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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3章 黑鸦秘闻

    月夜霜添发,花晨露染袍。
    清晨时分,刘屠狗一身黑色麻衣劲装,负手站在紫阳观议事殿前的石阶上,看似是随意而立,实则周身无漏、神意深藏,无形中便有一种独特的气韵流转。
    石阶之下,昨夜轮值的两名隶属于血棠卫的百骑长盘膝而坐,眉心指间俱是鲜血淋漓,已是照例开始了每日晨间屠灭锻兵术的修行。
    刘屠狗从两人身上收回目光,缓缓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仰起头来,迎着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纯粹活泼的神意透体而出。
    下一刻,天上有大风来。
    阶下两名百骑长猛然从最深沉的观想中惊醒,极为矫健地从地上跃起,提刀转身,向石阶上望去。
    只见一道色彩斑驳的灵气飞瀑自九天之上垂落,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朝着二爷冲刷而下!
    一个眨眼的工夫,刘屠狗整个人已淹没在灵气飞瀑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两名百骑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先前的戒备神色消失无踪。
    毕竟虽然眼前这场景堪称奇异,但相比起当日的气吞长河,却着实算不得什么了。反而两人都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家二爷这是又要闹啥幺蛾子。
    只听灵气飞瀑之中忽地传来极为响亮清晰的吞咽之声,且每发出一声,那道灵气飞瀑的体型就会肉眼可见地变得纤细许多。
    只可惜自九天之上垂落的灵气着实太多,飞瀑几乎是眨眼间就能得到补充,在其中接连九次传出吞咽之声后,垂落的灵气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更加汹涌澎湃起来。
    整条飞瀑非但恢复了原本的身量,甚至更见臃肿,因砸中地面而四下散落的灵气将殿门前的石台尽数淹没,已然开始朝着阶下蔓延,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积瀑成潭了。
    这下两名百骑长可轻松不起来了,那些灵气五颜六色,瞧上去颇为悦目,可恰恰就是因为如此的绚烂多姿,才知其中究竟驳杂混乱到何种程度。
    那灵气猬集有如实质、自石阶上流淌而下的“水流”之中,又该蕴藏有何等可怕的杀机?
    以两人的修为境界,怕是无福消受,别说如二爷方才那般鲸吞了,真敢不知死活地随意吸上一口,非但不能纳为己用,反而比任何毒药都要更加致命,更别提浸泡其中、受那万剑穿身、钢刀刮骨的苦楚了。
    两名百骑长再次对视一眼,都是面泛苦色,本以为不过是轮值守夜、顺带在二爷面前露个脸表表忠心的美差,谁能料到竟是如此凶险?
    早知如此,他二人吃饱了撑的,放下面皮不要、硬是从麾下的什长那里抢下这等要命的差事?
    黑鸦军中,除白函谷、徐东江等少数出身较高且读过书的上官外,其余军官向来并不如何看重军纪,任西畴这等洞察人心的魔头、在颇有戎狄作风的公西铁骑中打滚过的刘去病最喜欢以利相诱,张金碑、董迪郎则更加依靠义气二字来约束门人乡党。
    就连杨雄戟这个浓眉大眼自命读书人的家伙,每每在以力压人之后,就要拿出书上看来的蹩脚权术胡乱卖弄,向来是一面抢着拍二爷的马屁,一面狐假虎威,到处给看不顺眼的人小鞋穿,借此稳坐二爷门下第一走狗之位,连刀奴出身、最早追随二爷的刘去病都无法撼动。
    只是此情此景,若要两名百骑长擅离职守,抛下自家都统独自逃命,却是万万不敢,也断断不肯的。
    只见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随即肩并肩盘膝坐下,两柄绣春刀横在膝头,刀尖相对,连成一线。
    两柄刀的刀身上泛起黑鸦军特有的血棠刀气,因这刀气同出一源,很快便互相呼应、蔓延联结,如同一体。
    合二人之力,渐渐在二人身前形成一道稀薄却坚韧的丝带状刀气堤坝,将流淌向两人膝盖和脚面的散乱灵气流尽数弹开。
    如此表现,可知这二人赫然皆有练气中境的修为,联手之下,凭借着二爷所授同源刀气,竟能勉强用出练气大成境界才有的护体气劲,更因这血棠刀气极为纯粹,其本质远高于灵气乱流,短时间内竟是自保无虞。
    也难怪昨夜这二人能够脱颖而出,成为血棠卫仅有的五个百骑长之二了。
    “嗯?”
    就在两位新任百骑长不敢退后一步,苦苦抵挡灵气飞瀑的余波冲刷之时,处于瀑流最中心的刘二爷也是有些挠头。
    直到今日清晨,他的神意灵感才终于艰难地恢复大半,比以往要慢了许多。
    他疑惑之余,便想试试这新生的神意是否有不妥,谁料才只是默运“病虎锻体三式”,连姿态也未摆出,竟就从天下引下如此海量的灵气,连忙以病虎吞天式连续吞咽九口,居然收效甚微。
    他心中惊愕的同时生出明悟,原来经历了与羊泉子一战,几度破而后立,他的神意灵感之精纯,竟然远超预想,达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
    想清楚其中缘由,刘屠狗默默收敛神意,果然是收发由心、无不如意。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几乎变成一个五彩小水潭的灵气流,随即注意到阶下苦熬的两名百骑长,不由得咧嘴一笑,心知这对两人而言是难得的机缘,经常来上这么一回,未必没有那么一丝可能迈步灵感,或可弥补拈花授记之法桎梏境界、折损寿元这两大缺陷。
    当下刘二爷盯着两人,饶有兴致地幸灾乐祸了片刻,待二人将体内刀气尽数压榨出体外,几乎再无余力支撑之时,方才有所动作。
    只见他眉心那条殷红竖痕之上,忽有一点光芒流转,虽并不如何耀眼夺目,却引发了极为奇异的变化。
    红芒映照之下,环绕刘屠狗周身的狂乱灵气流随之一静,转眼之间就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无色,而无色之中又隐隐蕴藏五彩,看上去极为不凡。
    紧接着,以刘屠狗为中心,上下方圆一丈之内的灵气也尽数驯服,化为一道几可乱真的水瀑。
    两名百骑长本在苦苦支撑,忽觉压力大减,这才发觉身前石阶上已无“水流”冲下,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他们只觉身心俱疲,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自家都统大人负手立在澄澈的灵瀑之中,在明亮却不刺目的日光照耀之下,脸上肌肤甚至发丝都仿佛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下,隐隐有一个斑斓虎头盘踞二爷颅中,虎额上不是王字,却是一颗殷红如血的宝石,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一时之间,两人竟是生出了某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二爷的脖颈之上,本就长了一个虎头。
    两名百骑长吓了一跳,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两个平日里总是互相别苗头的黑鸦中的后起之秀,今日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眉目传情了。
    两人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如“病虎山二爷”“吞天病虎”之类的匪号,以及在黑鸦中暗暗流传的某个奇诡无稽之谈,恍惚之间,竟是愈发笃定了某个念头。
    其中一人低声问道:“就像马爷那样?”
    另一个则是若有所思:“难怪二爷要坐那神位!”
    说罢,两人同时色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各自闭紧了嘴巴。
    他们静悄悄起身,默默回到原位站定,背对大殿,两眼直勾勾看向前殿方向,便如观中各殿里的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了。(未完待续)

第324章 以力证道

    刘屠狗可不知晓阶下两名百骑长脑海之中在转着何种荒唐念头,他方才略作尝试,已发现如今自己的神念宏大、本质精纯,不由得心生欢喜。
    犹记得当日在大雪原上,他筑基大成,在例行修习自创的所谓“病虎锻体式”时,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地间躁动的灵气,忽就福至心灵,在心中观想大哥石原虎踞望天、接引月华时的种种玄妙神韵,竟是一举将锻体式拓展为伸腰、按爪、吞天三式,从胡乱模仿石原姿态的玩笑之作,变成了真正具备锻体引气之能的奇特功法。
    特别是吞天式,刘屠狗当时连吞九口,气息暴涨,仿佛一步就踏入了炼气巅峰,只可惜吞咽入腹的灵气太过杂乱,可用以淬体,也勉强能驱使对敌,却无法长存丹田,每次使用之后就会消散一空,恰如无根浮萍,不能化为修为根基。
    之后随着二爷融汇百家,见识既广、修为日深,锻体三式也几经改进、更添神异,就如方才,仅是神意散发,便引来灵气飞瀑轰然砸落,其后更是一个动念间就已将方圆一丈之内的灵气狂流尽数驯服纯化,打上了自家的神意烙印。
    刘屠狗略一琢磨,就意识到了其中妙处。
    这一来么,纯化后的灵气可径直收入丹田气海以为己用,再不会如竹篮打水一般平白消散,自此而后,再无灵气匮乏之忧。
    二来么,若是今后再与人比斗,便可以此法阻挡乃至排斥对手的异种神念、剑气之类,算是以攻为守,比起护体罡衣来还要强上许多。
    甚至近身搏杀之时,只要对手的境界不如自己,或者心意稍弱,就可藉此将对手与天地灵气彻底隔绝,不敢说立刻令对方成为离了水的鱼,任他刘二爷宰割,至少也是如无源之水一般不得补充,最终坐吃山空、俯首待毙。
    欢喜之余,刘屠狗心中又是凛然,心知今日管中窥豹,却是真正窥见了几分神通大宗师的可怖可畏之处。
    按照老狐狸所说,到了神通境界,便是真正的万人敌。其中缘由,刘屠狗此时想来,无外乎神通大能可出入青冥,不惧大军围困,同时神意通天,念之所及,怕是灵感宗师也做不到灵气外放、显化灵感,只能如寻常武夫一般手持兵刃、近身厮杀。
    可见仅凭人数堆积,要杀一神通,实在是难如登天。
    此刻回想起来,当日鲁绝哀的那道刀气长河确是虚有其表,壮阔有余而神意不足,内里仍未完全脱出灵感境界的藩篱,只不过比之寻常宗师的手段,要远远超出罢了。
    即便如此,那刀气长河中所余不多的大宗师神意,于灵感境界而言,依旧称得上是霸道无匹。
    也幸而刘屠狗当时心中激愤,选择了最为莽撞直接、毫无花巧的硬碰硬,若是以刀气猛虎、“山崩”“大河登岸”之类他用得纯熟且心中极为得意的手段迎上去,反而要坏事,说不得要被一击而破,甚至措手不及之下被一刀斩杀也不稀奇。
    “不成神通,终为蝼蚁!”
    那位飞仙观主视人命如草芥,毫无怜悯慈悲之心,其心中所想,也无外乎就是这八个字罢?
    刘屠狗想到此处,却既不灰心丧气,也不惶然惊恐,反而胸中一股豪迈不平之气充盈,眸子中猛地绽放出别样的神采来。
    只见他霍然抬头,双目之中神华璀璨、上探青冥。
    与此同时,一头斑斓猛虎自他的头顶一跃而出,踩着自九天垂落的灵气飞瀑逆流而上。
    京师之中藏龙卧虎,地方州郡之中颇为稀罕的灵感宗师亦是扎堆,每日从清晨到夜半,都不乏有人将灵感放出,以吐纳灵气、交感天地,大伙儿称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或多或少都是心中有数。
    原本刘屠狗灵气飞瀑一出,扰乱了不小的范围内的灵气,已然打断了许多邻居的早课,引来诸多注目和窥伺,无论先前知与不知,此时心中皆是了然,知晓这紫阳观中搬来了一个恶邻。
    至于灵感境以下的寻常人,固然无缘得见诸多灵感异象,却能看见被宗师接引下来的日精月华、氤氲灵气。可即便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京师百姓,也从未见过如二爷这般贪吃多占、闹得沸反盈天的猛人。
    故而许多早起谋生之人亦是引颈而望,瞧热闹之余争相打听议论,这到底是哪位好汉如此嚣张跋扈,视满城宗师如无物?若是因此惹恼了哪位同样桀骜不驯、自觉受了挑衅的灵感境高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意气之争,岂非更妙?
    只是令诸多看客深感失望的是,大伙儿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其他高手冒头寻衅,甚至原本几个也在引气修行的宗师似是自愧不如,纷纷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
    反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位不世出的好汉非但没有见好就收,竟然还变本加厉,放出了一头丈许长的斑斓猛虎。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头猛虎沿着灵气飞瀑攀爬纵跃、如履平地,所过之处,漫天的五彩氤氲灵气轰然散开,不能阻挡分毫,端的是头角峥嵘、凶威滔天。
    这头猛虎一出,那位好汉的名号已是呼之欲出。
    只见它一跃便是数丈,每次踩踏借力,它爪下原本迷蒙五色、杂乱斑驳的灵气狂流就随之一静,眨眼间变得澄澈纯净,宛如一根晶莹天柱,被日光一照,越发显得璀璨夺目,寻常人固然是叹为观止,灵感境高手更能遥遥感受到其中透出的凌厉锋锐之意。
    眼见得猛虎一路上冲,脚步所及,竟是踏出了一条蔚为壮观的通天之路!
    十数个呼吸之后,待得九天之上不再有灵气飞瀑降下,猛虎也似乎终于力竭,驻足于天柱尽头,如巡视领地一般俯瞰京师,不少看客惊骇之余,这才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浊气吐出,方知即便同为宗师,其中差距亦不可以道理计。
    那头猛虎却并不理会脚下的芸芸众生有何感想,只是略作停留,复又一跃而下,所过之处,天柱崩散,纷纷融入猛虎身躯。
    诡异的是,猛虎的形体非但没有因此增大,反而越来越小巧,周身的光芒却是更盛,渐渐化作一团不可逼视的璀璨光球,落入紫阳观的院墙之内、消失在众人眼中。
    刘屠狗身后大殿中忽地传来一声铿锵清越的刀鸣,两名百骑长终于忍不住回头,恰见二爷那柄名为屠灭的佩刀从殿中飞出,围着二爷绕了一圈,最后刀尖朝下,悬浮于二爷身前。
    那璀璨夺目、隐隐呈虎形的光球则顺势落在了刀柄之上,虎身之中丝丝缕缕蕴含二爷神意的灵气在刀身上蔓延开来,轮转一圈之后,又携刀中锋锐金气流回虎身。
    刘屠狗见状,不由得会心一笑。他养刀以来,除去以自身心血神意淬炼,更几度以此刀斩杀宗师、饱尝其血,时至今日,以他神意之强,终于不必再日日放血。
    与屠灭刀交流片刻,小巧猛虎向着刘屠狗额头凌空一扑,随即一闪而没。
    除刘屠狗外无人得见的心湖识海之中,一株灿烂晶莹的灵根扎根其中,小巧猛虎凭空而现,恰落于灵根唯一的那枚叶片之上。
    刘屠狗凝神细看,只见无论是小老虎还是叶片所在的灵根,内里皆有数道锁链形状的纹路蔓延全身,正是吴碍所留、既是绝大束缚亦是绝佳磨刀石的大宗师神意。
    若无这些锁链,方才猛虎当可继续深入青冥,甚至直入灵气罡风之中,一窥神通境界才能得见之盛景。
    然而也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锁链,再经由一场灵感死斗,他的神意方有今日之纯粹坚固,既省去了许多水磨工夫,更得以窥见神通前路的一鳞半爪。
    刘屠狗心意一动,只见小老虎嘴巴一张,经由他的神意和屠灭刀共同转化的刀气便源源不绝地涌出,如甘霖一般落在灵根的叶片之上,毫无阻碍地没入其中。
    刀气锋锐,又是径直进入心湖识海,纵以小老虎为容器遮挡过滤一二,其中痛苦亦是远超从前以血为媒、引金气入经脉血肉之痛,若非他的神意灵感在死斗中几次破而后立,此时根本就无法承受。
    饶是以刘屠狗心志之坚,灵根连同他的身躯也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脸色更是骤然一白,顿失血色。
    此法草创,着实凶险,然而于刘屠狗而言,却是势在必行。
    他对公西小白提及的所谓神通前路,其实有二。
    其一便是仿照羊泉子,心中存一点最为纯粹的执念,再以本心立誓,为实现此执念宏愿,甘为天地棋子,换来气运加身,便可免去无穷水磨工夫和途中凶险,上窥神通。
    此法看似容易,但除了自身修为心意俱足,尚需天时,亦需大智慧大决断。谢山客得神主符诏敕封、吴碍入世集朝运和帝气加身、法十二一门心思传教周天,看似路径各异,实则本质如一,走的应都是这条路,只不过立誓借力的对象不同罢了。是以能用此法之人,本身已是周天下屈指可数的豪杰了。
    其二便是以他由锻体三式和屠灭锻兵术为基,进一步推演而来的上述极端残酷之法,意在将神意灵感千锤百炼至不可思议之境界。若是有朝一日能如鲁绝哀一般仅凭刀意便可摧山,纵不是神通,也胜似神通了。
    这法子自给自足、不假外求,或可称之为以力证道。好处是无需给人卖命,但比之第一种,更要艰难许多。谢山客坐镇天狱山、背负山中无穷冤孽之气磨砺自身,历经三甲子都未竟全功,结果面对灵山天人一剑,为求心念通达,不得已接下敕封符诏,以致功亏一篑,从此沦为神主手中棋子便是一例。
    刘屠狗进京以来耳闻目见、多方印证,终于摸索出这两条路径,随即不假思索地地选了第二条。
    原因无他,不肯低头罢了。
    面对飞仙观主、镇狱侯这等神通大宗师是如此,面对曹宪之、兰陵、汝南、长公主这等显爵强权是如此,面对瘟神天尊、身后大殿中所谓祖师这等冥冥中的神灵亦是如此。
    甚至如羊泉子那般向天地俯首,他也一样是不肯。
    少年人意气凌云,虽不知天高地厚,却唯恐天不高、地不厚。
    所谓振翅恨天低,说的就是刘二爷这等人。
    老狐狸那些个惊世骇俗、魔意森森的狂言,现在想来,也无非是要他看破红尘中的种种束缚,不为外物所累罢了。
    于真正的修者而言,红尘万丈、不过一隅之地,天地无垠、亦是牢笼枷锁,又何须低头、何必低头?(未完待续)

第325章 世间唯一 贺护法武晨先生

    刘屠狗既已下定以力证道之决心,则无论是未来道途上的重重险阻,还是眼下刀气浇灌灵根所带来的无穷苦痛,皆不能动摇分毫。
    随着心湖识海之中那头小巧猛虎源源不断地喷吐出刀气,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其中却又隐隐透出些许晶莹澄澈的光泽来。
    刘屠狗只觉自己的身躯变得极为轻盈、翩然欲飞,却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沛然大力覆压而下,令他不得挣脱大地的束缚而上探青冥。
    这是修为骤进后的错觉,还是真的距离可以出入青冥的神通境界又近了一步?
    过了许久,待小巧猛虎腹中吸纳转化的刀气终于吐完,刘屠狗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忽地突发奇想:“以力证道,是否本就是一种执念?立志以力证道,是否便是修者撇开天地,向自己的本心发出的大宏愿?此等宏愿,这方天地能容得下吗?”
    正思索间,谭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前院门处,见台阶上的刘屠狗看向自己,行礼禀告道:“二爷,北衙窦少主前来道贺,此刻就在观门外。”
    “哦?咱们南衙才开张,她就一大清早登门,消息当真灵通。”
    刘屠狗念头一动,悬在身前的屠灭刀立时响应,嗖的一声飞回殿中,归刀入鞘。
    他走下台阶,穿过院落,与谭恕会合,向紫阳观大门口走去。
    行了片刻,远远就见敞开的观门外,窦红莲安静地立在明亮温暖的晨光之中,一身红裙似火,肤色剔透如冰雪朝露,原本阴郁深沉的气质仿佛消失无踪。
    刘屠狗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毕竟与这位窦少主的两次照面,头一回在折柳驿中,他就被迫吞刃,受了不轻的内伤,第二回在神武门前,又莫名其妙地跟北门提督雷烨打了一架,便连羊泉子藏身汝南王府的消息也是她告知的,面对这个出身魔宗、心思叵测的少女,再如何小心提防都不为过。
    窦红莲自然也看见了刘屠狗,着重在他尚显苍白的脸上瞧了两眼,嘴角微微上翘,愉悦地道:“看来刘都统伤的不轻啊,只可惜了昨日汝南王府中那场龙争虎斗,本座俗务缠身,一时间竟是分身乏术,未能亲自到场,反倒便宜了杨焰婵那个死太监。”
    见窦红莲误会自己的糟糕脸色是昨日死斗重伤未愈所致,刘屠狗也懒得解释,只是咧嘴一笑,开怀道:“难为师侄女还记挂着我,你昨日没能亲眼见证小师叔我降妖伏魔的英姿,实在可惜。”
    窦红莲闻言就是冷笑,朝头顶指了指,语带讥讽道:“这门前牌匾未曾取下,小师叔不想着剃度出家,却要改行做道士么?这是想效仿法十二,打算欺师灭祖、破门出教?”
    刘屠狗闻言一怔:“法十二还俗了?”
    “那倒不是,昨夜他跟吴二三短暂交手,剑魔因此修为大进也还罢了,法十二叛出莲花峰、自立白莲北宗、彻底卖身给姬室却是石破天惊,这消息怕是很快就要传遍四方、震动庙堂江湖了。”
    窦红莲双眼紧紧盯着刘屠狗,继续道:“不过嘛,若论轰动程度,神通妖王病虎石原派人入世,还做了诏狱都统的消息,只怕也是不遑多让。”
    刘屠狗面色不变,心中越是波澜大起,不闪不避地迎着窦红莲的目光道:“怎么,我自出山以来便自称病虎山二爷,时至今日才有人肯信么?”
    窦红莲将双手背向身后,露出腰间双蛮刀:“刘二爷今日正式开府坐衙,本座诚心诚意上门道贺,怎么着,连门都不让进?”
    刘屠狗扬了扬眉毛,面露嫌弃之色:“道贺有空着手登门的?”
    窦红莲同样扬起眉毛,不屑地道:“诏狱送礼,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出钱了?铁笛吹云许逊这个人,不知二爷可认识?”
    刘屠狗目光一凝,许逊是死在他刀下的第一位宗师,自然认识。可以说,若无此人,便不会有他之后“大月如石、磨我屠刀”的几次冒险尝试,更找不到、踏不出今日以力证道的道途。
    刘屠狗也不回答,而是侧身让出道路,伸手向门内一引。
    窦红莲笑容玩味,仍旧负手,毫不客气地迈步前行,边走边说道:“许逊其人,是原枢密院平戎大军机贺霆威埋在诏狱的暗子,据查是死在了你手里,原本死就死了,军部也好、诏狱也罢,权当没这个人。偏你如今做了诏狱南衙都统,贺霆威又恰好倒了台,那这梁子就不算彻底了结。”
    “我以你的名义向军部要了些好处,除了将黑鸦独立成营以来的俸禄、赏银、抚恤、采买等诸项钱粮全额补足,还有一批包括绣春刀、神臂弩在内,被京师匠作监列为废品的精良军械,以及北军牧马场划为劣马的上等军马,足够你南衙上下淘换一新了。”
    “其实军部也不是喜欢讲理的地方,可谁让贺霆威倒了呢?天狱山奉诏查办、精锐尽出,贺家大树底下一众猢狲死的死、抓的抓,剩下那些牵扯不深的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上门要东西,一个个兴高采烈,给得那叫一个痛快!再者说了,这些东西都有正经名目,管制最严的神臂弩有陛下的旨意背书,无人敢置喙,除此之外纵有些许瑕疵,枢密院的其它山头此时都在观望,又有师尊的面子在,没人会较真。”
    刘屠狗与窦红莲并肩而行,闻言心中颇有些意外之喜,只不过无利不起早,这位窦少主如此热心相助,只怕从中拿的好处比之南衙只多不少。
    他咧嘴笑道:“我只听过秋后算账的,可我杀许逊时,并非诏狱中人,别说秋后,连年都过完了,这样也行?”
    窦红莲斜睨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不然呢,咱诏狱是讲理的地方?”
    闻言,刘屠狗很是赞同地点点头:“这倒是。”
    他微微停顿,接着感慨道:“俺们黑鸦一向讲究个以理服人,奉公守法惯了,一时间转过不过弯来,今后还要请窦姑娘多多赐教才是。”
    窦红莲停下脚步,将刘屠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地莞尔一笑,笑容中少见地没有掺杂别样的情绪,显得格外纯净,再次让刘二爷眼前一亮:“若非本座确定你不是魔门中人,若非师尊亲口叫你师弟,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出自佛门。本座实在好奇,佛门之中除了妙珠和尚和师尊,还有哪位辈分如此之高的隐世大德,可以教出你这样的人物,还能让病虎石原默许你以病虎山二爷的身份招摇过市。”
    刘屠狗闻言,颇觉讶异,自打头一次见面,一直到昨日大朝会,这位窦少主始终对他表现出极为明显的敌意,时时针锋相对,甚至当着吴碍和黄清水的面还险些拔刀火并,怎么只相隔了一日,对他刘二爷竟似有刮目相看之意?
    他将散朝之后的种种经历从脑海中过了一遍,与公西小白当街饮酒、当街遇长公主、汝南王府宗师死斗、长安县强提死囚直至晚间于紫阳观升座,其中哪件事入了这位窦少主的眼?
    迎着窦红莲好奇的目光,刘屠狗只是微微犹豫就决定守口如瓶,毕竟万柳庄与镇狱侯对老狐狸的态度都是极为慎重和诡异,既然吴碍没有向女徒弟漏口风,他刘二爷更犯不着向她吐露来历,更何况关于自家师门,便连他自己也所知不多。
    于是,刘屠狗同样给了窦红莲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窦姑娘想差了,病虎石原确实是我大哥。至于我师父,窦姑娘若是好奇,去问镇狱侯便是。”
    窦红莲对此似是早有预料,也不失望恼怒,只是神情一变、笑容转浅。她嘴角微翘,呈现一个带着讥诮之意的弧度,由先前的妩媚纯净转为肆意狷狂,眨眼间就恢复了女魔头的本色。
    接着,只见她忽地摇了摇头,感慨道:“终究学不来慕容氏那娘们儿的狐媚手段。灵山太上一怒拔剑向天子,那是何等刚强暴烈的脾气,怎么教出这么个浪蹄子?”
    刘屠狗闻言愕然,继而咧开嘴,一不留神已是笑出了声。
    窦红莲是魔门南宗和佛门黑莲一脉的传人,身兼两家传承,又是诏狱都统,论身份、论天资,并不输给慕容春晓,这是暗中较上劲了?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原来女人之间也是如此。
    他连忙一扭头想避开窦红莲的视线,突然发现谭恕那厮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窦红莲却不理会,神态自若地继续负手前行。
    她毫不停留地绕过前殿,一路走到已无祖师神像的大殿前,随即拾阶而上,立在先前刘屠狗做早课的位置,仰着头静静体味周遭残留的刀意,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片刻之后,窦红莲回身看向刘屠狗:“秘档记载无差,你果然去过天门山,甚至与慕容春晓一起亲眼见证了飞仙观主刀开天门山也说不定。难怪京师北郊飞仙观主那一刀没能劈死你,只怕就连鲁绝哀都想不到的是,那一刀还反过来成就了你。”
    被窦红莲摸清一部分修行根底,刘屠狗禁不住眉头微皱:“哦?何以见得?”
    窦红莲无视了刘二爷言语中故意显露的森然之意,丝毫不知收敛地答道:“我曾听师父说过,飞仙观主成就神通,虽然有上古谪仙帖残留宗门气运之助,根子上却是由刀入道,将胸中刀意遍试天下而力证之,虽然境界提升起来凶险艰难,但真正以死相搏,却少有人能在万古刀下全身而退。”
    “你杀了羊泉子,再想找这么合适的磨刀石,只怕不易。”
    窦红莲笑得肆意,说道:“我期待你与鲁绝哀了结因果、印证道途的那一天,亦或者,神通论道大会就是你的大限之期?我算算,似乎只剩下两年多?这种事关因果和道途的生死磨砺,病虎石原和令师尊会选择现身阻止,还是等你战死了再出手报仇?”
    无论是刘屠狗苦苦寻觅方得的前路,还是他与鲁绝哀纠缠不清的恩怨因果,几乎被窦红莲一语道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他心头震动,胸中些许重新抬头的小觑天下英雄之心顿时消散一空。
    他看着窦红莲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摇头道:“我可以不去参会。”
    窦红莲同样摇头,极为自信地道:“你一定会去。如果你是那般无胆的鼠辈,就不会以卵击石去阻挡鲁绝哀的刀气长河,也不会单枪匹马前往汝南王府杀羊泉子。时至今日,天下凡知你名者,无论是敌是友,都不会怀疑你挥刀的胆气,甚至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下一个鲁绝哀,或者……下一个谢山客!”
    成则鲁绝哀?败则谢山客?这便是如今世人眼中的黑鸦都统吗?
    刘屠狗默然,无论是跟颜瑛定下的三年之约,还是他一路行来结下的那许多恩怨因果,神通论道大会都是一定要去的。
    若能斩断因果、磨砺己身,则心念通达、大道可期。若是落败身死,便连谢山客也做不成。
    窦红莲说鲁绝哀曾刀试天下,那么,昔日曾与鲁绝哀、谢山客这些如今的大宗师争锋的同代英杰,是否也大多是倒在了这最后一步,最终湮灭于岁月烟尘之中,再也无人记得?
    沉默良久,在窦红莲饶有趣味地注视之下,刘屠狗忽地展颜笑道:“谢山客蹉跎三甲子,可知入神通不是比谁活得久。两年虽短,焉知二爷不能神通?”
    他抬头看向浩荡长空,眸光绚烂,有如刀光。
    不学山中寂寞客,不羡观中枯老朽。
    世间唯一……刘屠狗!(未完待续)

第326章 鬼神簿 贺大长老

    窦红莲闻言不置可否,神通之难难于上青天,在真实不虚、艰险难通的漫长道途面前,无论何等的豪情壮志,可能都只不过是狂人的妄念罢了。
    过了片刻,刘屠狗按下胸中激荡的意气,笑道:“我的修行根基和刀法路数确有一部分学自鲁绝哀,这倒没什么不能与人言的,窦姑娘也并不是第一个有所察觉的,孟匹夫先前就想借我的刀管中窥豹。若非如此,他怎舍得拿出最后几十坛老酒给黑鸦里的粗汉们糟践。”
    “听说了,孟门虽然名存实亡,但孟匹夫其人心高气傲,很少有人能入他的眼。只不过他之所以肯下这么大的血本,先前还拉着兰陵殿下和晏大学士给你扬名,未尝不是存了到时候坐收渔利的心思。”
    听了窦红莲直指人心的挑拨之言,刘屠狗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一向与人为善,怎么好如此恶意揣测他人,更何况老孟似乎是个实在人。”
    见状,窦红莲冷笑连连,她曾亲眼见过刘屠狗谈笑吞刃、悍然拔刀的本色,也不止一次翻阅过这位黑鸦首领与人生死搏杀的秘档记录,对于病虎山二爷此刻憨厚少年郎一般的做派,谈不上嗤之以鼻,却也实在懒得理会。
    她话锋一转,说道:“大朝会前,天狱山为了贺霆威一案精锐尽出,不少青衣鬼卒和赭衣捉刀奴因此侥幸躲过了灵山天人一剑的屠戮。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夜师尊留在皇城镇守,谢山客重伤未愈,贺霆威连同押解之人一起,无声无息死在了押往天狱山的路上。”
    说到最后,窦红莲眉宇之间已是杀意凛然。她的北衙以天狱山为根基,同样是今日开衙,不想就收到这样一份大礼。
    方才两人一直在谈论飞仙观主,刘屠狗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立时眉头一挑,脱口而出问道:“谪仙帖?”
    窦红莲摇了摇头:“尚不能确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手,与鲁绝哀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太相符,而且贺霆威虽然位高权重,但以他的脾性和功绩,未必能上谪仙帖。”
    “哦?”
    这下刘屠狗当真来了兴趣,问道:“诏狱对谪仙帖知道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或者说,发生此等大事,镇狱侯想让南衙做什么?”
    出了这么一桩注定震动朝野的大案,窦红莲这个北衙都统首当其冲,却不急着去查办,反而一大清早就登门而来,扯了一大通他刘二爷与飞仙观主的旧日恩怨,心中必有所图,且多半是出自吴碍的授意。
    窦红莲学着刘屠狗的模样,咧嘴一笑,露出同样细密的白牙:“刘二爷果然通透!方才我是自禁城而来,师尊的意思是,南衙尽快整军南下,差事是马踏江湖、纠察不法,凡湘戾王余孽一律格杀勿论,顺带震慑南方世家门阀、教门和绿林草莽,避免西征前生出什么事端,牵扯陛下精力。”
    “对了,师尊特地嘱咐,湘戾王陵墓一旦被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开启,则你一定要带着那匹叫阿嵬的坐骑一起进去。”
    刘屠狗心头一震,阿嵬之所以能够成妖,发端于渭水之畔相传是俞达为祭奠亡魂而种下、且与万柳庄脱不开干系的诡异柳树,根基则是它在灵应侯府中吞吃的那一页被各方争夺的无心纸,其后引来三成阴山龙脉气运入腹,又在灵山伏魔岭无际崖中由高人帮助炼化,皆是因此而起。
    其际遇之离奇,无不说明那一页无心纸干系之重大。北上和南下途中,刘屠狗与阿嵬便一度为此忧心不已,其间颜瑛曾拿此事隐隐威胁过,阿嵬入万柳庄听庄主提到过,前不久慕容春晓也半是要挟半是恳求,要取湘戾王墓中与无心纸并列的多情笺一观。此时落入镇狱侯的算计,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听窦红莲继续道:“你进过灵应侯府,你的白马吞吃了无心纸,那你可知道无心纸的来历,可曾听说过灵应侯怒撕鬼神簿?”
    刘屠狗只觉头大如斗,自知不能再被这个性情乖戾的女魔头牵着鼻子走,当即反问道:“这些跟鲁绝哀和谪仙帖又有什么干系?”
    窦红莲喜怒无常的本事也是一绝,当即不悦道:“本座事务繁忙,没工夫跟你磨牙,我说你听,不许插言打断。”
    “大周的封号武侯,册封之时通常都要遍传朝野,使官员百姓知晓,敬之重之、艳之羡之,以酬其功,却也有并不明示天下的,譬如镇狱侯,而两百余年前的灵应侯也是如此,甚至就连其名姓来历,诏狱秘档也语焉不详,多推测之语。”
    “根据为数不多的记载可知,灵应侯乃先帝册封,其作为神通大宗师的本命神通,唤作《鬼神簿》,可显化为一本簿册,留影收魂、役使神鬼,故而专司剿灭西征途中异族邦国供养的精怪邪魅。因为此举触犯了谷神殿的权柄,还曾与护殿红衣武士起过冲突,这是先皇与殿中那一位之间的事,咱们且放在一边不提。”
    “有趣的是,灵应侯之妻随夫出征,也在西征军中,她非但是一位大高手,更是那一代的谪仙帖秉笔执事,只不过不像鲁绝哀那般高调,这层身份几乎无人知晓。”
    “彼时孟夫子之子孟邹在西征军中身居高位,偶然间察知此事,谪仙帖本就人人喊打,再结合灵应侯的可怖神通,立刻生出了骇人听闻的联想。他没有大肆声张,而是经过一番谋划,令灵应侯之妻深陷重围。孟邹非但坐视其中伏而不救,更会合数位神通大能暗中出手阻其突围,致其落败身死。”
    “被调虎离山的灵应侯闻讯赶到时已是无力回天,甚至神通运转之下,连妻子的一丝魂影都没有寻到。他想通关节,欲杀见死不救的孟邹泄愤,却为一众神通大能出手重伤。灵应侯悲愤莫名,当场将神通所化《鬼神簿》撕为两半,放出漫天怨鬼大肆杀戮,趁乱突围而去,据说不久后即伤重跌境而亡。”
    “事后细查,那些怨鬼之中,并无被谪仙帖所杀名臣大将、豪杰人物的英魂。至于被撕为两半的《鬼神簿》,无心纸最终被放回灵应侯府中,另一半的多情笺则镇压于湘戾王墓中,至于个中缘由,除了先帝和亲身参与此事的大能,恐怕再也无人知晓。”
    窦红莲止住话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眸光闪动的刘屠狗,而后点了点头道:“你所想无差,吸纳役使天狱山猿魔冤鬼的谢山客,连同食鬼喂羊的羊泉子,都曾或多或少得了灵应侯的遗泽,算是有些香火情分。鲁绝哀则是灵应侯之妻的继任者,与孟门自是结下了天大仇怨,而孟门之衰亡,皆自此事而始。孟邹英年横死且不提,甚至孟夫子之死,有人说与谪仙帖断然脱不开干系,也有人认为鲁绝哀没这个本事,推测应是灵应侯身后的神秘师门出手。”
    窦红莲没有提及所谓灵应侯神秘师门的名号,然而刘屠狗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没有说出口,而是蓦然间想起了灵应侯府影壁上的那四句留言。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你意已决,我复何言?”
    灵应侯心丧若死,原来为此。
    鲁绝哀当日在摧毁天门一峰之后,曾笑言“不会干出让天下神通共讨之的蠢事”,掩藏在他笑容背后的,又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一件尘封已久的二百年前旧事,仿佛一张大网,将他与阿嵬笼罩在其中,当日灵应侯府中身不由己,眼下这一遭江南之行,依旧是避无可避。
    甚至,即便镇狱侯不下令,朝廷中的军部、敖党,世家中的孟门、慕容氏,宗派中的万柳庄、魔门、灵山、阴山玄宗,大能中的鲁绝哀、谢山客、阿嵬山中遇到的所谓仙人,乃至其他尚不为刘屠狗所知的人和势力,也一样会在落子灵应侯府之后,继续推动多情笺的出世。
    毕竟这其中涉及到神通大秘和昔年旧案,牵扯甚广、流波深远。
    亦或者,《鬼神簿》有被修复的可能?而二百年,似乎就是一个公认的期限。
    先是灵应侯府,再是湘戾王陵。各方入局的棋子,特别是那些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湘戾王余孽自然就是祭品,而他和阿嵬,又会有何等样的下场?
    想到此处,刘屠狗深深吸了一口气,鼻息之间似乎已然嗅到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寒意,还有隐隐的血腥气,一如当日白雪纷飞的大雪原上,不见天地、不辨面目,所遇皆敌、非生即死。
    窦红莲似是猜到了刘屠狗心中所想,嗤笑道:“以为自己成了弃子?师尊说了,拿到多情笺,由你自行处置,给阿嵬吃了也好,拿回来交给谢山客换好处也罢,只一条,肉要烂在自家的锅里。”
    刘屠狗心道:“鬼神簿是肉,可若是阿嵬吃了,阿嵬连同他这个主人就成了肉,不知会被多少人惦记,保不齐就被外人连锅也端了去。”
    他也不点破,只是灿然一笑:“知道你是个会做买卖的,交给谢山客,只怕你北衙得的好处更大才是。说起来,羊泉子、杨焰婵这些人所修的魔门功法,皆以吞噬为能,若是得了鬼神簿,必定如虎添翼,你出身魔门,难道就不心动?”
    “还有,你刻意提及慕容春晓,说她是狐媚手段,是想提醒我不要被美色所迷?”
    窦红莲哼了一声:“明白就好,这么多饿狼盯着,我虽然不屑得要,却也不想杨焰婵、慕容春晓这些人得意,至于魔门,修习吞噬一类魔功的皆是归流堂门人,当代堂主正是本座,自是不会找你的麻烦。”
    “你不是也已经破门出教了?归流堂还能听你调遣?”
    刘屠狗这下当真有些讶异了,上下打量窦红莲一眼,复又肃然问道:“你修的也是那等魔功?”
    窦红莲好似没有看到刘二爷的脸色,不屑地道:“吞噬血肉精魄乃是小道,羊泉子不是魔门嫡传,虽然借鉴灵应侯神通,误打误撞摸到了一点吸纳香火气运的门道,可惜仍旧不得其法。本座拜入佛门黑莲一脉,还兼着诏狱的职司,无非就是要体悟气运消长转换之秘,好有朝一日窃天地之灵机罢了。归流堂堂主之位至今空悬,我说的话哪个敢不听,不怕我回去之后一一清算?”
    “窃天地之灵机?莫非这就是魔门南宗践行的神通之路?一个窃字,果然有别于宏愿借力之法。”
    刘屠狗心中暗忖,嘴上则不忘感叹道:“魔门之人果然特立独行,不对,还要算上镇狱侯和法十二,你们这些教门中人当真是……”
    窦红莲抬手打断他道:“不成神通,皆为蝼蚁。一群蝼蚁固步自封、强分派别,当真是可笑之极!”
    “对了,你这次南下,除了慕容春晓,或许还可利用吴二三开路。他与湘戾王余孽的仇怨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刘屠狗闻言有些意外,从来都是被人利用,没成想如今也能利用他人了?
    他对这等所谓下棋人的行事方式自然极为反感,皱着眉随口应道:“听过一些,若非所谓的湘戾王宝藏,吴二三也不会全族死尽。他若是听到湘戾王陵墓将要开启的消息,定会到场寻仇。”
    “那便是了,说起吴二三,还有一件趣事。”
    窦红莲笑道:“公孙龙一死,海东帮立刻分为了两派,他的多数门人和嫡系旧部尊其遗命,奉吴二三为主,希望重新搭上长公主府作为靠山,这一派是死忠,且战力极强。另一派唯怀德侯府之命是从,欲尊俞应梅为帮主,这一派武力稍逊,但掌握了海贸命脉,足以分庭抗礼,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后来居上。”
    “这种情况下,为保海贸之利不失,同时不拖陛下西征大业的后腿,据师尊推测,长公主和俞家最好的选择是联盟,而联盟最牢靠最让人放心的纽带是联姻,恰好昨夜俞达自白鹿巷曹府出来之后,就一路直奔长公主府,恰好兰陵王也在,三人在西花厅密谈良久,俞达方才告辞而出。”
    “瞧瞧,在陛下默许之下,两位宗室和一位西征武侯运筹帷幄,一个自大河源头直达东海,贯通了河贸和海贸的庞然大物就此形成,其中涉及多少人的命运改易、多少势力的浮沉消涨?气数轮转,皆在其中,我若是蜗居江南,如何能体悟其中奥妙?”
    看着窦红莲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模样,刘屠狗却当真替她累得慌,要理清如此繁杂的头绪,这位北衙都统怕是一夜未眠吧。
    他接口道:“你是说,为了促成此事,俞应梅会嫁给吴二三,二人共掌海东帮?俞应梅我见过,剑骨天生,若是真嫁给‘冤冤相报一剑了’的不语剑魔,啧啧。”
    窦红莲促狭一笑,反问道:“怎么,舍不得?听闻俞大家曾为你舞剑一曲,还当街赠你黑鸦绣春刀,交情匪浅……”
    在这个诏狱大头目面前,刘二爷怕是没多少秘密和过往能隐瞒得住。
    他禁不住哑然失笑:“见过两面不假,交情却是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以吴二三的脾性,哪怕他肯承认自己是公孙龙的衣钵传人,却也未必会听从长公主的摆布。”
    窦红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笑容畅快:“这就是我所说的有趣儿之处了。若是所有的棋子都逆来顺受,那这天下岂非太无趣了?”
    刘屠狗也笑了起来:“你今天说了许多话,唯独这句深得我心。”(未完待续)

第327章 久病成医 贺舵主一四一六

    窦红莲闻言,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复归于沉静,一如登门之时。
    只听她悠然地道:“能有一句便很好。其实,自从你在折柳驿中咬牙切齿吞下我的刀气,本座就知道,这渊深难测、如同一潭死水的京师,终于又迎来一枚特立独行的棋子。”
    “特立独行?这便是窦姑娘眼中的刘屠狗吗?”
    刘屠狗有些讶异,看着眼前这个性情乖戾、行事偏激,平时喜欢自称本座的少女,说道:“你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如此年轻已经做了魔门的堂主,却又拜入同样破门出教的镇狱侯门下,堂而皇之地担任大周诏狱的北衙都统,要说特立独行,怎么也轮不到刘某吧?”
    窦红莲却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所作所为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取得了背后下棋人的许可。若无魔门、佛门和天子这任何一方的首肯,我别说坐上这个位置了,能否保全性命都是两说。别的不提,赫连明河刺杀兰陵殿下,我没有将他拿下,反帮他和汝南殿下牵线,看似是玩忽职守、唯恐天下不乱,其实只是遵从陛下之意,为招募妖蛮入西征大军的谋划铺路罢了。”
    窦红莲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而且难得地没有自称本座,刘屠狗略一沉吟,随即笑道:“哦?你在折柳驿对我出手,还可看做是对前来京师跟你抢食的黑鸦乃至镇狱侯表示不满,咱们略过不提,可你昨日故意将羊泉子的行踪泄露给我,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背后又是出自谁的授意?”
    这话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窦红莲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答道:“这就是你的特立独行之处了。原本我只是想在你和汝南王之间弄出点嫌隙,毕竟师尊多半要把你派往江南,而我则刚刚因为赫连明河一事跟汝南王结了份善缘,若是经由我的挑拨使得你与汝南王不睦,连带我也因此恶了汝南王,天子才会对我、对你、对诏狱稍稍放心。只是我没想到,你当真敢下杀手,而且竟真能把羊泉子杀了。”
    同为诏狱都统,窦红莲的这些思量和谋算,是刘屠狗从未与闻的,连同吴碍的几次命令,也多是窦红莲代为传达,亲疏之别,自是一目了然。
    只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刘屠狗没什么好抱怨的,略一思索,终是耐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不知我杀死羊泉子,坏了背后哪位下棋人的谋算?”
    窦红莲面露奇异之色,盯着刘屠狗问道:“你连这一点都没有想透,就敢悍然上门杀人?”
    刘屠狗不以为然道:“杀个人而已,我给麾下的兄弟报仇,实属天经地义,又何须看他人的脸色。”
    窦红莲仍有些不信:“可这件事妙就妙在,羊泉子的死,除了汝南王府失去一位得力客卿,你被汝南王在心里记了一笔之外,根本没有得罪其他任何人,就连汝南王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魔门死鬼向你发难,而是会将此事当做陛下对他近来作为的敲打,之后杨焰婵着蟒袍登门,更加坐实了这一点。总而言之,自昨日之后,你的威名、诏狱的威名更胜从前,对你南下这一遭大有裨益。”
    刘屠狗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无奈地道:“就是因为你这种聪明人太多了,这世道才变成这样。”
    窦红莲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楞了一下,才道:“聪明人?可对你这枚本不在棋盘之中、却意外入局的棋子,包括我在内,很多自诩聪明之人都看不透呢。”
    这下轮到刘屠狗不解了:“俺这样只会打打杀杀、总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老粗,每每不得不以死相拼挣一条生路,有什么看不透的?”
    窦红莲摇摇头:“你自出山以来,看似屡屡被人算计,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随波逐流,然而每每到了最后,你都能全身而退,顶多吃些小亏,却得了许多实惠。”
    闻言,刘屠狗颇有些哭笑不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那本座就给刘大都统提个醒。”
    窦红莲侃侃而谈道:“仅仅是诏狱记录在册的,病虎山二爷出山不久即偶遇被追杀的公西小白并一见如故,非但不计生死将其救下,更假扮公西少主引走了追兵。”
    “一路逃至青屏山脚下,你因身上的白狼裘被如今的青阳水师提督乌肃慎之子乌天然另眼相看,得以进入大鹿庄,与恰好在庄中做客的慕容春晓结识。其后,慕容春晓不知为何竟也对你青眼有加,你和她一起上天门山,得到了体悟鲁绝哀万古刀意的绝大机缘。这算不算先吃小亏后享大福?”
    刘屠狗哑然失笑:“当初在雪原上,我前脚才教导我的小刀仆吃穿都从刀中取,后脚就遇到公西小白,他很是大方地送了小刀仆一件白狼裘。再之后他被人追杀,我话已出口,也只好舍命相助了。事后吧,我总觉得这买卖有点亏。今日听你这么一说,竟是我赚了?”
    窦红莲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没死没残,与公西少主结为生死之交,还得见神通大能演法,须知多少人苦求如此机缘而不得,你自然是大赚而特赚的了。”
    她继续说道:“再之后,你与西湖剑宫青衣大剑士裴洞庭狭路相逢,一场厮杀似乎也是因白狼裘而起。虽然裴洞庭事后对个中详情讳莫如深,但那一战后不久,你再出现时已是宗师,裴洞庭更是摧破天门第二峰,被尊为剑王。”
    刘屠狗点点头:“是也不是,当日慕容春晓说西湖剑宫为敖莽奔走,虽不能伤到坐镇大军之中的公西小白,却可能去找青屏山大鹿庄的麻烦,以公西小白的未婚妻相要挟,我好歹与他们夫妻相识一场,这才出手跟那裴洞庭斗了一场。”
    窦红莲听了,目光中透着匪夷所思:“恐怕慕容春晓也没想到,你这把刀竟是如此锋利,借用起来还如此的轻而易举。也难怪她在背后推波助澜,让诏狱勾录魏大盯上了你,把你塞进了名为押解犯官陈洪玉、实则前往灵应侯府的队伍。”
    “接下来的事就越发地顺理成章了,靠着你混不吝的性子和爽利无双的刀法破开乱局,黄雀在后的慕容春晓几乎成功拿到无心纸中的半部功法,不想最后一刻却被你的白马成功截了胡。之后你北上投军,借着追杀生狄万夫长的机会硬生生从贺兰长春手里抢走三成阴山龙气,这下练功所需也凑齐了。再然后,你的白马在恒山白马寨的后山失踪,再出现时已然脱胎换骨,更巧的是,马是慕容春晓送回来的。”
    刘屠狗听了也是无言,直到此时才发觉,他刘二爷一路奔忙,最终竟都成就了阿嵬这个夯货,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坐骑?
    就听窦红莲继续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太巧了,也太顺利了,不管身处何种险恶局面,最终得利的都是你,若非你的病虎山出身,我几乎以为你是灵应侯的隔代传人了。至于慕容春晓背后的灵山为什么甘心为你做嫁衣,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闻言,刘屠狗心中暗道:“灵山?若非当初他修为进境神速,慕容春晓没有把握从刘二爷刀下夺食,阿嵬这厮怕是早就被开膛破肚、扒皮抽筋了。再之后,恐怕就要着落在阿嵬口中那所谓仙人的身上了。”
    这等隐秘,刘屠狗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当下哈哈一笑道:“即便灵应侯真有传人,那也是阿嵬,而不是我。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阿嵬会将无心纸吞下肚,这是任谁都想不到的事儿,再如何神机妙算都是无用。再者,或许很多人认为那位灵应侯的传承牵扯重大、高妙无双,愿意舍生忘死、孜孜以求,但对我而言却是未必。”
    窦红莲也是一笑:“你若是昨日之前对我说这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可有了你去汝南王府这一遭,我暂且信你。”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你代表病虎山入世行走,其间为求自保、为相助朋友、为给部下报仇、为从神通刀下救下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屡屡悍然挥刀,多历艰辛生死,结果天大的好处便宜了坐骑,自己则落得个因果缠身,甚至惹下了鲁绝哀那等大敌,你到底……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
    刘屠狗轻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心中禁不住回想起兰陵城中狗屠子离家远行的初衷,回想起老狐狸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回想起每次挥刀时胸中翻涌的意气……
    “我自然是有所求……”
    看着面露期待之色的窦红莲,刘屠狗洒然一笑:“只是我不想说。”
    窦红莲脸色一变,气结半晌,最终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矫情!”
    刘屠狗却是笑呵呵地道:“是不是在看过我的秘档之后,觉得只要对我推心置腹,摆出一副交浅言深的亲近姿态,哪怕有所图,我依然会很好说话?可既然我已经被人这般算计了多次,吃了不少亏,时至今日,多少总会有些长进吧?”
    窦红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魔门堂主的本色,冷笑道:“刘二爷这也算是久病成医了,当真是可喜可贺。既然如此,咱们之间要说起交情,那自然是谈不上,却不妨碍做笔买卖。你若不想将来某一天,这座好端端的道观兼衙门突然间就遭了灭顶之灾,不妨听听?”(未完待续)

第328章 志不在此 贺舵主夜度清寒

    窦红莲的语气神情很是笃定,不像是信口开河、虚言恫吓。
    刘屠狗心头微动,抬手指了指大殿,笑道:“灭顶之灾?虽说这紫阳观先前是灵山的一处下院,如今被我南衙占据,且殿中供奉着的祖师神像被我命人毁了去,算是跟灵山结下了梁子……”
    “可这里是京师,灵山的神通大能再跋扈,也不至于为了区区在下再次以身犯险,亦或是祭出天人一剑,于千里外取我性命吧?除此之外,我可当真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在这天子脚下毁去诏狱的南衙。”
    闻言,窦红莲嗤笑道:“呦,向来横行无忌的‘吞天病虎’见过了天人一剑,终于知道怕了?这也难怪,姚太乙是灵山三老之中杀性最重、脾气最烈的一位,你昨日也瞧见了,可当真不比飞仙观主好上多少。只不过即便是在底蕴深厚的灵山,天人剑意也是极为珍贵的至宝,唯有神通大宗师亦或是大周天子这等人物才有福气消受,你……也配?”
    当面被人轻视,刘屠狗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怅然道:“我当然怕,当日在天门山上亲眼目睹鲁绝哀刀意摧山,我就知道了怕,怕到明知他杀戮无辜、罪大恶极,仍是没有胆气拔刀。一直以来,我都深以为耻。”
    “昨日那天人一剑,视天下生灵如无物,禁军大营数十宗师、无数年攒下的煞气军威挡不住,破境入神通的谢山客挡不住,伽蓝寺大宗师的白莲挡不住,恐怕镇狱侯同样挡不住,若非谷神殿中人出手,那座辉煌巍峨的天子禁城只怕已成了断壁残垣,且不知有多少如赶鹅小太监那样的无辜之人枉死。我自然也挡不住,力不足以自救,更不足以救人,同样深以为耻。”
    窦红莲诧异地看了刘屠狗一眼:“这就是你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硬抗鲁绝哀一刀的缘由?这就是你找上门去,不知死活地拿羊泉子磨刀的缘由?这……就是你心中所求?哈,没想到黑鸦的首领、诏狱南衙的都统竟是位心怀苍生、满腹侠义的人物。只可惜,除了当日在场之人,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毕竟以你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死了,也只会让人拍手称快才是。”
    窦红莲话说的难听,然而不知为何,她竟从刘屠狗的脸上看到了愉悦欣喜之意。
    就见刘屠狗哈哈一笑道:“我可算不得什么好人,更称不上侠义。我只知道,纵然命贱如草,也不能逆来顺受,任凭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生杀予夺。”
    窦红莲不屑道:“弱肉强食而已,这世道向来如此,即便是神通论道,又何尝能够免俗了?”
    刘屠狗摆摆手,不赞同地道:“人生在世,总该讲点道理。若有人不愿意讲,仅凭谁强谁弱来区分高下,那就是这人错了,若是世人皆不愿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能以德服人固然好,如果不能……说不得二爷我也只好入乡随俗,用手中刀跟世人好好论一论这番道理了。”
    窦红莲颇有些啼笑皆非:“你用刀跟世人讲道理,就不是弱肉强食了?”
    刘屠狗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我持刀虽强,却不食弱肉,我虽弱,总是不肯任由强食,是以持刀。说到底,唯持刀以自强,方有选择的余地。你看那法十二北来弘法,世人皆称其为大德。他能得这等名声,引来无数信众对着那尊石佛诚心叩拜,靠的却不是自家佛法精深,也不是石佛如何庄严神妙,而是他将石佛扛在肩上,让世人亲眼见证了佛门的伟力。因有这伟力,佛理才可服人,世人才会笃信佛的慈悲,从而敬奉三宝、躬行善道。”
    说到此处,刘二爷微微一笑:“我持刀时,既救过人,也杀过人,救人不贪图侠义之名,杀人也不在乎何等骂名加身。只要屠刀在手,可以宣明我意,求一个心念通达,便足矣。”
    窦红莲瞪大了眼睛,饶是她出身魔门,此前也未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人,不可思议地道:“虽然持刀自强我是极赞同的,可这以力服人,究竟是哪宗哪派、哪部经书上的佛理?你如此谤佛,就不怕门中师长不容、清理门户?”
    刘屠狗却是毫不在意:“我师曾言,我这一脉之中有当头棒喝、助人顿悟的法门。这便是以力说理的例证,更别提我入门时所经受的,何止百倍于此。”
    在刘二爷看来,当日断头舍财,虽与他入山求道的本心暗合,可若非老狐狸以力相迫,即便他再有慧根,怕也是不肯的。
    窦红莲听了,恍然道:“是了,昨日在宫中,你给小太监演示如何将白鹅打昏,师尊也曾赞叹过禅宗当头棒喝的手段。然而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禅宗,更没见过除你之外第二个禅宗门人。说说看,何谓禅?你入门时又经受了些什么?”
    何谓禅,虽有老狐狸心印相传,却是以功法为主,时至今日刘屠狗仍是不甚了然,只好含糊其辞道:“个中玄妙,一时也说不尽,你只需知道,当头棒喝是禅,在宫中时你说我心中本无一物,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那也是禅。”
    至于昔日种种,于刘屠狗而言仍是历历在目,却犯不着与窦红莲细说。
    他当即避而不答,话锋一转道:“天人一剑,今日的刘屠狗自然不配,可将来就不好说了。”
    窦红莲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知道刘屠狗此言是在回应她方才那句“你也配”,禁不住哑然失笑,心道此人当真记仇,半点亏都不肯吃。
    她语带讥讽道:“知道知道,病虎山二爷英才天纵,三两年间迈步神通,不过等闲事尔。待来日于论道大会上清算因果、了断恩仇,再领教一番大能的神通、天人的剑意,不亦快哉!”
    闻言,刘屠狗却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无需埋汰我,如今离着神通论道好歹还有些时日,犯不着现下就提心吊胆。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所说的灭顶之灾,既然不是来自灵山,又是来自何处?”
    窦红莲微微一笑,反问道:“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刘屠狗眸光一闪,这位窦少主一大早登门,费了如此多的唇舌来示好,此时似乎终于要图穷匕见了。
    他郑重问道:“你要什么?”
    窦红莲答道:“魔门北宗最后一个嫡脉传人在你麾下,我要他的传承。”
    刘屠狗想也不想,立刻摇头道:“不行!他是我麾下的兄弟,绝不许他人欺压。”
    窦红莲似是对此早有预料,抬手打断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惜得罪汝南王,也要杀羊泉子为部下报仇,霸道跋扈的性子连同护犊子的名声已然传开了。若非如此,我早就直接去找任西畴了,哪儿用得着等你点头。”
    刘屠狗当即了然,他刘二爷在黑鸦之中说一不二且不论,单是以任西畴的老于世故,若是窦红莲私下找他,无论何事,多半是不会应允的。
    就听窦红莲继续道:“放心,我不白要,我手中南宗的秘法,可以给他参详。若是他想重建北宗,北衙这边儿非但不阻拦,还可给些方便,总之绝不让他吃亏便是。”
    “重建北宗?”
    刘屠狗有些意外,略一思忖就回过味儿来:“是你自己想另立门户吧?”
    窦红莲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我算是看清楚、想明白了,这些年来魔门始终被佛门压过一头,不是没有缘由的。师尊且不提,法十二当真是给我提了个醒。”
    “与其等着宗门里那些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老家伙入土,而后与同门争夺、分润多出来的那点儿宗门气运,还不如自己开疆拓土来得痛快。以诏狱的势力,扶植个大宗门出来也不算难事。如何?你如有意,我许你一个副宗主之位。”
    刘屠狗哈哈一笑:“破境神通需要多少气运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个小数目,你我境界差不多,就不怕白白辛苦一场,却便宜了我?”
    窦红莲闻言面露鄙夷之色:“在折柳驿时我就瞧出来了,别看你出身不凡、修为也高,却不知从哪儿学来这一身爱记仇好算计的小家子气。朝廷就不说了,但凡是屹立至今的世家、宗门,哪个不是求贤若渴、广纳英才?唯其得人,方能气运昌盛。你的南衙能养得下多位宗师,单凭这一点就要强过许多在地方州郡作威作福的宗门、世家了,我只怕你志不在此,又怎会把你拒之门外?”
    这下刘屠狗当真是对窦红莲刮目相看了,没想到这个一贯飞扬跋扈的小姑娘能有此等雄心气魄。
    说到宗门,他忽地想起老**张宝太的大旗门,心头便是一动,当即点头道:“交换功法传承一事,只要任西畴愿意,我绝不阻拦。你要开宗立派,南衙亦可相帮,甚至你的弟子门人想入黑鸦磨砺也无不可,我自会一视同仁、绝不藏私。相应的,若有黑鸦拜在任西畴门下,你不得阻拦,若是我麾下兄弟残了、老了,需人赡养,你门中便是个去处,不得推拒。至于你门中权柄,我就不掺和了。”
    “爽快!若真能重立北宗,我许任西畴自立一堂,为一脉之主,可自行招收门人、传授功法。若有黑鸦想入我门中,无论是老是残,我绝不推拒。如何?”
    “一言为定!”
    三言两语定下章程,两人相对抱拳,各自行了一礼。
    窦红莲的目光紧紧盯着刘屠狗,认真地道:“你这是在为部下谋退路,自己却果然志不在此。你外结公西氏,内里吸纳了不少大旗门子弟和西北刀客游侠儿,再加上得天独厚的阿嵬,如今西征在即……说说看,你是想学灭国掠地、杀人如麻的戚鼎,还是想学伐山破庙、奴役鬼神的灵应侯?”(未完待续)

第329章 气运之辨 贺舵主言丶初

    先是鲁绝哀和谢山客,接着是戚鼎和灵应侯,窦红莲连番试探,似是打定主意要弄清楚刘二爷心中所想,无论是世俗野心,还是道途志向。
    迎着对方满是探究和审视意味儿的目光,刘屠狗洒然一笑,回道:“两个死人有什么好学的?”
    窦红莲也跟着笑道:“死人?遍数当世,又有几人能比得上这两个死人?”
    “戚鼎在世时,人称古来神将无出其右者。西征战场上一声令下,帐下数位神通武侯拱手听命,百余封号校尉之灵感气象尽入掌中,几十万百战悍卒如臂使指,军威煞气聚则化为精气狼烟、为凶兽、为神兵、为旌旗,神通大宗师莫能与之敌,散则笼罩四野,可令练气境界的罡衣溃散,宗师神意不能离体,飞剑坠地、鬼神绝迹。即便先皇杀他,也要先夺其权柄、削其羽翼,而后定罪杀之。若是他还活着,灵山天人一剑未必能飞过北军大营。”
    “灵应侯虽事迹不显,但能在数位神通围攻之下突围而去,可见即便在大宗师之中也称得上出类拔萃。更别提他那诡异可怖的神通,几乎撼动了谷神殿在内诸多教门的权柄。毕竟死后幽冥、无人得见,但灵应侯操弄魂灵、奴役鬼神,却是当时许多人亲眼所见。本就信奉鬼神的戎人和西域小邦更是敬畏之极、闻风丧胆,宁愿与戚鼎大军厮杀血斗,也不愿对上灵应侯,落得个死后都不得安息的可悲下场。”
    刘屠狗听得悠然神往,论沙场厮杀,他最大功绩不过是金城斩旗,论修士争锋,亦只是扫灭一个苟延残喘的羊泉子,与二百年前西征中的超拔人物相比,差距当真不可以道里计。
    他点点头,了然道:“恐怕正因如此,二百年前的西征才未竟全功吧?这两人木秀于林,不容于庙堂,不容于江湖,不容于天下,尤其越是立下殊勋,越会被姬室忌惮,有谷神殿中那位在,死了也不稀奇。”
    窦红莲听了,笑吟吟地问道:“哦?戚鼎是功高盖主,死于天子之手,灵应侯是被孟邹纠集神通大宗师围攻,最终伤重而死,与姬家神主何干?”
    刘屠狗却答非所问道:“除了姬家神主,这世上还有几位天人?”
    窦红莲见刘屠狗不肯回答,也不在先前的问题上纠缠,当下摇了摇头,答道:“神通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更何况天人。姬家神主是天人无疑,灵山藏有天人剑意,但究竟有没有天人存世,这谁都不敢断言。只不过……以昨日的情形来看,神主出手极为克制,只是将灵山天人剑挡下便作罢,其中深意,着实耐人寻味。除此之外,就是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了。”
    “比如上古练气士宗门谪仙帖,传说曾出过一位天人剑仙,气运遗泽非同小可,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衰落之后被鲁绝哀那一脉鸠占鹊巢。如今的谪仙帖,连同灵应侯背后的神秘师门之中究竟有没有天人,同样无人敢断言。”
    “据师尊所言,当今周天,既然是姬室独大,压制世家、宗门,那么气运之道,便以帝气为尊。姬室集大周五十四州之帝气方供养出一位天人,剩下些残羹冷炙,除天子、皇族、武侯、将相臣僚等享用之外,还要分润一二给盘踞地方的高姓、大名,若有惊才绝艳之辈需要招安,或授以高官显爵、或封以名山神位,同样花费不小。”
    “戎狄之地,龙气不入大周,如今有没有天人我不知道,但大周上下垂涎已久,二百年前如是,今时今日同样如是。天下之纷争,大半皆由此而来。”
    刘屠狗恍然大悟,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头已是喜不自胜。气运之道、修行之秘,俞应梅、南史椽等人也曾提及,却都没有窦红莲说的这么透彻明了。
    虽说老狐狸从没跟他提过什么气运,南史圣人也说气运在有无之间,窦红莲所言不可尽信,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总有能借鉴的地方。
    以刘屠狗自身的修行感悟而言,气运固然重要,可若要成事,修行之人的求道之心才是根本,先有大宏愿,而后方能有大气运加身,与其说是气运之道,不如说是宏愿证道。
    他疑惑道:“既然大周气运几乎被朝廷和谷神殿独占,那么灵山、上古谪仙帖的天人又从何而来,难不成都是以力证道?”
    窦红莲摇头道:“我只说姬室独大,但大周何其广袤、又有英杰无数,即便龙脉帝气,亦有祖荫深厚的圣人门庭如慕容氏、听调不听宣的大名藩镇如公西氏、自封山主占据神位的神通大能如阴山晁鬼谷等来分上一杯羹,无论如何也无法独占,更何况帝气之外,亦有别的道途可走。”
    “上古之时,妖魔遍地、人道不兴,练气士承天应命、调理阴阳,自然有天意垂青。只是待得帝朝定鼎、人道兴盛,天意随之转移,谪仙帖在内的练气士一脉便大多渐渐衰亡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孙龙便是例证。”
    “另有一些传承久远、底蕴深厚的宗门,能够审时度势、另辟蹊径,见天时不再、地利不足,便取人和。以灵山为首,于名山大城之中遍修宫观、塑造神灵、广传教义,由道门而成道教,靠着无数信众供养积少成多,时至今日,仅是神通便有三位之多。只不过,道门和道教、信道和信神,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弄不清这一点,离神愈近,只会离道愈远。”
    刘屠狗闻言有些诧异,不成想这个魔门出身的少女对道门如此知根知底,可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当然,倘若连这些都不清楚,魔门只怕早就灭门了。
    他点点头:“难怪这紫阳观主殿之中供奉的是祖师,而不是哪位天尊上神。”
    就听窦红莲继续道:“佛门是后起之秀,连人和也无,就要窘迫艰难许多。师尊受封镇狱侯、法十二自立门户,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魔门,虽源远流长、不逊道门,但多行事偏激之辈,为世俗所不容,所用的手段就更加隐秘阴诡一些,内里却是相差不远。至于你所说的以力证道……”
    窦红莲一顿,颇有深意地看了刘屠狗一眼:“除了不受姬室招安、不占名山龙脉、不靠族群供养、不传道扬名的病虎石原,谁敢说自己是以力证道?神通尚且如此,天人就更不用说了。当然,许是我孤陋寡闻、浅薄无知,未曾听过那些以力证道的前辈大能名号也未可知呢。”
    刘屠狗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此说来,上古练气士近乎消亡之后,如今之修士,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占据天下之气运、世人之供养以成就己身喽?”
    窦红莲不置可否,只是道:“所谓修行,从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哪怕是白纸黑字,明载于典籍之上,后人依然会有迥然不同的解读。譬如道门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语玄妙,历代魔门先贤皆是极为推崇,却又解释不一,其中有一位前代祖师的注释最得我心……”
    她神情肃穆,认真地道:“道者,盗也。是故所谓修者,皆蠹虫也!凡称神通者,皆硕鼠也!号曰天人者,皆贼也!窃天地众生之灵机而成一己之私,示人曰:吾道成矣!其唯圣人乎?”
    闻言,刘屠狗抚掌赞叹道:“化他人典籍为己用,魔门能传承至今,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窦红莲一怔,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魔宗在修士中声名狼藉,说到底,便源自在道途上的根本分歧,此等毁谤圣人、歪曲经典的大仇,简直无可化解。
    至于魔宗门人兴风作浪、巧取豪夺、残忍嗜杀、敲骨吸髓之类的恶行,江湖上所在多有,世家大族见怪不怪,大伙儿都未必干净到哪里去,反倒是次要了。
    然而窦红莲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刘屠狗的赞叹竟是发自真心,这就很有趣儿了,心道这位病虎山二爷果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意味深长地道:“这等言论在魔门之中司空见惯,也算不得什么。刘都统想不想见识一番魔门南宗画龙堂的手段?”
    刘屠狗心头一动,想起昨夜桑源提起的那个老画工的传说,下意识回身望去。
    窦红莲越过他,径直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你入住此殿,想来是观赏过其中的壁画了?”
    刘屠狗迈步跟上,见窦红莲的目光落在已无神像的底座上,不由笑道:“这灵山的徒子徒孙太过惫懒,神像前连个神位也无,竟是不知这位祖师的名讳。”
    窦红莲看得眉眼舒展,笑道:“刘都统行事,当真是百无禁忌,不是魔门胜似魔门。至于这位祖师的名讳,灵山始终讳莫如深,以魔门和诏狱之能,也未曾打探清楚,只推测当是化道为教、令灵山中兴的那一位,且极有可能是一位道门天人。”
    刘屠狗“啊”了一声,挠头道:“我在宫中提及神主,便惹来其注目,如今捣毁了灵山天人的神像,若他还没死,岂非坏事?”
    窦红莲却少见得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幽幽地道:“上古之时,史册上尚有圣人踪迹,而今我辈后人已不知如何成圣,甚至许多人猜测圣人只是尊荣,而非修行境界,认为周天之下,天人便是至高。灵山中兴至今何止千年,悠悠岁月已过,即便天人,当真能长生久视?”
    “天人、圣人……长生久视?”
    刘屠狗忽地想念老白了,不知那老货是否还在兰陵城桂花巷的老茶楼里,靠着姜圣人举荐屠龙氏的老套评书混饭吃?(未完待续)

第330章 画壁 贺二长老孤独剧毒

    刘屠狗按下心中思绪,转头看向殿内东侧墙壁。
    不同于绘满壁画的西墙,东壁上空空如也。
    据说当年那位国手在见过老画工的神技之后,一时之间惊为天人、自惭形秽,哪怕老画工已将壁画抹去,依旧不敢班门弄斧,连酬金也没要,便以袖掩面、失魂落魄地告辞而去。事后不知为何,紫阳观并未请人重新作画,竟令这一面白壁存留至今。
    窦红莲走到东墙下,凝神片刻,忽地抬起右臂,衣袖自然褪下一截,露出了小臂上龙形刺青的尾巴。
    那龙尾上灵气氤氲,恍若跳动着的黑色火焰。
    “看好了!”
    只见窦红莲右臂轻挥,隔空在东墙上一抹。
    下一刻,恍若时光倒转、岁月回还,白壁之上异象顿生。
    刘屠狗猝不及防,只觉满眼浓墨华彩、一片光辉灿烂,几乎被晃花了双目。
    他凝神看去,但见满壁云烟蒸腾、霞光漫卷,在众多仙神灵官的簇拥之中,赫然有一位天尊端坐九重。
    刘屠狗记起桑源所说的那个传说,禁不住抬头往天尊的双眼望去。
    但见那一双眸子,目若悬珠,眼波藏神,澄清明澈,如寒潭秋水。
    才一对上,便有一股威严寒意直透心底,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激灵。
    刘屠狗才要细看,那壁画却已暗淡隐去,不见了踪影。
    窦红莲吐出一口浊气,回身看着刘屠狗道:“我终究不是画龙堂门人,无法让这壁画真正现世。”
    刘屠狗没有答话,而是在心中反复回味了片刻,这才运起心湖屠刀,将那双眸子带给自己的惊悸之感、敬畏之意尽数斩灭。
    “嘿,若是当日瘟神庙中的天尊像能有这般传神,二爷我还敢不敢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刘屠狗心中自嘲一句,向窦红莲笑道:“灵山门人倒也识货,换做是我,即便事后发觉那老画工是居心叵测的魔门巨擘,怕也舍不得将这壁画就此毁去。”
    闻言,窦红莲又露出了惯常的嗤笑讥讽之色:“先前有灵山祖师神像镇压,自然无忧,现在么,可就未必了。”
    刘屠狗张了张嘴,有些无言以对。
    窦红莲斜睨他一眼,意味难明地道:“我奉劝你不要损伤这面墙壁一丝一毫,否则非但魔门要与你为难,就是灵山也未必能容。”
    刘屠狗顿觉讶异:“听你这意思,这壁画与灵山还有干系?”
    “传言画龙堂祖师与灵山有旧,我昨日见了灵山天人一剑所化的青龙,便知传言非虚。我也不瞒你,数百年来,自那位画龙祖师始,画龙堂门人就在大周各地的道观、佛寺、神庙之中绘制壁画,虽不知其中有什么玄妙,但想来所图甚大。期间那些个教门未必没有察觉,却从未阻止过。”
    刘屠狗闻言更奇,心道这魔门果真邪门得很,难不成这就是某种窦红莲所谓更加隐秘阴诡的气运证道之法?仔细想想却又不对,若真是如此,道门佛门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张口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灭顶之灾?”
    窦红莲点点头,肯定道:“我一听说你拆了灵山祖师像就知道要糟,以你的脾气,一旦发现这面墙壁有古怪,只怕同样会毁掉了事。然而这壁画涉及那位画龙祖师乃至整个魔门南宗数百年来的谋划,更有许多教门心照不宣地乐见其成,可见干系极大……”
    刘屠狗面容古怪:“你的意思是,我占了紫阳观、拆了祖师像,灵山未必会如何报复,可若是碰了这壁画,反而一定会跟我为难?”
    窦红莲笑容诡异:“我也只是猜测,信不信由你。可我若是你,就绝不会碰这壁画。还有,南方教门兴盛,宫观庙宇十倍于北方,其中的壁画,你最好约束部下,统统敬而远之。”
    刘屠狗默然,心知窦红莲并非规劝,而是警告。
    他咧嘴一笑:“我追杀羊泉子数百里,一路上毁去不少乡祠野庙,尤其一些个年深日久、生出灵异的,大多都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怎不见有教门中人出面阻拦?”
    “你也说了是乡祠野庙,可若非你黑鸦是这么个做派,魏叔卿又怎么会死活不让你入相州?”
    刘屠狗一怔,当日交手之后,任西畴就曾说魏叔卿养刀的法门有些魔门南宗功法的影子,可能是画龙堂旁支,听窦红莲话外之音,只怕非虚。再联想到在诏狱中身居要职的那位魏家大爷,这魔门南宗当真是盘根错节、无孔不入啊。
    也难怪他昨夜才拆了灵山祖师像,今日一大早窦红莲就上赶着登门了。至于是出身魏家的魏卞通风报信,还是另有其人,刘屠狗懒得深究,这种事情,诏狱都防不住,更何况是来历本就复杂、又是因利而聚的黑鸦军?
    话又说回来,他刘二爷能容得下公西十九,自然也容得下魔门南宗的门人,除了少数几人,一记拈花授记下去,任谁也翻不起浪花来。
    刘屠狗点点头:“原来如此。既然是画龙点睛,壁上天尊的那双眸子确实不凡,可这龙又在哪里?”
    窦红莲立时有些警惕,皱眉道:“真要刨根问底?我是归流堂主,不是画龙堂主,就算我知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刘屠狗却毫不在意地笑道:“以你的身份也只知晓一鳞半爪,就不想弄个明白?”
    窦红莲眉毛一挑,不说话了。
    刘屠狗顿时了然,扬声朝殿外喊道:“来人,命谭恕立刻回大营,把弃疾接过来!还有,去看看阿嵬那惫懒货醒没醒。”
    见窦红莲有些不解,刘屠狗笑道:“等我那小药童到了你就明白了。”
    窦红莲便不再问,忽地双手反握住双蛮刀的刀柄,神情一凛:“刘都统似乎修为大进,与其无聊坐等,不如切磋一番如何?”
    不等刘屠狗答应,窦红莲猛地反手拔刀,在身体周遭划出两道冷冽的弧光。
    霎时间,议事殿中森寒之气大盛!
    她眼神清亮、俏脸晶莹,将两臂一高一低拦于身前,双蛮刀刀锋向外,泛着淡黄色光华的刀身贴于肘下,与臂上的黑色龙纹相互映衬,透出一种野性与妖异的美感。
    昨日两人在宫中火并不成,不想这位窦少主依旧耿耿于怀。
    刘屠狗眼前一亮,亦是正中下怀,在折柳驿里就曾吃了小亏,后来又被其多番算计,二爷早就想称称这窦少主的斤两了。
    下一刻,只见窦红莲踏步前冲,左臂横扫,清亮如水的黄白色剖肝刀气如期而至。
    刘屠狗不假思索向后急退,不等窦红莲挥出右手裂肺刀气,一个扭身,向殿外纵跃而去。
    他途中信手一招,刀鸣声中,屠灭刀紧随其后,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一同飞出殿外。
    “外头宽敞!”
    听到殿外传来的话音,窦红莲轻笑一声,双刀倒持,飞身追赶而出。
    她一个起落,跃向殿外平台之上,还未站稳,忽觉眼前天光一暗,耳中刀鸣炸响。
    刘屠狗双手握刀,居高临下,如猛虎下山一般凶猛扑下。
    屠灭刀清光湛然,裹挟着锋锐透骨的凛冽刀气,遥遥劈向少女额头。
    “果然奸猾!”
    被刘屠狗轻描淡写地抢回先手,窦红莲骂了一声,毫不停留地矮身向前蹿出一大步,瞬间拉近与刘屠狗的距离。
    只见她右脚脚尖才一落地,未及踩实,腰肢一折,全身便如陀螺一般原地旋转,边旋转边向上舒展身躯,双蛮刀随之划出美妙的圆弧。
    整个动作如天女甩袖,姿态优美、直如舞蹈一般。
    然而下一刻,却是杀机乍现!
    只见窦红莲整个人原地转过一圈,宛如花朵绽放,右手裂肺刀高举过头顶,奇峰突起一般斜斜向上一撩,刀尖挑向刘屠狗的胸腹,更有数枚裂肺刀气所化的灰色飞锥射向他的下颌与双目。
    由左手横持在胸前的剖肝刀则就势一个横切,水波一般的刀气近距离扫向刘屠狗的双腿!
    窦红莲这一下应变奇快、出招如羚羊挂角,立刻转守为攻,反打了刘屠狗一个措手不及。
    刘屠狗身在半空、不惊反喜,从来是二爷乱拳打死老师傅,今日终于遇上这么一位明明刀意独特、刀气锋锐,却偏喜欢于方寸之间弄险厮杀的好汉。
    电光火石之间,他极少使用的罡衣浮现,却不是麻衣模样,而是呈虎形,将全身包裹其中。
    刘屠狗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奇大,宛如风箱,吸气间胸腹凭空塌陷去一大块,整个人宛如一头瘦骨嶙峋的病虎,避开了裂肺刀的刀锋。
    他的两条小腿被剖肝刀气一冲,也不硬抗,而是膝盖一弯、两腿一缩,借着这股冲力略微止住下坠之势,随即奋力在紧随刀气而来的剖肝刀刀身之上一个蹬踏,头颅和身躯同时后仰,险之又险躲过裂肺刀气所化的飞锥。
    刘屠狗在空中向后翻了一个跟头,人尚在半空,已觉一股凌厉劲风扑面而来。
    窦红莲飞身而起,一刀显于身前、中宫直入,一刀隐于肘后、杀机暗藏。
    刘屠狗来不及细看,张口一吐,犹如虎啸!(未完待续)

第331章 龙煞 贺首位掌门琞涎叔

    风声如虎啸!
    刘屠狗张口吐出了一挂长风!
    风本无形,其中却夹杂有丝丝缕缕的刀气,生生将这风勾勒成形,如山溪奔流、忽然坠入深涧,立时化为雨丝飞瀑,劈头盖脸、沾衣欲湿。
    窦红莲心中警兆大起,当机立断转攻为守,双蛮刀横于身前,横挡竖挑,刀光如花儿一般绽放。
    叮叮当当!风雨齐至,大珠小珠落玉盘!
    刘屠狗安稳落地,低头一瞥,见胸前和小腿上的虎形罡衣已然支离破碎,不由得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剖肝锋锐、裂肺阴毒,一正一奇,浑身是刺!
    窦红莲被刘屠狗一挂出人意表的有形刀风逼退,落地站定,冷面含霜:“你敢啐我?”
    刘屠狗闻言愕然,他不过是将方才吸入腹中的灵气化为刀气,复又吐出,可不是吐口水啊。
    窦红莲哪里听得进去,怒哼一声,揉身再进!
    “真当二爷是个好说话的不成?”
    刘屠狗毫不犹豫地挺刀前撩,澄澈刀身之上,倒映出一株璀璨灵根。
    顷刻间,刀气绚烂、上下纵横,封死窦红莲周身。
    这些刀气由灵根催发,与先前以外界灵气仓促转化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窦红莲步法轻灵、腰肢柔韧得不可思议,竟将二爷的刀气躲过大半,实在避不开的,便以刀气硬挡硬架,眨眼之间已然再次欺身而至。
    见状,刘屠狗顿觉亲切,心道:“方寸之间,这双蛮刀果然可以消妄念、破执着!嘿,俺的屠灭还是一柄短刀时,厮杀起来不也是这般耳鬓厮磨、肠穿肚烂?”
    他也不收刀,手腕一翻,屠灭刀身一横,斩向窦红莲脖颈。
    短刀刁钻凶险,长刀亦可仗势欺人。
    窦红莲将头一偏,双刀交叉,将屠灭刀架在肩头,毫不停留地继续前冲,剖肝裂肺与屠灭刀刃相交,带起一溜火花。
    刘屠狗双手握住屠灭刀柄,狠狠向下向内一压,刀尖仰而向后,刀刃挡住短刀,刀柄转而向前,撞向窦红莲怀中。
    少女紧握双刀,虽不致脱手,但终究气力不足,被屠灭刀蛮横一格,身躯不由自主有些偏移,面对如撞锤一般的屠灭刀柄,已是格挡不及。
    恰在此时,异变陡升!
    一条色如墨染的黑色蛟龙自窦红莲肘后腋下钻出,龙首张开大嘴,朝着刘屠狗握刀的双手狠狠咬下!
    这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变生肘腋了,刘二爷却似早有预料,不知何时,刀柄上早有一株灵根摇曳,灵根上仅存的那枚叶片一抖,吐露耀眼芳华,细密的刀气瞬间将黑色龙首搅散。
    只是不等刘屠狗松口气,耳后风声乍起,另一条黑龙绕颈而至!
    两臂龙纹,自然有蛟龙两条。
    这才是双蛮刀气的真面目?倒是与阿嵬的阴山龙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屠狗不由得暗叹一声,哪怕窦红莲的神意远及不上自家的纯粹坚韧,奈何人家多一把刀呦!说不得今天只能以力压人了,算是胜之不武。
    说时迟那时快,屠灭刀柄摧枯拉朽般撞烂拦路的黑龙,在窦红莲肩窝重重一点。
    窦红莲闷哼一声,终于拿捏不住气血和刀气,踉跄后退,两臂蛟龙消散于无形。
    她站稳身形,抹去嘴角一丝血迹,目光凶狠、斗志犹存。
    刘屠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论招式,我不及你。”
    窦红莲嘴角一弯,冷笑道:“怎么,真以为胜负已分了?”
    刘屠狗摇了摇头:“镇狱侯的大宗师神意镇压在我心湖识海,如枷锁缠身、沉重无比,平日里运转神意灵感还可,厮杀时却难免慢了一丝。”
    窦红莲两眼一瞪,面露嗔怒之色:“你是想说我乘人之危?还是想说我连不能全力出手的你都不是对手,根本无需再战?”
    “先前或许不能全力施为,可经过与羊泉子一战,我神意愈坚、灵感愈纯,甚至因为大宗师神意加身,刀气之中另有一种沉重坚固之意,威能更胜往昔,即便赢了也不甚光彩。”
    刘二爷很是真诚地道:“厮杀时神意灵感的运转慢上一丝,万一收不住手,一不小心杀了你,我可不好向镇狱侯交待。”
    说罢,他很是干脆地一扬手,屠灭刀化作一道青光,再次飞回了殿内。
    窦红莲一怔,默然无语。
    她登门之前就已经远远瞧见了猛虎踏天柱,方才交手之时,更见到了虎形罡衣和吐气如刀,心知即便在师尊神意镇压之下,刘屠狗依然能令灵感真形离体、战力犹存,这才抛却心中顾虑,全力运使灵感气象,唤出了两臂蛟龙。
    只是不成想出其不意之下仍是不敌,可不敌便是不敌,更何况“吞天病虎”有此修为,于诏狱、于重建北宗极有裨益。
    窦红莲想通此节,收起双蛮刀,笑容和煦,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那师侄女就多谢小师叔不杀之恩了。”
    见少女魔头这么个做派,刘二爷不免有些头大,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他转过身,见一匹银马正在大殿墙角探头探脑,不由得板起脸道:“你这夯货来得倒快!我还以为马爷此时仍在后殿酣眠呢!”
    阿嵬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而至刘屠狗身前,讨好地道:“二爷出手如石破天惊,吓也吓醒了,哪敢不麻溜儿地过来伺候着?”
    它嘴上说着,瞪得溜圆的大眼却往窦红莲的小臂上瞅去。
    窦红莲立刻察觉,冷笑道:“怎么,见到我归流堂的镇运龙煞,嘴馋了?”
    阿嵬自知惹不起,连忙摇头晃脑地道:“小的不敢!阿嵬先前不止一次见过窦少主臂上龙纹,可若非您方才动用,竟然丝毫没有发觉这是地煞所化,小的实在是佩服。”
    窦红莲笑容玩味,上下打量着阿嵬:“若是你自打生下来就被种上这些东西,十几年过去,只要还没死,也能做到不漏分毫。你得了灵应侯部分传承,既然认得此物,就该知道这龙煞比之寻常龙气,要凶戾十倍,说是镇运,不如说是以气运为食……”
    阿嵬被女魔头瞧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家的阴山龙气招人惦记,很是谄媚地笑道:“窦少主说笑了,您这两条龙煞气息纯净,可见挑食得很,怕是并不以寻常气运为食?”
    一旁的刘屠狗听了,微一思索便即了然,他当初筑基靠的是老狐狸所授的《心血淬刀经》,过程凶险无比,而窦红莲显然就是靠这种煞之法了,回想起方才那狰狞的龙首,想来也并不轻松。且听阿嵬的意思,这龙煞似乎是有灵之物,比之任西畴脸上的黑色火焰刺青,想必要高明许多。
    这样看来,当年得到灵应侯遗泽的,不止谢山客一人,至少魔门归流堂怕是也分了一杯羹。相应的,宫中大太监黄清水、杨焰婵那噬人精血的魔功,料想也不是凭空得来。
    想到此处,刘屠狗抚掌笑道:“我先前还奇怪,魔门怎会许你这个一堂之主入诏狱任职,原来是养不起,索性派你来跟着镇狱侯一起吃大户了。”
    闻言,窦红莲横了刘二爷一眼:“姬室独大,是这周天下最庞大的世家、最强盛的宗派,天子自有恢弘气度。咱们这些人卖身投靠,与姬室各取所需,谈不上谁吃谁。更何况气运这东西不能乱吃,越是庞大驳杂,对根性、修为的要求越高,也越容易成为修行的阻碍。谢山客虽不修气运,但他妄想一力担起天狱山无数年积攒下的冤孽,近三甲子都未能破境神通,个中道理其实差不多。”
    她略作解释,仍是看向阿嵬道:“不过阴山龙气可是好东西,听说为了将其引出万人窟,贺兰长春连亲爹都给活生生献祭了,还用数千精锐战士战死前的血气,将龙气中蕴含的死气、怨气抵消大半,达到可以吸纳入体的地步。眼看大功告成,不成想竟被你半路抢走了三成。无心纸除了记载有灵应侯的部分传承,果然另有玄妙。”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轻笑一声:“你在白马寨后山失踪之后,也不知遇上了何等机缘,竟将腹中的阴山龙气一举炼化、融入自身血脉,否则即便是我,怕也忍不住要破个例了。”
    阿嵬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却忽然发现二爷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连忙赔笑道:“二爷找小的有事儿?”
    刘屠狗咧嘴笑道:“出去了一趟,着实乖觉不少。本来呢,你吃了无心纸,学了其中的劳什子功法,我也懒得过问。可如今你摊上事儿了,许多人逼着二爷我带你南下,去那湘戾王陵墓中走上一遭。这可不是啥轻省的活计,比当日灵应侯府中凶险何止十倍。你说说看,二爷该如何整治你才好?”
    窦红莲也在一旁附和道:“说的是呢,单单无心纸已是如此不凡,若是与多情笺合二为一又会如何?连本座都想一探究竟了。”
    阿嵬心里咯噔一下,总算是反过味儿来,知道给自家二爷惹来了天大麻烦。
    它一张马脸顿时垮了下来,连忙讨饶道:“二爷呦,当初那不是我灵识未开、懵懂无知嘛,哪里晓得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哇?您就看在我当坐骑兢兢业业的份儿上,饶过我这一回吧!”
    刘屠狗满脸嫌弃之色:“别啊,马爷继承了灵应侯衣钵,将来那是能封武侯的,说不得天子的西征大军都要倚重你降妖伏魔呢,谁敢再拿你当坐骑使唤啊。”
    听了刘屠狗的调侃,阿嵬的大眼珠子转了转,终于确定二爷没有真的发怒,这才腆着脸小心翼翼地道:“瞧您说的,二爷面前,小的哪里敢放肆!不过您想啊,以后小的当真封了侯,您出门跟人一提,那多有面子!”
    刘屠狗着实被这夯货气地一乐:“好好好,我索性封你做先锋,南下路上遇到厮杀,你头一个上!”(未完待续)

第332章 拖刀

    大周中原才入深秋,比阴山更为遥远的北方,贺兰原上早已飞雪漫天。
    草原上无人不知,这片水草丰美的辽阔原野,正是如今黑狄最为强盛的三大部族之一——贺兰氏的发源之地。
    在贺兰原偏西的位置,自南向北,有一道虽不甚绵长却终年积雪、高耸入云的雄伟山脉,名曰贺兰山。
    每年春天,贺兰山各峰位于云层之下的冰雪便会消融,汇聚成无数条晶莹透亮的山溪,辗转注入山脚下蜿蜒曲折、宛如玉带的贺兰川。
    皑皑白雪、清清溪流、滔滔河水,在热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芒,最终沿着九折十八弯的河道流布四方,滋养着在这片沃土上生息繁衍的贺兰氏族人。
    在贺兰氏族人心中,贺兰川无疑是全族的圣河。
    作为圣河的源头,贺兰山更是贺兰氏永恒的圣山。
    牧人们苍凉悠远的歌声中,总是绕不开这座巍巍圣山。
    一首最为古老的歌谣里唱道:“云层之下归大汗,云层之上归元老。那云雾缭绕、忽明忽暗的山腰,连接神座与世俗之地,是苍鹰和黑狼的栖身之所。”
    在最初的时候,歌谣里的大汗自然是指贺兰、祁连、渤海三部在内所有狄人共尊、独一无二的那位汗庭之王、天之骄子,然而到了如今,指的则是贺兰一族自己的汗——贺兰汗。
    云层之下的贺兰汗代代更迭,然而终许多贺兰氏族人一生,都未曾听说云层之上的元老换了人。
    绝大多数贺兰武士最热切的野心和至高的荣耀,只是进入位于各峰山腰处的苦修士营地,默默磨砺爪牙,等待有朝一日,成为侍立在神座之下的苍鹰,亦或匍匐在大汗脚边的黑狼。
    一座巍峨雪峰的半山腰上,一个精赤着上身的中年汉子正在雪中练刀。
    他看上去颇为瘦小、皮肤黝黑,脑袋又尖又小,眼睛却出奇的大,还留了两根十分难看的鼠须。这样的相貌身形,别说在以壮硕彪悍为美的黑狄,便是在相对羸弱的周人之中,也同样会被厌弃轻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独占这座雪峰上的营地,且无人敢提出异议。
    只因他是贺兰王帐三万金狼军的大统领,只因他双手中握着一柄凶名赫赫、杀敌无数的大弧刀,只因他是萧驮寺。
    萧驮寺周身热气蒸腾,双眼明亮而慑人,目光始终落在大弧刀同样明亮的刀身上。
    这柄长度、宽度都极为惊人的凶残长刀,因其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弧度而得名。
    随着萧驮寺的辗转腾挪,大弧刀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亮却转瞬即逝的弧线,却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声响,没有带起哪怕一丝微风,没有惊扰哪怕一片雪花。
    明明是战阵杀伐之刀,以沉重雄浑称雄,在簌簌而落的漫天鹅毛之中,却能不沾片羽。
    他演练许久,终于停下,单手拖刀在地,仰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练到这个地步,再遇上那人,应当不会再被那柄娘们儿才会用的纤细长刀轻易黏住、无法挣脱了吧?”
    想到当日金城关下,被那个黑衣校尉当着他的面、一刀斩落中军大旗的奇耻大辱,萧驮寺的面容就有些狰狞。
    他转头看向身后屋舍的阴影处,狞声道:“贺兰长春如何了?”
    阴影中单膝跪着一个同样**上身的壮硕狄人,赫然是一名金狼军中最为精锐的金狼斥候,恭敬道:“禀告大统领,南原新王已经得到南原所有部落的效忠,几次外出征战劫掠,已让南原恢复了元气,甚至更胜先前。近日他与南原附近的几位金刀领主来往密切,已经得到了其中一位的公开支持。”
    萧驮寺闻言怒气上涌,骂道:“废物!老子担了天大的干系助他成事,还受了那样的屈辱,以致被大元老责罚,不得不抛下大军,在此静修思过。他竟然还磨磨蹭蹭、畏首畏尾?难道他不知道,周人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两年多了!”
    那名心腹斥候不敢看萧驮寺的脸色,深深地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长春王爷杀父自立,惹得众多王爷和领主们不快,若非王爷得到了您和伯颜大巫的支持,成就了大愿魔神,忽术赤的爪牙部武士也极为凶悍,只怕根本不会有人支持他的野心。毕竟,大汗还没……”
    “杀父自立?黑狄汗庭里那个小娃娃的祖先、曾经草原上不落的雄鹰,不也是杀父自立?”
    萧驮寺哼了一声,将手中大弧刀狠狠一顿,锋锐的弧形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入脚下青石之中。
    “贺兰长春错不在杀父,而是错在他太过愚蠢,竟然让人在万军之中抢走了即将到手的猎物,大愿魔神无法真正圆满!若非如此,老子又何须在金城关下弄险,配合他一起演戏,骗来贺兰楚雄和几位金刀领主的气运作资粮?长者们传唱的史诗里,有哪一个贪狼魔神会如此不堪?”
    他说着,皱眉看向金狼斥候:“贺兰楚雄怎么还没断气?二元老的人还在寸步不离地守护他?”
    那斥候连忙答道:“是的,似乎大元老还在大汗与南原新王之间犹豫不决。您知道的,即便是二元老和三元老,也无法违逆大元老的意志。在此之前,包括伯颜大巫在内,萨满教的巫者都不被允许靠近王帐周遭十里之内。”
    闻言,萧驮寺顿时沉默下来。
    作为祖地圣山苦修士中的佼佼者、元老意志最重要的代行者之一、王帐金狼军的大统领,他有资格对贺兰楚雄这个有些软弱的贺兰汗心生不满,甚至转而公开支持其他更合适的人选,比如……贺兰长春。
    狄人,从来只敬畏和服从强者!
    大元老就是无可辩驳的最强者,是以在所有贺兰氏族人心中,大元老有着无上的威权,哪怕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已经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名字。
    天空之下,云层之上。
    大元老就是大元老。
    萧驮寺心如明镜,此次大元老亲自下令,名义上是让他静修思过,实则是剥夺了他的兵权。说到底,同样是因为他太过愚蠢,竟然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周校尉击败,大旗被斩断、贺兰楚雄也在重重护卫之下被人重伤。
    这是极严重的失职,更是难以洗刷的耻辱!
    最可笑的是,贺兰楚雄竟然伤而不死!
    这让大元老对三元老的萨满教一系、连同他萧驮寺的能力,都产生了怀疑。
    现在,恐怕贺兰原上所有耳朵还在的人都知道了,大元老对贺兰楚雄和贺兰长春两人都不甚满意,是以迟迟没有做出决定。而这种犹豫不决,对作为挑战者的贺兰长春是极为不利的。
    长久以来,对贺兰汗位的争夺可以见血,但不能多到让整个贺兰部因此虚弱,可以出现僵持,但不能让汗位空悬太久。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挑战者的力量和智慧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对这样的蠢货,大元老可从来不会手软!
    念及于此,萧驮寺很是恼恨,恼恨贺兰长春不够果决。
    他愤愤地想道:“贺兰长春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妄想依靠拉拢盟友取得汗位?难道他不知道,黑狄就是因为在弱小时成为了周人的盟友,才得以强壮到可以反过来劫掠周人吗?真正的强者从不需要盟友,那只是在培养未来的敌人,还会让自己变得软弱!”
    “他为什么不带着那个叫忽术赤的奴隶万夫长,还有那些凶悍的爪牙部武士,去将贺兰楚雄彻底杀死?”
    “嗯?为什么不?”
    “首先,我需要找个充足的理由下山。”
    萧驮寺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忽地开口问道:“打探清楚那个周人黑衣校尉的底细了吗?”
    “打探到了,黑鸦校尉刘屠狗,原本在幽州朔方边军中任职,金城一战之后,黑鸦卫全卫人马被征召入京,隶属诏狱麾下。”
    萧驮寺点点头,吩咐道:“你去云层之上禀告一声,就说苦修士萧驮寺请求下山!同时,替我知会大周边军,就说原金狼军大统领萧驮寺已卸去军职,仅以贺兰山行走的身份前往大周京师,让他们放行!”
    他说罢,丝毫不顾及心腹斥候脸上的错愕神色,倒拖着刀,缓步向山下走去。
    “若是大元老和周人问起,就说萧驮寺此行,只为报仇……雪耻!”
    语声渐远,笑声又起,飘荡于山间。
    当夜,漫天风雪之中,贺兰汗贺兰楚雄暴毙于王帐之内,王帐护卫尽数殉主而死。
    当夜,有贺兰山苦修士一人,顶风冒雪,拖刀南来。(未完待续)

第333章 奏对(上)

    北地的风雪再大,距离飞到京师,化为瑞雪满中州的雄奇景象,总还有不短的时日。
    依着时令,若没有那场惊世骇俗的暮雨落花,只怕如今城中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们还在日日呼朋引伴,或乘肩舆、或持竹杖,登上那雁丘山罗浮顶,边欣赏着南去的漫天雁阵,边在阵阵雁鸣声中饮酒作歌。
    所饮之酒自然是上等的罗浮春,所作之歌则大多是感叹年华易逝的哀婉之作。尤其是客居京师的南方读书人,面对此情此景,总免不了思亲怀乡之情充盈肺腑,随着酒入愁肠,多半就化作相思之泪了。
    因着这个缘故,“罗浮雁鸣”得以列入“中州十大观”,成为闻名天下的胜景。
    只是今年格外不同,先有吴二三在罗浮顶杀得人头滚滚,后有暮雨落花这等不祥之兆,“罗浮雁鸣”就少有人提及了。
    “嗈嗈兮寒雁鸣云,凛凛兮霜风袭户。”
    须发皆白、疲态尽显的大周天子斜倚在软榻上,轻声吟了两句前人诗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秋日晨光映照之下,禁城依旧巍峨壮丽,却阻挡不了寒意的滋生。
    哪怕大明宫东暖阁内已早早添置了火盆,温暖如春日,寿数无多的天子依旧受了些风寒。
    “陛下?”
    侍立在侧的老太监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见天子捂着嘴摆了摆手,连忙快步走到窗前,把唯一一扇开启着的窗户关死,将窗外隐隐传来的雁鸣声连同深秋的寒意尽数阻挡在外。
    天子止住咳嗽,叹息一声:“吴卿,这世上当真有佛门所说的轮回吗?”
    软榻之前,镇狱侯吴碍端坐在一个红漆雕花的圆凳上,哪怕眼见得天子龙体抱恙,依旧神态恬静,全无臣子该有的哀戚关切模样。
    他闻言轻声答道:“如陛下所知,臣入朝前是黑莲一脉现在佛主座前护法,却不是未来佛主的护法,并不通晓轮回之事。”
    天子抬起手,以手指朝吴碍的光头点了点,无奈道:“你啊,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朕这个快死的老头子?也是,即便是谷神殿里的老祖宗,也只是岁月悠长,终究难逃意散神消的那一天。佛门至今连个天人也没有,又如何有立下轮回的能耐?”
    吴碍默然不语,佛门兴起太晚,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此时的天子,全无大朝会上震慑四方、令天下雄杰皆束手的深重威严,便如一个风烛残年的寻常老人,只是兴之所至,想和他这个身份特殊的臣子说些家常话罢了,更加不需要去刻意逢迎。
    “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
    天子目光中透出追忆之色,缓缓地道:“这句诗是孟夫子所作,朕年轻的时候很是喜欢。记得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在秋日登临罗浮顶,在几个好友面前吟诵此诗,末了称赞孟夫子用字神妙,不说听雁鸣、闻雁鸣,反用了一个数数的‘数’字,实在是神来之笔。”
    说到此处,天子脸上露出温煦的笑意来:“晏浮生那时候自然也不是大学士,但他恃才傲物,对朕这个储君毫无敬畏之意,竟然当场嘲笑朕不学无术,说‘数雁’与‘众山’相对,自然是几只大雁的意思,理解成掰着指头数数岂不可笑?”
    “朕一时不察,出了个大丑,面子上过不去,就强词夺理,说久居京师之人都清楚,罗浮山的雁鸣自入秋开始,一直持续到深秋,且越是临近寒冬,还未启程南飞的大雁就越少,雁鸣声就越发哀切动人。若是见到一只老迈无依的孤雁,就更加引人唏嘘感慨,以至于每到深秋,总有几个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臣以‘老雁孤飞、哀鸣南向’为由,情词恳切地上表乞骸骨,生怕走晚了一步就会客死异乡,不能落叶归根。孟夫子这一个‘数’字当真妙到颠毫,道尽了其中滋味。”
    “朕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索性指着晏浮生的鼻子质问他,你晏浮生正当年少、自负才高,又如何能体会那些老臣们点数大雁、愈数愈悲的心境?哈哈,晏大学士当时目瞪口呆的样子,朕到今日都记忆犹新。”
    吴碍听了,不由得会心一笑:“臣却觉得,经陛下这么一解释,这原本只是中规中矩的两句诗,陡然变得意境深远起来,当真解得妙!想来晏大学士也是心悦诚服吧?”
    天子很是有些得意,点头道:“在诗赋一道上,晏大学士绝少服人,朕却称得上他的一字之师。”
    他又笑了一阵,气色竟也好上不少,这才收起笑容,有些阴沉地道:“方才说到老臣致仕,贺霆威虽然老迈昏聩,但依朕的本意,只是想把板子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并不想真的杀他。”
    吴碍站起身来,躬身谢罪道:“诏狱看管不严,致使罪臣贺霆威意外身故,臣难辞其咎!”
    天子摇摇头:“你当时在宫中镇守、分身乏术,谢山客又受了重伤,这才让人钻了空子。虽然诏狱确有失职之处,但押解之人既然已经尽数战死,朕也不好苛责太过。吴卿且坐吧。”
    “多谢陛下体恤。”
    吴碍复又坐下:“从小徒口述的现场情形来看,应当不是谪仙帖所为。臣已吩咐小徒尽快查出幕后真凶。”
    天子不笑时,五官轮廓愈见深邃,闻言微微点头道:“真凶要查,会稽贺氏更要牢牢盯住!安抚贺氏的事,朕自会着会稽郡王去办,可如果贺氏心存不满,胆敢有所异动……”
    吴碍立即心领神会道:“臣已命诏狱南衙都统刘屠狗尽快整军南下,他是北地有名的灭门校尉,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据臣所知,五皇子素来与封国中的诸多世家友善,尤其与贺氏来往甚密……”
    吴碍点到即止,天子听了,略带恼怒地哼了一声:“宗室藩王之中,包括朕的儿子们在内,着实有些不知轻重的蠢材,不好好替朕看住辖地里的门阀宗派,反而沆瀣一气,合起伙来欺上瞒下、图谋不轨!”
    “吴卿放心,朕自会吩咐汝南,让他好好敲打一下南方的那几个藩王。你替朕告诉那个病虎山传人,南下若遇阻碍,依律处置即可。”
    涉及宗室乃至夺嫡之事,吴碍自然不能置喙,点头应命之后便转移话题道:“说起谢山客,他已经接下神主符诏,正式受封天狱山主,诏狱的天牢自然不能再放在天狱山上。臣请旨在大甘露寺左近择地重建,一来是借助法十二的白莲北宗镇压冤孽之气,二来法十二佛法精深,或可从新生的怨鬼身上一窥轮回之秘。”
    “嗯?”
    天子心头一动,略一思索便笑着点头道:“准了。天狱山的冤孽之气足够谢山客使用了,既然分了家,吴卿不想再让他占便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样一来,法十二就要平白耗去许多气运,难保不会对你心生怨恨。”
    见吴碍张嘴欲言,天子抬起手,打断道:“吴卿无需多言,白莲北宗尚无尺寸之功于姬室,你方才所言正合朕意。”
    天子将话说到明处,吴碍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不得不起身行了一礼:“谢陛下!”
    待吴碍坐下,天子在软榻上挪动身躯,换了身体另一侧斜倚在身后靠背上,向着门外扬声道:“杨焰婵!”
    语声才一落下,便有一人推门而入,悄无声息地行至榻前,双膝跪地道:“奴婢在!”(未完待续)

第334章 奏对(中)

    “陛下?”
    吴碍目视天子,作势欲起。
    毕竟杨焰婵出自人称“内诏狱”的宫中内务司,如今又执掌了重新得势的御马监,在职司上与诏狱多有重叠,吴碍自当避嫌。
    “无妨。近来的许多事情,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吴卿去,一起听听吧。”
    天子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瞥了一眼跪在脚边的杨焰婵,漫不经心地问道:“昨个儿晌午不到,你就匆匆赶去汝南府里,将那个老鬼吞咽下肚,却直到此时才来伺候,想必是有些不消化?”
    杨焰婵闻言,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奴婢境界低微,以至于误了差事,奴婢该死!”
    “罢了,你师父如何了?朕听说是不大好,已然下不来床了?”
    杨焰婵又狠狠磕了一个头,这才微微抬起头,哽咽道:“若是师父知道陛下如此惦念,便是立刻死了,也定是笑着去的。”
    他说着,已是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滴下泪来。
    “师父说,他年轻时修行太过急功近利,不慎伤了根基,到今日已是积重难返,只恨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实在是罪该万死!”
    天子抬手指着杨焰婵,面朝吴碍笑道:“瞧瞧,黄清水那老货天生一张短命的苦瓜脸不说,更可恶的是笨嘴拙舌,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没成想竟收了这么个伶俐孝顺的徒弟,整日里就知道替他说好话,也不知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
    吴碍笑着应道:“陛下慧眼独具,惜天下英才而用之,圣德昭昭、有如日月,岂止臣等蒙恩深重,即便乡野草木之间,愚夫愚妇、豚犬鸡豸之类,亦感天恩浩荡矣。”
    天子闻言,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朕记起来了,这是前些日子,蓟州渔阳郡郡守刘文殆为蓟州牧陶邺中求情的表文里的话吧,拍马屁拍得如此直白露骨,一时间在朝中引为笑谈。”
    吴碍点点头:“蓟州州城被贺兰长春攻破,死伤惨重,蓟州官员皆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唯独刘文殆上表为陶牧守求情,脸皮之厚、胆气之壮,引得朝野之间人人侧目。”
    天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刘文殆倒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唉……也是北边多事,苦了那里的百姓。”
    他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金城关骑战之前,谷神殿大祭司观星望气,说什么九边星动、杀劫将起,北方有一道逆气上污青天,特地派了左祭酒元丹丘赶赴金城。事后元丹丘传回消息说逆气没有找到,倒是见着了贪狼劫的应命之人,还说自己终究境界浅薄,恐为外相所迷、看不真切。大祭司坐镇甘泉宫不能轻动,朕这才派了苏曼声去北地走上一趟。若非如此,也无需黄清水拖着病体去看守秘书阁,以至于这么快就油尽灯枯。”
    天子说着,就看向杨焰婵。
    杨焰婵心念急转,口中连忙回道:“方才收到苏长史传信,说黑狄龙气似有异动,他尚需在北地多待些时日。”
    天子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他与灵山之间的那点香火情,朕又不是不知道,还要躲多久才有脸回来,莫非要朕开口请他不成?”
    就见这位年迈的天子掰着手指头一一点数道:“灵山王太冲、宁太岳、姚太乙,阴山玄宗晁鬼谷、飞仙观主鲁绝哀,道门各派仅是明面儿上的神通就有一掌之数,这还没算上如朕的秘书阁长史一般与灵山交好的大宗师,还有灵山背后那位不知道死没死的天人……”
    “若非老祖护佑,道门各派之间也不齐心,朕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太子竟还想借道门的势,也不掂量掂量,他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即位,有没有那个本事能驾驭的住?”
    天子边说边摆摆手,止住要请罪的二人:“错不在你们。西征时战殁的就不说了,战后封爵,单是十个侯爵之中就出了四位神通境的封号武侯,更有薛禄安这样封侯数十年后按部就班破境的,两位异姓王就更不用提了。都说神通大宗师能维持五百年巅峰境界而不堕,只可惜啊,这才不过两百年的光景,就已然凋零大半了……”
    “嘿,都说先皇屠戮功臣,殊不知这二百年中朝廷气数散入江湖,皆自戚鼎始!朕再不发起西征,将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哼,朕要让道门连同万柳庄里那个人知道,他们想恢复上古年间练气士替天行道的所谓盛世,不过是妄想罢了!”
    吴碍在圆凳上微微躬身道:“陛下息怒!无论如何,佛门与魔门始终会站在陛下这边,圣人高姓、地方大名纵有私心,亦绝不会坐视人道倾颓而不顾。前些日子,西湖剑宫百里情不顾朝廷猜忌,悍然召集三万剑士齐聚衡山、展露爪牙,想来便是有所察觉,为护住圣人道统、人道气运,已存了必死之心。”
    天子点点头,欣慰一笑:“百里情已将衣钵传给了得意弟子裴洞庭,可见其心意甚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地方上有百里情这等豪迈义士,中枢里有吴卿这等忠贞之臣,朕心甚安。”
    他说罢,朝杨焰婵抬抬手,吩咐道:“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
    方才天子与吴碍谈论那些骇人听闻的周天隐秘之事,若是未曾涉及到他,杨焰婵便跪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恍若未闻、恍若未见,直到此刻方才起身,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软榻之侧。
    就听天子问他道:“昨日汝南在府中,果真与公西、刘二人冰释前嫌了?”
    “依奴婢看,虽不至于冰释前嫌,总算有所缓和,应当不会误了陛下西征的大计。”
    “嗯,汝南还算是个有气量的,不枉朕一番栽培。只是照你说来,汝南以堂堂亲王之尊折节下交,那二人心中竟仍有怨怼之意?”
    杨焰婵听了,沉吟了片刻,方才慎重回禀道:“人心难测,奴婢与这二人交往不深,实在不敢妄下断言。”
    天子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若是说错了,朕恕你无罪。”
    杨焰婵连忙躬身应是,字斟句酌地道:“公西小白有枭雄之姿,但野心似乎不大,从他轻信友人险些身死、以及与刘屠狗相交两件事来看,其人外冷内热,是个重情之人……若朝廷示之以诚、许之以利,应当能为陛下所用。至于刘屠狗……”
    杨焰婵停住话头,向镇狱侯看了一眼。
    吴碍笑道:“陛下面前,杨总管直言便是。”
    杨焰婵朝吴碍施了一礼,继续道:“此人就是头顺毛驴,顺着毛捋就万般皆好,却受不得丝毫摆布打压,否则性子上来,可就一切皆休,天也敢捅个窟窿出来。”
    他说得诙谐,显见得心思剔透,即便吴碍让他直言,仍是尽量委婉。
    天子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说法倒也贴切。吴卿你说说看,病虎石原怎选了这么个愣头青出山行走?”(未完待续)

第335章 奏对(下)

    吴碍闻言,顺着天子的话头答道:“病虎石原行事,历来出人意表,臣也猜不透他所图为何。此次病虎山插手世俗,难保不是妖族的立场生了变数,陛下或可传信薛侯,命他从云州妖王那里试探一二。”
    天子同样摇头:“兰陵入十万大山征讨熊蛮,能够最终功成,其中虽有云州妖王想借刀杀人的前提在,却也是妖蛮能够容忍的极限了。薛禄安为了稳住云州妖王,些许情分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更何况,云州妖王得以成功破境登位,病虎居功至伟,有这份恩情在,只怕薛禄安未必能问出什么。再说了,依着朕看,刘屠狗如何行事,石原未必全能做主。”
    吴碍闻言心中一动,抬眼注意到天子的目光,其中似乎隐含深意,猛然间醒悟过来,笑着反问道:“想来臣认刘屠狗作师弟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
    见吴碍言语坦荡,天子亦是笑道:“你那个徒弟当着黄清水的面,称呼刘屠狗为小师叔,朕想不知道都难。还有那禅宗所谓当头棒喝的手段,朕这个门外汉虽不知个中究竟,听了却也觉耳目一新。只是这禅宗……莫非是某个极为隐秘的佛门隐脉么?非但朕从未听说过,黄清水翻遍秘书阁存档,也没找到半句记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天子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杨焰婵。
    杨焰婵仍是低眉顺目、不闻不见,心中却是大起波澜。只因这些事情,他这个正得势的御马监总管并不知情。可越是不知情,他先前在天子面前一番师徒情深的表演,就越发的可笑。
    不说他麾下那些眼线,便连师父……想必他老人家昨日拖着病体独自遍查秘档、神思消耗甚巨,这才使得病情突然加重,近乎油尽灯枯,可他老人家却一个字都没对自己提起!
    杨焰婵心念急转,知道天子这是怕他骤登高位,难免得意骄纵了些,便顺手敲打一二,倒不至于有什么真正的后患。
    这便是当今天子春风化雨、无一丝烟火气的驭人之术了。杨焰婵相信,蕴藏在那句看似平常的话语里的敲打警告之意,恐怕连近在咫尺的镇狱侯都听不出来。
    想清楚这个关窍,他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说到底,在天子心中,他杨焰婵终究还比不上师父,且越是自作聪明,就越是相去甚远。
    就听吴碍回禀天子道:“这也难怪。据臣所知,禅宗一无庙宇丛林、佛像金身以吸纳香火气运,二无典籍传世、使天下人得闻教义,甚至直到今日,其真正的门人只怕仅仅两人而已。若非与那位佛门前辈有过数面之缘,便是臣也不会相信,佛门之中竟还有个禅宗。”
    吴碍只说禅宗,然而他心中清楚,那位虽只是见过寥寥数面,却令他仰之弥高、深不可测的前辈,自称禅门野狐。
    宗、门二字,放在江湖中意思大概差不多,可若是同属一个教门之内,就是天壤之别。在吴碍看来,恐怕即便是刘屠狗,也没真正意识到其中分别。
    毕竟即便尚无天人出世,佛门却已然是根深叶茂的庞然大物,各脉各宗无论大小,任谁想出头都绝非易事。
    野狐前辈独自一人,却有所谓“教外别传、称佛作祖”的气魄,换做旁人,哪怕是同为大宗师的莲花峰妙珠,吴碍都绝不认为其可以成功。可若是那位前辈,他却当真不敢妄下断言了。
    “哦?”
    天子不由得来了兴趣:“能让病虎石原代为遮掩,想必吴卿口中的那位前辈、刘屠狗之师,竟也是神通中人?嗯,没有山门、没有名声,人丁又如此之少,竟能成就神通,也算是异数了。”
    至于为何不是天人,盖因大周气运自有定数,佛门无天人,这是姬室神主亲口所说,否则天子也不会如此放心地倚重佛门。
    他同样掰着手指头数道:“妙珠、吴卿、禅宗大宗师,再加上病虎石原乃至云州妖王,嗬,佛门不声不响间竟也能凑出五位神通,与道门分庭抗礼?朕只是数一数,就觉心惊肉跳啊。”
    这话就有些诛心,吴碍听在耳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轻笑道:“陛下算错了,阴山玄宗晁鬼谷把宝压在了贺兰长春那个狄人身上,显然是打算吃独食,飞仙观主鲁绝哀虽是个道士,但谪仙帖自有其行事规矩,从不以道门为重。道门神通,不过是灵山三人而已,他三我五,这哪里是分庭抗礼,分明是我佛门大大超出才是。”
    天子听了,又是一阵大笑:“不愧是佛门大德、辩才无双!吴卿是在埋怨朕胡乱攀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陛下圣明,当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自古以来,天下大势就从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尽、算得清的。只因气运之外更有气数二字,不知天数有变,则无以论气运,反之,太过担忧变数而犹豫不决、抑或行止偏激,又无以成事。是以道门有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只要秉持己道、问心无愧,纵然哪一方忽然多出三两个神通,又复何忧,又有何惧?”
    “吴卿果然看得通透。”
    天子赞了一句,接着道:“话是这么说,朕却仍是想感慨一声,人心之险,甚于山川。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辨明敌我,谁敢妄断忠奸?甘露元年是如此,今时今日更是如此。即便天子智珠在握、妙算无漏,将天下和人心玩弄于鼓掌,不仍有那江湖匹夫敢于一怒拔剑、行白虹贯日之举,将棋盘一举掀翻?”
    他看了吴碍一眼:“朕不是说鲁绝哀和姚太乙,他们还没这个本事。朕是忽然想到那个成功刺杀了上古秦王的裴义,他是西湖剑宫下一任宫主裴洞庭的先祖吧?他裴氏自裴义开始就标榜轻权贵、傲王侯的风骨,以为民请命为己任,也不知裴洞庭得了几分真传?”
    吴碍哑然失笑,安慰道:“上古秦王穷兵黩武,百姓苍生深受其苦,故而裴义愤而刺之。陛下乃是明君,便如那刘文殆所言,圣德泽及鸟兽。裴洞庭既然接了百里情的衣钵,便不单单是下一任西湖剑宫的宫主,日后同样也会是陛下的西湖侯、谷神殿的衡山主,陛下大可以放心。”
    闻言,杨焰婵终于破功,欲言又止。
    天子的表情更是变得古怪起来,扭头盯着杨焰婵,语气不轻不重地问道:“你说,朕一意发起西征,算不算穷兵黩武?”
    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祸从天上来。
    杨焰婵面色发苦,硬着头皮道:“奴婢一介阉人,哪里懂什么天下大事……”
    “嗯?”天子的话音里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杨焰婵只觉头皮发麻,立刻扑通一声跪下。
    天子虽老,威严犹在。
    杨焰婵略一思索,便知自己今日肯定是混不过去,索性把心一横,答道:“奴婢只知道,但有奴婢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及陛下的龙体!”
    听到这句有些诅咒意味的回话,年迈的天子却是转怒为喜。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狗奴才,你今日巧言弄舌,说得却全是混账话,唯独这一句……还算入耳!”(未完待续)

第336章 泥塑木雕(上)

    禁城,临渊殿。
    御史中丞张南容猛地将手里的奏折合上,往身前条案上重重一拍,动静之大,引得殿中一众朱衣官员纷纷向他看去。
    按照大周官制,总理朝政的丞相、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连同枢密院太尉并称“三公”,权位、尊荣仅在天子之下,即便王侯亦不能相提并论。
    及至本朝,天子乾纲独断,三公之位尽数虚悬不授,**之外,一应朝政便由内阁诸公共同参赞筹画。其中领衔的几位,谓之“参知政事”,又称“执政”。
    数位内阁执政共分丞相之权,彼此制衡,比之大权独揽的丞相自然相去甚远,但终究仍有几分丞相之实,是以虽无丞相之名,朝野之间仍以“副相”视之。
    天下皆呼为权相的敖莽,便是执政之一。
    御史中丞本是御史台的次席,位列御史大夫之下,但既然御史大夫缺位已成定局,张南容这个御史台的实际掌舵人,理所当然得以跻身执政之列,甚至因为入阁更早,座次还排在敖莽之前。
    眼见这位御史中丞大人罕见的满脸怒容,各部堂院在殿中当值的官员们互相看看,都有些讶异。
    毕竟朝野皆知,出身蓟州范阳郡的张南容虽是北人,但向来性情柔和、谦恭自守,养气功夫尤为深厚,便连天子都曾称赞他“每临大事有静气”,由此还得了一个静气先生的雅号。
    今日却不知何故,张南容竟而动了真怒。
    只见他扭过头,朝身侧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敖执政还没来?”
    眼见得御史中丞忽然开口询问另一位执政的行踪,话语中又隐隐带着怒气,一时之间竟是无人敢应声。
    过了片刻,落针可闻的临渊殿中忽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急不缓地问道:“张大人,究竟出了何事,竟让你动怒至此啊?”
    说话之人,赫然是如今内阁执政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位——临渊殿协办大学士袁守印。
    殿阁大学士乃是超品荣衔,可着紫衣,号为国士,即便前朝的丞相得之,也会欣喜不已。
    袁守印的殿阁协办大学士则只是一品加衔、着朱衣,两者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加衔,又恰恰是内阁所在的临渊殿,便让袁守印位列其他执政之前,距离所谓的内阁首辅,其实只差天子的一个点头而已。
    朝臣们私下议论时都有些惋惜,可怜袁公苦苦等了几十年,始终未见天子松口,最终却只等来了敖莽入阁,其圣眷之隆,堪称本朝百年不遇的异数,如此一来,老大人就更加没了指望。
    张南容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捡起那本被他拍在条案上的奏折,快步走到对面袁守印的桌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袁公请看。”
    袁守印须发已白、老态尽显,佝偻着靠在圈椅里,仿佛前一刻还在打瞌睡。
    他半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目,仔细瞅了瞅张南容的脸色,却并不急着接过奏折,反而开口又问了一句:“跟敖执政夹袋里的人物有关?”
    张南容闻言,便知道自己方才的举止,皆被袁守印看在眼中。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在下可就当真拿不准了。”
    “哦?”
    袁守印这下彻底醒了,疑惑道:“你是御史中丞,素有监察之责,对朝中百官可谓了若指掌,竟还有你拿不准的人?”
    张南容苦笑一声,不由分说将奏折向袁守印手中一塞:“还是袁公自己看吧。”
    袁守印心知此事蹊跷,若是真的牵扯到所谓的“敖党”中人,自己这个老头子多半是被张南容拉做了挡箭牌,奈何年老体衰,反应终究慢了半拍,闪躲不及之下,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奏折。
    “张大人,你这……”
    张南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笑容谦卑,恭维道:“换做旁人,只怕立刻扔了也不会看上一眼的,也唯有铁肩公,向来是大事面前肯担当,又是出了名的体恤后辈……”
    “老夫的性情算是被你们摸透了!”
    袁守印无奈地摇摇头:“这也难怪,只要还赖在这个位置上一日,就仍有不知多少人有求于我这个老朽,要争着抢着叫我一声铁肩公。惠而不费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嘿,铁肩可担大事,老夫从招人恨的铁肩令一路熬到惹人爱的铁肩公,被这六个字压在肩膀上几十年,即便真是铁打的,也着实累得慌啊。等哪天老夫不管事儿了,不求别的,你们别骂我尸位公、素餐公就好。”
    他口中唠叨着,却仍是打开了奏折,才翻看数行,就忽然睁大了眼。
    袁守印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不信,将奏折举得离双眼又近了些,一字一句细看。
    他嘴唇蠕动着,浓密的胡须随之一翘一翘的,竟是在一字一句地默诵。
    这番举止自然落在了殿内诸人的眼中,不由得人人称奇。
    张南容见状,更是心中暗道:“袁公宦海沉浮数十年、城府远胜于我,不想见到这惊世骇俗的奏折,竟也忍不住有些失态了。”
    袁守印还没将奏折看完,就听殿门口有人高声笑道:“怎么今日这般安静,枢密院那边儿可都快开锅了。曹虎头的西征平戎幕府才开张、各路人马赶着来拜门儿也就罢了,那个自称神将之后的哥舒东煌履新平戎司,更是出了好大的风头。”
    遍数当今朝堂,有资格有胆量在临渊殿如此喧哗的人物多多少少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可真会这么做的,除了敖莽,还当真没有第二个。
    话音伴随着脚步声响,一个中年朱衣官员甩着袍袖,快步疾行而入,虽说相貌普通,然而顾盼之间却自有威严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可不正是执政敖莽。
    他走进殿中站定,见袁、张两位执政一坐一立,看向他的目光之中都透着几分诡异,不由得好奇问道:“铁肩公、静气先生,两位老大人可是有事?”
    袁守印与张南容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彷佛心有灵犀,御史中丞大人仰头看向殿顶的彩绘,边看边小声地啧啧赞叹,仿佛今日第一次得见。
    袁守印则是将目光移回到了手中的奏折上,亦是读得津津有味。
    “嗯?”
    敖莽扬了扬眉毛,快步走到袁守印桌前,探手就将那本奏折扯到手中,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老人,语气恳切地道:“我看铁肩公近来身子骨不大好,莫要太过费心劳神,些许杂务,莽自会料理妥当。”
    他说罢,方才低下头,顺口念道:“《谏天子兵事疏》?长安令臣于获麟昧死以闻……”
    敖莽猛地收声,边侧过脸去,边将手中奏折重重合上。
    他扬起头,冷笑道:“这倒是奇闻一件,一个小小的长安令,竟敢妄议朝政、阻挠陛下的西征大计?”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奏折掷回袁守印案头,竟是不准备再看上一眼。
    “张大人你瞧瞧,咱们眼前这位,就是那等立刻扔了也不会看上一眼的聪明人啊。”
    袁守印往身后一靠,悠悠的道:“敖执政这就要撂挑子?”(未完待续)

第337章 泥塑木雕(中)

    敖莽闻言,毫不脸红地摆摆手道:“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袁公大可端坐中枢,莽自当服其劳。可这个……”
    他指着那封奏折道:“摆明了是要劝谏天子、抗拒大政,弄不好就是一桩人头滚滚的大案,铁肩公不先给咱们定个调子下来,莽岂敢擅作主张?”
    袁守印嗬嗬一笑,也不知是褒是贬地感慨道:“你倒是机敏果决,怪不得世人都说,若论本朝脸皮哪个最厚,敖执政不作第二人想。”
    敖莽一甩袍袖,略微弯腰,朝袁守印揖了一礼:“老大人谬赞啦。”
    袁守印见惯了敖莽的做派,倒是并不因此动怒,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若是老夫没记错,这个于获麟正是得了你的举荐,这才得以在江南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令任上连连升迁,前不久才进京做了长安令吧?”
    “袁公明见!”
    不等敖莽开口,张南容已是抢先一步应道:“长安令品级不高,身上的担子却着实不轻,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亏得是敖执政,这举荐起人才来,从来是不避嫌疑。先前抬举门人做了万年令犹不知足,还想着把手伸到长安县衙里去。也难怪京中百姓都在说,遍数京师二十八坊,除了天子禁城和权贵遍地的簪缨、叠笏二坊,就没有你敖相爷做不了主的。”
    敖莽听了便笑:“静气先生所言甚是啊!若是当了官还做不得主,又何必当官?莽为官多年,最恨的就是上官庸碌、同僚掣肘、下属无能,我却屈居其间,非但做不得主、办不好差,更有那等自己不肯做事的賊厮鸟官,个顶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梗着脖子,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通,忽而转头看向张南容,笑道:“可既然铁肩公和静气先生都开口了,本官又确实是于县令的举主,依律理应避嫌。两位可是都瞧见了,本官方才只念了个开头,对奏折后面的言语,无论其是否狂悖犯上,俱不知情!”
    张南容笑容恬静,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答道:“敖大人愿意回避,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幸而当今天子气度宽宏、雅量豁然,素来不喜株连,否则……说句不当说的话,这种事若是搁到先帝朝,敖大人不止要回避,更须主动上表请辞,回府闭门待罪呢。”
    “是这个理。”一旁的袁守印忽然发声。
    他面容平静,似乎未将敖莽方才那一通夹枪带棒的议论放在心上,看向张南容道:“既然敖执政要避嫌,便是只有你我二人了。这封奏折……由谁递上去?”
    “且慢!莽还有一言,实在是不吐不快。”
    敖莽忽然出声,拦下眼前两位内阁执政。
    他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依次将二人打量了一番,这才露齿而笑道:“既然天子圣明若此,我等臣子遇到疑难事,又岂可不慎之重之,勉力为君父分忧?如若非但不能分忧,还要惹得陛下伤心恼怒,岂不有失做臣子的本分?”
    听了这话,张南容笑容一滞,饶是以他性情之柔和,声量仍是不由自主地升高了些:“难不成敖执政想要压下此事?莫非大人不懂得回避二字的意思吗?”
    敖莽丝毫不以为意,仿佛前一刻还唯恐惹祸上身、说要避嫌的人不是他一般,当即拧眉瞪眼道:“莽方才说平生最恨做不得主,张大人以为是本官在放屁吗?我敖莽举荐的人,即便罪大恶极,在处置之前也该容我说句话吧?莫说是在这临渊殿里,就是天子面前,我也是这样回话!”
    他咆哮了几句,似是觉得不妥,又压低了嗓门继续道:“张大人方才也说了,天子宽宏有气度,想来纵使那于县令在奏折里说了些难听的话,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甚至掀起大狱吧?”
    张南容深深地看了敖莽一眼:“敖大人!你熟读经史,应当知晓当年戚鼎之事吧?当真不怕结党、跋扈这四个字压下来,让你粉身碎骨?”
    他以手指天,丝毫不假辞色地道:“敖大人也知道此地是临渊殿?正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陛下赐下这殿名,就是意在告诫我等,心里头要时刻记着居安思危、临渊止步!唯有如此,方可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这君臣之谊才可得其长久!”
    张南容的声量越来越高,又提及了天子对臣下的期望和教诲,包括袁守印在内,整座大殿之中无论远近,再也没人敢安坐其位,纷纷起身,随着这位御史中丞一同面向太和殿方向,静静地躬身行礼。
    唯独敖莽一甩袍袖,也不行礼,更将双手负于身后,睥睨四顾,尽显狂放之态。
    一时之间,人人侧目。
    他立身临渊殿中,面上虽无倨傲之色,话语之中却有铿锵金铁之音:“本官不是不知晓临渊止步这个道理,自认亦非结党之人,然莽既受陛下之恩深重,自当竭诚报效,唯恐天下雄杰不知陛下求贤若渴之心。是以每见英雄未曾得志,或将陷于沟渠,困顿潦倒、不得伸展,敖莽必对之曰:‘君困顿至此,非天子无道,乃莽之过也!’”
    “两位老大人,殿内诸公,我辈既食君禄,遇上此等情形,又岂敢因私废公、自爱羽毛,不救济之、举荐之、鼓吹之,使其得脱樊笼、青云而上,效命于天子阶前乎?”
    “这为天子惜才的事儿,怎么能说成是结党呢?”
    “本官与长安令,有公义却无私交,然若能为天子救下此忠贞耿介之臣,莽当仁不让,又何惜此身?”
    敖莽说罢,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众官员神情各异,然而无论这心里头信或不信,面上总不免流露出几分敬佩之色来。
    张南容半张着嘴,愣怔半晌,方才无奈地道:“敖执政意气激昂、雄辩无双,实在是叹为观止。无论于获麟是看不清大势、妄想邀买名声的蠢货,还是冒死谏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忠直臣,无论你敖执政是铁了心要护犊子,还是当真想要不惜代价为国留贤,这些我张南容都管不着。只有一条……”
    “这等事虽说后果可大可小,可既然出了,如若天子威权因而受损,我等身为内阁执政,就肯定是难辞其咎。”
    他说着,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罢了,敖执政无论气魄、才具,皆胜我张南容十倍。西征在即、诸事繁巨,敖大人绝不可有一日远离中枢。本官是御史中丞,失察之罪无可推脱,若要救下于获麟,便由我去向陛下请罪吧。”
    说罢,张南容迈步过去,伸手就要拿走袁守印桌上的奏折。
    却见袁守印冷不丁探手按住了那封奏折,细瘦干枯的手指在皮面上滑过,竟似有些爱不释手。
    他轻咳了一声,迎着敖张二人的目光,微笑道:“刚才两位大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老头子插不上话,就将这奏折上的词句仔细回想了一遍。依老夫看啊,其中的文采算不得如何出众,难得的是骨坚皮硬、气息贯通,读来颇为提神儿啊。”
    张南容听了不由得一呆,有些不可置信地道:“铁肩公?”
    就见袁守印颤巍巍地自桌后走出,边走边随手将那封奏折揣入袖中:“张大人,老头子年纪大了,难免眼睛花了些、耳朵聋了些,却也知道,底下的人暗中编排咱俩,都要说一句什么……什么老朽铁肩如泥塑,先生静气作木雕。想必你也听说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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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