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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酒楼掌柜虽不知这麻衣少年是谁,但既然能由大旗门主陪着前来,说话又硬气无比,自然非同小可,饶是以他这罕有的不惯逢迎的性子,也有些犯嘀咕,没有立刻回绝。

    杨雄戟越发像个狐假虎威的狗腿,趁势鼓噪道:“没听到俺二哥发了话?说与大伙儿同乐就是同乐,那舞剑娘子既是要充作江湖儿女,就甭摆弄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扭捏做派。”

    张宝太笑吟吟地看着,心道眼前这兄弟二人当真都是妙人、浑人,自己独赏剑舞多好,竟是要为了这大堂里的贩夫走卒与这掌柜的为难。偏偏对方还真不好开口拒绝,真个得罪了满城良贱与边军赤佬,这座贩卖英雄豪气的酒楼那当真是不用开了。

    这老兵痞已然忘了最初事端是何人挑起,他也并不清楚,把二爷当枪使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儿。

    掌柜的抬手招过一个跑堂,耳语几句,那名跑堂就沿着楼梯直上三楼。二楼至三楼仍是一架楼梯,不同之处在于尽头隔了一扇木门,从下面看不到其中景象。

    不多时,跑堂再度出门下楼,禀告道:“俞大家说了,若是张老爷子发话也就罢了,现下既是远客相邀,固不敢辞,只是还请露一手,给她个台阶才好下楼。”

    张宝太目视刘屠狗,笑道:“如何?”

    刘屠狗不免有些为难,他只会干脆直接的杀人术,这可怎么露一手?虎爪与血海棠倒是足够炫目唬人,只是一旦使出,岂不是试探不成倒先让对方查了个彻底?

    身处朔方城这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凶恶之地,没摸清门道之前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难得常兆清肯在信扎中代为隐瞒修为,刘屠狗还想闷声发大财来着。

    更何况张宝太这老兵痞敬了一碗酒也才只知道了个大概,楼上的娘们儿面都没露就敢想这美事儿?

    病虎山二爷平生最讨厌的,莫过于受那些自以为是之人的摆布,必定要用最利的刀锋撕扯去他们的面皮。

    他眸光闪动,蓦地挥出一爪,将食指搭在那名跑堂的肩膀上。

    跑堂的亦有功夫在身,身体一僵却没有闪避,任由刘屠狗动手施为,才要挤出一个笑脸,脸色就突然煞白一片。

    掌柜的见状面有怒气,冷笑一声:“公子果真要跟公孙家为难么?”

    他用的虽是问句,拳头却已经毫不迟疑地砸向刘屠狗的手腕,想逼迫二爷收手避让。

    刘屠狗伸出另一只手掌,食指轻轻往对方拳锋上一点,想要将其拦下。

    那只拳头上立刻腾起一层罡气,不成形状,却足够凝聚。

    “咦?一个掌柜竟也有练气境界的修为?”

    刘屠狗姿势不变,食指向前一戳,轻松捅破了那层罡气。

    指尖终于搭在了对方的血肉之躯上,掌柜的同样面色煞白,与跑堂如出一辙。

    刘屠狗笑道:“这一手如何?”

    掌柜的勉强还能开口说话:“是小人慢待贵客了,这就去请俞大家下楼。”

    他很聪明地没有叫破刘屠狗的修为,眼中尽是浓浓的忌惮,眼前少年的指尖上竟带了一丝自己堪堪摸到门径却苦求不得的神意!

    原本静观其变的酒客们轰然叫好,他们看不懂那简单一指头所蕴含的真正门道,却清楚地知道,过不了今晚,全朔方城都会知晓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少年高手,才进城就狠狠削了公孙盟主的面子。

    身为正主的刘屠狗反而有些意兴阑珊,头回尝试扮恶人主动挑事儿,偏偏只是欺负了两个小喽啰,远比不上向着裴洞庭、鲁绝哀这类人挥刀来得痛快。

    三人连同掌柜的和那名跑堂登上二楼,占据了视野最好的隔间,酒菜很快摆满了一桌。

    掌柜的离开了片刻,楼上楼下都在翘首以待。

    当通往三楼的木门再次拉开,人人都产生了满室生辉的错觉。

    一柄剑流淌了出来。

    用流淌这个词儿形容一把剑并不算恰当,可用在此时却无比贴切。

    这柄剑长得惊人,宽阔剑身明亮如水,弧线圆润,有种奇异的美感。

    剑出如电,然而映在众人眼中,剑身的细微震颤、每一寸的轨迹变化却都清晰可见,在烛火中宛如一湾波光粼粼的溪水。

    一只纤手握住了剑柄,那修长白皙却无比纤细的手指散发着莹莹光芒,瞬间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下一刻,人们终于看清那柄剑、那只手的主人。

    白衣如雪、裙带飘飞,是一位极出彩的女子。

    她的五官极精致,只是过于棱角分明,额头略宽、鼻梁亦是女子中少有的挺拔修长,加之眼神清冽,失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这倒有些出乎刘屠狗的意料,常在兰陵西市桂花巷厮混的他,自然知道楼子里教养花魁,纵然是只舞剑弹琴不卖身的所谓清倌人,真个选择这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相貌的也极少,实在太过偏门,很容易弄巧成拙。

    纤手握长剑,白衣当空舞。

    只知道是姓俞的舞剑娘子凌空递出一剑后飘然下坠,悄无声息地踩在大堂正中的宽阔鼓面上,一双晶莹如玉的赤脚在裙摆下一闪而没。

    她改做双手持剑,犹如握刀。剑尖斜斜上指,正对刘屠狗。

    二爷咧嘴一笑,俯首问道:“剑舞何名?”

    那白衣女子仰头而视,眸光清正、目直不避,朗声道:“剑名一泓秋水,曲名《大将军舞剑歌》,俞应梅斗胆,请以剑和之!”

    杨雄戟收起了嬉皮笑脸,低声在刘屠狗耳边道:“曲中的大将军指的是二百年前的武成王戚鼎,他曾担任北边大将军,位列九边之首,自他之后九边大将军职衔便被废除,连带着所有禁军大将军都成了虚衔。知道这首曲子的人很多,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乃至演奏的却寥寥无几。此女……啊!”

    这厮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了,俺想起来了,当年的绣春卫就是戚鼎起家的本钱之一,也因此才有了几乎算是以死明志的两次渡河。”

    刘屠狗无意深究公孙龙的来历背景,虽然无论是铁骑西征、湘戾王叛乱抑或是灵应侯府的神通封印,两百年前旧事的种种影响至今都没有消除,但对连二十岁都不到的病虎山二爷而言仍显得太过久远。

    他笑道:“请!”

    俞应梅举剑齐眉。

    赤足纤纤,落在鼓面上却如重锤,踩出激昂的鼓点。

    雄浑矫健之舞,不带一丝媚态俗气。

    “冲天烟尘在西北,铁骑辞家破胡贼。”

    俞应梅且歌且舞,一拧身、一错步,身随剑走,满室生寒。

    “千营转战十万里,一剑破国七十余。”

    剑器轮转,光华耀目,白衣女子单手挽出一朵璀璨剑花。

    “甲光向日映如虹,杀气如云降作雨。”

    堂皇瑰丽,大气磅礴,观舞众人为其威势所慑,一时都作声不得。

    刘屠狗按刀而坐,遥想那铁骑西征时的壮阔场景,亦不禁心动神摇。

    “剑外山河应自许,匣内蛟龙乘风去!”

    好一柄一泓秋水剑,好一曲《大将军舞剑歌》,好一个舞剑娘子!

    杨雄戟笑道:“二百年风流尽散,二哥,该咱们了!”

第十五章 半山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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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满冰棱的山壁上开凿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道,一黑、一青、一紫三道人影正在石道上蹒跚而行。

    慕容春晓一袭紫裙外仍旧裹了那件白狐裘,眉眼水润,清丽脱俗。

    她稍稍驻足,抬眼向着远方望去。入目处除了少量裸露的黑色岩石,尽是皑皑白雪、皎皎冰霜。

    左侧冰峰与右侧雪谷间弥漫着白蒙蒙的雾气,近一些的峰峦只能看见朦胧的轮廓,再远些就都是与白色天光不分彼此的白茫茫一片。

    脚下的石道曲折蜿蜒,一头扎进那笼盖上下四方的氤氲雾气,不知通向何方。

    “朔方雪花大如席,阴山更在朔方北。慕容师妹头回来阴山,怕是还没见过雪国景致吧?只可惜此时已经入春,雪花难觅,只余这些恼人的雾气了。”贺兰长春也停下脚步,回头笑道。

    “我至今还忘不了第一次随师父入山时的情景,大雪如山崩,满山满谷都是奔腾的雪流,声如波涛,时有巨石断裂、砸落深谷。”

    高子玉脸上露出追思的神情,附和道:“师父将我抱在怀中,凭空虚渡,如登天梯,将万千雪峰尽数踩在了脚下。我当时看着头顶愈来愈近的白晃晃日头,心想师父莫不是住在那天上?”

    慕容春晓莞尔一笑道:“祖师曾言晁山主当世奇人,阴山亦是形胜之地,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可揣度的神仙居所。”

    贺兰长春笑笑,并没将慕容春晓的恭维放在心上,倒是高子玉谦逊道:“灵山才是执周天道门之牛耳,三位祖师功参造化,我等不胜钦慕之至。”

    慕容春晓才要说话,忽然闭口不言,抬头看向上方飘动的雾气。

    一个中正温和的声音在三人耳中响起:“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已是久不闻灵山故人的消息了。”

    伴着这声音,三人头顶天光乍现,雾散云开。

    一个身穿褐色粗麻道袍的中年道人翩然而下,无冠而披发,卧蚕眉,颔下三缕长髯,形貌高古,逸逸出尘。

    贺兰长春微微低头,右手握拳横在胸前,恭敬道:“恭喜师尊出关。”

    中年道人先是看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的高子玉,微笑道:“这些年辛苦徒儿了。”

    他微微抬手,扶住了要跪下见礼的二徒弟,眼中神光湛然,看向慕容春晓:“你的来意我已尽知,天下之事天下人了,晁鬼谷既为神通,他人不动,我亦绝不出手。”

    慕容春晓闻言看了贺兰长春一眼,心知师父安坐山中,徒弟却肯定是要下山的,别看这位晁山主一副得道高人的飘逸模样,那可是实打实将同辈师兄弟斩尽杀绝的盖代凶人。

    她罕见地敛裾一礼,仪态华贵典雅,尽显高阀仕女的风姿,柔柔地道:“山主宽宏,六十年论道之期将至,灵山三位祖师扫榻以待高贤。”

    晁鬼谷点头微笑道:“一约既订,重山无阻。”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指尖在高子玉腰间竹杖上轻轻一点,那竹杖立刻腾起碧色的柔光。

    晁鬼谷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道:“终是将‘器量’二字悟出几分,百年内神通有望,可是把你大师兄比下去了。”

    高子玉赧然一笑,他好歹是在诏狱中打滚过的拔尖人物,可见了眼前这位和蔼道人,就不由自主做回了当日那个蜷缩在道人怀中的孩子。

    “天门山一事,灵山可有定论了?”晁鬼谷问道。

    “祖师传讯说,无关大局,随他去。”

    晁鬼谷哦了一声,看向两个徒弟道:“贺兰长春,你我缘分已尽,部族兴衰是你的执着,这就下山去吧。”

    高子玉有些吃惊,欲言又止,贺兰长春却毫不意外,点头道:“阴山大恩,小王铭感五内。”

    这个才攀登到山腰、以贪狼为心意气象的黒狄小王转身就走,没有流露出一丝留恋。

    晁鬼谷接着道:“灵感易得,神通难成。如今各家的杰出传人都入世寻缘法,你意如何?”

    他问的是二弟子。

    高子玉微微沉吟,回答道:“弟子这些年来重术轻道,心无根而气虚浮,立志苦修,不愿出山。”

    晁鬼谷点点头道:“既然把握未定,正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凡俗之事,就交由你师妹吧。”

    高子玉垂首道:“弟子惭愧。”

    “那迷狐谷中被镇压二百年的阴气邪物已然脱困,虽是早有前尘因果,终究是个麻烦。如今周遭地脉皆有感应,阴山左近也生了些动荡,你上山住些日子,便去万人窟镇守吧。”

    听到阴山玄宗师徒二人提起虎头蛇尾的迷狐谷之行,慕容春晓禁不住有些莫名的惆怅羞恼,顺势开口问道:“灵应侯其人其事实在迷雾重重,知道内情的前辈祖师又都是讳莫如深,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瞎折腾,可也在诸位大神通者的算计之中么?”

    晁鬼谷看了慕容春晓一眼,仍是和颜悦色:“神通不及天数,哪里真能料事如神。无心纸出世倒还罢了,凭你们几个竟能窥破神通大阵而引动地脉,定然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兹事体大,本座这才不得不提前出关。”

    慕容春晓知道不可能问出更多,忽地想起一事,好奇道:“却不知是哪位师姊入世行走?”

    晁鬼谷笑道:“小姑娘何其好胜!你二人自有相见之日,又何必急于此刻?”

    说罢他大袖一卷,人已经腾空而起,隐没入那云深之处,数息间就消失无踪。

    慕容春晓叹息一声,道:“看来今日是无法一窥阴山玄宗的山门了,小妹这就下山去了。”

    高子玉忙拱手为礼,歉然道:“家师行事向来高深莫测,阴山招待不周,还望慕容师妹见谅。”

    慕容春晓摇了摇头,眉宇间闪动着智慧的灵光:“山主说贺兰师兄执着,又何尝不是在点醒小妹?晁师半山之教,小妹谨记。”

    这位紫衣小娘儿眸光流转,突然狡黠一笑,道:“高师兄有暇,可来灵山,我家祖师可也极喜爱超迈不群的后辈子弟呢。”

    高子玉忙笑着答应,却从心底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来,他扭头看向云雾深处,心中叹息一声:“到家了!”

第十六章 入寨(上)

    朔方之北三十里,另有一座小小堡寨,亦是坐落在一个高耸的土丘上。

    堡寨原本无名,只因寨中驻扎了一支凶名卓著的卫军,久而久之就被叫做先登寨。

    寨门紧闭,吊桥拉起,刘屠狗与杨雄戟骑着坐骑站在寨外,仰头看着角楼上的先登卫守门军卒。

    这军卒圆脸方鼻、大耳厚唇,唯独眼睛狭长,破坏了原本该是憨厚的相貌,反倒给人凉薄之感。

    他身上并非大周军队的火红甲袍,而是披了一件黑色丝绸薄褂,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袒胸敞怀,蹲在角楼的木制外檐上,居高临下,笑容阴冷。

    “新丁?一个是才断奶的毛头小子,一个明明是个悍匪却偏要冒充士子的傻厮鸟,偏偏赶在爷当值的时候来送死,真是晦气。”

    他虽是语带不屑地对着下方二人说话,目光却只在两人的兵器和坐骑上来回游移,脸上并没半分轻视之色。

    一副无害少年模样的刘二爷咧嘴笑道:“这位爷,俺们兄弟两个得罪了人,不得已走了这条路,还请通融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抖手一扔,轻飘飘的信封就射向那名黑衣军卒。

    军卒微微动容,这手举轻若重的功夫,起码是练气中境的修为。

    他没有用手去接,而是保持着蹲下的姿势踢出一脚,用脚尖截下书信,眼睛一扫,那上面分明盖着朔方将军府的火漆。

    他点点头,脸上多了几份慎重与和善,笑道:“先登寨的门只为两种人开,一种是活着的寨里人,另一种是死掉的寨外人,你们现在两种都不是,要么自己想办法上来,要么滚回家吃奶去!”

    刘屠狗看了看高耸的寨墙,虽不像朔方城那样全由坚硬的青石所筑,只是夯土为城,但由于作为地基的土丘本就不低,硬是造就了距离地面十余丈的险峻高度。人倒还罢了,坐骑进出,就只有放下巨大的吊桥才行。

    “没得商量?”

    黑衣哨卫打了一个呼哨,原本空荡荡的墙头立刻冒出十几个同样穿黑色劲装的汉子,齐刷刷举起手中极其巨大的青铜弩。

    不同于云骑卫所用的轻巧猎弩,这些汉子手中俱是寻常军中两三人合力才能使用的大型神臂弩,平伸的弩身足有一人身长,所用弩箭也有成人手臂长短、拇指粗细。如此近的距离,甚至无需破甲箭之类的特殊箭矢,只要射中,三五箭下去练气高手也要饮恨。

    “你说呢?”

    二爷咧嘴一笑,道:“好家伙,个个是筑基有成的好汉,拎到地方郡军,百夫长也能当得,先登卫果然不凡。”

    他突然一巴掌拍在阿嵬头顶,这匹妖马的双眼立刻血红一片,长嘶一声,向上飞腾,一头撞向厚重的木制吊桥。

    嘣!

    吊桥实在太高,白马的冲势不可避免渐渐放缓,在一人一马异动的第一时间仍旧引而不发的十具神臂弩终于射出夺命的弩箭,从不同角度攒射向已经无处借力的白马,因为时机把握得极其精准,仿佛有人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十声弦动连成了一个余韵悠长的颤音。

    黑衣哨卫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可惜了这匹好马。”

    不出意外,一人一马就要如同往日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一样,被威力绝大的弩箭炸成寨墙下一摊红艳艳的碎肉。

    刘屠狗屠灭在手,袍袖挥展,在空中画出几道极迅捷又极清晰的弧线。

    黑衣哨卫瞳孔收缩,眼睁睁看着那名麻衣少年不但轻描淡写将射向自己的几支弩箭尽数磕飞,还在马背上重重踩了一脚,在将白马压下躲过弩箭的同时,人已经借力腾跃斜飞,朝着角楼飞掠而来。

    黑衣哨卫虽惊不乱,狞笑着将两臂前挥,甩出两枚银线一般的奇形飞刀,紧跟着就从脚下拎起一柄雪亮长刀,毫不犹豫跃出墙头,迎着麻衣少年的来势逆冲而下。

    阿嵬安然无恙,重新落回地面后冲着刘屠狗直呲牙,若不是二爷蛮横地将一缕刀气拍进自家经脉,早已通灵的白马妖哪可能突然发疯?

    那十名黑衣弩手半数开始重新上弦,半数扔下大弩,抽出兵器在手,观看战况的同时不忘朝杨雄戟投去警惕的视线,这厮不但扛着一杆一看就是凶器的大铁戟,胯下坐骑的模样更加不凡,有那匹看上去顶多雄壮些却能爬山的白马做对照,即使这头口生獠牙的青牛下一刻就飞起来都毫不稀奇。

    杨雄戟没动,他不过是筑基大成的修为,上去找死不成。

    刘屠狗微微抬头,从来都是猛虎下山的二爷被人以上凌下,心中万分不爽利。

    他一个凌空旋转,如蚯蚓在泥头中掘进,瞬间改上扑为前冲,让过两枚飞刀后猛地一个翻身变成正面朝上,探手钳住黑衣哨卫的脚踝,灵气轻吐制住了对方经脉。

    黑衣哨卫大惊,才要举刀下扎,就觉一股锋锐至极的刀气入体,浑身剧痛,灵气立刻散乱如麻。

    刘屠狗轻笑道:“去!”

    他手臂如风车般向下向后一抡,带动身躯凌空翻了一个筋斗,将黑衣哨卫掷向吊桥,却是拿这个倒霉蛋当做攻城锤来使了。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轰隆一声,厚重的木板几乎立刻就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大洞。

    刘屠狗并没顺势从大洞中穿过,而是借那一掷之力冲天而起,跃到吊桥顶端一角。

    入眼处是一条由数根扭结交缠的铁链拧成的粗壮铁索。

    他手起刀落,砍断其中一根铁链。

    断裂的铁链如鞭子般猛地崩回,狠狠抽打在寨墙上,打掉了一层黄土。

    铁索震荡,吊桥却依旧纹丝不动。

    五根弩箭飞射而至,封锁了刘屠狗周身,却被二爷灵巧避开四根,漏网的一根直射二爷眉心,差点儿就要贯脑而入,却硬生生被一柄后发先至的短刃挡下。

    巨大的力道将刘屠狗整个人击飞,二爷翩然落地后着实有些懊恼,抬头看向寨墙上射出这刁钻一箭的人物。

    那是一个同样着黑衣的青年,除去浓眉大眼,容貌倒并不出众,只是脸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青气,显得有些诡异。

    此人出现在墙头后随手抢过一把大弩,于电光火石间扣动扳机,虽然没有造成杀伤,却也将二爷成功击退。

    随后刚刚做了一回攻城锤的黑衣哨卫就顺着城头垂下的绳索爬上寨墙,表面上看去几乎毫发无伤。

    他看向刘屠狗的目光中充满了戒惧,不止是因为那让他疼痛地动弹不得的刻骨刀气,还因为在那一瞬间附着在他背上的一层薄薄罡气,若非如此,只怕此刻他已经重伤不起了。饶是如此,他也已是受了不大不小的内伤。

    那名青年手中拈着朔方将军府的信札,细细看了两遍,抬手道:“放下吊桥,迎两位兄弟入寨。”

第十七章 入寨(下)

    吊桥缓缓放下,寨门洞开,刘屠狗和杨雄戟催动坐骑踏上破了一个大洞的桥面,在城头诸人与早已重新上好的五张神臂弩的注视下缓缓进城。

    “你们且随我去拜见李校尉,不要乱走乱闯,否则死了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刘屠狗一拱手,笑道:“多谢这位兄弟,不知高姓大名?”

    就听墙头那位黑衣哨卫道:“这位是第三旗百骑长张金碑,那可是……”

    面带青气的青年摆摆手止住黑衣哨卫的话头,从寨墙上一跃而下,看了二爷一眼,浅笑道:“叫我张三就好,到了先登寨,没人在乎这个,更不会有靠着姓氏家族狐假虎威的蠢货。”

    进了寨下了马的二爷哦了一声,看向张金碑的腰间,却没看到百骑长的令旗。

    张金碑身量与刘屠狗差不多,一身材质普通的黑色劲装,小腿上裹着豹皮做的绑腿,小臂上也是同样的套袖,一双青黑色的手掌尤其显眼,应该是练了某种拳掌功夫。

    正仔细端详白马青牛的张金碑注意到刘屠狗的目光,举起攥紧的青黑色拳头笑道:“这里只认这个。”

    二爷笑了笑没说话,杨雄戟脸上倒是露出兴奋的神色,狞笑道:“那个什么鸟校尉是何修为?若是不济事,这寨主之位说不得要让给二哥来坐坐!”

    这厮一副山贼土匪的做派,不知底细的人当真要被他骗过。

    张金碑不以为意,答道:“你见了便知。”

    刘屠狗也是有些好奇,问道:“听说先登卫军官的折损是边军中最多最快的,而且其中大多数的致命伤在背后,是不是真的?”

    “我来此不到两年,李校尉已经是这期间第三个来履职的校尉了。”

    这话说的含糊,内里却很有些血淋淋的意味。

    杨雄戟大喜,笑道:“那这个校尉二哥倒还真可以做一做,不像别的军中要慢慢爬。”

    刘屠狗哭笑不得,斥道:“屁,再怎么说也是大周的边军,哪里就真能无法无天了?”

    二爷可是清楚地记得老兵痞张宝太的言语,只是他虽是这么说,却明显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张金碑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朔方将军已经十二年没换过人了。”

    刘屠狗点点头道:“我这兄弟性子鲁莽,三哥莫要放在心上。”

    说话间,三人顺着寨中道路走过一间间绝不精致却肯定厚实的土坯房,路上能看到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几个精壮的黑衣汉子在门前和墙根底下或坐或站,侍弄着手中的各色兵刃,偶尔抬头向三人传递来冷漠的一瞥,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堡寨并不大,远远就看见中心一间少有的以石头建筑而成的小楼,形制与边州常见的烽火瞭敌台相同,可以俯瞰整个堡寨乃至堡寨周边。

    三人走到烽火台下,就见门洞顶端的石匾上只简单刻了两个字:“先登。”

    张金碑朝门口两名守卒点头示意:“新来的,校尉大人可在?”

    这两名守卒均在黑袍外罩了一套烂银盔甲,系着黑色披风,腰后斜插两柄长刀,不但穿着与普通军卒迥异,修为更是达到了练气初期。

    其中一人从张金碑手中接过朔方将军的信札,转身走进先登台。

    另一人同样一言不发,目光只在三人身后的白马青牛身上打转,这两匹坐骑一看就凶性十足,偏偏都没有缰绳。

    刘屠狗笑了笑,回头道:“你俩老实些,不要闹事。”

    阿嵬打了个响鼻,给二爷做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青牛理都不理二爷,有些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这时进去禀告的守卒再次出来,冷漠道:“校尉大人说了,既是张三亲自带过来的,也就不必见了,两位兄弟归在第三旗下便好。”

    杨雄戟把铁戟往地上一杵,怒道:“什么鸟人,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么!”

    刘屠狗拦住他,看向张金碑,笑道:“今后还请三哥多照应。”

    张金碑笑笑,才要说话,就听那名传话的守卒道:“张三,校尉大人是看你第三旗前些日子折损得厉害,特意将两位兄弟调拨给你,你要明白这当中的意思,今后可要管束好底下的人,不要教这些浑人坏了规矩。”

    张金碑淡淡答应了一声,扭头就走。

    守卒脸色阴沉,又看向怒气勃发的杨雄戟,冷笑道:“若不想死的不明不白,还是不要骑着这样扎眼的坐骑为好。”

    刘屠狗咧嘴一笑,道:“俺们省的。”

    他拽了一把杨雄戟,两人溜溜达达跟上了张金碑。

    “德行!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让咱把坐骑双手奉上?俺算是知道为啥当官儿的死得快了。”

    张金碑点点头道:“刘屠狗、杨雄戟,今后两位兄弟就一起在第三旗的锅里吃饭了,有些话要说在前头。将军府的录名信札里只说你二人是筑基巅峰的修为,这点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我不管你们有何来历、目的为何,多快的刀子就有多大的脸面,多高的道行就有多大的饭碗,先登寨里李校尉军令如山,却不乏力能搬山的货色,之所以没变成匪帮山寨,全因先登卫仍是大周边军的缘故。”

    杨雄戟不耐道:“三哥你就说何日能上阵厮杀便好,俺和二哥来这儿可不是争权夺利养大爷的。”

    他这二哥三哥一通乱叫,生生让张金碑比刘屠狗矮了一头。

    张金碑倒并没有露出不愉之色,淡淡一笑道:“明天轮到第三旗出去打草谷。”

    杨雄戟勃然变色:“大周边军也干这种勾当?”

    二百年前他杨氏祖先连同几十万周人南奔,其实就是起因于戎人一次大规模的“打草谷”。

    张金碑脚步不停,随口回道:“朝廷的那点儿补给不够给寨里爷们塞牙缝儿的,不想饿死就自己想办法。至于是抢商队平民还是大部族的领地,全凭自己本事。”

    杨雄戟转怒为喜,呵呵一乐后却没再开口。

    以二爷对这厮的了解,只怕真敢去寻戎狄大部族的晦气,若是碰上滥杀无辜的,也绝对不介意黑吃黑。

    “第三旗的多数人都住在寨西,其他方位也有一些。如今无大战,空房子不少,你们自己随意,若是看上别人的,可以跟房主商量商量。只是死人能免则免,底线是别留下缺胳膊少腿剩半口气的,既让执法的兄弟为难,还没多余的粮食养废物。明日拂晓出发,别误了时辰。”

    张金碑说完,摆摆手就自顾自走了,也不知这先登卫对军士的管束是当真就如此松散随意,还是另有未曾摆在明面上的手段。

    刘屠狗与杨雄戟大眼瞪小眼。

    “二哥咱住哪儿?”杨雄戟问道。

    二爷回头看向先登台,手指摩挲着屠灭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初来乍到的,合适吗?”

第十八章 边圣门下走狗

    刘屠狗与杨雄戟是赶了个大早就从朔方出发,入寨跟张金碑交接完尚不到中午。

    被扔在寨中道路上的二人都是有些挠头,这先登卫当真是名不虚传,硬是没半点儿大周边军该有的样子。

    眼见得人生地不熟几乎两眼一抹黑,二爷四下一看,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间不大的房子,虽也是土坯房,却刷了一层白漆,门前还竖了一根旗杆,不是酒旗,而是写了一个“医”字。

    两人对视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前堂无人,除去一张方桌几把木椅,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方桌桌面上蒙了一张皮子,细腻无毛,很是有些奇特。

    杨雄戟不确定道:“这……是人皮?”

    后院里有人咳嗽了一声,道:“买药还是治伤?”

    刘屠狗当先穿过后门,就见院中摆了许多晾晒草药的竹筐,一个穿黑色长衫的白发人背对二人立在当中,不知在做什么。

    等二人进来,这人头也不回地道:“新来的?又是两个练魔功的蠢货,外头看着是烈火烹油,殊不知内囊里已然渐渐空了。你们没伤没病的,来我这儿做什么?”

    刘屠狗皱着眉头看了白发人的背影片刻,突然咧嘴笑道:“你还不是一样,用了移花接木一类的法子巧取豪夺,本源虽足,却失了天然,不怕哪天这些死鬼的怨气作祟,生生炸死你么?”

    “哦?”白发人转过身来,面色如婴儿般细嫩红润,眼神中却带着一种沧桑冷漠,他的手中赫然握着一个白生生的人头骨,光滑圆润,想来方才正在细细把玩。

    “我倒看走眼了,你明面上是筑基巅峰的修为,实则远远不止,全身穴窍毛孔统统闭合,竟将一身精气神锁得死死的,不像这个蠢物一般生怕死得不够快。只不过刀藏鞘中,忍得很辛苦吧?”

    二爷笑了,拱手道:“他功力还浅,早晚也会走到我这步。在下刘屠狗,今日才入寨,归在第三旗,见过先生。”

    黑袍白发人点点头算是回了一礼,道:“我姓陆名厄,寨里人都叫我鬼医。能练到起码练气巅峰的境界还没亏空而死,却又不像兵家将门那些人一样满身药味儿,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若能教我,条件随你开。”

    杨雄戟撇嘴道:“鬼医?医术如何俺不知道,杀人倒一定是把好手。”

    陆厄看着刘屠狗道:“我潜心医术六十年,二十岁以给人换皮易容为业,三十岁能够接续断肢,四十岁截肠换心,到如今六十又七,精研续命之法而小有心得,兵危战凶,你们自然有求到我门前的一天。”

    “方才张金碑还说寨里私斗的底线是不致人伤残,你却说有本事接肢换心续命?”刘屠狗惊讶之余质疑道。

    陆厄面色不变,温和道:“断肢再续即便不死也是个废人,换心也仅有两成把握,更何况往往救一人便要杀一人至数十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赌,也不是什么人都赌得起。”

    杨雄戟咕哝道:“早听说先登卫里多魔头,没想到才来就碰见一个。”

    “哦……何谓魔?”

    陆厄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头骨,开口问道:“残忍好杀满手血腥者可谓之魔?如此古之名将皆不能逃。断情绝性不尊伦常者可谓之魔?如此舍家求道之辈尽在此列。为一己之私而荼毒天下者可谓之魔?如此天子以天下为私库万姓为家奴,其罪大当诛!”

    刘屠狗微笑道:“曾有人对我说禽/兽之人不妨杀之,也有人教我窥破后善恶无分别,我不知谁对谁错,但如今我心中善恶,已被一刀杀却,如此可算魔么?”

    “杀却之后如何看人心?”

    “善我者为善,恶我者为恶。”

    陆厄闻言笑道:“原来魔便是你!”

    刘屠狗点头道:“是极,魔是我,我却不是魔。”

    杨雄戟不知二哥哪根筋不对,竟学着寺庙里的和尚跟人打机锋,心中升起几分隐隐的不安,故作不耐道:“老陆啊,俺不管什么善恶,这晌午就要到了,到哪里去祭这五脏庙哇?”

    陆厄抬头看看天色,突然道:“弃疾,今日添两副碗筷。”

    刘屠狗心中一惊,在院中交谈了这么久,他可并没发觉还有第四个人在。

    “先生,门外还有一头青牛一匹白马,管饭不?”

    一个稚嫩的声音自刘屠狗与杨雄戟身后响起,两人猛地回头,就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童子,小脸白皙红润、灵气非常。

    他穿了件明显裁剪过却仍是有些肥大的破旧道袍,头上挽着道髻,插了一根白骨簪子,手中正捧了一小捆干柴,一对乌黑的大眼珠子盯着刘屠狗腰间的屠灭刀在看。

    尤为妖异的是,这孩子的呼吸极为悠长,简直细不可闻,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修炼了独特的吐纳功法。

    陆厄看向两位客人,刘屠狗咧嘴笑道:“随便给点儿吃的就行。”

    “那便牵去马厩,若是草料不足,就拣选些性温的草药好了。”

    小药童应了一声,然后自顾自走进了一侧的伙房,没再看三人一眼。

    二爷看着这个孩子的背影,突然展颜一笑,轻声道:“弃疾?这名字倒是跟去病很有缘啊。”

    陆厄展袖一引,让出往后堂去的道路,道:“请!”

    两个先登寨新兵丝毫不见外,抬脚就进。

    后堂房檐下挂着一串角铁,没有风,静寂无声。

    刘屠狗注意到每片角铁上都刻了一行字,上写着:“边圣门下走狗。”

    “陆先生躬行圣道,着实令人感佩。只是在下也算熟读《圣章》,这位边圣的教诲却从未见过。”

    “哦,我少年时有奇遇,得到一部前人遗著,虽对修行法门所涉不多,却记述了许多一位边姓圣人的惊人之语,令我眼界大开,获益匪浅,自此就以边圣门下走狗自居。至今想来,这位边圣怕是周天外一位魔门大贤。”

    杨雄戟虽是读书人,却最看不惯这般神神叨叨的矫情姿态,闷声道:“魔门也能称贤么?”

    陆厄看了他一眼,答道:“魔门号称断情绝性,其意只在斩断修道束缚,放开心怀去攫取天地有用之物成就己身,此乃非常之道,而非生性残忍。”

    刘屠狗突然就想起了老狐狸,细想却又似是而非,当日种种谜团,至今也没法开解。

    他问道:“周天之内可有魔门?”

    掌托人骨、黑袍白发的鬼医微微一笑。

    “你我便是。”

第十九章 拦路剪径

    先登卫各旗其实都有自己的伙房,虽没多少油水,却能管饱。去吃大锅饭的全是混得不如意的家伙,但凡舍得钱财,或自己动手或是雇人,都能吃上小灶。

    寨中除了先登卫的大爷,另有不少铁匠、兽医、马夫、缝补婆子、小商小贩乃至赌棍、明妓暗娼等各色人等往来,但只有每月十五和三十才能进寨,其他时候,一切事务要么自己来做,要么想办法找人做。

    这是陆厄告诉两个新兵大爷的,虽然这条规矩几乎形同虚设,但每年总有倒霉蛋在这上头丢掉性命。

    说是形同虚设,倒不是总有人暗度陈仓,而是寨里爷们儿大都选在打草谷时将一切琐事都顺手料理了,来这里的没几个良善百姓和一根筋的蠢贼,都知道怎么选择才最为妥当有利。至于某些自恃过高非要连累大家伙儿的货色,向来是活不长的。

    以上这些都是陆厄在饭桌上的泛泛之谈,刘屠狗和杨雄戟却都牢牢记下。

    同陆厄主仆二人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刘屠狗与杨雄戟心中已经大概有数。两人出门后寻摸了半晌,终于从某处酒坛堆里拎出了满身酒气脑满肠肥的第三旗军需官。

    这厮几乎醉得不省人事,好容易睁开眼后迷迷糊糊地报起价来却顺溜无比,丝毫没将浑身跋扈气焰的杨雄戟放在眼里。

    二爷细细听完,又问了几句,终于知道为啥寨里人热衷于打草谷。实在是关山路远支应艰难,想多些活下去的本钱,兵甲马匹荤素饮食又丝毫马虎不得,只靠微薄军饷只怕要饿死。

    好在刘屠狗眼下不缺钱,直接财大气粗地订下一月的肉食和草料,还托对方找人来比照自己的衣裳样式做几套换洗的,颜色也入乡随俗一律染成黑色,又置办了些桌椅被褥锅碗瓢盆,用二爷的话说就是,好歹有个安心落草的样子。

    见到真金白银,这厮自然满口答应,直说他这里虽然一个铜板一分货、百个铜板才能买到两份货,但绝不敢坑骗弟兄们的血汗钱,自己这里的兵甲弓弩都是出自京师匠作监的上等货色,只买些零碎实在是太过愚蠢,真真是入宝山空手回云云。

    杨雄戟立刻给了这个聒噪不已的军中奸商一个大嘴巴,然后扔给对方一个大金锭,说道给咱爷们两柄上好的神臂弩,比寨墙上哨卫们所用的只能好不能差,立刻就让嘴巴已经肿得说不出话来的军需官转怒为喜。

    刘屠狗与杨雄戟初来乍到,终究没好意思去抢校尉大人的先登台,原本依着二爷的意思,两人准备先在寨西寻一处清静无人的院落住下,毕竟与张金碑才混了脸熟,总不好就去抢他手下兄弟的屋舍。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刚在街上转悠片刻,就一眼瞅见了一个熟人迎面走来。

    圆脸方鼻、大耳厚唇、眸子狭长,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一身黑色绸缎面儿的褂子长裤,袒胸敞怀,腰带上别了一溜儿银线模样的奇形飞刀,身后另外背了柄长刀,刀柄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

    正是那名黑衣哨卫。

    他远远瞧见两人,眸子微咪,笑容骤然阴冷,微微犹豫后就继续前行,跟刘屠狗打了一个恶狠狠的照面。

    二爷笑道:“兄弟是哪一旗的?”

    黑衣哨卫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甭套近乎,听说你们跟了张三,我是第二旗的,咱们犯不着太熟。”

    刘屠狗咧嘴一笑,当着张金碑的面时,这家伙可是恭敬得很呢,背后就敢叫“张三”了。

    “咦,张旗总,你咋来了?”

    黑衣哨卫脸上变色,愕然回头,才发觉身后空无一人。

    刘屠狗趁机伸手,想要揽住对方肩头,只是下一瞬就倏然变招,一个弹指扣在黑衣哨卫朝自己腋下捣过来的拳头上,甚至那拳头指缝间还露出一截银色的寒芒。

    一击不中的黑衣哨卫嘿嘿一笑,紧跟着一脚撩出,直奔刘屠狗下三路。

    二爷屈膝一顶,将这一脚撞了回去,同时五指成爪,捏住对方的拳头后极随意地一甩,就将这条十分健壮的汉子抛飞了出去。

    黑衣哨卫飞在半空,几次扭动身形,却始终卸不掉被施加于全身的奇诡力道,彷佛所有骨骼都散架了一般。

    啪!

    这家伙如一只麻袋般被平平地拍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瞧得杨雄戟眉毛直跳,心说二哥这套爪功当真奇妙霸道。

    刘屠狗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拎起黑衣哨卫的衣领,笑道:“我瞅你挺有钱的,住的想必不错,走,带爷们儿瞧瞧去!”

    杨雄戟良心未泯,不忍道:“二哥,当街拦路剪径,不太好吧?”

    刘二爷瞥了这厮一眼,不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二哥我打劫了?明明是跟这位兄弟好好商量来着。对了,兄弟你叫啥?”

    黑衣哨卫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狭长的眸子里布满血丝,兀自嘴硬道:“第二旗桑源便是我,老子的院子大,收留你俩也算不得什么,就怕你们不敢住……敢在第二旗头上动土,当真是活腻歪了!”

    “好汉子,俺若是不表示表示岂不是辜负了你这身铁骨?”

    杨雄戟气极而笑,伸出蒲扇般的巨大手掌,卯足了力气给了这家伙一个大嘴巴,立刻就让他步了第三旗军需官的后尘,只是这回事后不但不给金银,还要霸占了这家伙的房舍。

    这一巴掌极狠极重,却也将桑源打回了魂。他蓦地发现自己能动了,挣扎着爬起来,却既不逃跑,也不还手,而是慢慢挪动脚步,边走边道:“走,不是想抢老子的房子住吗,正好在院儿里给你俩挖个坑!”

    这家伙倒也光棍,刘屠狗与杨雄戟对视一眼,均是神情古怪,饶是二爷灵感通透、杨雄戟粗豪外表下心细如发,也并未从桑源身上感受到一丝愤怒怨恨,甚至这家伙从头到尾都异常冷静。

    也正是因为太过冷静,才有了暴露其真实心境的蛛丝马迹。

    刘屠狗不由得兴致大起,才跟陆厄论及魔门,就马上遇到一个极可疑的角色,正好见识一番。

    那所谓断情绝性,到底是求道之基,还是真真正正走上了邪路?

    桑源的住处竟不在第二旗扎堆的寨东,而是在寨中主街偏西的一处院落,跟陆厄那间相仿,有个带马厩的后院。

    白马阿嵬和青牛阿眉是绝不肯跟凡马同槽的,原本养在其中的一匹健壮青鬃马连同马主桑源本人都十分干脆地搬了出去,并没有如同之前叫嚣地那般给两人挖坑。

    阿眉是雪蹄绿螭兽的小名,天知道杨雄戟这厮为啥给满口渗人利齿的妖兽取这么个妩媚名字,明明是公的来着,更何况在二爷看来也并不比之前取的阿青强到哪里去。

    这里就要提起一个小小的细节,也不知小药童弃疾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能将白马与青牛带到马厩吃草,不论怎么看那个灵秀童子都该比草料更符合两头妖物的口味才是。

    不管怎么说,两人就这么近乎儿戏地在先登寨落草为官军了。

第二十章 光杆百骑长

    傍晚的时候,先登寨内外突然一片喧沸,有雷鸣般的马蹄进寨。两人出门看热闹,发觉是寨北一带,有人欢笑,有人在大声咒骂,热闹非凡。

    陆厄背着药箱从屋顶上腾跃而过,一头白发在夜色与火光中极其醒目。

    几道浓重的炊烟渐次蜿蜒向深蓝色的夜空,很快就有肉香酒香随风飘散。

    寨北突然响起一阵欢呼,接着就有数人纵马穿街,边跑边呼喝出声:“蒙校尉大人恩准,第一旗请各旗的兄弟同饮同食!”

    火光映红了寨北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躁动而热烈的气息,对刘屠狗与杨雄戟来说,这气息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地令人快活。

    桑源早已不见影踪,两人步行出门,慢悠悠向着人声鼎沸的寨北行去,发现一路上俱是早已人去屋空,想来这样的狂欢在先登寨是惯例。

    越往北去,道路就越发宽阔,最终在北门内圈出一个圆形的广场,篝火熊熊,人头攒动。

    数百人泾渭分明。

    正北背对寨门的人数最多,俱是风尘仆仆,不少人还系着黑色披风,四仰八叉地席地而坐,环绕簇拥着两位容貌极相似的光头汉子,尤为惹人注目的是其中一个右耳穿金环、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歪斜而坐,身后靠着的竟是一头金黄色的巨大狮子。那头金狮正按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羊腿在伏地大嚼,吃得十分香甜。

    东面人数次之,或坐或站姿态各异,气氛却相对沉默,一位青铜面具遮住左脸的中年人独自坐在所有人前面,举着手中酒杯自顾自饮酒。桑源站在他的身后,手中拎着一只酒壶。

    西面人数最少,声势却不弱,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却坐得十分齐整,张金碑就在第一排正当中。

    另外有不少汉子在奔走忙碌,切肉搬酒,忙的不亦乐乎。

    陌生面孔在这种时候总是分外惹眼,靠坐着金狮的光头大汉在举着酒坛痛饮,并没将两个新丁放在眼里。他身侧那名与他相貌相似,却披了一身黑袍铁甲的光头汉子斜眼看向刘屠狗,开口道:“才回寨里就听说今儿来了两个新兵,还没进寨就差点拆了南门,就是你们?要不要二爷帮两位兄弟把毛捋顺喽?”

    东面那名戴了半块青铜面具的中年人闻言,立刻将森寒的目光投射过来,同时头颅微微后仰。

    桑源立刻猫下腰在中年人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刘屠狗咧嘴一笑,竟有人在二爷面前自称二爷?

    只是没等刘二爷说话,就听张金碑道:“余二,我第三旗的人还轮不到你教训,别说没拆,拆了也就拆了,有什么要紧?”

    余二嘿了一声,盯着刘屠狗目不转睛道:“大哥,三旗可是越来越霸道了。”

    倚靠金狮的余老大放下酒坛,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嘴,右耳上晃荡的巨大金环在火光中十分醒目。

    他看向面具中年人,开口道:“二旗的崽子们是越发的不长进了,门都看不好了?任老哥可得好好操练操练。”

    面具中年人沉默以对,他身后第二旗众人的脸色却变得十分不自然,似是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恐惧。

    正在此时,刘屠狗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过身去,一眼就看见白天先登台那两名一身银甲的练气境守卫。跟两人同样装束的还有两个,境界也是相仿,四名守卫各自骑了一匹高头骏马,簇拥着一名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二十多岁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着深蓝锦袍,戴暖玉朝天冠,骑了一匹火红如炭的骏马。

    三名百骑长带头,场中众人纷纷起身。

    “参见校尉大人!”

    刘屠狗已经打听清楚,眼前这名少年得志的校尉名叫李宋麒,中原人士,据说来头甚大,接替横死的前任尚不足三月。

    境界么练气巅峰,在边军校尉里也算中规中矩,放在先登卫这样的虎狼营里就有些压不住场面。别的不说,眼下场中三个百骑长尽是练气境的修为。

    好在李校尉家底厚实,身边跟来八名练气护卫,足以压下所有胆敢公然叫板的狂人。至于私底下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刘屠狗可不相信偌大一个先登寨只有陆厄一名半步灵感的高手。

    刘屠狗一路行来,所见俱是天资超拔的人物,本不觉宗师有多么难得,等见到胡吃海塞几乎要走火入魔的陆厄才突然醒悟,暗叹自己的灵感境界来的何其侥幸。

    天下豪杰,不知有多少人在半步灵感这个坎儿上蹉跎终老。

    李宋麒并不下马,环视场中一周后将目光定格在刘屠狗身上,笑道:“可是才到朔方就得了俞大家青眼的刘兄弟?怎么不声不响就到了先登寨,常军门信札中只许了一个什长之位,实在太过埋没英才。”

    刘屠狗面容古怪,青眼云云绝对是往二爷脸上贴金,不声不响这四个字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上。

    三位百骑长听在耳中,看向刘屠狗的目光中立刻多了几分玩味,他们的感受又是不同,毕竟公孙龙与常兆清的分量谁都清楚。

    刘屠狗笑道:“校尉大人谬赞了,刘屠狗可不敢当。若是甲士什长不好安排,做一名普通军卒俺就心满意足。”

    李宋麒目光深沉,微笑道:“刘兄弟说笑了,本校尉唯才是举,先登卫缺编严重不堪大战,我早有心振作一二,不知刘兄弟可愿相助一臂之力?”

    不等刘屠狗回答,李宋麒已经再次开口:“刘兄弟就暂任第四旗百骑长罢,等立下战功,本校尉自当向常军门保举。”

    边军之中,封号校尉的稀罕程度比之封号将军亦是不遑多让,权柄同样也是极重,在卫中人事任免上几乎一言九鼎。

    他看向其余三名百骑长,振奋激昂、意气风发:“诸位也是一样,虽说眼下全卫兄弟尚不足一营之数,然而大战将起,先登卫必有重振声威之日,左营校尉与右营校尉可是空悬已久了!”

    李宋麒说完抬手伸出手掌,大拇指弯曲,其余四根手指朝天,继而弯曲下小指与无名指,剩余两指指了指自己。

    他见三位百骑长默然点头,微微一笑,随即带着四名彪悍护卫打马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等他离得远了,余二望着李宋麒的背影,冷笑着呸了一声道:“什么东西,先登校尉还常常空悬呢。”

    刘屠狗看向唯一相熟的张金碑,挠头道:“先登寨里有第四旗么?”

    面对白天还是下属、晚上就平起平坐的刘屠狗,张金碑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异样,一本正经道:“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熊熊火光中,几百条心思各异的汉子哄然大笑。

第二十一章 开碑

    (修改了上一章,张宝太是灵感,不是半步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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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谁也看不惯初来乍到的刘屠狗一步登天,李校尉给了官职却没提兵员的事儿半句,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渣滓们心里如明镜一般。

    震天的哄笑声中,二爷面对场中数百杀人如麻的先登卫悍卒,不轻不重地吐出三个字。

    “笑个屁!”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笑声渐渐止歇,代之以沉默的注视,那环绕四周的灼灼凶光,让杨雄戟有置身狼群之感。

    他看向身前一人独面数百人的二哥,这个一身谜团的少年。

    未曾染色的粗麻衣裳遮掩不住他睥睨四顾的雄姿,一如那套霸道爪功般戾气滔天,充满野性的长发随意披散,腰间悬着一柄雪亮短刃。

    在山中搏命筑基的日子里,杨雄戟曾不止一次对着二哥发誓说那短刃的形状会变,虽然每天的变化几乎微不可察,但确实在变。

    二哥却只是咧嘴笑笑,浑不在意地回答,这不过就是一把杀猪刀。

    余老大目露奇光,头回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语带戏谑:“方才你说你叫刘屠狗?杀过几个人?屠过几条狗?”

    他伸了个懒腰,舒展开了的巨大身躯肌肉虬结,几可与杨雄戟比个高低,然而气势要强出太多。毕竟杨雄戟读书人出身,再天赋异禀也缺乏血与火的细细打磨雕琢。

    刘屠狗环顾四周,所见尽是桀骜不驯的脸庞,不禁心怀大畅,嘿嘿一笑道:“这可记不得了,在江湖行走,总归是要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面具中年人闻言首次开口:“在下任西畴,忝为第二旗百骑长。凭你这句话,这个百骑长尽可坐得。我只问你,桑源这个废物阻你入寨在先,又被你抢去屋舍在后,新仇旧恨,为何不杀?”

    二爷愕然,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桑源,突然一笑:“任老兄,这位桑兄弟身手过人,杀了太过可惜,小弟这个百骑长还是个光杆,就把他调拨给第四旗可好。”

    三位百骑长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其他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儿。

    余老大豪爽笑道:“刘兄弟新来,做哥哥的自然要帮衬一二。咱第一旗足有一百五十余人,太过臃肿,就拨给第四旗四十人,如何?”

    不等刘屠狗答应,任西畴接过话茬道:“第二旗人少,加上桑源,给你二十人。”

    刘屠狗不置可否,扭头看向张金碑:“张三哥怎么说?”

    “第三旗六十六活人、三十二死鬼与我情同手足,绝不予人”

    张金碑摊开一双手掌,掌上缭绕青黑之气,一如他的面色:“三哥我穷得很,别无长物,只好请你参详一招开碑手。”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往外退去,给张金碑和刘屠狗留出一块足够腾挪的空地,无言的嗜血躁动弥散开来。

    余老大重重坐下,往金狮身上一靠,拾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口,狞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动不动就要请人参详,张三你就是个假武痴、真小人,这就按捺不住要清理门户了?”

    余二站在自家大哥身侧,笑着附和道:“可不是,张三的心眼针尖儿似的,三旗可是出了名的人鬼难出。

    余老大闻言抖手泼了余二一脸酒水,瞪眼道:“没大没小,张三也是你叫的?”

    余二抹了一把脸,嘿嘿一笑,甘之如饴。

    刘屠狗看着肃容作势的张金碑,笑道:“我在朔方城听了一曲《大将军舞剑歌》,不知张三哥这碑上刻的又是何等样的雄文?”

    张金碑淡然道:“塞马一声撕,残星拂大旗!”

    话音才落,人已如奔马腾空,一只掌纹青黑如暗夜的手掌映入刘屠狗眼帘,迅速遮拦住二爷全部视线。

    如当空一点残星孤照,来势飘忽如狂风卷旗。

    “姓张……大旗……”

    刘屠狗反应过来,心中暗笑:“是武痴技痒还是想给宗门找回场子?老张家果然个个都是犟种。”

    不过这刻碑之法倒是别出机杼,境界相差还远,却隐隐有了一丝神意的萌芽,日后当比张宝太那个老兵痞走得更远。

    张金碑说要给刘屠狗看一招开碑手,二爷果然也看了个通透,见猎心喜之下,压制自身境界隐去灵感加持后毫不犹豫以一记病虎爪投桃报李。

    围观众人尽被这一爪吸引,自指尖至掌心均隐隐有暗红色的纹络流转,晶莹剔透,望之不似血肉。

    张金碑怒喝一声:“开碑!”

    一击势大力沉的开碑手狠狠印在刘屠狗虎爪之上。

    刘屠狗咧嘴一笑:“为你碑上添几个字,免得辜负开碑二字、大旗之名。”

    话音才落,鲜血飞溅。

    张金碑手掌上赫然多出五个血洞,深可见骨。他脸上青气愈盛,哑声道:“什么字?”

    “二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张金碑终于动容,二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说的是功高震主身败名裂的戚鼎,是那两次争渡而埋骨他乡的一千绣春卫壮士,也是开派二百年来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的大旗男儿。

    他深深地看了刘屠狗一眼,开口道:“我门中欲送来第三旗数十子弟填补空缺,都给你如何?”

    刘屠狗笑着点头,对三位百骑长一拱手,道:“小弟先谢过三位哥哥好意,除了桑兄弟,其余人就不必了,第四旗内,小弟定要一手遮天。”

    如此直言不讳,又展露了足够硬扎的身手,三位百骑长再次对视一眼,默然无语。

    “既然都不言语,小弟就当哥哥们同意了。”

    任西畴轻哼了一声,冷冷道:“还不拜见刘旗总?”

    第二旗数十人齐齐拱手:“拜见张旗总!”

    桑源放下酒壶,走出二旗队列后跪地给任西畴磕了一个头,爬起身走到刘屠狗身后,整个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不见半点情绪起伏。

    二爷、奸猾似鬼的杨雄戟、心思难测的桑源,这便是第四旗的全部人马。

    余老大被拒绝后面容阴鸷:“刘兄弟,老子不管你是哪里来的过江龙,大家心里明白,李校尉没提起第四旗兵员之事,既是使绊子,也有放任自流的意思,既然你瞧不上哥哥们的好意,今后怎么招兵,就看你自家的本事。”

    他说着一挥手:“来,都跟一手遮天的刘旗总打个招呼。”

    第一旗百多号汉子轰然应诺:“第一旗拜见刘旗总!”

    张金碑低头往受伤手掌上撒了些伤药,撕下衣角简单包扎一番,抬头道:“三哥技不如人,但说过的话绝对算数,明日第三旗邀请第四旗的兄弟一同打草谷,刘旗总意下如何?”

    刘屠狗再次笑着点头,拱手道:“多谢张三哥!多谢第三旗众位兄弟!”

    既是先登军士又是大旗门人的第三旗悍卒齐刷刷回礼:“拜见刘旗总!”

    刘旗总……

    曾在某位薛姓旗总追杀下仓皇逃窜的刘二爷望向西南方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二十二章 打草谷(上)

    拂晓时分,晨星寂寥,天边儿上一抹鱼肚白才露端倪。

    桑源牵着马,身上穿了一件皮甲,系了一件黑披风,抬手敲响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家门。

    院门应声而开,刘屠狗与杨雄戟已经站在院子里。

    两人均是闭目而立,鬓发已被初春仍嫌冰冷的露水打湿。他们的打扮一如进寨时的模样,唯独额头那道竖痕显得格外鲜艳。

    一匹白马与一头青牛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人身后,在暗淡的天光中有种凝固了的朦胧美感。

    桑源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立在门外。

    刘屠狗蓦然睁眼,笑道:“桑兄弟,跟二哥说说这打草谷的个中究竟。”

    眼前这人站在门外的阴影中,除去狭长双眼仍是极为深刻,其余圆润的五官并不清晰。

    桑源微微低头,说出的话却不如何恭敬,仍带着那股欠揍的轻佻:“打草谷只是军中爷们儿私底下流传的说法,毕竟这词儿出自戎狄人之口,沾染了无数周人的鲜血怨气。先登卫被扔在这么一个说死就死的晦气地界儿,说好听点儿是作为大军斥候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其实唯一的用处就是死之前能给朔方城的老爷们争取片刻备战的时间。”

    刘屠狗与杨雄戟相视一笑:“原来如此,不过总不会比当年绣春卫的处境更加险恶吧”

    桑源嘴角上扬,摇头道:“这可得分人,除了新建的第四旗,原有三旗里一旗余老大余老二出身马匪,向来是欺软怕硬,二旗的百骑长是个喜怒无常无从琢磨的魔头,第三旗打草谷从来是一路向北,是以每次的损失也最惨烈,指不定哪次就回不来了。”

    说话间,寨西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原本静悄悄的街面上开始响起细碎的马蹄声。

    刘屠狗翻身上马,疑惑道:“如此乱遭遭的住法,别说全卫,一旗之兵都分散各处,真要有强敌突袭,岂不是要措手不及,连人都凑不齐就被人各个击破?”

    桑源嗤笑一声:“才说了先登卫不过是摆在最北边儿的活靶子,还真想着杀敌立功了?先登寨里从来没什么令行禁止,大家不过是搭伙儿过日子罢了,真要有人攻寨,自然是就近抵抗,生死各安天命。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老油子,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捅刀子什么时候必须互相依靠。三名百骑长你都见过了,可曾见过一人佩戴有百骑长令旗?”

    他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先登台的所在,讥讽之色一闪而逝:“至于所谓军纪军法,大伙儿之所以还愿意遵守,无非是想活得更久些罢了。可惜总有些自恃过高的货色想把先登卫牢牢抓在手里,死了也是活该。”

    刘屠狗对桑源的大逆不道毫不在意,他将这家伙从任西畴手里要过来,并不是对桑源那点儿断情绝性的小把戏有多看重,而只是单纯地喜欢对方身上的这种野性,若真是可造之材,二爷并不介意造就第二个杨雄戟。

    这种信手落子毫不挂心的态度,与他自己被老狐狸收徒的经历有直接关系,其根源则是刘屠狗由绝对压倒性的修为实力而生出的气度胸襟。

    以一介宗师屈尊百骑长,刘屠狗既不觉委屈不满,也丝毫没有视为儿戏。修为高又如何,即便能杀光眼前这几十条汉子,却得不到他们由衷的服从敬畏。

    刘屠狗自觉灵感越发精进,就越能感受到神通境界的遥不可及,差的不是灵气,不是功法,亦不是天赋。

    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能积累下多少真实不虚并为之深信不疑的感悟资粮?

    老狐狸说深山老林不是男儿存身之所,要他出山,要他生不能祸国殃民死也要万人称快,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

    人道尚不通达,不能超拔于天下众生之上,如何可见天道?

    不求天外胜景,只愿万人欢呼。

    刘屠狗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人人可踏的通天之路上,将来如能有所成就,谁敢说就不是发端于眼前随手播种下的杨雄戟与桑源,不是发端于这小小的先登卫第四旗,不是发端于那即将开始的头回打草谷?

    从寨中无数角落涌出的骑兵逐渐聚集在昨日夜宴的北门广场,早已熄灭的篝火显现出一种异样的冰冷,那曾经跳动的炙热火苗已成了宿醉后模糊的回忆。

    张金碑立马在寨门前,一只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沉默地看着同样沉默的部属。

    没人穿碍事的铁甲,一身轻盈皮甲,一袭全黑披风,连同他在内,六十七活人,三十二死鬼。

    哦,还有第四旗全旗人马。

    张金碑朝刘屠狗点了点头,抬手抛过来一团黑色的物事。

    刘屠狗接过来一看,是两件黑色披风。黑袍黑披风,看来这是先登卫的一致装扮了,幽州军民私底下把先登悍卒称作黑鸦,听说这还是从狄人那边儿传过来的称呼,想必缘由在此。

    二爷咧嘴笑笑,正好与杨雄戟一人一件。

    张金碑看着两人系好披风,正色道:“我跟校尉大人禀告过了,这次要走得远一些,向北直达阴山,将沿途几百里内属于熟狄的草原巡视一遍,力求摸清开春后熟狄是否有所异动,凶险不小,不愿去的不勉强。”

    汇聚成整齐队列的第三旗轻骑默默无语,无一人提出异议。

    刘屠狗咧嘴一笑:“我也不问什么不怕回不来么之类的废话,小弟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北边形势,此行听凭张三哥调遣,只做事,不说话。”

    张金碑看了刘屠狗一眼,点点头道:“如此最好,但愿你说到做到,否则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这几十号兄弟。”

    杨雄戟无声地嘿了一声,低下头去,伸手握住了挂在牛背一侧的寒铁长钺戟。

    带了一柄笨重长兵器的骑牛大汉在一众轻骑中尤其惹眼,好在凭这些老卒的毒辣眼光,自然瞧出雪蹄绿螭兽的不凡,更何况若是这厮敢拖后腿,自然有无穷无尽的黒狄武士不辞辛劳地追上来料理了他。

    寨门缓缓开启,吊桥随之落下,刘屠狗与张金碑并肩出城。

    先登寨之北,天地寥廓,牧野苍茫。

    黑色的波浪在草原上奔涌,远方晨曦中有山岭显现出深沉的轮廓,如一道雄伟的脊梁,岿然不动,力量深藏。

    张金碑扬鞭指去,轻声道:“阴山,大周边界之山,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

第二十三章 打草谷(中)

    望山跑死马,阴山抬眼可见,相距先登寨却有数百里之遥。

    路上刘屠狗问起张金碑为何不在山上筑城立寨、据险而守,这位张三哥也颇觉困惑,只是开玩笑般提及朔方军中一个流传多年的传说。说是阴山非凡人可以染指,否则必遭天谴,不只是大周,就连贪婪的狄人也从未起过将其占据的念头。

    先登寨与阴山之间并不是无人的荒野,一些亲附大周的小部族占据了这片肥沃土地。这些所谓的熟狄向北忍受着狄人王帐永无止境的侵夺骚扰,向南要向周人缴纳沉重的税赋,身处膏腴之地却只能勉强糊口,以阴山为界在周人和王帐之间摇摆不定挣扎求存,毫无忠诚可言。

    余老大连同手下大多数悍卒在投入先登卫之前,就曾游走于这些小部族之间,呼啸劫掠,杀人如麻,成为大周边军后凶名更上一层楼,杀鸡儆猴之类的事情做得不亦乐乎。

    是以但凡一路上遇到的出来放牧的熟狄,只要见到迎风舞动的黑色披风便会立刻下马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一下。

    张金碑的第三旗从来不屑做改头换面劫掠熟狄的勾当,每每在沿途经过的部落略作修整,只是补充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后就继续北行。

    尽管如此,刘屠狗并没从这些熟狄的眼中看到半分感激,却也没有仇恨,只有略带恐惧的麻木。

    熟狄的习俗文化与王帐狄人并无分别,身穿兽袍,头发被梳成无数细小发辫,脖颈上佩戴着各种材质的项链,多为白色的兽骨,贵族会在额头多围上一条抹额,皮毛与宝石皆有。

    狄人发源于大周东北的黑土,为了与以白狼为图腾的戎人区分,也自称黑狄,却实实在在是以白为美,也难怪他们不喜欢散布恐惧与死亡的先登黑鸦。

    因为是巡视,数十黑鸦走得并不快,少不了走走停停甚至绕上几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去寻找逐水草而居的熟狄部落

    落日余晖,一条玉带般的小河蜿蜒流淌。

    刘屠狗蹲在水边,掬了一捧清澈河水,微微扬手,水珠自指缝间流泻而下。

    张金碑与杨雄戟蹲在二爷身侧,瞧着二爷那异常红润的掌指出神,滴滴水珠仿佛都被染成了红色。

    三人身后是牵马而立的六十六名三旗悍卒,一水儿的黑色披风在风中舞动。

    小河对岸遥遥可见有一支长长的车队迤逦向北,行进路线与小河大致平行。车队中总有一二百人,护卫森严,几名骑手举着旗帜纵马往来,那蓝色三角形旗帜上描绘的似乎是一只白色大鸟,只是看不清是何种类。

    车队中人显然发现了河这边儿静默的黑鸦,那一袭袭黑披风便是最醒目的旗帜。走在前头的车马已经停下,且有渐渐回头与后队合拢的趋势。

    一名举着蓝旗的骑手向着黑鸦们飞驰而来。

    刘屠狗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扭头笑道:“没想到张三哥也会公报私仇。”

    张金碑看了刘二爷一眼,站起身来淡然一笑:“公孙龙出身剑州,作为根基的海东帮却兴起于北四州里最东面的青州,吞下青幽之间的小小蓟州尚不满足,终于是把爪子伸进了幽州。”

    “这倒也无妨,毕竟他是盟主,大旗门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海东帮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给狄人输送铁器等大宗违禁货物。单眼前这一支车队就不知要多填进去多少朔方边军男儿的性命。”

    “怪不得老兵痞张宝太见不到公孙龙就那样儿的阴阳怪气,对了,这位绿林盟主不会亲自押运吧?”

    张金碑淡然道:“张宝太是我爹。”

    二爷面色古怪,杨雄戟更是咧开大嘴,直接朝张金碑竖起一个大拇指道:“老爷子真是老当益壮!”

    “这支商队虽大,却只能算是用来试探幽州地方态度的鱼饵,吞下无妨,公孙龙不会为这点儿蝇头小利出手。”

    杨雄戟恍然大悟道:“所以不怕有漏网之鱼喽?我说三哥你怎么就敢如此大模大样。唉,大家伙儿为啥不能坐下来吃吃饭、喝喝茶,和和气气地商量着来呢?”

    刘屠狗鄙视地瞥了一眼杨雄戟,这厮最痛恨的就是里通外国的乱臣贼子,生怕周人南奔之事重演,这会儿嘴里惋惜不已,实则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原本因为绣春刀与《大将军舞剑歌》而对公孙龙升起的好感已经丁点儿不存。

    “没什么好谈的,这支商队要试探的,并不是幽州地方势力对海东帮的态度,而是咱们真正贯彻这种态度的力度和决心,这是任何言语交锋都试探不出来的。”

    张金碑说罢翻身上马,轻轻抽出了腰间长刀,这柄狭长而略微弯曲的利器,据说脱胎于绣春刀而更胜一筹,只是被取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粗犷名字——幽州斩马刀。

    先登第三旗百骑长、大旗门少主张金碑驱马入河。

    水位很浅,河床内布满青青红红的鹅卵石,马蹄踩进石间的细沙,将清澈河水搅成浑黄一片。

    更多的马蹄踏进河水,水花四溅,沉默而欢快。

    对面奔驰而来的骑手急忙掉头,仓皇逃向围作一团的商队。

    刘屠狗与杨雄戟也融入了过河的黑鸦群中,沉浸于那渐渐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中,手中铁器森寒,周身却涌动起莫名的热流。

    以马车仓促围成的圆阵里传来惶急的喊叫,几十名弓箭手已经将弓拉满,甚至还出现了军队才可使用的劲弩,箭镞牢牢锁定那团沉默的黑云。

    就一支商队而言,此等护卫力量已经严重违制,足以被边军里跋扈的将军们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继而绞杀殆尽吞咽入腹,背后苦主亦只能哑巴吃黄连。

    换个角度来看公孙龙此举,成功了固然今后畅通无阻,被人劫了未必不会让边军吃人嘴短,根本就是一次另类的公然行贿。

    拿到好处的军头兵痞们不仅绝无后患,少不得还要在军部记上一笔战功,再能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御史也寻不出半点儿错处。

    啥?幕后主使?不好意思,反贼决死不降,只好尽数斩杀,背后黑手只能由他暂时逍遥法外,不过天网恢恢,总有疏而不漏的那一天。

    刘屠狗看了一眼出寨前还慷慨激昂一心报国的张金碑,嘴角噙上了一抹冷笑。

第二十四章 打草谷(下)

    既然公私两便,张金碑大义凛然之余当然是有恃无恐。

    刘屠狗现在想来,那晚三旗夜宴,一旗、二旗两位百骑长外加李宋麒亦早已预定下该有的份额。

    校尉大人四指朝天,恐怕是要将四成上缴常兆清,二指指自己,意思是独占两成,余下四成三旗来分,出力的张金碑想必多占一成甚至更多,余老大和任西畴撑死各得一成。

    也难怪之后余二口出怨言,毕竟按照这个规矩,人数最多的第一旗每每是要吃亏的。

    阿嵬紧随在张金碑的坐骑之后,白马背上的刘屠狗咂巴着嘴,犹有心情胡思乱想,确实也渐渐品出了其中几分味道。

    说第一旗吃亏,也不过是分到每人头上的少一些罢了,算来算去,真正吃亏的只有这支车队中人。

    只是不知眼前百多号替死鬼,又是公孙龙从哪里坑蒙拐骗或是威逼利诱来的倒霉蛋?

    数十黑鸦渐渐逼近海东帮商队一箭之地,刘屠狗已经能看清对方旗帜上的图案。

    那是一只极神骏的白色大鸟,凶戾的眸子活灵活现,两爪渐次腾空,振翅欲飞,想来便是那产自青州、名唤海东青的神鸟了。

    冲在最前方的张金碑猛地一扯缰绳,身下坐骑极有默契地转弯向左,身后六十六骑毫不迟疑裹挟着第四旗三人随之转向。整片黑云如同被狂风席卷,迅速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几乎同时,从海东帮车队中射出的几十只箭矢密密麻麻钉在了黑鸦马队的右侧不远处。

    张金碑呼啸一声,又是一扯缰绳,整团黑云随之再次飘向商队方向。

    沉默的冲锋队列中有人狂笑出声,豪迈枭戾,充满嗜血的味道。

    二爷扭头看去,正是桑源,这家伙右手握刀狠狠拍打坐骑,左手举起一张青铜猎弩,狭长眸子里透着残忍快意的光芒。

    崩!随着一只寒光闪闪的弩箭离弦而出,前方那名几乎就要成功逃回本阵的旗手应声而落。

    更多的笑声响起,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连绵弓弦声。

    其余黑鸦悍卒几乎不分先后张弩扣下扳机,黑云未至,死亡之雨却先一步降临。

    一直被刘屠狗刻意压制的阿嵬终于可以肆意奔跑,仰头长嘶一声,在一瞬间就将张金碑超越。

    杨雄戟骑着雪蹄绿螭兽紧随其后,横戟在手狠狠一拨,挡下数支歹毒刁钻的弩箭。

    海东帮车队中的弓弩手在被箭雨覆盖前咬牙射出了十余支弩箭,几乎尽数被冲在最前的刘屠狗和杨雄戟挡下,可惜仍有漏网之鱼,两只黑鸦滚落下马,瞬间摔得骨断筋折。

    短促的距离被一冲而过,海东帮最靠前的射手纷纷丢弃弓弩,抽刀跳上马车。

    刘屠狗率先冲到,爬山撞门无一不精的白马阿嵬纵身一跃,轻松自挡在身前的马车顶端飞过。

    刘屠狗俯下身去,顺势伸手一捞,屠灭刀迅捷划过车厢顶上一名来不及反应的海东帮护卫。

    刀快力匀,那名护卫的双腿齐膝而断,却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低头看见喷溅的鲜血和白生生的骨茬,才要张嘴惨叫,整个人连同脚下车厢便被一对锋利铁角撞得四分五裂,上半身挂在雪蹄绿螭兽的牛角上,肠子从腹部大洞中快速流出。

    杨雄戟挥动长戟,仪仗蛮力横扫千军,将自左近车顶跃起的三名持刀护卫当空切成两半,单论这短暂一瞬间杀人之多、手段之烈,尚无人出这厮之右。

    黑鸦们闻腥而至,疯狂扑向刘屠狗与杨雄戟打开的缺口,更多的马车被撞开甚至撞碎,为此搭上了三名黑鸦和十几匹军马的性命。

    骨骼碎裂声中夹杂着短促的闷哼惨叫,马车围成的乌龟壳已形同虚设,向黑鸦们袒露出它柔软的腹部。

    骑兵冲击步卒阵列,打头猛将的作用可谓举足轻重,一旦找准机会顺利撕开一个口子,接下来就是以不断撕咬将伤口扩大,直至形成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挡在前方的几十名海东帮护卫很快就死伤大半,余下的一百多号人尽是些商队的伙计马夫,眼见大势已去,要么跪地乞命,要么吓怕了胆,疯狂地四向逃窜。

    整个车队如同一朵正绽放开来的血色花朵,向四周散布着浓郁的恐惧与死亡。

    在车队的最中心,形同花蕊的所在,一名护卫打扮的白发老者面容悲愤,左手拎着一颗人头,右手边的地上倒了一具商人打扮的尸身。尸身腹部插着一柄刀,鲜血正自刀身血槽中向下流淌。

    老者抬头看向前方,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那匹最先破阵的神骏白马正踏着小碎步悠闲而来,依稀可辨马背上是一名气质特异的麻衣少年。

    老者张开嘴笑了笑,突然横刀在脖上一割,随即颓然倒地,死得无声无息。

    刘屠狗默然,回头环顾四周,找到了站在不远处默默观战的张金碑,后者向他轻轻点头致意,扬声下令道:“一什、三什追杀逃走的漏网之鱼,其余兄弟清点战场。”

    杨雄戟早已停下杀戮,他挥戟砸烂一辆厢车顶棚,向下一划,切开其中码放好的木箱。他探手进去一摸,抓出两把质地优良的皮鞘短刀,刀身黝黑,分明是掺杂进了青州独有的东海沉铁,虽不及二爷给刘去病那柄纯以沉铁打造,仍是极佳的利器。这厮冷哼一声“果然是乱臣贼子”,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将两柄短刀揣进了自家怀里。

    更远处,桑源正挥刀沿着一排排跪地的俘虏砍过去,手起刀落,人头滚了一地。

    他砍得正兴起,突然身体一僵,如临大敌般缓缓回头,正好与二爷的视线交汇,微微犹豫后终是有些不甘心地收刀而立。

    张金碑皱起眉头道:“刘兄弟切不可有妇人之仁,虽说不怕走漏消息,但终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屠狗看向杨雄戟,笑问道:“杨秀才怎么说?”

    杨雄戟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向爽利的汉子半晌不曾开口。

    刘屠狗没有理他,走向被聚拢成一堆的俘虏,指着那名自杀老者的尸身开口问道:“那是谁?被他枭首的又是谁?”

    残存的护卫里有人抬头,青年虽已极力掩饰,仍是压不下眼中夹杂在恐惧中的刻骨仇恨:“那是我飞鱼镖局的总镖头,被杀死的是海东帮负责这支车队的一位管事。”

    “镖局?为啥举着海东帮的海东青旗,却不用自家的镖旗?”刘屠狗好奇问道。

    跟过来的张金碑站在一旁,淡淡地道:“问这作甚,不过又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心酸故事,总离不开人为财死四个字,这就是心存侥幸的下场。”

    刘屠狗咧嘴一笑:“倒忘了张三哥的出身,果然是行家!”

    张金碑懒得搭理刘屠狗带了三分讥讽的调侃,对着一众俘虏开口道:“听好了,眼前有两条路,一是被卖去熟狄为奴,二是立刻就死!”

    话音才落,方才答话的那名青年护卫突然暴起,自袖口滑出一截锋利的短匕,狠狠刺向张金碑的心口。

    “我选第三条!”

第二十五章 喂刀

    (最近太水,所以良心发现水了一章3k的,瞬间感觉自己萌萌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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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金碑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立掌如碑,青黑罡气缭绕,狠狠拍下。

    困兽犹斗的镖局青年不闪不避,伸臂直捅,死命将短匕掼向对手心窝,同时一头撞向那记劲风扑面的大开碑手,摆明了要跟眼前的黑鸦首领同归于尽。

    短匕捅不穿有罡气保护的手掌,但只要对方还没有练成罡衣,就绝不可能处处周全,青年于电光火石间做出当下的选择,说不上最佳,却极尽果决狠辣之能事。

    刘屠狗在旁边看得分明,咧嘴一笑,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张三哥几十号兄弟都看着呢,哪能抢人家的风头?

    张金碑手腕一翻,势大力沉的开碑手如大旗席卷,一掌拍碎噬心的短匕,余势不衰,裹挟着匕首碎片拍进镖局青年头颅。

    咔嚓!绝强的巨力加身,青年的头顶立刻塌了下去,两颗眼珠夺眶而出。

    青年被这一拍硬生生打落在地,整个人瞬间矮了一截,脖颈尽数没入胸腔,却竟然没有折断,还留有一口气。

    张金碑毫不留情,根本没打算给青年留下遗言的机会,一甩披风遮住身躯,同时再次狠狠补上一掌,将青年沾满血迹脑浆的干瘪头颅拍得粉碎。

    挥手将披风甩回背后,张金碑环视四顾,飞溅的血浆碎骨溅了附近的俘虏满身,却无一人敢动。

    早早躲开的刘屠狗叹息一声,死状凄惨的青年其实挺对二爷的胃口,当初在老林子里与黑狼亡命相搏乃至之后在幻境里与山贼相杀,与方才的情景何其相似。

    只可惜这青年没二爷命好,能有个真正的世外高人上赶着收徒。

    第三旗悍卒随即砍杀了十数个俘虏泄愤,却再没有一个人反抗。

    丰盛“草谷”很快被清点完毕,除去常见的青州盐、茶叶、瓷器、绸缎等狄人喜爱之物,余下大部分都是质地优良的青州铁器,仅是打造时掺入了寒铁的箭簇就有数万枚,足以武装起一支千人队。

    如此恰到好处的数量,当然意味深长。

    张金碑分出一什人马押解俘虏和用不着的财货前往附近的熟狄部落,用以换取真金白银、肥羊良马,余下众人清点归拢出十几车优良兵刃等军用物资,大摇大摆原路返回先登寨。

    第四旗三人遥遥落在后面,勉强没有掉队。

    同杨雄戟一样,刘屠狗在战利品中拣选了两柄寒铁短刀,却不是打算自己用,而是要拿来给屠灭刀喂食。

    迭经大战,甚至还跟秦王照胆剑那样的神兵利器硬拼过,屠灭刀自然不可能毫无损伤。因为曾经孕养出稚嫩刀灵,再加之常被屠灭心刀加持,这柄刀竟然可以渐渐自我修复,只是修复时所用的材质不可能凭空出现,整柄刀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

    杨雄戟说屠灭刀会变化,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尤其当二爷的灵感或主动或被动地掺入了猛虎、天柱、大月、血海棠等乱七八糟的神意,随着心刀加持次数的累积,同样渐渐对这柄材质普通的杀猪刀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刘屠狗先给一双手掌穿戴上铁青色罡气手套,继而从皮鞘中抽出一柄短刀,双手用力将刀柄掰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并骑而行的杨雄戟瞪大眼睛,落后一个马头的桑源亦是目不转睛,边走边看刘二爷如何进行两人闻所未闻的“喂刀”。

    刘屠狗嘿嘿一笑,握住无柄刀身两头,双手向中央渐渐合拢成球状,已经看不见刀身的两手间发出如铁器碎裂箭矢激射的恐怖声响,却统统被那双铁手压下。

    杨雄戟倒还罢了,桑源目光凛然,寻常炼气高手的罡气可绝没有如此恐怖的防御力。他眼睁睁看着如今的顶头上司如磨面一般将掺杂了寒铁的短刀研磨成了铁粉,情不自禁想起张金碑凶威赫赫的开碑手,相比之下,眼前所见才是真正开碑裂石的硬功。

    刘屠狗收回右手取过屠灭刀,攥拳左手的指间露出一条缝,细密的铁粉纷纷扬扬飘落而下,铺在屠灭刀雪亮的刀身上。

    他右手上的罡气手套如水一般流淌向屠灭刀,构筑出一个与原本形状有极大差异的轮廓,更宽、更长,更加贴近灵感中拦腰斩天柱的亘古屠刀,细节之处则带了几分绣春刀和幽州斩马刀的神韵,背厚而锋薄,脊直而刃弯。

    一个血红色的屠字隐隐烙印在刀身上,但越是仔细观看,那字的笔画反而越是看不真切,线条扭曲,似一只猛虎奔腾跳跃,又似山岳屹立、明月升腾、花朵绽放,端的是神妙无方。

    杨雄戟咦了一声,方知二哥所授的功法还有此等玄奇变化。

    刘屠狗伸出一脚将这厮踹下牛背,杨雄戟猝不及防再次中招,爬起身跳脚大骂。

    这厮倒是不敢骂二哥,而是指着停下脚步回头来寻自家主人的雪蹄绿螭兽的牛鼻子,悻悻道:“再敢让爷爷掉下来,定要把你这夯货烤了来吃!”

    雪蹄绿螭兽眨眨牛眼,继而恼怒的哞叫了一声,果断转身,留给杨雄戟一个硕大的牛屁股。

    桑源根本没注意到杨雄戟和坐骑人兽情深的戏码,他一双狭长眸子始终死死盯着屠灭刀,神情中带着一股诡异的癫狂。

    看着看着,他突觉眼前血红一片,下意识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血泪满眶。

    桑源大惊失色,这分明已经不是炼气高手单纯聚气于兵的手段,而是灵气化形的宗师境界!

    边地军州最不缺的就是沙场宗师大将以霸道刀气匹敌千军的传说故事,他虽没有亲眼见过,但那些侥幸从修罗场中捡回一条性命的老卒们信誓旦旦,也由不得他不信。

    只是老卒口中的刀气拳罡虽然强横却缺少变化,与眼前所见颇有不同。

    难不成是传说中灵感宗师以意杀人的所谓通灵之术?可又有些说不通,毕竟江湖传说那宗师所通之“灵”,不成就宗师根本无从得见。

    连看见的资格都没有,不然怎么说是不成宗师、终是凡胎俗物呢?

    自己既然看见了,那就不是通灵,虽然也因此受了些许内伤,却也见得威力并不出众。或许眼前所见只是某种能致人幻觉的炼气秘术?不过才十几岁的刘旗总再天才,也不可能是名宗师啊。

    桑源伤及精神,一时间有些气动神浮,心中胡思乱想,脸上阴晴不定。

    等他心中勉强有了个能让自己接受的解释,整个人才慢慢恢复冷静,只是看向刘屠狗的目光中多出了几分慎重畏惧,与二爷的距离由落后一个马头悄然变成了落后一马之地。

    哪怕只是炼气境界,也是能压下整个先登寨的大高手。这种震撼,远比刘屠狗“侥幸”抓破大意轻敌的张金碑的手掌来得更加深刻。

    刘屠狗没心思理会桑源的死活,对于这个性情叵测的家伙,二爷心中不存一丝怜悯,对其心中凭借以讹传讹的江湖传说做出的结论也丝毫不感兴趣。

    他全神贯注在尝试的,并不是杨雄戟所认为的屠灭锻兵术的固有变化,而是实实在在的摸着石头过河。

    以心刀为模具,意在主动引导屠灭刀的形变,沙场征伐不同于江湖比斗,杀猪刀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马上交锋的切实需要,若不想舍弃相依为命的老友,回炉锻造势在必行。

    “屠”字上到刀身并非单纯的心刀显现,而是真正凝聚了猛虎踏山的厚重神意灵感,试图将铁粉硬生生压入屠灭刀中,促使屠灭刀加快形变的速度。

    与此同时,刘屠狗疯狂压榨周身灵气,狠狠往屠灭刀中注入,这些蕴含了乙木诀特性的温和灵气堪称神奇,屠灭刀微微震颤,似是极度欢愉。

    终于,屠灭刀发生了十分缓慢却肉眼可见的变化,细微的缺口在渐渐愈合,原本格格不入的铁粉在不经意间减少。

    没等二爷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随着他体内灵气耗尽,屠灭刀突然一个剧烈的震颤,如吃坏了肚子一般将之前吞噬的铁粉吐了大半出来,非但如此,许多有所愈合的缺口再度崩开,倒比之前还要触目惊心,似是连原本刀身中所蕴含的杂质一并弃如敝履了。

    刘屠狗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将屠灭胡乱塞入空出的短刀皮鞘,挂回了腰间。随后二爷扭头不怀好意的看向一旁正咧开大嘴偷着乐的杨雄戟,这厮重新爬上牛背后显然没能吸取教训。

    杨雄戟连忙摆手求饶,顾左右而言他道:“二哥若想锻刀,找个铁匠就是了,何苦这般浪费力气。”

    二爷一窒,情不自禁挠挠头,心道自从修行有成,越发的依赖灵气,倒渐渐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呆傻“仙气”了,这可不好。

    不过杨雄戟这厮的一句话确实点醒了二爷,灵气锻刀虽然可行,却太过事倍功半,起码在灵感境界是如此。那么何不以世俗常用的火炼,再辅以灵气模具?

    想到得意处,二爷眉开眼笑,从怀里扯出另一柄寒铁短刀,抬手抛给杨雄戟,如兰陵城中纨绔少爷们一般,挥金如土道:“说的有理,该赏!”

第二十六章 白首如新复如旧

    朔方城,将军府正厅。

    春景已现,天光晴好。常兆清端坐主位,虽是会客,却只穿了身普通的居家常服,宽袍长袖,越发显得肩窄体瘦。

    他脸颊干瘪、小眼聚光、眉毛浅淡,绝非富贵相,好在总算因为特意蓄下的浓重山羊胡增添了几分庄重。

    在朔方将军位子上坐了十二年而屹立不倒的封号将军正捧着一盏茶,低头轻嗅,时不时啜饮一口,悠然自得。

    客位坐了一人,体格魁梧、白发圆髻,身上一件大周军中最最普通的半身铁甲,陈旧暗淡,正是大旗门主张宝太。

    “常军门叫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喝茶吧?老头子是粗人,不爱茶只爱酒。”

    常兆清此时并无当日面对刘屠狗时的冷峻,笑道:“今日本将要待客,这位客人恰好是张门主的老友,所以请你来作陪。”

    “哦?老头子交游广阔,可惜时日一久就不免分道扬镳,没几人能称得上老友。嘿嘿,白首相知犹按剑,倾盖如故者能几人?”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浑厚,透人心脾:“能说出这番话,哪个敢说老哥哥是粗人?”

    一位中年剑客走了进来,鹤背猿臂,额头较常人而言略显隆起,双目炯炯有神。

    他身穿褐色长衫,背了一柄长剑,径直走到张宝太对面坐下,随手将身侧桌几上的茶杯挪开,将长剑解下置于其上,向常兆清歉意一笑:“在下只喝酒,不喝茶。”

    材质普通的木头剑鞘毫无雕饰,剑柄以寻常青色麻绳缠绕,褪色严重。

    老兵痞神色复杂,轻声道:“是你?”

    剑客看了一眼张宝太,笑容和善:“老哥哥,白首何必如新,一面之缘再意气相投,真能敌得过几十载相知?今次百颗反贼首级的军功外加三万两银子的缴获尽数便宜了你的小儿子,怎么谢我?”

    听其声口,这名中年剑客赫然是北四州绿林盟主公孙龙。

    张宝太哼了一声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剑州骆家剑士手里……”

    老兵痞说着,脸上突然泛起促狭的笑:“如今阴差阳错,你与骆家竟为同一个主子效力,滋味如何?心中是否受用啊?”

    公孙龙眯起眼睛,笑容渐渐变淡:“听说老哥已将‘于无声处听惊雷’悟出了七八分,小弟还真想见识见识。”

    张宝太闻言腾地站起身,拍桌子瞪眼道:“老子还怕你?甭以为得了青州练气士的传承就天下无敌了,未必胜得过老子的乡下把式。”

    常兆清咳嗽一声,放下手中茶碗道:“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就别玩这种佯怒装疯的把戏了,不嫌烦?”

    张宝太哈哈一笑,突然怒容尽敛,重新坐下道:“我就是看不惯这老小子摇尾乞怜的狗腿劲儿,怎么着,一攀上高枝就忘了生养你的北地父老了?做的都是啥缺德事儿,连蓟州边军那套收血贿的把戏都搬到幽州来了,常军门就不怕手底下连根都烂了?”

    公孙龙微微一笑:“我就不信幽州从前不纳血贿,这回先登卫就很是驾轻就熟、干脆麻利么。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也是一样,只看金碑的手段,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常兆清摆摆手,一锤定音道:“好了好了,想来两位打情骂俏也够了,现在说正事儿。”

    他看了看表情变得严肃的两位绿林宗师,将目光停住在公孙龙脸上,继续道:“公孙帮主远来是客,背后却靠着长公主府这座大庙,依着东宫的意思,自然是欢迎的。只是海东帮的手段有些过了,明明青州已在两位殿下掌握,何必如此急功近利?再急着要将青州物产尽快变现,也不该跟狄人交易,本将会向殿下言明利害。”

    公孙龙眸光转动,不置可否。

    常兆清又看向张宝太道:“李宋麒是那位殿下安插过来的,这一点大伙儿都是心知肚明,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虽然自视过高,终究是有些手段,他把功劳给了金碑,是想促成那位殿下与大旗门乃至背后几位大人的联手,针对的自然是东宫和长公主府。”

    听到此处,张宝太嘿嘿一笑道:“你俩现在是一伙儿,这点老头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那位殿下固然名声不好,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大旗门说不得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常兆清对张宝太的威胁不以为意,摇摇头道:“张门主何去何从本将不干涉,只是有一宗,庙堂上的事情,咱们做下人的插不上嘴,但底下的事情,也不能尽由着他们,毕竟他们看的是天下全局,幽州不过一隅,而这一隅,却是咱们的全局。”

    常兆清看似絮絮叨叨,其实句句直指要害,听得两位绿林宗师连连点头。

    张宝太一脸赞同道:“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确实中听,要我说,剑州那群娘们儿虽然矫情,在这种事情上却抱团得紧,咱幽州可不能总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没见李宋麒把那个刘屠狗提拔成百夫长了?常军门才给个什长,可是被人家比下去了。”

    老兵痞是坐地户,始终把话往幽州人身上引,分明是打着孤立公孙龙的主意,让这位海东帮帮主眉头微皱,饶是如此,当他听到张宝太把剑州豪强称作娘们儿,仍是禁不住会心一笑,疑问道:“刘屠狗?”

    常兆清真是拿张宝太这个老兵痞没辙,正好转移话题道:“就是前些日子看俞丫头舞剑的那个少年,慕容氏举荐来的宗师,不输江湖上新近冒头的那几人,如今是先登卫一个光杆的百骑长。”

    “哦?慕容氏不愧是圣人高姓,底蕴确实不凡,可惜了。”

    公孙龙摇头叹息道:“如此人物,寒门中实在太少。”

    张宝太不以为然道:“这你就错了,我看他根本就是寒门出身。常军门,虽不知刘屠狗在打什么主意,总归不会蛰伏太久,何不帮他把兵员凑齐,也算结个善缘?”

    常兆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摇头失笑道:“他跟金碑打了回草谷,回来就把自己得的那份儿送到了我府上。善缘?你若是知道这个光杆百骑长跟我提了什么要求,就不会这么想了。”

第二十七章 堵门募兵

    朔方城北,有一条横持大铁戟的昂藏大汉堵住城门,身上一件极普通的黑袍铁甲,愣是给他穿出了坚如磐石厚重如山的气势。

    城门外大路上,一名黑衣披发的少年坐在不知何处搬来的一块方正青石上,身前插了一柄刀,刀身直没入土。

    少年坐得大马金刀,右腿蜷缩着用脚踩住刀柄,右肘拄在膝上,手掌托住半边脸颊,另一条腿则舒服地伸直,整个人斜斜坐着正在闭目养神,眉心一道竖痕殷红如血。

    这种做派若是放在真正大人物身上,还可赞一句气韵独具,闲适之中带几分邪异霸道,放在眼前这无名少年身上就让人觉得太过做作,若非有那名持戟大汉做陪衬,早被作风彪悍、谁都不惯着的朔方军民打翻在地了。

    一名穿黑绸褂裤、敞胸袒怀的汉子侍立在少年身侧,一双狭长刻薄眸子将原本憨厚的相貌破坏殆尽。

    城门内外聚集起了极多百姓与军卒,气焰唬人的堵门三人衣着鲜明,先登卫黑鸦不讨人喜欢,多年来积攒下的赫赫凶名却无人敢忽视,尤其城门守卫乃至将军府始终都无动静,更加没人轻举妄动。

    随着人数越来越多,暗潮涌动、群情汹汹,几乎难以压制,麻衣少年终于睁开双眼,扭头看了身侧汉子一眼。

    汉子微微躬身,随即向前迈出三步,大声道:“朔方城的老少爷们儿听了,总理平狄事的曹军机在北四州招兵的事情大家伙儿想必都知晓了,只是咱朔方却一直没动静。眼前这位是新近上任的先登卫第四旗百骑长,他听说朔方多豪杰,特地在此聚众募兵,有想杀敌建功者请上前来!”

    敞胸袒怀绝不像好人的汉子将最后一句一连喊了三遍,却无一人应声。这也难怪,但凡良家子从军,绝不会选臭名远扬的先登卫。

    那堵门的持戟大汉哈哈大笑:“我当朔方人如何英雄了得,原来一个二个尽是孬种!”

    “晦气!出个城都能碰上这些黑厮鸟!”

    “什么东西,快些滚回先登寨孵蛋去吧!”

    人群大哗,不乏有人怒骂出声,穿火红袍子的赤佬军汉们更是喝起了倒彩,人潮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惊涛拍岸。

    麻衣少年站起身,咧嘴一笑,当着所有人的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的整个动作极缓慢、极清晰,全身筋肉骨骼一寸寸扭曲舒展,如猛虎舒腰、弓弦拉伸。

    伴随着这个动作,自少年头顶开始,无数奇异的殷红纹络蔓延开来,凭空勾勒出一件样式奇特的铁青色罡衣,渐次笼罩住少年全身,纹理逼真,如同实质。

    城门处渐渐鸦雀无声,竟然是绝少见到的气甲罩身,但凡有此手段,足可在这朔方城中扬名立万。

    只是如此年轻的“甲将”简直闻所未闻,即便是高手遍地的朔方城里也找不出几个,仅在常军门之下的那十几位实权校尉够牛气吧?可也不是个个都有这等手段的。

    刘屠狗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韬光养晦从来不是病虎山二爷的风格,该用拳头说话时绝不会含糊,恃强凌弱也好,自不量力向更强者挥刀也好,二爷我行我素,从不在意旁人眼光。

    刘屠狗入先登寨时差点儿就拆了寨门,打草谷时也是悍然破阵,却并没在人前显露出太高的修为,自问已算得上十分低调。

    毕竟大周军伍自有制度,不是谁境界高拳头大谁就一定能居高位掌大兵,否则与匪窝山寨何异?若是干翻常兆清就能立刻坐上朔方将军的位子,刘屠狗哪里还会跟那个拿两封信札戏弄自己的家伙废话?

    给多大的饭碗就出多大的力气,余下的就只剩待时而动这四个字。

    比起虽然诱人却虚无缥缈的天道,眼前百态横生且能立竿见影的俗世攀爬反而更让市井狗屠欣喜向往。

    正因为需要用心经营,这为将为侠的修行事业才有意趣。

    作为精锐卫军的百骑长,练气巅峰的修为已经足够出挑,再高了反而不美。即便如此,等消息传到现任先登卫校尉耳中,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李宋麒器量大,也免不了心中忌惮。

    至于还未从大旗门泄出口风的宗师手段,要么太过惊世骇俗,要么就根本无法让灵感以下的普通人眼见为实,反不如罡衣这等练气手段更有效果,刘屠狗要的是可用之兵,不是奔着他少年宗师之名而来的别有用心之人。

    “诸位,我今天在此招兵,可不是来求各位大爷赏脸,老弱病残也就罢了,但凡是精壮汉子,想要进出城门的,说不得要在本百骑长这里过过筛子。”

    此语一出,当下就有悍勇军卒鼓噪:“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们堂堂戍边禁军,与你先登卫互不统属,同受常军门节制,难不成你一个小旗真敢私自截拦?”

    刘屠狗循声望去,见对方甲衣鲜明,是一名甲士什长,身旁还有几名普通军卒围绕。站住了情理,一个什长也敢向别营的百骑长叫板,朔方军中风气之彪悍可见一斑。

    “哦?不知几位兄弟是哪一营校尉麾下?”

    那什长眼睛一瞪:“咋的,想找老子们的麻烦?我劝旗总大人还是快些让开道路,否则官司打到常军门那里,只怕大人脸上不好看……”

    “就是,哪有堵门招兵的,先登卫未免太霸道了。”

    “快快让路!”

    什长身旁军卒纷纷附和。

    刘屠狗笑了笑道:“哪敢找几位兄弟的麻烦,我就是想问问诸位的上司,先登卫还是不是大周边军,你一个小小什长见了本百骑长非但不行礼,还敢自称老子,更兼口出恶言,到底……该不该死?”

    先登卫始终游离在朔方边军的边缘,连服色都与赤佬们迥异,战力虽然没的说,私下里却从来没被一视同仁过。

    但也只是在私下里,那名什长可不敢说先登卫就不是大周边军,他闻言脸色一变,微微沉吟后极不情愿地抱拳行礼:“左卫三营什长王豹,见过旗总大人!”

    二爷点点头道:“好,今天的招兵便从这位王什长开始吧。”

    王豹见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没等开口,已经被刘屠狗一巴掌拍在肩头。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才要反抗,浑身已经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自肩头蔓延全身,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黑鸦当街杀人了!”

    围观人群立刻向后退去,王豹手下军卒纷纷抽刀,直扑刘屠狗。

    刘屠狗身形晃动,随手拍在几名军卒身上,立刻教这几人步了王豹的后尘。

    堵门的持戟大汉暴喝一声:“鬼嚎什么,人没死!”

    听到杨雄戟的暴喝,围观众人半信半疑,但总算勉强没有酿成大乱。

    刘屠狗探手提起王豹,随手向城墙根下一丢,摔得这名披甲人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

    二爷连续几次挥袖,如掸灰尘一般将其余几名军卒尽数扫到了墙根底下,摞成了一个人堆。

    面善手黑的先登百骑长神情遗憾:“可惜了,这几位兄弟还达不到入我先登第四旗的要求。”

    他看向面前黑压压的人头,突然抚掌一笑:“本百骑长已得常军门允准,在朔方城自行招兵,但有合格者,一律征召入先登第四旗,在册军卒亦在此列,无正当情由推拒者,以抗拒兵役之罪论处!”

第二十八章 傅羊倌

    朔方城出了件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儿,一位小小百骑长每日堵住一座城门作征兵之用,一连六天,每天三个时辰,不但不许人通行,还扬言但凡精壮汉子都要一一过筛子。

    虽是这样说,其实主要针对的是各营军卒、帮派弟子、镖师和游侠儿,对不愿意当兵的平头百姓倒不强求。

    但凡上述孔武有力者,不论背后靠山如何硬扎、本人情愿与否,统统被那位身手极硬的年轻“甲将”一掌放翻,每回城门处都要躺倒一墙根儿不信邪的倒霉蛋。

    如此跋扈的百骑长可不多见,偏偏还得到了朔方将军的默许,就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这倒还不算最稀罕,怪就怪在那位少年百骑长对兵员的要求太过奇特,竟是要人挨他一掌,不要求屹立不倒,能爬起来就算合格,若能面不改色、行动自如就更好。

    谁想一连六天,竟无一人可以做到,不论是以武勇出名的军中披甲人,还是靠武艺吃饭的各路好汉,无一例外都如垃圾般被丢到了墙根底下。

    这下可愈发引动了朔方男儿的好胜之心,遇上征兵,真正急着赶路的自认倒霉之余不惜绕路而行,却会有更多的人赶去被堵的城门。

    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是扎堆儿看热闹的好事闲人,但上赶着要挨这一掌的好汉同样与日俱增,几天下来,竟渐有万人空巷之势。

    到了堵门招兵的第六日,刘屠狗三人照例摆下摊子,得到消息的人群很快自朔方城内外聚集而来。

    照例有不信邪的好汉挤到近前,其中不乏有连续数天被拍翻在地的,每出现一个,就会引发围观军民的一阵哄笑。

    也实在是这些每日必到的好汉脸皮奇厚,丝毫不怕在家乡父老面前丢人现眼,当被相熟之人问到为啥天天来找揍时,却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不肯露出半点儿口风。

    时间一长人人都看出其中必有猫腻,原本朔方人对黑鸦百骑长欺负本地人颇有不满,渐渐就习以为常,日日围观以此为乐。

    二爷照例一掌拍过去,统统来者不拒。每倒下一个,围观军民立刻大声喝彩。

    等轮到一名穿破旧长衫、怀抱一只小羊羔的中年人,围观军民更是兴高采烈,声浪陡高。

    此人四十多岁,身板瘦弱,是朔方城中唯一的秀才,考举人屡试不中,又没有其他谋生手段,除去为人代写家书,终日给大户人家放羊来贴补家用。

    他自称出身名门,只是家道中落,三代前机缘巧合流落北地,就此扎根,城中人大半都认得他。

    “傅秀才,你这读书人的脑袋咋还不灵光,天天上赶着来挨揍?”

    “啥秀才,就是个穷酸羊倌,真要是名门士子,咋不去恩荫个一官半职,用得着考科举?”

    “傅羊倌儿,就你这身板儿,就别逞能喽。”

    傅羊倌儿笑笑,放下怀里的小羊羔,冲刘屠狗一拱手:“刘旗总,多日来获益良多,请!”

    话音才落,他眼前就是一黑,已经被一掌拍在头顶,头颅无碍,却感觉到有一大捧刻骨钻心的钢针凭空出现在胸口,瞬间刺遍全身。

    傅羊倌儿冷汗直冒,却头一回没有立刻昏厥,硬是摇摇晃晃挺立了数息才轰然倒地。

    小羊羔眨了眨眼,似乎也是习以为常,凑到跟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脸颊。

    傅羊倌儿睁开眼,虚弱道:“刘旗总,傅某可是合格了?”

    刘屠狗微微点头,人群中立刻欢声雷动。

    恰在此时,城中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百多号军卒涌到城门,将门洞内的百姓尽数驱赶出城。

    杨雄戟放过这些百姓后铁戟一横,拦住继续往城外走的军卒,怒道:“给爷爷站下!”。

    这百多号军卒铠甲鲜明、行动如风,都是难得的精锐,并没因杨雄戟的阻拦而放缓脚步。

    杨雄戟再不废话,保持着横持铁戟的姿势踏步前冲,三五步后已经势如奔马。

    向前猛冲的大汉跺地有声,一步踩出一个深深脚印,两只臂膀肌肉隆起,令人联想起蛮牛野猪一类野兽那宽阔雄健的肩膀脊背。

    与雪蹄绿螭兽的那场艰难角力,让杨雄戟受益匪浅。

    这位凶蛮大汉自从跟随刘二哥后,所遇都是高手,一身旺盛精力无处发泄。少有的两次大开杀戒,无论是与大旗门外门执事的护卫以死相拼,还是蛮横碾压海东帮找来的镖局替死鬼,均是才开个头就到了尾声,总是颇有不尽兴之处。

    他杨雄戟,怎甘心永远站在二哥的羽翼之下,只做些锦上添花的无聊琐事?

    手中寒铁长钺戟的戟身向前横推,下一刻便是令人热血贲张的凶蛮碰撞。

    挡在第一排的几名军卒瞬间向后跌飞,狠狠撞在背后同袍的身上。原本为驱赶百姓而形成的松散队形被挤压成密集的方阵。

    方阵中军卒们羞辱恼怒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热血同样上涌,渗透在他们骨子里的骄狂野性被激发。

    凡轻视朔方悍卒者必将得到惨痛的教训!

    没有人拔刀,密密麻麻的手掌同样抵住铁戟戟身,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道反推回去。

    蛮牛一般汉子的冲势不可避免地渐趋缓慢,向前奔跑的动作放缓了数倍,肩脊肌肉的每一次收缩隆起,腿上腱子肉的每一次剧烈跳动都清晰可见。沉重浑浊的呼吸声大如风鸣,即使在无数人的呼喝中仍旧可以清晰听闻。

    刘屠狗呵呵一笑,这厮倒也不笨,单靠偷师就能勉强摸到一点儿病虎吞天式的皮毛,可惜境界太低,借不到多少天地灵气之力,倒是摸索出一门吐纳换气的粗浅功法,把自家胸腔练成了一个大风箱,使得劲力格外悠长。

    终于,以铁戟为界,城门洞被分割两半,双方陷入了杨雄戟极为熟悉的耐力比拼。

    “一群废物!”

    伴随着这声怒哼的除了清脆的马蹄,还有一声弓弦崩响。

    一支并不算快的羽箭掠向杨雄戟面门,打定主意要逼杨雄戟撒手躲避。

    杨雄戟奋起余勇,拼尽全力将戟身猛地一个旋转,在将不少握戟军卒的双手搅得血肉模糊的同时,找准机会迅速后撤。

    几十名军卒也不追击,而是向两侧一让,为方阵后方的骑兵腾出道路。

    骑兵不多,约有十数骑,均是身着鱼鳞细甲、背弓挎刀、腰悬令旗,赫然是十几名百骑长联袂而至!

    如此阵仗,这些个百骑长摆明了是要跟那名飞扬跋扈的先登卫同僚好好亲近亲近,登时引发了更大的轰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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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