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百骑长中狂妄第一
杨雄戟退回刘二哥身后,这厮看似粗豪,实则奸猾入骨,该横行霸道时绝不温良恭让,力不如人时也知道避敌锋芒,反正天塌下来有大高手刘二哥顶着。
刘屠狗看向来势汹汹的十几位百骑长,发觉都是年轻气盛之辈,并不比自己大几岁,浑身洋溢着阳刚青春之美,杀气却有些绵软不足。
这让二爷想起了了一个人——袁节袁四郎,青屏山上那个将门虎子就是这般气质,当下对眼前这些人的来历就有些了然。
十几骑中打头一位手中还提着长弓,显然是方才放箭之人,圆髻无冠,铁盔挂在坐骑一侧。
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庞却微黑泛红,应是常受风吹日晒,唯有一双手掌通体洁白如玉,掌心掌背的颜色竟然没有差别,两个大拇指上各戴了一枚黄褐色扳指。
这种扳指多为鹿角所制,侧面呈坡形,在军中十分流行,与此人白玉一般的手指两相映衬,十分醒目。
刘屠狗五感通幽,看出此人并不是本身肤质如此,而是手掌上长了一层奇异的角质老茧,若只是因为练箭还不至如此,应当是练了某种能改变体质的奇异功法,与张金碑的开碑手有异曲同工之妙。
提弓少年居高临下,开门见山道:“我叫董迪郎,越骑校尉董允是我爹,听说有人占下了朔方第一百骑长的名号,特意带兄弟们来瞧瞧。”
一师万余骑的朔方军中只有两位封号校尉,不同于名不副实的先登校尉,越骑校尉是事实上的二号实权人物,仅在朔方将军之下,所部越骑卫两营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
当日张鸢所在的云骑卫也是如此,战力非比寻常。是以封号校尉这类重要官职的任免尽数操之于上,连所属将军都不能干涉。
惹来董允那出了名跋扈的儿子,二爷早有预料,算不上无妄之灾。说实话,这帮在朔方城后台硬实无人敢惹的少爷们能忍到第六天才出头,已经让刘屠狗刮目相看。
他负手而立,豪爽道:“既然出了城,就该依着我的规矩,本百骑长说话算话,哪个能挨住一掌,便许他入我先登第四旗做一名什长!”
董迪郎一滞,身后百骑长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谁起了个头,蓦地哄然大笑起来。
有人边笑边竖起大拇指:“果真是第一百骑长,狂妄第一!”
二爷才懒得再费口舌,抬脚往地上轻轻一跺,整座城门仿佛都因这一脚晃了一晃,当场有两匹马受惊暴起,如同遇到了某种天敌。
马上两名百骑长都不是庸手,大声叱骂一声,扯住缰绳狠狠一勒,硬生生将惊马定在原地。其余人也是手忙脚乱,极力安抚住自家坐骑。
一片混乱中,刘屠狗已经跃上董迪郎坐骑,一脚蹬向这位少年胸口。
才说是一掌,怎么用脚?
董迪郎怒气上涌、脸色更红,抬手就是一拳轰出,狠狠砸向刘屠狗脚心。
二爷轻笑一声,改蹬为踩,如同登梯,在董迪郎拳上借力,轻飘飘跃上对方头顶。
董迪郎一张脸已经黑成锅底,另一只白玉手掌并指如刀,反手上撩,切向刘屠狗小腿。
这一掌看似普通,却有一股千锤百炼的锋锐意境,刺激得刘屠狗腿上寒毛直立。
名门子弟就是有这般好处,所习都是一等一的绝学,即便先天禀赋做不到自出机杼灵而感之,单凭着家传绝学的意境,假以时日达到半步灵感的准宗师境界并不算太为难。
掌白如玉,用掌如用刀,正是越骑校尉董允的看家绝学,切玉刀法!
刘屠狗咦了一声,心中欣喜,走了一条融汇百家之长路子的二爷,最喜爱这等奇功绝艺。
他倏地一个翻身,头重脚轻倒栽下来,朝着董迪郎的掌锋一爪抓下。
爪尖与切玉刀掌一触即分,刘屠狗再度冲天而起。
没有灵气外放更加没有附着神意的病虎爪无功而返,董迪郎手掌上那层厚厚角质坚韧非常,甚至还能一定程度上将二爷爪上的力道反震回来,攻守兼备,确实有独到之处。
董迪郎屁股离开马鞍,挺直身躯才要趁势反击,突觉头晕脑胀、浑身剧痛,左右摇晃了一下,翻身从马上掉了下去。
大旗门刻碑之法在老兵痞张宝太手中朴实无华,很难看出门道。换做张金碑则气势煊赫,不但能催生掌风,更能凭借一丝微末意境令人产生天地一掌间而避无可避的错觉,被刘屠狗从容偷师之后推陈出新发扬光大,看似无声无息,却是实打实的宗师手段。
之前一掌拍在傅羊倌头顶,刀气却出现在对方胸口就是运用了这个法门。
这可与隔空打牛一类的下乘手段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二爷隔空所刻的不只是灵气,更有离体后仍能聚散如意的真正神意,对于宗师而言,这种技巧说穿了并不高深,却能直观反映出刻碑人对自身体、气、意、灵的掌控程度。
老兵痞张宝太碗上刻碑,令一只脆弱瓷碗如大鼎搬坚硬沉重,堪称在此道上登峰造极。
刘屠狗与之相比尚缺几分圆熟老辣,所以当日才会用碗将老兵痞的钢刀压成碎片,若是再精纯几分,那柄刀只会断为两截。
但他胜在年富力强,可以及远,如今周身一丈之内心意聚散、神鬼莫测,可在虚实之间伤人于无形,大可以去乡野之间招摇撞骗、装神弄鬼。
只是要对付血气旺盛、意志坚定的武夫,仍是以接触对方肢体的效果最佳,隔得越远就越是难以奏效,碰到同样灵感境界的宗师,这类小手段更是收效甚微。
说到底,刻碑之法的最大功效,还在于凝练神意,而不是打斗伤敌。
董迪郎区区练气初境,单打独斗连杨雄戟都未必拿得下,输得毫不冤枉。
年轻人沉不住气,见到领头的越骑校尉之子掉落马背生死不明,当即有人面色惨白,更多的则是怒目圆睁,齐刷刷抽刀在手。
刘屠狗毫不在意,再次下落后在董迪郎坐骑上蹬了一脚,纵身扑入马队之中。
董迪郎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家传切玉刀终究不凡,一双手掌抵住了二爷的部分神意。
他回头望去,眼神惊诧莫名。
半空中正有一道黑色身影在左冲右突,掌影纷飞,将十几位年轻气盛的百骑长挨个打下马背。
若说原本先登卫军卒被朔方百姓叫做黑鸦只是因为服饰的颜色,今日二爷所为则让这个称号名副其实。
黑袍挥展,扫荡同侪。
朔方百骑长中狂妄第一!
第三十章 什长与马前卒
桑源这些天来看在眼里,每每对躺在地上的倒霉蛋感同身受。
当初也是被刘屠狗随手一抓,整个人就身不由己做了攻城锤的,在他看来,自己尚且如此,这朔方城中真能扛住张旗总一掌的人绝对有,但一定身居高位,湮没无闻被埋没的恐怕是凤毛麟角。
城门外密密麻麻躺了一地的人,二爷挥刀轰开十几匹无主的健壮军马,不免有些失望。
躺在地上的这些人可谓朔方军新一代里的大部分精华,除了董迪郎,竟再无一人能挨住自家一掌,这让二爷禁不住暗叹一声,心道当初能捡到杨雄戟实属异数。
至于那些未到场的老资格百骑长乃至校尉,肯定不乏境界高深意志坚定的人物,却绝不可能放弃半生事业来先登卫做个什长,刘屠狗也没兴趣整天跟那些老兵油子斗心眼儿。
所幸还有傅羊倌和董迪郎这两个意外之喜,也不枉二爷枯等六天。
再加上杨雄戟和资质心性尚可的桑源,总算能勉强搭起第四旗的小半骨架,至于堂堂越骑校尉之子、本身也是百骑长的董迪郎愿不愿意做一名黑鸦什长,二爷咧嘴一笑,这可就由不得他了,他老子来了都没用。
在场一百多名军卒几乎只静默了一瞬,他们并没被大发神威的黑鸦百骑长吓住,反而个个舍生忘死地冲上前,分作十几伙儿要抢回自家百骑长。
没有朔方将军的虎符令旗,根本无法调动一旗以上兵马,这百多名军卒都是各位百骑长从家族里带出来的心腹亲兵,才能时刻跟随,忠心亦是非比寻常。
刘屠狗并不阻拦,只是回身踏出几步,盯住不远处的董迪郎。
以他为界限,身后手忙脚乱抢人救人的一百多军卒没有一个敢越过刘二爷,董迪郎的亲兵也不敢。
“听说越骑卫都是皮甲轻装的精锐斥候,你却穿鱼鳞铁甲,既然老子是董允,为啥不去越骑卫?”
董迪郎翻了一个白眼:“要是你有个霸道不讲理还死活打不过逃不掉的老爹,在家里被管教也就认栽了,乐意上赶着去军营受他的军法?”
刘屠狗撇嘴不屑道:“就你这熊样儿,怕是你想去你老子都不肯要你。”
董迪郎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了,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无赖模样。
刘屠狗不再理他,看向立在一旁耐心等候的傅羊倌,笑道:“羊倌儿秀才,你真名叫啥?”
重新将小羊羔抱入怀中的傅羊倌才要拱手作答,却发现双手给占用了,歉意一笑,只得又把小羊羔放下,郑重行礼道:“卑职姓傅,名阳关。”
末了他又特意强调了一句:“玉阳关的阳关。”
刘屠狗眨巴眨巴眼睛,促狭道:“听着都是一个样,你这辈子是逃不过被人叫羊倌儿了。”
他快活地拍拍手,大声道:“朔方的老少爷们儿,本百骑长原打算招足七日,可如今看来多个一日两日差别不大,今日就此收摊儿喽!”
围观的朔方军民倒还罢了,十几个日日来挨一掌的汉子都面露失望之色,其中一人壮起胆子问道:“刘旗总,我们几个资质差,入不了您的法眼,可您总共也只招到两名什长,总也需要执鞭坠镫的马前小卒吧?”
刘屠狗看向他,是个每天必到的熟面孔,不由笑道:“但凡有胆大志坚的好汉子,都可来我先登第四旗混碗饭吃,只是有一条,你们想学的东西要拿命来换,不是换给我,而是想有所成就必须冒绝大风险,一时不慎死了也是寻常。”
这十几人闻言个个脸上变色,都有些踌躇不决,刘屠狗也不勉强:“想通了便来找先登卫找我。”
沉默半天的董迪郎突然张嘴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却红润了几分,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我算是知道为何有人天天来挨揍了,听你的意思,你愿意教给麾下所有军卒?”
刘屠狗含笑点头,他拍人的那一掌倒没什么玄虚,不过就是蕴含了一丝杂七杂八的特异灵气,姑且可以称之为锻体乙木心刀气,入体后足可让人感受到凌迟之苦,体质稍差或是心智不坚者猝不及防之下,好些的全身暂时瘫痪,更多的直接疼晕过去。
只是醒来之后,自然能发现其中的妙处,有修为在身之人感受尤为明显。此等秘术,不论在哪里都是极上乘的绝学、不传之秘。
董迪郎倒是兴致缺缺,毕竟家传切玉刀也有类似功效,而且循序渐进根本没这么痛苦,仅仅被种了一丝灵气就疼得掉下马背,真修炼起来那还得了?难怪说是要拿命来换。
二爷轻声道:“想真正在你老爹面前站直了,不来先登卫还能去哪儿?”
董迪郎一凛,冷哼道:“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之辈,真以为自个儿能算无遗策、直指人心?这个什长我当了,你可得小心了,别被我取而代之!”
他转而冲着眼巴巴看着他的亲兵一摆手:“你们回去告诉老头子,就说老子去当黑鸦了,早晚有一天要与他平起平坐!”
刘屠狗摩挲着腰间屠灭,对董迪郎的挑衅不以为意,他边迈步进城边道:“真到了那天再耍横不迟,既然现在是俺部下,有两件事需要你办。”
董迪郎牵马跟上,戏谑道:“呦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啊?说吧,好歹我也是朔方的地头蛇。”
刘屠狗也不客气:“第一件,打听一下最近发配朔方的囚犯啥时候到、从哪条路来。”
“晓得,黑鸦向来喜欢收容穷凶极恶之徒嘛,这些罪囚说白了就是给咱披甲人为奴的,能当兵算是福气。我还没干过截留罪囚为私用的勾当,这回正好可以抢几个人玩玩儿。”
“第二件,给本百骑长找到朔方手艺最好的铁匠,我有大用。”
“嗨,朔方城的武库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我带你去选几件就是了。”
刘屠狗停下脚步,盯着董迪郎看了半晌,后悔道:“才见你时还觉得挺爽利,没成想竟是个话唠。”
说话间,杨雄戟、桑源、羊倌儿都跟了上来,还有五个神色坚定的汉子亦步亦趋,领头的正是方才开口要做马前卒的那人。
那人领着其余四人半跪在地,抱拳道:“我等愿追随大人!”
刘屠狗居高临下向他点点头,道:“先说好,生死各安天命,若是依着江湖宗派那一套,你们如今算是不记名弟子,啥时候真有所成,啥时候再恢复本来面目,从今天起,你叫阿大,其余人依次往后排。”
阿大连忙大声应了,站起身后突然道:“大人,我爹就是这城中最好的铁匠!”
“哦?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三十一章 屠灭重铸
一位百骑长、四名什长、五名军卒,这便是如今第四旗的全部人马。
阿大带路,引着其余九人前往自家的铁匠铺。
那是位于东城墙根儿底下的一座院落,与四邻隔开一段空旷的距离,院门前种了一棵桃树,树下开了一口水井。
桃花已开了大半,很是绚烂,不少花瓣飘落在井沿上。
树下井旁放了一把躺椅,一个上身赤~裸的老汉躺在上面假寐,头顶和仍然十分强健的胸膛上也零零散散落了些花瓣,却懒得拂拭,身后院落中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听到脚步和马蹄声,老汉睁开眼睛,见领头的是自家儿子,就有怒色上脸,才要发作,突然看到刘屠狗等人,愣了一瞬,脸上怒色更浓,更有许多悲凉惊恐,人已经不由自由的站起身来。
“几位军爷,可是我这不孝子惹了大祸?”
阿大怒道:“爹你瞎说啥,这位是先登卫的刘旗总,不但收下儿子在马前听用,还要教儿子真本事!”
他说着说着已经不由自主咧嘴而笑,丝毫没留意到自家老爹额头暴起的青筋和颤抖的双手。
横行霸道惯了的董迪郎上前一步,自来熟道:“原来是曹老匠师,你做的刀剑极好,连我爹都说不输京师匠作监,只可惜产量有限。”
这位越骑校尉之子服制鲜明,一身甲兵皆非俗品,曹老汉只略微扫了一眼就心中了然,然而即便是如此人物,也依然以那名刘姓黑鸦百骑长为首,这却是极不寻常的事。
老头脸上挂满谦卑,微微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确实姓曹,些许微末技艺,却是当不得大人的夸赞。”
刘屠狗拱手一礼,温和笑道:“老人家,令郎已入我旗下,为大周效命疆场,事先没有知会老先生,是我的不是,刘屠狗在此赔礼了!”
他说的文绉绉,戏文评书里大将大官礼贤下士都是这个做派,如今对人说来,感觉十分奇异。
曹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中已带上了哭腔:“小人家中还存有一柄古剑器,愿献于大人,只求大人给小老儿留个后。”
阿大吃了一惊,连忙也跪下,不解地叫道:“爹,你这是做啥!”
刘屠狗上前几步,挥袖一拂,曹老头便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曹老头抹了一把脸上浑浊老泪,哀求道:“这朔方城来来去去了多少将军校尉,如大人这般行事的只要不死,定然能立大功、享大名,脚下不知铺了多少儿郎的白骨,曹家人丁单薄,折腾不起,请大人高抬贵手。”
这一幕可绝让刘屠狗意想不到,想起方才抹去五名军卒名姓、由阿大排至阿五的无情举动,不禁汗颜。
他们每一个人身后,又何尝没有曹老头这样有情有泪的家人?如自己这样无牵无挂寄情修行的终究是少数。
二爷洒然一笑:“就依老人家的,刘屠狗绝不勉强令郎就是了。”
曹老头喜道:“当真?大人稍待,小老儿这就去取剑!”
刘屠狗连忙摆手:“且慢,我来是为了请老人家帮我铸刀,并不贪图什么古剑器。”
曹老头露出疑惑之色:“从来是以千锤百炼之法锻刀,只有箭头才以模子铸造,这铸刀二字从何说起?”
刘屠狗笑道:“可不正是有模子么,老人家只管开炉融铁,余下的事情我自己动手。”
曹老头微微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入内。不知大人准备以何种铁料铸刀?”
他嘴上说着,转身前狠狠踹了仍跪在地上的儿子一脚,力道极大,将阿大蹬了一个跟头。
阿大爬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跟在自家老子身后。
“主料已经备下,分量却极少,此外我带了一些青州短刀,其中掺杂了许多东海沉铁,请老人家帮我滤出来,也不知够不够,不知老人家这里有没有?”
一说到兵器铸造,曹老头脸上就有了神彩:“大人,这兵器选料不一定就越纯越好,东海沉铁固然厚重坚韧,却也太过沉重,在锋利上也不及南方铸剑师最喜爱的龙泉铁,再者刀剑一类兵器每打一仗就需报废回炉,造的太坚韧用处不大。”
他看着刘屠狗,意有所指道:“那些真正传世的名剑能够经久不坏,除了保养得当,更多是因为剑身铭刻有玄妙符文,或是落在那有大本领的陆地神仙手里,练成可与血肉合一的本命神兵,只是这都是历代先人留下来的说法,不知真假。”
说话间众人已经进了院落,迎面就是一座极宽敞的铸造间。
炉火升腾、热浪袭人,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汉子正在其中忙碌,或是拉风箱照顾炉火,或是挥锤锻刀,也有打磨兵器的,个个汗出如浆。
曹老头在学徒面前极有威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全去帮着添煤生火,师傅要亲自动手。”
董迪郎看着细细吩咐手下学徒的曹老头,大声道:“哎我说曹老匠师,方才还说要献出家中所藏古剑,这么一会儿就忘了?”
曹老头摘下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钥匙,从中取出一枚,递给阿大:“去,我床下青砖下有个暗格,把里面的剑匣取来。”
阿大脸上吃惊,似乎并不知道自家老爹还有藏得如此隐秘的宝贝,当下答应一声,接过钥匙往后院去了,临走不忘跟刘屠狗躬身行礼。
刘屠狗看着阿大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厚厚帘幕之后,探手取下腰间屠灭,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才道:“我虽然不懂上古练气士的符文之道,也不会陆地神仙的玄妙手段,却决心打造一柄传世之刀,主料便是此刀,请老先生过目。”
曹老头郑重其事接过屠灭刀,细细端详片刻,脸上渐渐露出吃惊的神情。他屈指弹了弹刀身,又用手指在刀锋上一抹,鲜血沿着刀锋滑落到地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是什么铁?如此多的伤痕还能依旧锋利坚韧,怎么可能?”
刘屠狗笑笑:“是我独门修行法里的小手段,以后会教给麾下所有兄弟。”
他身后众人闻言,脸色都发生了微妙而各不相同的变化。
曹老头并不接刘屠狗的话茬,而是伸头向炉内瞧了瞧,几名学徒忙得团团转,炉火已经比才进来时炙热的了许多。
他回头看向刘屠狗道:“既然大人有秘法,老头子就不多废话了。曹家铺子打出的兵器坚韧锋利,靠的其实就是这炉子,如今火候已到,可以将主料投入其中了。大人您看?”
刘屠狗微微沉默,终于点点头。
曹老头一抖手,屠灭刀便被掷入了炉中,瞬间被肆虐的火蛇吞没。
第三十二章 神虎入炉
刘屠狗怅然若失。
屠灭刀微微颤动起来,发出若有若无的哀鸣,炉中跳动的火焰上陡然增添了一抹鲜艳的血红,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曹老头嗅了嗅,感叹道:“小老儿回炉了无数刀剑,还没有一把吞噬的血气能及得上大人的配兵。这把刀,该是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吧?如今血气脱困,以此为主料重新冶炼之后,不知会变成何等样的凶兵。”
刘屠狗嘿嘿一笑,没有过多解释:“既然老先生认为纯用一种铁料不算上佳,辅料该如何调配?”
正巧此时帘幕被撩开,阿大捧了一个剑匣进来,曹老头伸手接过,边打开边道:“既然要铸传世之刀,自然要用久历岁月之料。”
众人的目光都被曹老头手中的通体漆黑的木匣吸引,看其形状,与其说是剑匣,倒不如说是剑棺,掀开后还另有一层木椁,再次打开之后,刘屠狗凝神看去,只见里面躺了一截无柄的断剑。
剑身的断口处十分平滑,似乎是被另一柄利器生生削断。
泛青的剑身上刻有鬼画符一般的暗黄色纹理,只可惜已经残缺不全,剑锋也是暗淡无光,看上去毫不起眼。
刘屠狗拈起断剑,发觉分量不轻,细看剑身上的纹理时忽然心有所感,灵感心湖中似有波澜生起。
他连忙凝神内观,发觉心湖中有半朵血海棠浮出湖面,花瓣摇曳,向二爷传递着一种极复杂的情感,似恐惧又似欢喜。
刘屠狗眉头皱起,这诡异的半朵血海棠扎根在自家灵感后就渐渐销声匿迹,此刻终于肯冒头,必然是因为这半截断剑的缘故。
都是残缺之物,难道相互之间有什么联系?只是不论真相如何,有这么头妖株盘踞心湖要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曹老头见他皱眉,还以为是不满意,忙道:“这剑看似是青铜所制,实则是由多种珍稀材料混合而成,又曾被刻上玄妙符文,我家祖上猜测是上古练气士的法剑,威能无量,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且不谈,单论坚韧锋利,这柄断剑已经远超当今大部分兵刃,只可惜具体的配料合金之法早已失传了。”
刘屠狗闻言一笑:“符文磨灭,无法揣测这法剑的真正来历和威能,但毕竟是古器,久存而意生,做配料绰绰有余,老先生当真舍得?”
曹老头叹了口气:“小老儿从祖上继承下打铁的手艺和这座铁匠铺子,原本还想重现上古剑器的风采,可惜不懂修行,始终摸不着门径,也实在是暴殄天物,还留着它作甚。”
说完,曹老头转过了身,背对炉火。
刘屠狗微微沉吟,心道既然这半截古剑对血海棠有抑制之效,倒不妨融进屠灭刀中,或可以此压制妖株心魔。
他抖手将断剑扔进炉中,想到方才屠灭被曹老头扔进炉中的情景,竟感受到几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快意,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轰隆!
炉火中竟有雷鸣之声响彻,一声压过一声,滚滚而来,声势远比屠灭入炉时强出百倍。
火舌自炉口喷涌而出,反过来包裹炉身,铸造间内气温陡升,令人生出即将炸炉的强烈危机感。
众人连忙齐齐后退,曹老头的白发都变作焦黄,脸上露出极惊骇又极期待的复杂神情。
刘屠狗站在原地一爪探出,巨大的铁青色气爪凭空而现,生生堵住炉口,封住了肆虐的火焰。
众人松了一口气,等看清眼前的异象,或不可置信、或了然、或惊讶狂喜,却没人发出声响。
那只封堵住炉口的铁青色虎爪纹理鲜明,如血管一般的鲜红纹络光华流转,在火焰烘烤之下,将整只虎爪渲染得越发艳丽。
虎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稀薄,渐渐通透起来,可见看见炉内情景。
火焰越发汹涌,那半截断剑诡异地悬空而立,周身几处符文较为清晰的地方有紫色光华缭绕,将火焰驱散,而符文模糊暗淡之处则已经变得通红。
屠灭刀不见踪影。
刘屠狗额头见汗,问道:“还差点儿意思,怎么能再提高炉温?”
曹老头眼睛已经有些发直,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畏,即便他再不懂修行,也瞧得出眼前这名百骑长非同凡俗:“小老儿已经无能为力了,传说上古练气士炼气更炼器,想来还要大人从‘气’这个字上着手。”
他说得绕口,刘屠狗却听懂了。
二爷左爪探出,又是一只虎爪成形,硬生生将之前那只撞入炉中。
空出的右爪一收一探,第三只虎爪又将第二只撞了进去。
炉中火焰一瞬间化成了浓稠的血红色,包裹住紫光闪烁的半截断剑。
刘屠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毫不留余地,一连拍出九爪,最后双手齐出,一对通体血红的巨爪再度封住了炉口。
杨雄戟带头,董迪郎紧随其后,桑源随手拽了有些木讷的羊倌儿秀才,除了曹老头实在舍不得这一生难见第二次的锻造奇景,其余人尽数退出了铸造间,生怕火炉炸裂,来个凄惨身亡。
期间曹老头回头看见儿子要留下陪着自己,不禁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老拳,最后一脚将儿子踹了出去:“混账东西,非要老子绝后?”
拼命压榨周身灵气的刘屠狗闻言,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原本负责鼓风的学徒早跑得没影,曹老头亲自拉动风箱,边拉边叫道:“老子不过了,大人,再加把火!”
刘屠狗猛地抬头,轻声喝道:“来!”
话音未绝,漫天灵气垂落,院落中狂风骤起,将众人衣袍吹得猎猎舞动。
董迪郎瞠目结舌:“乖乖,我要是学会这本事,真可能把老爷子拉下马。”
他看着额头同样有一道殷红竖痕的杨雄戟,眼神炙热。
无数灵气在院中汇聚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旋风气团,稍一酝酿,从那气团中跃出一头有如实质的猛虎,在半空中腾跃奔跑。
炉火中突然传出一声清越的颤鸣,那猛虎一个急停,纵身跃入铸造间中,朝着炉口狠狠撞去。
刘屠狗顺势松开双手,放灵气猛虎入炉。
猛虎庞大身躯挤入炉中,低头一咬,衔住一柄通体血红、周身如波浪般涌动的短刀。
猛虎衔刀,曾显现于刘屠狗灵感中的奇景,真实不虚地再现于天地之间、洪炉之内!
第三十三章 心意为模凶刀成
猛虎入炉衔刀,威风霸道不可一世。
一侧的半截断剑仿佛受到了挑衅,紫芒大作,由竖直悬空变作横飞,剑尖刺向猛虎头颅。
猛虎不甘示弱,抬爪合身一扑,抱住断剑,张嘴便咬。
几乎不成刀形的屠灭柔顺如水,如一条血蛇般缠上断剑剑身,所过之处,暗黄色的符文被尽数磨灭。
失去符文保护的剑身随即融化,化作青紫色交缠的金液,继而与血蛇融汇为一体。
到了此刻,已不再需要添气加火,曹老头松口气之余不忘提醒二爷:“大人,火足够了,可莫要再招神虎,否则小老儿这座炉子真得炸了。”
刘屠狗顾不上回答,已是拼尽了全力。
半截断剑每被屠灭吞噬一分,衔刀猛虎便缩小一分。
正因有了刘屠狗的神意灵气支撑,凡铁血炼不过一载的屠灭才能渐渐压过具备千百年雄浑底蕴的上古剑器,完成蛇吞象的壮举。
刘屠狗真切地感觉到,猛虎缩小的同时,蕴藏在那些被消耗灵气中的神意同样有去无回。
这种心神修为的损耗十分惊人,灵感心湖宛如退潮,水位正以极恐怖的速度下降。
刘屠狗脸色有些苍白,飞速攀升的境界终究不够稳固,看似如无边血海一般的心湖其实虚有其表。
横亘在天际的亘古屠刀一阵晃动,形体变得有些浅淡。
沉淀在湖底的月轮碎片蠢蠢欲动,渐有重新聚合的趋势,最大的一块碎片上半朵血海棠摇曳身姿,无声无息中,许多较小的碎片被吸引而来,附着融汇在一起。
刘屠狗暗自警惕,无论是不请自来的血海棠,还是包裹着许逊全部心意攻入心湖的大月光轮,统统属于短时间内无法炼化无法驱除的异物,自己力量稍弱,保不齐就要造反。
和最早融入的天柱山不同,后者完全是在灵而感之的过程中因见而悟,借助了天地大力,虽来源于裴洞庭的他山之石,却早已变成刘屠狗的本山之玉,没有任何隐患。
此刻若不是天柱山镇压血海,只怕血海棠与大月光轮会更加肆无忌惮。
心中给老裴记上一笔恩情,刘屠狗顾不得心湖异变再加理会,因为此刻屠灭刀的重铸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半截断剑已经被屠灭吞噬,二者融汇一炉,成了一团红紫青黄四色缠杂的金液,青色最多,红色次之,紫黄二色如细缕,整团金液被缩水成手臂大小的猛虎按在爪中。
曹老头在院内诸人的身上扫视一遍,着急地叫道:“大人,可以用来铸造了,模具在哪儿?”
刘屠狗笑道:“在我心中!”
炉中猛虎应声而动,小巧身躯轻而易举钻出炉外,浑身如一颗小太阳般散发着光热,爪中金液之球更加璀璨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如我心意,屠灭化形!”
小巧猛虎在半空中一个翻滚,崩散成一大团灵气,将金液之球包裹得严严实实,随后逐渐伸展拉长,勾勒出一柄长刀的模样。
形体优美,背厚而锋薄,脊直而刃弯,带了几分绣春刀和幽州斩马刀的神韵,却更宽、更长。
一体成型的刀柄为一头下山扑食的猛虎,虎口大张、獠牙毕现,腰身略弯,呈现一个便于持握的弧度,形神俱妙。
长刀通体呈现出古剑器才有的古朴暗青色,刀身上布满奇诡的红色线条,靠近刀刃的部分红中带紫,扭曲奔放如一只猛虎奔腾跳跃,临近刀背的线条则寓玄黄之意,蜿蜒厚重如大岳屹立,端的是神妙无方。
那半截上古法剑所蕴符文剑意,分明是春雷动而大地复苏的博大意境,在熔铸过程中被刘屠狗尽窥堂奥,虽不能立刻尽数占为己有,且断剑符文本就残破,却有了推演补全的一丝可能。
紫雷霸道、黄土厚重,刘屠狗灵机一动,将二者分别与猛虎和天柱融汇为一,竟然出乎意料地极为契合。
至于不曾真正掌握而徒具其形的血海棠和大月光轮,则没有如当日喂刀时那般显现,虚妄如泡影。
刘屠狗灵感中拦腰斩天柱的亘古屠刀终于在尘世间显露真形,虽与真正的灵感之刀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依然撼人心魄,美丽不可方物。
众人叹为观止,曹老头更是目不转睛,激动得浑身发抖,口中不住地喃喃道:“气炼之法,原来真的有气炼之法……”
刀身渐渐冷却,终于彻底成型,未经打磨而锋刃自开,森寒迫人。
刘屠狗抬手握住刀柄,血肉相连的奇特感受透过五指直入心间,人刀之间的玄妙契合,不但之前日日心血淬刀的苦功没有白费,更因亲手以神意铸刀而再上一层楼。
二爷叹了口气:“从今而后屠灭刀再也无法挂在腰间了。”
杨雄戟直翻白眼,继而舔着脸道:“二哥啥时候也把俺的铁戟回炉炼一炼,俺不要猛虎,最好能在戟身上盘一条天龙!”
二爷鄙视道:“惫懒的夯货,自己的兵刃自己炼,看你近日的修行,横戟冲撞百人时形与意皆如蛮牛,该是跟阿眉学的吧?天龙那是没影儿的妄想,炼头雪蹄绿螭兽上去倒是有可能。”
杨雄戟闻言若有所思。
阿大走到曹老头面前重重跪下,一言不发,目光坚定。
曹老头神色几度变幻,终于颓丧地摆摆手:“家门不幸,唯一的儿子终日只爱舞枪弄棒,曹家世代相传的技艺算是绝了。你若是还有良心,日后侥幸学成气炼之法,豁出命也要多炼几柄传世之兵,算是了了你老子毕生心愿。”
阿大狠狠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抬起头大声道:“儿子跟着刘大人,不但要学成真本事炼传世之兵,还要立大功掌大兵,让曹家的绣春刀重现天下!”
曹老头泪落如雨。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常兆清连同一名中年校尉跨步而入。
中年校尉相貌与董迪郎有几分形似,只是肤色洁白如玉、眸光清冽如刀,虽然年纪大些,又刻意蓄胡,却比董迪郎要俊朗许多。
刘屠狗横刀在手,咧嘴一笑道:“先登第四旗百骑长刘屠狗,见过军门!”
“刘百旗弄出好大的声势,风起云涌、猛虎天降,若非这曹家铺子够偏僻,只怕要惊动全城。我等驱赶开这附近的闲杂人等,可着实费了一番手脚。”
常兆清微微侧身,向刘屠狗介绍道:“这位是越骑校尉。”
刘屠狗抱拳施礼道:“见过董大人。”
第三十四章 低下头是人间
董允微微拱手算是回礼,眼睛盯着刘屠狗手中屠灭刀,赞叹道:“好刀!”
他眼中只有面前宝刀,对自己儿子视而不见。
董迪郎似乎习以为常,也丝毫不理会自家老子,笑嘻嘻道:“常伯伯好!”
常兆清点头微笑道:“听说董大少栽了跟头,连自己都赔了进去,要给人当一名什长?”
董允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他将视线从屠灭刀转移到刘屠狗身上,正色道:“先登卫有名无实太久了,正需豪杰之士振作更新,也好让我越骑卫的兄弟们喘口气。”
这话分明未将现任先登校尉李宋麒放在眼里,即便是真心赞赏,听在众人耳中,亦不免听出些许挑拨之意。
重铸屠灭除去未曾见血,其实已经无异于一场酣畅大战,血气尚未平复的刘屠狗手持利器,胸中戾气不免胜了几分,大言不惭道:“待第四旗练成,摧城拔寨不过寻常事,到时越骑卫的兄弟们便知何谓先登。”
董允闻言眉毛一挑:“那本校尉就拭目以待了。”
常兆清静待两人暗潮汹涌完毕,插言道:“边军体制所限,除去入营,你今后在先登卫的升迁我不好干涉,若有其他要求,尽可提出。”
刘屠狗才不相信常兆清无法影响到先登卫,这位坐镇朔方十二年的宿将可不是简单人物,只不过如今对方如此示好,是当真恶了李宋麒的缘故,暗示自己作为卫中人可以取而代之?
“属下想在朔方所有壮年罪囚中选拔士卒,一旦入选则准其以军功赎罪,还请军门允准。”
常兆清哈哈一笑:“怎么,终于嫌堵门募兵事倍功半了?”
刘屠狗也笑道:“本想宁缺毋滥,不成想缺到了如此地步,这对曹家父子让我彻底醒悟,想在良家子中寻觅心无牵绊的赤心之人实在太难,即便以利诱之以威迫之亦不能降服一切人心。只好退而求其次,得体魄野蛮、精神强健者而用之。”
常兆清摇摇头,似是对少年宗师的随性而为颇为无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人可以给你,自己去牢里即可,只是别又跟选徒弟似的那般挑剔,治军与个人修行完全是两回事,不能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公孙龙送给我一张东海蛟鲨皮,回头送你一块做刀鞘,也算物尽其用。对了,还不知此刀何名?”
“原本想起个猛虎踏山刀一类的威猛名号,想想还是算了,刀名屠灭。”
跟随在常兆清身后的董允再次细细看了屠灭刀一眼,这位风采卓然的老男人开口道:“若换做二十年前,我初登灵感妙境之时,定要与你过几招,看看屠灭能不能胜过董家切玉刀。”
刘屠狗咧嘴一笑,没有回应,往往数十年砥砺之功亦难在宗师境界有所寸进,神通境界所需积累之雄厚尚在其次,最难之处还在于难持勇猛精进之心。
说到底灵感重在修心,玄妙幽微之处,大可一日起高楼,也能一朝大厦倾。
董允锐气已失,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放在刘屠狗眼中,只是这种伤人之语就没必要说出口了,总得给董迪郎面子不是?
“杨雄戟,把带着的青州刀留下,给曹老先生做酬劳。”
他看着手下四什长、五军卒,意气风发道:“走,给你们选同袍去,可别被人家比下去了。”
百骑长雷厉风行,众人并无异议,一行人离开曹家炉,径直赶到朔方狱。
典狱在得到将军府回话之后放众人入内,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刘屠狗毫不挑剔,凡是健壮囚徒尽数带走,条件只有一个,要没有修为在身的,顶天了不能入练气境界。
如此宽松条件,人选充足,刘屠狗当即在名册上勾选了百人,多是受株连被发配朔方、与披甲人为奴的犯官亲友及家仆、也不乏小偷小摸之辈,谈不上多么穷凶极恶。
自始至终面容冷峻的典狱明显松了一口气,被选出的人加起来也没有剩余那些手段高强的匪徒和朝廷要犯能折腾,进了凶名卓著的黑鸦肯定翻不了天,不必对今后吃挂落的情形太过担心。
朔方狱是一个独立的坊市,高大的木制围墙上有供守卒居高临下的平台。
二爷此时就蹲在平台上,向下望去一览无余,颇有桑源当日风采。其余九人站在他身后,多少有些困惑不解。
在他们眼中,墙下畏畏缩缩挤作一团的一百人有着百样神情,同时却也可以归纳为一种,那便是对暗淡无光未来的麻木恐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悍勇无畏的战士?
上下前后一百余人的目光交汇于刘屠狗身上,刘屠狗也同样在审视他们,他的目光深邃却又浅薄,与其说是在瞩目于这些人即将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莫测命运,还不说是屠夫在选择待宰的牲畜、菜农在寻觅适合采摘的瓜果。
挥手召天虎、神意铸屠刀之后,将目光从浩荡苍穹与飘渺天道上收回,二爷所需面对的,仍是眼前众生。
低下头,便是人间。
……
“你们不该如此活着,你们活该如此活着。”
“一旦习惯了身上镣铐,便只能永远沉~沦。”
“我年纪不大,也没经历过超出常人的困苦,但我总觉得,人不该一日复一日重复昨天的碌碌无为。”
“他人可以嘲笑我不知足,我把他人嘲笑当放屁。”
“上古有位屠龙氏,我一个小小屠子,偏要做那屠狗氏,让这个名号流传百世、千世、万世!”
“哦,有人笑了,有这样笑容的人,你为自己设了一个囚笼,远比这座朔方狱更加可怕的囚笼。”
“你落到这般田地,多半是受人连累,当然可以怨天尤人,可以一直以这个理由为你落魄悲苦、毫无光明的人生开脱,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无人记得你是谁。”
“我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我的刀永远比我的嘴皮子更利索,我跟你们絮叨这些,也没指望谁会听进去。因为在我眼中,你们不过是能走能动的死物。因为今日起,你们已是我手中刀,无论生死,俱属于我刘屠狗。”
“有些刀利,有些则钝,这没关系,我愿意慢慢磨,磨断了磨废了也毫不可惜。你们同样应该把自己当做死物,这样便不用理会我将加之于你们的痛苦。”
“所谓修者,踽踽独行。虽然天道便是如此,可也未免太过无趣。”
“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可以和我一起,真正的活。”
……
刘屠狗低声絮叨了许久,这从未现于人前的一面,连对二爷相知甚深的杨雄戟都觉得十分奇诡。
只是听着听着,这百多号人从开始的麻木、不以为然甚至鄙夷,渐渐变成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寂静沉默。
那蕴藏在少年百骑长胸中的滔天戾气,以这种毫不显山露水的方式呈现在众人眼前,却同样撼人心魄。
何妨低头,将那众生俯瞰。
第三十五章 剑骨与刀心
一百身穿赭衣、镣铐加身的囚徒招摇过市,领头的是那位堵门募兵足足六天的黑鸦百骑长,沿途百姓驻足观望之余,已经多少有些见怪不怪。
得到消息的曹老匠师打开了库房,凑足了五十柄精心养护的好刀,是朔方人熟悉又陌生的种类——绣春。
刘屠狗还没来得及为剩下的缺口苦恼,又有人截住队伍。
俞应梅一身白衣,背负一泓秋水剑,俏生生立在街心,身姿矫健、剑胎天生。
毫无疑问这是位极出彩的女子,五官精致,只是棱角稍嫌分明,额头略宽、鼻梁亦是女子中少有的挺拔修长,好看的眸子清冽如水,无媚气而有媚骨。
她身后有一车绣春刀、一车残破盔甲。
董迪郎显然认识这位剑舞大家,调侃道:“呦嘿,是公孙盟主要清理存货,还是俞大家仰慕我家旗总自作主张?只是这嫁妆也太过寒酸。”
俞应梅眸光清澈,却不含冷意:“什么时候练成切玉刀,什么时候再来耍嘴,今日没空料理你,下次再犯,即便董允来了,也扒你的皮!”
“到底是谁在耍嘴,你打得过我爹?”
“打不过,但盟主可以。”
董迪郎一窒,随即怒道:“他可未必是我家旗总的对手。”
俞应梅眸子一转,轻声道:“哦?”
董迪郎猛地闭上嘴巴,他已经感受到刘旗总不怀好意的目光。
二爷咧嘴笑道:“多谢公孙盟主和俞姑娘盛情,刘屠狗如今穷得叮当响,就盼着有人雪中送炭。”
杨雄戟伸出手指捅了捅二爷,轻声道:“小心吃人嘴短。”
刘屠狗笑道:“不妨事,俞大家高义,刘屠狗别的不敢说,下回打草谷再撞上,少杀几个海东帮小喽啰就是了。”
说这话时,二爷并没有刻意避着俞应梅,许诺少杀人,却没提及财货半句。
在朔方狱只顾着先把人凑齐,刘屠狗可从没考虑过甲兵粮草马匹等等琐碎事情,别的先不提,粮草实在是重中之重。
要喂饱这帮大爷,尤其是百余人以屠灭锻兵术筑基时必定会产生的巨大消耗,恐怕不是先登卫那点儿微薄粮饷可以吃撑的。
即便大半人注定熬不过筑基,也总得剩下几十口子要吃喝不是?
刘屠狗苦恼地笑笑,唇齿间却分明荡漾着血腥的意味儿。
俞应梅始终毫不避忌地看着二爷,目光中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这已是两人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有着“绣春衣冠风尘冢”之称的酒楼。当时刘屠狗按刀高坐,俞应梅舞剑作歌,匆匆几次对视,彼此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刘屠狗是因为那一曲《大将军舞剑歌》,天生剑骨之人绝不可能只是一名舞剑娘子。
只是那时的二爷初来乍到,才刚见过心思难测的朔方将军,身边儿又是难缠的老兵痞张宝太,还带着他进了公孙龙做后台的酒楼,当真时刻提心吊胆。
张宝太与公孙龙之间的复杂关系,刘屠狗并不知晓,也就无从揣测。
一番半真半假顺水推舟的试探之后,刘屠狗没有见到公孙龙,却意外欣赏到一曲惊艳剑舞。
当夜清冷女子一曲歌罢、剑光收敛,在满堂喝彩声中飘然离去,不曾跟刘屠狗说过只言片语,却并不妨碍二爷对俞应梅的欣赏,那是见到极纯净极美丽的事物后的心生赞叹。
俞应梅也是一样,天生剑骨,遇到一位心刀在胸的赤子宗师,当然会生出玄妙感应,这一点,即使是就坐在一旁的张宝太和杨雄戟也毫无所觉。
这才是真正的倾盖如故,无关情爱,只是最单纯的物以类聚。
至于今天的雪中送炭,到底是俞应梅自作主张还是得了公孙龙的授意,刘屠狗仍没有理顺各方错综复杂纠葛,自然是无从分辨,也无需分辨。
来日方长,恩仇有报。
听到二爷恬不知耻的许诺,俞应梅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士步出如剑、行走如风,转眼消失在街角。
阿大等五人自觉去接过两辆装满旧刀残甲的推车,跟在队伍的后方。
兵器有了,坐骑还无。
从百骑长与百夫长的称谓差别便能轻易看出,禁军边军之所以比郡军强大,除了士卒修为差异,以骑兵为主是重要原因。
朔方地处草原,是大周北边重要的军马产地,所谓越骑,兵员大多是归附的戎狄武士,他们本身就是最好的牧马人。
董迪郎拍胸脯说一定为刘旗总要来足够的好马,这要是搁从前,素来跟越骑卫不对付的先登卫可是想都不要想,同时董允这位越骑校尉的权位之重也可见一斑。
刘屠狗对董迪郎的狗腿嘴脸很是欣赏,心道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是也。
董迪郎说这话时,第四旗已经出城。
当白马阿嵬与雪蹄绿螭兽带着一匹畏畏缩缩的军马突然出现时,饶是这位见过无数好马的越骑校尉之子亦是两眼放光。
什长里只有羊倌儿秀才没有坐骑,翻身上马的刘屠狗目视董迪郎,朝着傅阳关努了努嘴。
一直陪着自家旗总安步当车的董迪郎终于也能骑上马背,他闻言虽有些不情愿,仍是向傅阳关伸出了手,道:“上来吧。”
换做从前,他可懒得搭理这个城里出了名的穷酸读书人。
傅阳关笑了笑,却没有接受校尉之子的好意,歉意道:“在下腿脚还算矫健,就不劳烦董什长了。”
董迪郎讨了个没趣,禁不住哼了一声:“呦,还瞧不上咱,想跟士卒们同甘共苦?军官就该有个军官的样子,道听途说来的这套不好使。也罢,爷们儿立马离得远远儿的,不拦着你收买人心。”
傅阳关面不改色,抱着怀里的小羊羔迈步前行。他虽是羊倌,羊群里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却只有这只灵气非常的小羊羔。
在他身后,便是发出叮叮当当声响的罪囚队伍。
二爷没有大发善心打开一百名罪囚的镣铐,他可不指望自己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就让人感同身受,也不相信失去枷锁后这些人真能感恩戴德誓死效命而不是时刻准备逃走。
既然如此,何必要为了虚伪的仁义而做傻事?
刘屠狗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会直接驱赶罪囚们上阵,让这些可怜人白白枉死。
一百余人没有径直返回先登寨,而是沿着朔方城外的小河溯流而上,跋涉了十几里,选了一块平整的河湾地驻扎下来。
刘屠狗闭目感应了片刻,并没发觉周遭有人跟踪和窥视。
他睁开眼,居高临下看向眼前面露疲惫与茫然之色的罪囚们,唯有他与神情复杂的杨雄戟知道,接下来便是那凶险无比的屠灭锻兵术的修行。
第三十六章 美人背上血痕湿
春草生,马蹄急。
皎洁的月光下,贺兰长春在纵马飞奔,千余部族精骑紧随其后,不时有人甩动马鞭,在清脆的响鞭声中发出快活的呼喝。
这位一身黑衣、头戴白狼尾抹额的黑狄小王高大雄健,周身呈现完美的线条,宛如一匹在星光下奔跑的狼王,散发着优雅而危险的气息。
在他视线可及的远方,无数热烈燃烧的篝火指引着方向。
两侧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有人影一闪而逝,那是部族营地最靠后的暗哨之一。
马队很快停驻在距离营地五百丈的地方,不同于路上的神采飞扬,此刻千人极沉默,约束着马匹停驻在原地。
如此近的距离,对于飘忽迅捷的骑兵来说简直可以一跨而过。
贺兰长春单独纵马奔向营地,与迎接他的一百轻骑会和。
“贺兰长春,你这整日跟巫人鬼混,还拜周人为师的鬼东西来做什么?”
率领一百轻骑的是一位同样年轻的狄人贵族,剃了一个光头,体型肥硕,脸上满是横肉,却意外地十分矫健。
他身上袍服佩饰比之贺兰长春要奢华许多,远远看去花花绿绿的极其醒目。粗壮脖颈上所戴的虽然也是狄人中常见的白色兽牙,却是将大块兽骨打磨成许多同等大小的酒杯,骨杯外壁上涂满金粉,以金链穿起,贵气逼人。
“贺兰金盏,我也是父王的儿子,还是一部的首领,他宴请各部头人,我怎么不能来?”
更外围的游骑早就将消息传回,贺兰金盏是明知故问,他特意带人出来,本就是冲着贺兰长春而来。
瞥了眼贺兰长春身后不远处的千人骑队,肥硕青年扬鞭指去,质问道:“你部族里的精锐战士拢共也不足两千人吧,怎么赴个宴就带了这么多人?”
贺兰长春笑道:“趁我不在,你属下的部族屡屡侵占我部的草场,不多带些人,怎么能给你个深刻的教训?”
贺兰金盏哈哈大笑,笑声刺耳,如豺似枭,久久不歇。
他笑了半晌,猛地板起脸道:“这笑话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说罢,贺兰金盏拨转马头,留给贺兰长春一个肥硕油光的后脑勺:“跟我走,父王要见你,叫你的手下滚远些,不要碍了头人们的眼。”
贺兰长春骑马跟上,随着贺兰金盏直入营地中心。
大帐前,两人下马进帐,眼前所见是一副奢靡景象。
一群妖娆舞姬薄纱遮体,扭动着纤细而富有诱人光泽的动感腰身,那水波般荡漾的曲线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各部的头人们已经脱下昂贵美丽的皮袍,手中挥舞着金光耀眼的酒杯,任凭葡萄美酒洒落在怀中女~奴赤~裸的身体上,口中发出酒酣耳热之际无意识的欢笑喧闹。
正北方放置了一张高大而宽敞的座椅,被整张雪熊皮包裹,熊头在靠背上,正好可以将人的脖颈靠在上面。
座椅里一位须发乱糟糟的老者正在饮酒,座椅前的雪狼皮地毯上跪了两名赤身裸~体的貌美女~奴,娇嫩白皙的皮肤与身下的洁白皮毛交相辉映。
老者赤着双脚,硕大的脚底板分别踩在两名女~奴的背上。
他粗糙干裂的脚趾在女奴光滑水嫩的脊背上来回摩擦,刺激得两名女~奴的皮肤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却死死咬住红艳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有些年轻头人的眼睛都看得直了,纷纷大声夸赞王爷实在会享受。
老者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听说中原周人里有个大官,据说相当于汗兄帐下的长老,每天睡觉都要将脚丫放在美人怀中,睡得既暖和又香甜,如今一试,拿美人背当脚凳的滋味儿也不差!”
他抬眼看到入帐的两人,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金盏,你是嫡子,怎么能跑出去迎接你的臣弟?”
不等贺兰金盏回答,贺兰长春已经抢先笑道:“父王怎么忘了,您自己就是庶子,纵然雄才大略丝毫不比贺兰汗差,也只能屈居他之下。”
帐中完全安静下来,老者脸上不见怒容,脚下女~奴身上却传出骨骼断裂的声响。
其中一名女~奴应声扑倒在地毯上,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狼毛皮。
另一名女~奴吓得大叫了一声,紧跟着就被一柄蓦然出现的弯刀划过粉嫩脖颈,给干脆利落地一刀枭首。
头颅滚落在地毯上,满溢着恐惧的眼睛无法闭合。
“贺兰金盏,你身旁这个胆大包天的兄弟带来了多少人马?”
贺兰金盏脸上横肉抖动,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只有一个千人队,眼下应该已经被老东冉的万人队围起来,只差下刀宰杀了。”
他话音刚落,营地外已经传来厮杀之声,弓弦连绵、马蹄如雷。
贺兰长春淡然一笑:“我弟我父,恩义深重。汗帐的大人们若是听闻,想必也是极赞赏的。”
老者摆摆手:“汗帐?祁连王帐和渤海王帐可承认贺兰汗的名号么?碧眼元帅拥立的那个小孩子才是真正的狄汗血脉!贺兰一姓的汗,可真是个笑话!”
贺兰金盏狞笑道:“王帐忌惮咱南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始终不敢动作,还不是怕父王起兵。我跟父王说,拥戴你贺兰长春的部族不少,可莫要咱南原也重蹈王帐的覆辙。”
贺兰长春叹了口气:“既然知道心向我的部族不少,就该更谨慎些,一个万人队怎么够,总该调来三五个,也免得发生意外。”
说这话时,营地外的马蹄声越发迫近,竟似有大队人马奔袭而来,营地最边缘的几座毡帐已经被火箭点燃。
贺兰金盏惊怒交加:“是老东冉?他怎么敢,他的两个儿子都事先送来做质子了啊?”
老者一巴掌扇在贺兰金盏的肥脸上:“蠢东西,为什么不让老东冉把他的雪雕也送来,儿子没了可以再生,谁不知道老东冉最在意他那只雕?”
这一巴掌是如此沉重,贺兰金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父王的手劲儿什么时候这般大了?”
他一边儿如此想着,一边儿伸手去捂住必然红肿了的脸庞,同时准备张口辩解两句。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贺兰金盏竟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连忙疑惑地低头看去,恰好看见贺兰长春两手成爪,正将一具极眼熟的无头尸体撕作两半。
鲜血四处喷溅,涂抹在雪白的地毯上,洒落在两名死去女~奴的粉背上,留下十分娇艳的斑痕。
他甚至还看到残忍无情的父王挥舞着弯刀在大声怒吼,帐内的侍卫们冲向贺兰长春,要将他乱刀砍死。
再之后,他的光头就滚落在雪狼皮地毯上,跟那名被枭首女~奴的头颅并排,亲密地依偎在了一起。
第三十七章 大愿魔神(上)
(起床才发现昨晚上竟然把贺兰金盏写死了,本来后面还有这个胖子的戏份来着,唉,死就死了吧,谁死不是死。)
****************
营地外风雨欲来,欢宴的大帐内先一步化作杀戮修罗场。
贺兰长春狠下杀手,以极其残忍的手法杀死了贺兰金盏,这个狡诈凶残丝毫不输于自己的兄弟,其果断狠辣令人侧目。
他嘴角带笑,竟在这一刻想起了阴山上的那位恩师,不也是靠着杀尽同门师兄弟才最终执掌道统山门?不同于高子玉和小师妹那两个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天性如豺狼的贺兰长春始终对晁鬼谷抱有浓重的戒备心,哪怕对方始终一视同仁、悉心栽培。
贺兰老王曾是贺兰山南原部族里拔尖儿的刀手,即便养尊处优多年,一把金柄弯刀也从不离身,只不过动刀的机会越来越少,这把锋利凶器所沾染的也不再是战场上勇猛战士的鲜血。
被手中刀所吞噬的只是如方才被枭首女~奴一般的可怜人,这对于一名刀手而言,是可怕的堕落。
贺兰老王怒吼连连,疯狂地挥舞着金刀,将残杀血亲的忤逆庶子逼退。
帐内为数不多的侍卫纷纷冲向贺兰长春,乱刀崩落如雨。
参加宴会的头人们来不及吃惊,随着贺兰金盏头颅落地,他们中间也是血光乍现!
突然就有数人推开怀中女~奴猛地站起身,拔刀向着身边人猛砍猛刺,一场更大范围的杀戮盛宴也随之拉开了序幕。
一名叛乱者手中尖利刀锋毫不迟疑地洞穿了可怜女~奴,又钻入下一个脆弱的身体,将她连同背后尊贵的头人一并钉死。
反应过来的几名头人有样学样,猛地将怀中女~奴推向叛乱者,锋利刀子紧随其后,透过女奴的粉背,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愤怒,将刀尖送入叛乱者同样脆弱的身体。
原本一起饮酒谈笑、玩弄女奴的头人们毫不犹豫拔刀相向,混战作一团。
忠于贺兰老王的头人在人数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一阵凶狠的乱刀下去,惨叫声中,几名倒向贺兰长春的叛乱者被斩杀殆尽。
不等众人松口气,异变再起!
上一刻还同仇敌忾的伙伴里再次有人背后捅刀,猝不及防之下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和更惨烈的伤亡。
属于胜利者的笑容还未消散,许多头人愕然倒地,再也没能起来。
信任的基础顷刻崩塌,每个人都是各自为战,再不敢与人并肩。短促的激烈交锋之后,杀戮反而因此暂时停止,没人愿意继续这不辨敌我的混乱血战。
彼此警惕的目光中,叛乱者们无声地汇聚在一起,站到了贺兰长春身后,为他挡下来自两翼与背后的威胁。
只这片刻功夫,扑向贺兰长春的侍卫们已都横尸在地。
以他为中心,无数大大小小面目全非的残破肢体散落一地,饶是头人们见过死人无数,也难免触目惊心。
“嘿!看来你的周人师傅也不是一无是处。”
贺兰老王扫视一眼,目光从许多熟悉的脸上划过,有死人的,有活人的,有忠于自己的,有悍然叛乱的,最后定格在眼前,自己庶子的脸上。
“贺兰长春,我的儿子,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力量。既然贺兰金盏死了,那么你就是我天然的继承人。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跪下,向你的父亲和王上宣誓效忠!让老东冉的人马退走,不要让部族战士的血浸染祖先留给我们的土地!”
大帐的四壁突然被无数把弯刀切开,帐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侍卫,个个身披重甲,目光如狼。
不等贺兰长春回答,贺兰老王一声令下:“除了我的儿子,其余尽数杀了!胆敢胁迫我的儿子向我挥刀,我不要任何有嫌疑的人活着!”
铁卫们悄无声息越过形同虚设的帐壁,无数刀锋将或认命受死或拼死抵抗的头人们统统砍倒在地,凄惶的惨叫和求饶声中,为数不多从方才厮杀中活下来的女~奴无一幸免。
贺兰长春杀掉贺兰金盏和帐内侍卫后就沉默地站在原地,对贺兰老王的话语置若罔闻。
当舍生忘死的部下在铁卫们的紧逼下节节败退,当忠诚的奴仆将失去生命的躯体匍匐在他的脚下,贺兰长春终于开口:“父王,要不要比一比,看看是您的侍卫先杀死我,还是我先摘下您尊贵高傲的头颅?”
贺兰老王叹了口气,挥手制止了铁卫们的行动,开口道:“我当年也曾被大汗赐予金刀,品尝过那种境界的强大美妙,如今虽然伤了、老了,但眼睛不瞎。在这块狭小的地方,你的力量已经足以掌握命运,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说罢,你想要什么?”
贺兰长春微微躬身:“请父王退位,然后带上您这一百铁卫和老东冉的万人队,去南原之南,阴山北麓的万人窟。我的蒙师,伯颜大巫和部族的巫者们会在那里等您。”
贺兰老王一怔,随即恍然而颓唐地一笑,浑然没有之前脚踩美人背、手掌杀人刀的意气风发:“先前我还纳闷,那些整日上蹿下跳的巫者们此刻为何如此沉默,伯颜终于将他们收归萨满教了么。原来你的入教蒙师竟是他,嘿!那条贺兰王帐的忠犬,早晚会亲手倾覆贺兰氏的基业!”
他摆了摆手:“看来伯颜这一系终于在元老中占了上风,怪不得老东冉也愿意听你的话,亲手养大萨满教这条恶狼,呸!王帐里的胆小如鼠的废物们,糊涂!该死!你从小聪明,又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父王,您老了,爪牙已经不再锋利,雄心已经日渐衰竭,您睿智的目光已经无法洞彻草原上的风吹草动,更不要提命运的轮转。”
贺兰长春站直身体,他面无表情,眼中却闪动着璀璨的光:“有些事我看到了,有些事必须要由我去完成,成为贺兰山南部草原的王只是开始。”
他说完,昂然迈步,走到手握金刀的贺兰老王面前,在贺兰老王的耳边轻声道:“伯颜大巫会帮助我获得堪比元老的力量,足以继承您半途而废的英雄事业。”
下意识握紧刀柄的贺兰老王微微错愕,以看疯子般的眼神盯着贺兰长春:“他为了获得足够的用来攫取权柄的力量,放弃了贺兰的姓氏,放弃了真正成为元老的可能和令人嫉妒艳羡的悠长寿命,你,也要走他的老路吗?”
贺兰长春微微沉默,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老路未必走不通。在周人那里,高于大巫低于元老的境界被称作半步神通,伯颜师傅大巫之身却拥有匹敌元老的力量,比半步神通更加强大,我把这种境界叫做大愿魔神!”
第三十八章 大愿魔神(下)
“大愿魔神?”
老王禁不住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贺兰长春说罢突然出手,一手攥住贺兰老王右手手腕,一手按住其右肩肩窝,狠狠一扯,便将那条仍旧充满力量的臂膀撕下。
两人依旧保持着附耳密语的亲密姿态,只有这对父子才能听清的细微语声传入贺兰老王的耳中。
“我的誓愿很简单,贺兰汗会是草原乃至天下唯一的汗,而你的儿子,将成为总揽周天的贺兰汗!成功之日,便是我成就天人之时!”
“天人?何其狂妄!你竟敢觊觎元老们都无法触及的至高王座,那独属于神灵的权柄?”
失去了右臂和金刀,贺兰老王终于忍不住发出孤狼啸月一般的痛苦嚎叫。
最忠心最强大的几名铁卫立即扑了过来,却被贺兰长春的部下拼了命挡住。
贺兰老王猛地伸出左手,从还握在贺兰长春手中、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右手里夺过金刀,踉跄跃出,一刀狠狠劈下,竟将一名忠勇铁卫的铁盔连同头颅一并砍成两半。
“贺兰长春再卑贱,依然是我的儿子。没我的话,都不许动!”
不知是因为贺兰老王令人措手不及的疯癫行为,还是因为骨子里渗透的忠诚与服从,几名扑出的铁卫悄无声息地后撤,同时抬臂压制住了他们身后错愕不解、蠢蠢欲动的同袍。
帐内陷入了更加深沉的静默,也同时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狂躁,融汇成极其矛盾而诡异的气氛。
然而几乎下一刻这种气氛就被打破,众目睽睽之下,贺兰长春抛下老王的右臂,毫不留情地再次出手,干脆利落地将其仅余的左臂撕下。
他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到所有人耳中:“不能握刀的您,才会真正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请原谅儿子的无情。”
英雄陌路的贺兰老王似是早有预料,再失去一臂后只是闷哼一声,失去了血色的脸上竟升起一抹鲜艳的红晕。
“让老东冉的部下收起屠刀,我会如你所愿!”
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帐外。
两臂俱无,伤口处却没有多少血液流出,一层极薄却极坚韧的罡气封住了他的伤口,无穷聚散变化,在竭力而徒劳地修补着每一处细微的创伤。
身为上代大汗亲封的金刀领主、贺兰王帐南原之王、贺兰王族纯血后裔,这个穷奢极欲的衰朽老人曾拥有无上荣耀,以及足以匹配这份荣耀的力量。
此刻,那曾历经生死才得到,又在多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中失去的玄妙境界似乎又回来了。
整座大帐寂静无声,仿佛与营地中的惨叫哭嚎、厮杀搏命毫不相干。
贺兰老王看向帐外,怒哼一声,依然威严:“都滚开,不要碍我的眼。”
排成密密麻麻阵列的铁卫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让老王可以看得更远。
坚决却各自为战的仓促抵抗如一块块孤独的礁石,老东冉的万人队如海浪般涌向大帐,一浪高过一浪,越发汹涌连绵。
老王看了一眼部族战士以鲜血渲染描绘出的凄艳浪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自身和他人的痛苦都不能让他动容。
他缓缓回头,在终于倒下之前,他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的所有血肉,都应当用来铺就通往贺兰一族辉煌顶点的道路。记住你的话,我的儿子,父王在地狱里等你!”
血液终于喷溅出来,他的血,隐约透着一抹澄澈的碧色。
贺兰长春抬了抬手,大帐外蹿入两人,面皮上刺满青紫色的繁复花纹、披发赤脚。
他们均着样式庄重的藏蓝色长袍,衣襟袖口的红底上绣着五彩斑斓的图案。两人各自拄了一根木杖,杖头一刻蛇首、一刻鸟头。
帐外两侧的铁卫微微骚动,最终却无人阻拦,这两人是草原上极受狄人敬畏爱戴的巫者。
随着一部分灵感境界大巫竭力传播的萨满教遍地开花,在狄人心中,巫者与萨满教渐渐变成了同义词。
这个词不仅代表着神灵的救赎,更意味着煊赫的权势。
王帐血脉、金刀领主、萨满教大巫,构成了如今狄人权贵的最上层,在他们之上,则是传说中如魔神一般的所谓“元老”。
他们坐镇在贺兰、祁连二山和渤海深处神岛这三大祖地,绝大多数狄人终生难见一面。
而入帐的两人是较为常见的持杖巫者,炼气境界的修为,已经具备传教资格。他们平日里经常行走于各个部族之中,向上至领主头人下至普通牧民的所有狄人传教。
巫者往往在治疗伤患上极有效验,是以极受尊敬,这也是萨满教赖以拉拢信众的最重要手段。
两名持杖巫者蹲在地上,略微查看了一眼贺兰老王的伤口,因为两臂都是齐根而断,骨骼肌腱、筋络血管均裸露在外,瞧上去触目惊心。
蛇杖巫者掌指变幻、具有止血截脉功效的复杂手印拍打在贺兰老王身上,有效缓解了伤口血液流逝的速度,这套挽救伤患无数的手印被狄人称作活人手。
鸟杖巫者则摸出大量颜色各异的药膏,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细细涂抹在贺兰老王的伤口上,他取下腰间一枚银酒壶,将壶中烈酒洒在药膏上,随即抬手一抹,酒液就燃烧起来,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老王已经昏迷过去,下意识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待火焰熄灭,药膏已变成黑色。
两名巫者以洁净白布将老王的伤处包好,抬头道:“王上身体强健,死不了。”
铁卫们微微躁动,互相传递的目光中显露出欣喜的情绪,贺兰老王若是就此一命呜呼,即便老王有过不准妄动的命令,他们也难逃殉葬的命运。
“你们都听到了,父王已经准许你们放弃抵抗,追随他前往南方的阴山。”
此刻铁卫们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营地内的厮杀声已经十分微弱。大帐不远处,到处是沉默着的看不到头尾的精锐骑兵。
贺兰长春的声音在营地上空回荡:“王上已经答应让位于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贺兰长春!”
“老东冉,约束你麾下的战士,南原的子民们,放下手中的弓箭刀枪,不要再毫无意义地流血!”
“凶猛无畏却得不到一柄金刀的将军们,拼命挥刀却换不来全家温饱的战士们,改变一切的时代来临了。我不要你的效忠,我只要求你骑上马向南,用手中的弯刀去得到你应得的一切!”
巨大的欢呼声在营地四周响起,更多的人则望向眼前遍地的火焰与亲人的尸体,在沉默中舔舐着伤口。
他们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弱肉强食本就是草原自古传承下来的规矩,他们也没有生出喜悦,因为依着规矩,在真正的曙光来临之前,总是最深沉的黑暗。
贺兰长春的宣言并无新意,草原上的贵人们也从来不知信义为何物。
新王已经在血色中诞生,虽然他的根基并不稳妥,但他依旧没有宽恕任何人的任何或者存在的或者不存在的罪行。
贺兰长春低头扫视了一眼地上身份尊贵的尸体,缓缓走向雪熊皮包裹的王座。
如他所说,这不是终结。
实现魔神大愿的前路上障碍重重,一场大清~洗即将开始。
第三十九章 屠刀、血海棠与春草(上)
大草原上黑云低垂,春雷阵阵。
杨雄戟与董迪郎并骑而行,身后是一支载满粮肉果蔬等物的车队。
杨雄戟抬头望了望天色,朝赶车的民夫喊了一嗓子:“大伙儿加把劲儿,别被大雨浇在半路上。”
董迪郎额头新添了一道竖痕,但他的面色本就黑中泛红,是以并不是太显眼。
“我说骑牛的,你不是天天嚷嚷自己是外门弟子,非要我们这些记名不记名的废物师弟叫师兄么。那你给我透个底,咱们大人到底是从哪座深山老林里蹦出来的?”
董迪郎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刀痕,语气莫名道:“要说那些大门阀大宗门也是有人数不等的私兵护卫的,可都是拿些二三流的功法出来教习,绝不可能连根本法门都普传广授啊。大人不会是要造反吧?”
“屁!造你娘的反呦!”
杨雄戟骂了一句,又突然压低嗓音、高深莫测地道:“你还真别说,我曾问过二哥师门的名号,二哥回答说……”
董迪郎竖起了耳朵,急切道:“说啥?”
“关你屁事!”
董迪郎大怒:“好你个骑牛的,竟敢消遣老子!甭以为叫大人一声二哥就真能骑在老子头上!”
他手按刀柄,洁白如玉的指尖已经晕染了几分红晕,想来没少放血:“来来来,咱们过过手!”
“二哥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爱信不信。你这厮比俺多练了十几年家传刀法,又学了二哥屠灭锻兵术的绝学,才堪堪到练气中境,还有脸大言不惭?”
杨雄戟在雪蹄绿螭兽的背上扭了扭壮硕身躯,换成一个歪歪斜斜的舒服坐姿,看也不看黑着脸的校尉之子一眼。
董迪郎闻言嘿嘿一笑,变脸如翻书道:“那是老子不愿丢了切玉刀的修行,否则早就心刀成就、练气大成了。说起来大人也真是不着调,竟然撺掇我把切玉刀跟屠灭锻兵术掺合着练,他倒不怕我走火入魔。”
“咋说话呢,啥叫撺掇,分明是你这厮贪心不足。二哥不过是顺嘴一说,可以不要他的屠灭刀气灌顶而自铸心兵,你就打定了主意要观想自家切玉刀,进境自然快不起来。真要走火入魔给练死了,那也是你活该!”
杨雄戟撇撇嘴道:“这样也好,能少张嘴吃饭,如今旗里所吃所用,可都是二哥自己掏钱,等着上面拨粮,一个二个早就饿死了。”
董迪郎突然哈哈大笑:“你选了这么一柄大铁戟来观想,更加愚不可及,好意思一百步笑老子五十步?”
杨雄戟恼怒道:“都怪二哥,当初也不提醒我,这得多放俺多少血?”
两人说话间,雨点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溅在春日草原那松软的泥土里,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清新的青草味儿在空气中弥漫,让人感受到勃勃生机。
两人眼前,已出现了一片小小营地,帐篷外的空地上,近百人盘坐在一起,静默的身影在稀薄的雨幕中有些模糊诡异。
刘屠狗回头看了眼开始卸货的车队,又将目光收回。
距离他最近的是傅阳关和桑源,两人膝上各横着一柄绣春刀,额头血痕鲜亮,脸上神情痛苦,身躯微微颤抖。
小羊羔卧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嚼着青草。
刘屠狗盯了两人半晌,突然出手,一掌拍在傅阳关头顶,渡入一丝心刀气。
傅阳关瘦弱身躯剧烈抖动了一下,满脸涨得通红,嘴角流出殷红的血,眼睛却始终紧闭,未曾从深沉的入定观想中醒来。
小羊羔抬头看了主人片刻,又垂下头去对付还剩一半的草根。
两人身后是阿大等五人,同样人手一把绣春刀入定观想,额头却没有血痕。
他们的资质心性都差了些,刘屠狗退而求其次传授了《乙木诀》,毕竟种心根筑基相比心刀要缓和许多。
至于选择何种心根,天地灵根那是妄想,以刘屠狗的见识,最佳者只有一种,当然是半朵血海棠。
这不请自来入住二爷心湖的奇诡花朵奥妙无穷,至今也不能一窥究竟,正好借此机会集众人之力解析一番,这是二爷的一点儿私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传授方法同样是灌顶,如此观想起来易于速成,虽是取巧,日后恐怕灵感难成,但毕竟不是谁都如二爷一般悟性超群,随随便便就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阿大几人颇有自知之明,能得宗师灌顶,已是感恩戴德。
刘屠狗灌顶的血海棠,其实根子仍是刀气,不过其中神意则大半是攫取来的血海棠的气息,较为阴柔,更利于筑基。
一百罪**性难测,无论资质如何一律只传授了《乙木诀》,头几次灌顶倒是一视同仁,饶是如此,仍有十七人承受不住血海棠的气息,受了严重内伤,只能躲在帐篷里静养。
剩余八十三人进境不一,偷奸耍滑者大有人在,只是因为舍不得如此机缘,又慑于旗总大人的酷烈手段,仍旧老老实实跟着修行。
队伍最后方躺着一人,十**岁年纪,两颊无肉、嘴唇薄而少血色,有一双女子般纤细浅淡的眉毛,是大周江南人士常见的消瘦体型,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名叫徐东江,是十七名体质最差者之一。
这个少年同样有一股子南方人的坚韧不拔,每日都坚持修行,渐有进展,每每一边筑基使得旧伤有所缓和,一边又受新伤继续吐血。
徐东江躺在湿漉漉的草丛里,任凭愈来愈急的雨水淋湿衣服和脸颊。
青草被雨水压得低垂,如有灵性一般在少年脸颊上挠来挠去,痒痒的。
徐东江实在没有力气去拨开恼人的湿润春草,只是睁眼呆愣愣的看着,看天、看云、看雨、看草,不知为何,今日的他总有点儿自己也说不清辨不明的感触,让他的思绪纷乱又沉静。
不知看了多久,终于,他有了些力气,慢慢坐起身来,同时下意识抬手抓住一蓬湿滑的青草,用力一拔。
草叶湿滑而坚韧,一根也没有断,而是顺着他的指缝溜走,将气味难闻的绿色草液留在他的掌指间。
这从青草身上流出的汁液,仿佛它们的血。
徐东江微微一愣,抬起手掌凑到鼻尖闻了闻,仿佛闻到了青草们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呐喊。
他微微一笑,许是伤的太重终于伤到了脑子?
想到这儿,徐东江闭上眼睛轻轻叹息,接着就又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混乱思绪。
第四十章 屠刀、血海棠与春草(下)
刘屠狗在近百人中间往来巡视,他所学有限,做不到因材施教,这些人能不能有所成就,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天柱山上有众生,刘屠狗却从未真正见过众生。
这几日只不过俯瞰百人,却已让他生出一种真实不虚的满足感,仿佛握刀的手都更加地有力量。这种满足是如此奇特新鲜,竟让他的心湖都泛起了涟漪。
泛起涟漪的不只是心湖,还有他脚下的草原。
方圆十几丈内的野草突然向着某个方向倒伏,在刘屠狗眼中,无数极其细微的浅绿色光点儿自草叶间升腾而起,向着某个中心汇聚。
灵气的变化微妙地引动了天象,小小营地上空的雨水骤然增多,渐有滂沱之势,将入定的近百人生生浇醒。
他们睁眼看见了唯一站立的身影,那位年纪不大修为却深不可测的黑鸦百骑长,他们如今的顶头上司。
一身黑麻劲装的百骑长体表覆盖着一层微不可察的铁青色罡衣,雨水从罡衣上滑落,难沾麻衣分毫。
刘屠狗没有理会罪囚们的目光,而是一脸严肃地望向众人的身后。
他的感染力是如此深刻,引得近百罪囚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
转头时,有些人蓦地想起,那里,应当只有一个连最基本的灌顶都承受不了,却依旧咬牙做着无用功的可笑少年。
那里,果然只有那个少年,但一点儿都不可笑。
徐东江身旁的青草没有倒伏,而是在雨中跳着奇妙的舞蹈,仿佛在欢呼雀跃。
罪囚们境界低微,看不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少年身上的绿色光点儿,却能看见,那少年身上竟散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一只萤火虫,在渐渐漆黑的雨幕里格外显眼。
野草的舞蹈只持续了十数个呼吸就恢复原状,徐东江身上的异象也是转瞬即逝,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刘屠狗知道,那不是灵感,不是练气,甚至也没有筑基大成。
只是心根初成,却不知为何引动了周遭数目无尽的野草。
也是这一刻,徐东江醒了。
他的眼皮微微抖动,雨水沿着睫毛滚落到脸颊上。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迷茫了片刻才终于看清眼前近百道幽幽的目光,以及那道任谁都无法忽视的身影。
少年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躬身轻声道:“大人。”
刘屠狗咧嘴一笑:“你种下了最最卑微软弱的野草心根。”
听到旗总大人的话语,气氛为之一松,许多罪囚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变幻成不屑、嘲笑乃至怜悯。
草原上无穷无尽随处可见的野草,一个小孩子都可随意扯断,果然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不等还有些迷糊的徐东江细细咀嚼这话的含义,二爷接着道:“所以,我任命你为什长!”
滂沱的雨水让整片草原陷入了漆黑深沉的夜,一道雄伟电光勾连天地,骤然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近百姿态各异回首而望的黑鸦卫士卒仿佛雕塑,百样神情尽数凝固在电光与雨水里,让徐东江乃至所有在场之人终生难忘。
刘屠狗并不懂带兵之道,然而在这场盛大的春日雷雨里,在任命徐东江为什长之后,他敏锐地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所有人心头酝酿,如同春草自冬雪融化后的松软泥泞里萌芽、破土。
徐东江是第一个被从罪囚中拔擢的什长,在此之前,所有罪囚身份相同,也并没多少人对未来有所期待。
被株连发配的罪囚大部分出身于小富即安的殷实良善人家,真要是大富大贵出身,早被当做主犯看待了,也就等不到被刘屠狗选走而重见天日的一天。
这些人被发配之后无人问津,处于不须死亦不能生离的尴尬处境。
他们自小吃喝不愁,虽有向上攀爬的渴望,却没有肯豁出一切的决心,这样的人,即便因为刘屠狗而脱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牢狱之灾,也并不会立刻心生感激,毕竟谁都知道兵危战凶,说不得还没有在牢里活得长久。
至于那少数大恶不作、小恶不断的小偷小摸之辈,心性更是不堪,学功法倒是踊跃,真正上阵时能不能顶用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此刻这些人盯着脸上由懵懂转为震惊喜悦的徐东江,终于做不到无动于衷。
由大周子民变作阶下囚,又被硬拉入边军最臭名昭著死人最多最快的黑鸦卫,强制修行那极血腥极诡异的功法,原本以为此生注定要悲惨落幕,死在无人知晓的草原深处。
可在眼前这名一如春草般卑微柔弱的少年身上,他们竟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丝念想一闪而逝,没等他们细细思考,董迪郎突然大声道:“旗总大人赏罚分明,你等只需勤勉修行、服从军令,未必没有脱去罪籍生还故土的一天,当真立下功勋,还有一份封妻荫子的前程!”
这些日子以来,杨雄戟与董迪郎明里暗里总是在互相别苗头,有点儿争夺第四旗第二把交椅的意思。
他闻言暗自撇了撇嘴,因为校尉之子说的是“你等”,而不是“我等”,可见难脱将门子弟的傲气,根本没有将二哥之外的同袍放在眼里,但终究是自小耳濡目染,知道该如何鼓动士卒,这又是他杨雄戟所不能及的。
不提两位什长之间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出身南方小士族、读过几卷史书的的徐东江则福至心灵,猛地重重跪下,声嘶力竭道:“徐东江牢中枯骨、旋踵即亡,大人拔我出苦狱在前、传业授职在后,恩同再造,小人愿效死命!”
桑源嘴角升起一抹冷笑,这个娘们儿般柔弱的小子倒有些玲珑心思,可不是如外表那般无害的实诚人。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傅阳关,这个中年落魄秀才抱着如儿子一般亲的小羊羔,脸上面无表情,手背上却是青筋毕露,疼得怀中小羊咩咩直叫。
功利之心害人不浅。
桑源脸上笑意更浓,哼,都是一般无二的货色,还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第四十一章 刘屠狗传道解惑
清晨,朝阳初升。
帐篷外的青草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
董迪郎钻出帐篷,一眼就看见那个沐浴在金红色阳光中的身影。
刘屠狗转过身,对着校尉之子灿烂一笑:“练练刀法?”
不等董迪郎回答,二爷已经悍然前冲,以掌作刀,狠狠扎来。
他的掌刀表层罡气不显,繁复掌纹却骤然亮起,宛如流淌着凝如实质的殷红血液。
诡异红芒经掌纹蔓延上手背,迅速将手掌晕染成整块晶莹剔透的红玉。
董迪郎早在旗总大人露出笑颜时就如受了惊的兔子般疯狂后撤,同时猛然想起自己出帐篷时并没有带刀这个悲惨事实,校尉之子立马露出了慷慨赴死的壮烈神情。
面色扎向自家胸口的红玉刀锋,他微微曲臂,一双通体无暇的白玉掌刀泛起晶莹的微光,交错间一掌斜劈一掌上撩,使出一招如封似闭,想要将刘屠狗的手腕和小臂同时绞断。
突破至练气中境,董迪郎的切玉刀已经更上一层楼。
刘屠狗哈哈一笑,并不与董迪郎练了十几年的掌刀硬拼,而是手腕猛地一缩一伸,脱出双刀牢笼的同时屈指为爪,反手咬住对方一只手腕,血气之光向着董迪郎手掌上迅速蔓延。
爪间劲力一吐,立刻让董迪郎劲力全消,刘屠狗用力向后一带,一拳锤对方脸上,将措手不及的校尉之子打翻在地。
董迪郎爬起来揉了揉脸庞,脸上既不肿也无淤青,可见脸皮之厚非同凡响,只是微黑泛红的脸庞仿佛又黑了一些。
校尉之子一脸悲愤道:“不是比试刀法么?”
得胜之后心情大好的刘屠狗斜睨他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啊,看到你刀法大进就改主意了。你也是真憨,说啥都信,我看也就是个什长的命。”
董迪郎倒也光棍儿,深知惹不起躲得起的至理,回身钻回帐篷盘膝坐下,抽出刀来向着额头一割,看样子是准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他的刀比绣春刀要宽出一倍,且越到刀尖越宽,明显不利于捅刺,而是适合劈斩,据说是家中那柄切玉刀的仿品。
杨雄戟乐呵呵地扛着寒铁长钺戟从董迪郎帐篷前路过,边走边喊道:“小的们都给爷们儿滚起来,可别错过了修行的好时候,没见董什长不自量力跟旗总大人叫板都被打趴下一回了么,都学着点儿!旗总大人手把手教授的机会何其珍贵,可莫要错过喽。”
大周军中有通行的武技,普通军卒都可习练,拳脚里以刘屠狗极为熟悉的通臂拳最为常见,刀法则是侧重实战的百炼刀法
所谓百炼,除了在战场中千锤百炼而成之意,更在于各军各卫的刀法大家都会做出自己的改动,代代传习下来招法还是大同小异,偏僻风格就迥异,颇有百花齐放的繁盛景象。
据说当年绣春卫就有一套极为锋锐亡命的刀法,卫中自己的叫法是过河刀法。这名字粗听毫不霸气,细细琢磨就觉不凡。
过河之后,唯有背水一战、拼死向前。
锻体筑基的通臂拳因为效果一般,即便在民间也多有流传,杀气极重的百炼刀法则控制较严,许多老兵返乡之后不再动刀,而是略作变通、化为掌法来使用,在帮派争斗中屡见不鲜,譬如大旗门的开碑手便脱不了这个路子,董家切玉刀更是成了世代相传的绝学。
第四旗里懂百炼刀法的只有桑源一个,教习新兵的伙计自然便交给了他。
桑源如今也有了练气初境的修为,身上更有些许魔门的影子,教授通臂拳倒还称职,毕竟全旗都修炼了更为玄妙的观想法门,能内外相得益彰是最好,练不出名堂也无伤大雅。
可等他教授刀法时就有些关碍,先登卫既名先登,传习的百炼刀自然也极为凶狠,最擅长速战速决、以少胜多,只是传习到如今,因为兵员的良莠不齐,渐渐就失了夺城争先的堂皇大气,而掺杂进了许多迂回狡诈的味道,在桑源手中越发显得阴诡,毒辣有余、凌厉不足。
两个词似乎差别不大,但就是这一点儿不同,便会造就两套风格迥异的刀法,日后若是有人侥幸凭借刀法得了一丝天地灵感,成就的意境亦只会天差地远。
于是刘屠狗只得亲自下场,将破戒刀法普传广授,力图将两套刀法融汇在一起。
这是二爷一贯的套路,至于最终是互相扬长避短创出一套不输传说中过河刀法的百炼刀,还是整出一个虚有其表的四不像,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即便是二爷自己,也始终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
“大人,究竟何谓筑基?何谓练气?”
结束了清晨的观想修行,徐东江睁眼问道。
少年的位次已经挪到了刘屠狗面前第一排,人人都觉理所当然。
他的境界正好介于筑基与练气之间,心中不免困惑:“既然如大人所说,筑基境界锻体修身、练气境界吞吐纳气,二者明明并行不悖,为何强要分出前后强弱?筑基时亦有灵气流转为何不是练气,练气时可还需锻体?”
刘屠狗微笑道:“筑基、练气,其实绝无止境,永远说不上修成,之所以会被道家修士拿来命名这两个境界并广为流传,连军中武夫都愿意引用,除去划分明确通俗易懂,实在是因为太过重要的缘故。但具体到各家的修行,因为手段不同,反而并没有统一的标准……”
他看向同样认真听讲的士卒,心中微动,既为宗师,应该不算误人子弟吧?
这念头一闪即逝,刘屠狗很快回神,继续道:“比如我手创的屠灭锻兵术,便是通过心血淬刀来引入金气锻体,同时观想心刀收纳刀气,堪称筑基炼气同时进行,其中凶险难以言表。盖因这法门虽然速成,但对身躯强健程度与悟性天资的要求都是极高,锻体与铸心刀的进境很难齐头并进,稍有不慎便要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这就不得不提及刘屠狗自身的修行,看似破境如吃饭喝水般简单随意,实则早已危机重重。
由筑基而练气是因为锻体有成加之顿悟病虎吞天式,一口气冲破全身大脉而成就,还算积蓄足够,却并不充分,所幸随后日渐完善的病虎锻体三式功效显著,可以徐徐查漏补缺。
突破灵感则太过侥幸,病虎吞天效果神奇,可以一口吞出个伪练气巅峰的气量,却不能被身躯尽数吸纳,除去炼化为心刀的部分,其余只能再次逸散出体外,但总算能在短时间内勉强达到触摸灵感层次的积蓄。
而感悟方面,刘屠狗才受了鲁绝哀万古刀开天门山的强烈刺激,紧接着又与裴洞庭搏命相拼,生死之间升华出的些许模糊虚幻感应,相比起日月星河、天柱众生的灵感压迫,纵然裴洞庭同样根基不深,也仍是不堪一击,几乎陷入必死绝境。
偏偏二爷触景生情,拼尽对刀开天门意境的浅薄感悟,化为屠刀斩天柱的狂暴灵感而临阵突破,实在是命运之奇、种种机缘巧合而成就。是以二爷的灵感说到底仍是严重缺乏底蕴积累,犹如空中楼阁,并不稳当。
当初与许逊拼斗灵感,屠刀加天柱仍是差点儿被许逊掀翻,亏得关键时刻平日感悟最多、使用最为频繁的病虎神意衔刀入心湖,才正如将许逊的大月光轮绞碎。
刘屠狗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境遇之奇之险,当真无法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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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主要是解答贴吧书友关于二爷境界和书中修炼体系的问题,所以,请原谅我水得如此丧心病狂。)
第四十二章 拈花授记
听刘屠狗讲解完屠灭锻兵术的究竟,经历过山中筑基的杨雄戟还算镇定,只是嘴角抽搐,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可其他人就不是这么淡定自若了。
“啥?老子没听错吧,这种高深法门竟然是大人你手创?”
惊诧于如此令人惊悚的事实,董迪郎第一反应不是敬佩,而是深深畏惧,一门创立不久的功法,将筑基练气一勺烩,其中之艰难凶险不言自明。饶是他根基深厚,修炼起来相对容易,此时也禁不住想要骂娘。
至于桑源与傅阳关,已经面色煞白。
“怕个屁,有我护法,只要来得及救治,你们想死都难。”
刘屠狗浑不在意地撇撇嘴,接着道:“别打岔,听我**。反观种心根之法,心根成便是筑基成功,其中锻体反而少,而重在观想搬运、灵气成形,到时心根反哺,身体随之强健,才算得上筑基成功,之后练气却能一蹴而就、毫无难度,甚至可以说是先练气后筑基。”
“啊!”徐东江有些惊讶,按照大人的说法,他竟然不知不觉间轻易将筑基练气两道门槛迈过,灵感前的修行似乎会一马平川?
刘屠狗笑道:“也别高兴太早,不提天下才智高绝的修士何其多,即便资质驽钝,只要有人领进门又肯用功,这两关殊途同归,总能迈过,关键还在于灵感一关,才见真颜色。”
修行种心根之法的阿大开口问道:“按照大人所言,这《乙木诀》除了危险较小,难度竟也丝毫不差,我等不如徐什长资质高绝,修行此法会不会枯坐几十年也无法成功?若是如此,还不如行险一搏,改铸心刀。”
刘屠狗惊异地看了一眼阿大,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心志。
他霍然起身,走到阿大面前,一把将想要起身的阿大按住,另一只手掌间刀气纵横,从无到有织就半朵血海棠,展现在阿大眼前。
阿大睁大了眼睛,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冷不防二爷抬掌一推,将半朵血海棠按在他眉心。
那刀气瞬间崩散,化作殷红的气团将刘屠狗手掌与阿大的额头笼罩。
而在阿大的感应中,有某种无法耳闻目见却真是存在的东西进入了自己头颅。
“既然要搏,练什么都是一样。想想你家中老父,要么降服此花神意,要么痴傻甚至横死,别无他路!”
阿大根本没有余力回答,二爷那一掌,不仅将三分血海棠七分屠灭神意拍入其额头,还将他拍入了最深沉的入定之中。
原本围坐在阿大身边的几人连忙挪开,生怕干扰了他,也有躲避二爷依法炮制的意思。
此刻,正在不远处悠闲吃草的阿嵬突然停嘴,抬起头朝刘屠狗这边儿张望了一下,见到仍萦绕在二爷手掌边儿的血海棠刀气,禁不住眼前一亮。
它奔跑了过来,将嘴凑到二爷手掌边儿深深一吸,竟将那股殷红色刀气吸入了鼻孔之中。
刘屠狗禁不住脸上变色,不是因为阿嵬莫名其妙的举动,也并不担心阿嵬会被刀气伤到,毕竟这夯货早就迈入了练气境界又是皮糙肉厚。
他惊诧的是一直扎根在他心湖月轮碎片上的那半朵真正血海棠竟然主动冒头,飘飘荡荡出了心湖,沿着当初不请自来的老路,自刘屠狗额头,经脖颈、肩膀、手臂,直达指尖,蓦地在他掌心绽放。
不等二爷有所动作,一旁意犹未尽的阿嵬大喜,毫不犹豫张嘴一咬,竟将半朵血海棠吞了进去!
刘屠狗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夯货先私吞了各家争夺用途不明的无心纸,此刻又不知死活吃了更加诡异的半朵血海棠,当真是要成妖作怪了。
都是出自灵应侯府,这两者有些关联倒是不稀奇,没准儿口味都是相似,也难怪这夯货爱吃。
然而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都以为这头具有罕见灵性的白马竟是要不避生死主动修行,这一点比见到一头活生生的妖物更让他们惊讶。
“畜~生尚有向道之心,生而为人,情何以堪?”
盘膝而坐的傅阳关突然起身,复又朝着刘屠狗郑重跪下,叩头三次,仍是以头触地道:“大人授业护持之恩,傅阳关铭感五内,敢请大人收我为徒,弟子愿附骥尾!”
此举实在出人意料,连番变故,第四旗上下均是动容。
二爷默不作声,眸光如刀,盯着傅阳关脊背。
桑源在旁冷笑一声:“到底是立下道心还是坚定了功名心,人心隔肚皮,实在难知。”
杨雄戟奇怪地看了桑源一眼,本就不受待见,还如此公然树敌,真不知这家伙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想通过自我孤立来表明自己没有二心?
傅阳关身躯颤抖,却没有一丝动摇的迹象。
二爷蓦地笑道“每个人我都教了,难不成都收做徒弟?起来吧,不论是向道之心还是功名心,但凡积累和心志到了,我都会一视同仁,绝不藏私!有了必死之心,大可以来找我灌顶。”
他说完回头对杨雄戟与董迪郎道:“你哥俩负责给这一人一马护法直到醒来。”
两人答应了,各自走到一边,隔空大眼瞪小眼。
傅阳关见刘屠狗意志坚决,只得直起上半身,仍是大声道:“大人胸襟似海,属下感佩,愿效死力!”
如此情景,所有人不由自主大声附和道:“愿效死力!”
杨雄戟与董迪郎亦不例外,徐东江尤其大声。
唯有桑源一人闭口不言,待众人喊罢,才不阴不阳地轻声道:“大人,我瞧着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呢。升米恩、斗米怨,当心日后有人认为您厚此薄彼,反而生了不堪的心思。”
这话一出口,很多人脸上都不太自然。
这也是人之常情,旗总大人说绝不藏私云云,其实没几人相信,胸襟再大,是人总会有私心。
可既然说出了口,日后若是不兑现,纵然刘屠狗已经给了众人天大的机缘,也必定有人要心生不满,觉得受了冷落。正因为给的太多多到无力偿还,反而才能心安理得,乃至贪得无厌索求更多。
这些思量桑源并没说透,聪明如刘屠狗却听懂了,他现在已经确定,桑源的出身并不简单,没准儿那位自诩边圣门下走狗的魔门鬼医会知晓?
刘屠狗微微一笑:“也许我现下不算一个合格的统帅,但我已是一个合格的刀手,一切烦恼,只需一刀斩却!”
说罢,刀光曜日,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第四十三章 截马
灿烂刀光中,刘屠狗拈花而笑,宛如神魔。
教学相长,传道**亦是自修,徐东江的雨中悟道让他感触颇深。
麾下百样人有百样心思,反观自照,刘屠狗忽然发现自身修行的缺陷所在,那便是虽有戾气,却无偏执。
家仇国恨、个人荣辱,一概皆无,是真真正正的无牵无挂。这种心境,固然可以勇猛精进,却绝无可能真正成就神通。
这世上,从无不沾红尘因果而得大道的修行法。
可真就如老狐狸怂恿的一般去祸国殃民,纵死也要得万人称快?二爷杀人不少,却自认做不到屠戮无辜。
细数十几载短暂平淡光阴,狗屠子不怨恨早早抛下他独留世上的爹娘,也不在意老白等市井人物的嘲笑轻视,修行之后与形形色色人物往来,从不觉得低人一等,却也从未把那些出身显赫的超卓人物当成同类。
因为他从未遇到一个可以真正称之为侠的人,哪怕力能摧山、哪怕出身显赫、哪怕惊才绝艳、哪怕智计过人,却都同样的漠视他人甚至自己的性命。
也许养出天柱众生灵感的裴洞庭算半个,却还是要为了宗门利益奔走,做些并不光彩的勾当。
这样的活着,这样的周天,何其无趣!
所以,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事让刘屠狗引以为憾,只有一件,便是当日天门峰上,他没有向鲁绝哀挥出那夹杂着愤怒、兴奋与恐惧的一刀。
有时候,刘屠狗真的想跟众生讲讲道理,哪怕是用手中的杀人屠刀。
也许,这可以算作他的偏执?
这种偏执当然幼稚可笑,因为他的刀并没有让众生心悦诚服的力量。
身已入世,心却出世,是最罕有的天资,也是最大的知见障。
所以,刘屠狗愿意伏下身子去攀爬。
所以,他将自己的刀传给立志戡平乱世的杨雄戟,传给麾下士卒,要为即将到来的乱世增添几分残酷的血色。
只是一旦伏下身子,便是自筑藩篱,本心一旦迷失,便又是一个被名缰利锁束缚的可怜人。
一路上见过了波诡云谲的各方争斗,近墨者黑,出身市井的刘屠狗渐渐熟稔了那些庙堂人物江湖雄杰的做派,再不认同,亦不可避免有所艳羡模仿乃至表面上的和光同尘,一来一去就难免要压抑本性,难脱小民的市侩奸猾,少了几分堂皇大气。
换做初下山时的刘屠狗,才不会刻意隐瞒修为跟人虚与委蛇,遇到张宝太这类人物,也定要先砍翻再说。
这种改变,既理所当然,又滑稽可笑,说不上是沐猴而冠还是白龙鱼服。
“大人,您到底是啥境界?如此景象,也太过唬人了一些。”
董迪郎试探着问道,这问题憋在他心底许久,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出口。
刘屠狗毫不犹豫道:“宗师境界,灵感大成。”
重铸屠灭的动静太大,想瞒也瞒不住,二爷也不想再隐瞒,即便入世修行,也该诚心正意、勇猛精进才是。
手中新刃,本就是为割破天下而生。
一众士卒难掩心中震惊,心思又自不同。
董迪郎一拍大腿:“大人也忒低调了些,有这么高的修为,大可以横行朔方。缺兵员缺兵器马匹,跟常军门要就是了,除去越骑卫,径直到各营抢人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儿,堵门募兵也太那个……那个啥了。”
言下之意,这位校尉之子是在鄙夷旗总大人太过小家子气了。
年轻的旗总大人微微一笑,突然转身看向朔方城的方向。
静立片刻,所有人都觉察到地面的微微颤动,有一支马队正奔驰而来。
马队很快接近营地,几百匹马,均配全了鞍鞯辔头等物,却只有十数名骑手。
董迪郎笑道:“是军马监的人,咱们的坐骑到了。”
他迈步迎过去,马队却丝毫未曾减速,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校尉之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颇有些气急败坏,喊道:“和老四,着急去投胎啊?”
马队中领头的那名什长听到喊声,扭头一看,忙勒住缰绳,招呼手下一声,独自往营地赶过来。
待到得近前,和老四忙滚鞍下马,笑道:“小的该死,竟没瞧见您在这里。”
他圆滚滚的脸上从左耳至嘴角有一道显眼刀疤,笑起来分外狰狞。
董迪郎斜眼道:“和老四和大嘴,怎么的,得了军马监的肥差,就忘了越骑卫的出身了?眼神都不好使啦?”
和老四忙叫屈道:“可是冤枉小人了,都知道您到了先登卫,小人们哪敢怠慢。这回出来就是给先登卫送马的,常军门亲自吩咐,说是那边儿刚刚重建了右营,眼前这是第一批五百匹上等良驹,您不知道?”
董迪郎眸光闪动,转头看向刘屠狗。
刘屠狗则是看向桑源,后者会意道:“李宋麒一直有心恢复先登卫的规模,原本四个旗都受左营的管辖,只不过左营校尉的位置始终无人,右营更是只有个空壳子。”
杨雄戟闻言幽幽地道:“果真要起大战了。”
才被属下鄙视,就从天而降一个飞扬跋扈的机会,刘屠狗点了点头,轻笑道:“大战将起,有备无患。什么右营左营的,既然肥肉都到了咱们嘴边儿,没有不咽下去的道理。”
董迪郎心领神会,回头看着和老四:“既然是给先登卫的,交给咱们第四旗就行了,你回去吧。”
和老四慌忙跪下,哀求道:“您可行行好,这私拦私送军马可是不好玩儿的,常军门军法无情,说不得小人就要人头不保。”
董迪郎哪肯废话,手一挥:“绑了!”
和老四脸色一变,才要起身,就被董迪郎一脚踹翻在地。
因为什长不足,眼下第四旗五名什长各管二十人,当即有隶属董迪郎的四五人出列将和老四按住。
和老四也不敢当真反抗,老老实实并不挣扎,只是一个劲儿地连声哀求。
刘屠狗回身看向所有属下:“每人两匹,其余也都带上,拔营回寨!”
和老四突然暴起,挣脱开几名军卒,面色狰狞朝远处的属下喊道:“不要管我,赶快把军马赶回马场!”
几名军卒有些恼羞成怒,扑上去将和老四按倒在地。
“咦,倒有些血性胆量。”
刘屠狗看向和老四,温颜道:“犯不着撕破脸玉石俱焚,既然怕常军门拿军法治你,不如索性都入了我先登卫,我手下正缺几名善于养马的好手。”
和老四一呆,傻傻地看着二爷,半晌回过神来,咧开大嘴笑道:“大人莫要说笑话,要将这五百军马连同十几名军马监军卒收入囊中,也先得拦得下才行,我瞅着您这儿可没几匹马。”
二爷亦是咧嘴一笑:“有一匹就够了。”
远方,十几名军马监军卒赶着五百军马兜了一个圈子正要原路返回。
草原被昨晚春雨浸透,颇见泥泞。数千只奔跑起来的马蹄如奔雷急雨,踩得黑色的泥块儿在空中乱飞,倒不见多少烟尘。
第四旗营地中突然冲出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以惊人的速度奔向远去的马队,
它额头烙印有半朵血海棠花儿,殷红如血,极为妖艳醒目。
奔跑中,白马蓦地迎风长嘶,声如龙吟,传播数里。
马队瞬间出现了混乱,速度大降,且有无数军马嘶鸣回应,甚至调头转向。
十几名军马监军卒呵斥鞭打都是无用,反被马群裹挟着再次兜了一个圈子,转而朝着第四旗营地而来。
和老四瞠目结舌,声音绝望中还带着一丝惊奇:“即便是马王也没有这样的威风,否则也不用厮杀了,搜罗几匹马王就能让戎狄不战而溃。”
他看向刘屠狗,突然道:“大人,这是妖马,太过珍贵,留在手里是要招灾惹祸的,杀了太过可惜,不如献给常军门,想来啥罪都能给免了。”
刘屠狗哈哈大笑:“这话可不能给它听见,否则它肯定不介意把你生嚼活吞喽。”
马鸣如龙,仍在定中的阿大若有所感,躯体猛地一震,面皮涨得通红。
刘屠狗仔细瞧了几个呼吸,见阿大颤抖得越发厉害,脸上血色太过浓郁,猛地拔出挎在腰间的屠灭,长刀下劈,在阿大额头切出一个小口。
伤口中鲜血粘稠,并不喷溅,而是汩汩而流,半朵血海棠自伤口处一闪而逝,甫一见光便崩散成无数道红色刀气,回旋交织如线,渐渐消散于空中。亦有部分更加细碎的刀气坠落地面,将阿大身前草地击打出无数细密浅坑。
虽是花形,实为刀气,刘屠狗也说不清阿大修成的是心根还是心刀,但肯定比纯粹的心刀柔和便是了。可以说实实在在走出了一条新路,让那些天资不足的军卒也有可能成功筑基。
二爷心中欣喜,开口道:“好,本百骑长现在任命……呃,阿大你叫什么?”
阿大睁开双眼,微微张口,口腔连同牙齿尽作猩红,周身一丈内立刻弥散开浓烈的血腥气。
“属下大名唤作曹春福,大人仍唤我阿大即可。”
刘屠狗微有些尴尬地一笑:“春雨……绣春刀……曹春福,虽然一点儿也不霸气,不过还真是应景。今日起,你便是什长了!”
阿大也就是曹春福微微抬腿,姿势由盘坐改为半跪:“是!”
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和老四,年轻的旗总大人一挥手:“拔营,回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