五品,而禁军中的都统,则是四品。

    只不过诏狱又与禁军不同,遇到骨头软的,可谓见官大一级,遇到真正不怕事爱较真的,哪怕黑鸦握有生杀之权,依旧只当你是镇狱侯私军、家将部曲之流,这品级也就无从谈起。

    如今人家以礼相待,刘屠狗便也跟着回了一礼,才要说话,却见于获麟又是一揖到底

    这回他的语气就要诚恳了许多:“于某代当日在场官民人等,拜谢刘都统救命之恩!”

    于获麟直起身来,赞叹道:“当日暴徒猖狂、悍然逞凶,眼见得京畿首善之地将为修罗场,都统少年英雄、横空出世,超拔吾等于水火之中,此等只手挽天倾的壮举,必将播于宇内、名垂后世!”

    被这位长安令一顿狠夸,刘二爷起初听得是眉飞色舞,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味,毕竟今日自己打上门来,形同抄家,算是狠狠地落了对方的面子,于获麟这等做派,着实诡异得紧。

    于是刘屠狗摆摆手,打断道:“老于啊,甭给我灌**汤,你什么脾气我多少知道一点。那日你可是当着无数人的面,指责兰陵王纵马城郊、惊扰百姓,逼得那位王爷不得不当场行礼受教,还捏着鼻子称赞你是个直臣。你连王爷都不稀罕巴结,何以对我大放谀词、近乎谄媚?”

    只见刘二爷两眼一瞪,顿时煞气四溢,语气阴森地道:“难不成你觉着兰陵王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刘屠狗就是个小人,在我这里只有阿谀奉承、歌功颂德才能过关?”

    于获麟哈哈一笑,毫无畏惧之色:“都统说笑了,于某方才所言,确实发自肺腑。在下虚度三十几个春秋,为官亦是有年,但见官府专横、世家傲慢,江湖中的所谓大侠,亦多是恃强凌弱之辈。”

    “我也曾见过西湖剑宫的青衣大剑士,未有尺寸之功于当世,只因勇力过人、一剑摧山,便被人尊为剑王。我初见他时还觉容貌奇伟、英雄了得,却不想此等人物,竟也甘为权贵驱策,他日难免身不由己、违背本心,一朝为恶,更恶于常人十倍、百倍!”

    “更有甚者,还有那所谓谪仙帖,竟是罔顾国法,公然送帖杀人,只因我的名字犯了他们的忌讳,就悍然出手刺杀!那鲁绝哀自称秉笔执事,更是自恃神通、视人命如草芥,若无都统仗义出手,于某已为其所害!如此凶徒,朝廷竟不能制,殊为可恨!”

    于获麟目光坚毅清正,盯着刘屠狗道:“反倒是如都统这般侠义无双、为救素不相识之人而不顾生死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刘屠狗越听越奇,没想到这于获麟竟认得裴洞庭,更似与鲁绝哀有着极深的瓜葛。

    裴、鲁二人与刘屠狗的因果之深自不待言,这于获麟得罪了那位飞仙观主,竟还能活到今日,当真是不容易,怪不得他明明不懂修行,仍不惜以自身精血孕养神兵,也难怪区区一个五品官北来赴任,竟要由法十二这样的高手一路护送。

    就这,还险些被鲁绝哀一道刀气长河击杀当场。

    他不由得笑道:“绕了一大圈,原来长安令是要规劝我秉持正道,不要学裴洞庭的趋炎附势,更不要学鲁绝哀的丧心病狂?”

    于获麟神情坦然地点点头,直言不讳道:“刘都统果然聪慧敏捷,诏狱恶名昭彰,素来为人所不齿,都统心地纯善、前途似锦,何必委身其中、自甘堕落?”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也见出这位长安令的真性情、真颜色,果然,于获麟既然敢恶心兰陵王,就更加不会畏惧一个诏狱都统。

    只不过,这种指责对于“天下恶名一身当之”的刘二爷而言,宛如清风拂面、不值一提。

    他丝毫不恼,反觉得这于获麟天真得紧,年纪已然不小,竟还不能明悟所谓善恶之辨,殊不知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本就不能以善恶二字论之。

    当即,刘二爷颇为好奇地问道:“我听部下说,黑鸦的事迹已然传遍京师,长安令没听说过么?本都统杀过的人,虽及不上鲁绝哀,却也着实不少,杀人时也从不问是善是恶、有辜无辜,这样也称得上心地纯善?”

    于获麟本拟刘屠狗少年心性、最受不得轻视侮辱,被说成是自甘堕落,必定会暴跳如雷,谁知这少年竟是毫无愠色,当下也是深感诧异。

    他又听到眼前的少年有此一问,立即正色道:“流言本不足信,于某脾气虽臭,却非轻信之人。刘都统年纪尚轻,在边镇时身边都是粗鄙暴虐的军汉,不闻义理之学,一味崇信勇力,后入诏狱,更是多见奸宄之人、阴私之事,难免受其熏染,于无知无觉间做下许多错事。”

    “当日我见都统宁可拼却性命不要,也不容鲁绝哀杀戮无辜,便知你心中善念犹存,迷途知返,其犹未晚,是以今日特地引都统来,奉上这一番肺腑之言,还望都统深察之。”

    听到此处,刘二爷已是瞠目结舌。

    这于获麟虽然迂腐饶舌,妄图仅凭区区数言,就让一位有望神通的灵感宗师改弦更张,着实是可笑,然而能做到交浅言深,却也见得此人心肠不坏,从二爷的经历来看,实属罕见。

    自刘屠狗出山以来,多得是被人算计利用,往往最后还是要拔刀做过一场,或生或死,恩怨自了、是非自明,何曾有人这般苦口婆心,跟二爷讲什么义理?

    刘屠狗心中大是犹豫,心道若是因此就拔刀砍了这厮,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章 谪仙帖上录姓名(下)

    于获麟虽不知刘二爷此时心中所想,但当他注意到对方那满含深意的眼神,却是汗毛立刻竖起,连同体内那柄神兵也如临大敌一般躁动不已。

    只因这位诏狱南衙都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着,就仿佛一位市井之中的屠户瞅着待宰的牲畜,在思索着该如何下刀。

    好在他读书养气几十年,一刹那的恍惚之后,便收束好心神,将心头连同神兵的躁动压下。

    见状,刘屠狗心中不由得有些讶异,他方才以一丝神意试探,虽是浅尝辄止,却也探得这于获麟的几分底细。

    此人说是普通人吧,却以精血孕养了神兵在身,配合书生意气,几有灵感之能,说他是修士吧,却又分明不通修行之法,着实有些诡异。

    刘二爷收回目光中的神意,开口问道:“老于啊,那日鲁绝哀称你为‘器主’,还指责法十二护卫不力,你且说说,是怎么跟谪仙帖以及伽蓝寺扯上关系的?”

    大朝会前夜,按照晏浮生在匹夫楼中所言,鲁绝哀那一刀看似斩的是法十二,实则是要切断北上石佛所携佛门气运与姬室帝气之间的联系,逼天子在自保和兴佛之间做一取舍。

    谁料天子当真硬气,生生受了这一刀,结果帝气动摇、寿数被斩,不数日就发生了暮雨落花那一幕,险些就如先皇一般暴毙而亡。

    再之后便是神主出手,折姬室气运为天子续命,天子则一改登基一百六十年来谋定而后动的行事作风,急不可耐地提前召开了大朝会,一意发动西征,这才引出了道门的后手,使天下人得见天人一剑的煌煌之威。

    是以当日鲁绝哀那一道刀气长河不过是虚有其表,落下时威力只余十之二三,这才让刘屠狗侥幸抗下、暴得大名。

    这些内情,自然没必要告知于获麟,刘二爷好奇的是,鲁绝哀出手时为何要以这位长安令为借口,或者说于获麟与谪仙帖乃至江南佛门究竟有何牵扯?

    毕竟鲁绝哀之与刘屠狗、野狐一脉之于佛门,都是二爷修行路上绕不过去的关隘,早晚要有个了结。

    只是刘屠狗这一问,在于获麟看来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了。

    他见刘屠狗故意岔开话题,不免有些失望,心中暗道:“果然,这些所谓的灵感宗师,心志都是极为坚定,绝难为外物所撼动,高僧法十二如是、剑王裴洞庭如是,比这二人还要超拔不群的黑鸦都统就更是如此。只可惜了如此俊才,终究是要陷入那些最为血腥阴暗的争斗杀戮中去了。”

    于获麟收拾好心情,回答道:“也没什么,我曾在江南一个小县任知县,所住的宅子门前有一株龙爪槐,谪仙帖将一柄神兵寄存在树中温养,有一日派人来探视,来人意外得知了我的名字,因为《圣章》之中,有‘绝笔于获麟’之语,犯了秉笔执事鲁绝哀的忌讳,那人便要杀我。谁料不知何故,树中那柄神兵竟是认我为主,自发守护,反将刺客杀死。自此于某便被鲁绝哀盯上,据法十二和尚猜测,只怕已是帖上有名了。”

    先前于获麟说因为自己名字犯了鲁绝哀忌讳就遭谪仙帖刺杀时,刘屠狗已觉得十分耳熟,似乎早就在哪里听过此事,此刻再听到“在江南任知县”“绝笔于获麟”等句,忽地福至心灵,暗道:“是了,当日慕容春晓上天门山,代灵山祖师问鲁绝哀三事,头一件就是问一位因犯了忌讳而遭遇谪仙帖刺杀的知县是否帖上录名。”

    当时刘屠狗事不关己,只是感叹这飞仙观主当真霸道,对那位县令却未曾太过留意,谁能料到世事之奇,两人竟有对面而谈的一日。

    刘二爷再次仔仔细细地将于获麟打量了一番,边看边摇头:“犹记得慕容春晓传话,说是灵山老祖认为此人命格甚贵、不当早夭,可这于获麟一副穷酸的教书先生模样,说话直、脾气硬,连宗室王爷都敢不给面子,哪里像是能富贵的样子?”

    于获麟被二爷这一番打量,颇觉莫名其妙,口中则是继续道:“刺杀之后不久,法十二和尚就不请自来,登门游说我依附敖莽,于某素来看不惯朝中结党之事,是以并未听从。法十二和尚便在县城外自来佛寺住下,时常与我往来,我知他是要就近护持于我,至于为何如此,他却不肯说了。”

    “于某被破格提拔,短短时日就做到了长安令,人人皆道是得了敖莽的青眼,唯独我自己知晓,此生从不曾见过这位权相,更无一纸片言往来,奈何世人早已将我看作敖氏一党,任凭我如何辩解都是无用了。”

    他看着刘屠狗,认真地道:“就如同诏狱黑鸦,无论是贤是愚、是善是恶,只要穿了这身黑衣,其一言一行,都会被世人当做你刘屠狗乃至镇狱侯的意思,万年县之所以战战兢兢、痛快放行,不就是这个缘故?”

    “然而拔死囚充军,哪怕大朝会后已有风声,却还未见圣旨和三法司的批文。你手下黑鸦上门讨人,手中一无圣旨,二无镇狱侯钧令,三无三法司并诏狱公文,就算诏狱地位特殊,不受大周律例所限,至少也得拿出你南衙都统的印信吧?空口白牙,于某又岂敢从命?”

    于获麟话说的在理,刘屠狗根本无从反驳,说到底,黑鸦虽是号称出身北方四镇的边军体系,却一直游离于这个体系之外,他刘屠狗更是从未真正涉足过大周军政运转,完全就是个门外汉,说一句不学无术毫不为过。

    好在刘二爷向来讲理,当即讪讪一笑:“这确是我考虑不周了,诏狱南衙的印信我已带来了,待会儿老于你出个交割文书,我用印便是,有什么后果,俺一并担了,绝不叫你为难。”

    他想了想,罕见地有些犹豫,片刻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于啊,我南衙当真少个你这样的明白人,要不,你屈尊来给我当副手?京师里权贵遍地,你当这个长安令,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说不得还要给人背锅,怎比得上诏狱威风自在?嗯,我四品你五品,当我的副手算是平调,这总该合乎大周官场的规矩吧?”

    这回轮到于获麟死盯着刘屠狗不放了,他看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官场之中,于某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多,刘都统这样的妙人更是难得一见。”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递给刘屠狗:“刘都统侠义之名播于京师,不知可愿与我联名上奏?若是都统敢署名,于某去都统麾下做个师爷又有何妨?”

    刘屠狗不由大奇,连忙接过来翻看,才读了几行,心中便是震动不已,待他看完,瞧向于获麟的目光之中已多了十足敬重之意。

    只见他叹息一声,感慨道:“刘某以前只知道真正的修者,可以朝闻道夕便死,却不知读书人之中,同样有以身殉道之人。”

    他又将那奏折看了一遍,内中有几句,尤为振聋发聩:“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远事边外乎?”

    这一段话,根本就是在指着天子的鼻子痛骂,就差说天子是昏君、所行是暴政,如此下去必将国破家亡了,堪称胆大包天、大逆不道。

    “臣子有肺腑之言而不告于君上,便是欺君。兰陵王说于某是直臣,直臣又怎敢、怎忍欺君?”

    于获麟洒然一笑:“世人皆知,敖莽最会逢迎上意,从不忤逆天子,这个折子递上去,只怕再无人会将于某视为敖氏一党了吧?”

    刘屠狗点点头,很是遗憾地道:“我麾下有一校尉,本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读书人,因不忍见当年戎人进犯、周人南奔,以致白骨遍野、鲜血满途的惨事复现人间,这才毅然从军,更是以此决绝心意而成灵感宗师。黑鸦中人,大都在边关见过戎狄的野蛮凶残,戎狄与我周人仇怨之深,非一方族灭而不可解除……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却是可惜了。”

    说罢,刘屠狗抱拳向于获麟行了一礼:“宫里有个专干脏活的老太监说过,落在我们这等人手里,即便骨头再硬,那也是虽不畏死、但求速死。若是天子容不下你,幸而又落在诏狱手中,我给你一个痛快便是!”

    于获麟郑重回礼:“多谢刘都统,于某深感盛情!”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随后,距离二人稍近的黑鸦都隐约听见二爷骂骂咧咧地叫嚷道:“鲁绝哀品行太差,看人倒是极准,你于获麟若是上不了谪仙帖,那才是天理不容!”(未完待续)

第一一九章 升座(上) 一贺护法琞涎叔

    京师北城偏西有一座紫阳观,年代久远,规模宏大,因为素称灵验,近年来香火鼎盛、信众极多,尤其为人所称道的是观中各殿的壁画,色彩鲜艳、鲜活灵动,堪称妙品。

    住在紫阳观左近的百姓,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幼时或多或少都听过有关紫阳观壁画的一个传说。

    说是百十来年前,当时的观主见各殿的壁画大多斑驳黯淡,甚至有些已然模糊难辨,于是重金求取京中乃至天下书画名家修补重绘。

    因那观主出价极高,此事哄传一时,着实引来了几位丹青妙手,均被观主恭敬延请。

    这几位大家虽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但终归人人皆有好胜之心,私下里也就时常暗中较劲,想借此分个高下。

    时日既久,这几位互相之间倒也知根知底,待到各座偏殿中的壁画尽数完工,唯余主殿未动之时,观主召集众人,郑重致谢,一一奉上比原本说好的价钱还要高出不少的酬金,唯独其中一位画技最为出众的国手一无所得。

    众人见了,已知观主之意,自愧不如之余,纷纷痛快地告辞而去。

    那位国手大家随后被观主请入主殿,见殿中原有壁画精妙异常,比偏殿之中的还要高出数筹,然而多有破损、甚为可惜。

    这倒也不足为奇,他本就是来做这个的,见此情景,早已见猎心喜,奇的是殿内已有一个老画工在,一副落魄穷酸模样,正立于东墙下,挽起袖子,执笔欲涂。

    这位国手大是恼怒,出言呵斥道:“哪里来的无知匠户,这等珍品也是你能沾手的?”

    谁知那个老画工充耳不闻,反而下笔如飞,三两下便将一大块墙壁涂抹得面目全非。

    见此情景,国手更怒,当即就要上前阻止,却被一旁的观主拦住,言道这位老画工是一位隐士,观中费了好大的工夫人情方才请出山来,今日方到,竟是叫这位国手不要理会,只管去西面墙壁上一展所长便是。

    这位国手也着实是个真正爱画之人,苦劝观主无果,虽然怒火中烧,却也不舍得就此拂袖而去,于是径自去了殿内西墙下,使出浑身解数、毕生绝学,定要让那个不知所谓的老画工惭愧无地、知难而退。

    几个时辰过去,这位国手将西壁上一尊神像半是修补半是重绘完毕,抬眼端详一番,见得色彩自然、纹理精细,非但尽复旧观,更是比原作有所胜出,心中不由得大是得意。

    他想起老画工之事,转过身来向东面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那东墙上满壁云烟、流光溢彩,竟然已经完工了。

    这位国手兀自不信,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再次看去,只见东墙上已经绘满了天仙、灵官、金童、玉女、星宿、风雨雷电诸神,人物既繁、神态却各有不同,相同的则是个个灵动鲜活、风采盎然,衣带当风,宛若迎风飘曳之状,越发显得这些仙神宛如真人,直欲从壁上飞出。尤其其中有一尊不知何名的天尊像,威严深重,一双眸子直指人心。

    这位国手本已心乱如麻,冷不防与那天尊对视了一眼,心志竟为之所夺,当下跪倒在地,叩拜不止,头破血流而不自知。

    站在东墙下的老画工见了,叹息一声,说了一句:“不想一时技痒,生了好胜之心,这倒也罢了,悔不该为此神点睛。”

    他说罢,抬袖向壁上一拂,壁上仙神图画竟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那位画师猛地抬起头来,见眼前唯余一堵白壁,心中怅然若失,再去找那老画工时,却也已鸿飞渺渺、不见踪影了。

    当刘屠狗听桑源讲述这则传说逸闻的时候,已是夕阳满天。

    下午的时候,刘去病等一众黑鸦自长安县衙大牢中提出死囚、一一验明正身,耗时着实不短。

    期间刘屠狗发话,命刘去病待查验无误之后将人送回黑鸦在南军大营的营寨安置,顺带召集什长以上的黑鸦于日落前尽数赶到紫阳观聚齐。

    随后刘二爷又跟于获麟晤谈良久,聊了些塞北江南、庙堂江湖之事,虽称不上就此为友,却也亲近熟络不少。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告别了长安令,寻人问明方位,一路直奔紫阳观。

    等到了地头,只见紫阳观大门敞开,其中半个道士也无,却有许多黑鸦进进出出。

    远一些的地方,住在左近的百姓遥遥观望,却无人敢靠近。

    早就等候在道观门口的桑源见了二爷,立刻迎了上来,简要将这道观中的情形特别是规模布局讲了一遍。

    刘屠狗听了,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哼了一声:“灵山的那些徒子徒孙倒也光棍,见事有不谐,偌大的基业说舍便舍了。嘿,先是汝南王破寺为家,如今又有咱们黑鸦军占据道观做官衙了。”

    桑源见自家都统大人心情似乎不佳,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念头一转,特意提起那个才听来的关于壁画的传说,以博二爷一笑。

    这个故事说完时,两人已进了前殿,将每个神像并每面壁画一一看过。

    刘屠狗也不急着去后面主殿瞧那传说中的东西二壁,而是又走回到前殿中央,就着满殿的烛火,抬头再次看向正中供奉的几座神像。

    桑源察言观色,见二爷有了些兴致,连忙解释道:“这座前殿唤作福禄寿喜殿,专为供奉福禄寿喜四位善神天官,因为其中福神为首,又唤作祈福殿。先前这座紫阳观香火鼎盛,主要便是此殿的功劳,毕竟世上之人所求,大抵也就是这四样儿东西了。”

    刘屠狗点点头,忽道:“我竟不知,这福神竟生得如此丑陋。”

    桑源顺着二爷的目光看去,就见这排在四位善神之首的福神,虽是人身,还穿了一身读书人的简朴长衫,颈上的一颗头颅却是兽形,似虎非虎、豹目圆睁,盘膝坐在一头大野猪背上,着实凶恶诡异得紧。

    桑源也是无言以对,他短短时间能将这偌大道观连同一些个传说逸闻弄清楚已是不易,却是不曾去注意这神像。

    福神两侧的禄神、寿神倒是中规中矩,前者是高冠博带的官员模样,后者则是个慈眉善目的持杖老人。

    至于喜神,只有神位,却无神像,也殊为奇特。

    刘屠狗站在神像前,静思良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桑源恭敬侍立一旁,全然看不出战场上杀戮时的癫狂模样。

    等刘屠狗回过神来,朝殿外一看,夜幕已降。

    他忽地道:“咱们也学一学汝南王,这些神像就不要动了。”

    桑源听了一愣,来不及细想,连忙应诺。

    刘屠狗说罢,迈步走出殿门,立在台阶上,向下俯瞰。

    殿前称得上宽敞的院子中无数火把熊熊燃烧,奉命而来的黑鸦队列齐整,俱都肃立,寂静无声。

    紫阳观中、祈福殿前,只闻刘屠狗一人之声。

    “今儿把大伙儿都叫来,一来是认认门,二来是有个事情要与大伙儿议一议,今后咱诏狱南衙的章程。”

    杨雄戟上前一步,半跪于地,高声道:“还议什么,二哥单枪匹马入汝南王府,为我等兄弟报仇雪恨,如此高义,无人不服!想必都统大人早已成竹在胸,但有所命,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一众黑鸦纷纷跪倒:“我等唯二爷之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未完待续)

第一二零章 升座(中)再贺护法琞涎叔

    不过是进汝南王府杀了个人而已,刘屠狗原本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反而羊泉子的死,连同跟于获麟之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让在求道路上向来踽踽独行的二爷心中生出孤独之感。

    这种情绪于刘屠狗而言颇为罕见,他心知是与羊泉子死斗一场,心意灵感都消耗甚剧,一时间亏空难补,心中难免滋生了些许魔障。

    好在此战之后,刘屠狗得见神通前路,根基更为稳固,区区心魔,自然不足为患,反而因为这种状态对他而言实在难得,有必要细细体味,才打算将这心魔多留片刻。

    三千黑鸦夜带刀,也不知数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几人死?几人活?几人富贵?几人超脱?

    眼见得军心可用,刘屠狗点了点头,径直在祈福殿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仍旧跪在脚下的一众黑鸦道:“大伙儿都知道,二爷我喜欢动刀子远多过动嘴皮子,你们今日所发誓言,我信,但还是那句话,所谓修者,踽踽独行,如今你我有缘同路一程,只希望大家伙儿跟上我,真正地活上一回。”

    他的目光从徐东江等人的身上划过,继续道:“上一次说这话,还是在朔方狱。在场有些人经历过,之后有人死了,又有人来了,黑鸦从一营而为一卫,至于今日正式立军,才算有了个正经的出身。”

    “我今天把什长以上的兄弟都叫来,正是如大伙儿此刻心中所想,说是坐地分赃也罢,论功行赏也罢,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绝不叫大伙儿白白发刚才那个誓就是了。”

    许多黑鸦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二爷说话虽然不中听,却实在得很,他们追随二爷一路刀口舔血、厮杀搏命,许多人明知修行屠灭锻兵术痛苦异常,非但会折损寿命,更有甚者,一身真气乃至生死都要操于二爷之手,仍然毫不犹豫地接受拈花授记,为的不就是今日?

    杨雄戟无奈地看了刘屠狗一眼,好不容易营造出众志成城的局面,却被二哥一番大实话给打回原形,这位都统大人行事,向来如他的刀一般,直指本心、锋锐异常。

    只听刘屠狗继续道:“说起来,咱们黑鸦最早出身于朔方先登卫左营,后来不受待见,被赶去了蓟州,因为只有五百人,便自称黑鸦卫血棠营。自那时起,黑鸦之中便是山头林立。”

    “这五百所谓的老底子之中,就有我亲自带出来的第四旗、杨雄戟第一旗、任老哥第二旗、张三哥麾下大旗门子弟组成的第三旗、董迪郎从家中拉来的第五旗之分。”

    “五旗之中,第四旗是我亲自招募、手把手带出来的,历来被看做二爷我嫡系中的嫡系,杨雄戟、董迪郎、徐东江、曹春福、傅阳关这些人,都是出身第四旗。区区百人,内里又有良家子和朔方狱囚徒两派互相抱团。”

    “其次是第五旗,因董迪郎本就是我招来的,也就比其余几旗地位略高,而原属余氏兄弟的第一旗最受排挤,杨雄戟任百骑长之后渐有改观,但始终与任老哥的第二旗不对付,毕竟余大是死在了任老哥手里。”

    刘屠狗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黑鸦之中的明争暗斗一一挑明,很多事情他不是不知,只是一直懒得理会罢了。

    “再之后你们跟着我连番征战,同历生死,活下来的人之间才渐渐有了同袍之义,虽然仍有许多龌龊,可终究不再彼此敌视了。”

    “再之后又有刘去病、公西十九带来的五百西北汉子并入黑鸦,这其中亦有公西狼骑和无定刀客游侠儿之别。至于白函谷、李承德的二百白隼,也是自成一体。”

    “白马寨中,我将这一千人重新编成了三个营头,除血棠营三百老黑鸦不动以保持战力外,青牛、寒芦二营都是混编,不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提防、彼此监视,而是希望不再重蹈老黑鸦的覆辙。”

    “结果么,大伙儿心知肚明,非但新老黑鸦之分犹存,三个营头之间也是斗得不亦乐乎。”

    说到此处,刘屠狗忽地哈哈一笑,才道:“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替你们累得慌。”

    阶下原本沉默得可怕的一众黑鸦也是哄然发笑,都有些如释重负。

    刘屠狗站起身来,拍拍手道:“如今黑鸦已成一军,又有了诏狱南衙的名义,这内部的划分统属,自然也要跟着变上一变。嗯,也就是说,今日之后,大家伙儿又要有新的身份派系拿来斗了。我方才已经跟桑源说了,这观中的神像仍旧留着,俺这个都统也弄个观主来当当,谁也别跟我抢啊。”

    黑鸦们的笑声更响了,跟着自家这位大人,虽然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仍旧不可避免,终究是爽利痛快了许多。

    哄笑声中,刘屠狗面容一正,点名道:“刘去病、徐东江、谭恕!”

    “在!”三人立刻起身出列。

    其中谭恕尤为兴奋,他本无品级,但刘屠狗指定他为扛旗小校时,曾笑言这职位还要强过百骑长,是以刘去病回营传令时,谭恕便以此为据,也厚着脸皮跟了来,不成想二爷当真没忘了他。

    “改血棠营为血棠卫,定额仍为五百,从老底子中选取心志坚定、修行刻苦者充任,为本都统亲卫,有事听从调遣,无事坐镇南衙,优者留、劣者去、强者进!”

    “刘去病为血棠校尉,并执掌五百神臂弩在内黑鸦军一应军需分配。”

    “徐东江副之,兼任军法官,并掌管新兵的操练和分配之权。”

    “谭恕再副之,为掌旗令使,有护旗、传令之责。”

    这一连串任命连番颁下,黑鸦之中先是一阵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

    刘、徐、谭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复又跪下,大声应诺领命。

    作为新老黑鸦两大派系之中的后起之秀,除谭恕是凭借个人勇力为二爷所喜,刘去病和徐东江二人则是智勇皆备,麾下早有一批人追随,如今更是大权在握,一掌军需、一掌军法,堪称两大崛起最为迅猛的新山头,便如二爷方才所言,今后只怕有一场好斗。

    刘屠狗朝三人点点头,笑道:“我既自任了观主,下面就是诸位殿主、副殿主了。”

    二爷说得诙谐,底下的黑鸦们却暗暗打起精神,心道接下来就是要任命各校尉、营尉了,人多肉少,原本的三个营尉并十个百骑长,注定要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了。

    公西十九忽地起身出列,躬身行礼道:“都统大人,卑职有话要说。”(未完待续)

第一二一章 升座(下)一贺护法孤独剧毒

    闻言,刘屠狗似是早有预料,当即点了点头:“讲!”

    就听公西十九道:“卑职出身公西白狼死士,因缘际会随刘侍卫长加入黑鸦,与西北始终未曾断了联系,大人却对我等毫无芥蒂、始终一视同仁,卑职等无不感激涕零。”

    “少主今日特地派人送信给卑职,言道若二爷还肯留下我们,今后白狼死士之名再也休提,与公西氏也再无瓜葛。若是二爷不肯留,我等立刻请辞回西北去,绝不敢胡搅蛮缠、尸位素餐,惹大人不痛快。”

    公西十九说这话时,同样出身公西白狼的几个什长也默默出列,跪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待他说罢,就听杨雄戟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什么叫不肯留?十九,虽说今日我嫌你有事不先报我这个直属上司,反去告诉刘去病,给了你几双小鞋穿,但二爷待你们不薄,你怎敢这时候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二爷是那等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辈吗?”

    “不怕告诉你,我早就跟二爷说过你吃里扒外,不如早早料理了,二爷却没答应,说黑鸦里又何曾有什么好人了,传递个消息而已,罪不至死,看在公西少主和去病面上以观后效便是。”

    公西十九浑身一颤,伏地请罪道:“卑职该死!”

    见状,刘屠狗咧嘴一笑,说道:“公西氏兵多将广,并不缺区区几个死士,你们曾侍二主,若是就此回去,只怕也再难出头。公西十九,你等可愿接受拈花授记?”

    公西十九并几个什长霍然抬头,纷纷大喜过望:“我等愿意!”

    刘屠狗点点头道:“这便行了。咱们接着说啊,我方才听桑源说了,祈福殿后面是主殿,唤作祖师殿,今后就改为议事殿吧。议事殿右侧偏殿为伏魔殿,杨雄戟,你为伏魔殿主,领青牛卫校尉,全卫定额一千人,董迪郎、张金碑副之,分掌一营。”

    这三人连忙出列,恭敬领命。

    “议事殿之左为荡寇殿,殿主白函谷,领寒芦卫校尉,李承德、曹春福副之,规制一如青牛卫。你们这两卫人马日常仍驻扎南军大营,每日派人来观中轮值便可。”

    “诺!”

    “任老哥,今后诏狱南衙稽查不法、捕讯凶顽的本职便由你掌管。”

    刘屠狗最后看向任西畴,下令道:“以祈福殿为前衙,定额五百骑,以任西畴为祈福校尉、祈福殿主,麾下设福禄寿喜四天官,天官位同百骑长,即最多可调动百骑,如有不足,由祈福殿主调配,再不足,报我后由伏魔、荡寇二殿出兵配合。”

    “魏卞,命你为纳福天官,为祈福殿主座下首席,主掌谍报消息。”

    魏卞闻言,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他背靠相州魏氏,是被二爷强征而来,无尺寸之功而任百骑长,麾下黑鸦还是出身自白隼的悍卒,平日里多受同僚排挤、属下轻视,本就没指望能更进一步,如今虽然还是百骑长,却是祈福殿主座下首席,名义上还要高出其余三人。

    刘屠狗看了他一眼,难得解释了几句:“天狱山的青衣鬼卒、赭衣捉刀奴连同诏狱分布各地的绿袍勾录都归了窦红莲的北衙,那些个只会打打杀杀的青衣、赭衣也就罢了,勾录一系不能都叫她占了去。这么多时日过去,你和你那个诈死的爹魏大想必也联系上了,不妨多向他请教请教,总之一句话,今后但凡窦红莲能知道的事情,我和祈福殿主也必须要知道。”

    魏卞苦笑一声,只得领命。

    “桑源,命你为进禄天官,主掌抓捕剿杀。”

    桑源本就是黑鸦中最为癫狂嗜血的亡命徒,只要能肆意杀人,官位是大是小反而不怎么在意,听到这个任命,当即喜形于色,大声应道:“诺!”

    “傅阳关,命你为增寿天官,主掌稽查审讯。”

    这个任命一出,不少人都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傅阳关一直以来在黑鸦中并不出众,尤其他本是个秀才出身,是黑鸦中少有的读书人,与其他黑鸦就有些格格不入,又兼之城府深、性子阴沉,当日曾亲手掐死如亲儿子一般宝贝的小羊羔,心性之狠、人人侧目,由他来当这个所谓的增寿天官,给人审讯定罪,只怕不是增寿,而是要命了。

    “公西十九,命你为送喜天官,主掌看押行刑。”

    公西十九领命之余,心里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毕竟今后只负责看押和处决人犯,算是相对独立,省去了许多麻烦,想来不至于再受人猜忌排挤。

    “再往下的百骑长,就由各殿各卫当场从什长之中荐举,开始吧。”

    此令一下,除祈福殿外,血棠卫领衔三人并其余两殿主、四营尉各自扎堆,商议片刻便瓜分完毕、高声呼名,由刘屠狗一一看过,点头任命。

    被选中的自然兴高采烈,落选的也难免咬牙切齿、恼怒羞愤,这人间百态,于此时最为鲜明。

    待一应任命尘埃落定,刘屠狗再次拍拍手,笑道:“这些由精锐什长升任的百骑长,各卫各殿算是均分,谁也不曾吃亏。至于剩下的什长和老卒么,血棠卫只要精锐且不提,祈福殿进禄、送喜二天官在杀伐上的担子最重,准你们一卫并二天官优先挑选。”

    “其余各殿不足之数,由新提来的死囚补齐。徐东江牵头,务必勤加操练,待身体强健之后由我一一授记,其中确实做不了合格军士的,就拿去跟祈福殿商议淘换,总归是要人尽其用。若是还有不足,咱们再想办法。”

    他说着,又看向张金碑:“张三哥,你这个大旗门少主若能将门中子弟拉来一营,我给你一个大旗营的营号如何?”

    张金碑本不善言辞,听到这话,愕然之余,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刘屠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方才说得很明白,不怕你们拉帮结派,再说了,大旗门男儿忠勇敢战,我信得过!”

    张金碑立刻面露感激之色,他加入黑鸦,本就是因为近年来北地边镇不稳,想着依附镇狱侯,为大旗门留一条后路罢了。

    董迪郎的情况大致相同,但他家世袭越骑校尉之职,先前带来同族和乡党百人已是极限,却是不适合再大规模入黑鸦军了。

    刘屠狗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议事殿后方包括后殿在内的诸殿,以及原本道士们的住所,今后就作为屯兵、演武、储物、监牢之用,除监牢内是送喜天官专辖,其余皆由血棠卫负责。”

    这样一来,血棠卫作为刘屠狗亲卫,虽无殿主,掌管的殿宇和事务却是最多,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然无人不服。

    等一众黑鸦按照新的职位从属排成队列,杨雄戟再度出列:“二哥,既然主殿改为了议事殿,那殿中原有的什么劳什子祖师还是撤去为好,二哥为一观之主,岂容他人占据主位?”

    听到这话,刘屠狗心中就是一动,想起当日瘟神庙中曾指着瘟神天尊像口出狂言,说了句“他日我终当坐此”,不想今日应在这紫阳观中。

    他点点头,看向谭恕。

    谭恕冷不防被二爷盯上,登时一头雾水。

    杨雄戟见状怒道:“往日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你有传令之责,二哥这是要你传令呢。还不去主殿,命那劳什子的祖师让出神座?”

    谭恕张大了嘴,猛然反应过来,向二爷行了一礼道:“谨遵观主之命!请问二爷,若是那位祖师不肯奉命,该当如何?”

    刘屠狗咧嘴笑道:“要你天生神力何用?”

    谭恕听了嘿嘿一笑,知道二爷这是要他的投名状呢,毕竟损毁神像,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甚至可能折损自身气运,对以天心为己心的练气士而言就更是如此。

    他开口道:“二爷教训的是,本就是我有求于二爷,既有所命,理当报效!”

    谭恕说罢,当即飞一般地往主殿方向奔去。

    紧接着祈福殿后方就传来巨大声响,直如房倒屋塌一般。

    不多时,一身尘土的谭恕就跑了回来,表功道:“回禀大人,那神像年深日久,且隐隐有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气运垂青,竟生出些许灵异来,也算祂倒霉,已被我一把捏死了。”

    “如今议事殿主位已空,些许烟尘皆已鼓风吹净,虽是简陋仓促了些,也还算过得去。恭请二爷升座!”

    一众黑鸦紧随其后,轰然下拜、语声如雷:“恭请二爷升座!”(未完待续)

第一二二章 纵横捭阖(上)再贺护法孤独剧毒

    夜幕将至未至,长公主府内已是灯火通明,尤其是长公主用来招待亲近要紧客人的西花厅,更是花团锦簇、烛火灿烂,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中隐隐有谈笑之声传出,只是不甚真切,即便是厅前侍候的一名公主府管事也只能听到一鳞半爪。

    两名身着锦袍犀甲、腰系白玉腰牌的云帚卫甲士从厅中出来,一左一右按剑肃立,锐利的目光四下巡视。

    那名管事见了,连忙挥了挥手,轻声道:“殿下与兰陵王爷有要事相商,不相干的都退下!”

    附近的奴婢仆役们俱都知趣地向厅中行礼,随即匆匆退出了院子,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看,一刻也不肯多留。

    坐在花厅中的兰陵王姬天行见此情景,笑着恭维道:“臣弟才一进京就听说皇姐巾帼不让须眉,非但亲手调教出了一支劲旅,常去山中狩猎驱赶野兽,便连府中也是以军法治家、规矩森严,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长公主姬雉虽不再是从山中归来时的软甲劲装打扮,却仍是一身男装,以紫金冠束发,穿了一件赤色大袖金蟒袍,雍容华美、贵气逼人。

    她颇有些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托着下巴,闻言便笑,笑声极有磁性:“我让你品评一下庭院中的花树,怎么就扯到什么军法上来了。”

    姬天行也笑道:“臣弟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这繁英满树的盛景,这树上所生之花,其大如掌,粉红浓艳、紫红华贵,又散发出颇似兰花的清香,想来便是南海王兄封地中最负盛名的‘兰花树’了。皇姐要臣弟品评花树是假,想要打臣弟的秋风才是真吧?”

    姬雉闻言哈哈一笑:“我早就说过,嫡脉七王之中,就属小兰陵最是聪颖。只是要论起诚心,你们可就都比不上南海了。他的封地虽离京师最远,知道皇姐我最喜艳丽富贵之花,就专程派人不辞辛苦地送了百株过来,去年种下去,最后也就活了院子里这么些。”

    姬天行连忙起身,行礼谢罪道:“听皇姐这么一说,臣弟也发觉从云州带来送给皇姐的那些东西,当真是俗不可耐了,还望皇姐恕罪。”

    姬雉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就不看重这些外物,心意到了就是了,更别说你才一就藩,就尽起大军去云州西面的十万大山里杀蛮去了,这兵危战凶的,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说起来,你就藩时日虽然不长,长进倒是着实不小。皇姐可是听说了,大朝会上父皇对你称赞有加,还晋了你的爵位,成了正经八百的亲王,这下子,太子和汝南怕是要提心吊胆喽。”

    姬天行复又坐下,不解地问道:“说起大朝会,皇姐今日怎不去上朝?当时我还奇怪,特地向太子殿下问起过此事呢。”

    姬雉摇摇头:“父皇虽把本宫当儿子养,许我开府建牙、参与朝会,我却不能恃宠而骄,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是大朝会,许多封疆大吏、豪阀藩臣在列,总不好再去抛头露面,让父皇为难。”

    她似是忽地想起什么,失笑道:“本来我今日率领云帚卫入山清剿野兽,斩获颇丰,颇为志得意满,自觉若是你我易地而处,遇上十万大山里的妖蛮部族,也必能一战而胜。”

    “不想今日与那黑鸦校尉和公西氏少主谈过之后,才知道这上没上过战场,当真是天壤之别,却是我小觑天下英雄了。”

    “说起来,京师周遭的山中,想寻一头成了气候的妖兽也难。兰陵,你既深入妖蛮腹地,当知其中虚实,你且说说,这十万大山之中的妖蛮,到底是何情形?”

    姬天行闻言,沉吟片刻方道:“十万大山太过广袤,臣弟也不敢说摸清了妖蛮虚实,只是略有所得罢了。”

    “这妖与蛮虽然并称,实则一为兽、一为人,只是十万大山之中风俗与周人迥异,蛮人每个部落皆以妖兽为神灵、图腾,且视所供奉的兽类为亲族。”

    “被我灭族的熊蛮部族,就最为擅长驯化驱使熊兽,且一旦有熊类成妖,便可享受熊蛮一族的供养。熊蛮之中还有一些相貌丑陋、身上某些部位与熊类近似的族人,被视为祖神后裔,往往有很高的修行天赋和地位,其他部族也大致如此。”

    姬雉听了颇觉有趣,笑道:“怪不得这些妖蛮如此难缠,也难怪父皇为了西征大计,要改剿为抚,命汝南王征召妖蛮入军了。”

    姬天行闻言,脸色就是微微一变,说道:“是臣弟愚钝,未能领会父皇将我封在云州的深意,以至于弄巧成拙,反要辛苦汝南王兄费心劳力了。”

    姬雉抬眼横了姬天行一眼,嗤笑道:“你这话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想必此刻心里还在埋怨父皇,为何先要你震慑蛮族,随后又派汝南去做好人?”

    姬天行悚然而惊,当下连忙摇头:“臣弟不敢,父皇但有所命,做儿子的自当遵行,更别说父皇还因此晋我为亲王,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会心存埋怨?”

    姬雉坐直身子,正色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却有一句话要告诉你,父皇此举,与他一面让汝南在南方压制佛门,一面又暗中支持佛门北传是一个道理。汝南非但没有因此表露出不满,反而在大朝会前就主动上表,请缨去招抚罴蛮入军,这就是汝南的过人之处了。”

    “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此次你能轻易取胜,还不是天子命薛侯拖住了云州妖王?再加上近年来赫连一族作为前代妖王的后人,本就不大安分,那云州妖王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罢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这点军功成就了你亲王爵位,却反而阻碍西征,反让汝南得了机会罢了。”

    姬天行霍然抬头看向姬雉,颇有些羞恼地道:“既然皇姐早就知道,又何必来拿臣弟寻开心?”

    姬雉见状,不由得大笑,

    她笑得肆意,绝无小女子之态,反而爽朗如男子。

    姬雉笑了片刻,见姬天行面色不愉,这才停下,继续说道:“好了,言归正传。我方才说的只是其中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此次西征,父皇是要拉十万大山的所有妖蛮下水的,赫连氏入局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此事那云州妖王又岂能不知?只不过妖族之中神通妖王太少,他自觉势单力孤,这才默许赫连明河上蹿下跳罢了。”

    “你被赫连明河刺杀,父皇却当做没看见,无非也是为了西征大计,让你受一次委屈罢了,否则你不过就是立下一次不大不小的战功,这亲王之位得来的也太过容易了些。”

    “才说到神通妖王,如今天下真正为人所知、且在近二百年之中还有踪迹显露的,除了十万大山中的这一位,便只有病虎石原了。妖族好歹也是一族,父皇和汝南要做成此事,病虎山的态度就尤为要紧,而这也是那刘屠狗能一直活蹦乱跳到现在的原因所在。”

    说到此处,长公主的笑容之中又多了几分促狭之意:“听说前些日子,你曾当着官民百姓的面盛赞了刘屠狗,昨日还公开宴请于他?小兰陵呦,你如此不遗余力地拉拢这位病虎山二爷,恐怕已经大大地恶了汝南了,就是落在父皇眼中,恐怕也会觉得你吃相太过难看,失了姬室应有的体面呐。”

    姬天行听罢,目瞪口呆之余不由得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臣弟愚钝,如今西征大计已定,竟尚不能明知父皇之意,以致行差踏错、贻笑大方,实在是惭愧无地!兰陵今后该如何行事,还请皇姐赐教!”(未完待续)

第一二三章 纵横捭阖(中)

    姬雉见状,又靠回了椅背,笑吟吟地道:“罢了,咱们姐弟之间就免了这些个虚礼吧。你才就藩不久,做事的分寸火候拿捏得不好也是在所难免,若非是薛侯不在京中,原也无需我来提点你。”

    姬天行直起身,苦笑道:“不瞒皇姐,臣弟确实极为欣赏刘屠狗,先前不明父皇之意,还打算收为己用,现在想来,这礼贤下士之举,当真不是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能用的。”

    “这就是了。按照宫中秘书阁的秘档记载,病虎石原存世久远,修为在神通大宗师之中亦属深不可测。”

    姬雉点了点头,继续道:“两百年前铁骑西征,恰逢前代云州妖王寿终,十万大山之中许多灵感大妖为了迈步神通,围绕着妖王之位内斗不休。妖蛮内忧外患,眼瞅着就有灭族之祸,便是石原这头病虎出山,将来犯的神通大宗师尽数挡下。”

    “好在它只是坐镇,一不染指十万大山,二不插手西征,待新任妖王登位后,更是功成身退、不知所踪,才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此事其实极为隐秘,故而石原名声不显,不入神通或者不是当时真正位高权重之人,根本无从知晓,时日久了,也就湮没无闻了,想必薛侯也不曾向你提起过吧。”

    说到此处,姬雉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此次这位病虎一反常态,虽然自己未曾现身,却让刘屠狗这样一个周人少年做了所谓的病虎山二爷,还派他去北地从军,一路横冲直撞,惹出不少事情来。与云州妖王相比,石原的态度才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姬天行闻言,心中不由得暗道:“这位皇姐竟能随意查阅秘书阁秘档,圣眷之隆,却是我们几个亲王都比不上的了。”

    他一时间听得入神,忽见姬雉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落座,恍然道;“怪不得那刘屠狗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上午才一散朝,臣弟就吩咐府中一个侍卫前去相请,奈何这刘屠狗竟是一刻不得闲,先是和公西小白去匹夫楼糟蹋了全部藏酒,哦,听说皇姐当时也在?”

    “随后他又单人独骑去寻汝南王府的麻烦,不想在王府门前又与公西少主不期而遇,干脆联袂登门,被汝南皇兄派甲士赶出来之后,竟是又马不停蹄去找长安令的麻烦,把个长安县衙弄得是鸡飞狗跳,这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姬天行皱起眉头:“方才听了皇姐所言,以那病虎石原的行事风格,与刘屠狗两相对照,确实颇为诡异。难不成皇姐进城后并不回府,竟是专程去见那刘屠狗,而非一时兴起?”

    姬雉点点头,笑道:“病虎山上的大爷咱们够不着,却可以近水楼台,验验这位二爷的成色,今日汝南不就是这般做的么?”

    姬天行先是一惊,接着又有些疑惑:“今日汝南王府中那场死斗,臣弟也听闻了,只是不知内中详情。按理说,若是刘屠狗身份无误,汝南皇兄自该交好他才是,若系冒充,也该重重处置了,缘何要同意这场凶险无比的死斗,事后还雷声大雨点小地放他安然出府?”

    “为何要如此?”

    姬雉反问道:“即便不算上石原,刘屠狗自己也已然成了气候,并非谁都可以随意拿捏的,更别提还有吴碍在了。至于刘屠狗的身份,他自称的病虎山二爷自然不能作数,刀气猛虎也可以说是巧合,然而在鲁绝哀被他抗下一刀竟然偃旗息鼓之后,无论是何缘故,还能有资格和底气去质疑刘屠狗身份的人就当真不多了。”

    “剩下可用的手段也无非就是小心试探,不然你以为刘屠狗‘吞天病虎’的名号是怎么流传开来的?今后只要他一日不曾被石原拍死,就无人敢说他不是出自病虎山。”

    “据我所知,刘屠狗除了自称病虎山二爷,从未提及过石原的名号,这种情况下,若你是汝南,又该如何跟这位黑鸦都统相处?”

    姬天行沉吟片刻,才叹了一口气道:“臣弟的道行果然还是浅薄了些,自然是如汝南皇兄一般,一方面只将他当做黑鸦都统看待,一方面却又不能只将他看做一个小小的都统,还要不露痕迹地交好。反过来,若是今日刘屠狗死了,既然是再公平不过的死斗,想必石原也会认可,并无太大的后患。”

    “果然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的口舌。”

    姬雉欣慰点头,忽地话锋一转、奇峰突起道:“你想想看,若是没有父皇授意,杨焰婵真敢穿着蟒袍去汝南府上狐假虎威?”

    她瞧着姬天行脸上再度陡然变化的神情,揶揄道:“你的封地紧临十万大山,就不要想着像汝南一般跟妖蛮交好,乃至通过刘屠狗搭上石原这条线了,父皇是不会答应的。除你之外,只要我们这些人不像你先前那样胡乱插手,而是似我今日一般跟刘屠狗偶然间碰个面,父皇是不会理会的。”

    “说起来,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你除了称赞刘屠狗这件事做得差了,以郡王之尊亲临,无形之中为法十二和尚造势却称得上歪打正着。今后回了云州,也要更加偏袒佛门一些才是,而这却是汝南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了。”

    既然眼前这位长姐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姬天行也只得再次起身,诚恳致谢道:“兰陵多谢皇姐教诲!”

    谁料长公主姬雉凤眼一瞪、冷面寒霜,很是不屑地道:“空口白牙,上嘴唇碰下嘴唇,未免太无诚意了吧?”

    姬天行一怔,不知姬雉为何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只好告罪道:“这确是臣弟的不是了。不怕皇姐笑话,兰陵今日登门,本就是有事相求,皇姐这样说,臣弟可就更加开不了这个口了。”

    姬雉闻言,忽又转怒为喜,大笑道:“兰陵果真是长进了,城府和耐性都强了不少,若不是我作色出言诈你,还不知要跟我东拉西扯多久。依我看,本宫方才所言,即便薛侯军务繁忙,无暇告诉你,晏浮生那老不修连同南史椽这个家世不凡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总不至于也一无所知吧?还不是想着主动示弱,以此哄我开心?”

    这位长公主殿下似乎颇为喜欢看他人的脸色变幻之状,一边瞧着姬天行阴晴不定的神情,一边很是愉悦地道:“兰陵你今日上门,还处处示弱地奉承本宫,该是为了皇姐门下乌肃慎所辖的青阳水师吧?”

    “这也难怪,青阳水师一旦成军,即可控扼二龙峡这个咽喉要冲,北面的甘州,南面的河间、清河,乃至西面你的云州,但凡想要靠水吃饭,就都要看他乌肃慎也就是本宫的脸色了。兰陵啊,此刻是不是感觉如芒在背,浑身都不得劲?”

    姬雉的言语中其实还有未尽之意,那就是交通闭塞、极为依赖水运的西南各州今后非但在商贸上要仰人鼻息,在军事上更是将腹心之地完全袒露在了朝廷水师的面前。

    原本朝廷看在河间和清河两位藩王的面上,对那一段河道的管辖形同虚设,算是让利于宗室,不想就出了鲁绝哀摧山、水淹数郡的惨事,天子借此机会收权,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任谁都无话可说。

    姬雉说罢,自姬天行进门后,头一回站起身来,正色道:“既然你是诚心上门,此事说容易也容易,咱们就仿照青州海东帮的先例,你派一个心腹人,将二龙峡东西两侧沿河帮会水匪统统收编,安上个绿林盟主、十八连环水寨总瓢把子之类的名头,再与乌肃慎合作,咱们两家一黑一白,共分其利!”(未完待续)

第一二四章 纵横捭阖(下)

    姬天行见姬雉说罢,就只是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摇头道:“皇姐说笑了,河贸利益巨大,臣弟又是晚辈,怎好去得罪河间王叔祖、清河王兄连同公西氏、鹿氏这样的地方豪阀?再者乌肃慎头上还有一个简在帝心的青阳将军梁腾,又岂会坐视不管?”

    姬雉闻言,横了姬天行一眼,冷笑道:“行了,先前我就说了,你们七个王爷里头就属你最是聪颖,对旁人如此也就罢了,在大姐面前装哪门子的愚钝?”

    她一甩蟒袍长袖,复又坐下,悠然道:“也罢,既然你不想落人口实,那本宫就发发善心,给你提个醒。大朝会上父皇问你赴京途中为何只去探视清河,却不去拜见河间王叔祖,还嘱咐你今后要多为王叔祖和清河分忧,这些话,当真只是父皇随口一说吗?”

    姬天行闻言苦笑一声,也陪着姬雉坐下,开口道:“臣弟虽然愚钝,父皇在大朝会上专门对我说的这几句话,总归还听得明白。听说当年汝南皇兄屡建功勋,让同在南方的几个藩王黯然失色,父皇在将南方教门等诸般事务交托汝南皇兄时,也说过相似的话。自那之后,淮南王一系连同颍川皇兄,便以汝南皇兄马首是瞻了。”

    姬雉听罢,这才转嗔为喜,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大朝会上父皇金口一开,今后西南诸王同样要以你为首,梁腾作为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自然也知道该如何行事。接下来,除了防备妖蛮这个第一等的苦差事,获利巨大、每年能支应朝廷两成赋税的河贸才是各方关注的重中之重。”

    “你方才说你送我的东西与兰花树相比俗不可耐,别的且不提,只说这云州才有的云锦,俗确实是俗,可一旦运到了京师,立刻身价十倍,从来都是不愁卖的。说句玩笑话,若是河贸出了岔子,单是禁城和京中各大府邸里的妇人们,就能把你恨死了,这么多的枕边风一吹,别说你一个亲王了,怕是父皇也要头疼。”

    姬天行哑然失笑,无奈地朝姬雉拱拱手,算是讨饶。这位手段超群的长姐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实在是……

    他看着姬雉,郑重地道:“既然皇姐把话挑明了,那臣弟也就有话直说了。皇姐与太子殿下、怀德侯俞家联手,利用海东帮公孙龙掌握海盐和沉铁在内的青州海贸一事,臣弟也早有耳闻,此次得父皇授意处理西南事务,便立刻想到了皇姐,这才仓促登门,向皇姐讨主意来了。”

    “那是自然,你们几个兄弟要夺嫡,注定做不到亲密无间,想找个够分量又无威胁的人合作,本宫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姬雉说着,面露狐疑之色:“讨主意?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疑难不成?”

    姬天行点点头:“自然是将来站在明面上掌控河贸的这个人选,无论是谁,事前得皇姐先点头才是。”

    姬雉听了,颇为满意地一笑:“我还道是何事,本来这个人选自然是你说了算,可既然兰陵你提出来了,那本宫就帮你参详一二。你心中有何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多谢皇姐。臣弟门下有个叫薛渭臣的,颇有些才能手段,曾在阳平郡那等商贸聚集之地任过百夫长,懂得其中门道,私下里也没少做过假扮山贼劫财害命的勾当,于绿林的规矩也算熟悉。”

    姬雉微微沉吟,有些迟疑道:“听着倒是个熟手,姓薛?”

    姬天行心领神会,解释道:“此人并非薛氏族人,只因是同姓,机缘巧合攀附上了臣弟的舅舅,因不敢与我平辈,便认臣弟的舅舅做了干爷爷。这种人,自然是入不了族谱的,只怕外祖父他老人家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干曾孙。”

    姬雉这才释然一笑,毫不掩饰地道:“我就说么,薛侯堂堂武侯大宗师,总不至于要跟我这小辈抢食吃。既是这样,此人身份倒也合适,不知修为如何?”

    姬天行答道:“这正是臣弟的疑难之处,此人虽有手段,然而只是练气境界,未曾灵感。”

    姬雉不由得皱起眉头,摇头道:“这就有些不足了。你手下就没更合适的人了?抑或从当地绿林中择一大豪收为己用也未为不可啊。”

    “小弟就藩时日不久,手下还当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当地绿林之中也未听闻有公孙龙那般人物,毕竟曾经的天门山上原本有一座飞仙观。”

    姬雉恍然,不由得失笑道:“这倒也是,鲁绝哀那等霸道人,怎能容得下门前有豪杰人物碍眼?”

    她仔细想了想,忽道:“我想起个人来,就是不知你敢不敢用。”

    谈到正事,姬雉也不卖关子,接着道:“原甘州牧、现天水郡守郑夔之子郑殊道,不知兰陵可知道么?”

    姬天行听了便是一愣,万没想到姬雉会提及此人。

    就听姬雉解释道:“此人出身不低,其父扎根不远处的甘州,自己又背靠西湖剑宫,有着宗师修为,在江湖上名声不小。此外,此人颇有谋略智计,于战场上促成敖莽与公西氏结盟,平息了甘州乱局。”

    “郑殊道此举无疑给梁腾保留了一丝颜面,无论这位新任的青州将军心里再怎么羞恼,面子上也要承情,更别提此人跟公西氏、鹿氏这些地方大名也都能说得上话了。”

    姬天行暗自思量,也觉郑殊道可堪一用,只是这人是姬雉举荐,他心中难免存疑,当下笑道:“皇姐这是在消遣我,既然如此,你与敖莽合作即可,哪里用得着臣弟?”

    “怎么,便连你一个亲王也对敖莽心存忌惮?”

    姬雉先笑问了一句,随即似是醒悟,瞪眼道:“你是怕我和敖莽暗中联手把你架空?堂堂一个亲王,竟连这点底气和手段也无,这要是让父皇知道了,恐怕会后悔把西南交在你手上!郑殊道此人毕竟是名门子弟、最知道分寸,即便答应此事,多半也只是做个招牌、顺带得些好处罢了,你指派那个薛渭臣为副,实际总揽事务就是了。”

    姬天行连忙讨饶:“皇姐息怒,臣弟只是不敢小觑天下英雄罢了。再者那郑殊道如此人才,听说敖相曾以一柄稀世古剑相赠,自然是极看重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未等姬天行说完,姬雉已是面露讥讽之色,嗤笑道:“说到底,还是你觉得与郑殊道非亲非故,不敢骤然以心腹之事相托罢了,只是你要明白,这天下哪儿来得那么多心腹,还不是因利而聚、无利则散吗?郑殊道与公西小白战场相逢,所谓结盟,实属临时起意,事前又何曾得到过敖莽的允许,还不是因为对自家有利,这位权相事后才不曾计较此节?”

    姬雉侃侃而谈,将其中利害剖析得清清楚楚:“一来郑殊道并未卖身为奴,还算不得敖莽的私人,你是姬室亲王,如何用不得此人?二来敖莽何等人,又岂会在意这个,若能因此搭上我和你的线,他高兴还来不及。三来那郑氏父子最是长袖善舞……”

    就见这位长公主殿下促狭一笑,笃定道:“皇姐跟你打个赌,最迟明日,郑疏道就会去拜见你,没准此时已经去了,只是你来我这里,不在府中而已。他见你要说什么,本宫大致也猜得出来,无非是表表忠心,替他那个摧破天门第二峰的师兄开脱一二,再就治理水患、复兴商贸等事建言献策,总之就是要让你看到他的才能和郑家可堪利用之处罢了。”

    姬雉说罢,见姬天行神态恭敬、听得也极是仔细,虽明知其中有做戏的成分,心中仍是颇为受用,稍稍犹豫,又开口道:“你如今也是亲王了,如何用人、如何行事,本无需本宫多言,只是有一点,你还要向汝南多学学才是,那便是既享王爵,便要有王者之胸怀魄力。”

    “不要怕得罪人,不要想着各方讨好,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能在西南控制住局面,父皇都会满意,有些事便也不是没有希望。退一万步来讲,区区数州之地,就是要让你尽情施展的,都糜烂了又能如何,父皇自然会给你兜底。”

    姬天行终于心悦诚服,由衷地道:“皇姐所言振聋发聩,臣弟获益良多。”

    姬雉摆摆手,笑道:“别给我灌这**汤。对了,你刚才提起青州,巧了,待会儿俞达要来。”

    姬天行闻言讶异,就要起身告辞,姬雉却摇了摇头:“不需要你回避,正好在此给我和俞达做个见证人。”(未完待续)

第一二五章 道统之争 一贺堂主无识渔樵

    夜深露重,月色如水。

    吴二三沿着乡间小道自北而南,独行于空旷无人的田野之中,一袭白衣连同怀中赤螭剑都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不久前,同样在这般静谧深邃的夜色之中,他与公孙龙那场事先极少人知晓的殊死斗剑如奇峰突起,剑气撼动天地,只是片刻就又戛然而止,令远远观望的诸多京中宗师惊疑莫名。

    接着先后有许多人前往查看,其中不乏禁军北大营中封号校尉率领的骁骑和出自诏狱一类衙门的宗师鹰犬。

    吴二三当时已是筋疲力尽,自知已陷入极危险的境地,然而他刚刚受了公孙龙传道一剑,莫名其妙地被这位剑术宗师以上古练气士宗门谪仙帖道统相托,心中困惑已极,竟是全无摧伏大敌之快意,反而一颗杀心更加不可抑制。

    因此他并不逃遁隐匿,反而原地躺下,默默恢复气力以待来人。

    只是令吴二三连同许多看客不解的是,前来查看的各方高手行到中途,似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忽就止步不前,先是诏狱的鹰犬开始清场送客,继而禁军中的那帮子骄兵悍将更是极为干脆地打马掉头、径自回营去了,摆明了是对这场就发生在北大营眼皮子底下、惊扰京师中无数贵人的斗剑不闻不问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前来的高手之中有两方人马并不在被诏狱阻拦劝退之列,却也并不前进,反而是在相遇之后对峙了起来,颇有一言不合就要火并之势。

    只是没等他们动手,迫不及待的吴二三已然提剑而至,未发一言,抬手便斩杀了数人,其铁剑之利、杀气之盛一时无两,在场众人皆为其所慑,竟是不敢稍动。

    许是受了公孙龙传道之剑的莫名影响,吴二三忽然停下,罕见地忍住杀意,问了一句:“汝等对我有恶意,却无杀心,所为何来?”

    原本束手待毙的两方人马如蒙大赦,连忙说明情由,吴二三方知两方人马竟都是海东帮中人,只是派系不同。

    其中一方乃是公孙龙嫡系人马,其中竟还有公孙龙收下的弟子门徒,虽不是真传,却也是谪仙帖门人,这些人既悲愤于门主死在吴二三手中,又不得不遵从遗命,要奉吴二三为公孙龙这一脉的宗主,同时也希望其继任帮主之位。

    另一方则是帮中倾向于青州怀德侯俞家的势力,虽不及公孙龙嫡系悍勇,却掌握帮中大半海贸渠道,同样不可小觑。这些人一方面主张由出身俞家的公孙龙真传弟子俞应梅接任帮主,另一方面又不敢彻底得罪公孙龙一系依附的长公主殿下,是以虽然对搅局的吴二三并无好感,却也不想跟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不语剑魔撕破脸。

    问明情由之后,原本只会杀人、但终究在万柳庄中增长了不少见识的吴二三略作思索,这才给出答复:“公孙龙的道统我接了,鲁绝哀的谪仙帖若是不容,只管推到我头上,至于海东帮一事,我自会去长公主府走一趟。”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吴二三闭上嘴,转身就要离开,却又忽地停步,背对着众人补充了一句:“再有争执,一并杀了!”

    那两方人马闻言,不免面面相觑,心中均道:“这可太不讲道理,若是对方存心要与我同归于尽,岂不坏事?”

    吴二三却不在意他们心中如何做想,将两方人马丢在原地,独自抱剑向南而去。

    他边走边细细探究心中困惑,这才醒悟先前勉强囫囵吞下的公孙龙传道之剑,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心湖灵感之中,是以意气难伸,滋生出许多于他而言极为陌生的情绪和念头来。

    吴二三早年遭遇灭族大难,受尽磨砺、心冷如铁,于刹那间即可将这些毫无益处的杂念斩灭,却有感于那传道之剑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悲伤之意,反而鬼使神差地细细体味起来。

    他这一走就是数日,不吃不喝,且走得极慢,有时甚至一驻足就是几个时辰过去,其间被暮雨落花落了满身却一无所觉,又有天人一剑自头顶飞过,种种异象不可胜数,也只是抬头看了那条青龙一眼,竟是从始至终未曾停止过思索。

    直到他在此秋夜,走到一尊石佛和一个和尚的面前。

    法十二此刻正站在石佛前低头沉吟,远远看去,明彻如月、慧光自成,似乎修为又有精进,自有一派佛门大德气度。

    大朝会后不久,宫中便有圣旨到了,其中内容无非是佛门高僧法十二素有大德,不辞辛劳、北来弘法,今护驾有功,特敕建大甘露寺一座,授法十二法器、印信,为一寺宗主,并赐金银、粮食、布匹、田土地契等物若干,以为寺产。

    敕建大甘露寺也就罢了,这本就是天子与南方佛门之间的默契,然而所谓“一寺宗主”云云,又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并非一个正经的封号,反而其中似乎有点儿怂恿法十二别开一脉、自立门户的意思。

    是以法十二恭敬领旨之余,心中却不免叹息一声,在寻常人看来,天子的封赏不可谓不厚,奈何伽蓝寺作为周天下佛门第一丛林,何曾缺了这些许钱财和虚名?

    姬室不吝财货之赏,却独独不曾赐下一个正经的封号,显见得不肯将丁点气运分润给佛门。这也难怪,姬室本就是以此为饵,才能驱使佛门心甘情愿落子这大争之世。

    反观那位坐镇天狱山的诏狱青衣鬼卒首领谢山客,此人本是一心证道,分明是不愿接受姬室的敕封,却被神主抓住谢山客抵挡灵山天人一剑的机会,轻飘飘一道符诏赐下,硬塞了一个天狱山主的神位给他。谢山客饮鸩止渴,此后就只能与姬室休戚与共、再难脱离,三甲子苦修功亏一篑,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说来可笑,这道符诏被谢山客弃如敝履,佛门却是孜孜以求而不可得,法十二心里清楚,除非自家恩师如镇狱侯一般甘为鹰犬,换来帝气之助,否则此生无望天人。

    这一条是姬室底线,哪怕灵山天人剑至,妙珠白莲出手阻拦,救下哥舒东煌这个神将胚子,如此百般向朝廷示好,依旧不可改变。

    然而妙珠师尊那等坐峰上观周天如掌上观纹的人物,凭此超然物外之心意成就神通,又岂肯改弦更张、自甘堕落,复又投身红尘之中?真的如此做了,别说天人,连神通境界亦不可保。

    法十二同样清楚天子这道旨意的未尽之意、弦外之音,那便是只要自家肯完全倒向姬室、自立为佛门白莲北宗之祖,以大甘露寺为祖庭,斩断与伽蓝寺莲花峰的气运牵扯,则未来北地佛门气运乃至姬室帝气,将成为自己迈步神通的最大臂助,甚至借助西征时周天鼎沸、气运消长轮转之良机,上窥佛门亘古未有的天人至境!

    若是不肯,即便佛门于北方大兴,成就的只怕也是吴碍的大悲黑莲一脉,甚至是原本被黑莲白莲两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的某个小宗小派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古以来莫不如此。

    法十二摇摇头,忽地心有所感,连忙压下心头诸般算计踌躇,抬起头看向北方。

    这位佛门后起之秀中第一流的人物第一眼看到吴二三,心中便是一叹,暗道:“眼前这位,便又是一位被气运所钟之人了,哪怕身具的是常人无福消受的厄运,却也是我等教门中人可遇而不可求的大运道了。”

    当下,法十二合十行礼道:“小僧法十二,见过吴施主。”

    吴二三眸子中尽是淡漠之色,唯余一丝时有时无的清明,应声答道:“你认识我?”

    法十二见状,心头已生戒备之意,微微颔首道:“施主这一身杀气,小僧前不久刚刚见过,这杀胚魔胎有伤天和,还望施主慎用之。”

    吴二三听了若有所思,与其说是在回应法十二,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公孙龙死时,天地灵气同悲,那时我就感知此处有莫大敌意传来,原来是你……”

    他话音未落,抬手已是一剑刺出!(未完待续)

第一二六章 破门出教 再贺堂主无识渔樵

    吴二三一语未竟、陡然出手,看似只是一记再寻常不过的直刺,实则直中有曲,剑势之中竟是蕴藏有种种极细微极繁复的转折变化,偏又能连绵不绝、一气贯通,于方寸之间勾勒出瑰丽绚烂、玄妙无方的剑路。

    饶是法十二修为亦极高深,面对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剑,目光亦不免深陷其中,但觉寒气滋生、脸庞微凉,仿佛有秋风裹挟着细密的雨点扑面而来。

    好在他自幼在莲花峰上修行,佛学深湛、心志坚定,几乎是瞬间就觉察出不妥,心神从吴二三剑法所描绘的景象中挣脱而出。

    他足尖一点,立即飞身后退,口中仍不忘欢喜赞叹一声:“好剑术!”

    法十二这一声赞叹是由衷而发,只因吴二三方才这一剑,非但繁复无比、精细入微,更难得是剑在意先、杀机不显,令人防不胜防。

    若非这一剑并无剑气相随,只怕法十二此时已然遭创,绝难全胜而退。

    换做江湖上的寻常宗师,面对如此神妙奇绝、如细密绵长的秋雨一般无孔不入的剑法,只怕到死都无法自其中所描绘的剑道妙境中清醒过来,刹那间就要横死当场。

    法十二情知自己这一退,在吴二三这位天才剑客面前已然失了先机,不但未曾脱险,处境反而更加槽糕,当即催动灵感,双手抬起作抱月状,果断采取了守势。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吴二三一剑刺出便占得上风,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收剑站在了原地。

    他眉头皱起,像是有什么疑难未解,正在苦苦思索。

    法十二出身名门、见识极高,愕然之余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暗道眼前这位少年剑客经过与公孙龙的一场巅峰斗剑,于生死之间得了极珍贵的感悟,此刻只差一丝灵机,剑道境界就要再做突破。

    如此天资,当真令人艳羡。

    面对此情此景,法十二脸上不由得露出迟疑之色,气息便有些不稳。

    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花,立刻悚然而惊,不假思索地再次飞身急退,甚至一退之后仍不敢落地,足尖连点,直接退到了十丈开外。

    待他再次站定,双眼之中仍残留着吴二三以手中剑绘就的那道璀璨弧线,哪怕有先前那一剑珠玉在前,心中仍旧惊艳不已。

    好在吴二三复出一剑,仍不追击,停在了法十二先前所站之地。

    法十二心中稍定,低头一看,见自己僧衣胸前位置,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再深一丝,就要遭创染血。

    他暗道一声惭愧,略一思索,已然明悟,心知是被今日姬室天子的那道圣旨扰乱了心神,不知不觉间滋生了心魔,境界因此不稳,又看到不语剑魔的天纵之才,忧心佛门道统前路,竟生出了先前那等阴暗心思。

    若非被吴二三无意之中打断,只怕……

    想到此处,法十二已是一身冷汗。

    他霍然抬起头来,一个纵身跃向吴二三,凌空一掌,按向少年剑客的额头,喝道:“吴施主,此时不悟,更待何时!”

    这一声大喝,如梵音佛唱,庄严宏大,周遭天地灵气亦随之震动不已,月华垂落,一片光明。

    吴二三身躯随之一震,头也不抬,扬手又是一剑刺出。

    与前两剑相比,这一剑平平无奇,就只是直直刺出,再无奇诡变化,然而居高临下的法十二只看了一眼,眼前便有无穷幻象显现、心头更是魔念丛生。

    简简单单的一剑,竟轻而易举地击破了法十二刚刚稳固下来、尚未圆融如初的心境。

    “南无伽蓝菩萨!”

    法十二处变不惊,亦不再退让,反而闭上双眼,低低礼赞一声,瞬间撤掌至胸前,双手于胸前合掌结印,掌根、拇指、小指相贴,余指散开,有如八叶莲花。

    莲叶顶端,一点毫光大放光明,似明珠,如皎月,明辉耀目,不可逼视。

    法印明辉一出,法十二心中妄念立刻瓦解冰消,再不能影响佛心分毫。

    下一刻,赤螭剑便至,锋锐无匹的剑尖处一点寒芒闪动,狠狠地刺在莲花法印顶端那一点毫光之上。

    剑尖与毫光一触即分,无声无息,仿佛并未真个碰撞,然而吴二三脚下一沉,双膝以下皆毫无阻碍地没入土中,法十二更是轻如柳絮一般,被无形的劲风一激,飘然直上半空。

    吴二三终于抬头,双目清明,眸光有如剑光,锐利明亮、灿然如电。

    在他的注视之下,半空中的法十二主动撤去法印,任由莲叶顶端那一点毫光被吴二三剑下余劲崩散。

    法十二先前为了在鲁绝哀手中保下于获麟、以及其后背佛北上,曾数度强行提境,此刻灵感之中这一点最为根本的毫光一散,之前留下的隐患立刻就爆发出来。

    他的气息陡然而降,竟是一路跌出了灵感境界,自半空中缓缓坠落。

    “大善!”

    法十二落在吴二三面前,虽然脸色苍白,却面露微笑,低头合十,恭恭敬敬向吴二三行了一礼:“多谢施主成全!”

    他说罢抬起头来,周身猛地升腾起皎洁如月的清光,明月莲花相展露,愈发高妙出尘。

    只在这一礼之间,法十二已然再度破境,重回灵感,且竟是无有阻碍,一路直入巅峰!

    莲花僧法十二,虽尽得白莲首座妙珠和尚真传,却因年幼,并非同辈之中最杰出者。他之所以能代表莲花峰下山行走,只因当日于恩师座前的那句答语。

    “条分缕析、洞见万物之后,心中更有大欲存焉。”

    这一句答语见得本心,却与白莲一脉的修行格格不入,更与妙珠超然物外、圆融唯一的道路南辕北辙。

    妙珠听后,却是欣慰非常,并有八字临别赠言,传遍莲花峰上下。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法十二面向南方,恭恭敬敬跪下,大礼参拜,伏地谢罪道:“师尊,徒儿做不来您那般峰上修心见天地,此生只愿峰下修行敬众生。自今日起,法十二于莲花峰外另立一宗,为佛门北宗!欺师大罪不敢辞,唯期上窥天人、光大佛门,以恕此不赦之罪!”

    吴二三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法十二此举,无异于破门出教,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接了公孙龙谪仙帖道统,却将万象剑气弃如敝履,反而万象化魔,成就了方才一剑?

    道统道统,不过如此而已。

第一二七章 黑鸦秘闻

    月夜霜添发,花晨露染袍。

    清晨时分,刘屠狗一身黑色麻衣劲装,负手站在紫阳观议事殿前的石阶上,看似是随意而立,实则周身无漏、神意深藏,无形中便有一种独特的气韵流转。

    石阶之下,昨夜轮值的两名隶属于血棠卫的百骑长盘膝而坐,眉心指间俱是鲜血淋漓,已是照例开始了每日晨间屠灭锻兵术的修行。

    刘屠狗从两人身上收回目光,缓缓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仰起头来,迎着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纯粹活泼的神意透体而出。

    下一刻,天上有大风来。

    阶下两名百骑长猛然从最深沉的观想中惊醒,极为矫健地从地上跃起,提刀转身,向石阶上望去。

    只见一道色彩斑驳的灵气飞瀑自九天之上垂落,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朝着二爷冲刷而下!

    一个眨眼的工夫,刘屠狗整个人已淹没在灵气飞瀑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两名百骑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先前的戒备神色消失无踪。

    毕竟虽然眼前这场景堪称奇异,但相比起当日的气吞长河,却着实算不得什么了。反而两人都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家二爷这是又要闹啥幺蛾子。

    只听灵气飞瀑之中忽地传来极为响亮清晰的吞咽之声,且每发出一声,那道灵气飞瀑的体型就会肉眼可见地变得纤细许多。

    只可惜自九天之上垂落的灵气着实太多,飞瀑几乎是眨眼间就能得到补充,在其中接连九次传出吞咽之声后,垂落的灵气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更加汹涌澎湃起来。

    整条飞瀑非但恢复了原本的身量,甚至更见臃肿,因砸中地面而四下散落的灵气将殿门前的石台尽数淹没,已然开始朝着阶下蔓延,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积瀑成潭了。

    这下两名百骑长可轻松不起来了,那些灵气五颜六色,瞧上去颇为悦目,可恰恰就是因为如此的绚烂多姿,才知其中究竟驳杂混乱到何种程度。

    那灵气猬集有如实质、自石阶上流淌而下的“水流”之中,又该蕴藏有何等可怕的杀机?

    以两人的修为境界,怕是无福消受,别说如二爷方才那般鲸吞了,真敢不知死活地随意吸上一口,非但不能纳为己用,反而比任何毒药都要更加致命,更别提浸泡其中、受那万剑穿身、钢刀刮骨的苦楚了。

    两名百骑长再次对视一眼,都是面泛苦色,本以为不过是轮值守夜、顺带在二爷面前露个脸表表忠心的美差,谁能料到竟是如此凶险?

    早知如此,他二人吃饱了撑的,放下面皮不要、硬是从麾下的什长那里抢下这等要命的差事?

    黑鸦军中,除白函谷、徐东江等少数出身较高且读过书的上官外,其余军官向来并不如何看重军纪,任西畴这等洞察人心的魔头、在颇有戎狄作风的公西铁骑中打滚过的刘去病最喜欢以利相诱,张金碑、董迪郎则更加依靠义气二字来约束门人乡党。

    就连杨雄戟这个浓眉大眼自命读书人的家伙,每每在以力压人之后,就要拿出书上看来的蹩脚权术胡乱卖弄,向来是一面抢着拍二爷的马屁,一面狐假虎威,到处给看不顺眼的人小鞋穿,借此稳坐二爷门下第一走狗之位,连刀奴出身、最早追随二爷的刘去病都无法撼动。

    只是此情此景,若要两名百骑长擅离职守,抛下自家都统独自逃命,却是万万不敢,也断断不肯的。

    只见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随即肩并肩盘膝坐下,两柄绣春刀横在膝头,刀尖相对,连成一线。

    两柄刀的刀身上泛起黑鸦军特有的血棠刀气,因这刀气同出一源,很快便互相呼应、蔓延联结,如同一体。

    合二人之力,渐渐在二人身前形成一道稀薄却坚韧的丝带状刀气堤坝,将流淌向两人膝盖和脚面的散乱灵气流尽数弹开。

    如此表现,可知这二人赫然皆有练气中境的修为,联手之下,凭借着二爷所授同源刀气,竟能勉强用出练气大成境界才有的护体气劲,更因这血棠刀气极为纯粹,其本质远高于灵气乱流,短时间内竟是自保无虞。

    也难怪昨夜这二人能够脱颖而出,成为血棠卫仅有的五个百骑长之二了。

    “嗯?”

    就在两位新任百骑长不敢退后一步,苦苦抵挡灵气飞瀑的余波冲刷之时,处于瀑流最中心的刘二爷也是有些挠头。

    直到今日清晨,他的神意灵感才终于艰难地恢复大半,比以往要慢了许多。

    他疑惑之余,便想试试这新生的神意是否有不妥,谁料才只是默运“病虎锻体三式”,连姿态也未摆出,竟就从天下引下如此海量的灵气,连忙以病虎吞天式连续吞咽九口,居然收效甚微。

    他心中惊愕的同时生出明悟,原来经历了与羊泉子一战,几度破而后立,他的神意灵感之精纯,竟然远超预想,达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

    想清楚其中缘由,刘屠狗默默收敛神意,果然是收发由心、无不如意。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几乎变成一个五彩小水潭的灵气流,随即注意到阶下苦熬的两名百骑长,不由得咧嘴一笑,心知这对两人而言是难得的机缘,经常来上这么一回,未必没有那么一丝可能迈步灵感,或可弥补拈花授记之法桎梏境界、折损寿元这两大缺陷。

    当下刘二爷盯着两人,饶有兴致地幸灾乐祸了片刻,待二人将体内刀气尽数压榨出体外,几乎再无余力支撑之时,方才有所动作。

    只见他眉心那条殷红竖痕之上,忽有一点光芒流转,虽并不如何耀眼夺目,却引发了极为奇异的变化。

    红芒映照之下,环绕刘屠狗周身的狂乱灵气流随之一静,转眼之间就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无色,而无色之中又隐隐蕴藏五彩,看上去极为不凡。

    紧接着,以刘屠狗为中心,上下方圆一丈之内的灵气也尽数驯服,化为一道几可乱真的水瀑。

    两名百骑长本在苦苦支撑,忽觉压力大减,这才发觉身前石阶上已无“水流”冲下,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他们只觉身心俱疲,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自家都统大人负手立在澄澈的灵瀑之中,在明亮却不刺目的日光照耀之下,脸上肌肤甚至发丝都仿佛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下,隐隐有一个斑斓虎头盘踞二爷颅中,虎额上不是王字,却是一颗殷红如血的宝石,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一时之间,两人竟是生出了某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二爷的脖颈之上,本就长了一个虎头。

    两名百骑长吓了一跳,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两个平日里总是互相别苗头的黑鸦中的后起之秀,今日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眉目传情了。

    两人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如“病虎山二爷”“吞天病虎”之类的匪号,以及在黑鸦中暗暗流传的某个奇诡无稽之谈,恍惚之间,竟是愈发笃定了某个念头。

    其中一人低声问道:“就像马爷那样?”

    另一个则是若有所思:“难怪二爷要坐那神位!”

    说罢,两人同时色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各自闭紧了嘴巴。

    他们静悄悄起身,默默回到原位站定,背对大殿,两眼直勾勾看向前殿方向,便如观中各殿里的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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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