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倾宋TXT下载倾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倾宋全文阅读

作者:然籇     倾宋txt下载     倾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夜色深沉,星河倒悬。

    麻城周围却是灯火通明。

    无数的黑影在旷野上飞快的奔驰着,一辆辆拖拽着粮草的大车在严密的护卫之下缓缓的向这座小小县城移动。

    天武军的旗号在风中猎猎飞舞,一直到这天夜里,天武军才总算是拼死拼活赶到了麻城,也趁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安营扎寨。这一次除了谢枋得率领从各个厢军中抽掉出来的五百士卒守卫兴**老巢之外,天武军可以说是将全部家当都压上来了。

    一向没有文人风范喜欢随军出征的文天祥也毫不犹豫的跟着北上,不过了解他的为人性格的叶应武和陆秀夫,对这个一身白袍飘然若仙,出现在万军之中格格不入的当朝状元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年来麻城毕竟遭受了多次战火洗礼,除了城墙因为双方拉锯的需要而勉强修缮之外,从经济商贸再到粮食酒肉,都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所以文天祥看着这个穷困小县城的模样,突然间感到自己所在的兴**还真的算得上是一方宝地了。

    天武军前厢、左厢、右厢在麻城之北呈三角形排开,而三座大营的中间,则是苏刘义率领的安吉军残部,如果单从人数上来说,安吉军残部完全顶的上天武军的一个厢,而如果从战斗力上来说,这些经过了连日苦战的士卒,虽然还算是新兵,但是无疑高出了天武军一个档次,所以扎营在最中间,虽然无法发挥其根本战力,却可以照顾三个方向,以保万无一失。

    如此派兵布阵的方式,即使是战场上摸滚打爬了很多年的老油条苏刘义对此也是无计可施,也就只能由着叶应武了。

    —————————————————————————————

    叶应武将自己的中军大营安在了安吉军所在的中军和天武军前厢所在的前军中间,也算是能够顾及到四面八方。

    四下里无论天武军还是安吉军,都在忙着安营扎寨,下面的都头、十将们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反倒是各个军队的高层们能够腾出手来聚在一起开个会。

    中军大帐里三面烛火都已经点燃,按照叶应武的吩咐,他和苏刘义的桌案并排放在最前面,以示叶应武虽然是团练使,在官阶上要比苏刘义高出一头,但是却并不愿意拿来欺压这位战功赫赫、浴血杀敌的英雄豪杰,而文天祥和陆秀夫的桌案一左一右摆在两位都指挥使之侧,再往下面则是天武军和安吉军各厢都指挥使的位置。

    苏刘义、叶应武和安吉军所属的幕僚将领无疑都是一身白袍,臂膀上缠着黑巾,即便是刚刚到达的天武军诸将,从文天祥以降也都是相同的打扮,以示对那些浴血厮杀并命丧疆场的安吉军将士们崇高的敬意。甚至就连四处安营扎寨的天武军,也都是在手臂上缠了白巾或者黑巾,一来体现出在行军途中仓促接到前方战报而一切从简,准备不足,二来也迅速博得了沉浸在悲伤和愤慨中的安吉军将士的好感。

    足足沉默了很长时间,叶应武方才第一个开口打破僵局,这位年轻的天武军都指挥使端起来一碗满满的酒,双手捧着,目光没有丝毫的凝滞停留,而是一直注视着外面璀璨的星空:

    “斯时斯日,某叶应武谨以此酒,祭奠安吉军自副都指挥使池重山英雄以降,所有为大宋奋战、死不旋踵的先烈。望你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望你们此生夙愿得以偿还,望你们忠魂千古保佑此间!”

    “干——!”叶应武大喝一声,仰脖便将那碗酒大口大口的喝下去,任由酒水顺着衣襟、顺着战甲流淌。

    “干——!”苏刘义带头,一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这酒,喝着这寄托了无数难以言表的感情的酒。

    “干——!”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每一个人都站起来,郑重的双手捧碗,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种浓浓的情谊,一种对于远在天上的英灵们最真诚的祈祷。

    酒还剩下半碗,叶应武眯了眯眼,周围的文官武将也都如此。

    苏刘义将半碗酒洒在地上,然后狠狠的一摔酒碗:“天上的袍泽,一路走好,来世,还做兄弟!”

    “一路走好!”叶应武紧随其后,随手将碗摔了出去,然后默然坐下来,脸上除了冰冷冷的杀意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表情。

    一碗碗酒洒在地上,一个个碗变成碎片,所有人都缓缓的坐下来,目光全都毫不掩饰的投向前方的叶应武和苏刘义。

    等着苏刘义的手不再颤抖,叶应武方才冷声说道:“具体情况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安吉军、天武军和地方厢军加起来不过方才九千,人数远远不及两个万人队的蒙古军,而且蒙古军的大营就在我们北方的那个山岔之下,和麻城之间没有任何的阻拦,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发动难以抵挡的冲锋。此时,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时!”

    即使是一向玩世不恭的江镐,也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而坐在他身边的王进第一个开口说道:“启禀两位使君,末将以为上策应当是放弃麻城,连夜退守黄州,黄州城高壕深,只要各军齐心协力便可轻易拒敌于雄城之下······”

    “你!”几名报仇心切的安吉军将领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站起来。

    苏刘义冷冷的瞥了一个眼神,看出来王进话犹未尽:“你们急什么急,让他说下去。”

    王进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叶应武和文天祥,叶应武只是正襟危坐并不言语,而文天祥则眉头紧皱,目光有些游离。见到两个人并没有开口阻止,王进便轻轻咬了咬牙,接着说道:

    “但是上策只可局部实行,简而言之便是抽调一支部队先行赶往黄州,加固城防,囤积粮草。而其余的大军则依托麻城据守,自麻城往南多有河汊水道,一旦接战失利,也可以留下来一支精锐断后,大军主力则在两淮水师的接应下退往黄州,这样一来可以为黄州防守增加时间,二来也可以充分发挥地形优势,将两淮水师的能力运用到最大,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座诸位都将陷于九死而后生的险境。”

    听闻此语,刚才还想要跳起来打架的安吉军将领们都是缓缓点头,而江镐等天武军将领虽然还没有表态,但是从他们的神情上来看也算是颇为认同。

    毕竟今天的战事,安吉军能够从北方边界一直退到麻城,所依托的战术便是将当地的地利发挥到极致,不断地以壮士断腕的惨烈战法阻击蒙古骑兵,这才能够保全足够的兵力。如此战术虽然可以说是惨烈血腥,对于一只军队的士气和士卒的勇武有着极高的要求,但是却能够保全军队的火种,和被蒙古骑兵在平原上包围全歼相比,的确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计策了。

    从今日的撤退中,虽然安吉军有无数士卒奋勇战死,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还算是尝到了甜头。现在王进有照猫画虎重新将这个战术来了一遍,很容易引来安吉军将领们的认同感。

    虽然安吉军将领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苏刘义身上,但是这位一手主导了今日这场胜利大逃亡的猛将却是沉默,并没有发表意见。毕竟亲眼看着无数的士卒奋不顾身的扑上去,对于苏刘义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他毫不留情的送到敌人刀下的。

    叶应武的目光在下面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是出乎意料的冰冷。他淡淡的说道:“王进,难道你以为阿术是吃干饭的?一样的战术,难道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受骗?”

    “可是······”王进脸上一红,很想反驳,可是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自己看上去天衣无缝的战术实行起来的确有很多破绽,要知道安吉军残部和天武军都是货真价实的新兵,很难像那些安吉军老卒一样刁钻的设伏、疯狂的进攻,所以到底能不能拖住蒙古骑兵的步伐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何况阿术在弱肉强食、更尊重丛林法则的游牧民族中脱颖而出,成为征南元帅,节制十万雄兵,自然有其将才所在,又怎么会允许对面的南蛮子再三使用相同的手段?

    叶应武见王进无话可说,也就不再泼冷水,而是将目光转向那些刚才算是积极响应的安吉军将领身上,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今日安吉军能够保全兵力,一是因为天气晴朗,利于弓弩手射箭阻击,而且官道随是向南却又偏西,所以阳光正巧照射蒙古骑兵的眼睛,不利于他们放箭反击,此为天时;二是因为地形崎岖狭窄,蒙古人对于这一带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我们,而且草木丰茂利于设伏,此为地利;三是因为苏将军鼓舞士气、身先士卒,每一名安吉军老卒作战经验丰富、拼死冲杀,此为人和。

    今日之战安吉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如果不是阿术贸然向前想要招降,恐怕也难以擒拿他为人质,纵使我们布下的疑兵能够支撑一时,却难以掩护大部队进入城中,一旦安吉军暴露在旷野,以蒙古骑兵之战力,轻而易举便可以分割包围,全军覆没也并非不可。而在座诸位将军,敢问有谁,能重新给予安吉、天武两军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俱在的条件,并且让阿术再一次犯傻?!”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安吉军将领们都下意识的躲开叶应武咄咄逼人的目光,心中的热情也随之消散。

    “那叶使君以为,该当如何是好?”许久没有言语的苏刘义,突然有些低沉地问道,这位沙场上的勇将仿佛片刻便苍老了十岁,脸上浅浅的皱纹也突然间显得分外醒目,“某等不求能够杀多少蒙古鞑子以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只求能够得保这寸寸江山不再遭受践踏,能够还家人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唯此而已。”

    叶应武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地说道:“已经到如此绝境,唯有激发士气,殊死一搏了。无论如何,我等浴血厮杀一场,埋骨于此,也算是不愧此生。在那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个照应。”

    “且这样吧。”苏刘义淡淡的说道,目光在下面江镐、王进这些年轻小将们脸上扫过,却诧异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万死之战而恐惧,反而脸上出奇的郑重。

    难道,大宋暗弱百年,多少钟灵毓秀都已经聚集到这几个年轻人身上了不成?难道,明日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

    星芒璀璨,荒野无声。

    叶应武手提着佩剑在荒野上漫步,身后是已经安静下来的大营,灯火阑珊,人影幢幢。

    而在大营的对面,隔着亘古的荒原,是犹如一条卧龙的那道山岔,而在山岔口处一座远比宋军大营庞大的营寨连绵百丈,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如果不是仍然在火光下飘扬,恐怕就要彻底没入黑暗中了。

    两万蒙古铁骑啊!虽然在之前的攻坚战和追击战中折损了不少,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叶应武有信心将他们击退,要知道当年成吉思汗也不过就是靠着两万骑兵横扫整个东欧,将号称“战斗民族”的斯拉夫人打得屁滚尿流、俯身称臣。

    虽然现在的蒙古骑兵已经有些缩水,里面混杂了不少西域各国的仆从,战斗力和他们的上一代相比略微不足,但是依然可以将区区九千宋军碾压的连渣儿都不剩。

    当真是老天爷欲亡我?那为什么还会将我送到此处?又难道说这至始至终不过是一场虚无大梦,终将会有豁然惊醒的那一天?那这些死难的英烈,也不过是上天的戏法?

    “呼!”叶应武下意识的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缓缓闭合,伫立在原野上,默然良久。

    远远地跟着他的杨宝虽然有些诧异使君刚才还算是沉着无畏,为什么现在却变得如此独影阑珊,难道他认为明天的血战终将是一场不会被世人铭记的幻梦?

    想到这里,杨宝心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跟着叶应武这么久,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始终没有看透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轻人。当下里杨宝挥了挥手,后面几名百战都的士卒都停住了脚步,在微弱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庞上刻满了坚毅和无畏。

    杨宝深深地在心里叹息一声,有时候还真的想和他们一样,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抽刀向前冲去,无尽的砍杀,疯狂的怒吼,放肆的桀骜。可惜尘世给了每一个人太多的羁绊,家中的妻儿老小还需要这搏命的犒赏去养活,不争气的侪辈子侄还需要这顶梁柱去扶持······

    不知道何时,叶应武已经悄然回转,径直走到杨宝身边,而这位摸滚打爬经历过不知多少血与火的老兵,却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填满每一道沟壑。叶应武沉默片刻,轻声吩咐:

    “杨宝,你去替我置办几样物品,要快。”

    —————————————————————————————

    数百丈外,阿术身上没有披着战甲,而是简简单单的穿着一件睡袍,在微弱的火光中徘徊往复。

    看到对面陆陆续续再一次聚集起来的宋军,他已经知道过了今夜,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便注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阿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光明正大的对决中输掉,只是想起明日终究会有无数的草原好儿郎埋骨此地,心中莫名的一痛,却怎么也睡不着。

    作为草原民族少有的智将、勇将于一身的大将,阿术有着其他将领少有的一份对于麾下士卒的怜悯,否则也不会在坐拥十七万天下第一强军又有刘整水师掩护侧翼、忽必烈倾尽全国之力保证后勤的情况下,依然将襄阳之战打了整整十年。

    要知道即使是襄阳城池坚固高大、宋军防守严密,却终究只是一座孤城,即使是用人命去填也早早的攻克了。

    阿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远方黑暗中的那丝丝缕缕的火光,那里是宋军大营所在的地方,也是第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对手所在的地方。麻城太小,根本容不下九千宋军,所以明天注定会是一场堂堂正正的野战。只是不知道,那个无耻下流而又偏偏飞扬桀骜的叶使君,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如同滚滚黑潮倾泻而下的蒙古铁骑!

    “不要让某失望。”阿术喃喃自语一声,径直转身回营去了,心中像是有一块石头落地,想必今天夜里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第四十七章 晨曦初照

    东方的山水之间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

    叶应武拄剑立于高台之上,在他的前方,除了作为背景的黑色的蒙古大营和那一片开阔的荒原,还有一排整齐的香案。只不过所有的香炉都没有插上香。

    叶应武的衣甲上已经有了凝聚的露珠,各厢的士卒也都早炊过后。对面蒙古大营里的炊烟依然在袅袅升起,叶应武一时间还真的想不清楚这帮子天天喜欢啃牛肉、喝马奶酒的蒙古骑兵有什么好烧火的,不过看对面那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架势,和这边各大营里面稀稀落落升起的烟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应武心里已经清楚这十成里面倒有九成九是来震慑自家的。

    苏刘义在安吉军将领们的拥簇下仓促的走来,他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在大早晨的闹了这一出,而身边那些天武军的将领们脸上的惊讶竟然和自己是如出一辙,叶应武不通知安吉军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天武军的将领们也都不知道?

    心里虽然有疑惑,但是毕竟大战在即,看对面的蒙古大营估计过不了多久也会出营开战的,不过怎么着也算是给叶应武有一点儿鼓舞士气的时间。

    或许是诧异这边宋军的奇特表现,阿术已经派遣了十多名游骑前来探查,结果还没有赶到宋军大营外围,倒先有一半人折在了陆秀夫昨日已经挖好的陷坑里面。侥幸逃过一劫的游骑还算是聪明,直接顺着昨天宋军走过的曲曲折折的小路像麻城靠近,不过严阵以待的百战都骑兵很给面子的倾巢出动,蒙古游骑就算是在狂傲,也不敢以区区五六人硬撼五百人的骑兵队,索性直接调转马头回撤。

    好在叶应武给江铁的命令便是驱逐,见到那些游骑远远地吊着不敢靠近,江铁便从容不迫的指挥骑兵射了一轮箭,便撤回来了。

    草原上的汉子喜欢的是硬碰硬的对决,既然探听不到叶应武在装神弄鬼做些什么,阿术索性也就懒得管宋军,反倒是接二连三出现的陷坑吸引了他的注意,派出了数百名蒙古骑兵前去探查,不过因为有百战都骑兵不怀好意的在远处盯着,这些蒙古骑兵也只能是勉强填满了距离他们大营比较近的几处陷坑,在宋军大营门外的那些却也是概莫能助,只能是让冲锋的将士们自求多福了。

    叶应武根本没有在意阿术的试探,目光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前方的香案上,在那香案上有数个牌位一字排开。身后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甲衣铁片碰撞的轻微响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苏刘义来了。这位昨日眼睁睁地看着安吉军无数好儿郎义无反顾扑向敌军的勇将已经停住了脚步,或许他也震惊于那一座座牌位上面的名字。

    在中间的香案上,有三座牌位,正中间是“大宋故武穆王岳飞”,左侧是“大宋故蕲王韩世忠”,右侧是“大宋故丞相虞允文”。如果说单单只是这三个牌位还不足以震惊苏刘义,因为如果让苏刘义来祭拜的话,估计十有**也是这样,可是真正令他震惊的是,在另外的香案上,第一个便是“大宋故安吉军副都指挥使池重山”,往后每一个牌位上也都是安吉军昨日战死的指挥使、虞侯、都头,甚至末尾的两个牌位用“大宋故安吉军诸英烈”来代表更多的士卒。

    看到缓步而来的陆秀夫和文天祥脸上都是出奇的平静和肃穆,再看那一个个虽然简陋但是却仿佛散发着至高无上光辉的牌位上每一个字都是铁钩银划,遒劲有力,苏刘义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了。

    “谢谢。”这位官至一军都指挥使的勇将一开口,声音却都在颤抖,甚至不光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在颤抖,目光从一座座牌位上扫过,然后定格在站在前面半个神位的叶应武身上。

    身后安吉军和天武军已经整顿好队形,除去暂归陆秀夫统带的一千守城士卒,今日能够上阵厮杀的依旧只有这八千将士,不过他们手中的装备却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巅峰。由火球弩、床子弩、神臂弩、突火枪交织构成的远近火力足以在蒙古骑兵冲杀到身边之前对其造成巨大的伤害,而精工打造的步人甲、锁子甲和长短搭配的朴刀、陌刀、铁矛,更是可以将步兵对骑兵的战术发挥到极致。

    文天祥毕竟是文天祥,根本没有搭理那些脸上黑的像碳一样的两淮水师将领,硬生生的将两淮水师的火药库和武备库都搬空了,甚至还强行下了不少士卒的突火枪和神臂弩。或许是心里明白天武军此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上到张世杰、夏松,下到普通的两淮水师士卒,都心甘情愿。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从来都喜欢和江万里一党反着干的范文虎不过是职业化的抱怨了几句,便被张世杰带着一众将领硬生生的顶了个哑口无言。

    叶应武转过身,文天祥已经点燃了手中的香,郑重的递给叶应武。而在另外一边陆秀夫直接无视了苏刘义有些抱怨的目光,从容地将香递给他。苏刘义怔了一下,虽然不知情,却还是毫不犹豫的郑重伸出双手接过。

    区区三炷香,却重若千钧。

    叶应武静静地看着下面沉默的八千将士,安吉军士卒们会想起昨日那些平日里插科打诨、老奸巨猾的老卒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身后,用血肉之躯去迎接铺天盖地的蒙古骑兵,心中已经有热血在奔腾。而天武军士卒本就是江南西路各州府层层遴选的精兵悍将,生逢此时,又何能不热血沸腾?

    转过身,叶应武朗声说道:“今日,某叶应武,谨代表安吉军、天武军八千无畏之勇士,祭拜诸位先烈、诸位英灵,望渺渺之英魂在天,佑我万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旗开得胜!”

    早晨尚且冰冷的风吹卷他的战袍,猎猎翻动。

    袅袅的烟盘旋升起。

    叶应武和苏刘义几乎是在同时,深深鞠躬。

    台下的八千将士几乎是紧随其后,每一个人的目光中不再有泪珠、也不再有悲痛,取而代之的是庄严与肃穆,一种对于在天的英灵衷心的敬佩和由衷的祈祷。

    六根香插进了两座香炉,随着风势香火不仅没有断,反而越来越旺,细细地烟柱也随之越来越粗,仿佛真的有英灵在上,保佑这八千注定会白骨疆场的勇士。

    苏刘义递给叶应武一个信任的目光,叶应武下意识的咧了咧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成为习惯的笑容却总是展现不出来,索性也就收敛起来了:

    “诸位将士,某问你们,你们怕吗?”

    下面却是一片沉默,没有人敢于直直的对上叶应武灼热的目光。叶应武轻轻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已经料到。当下里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使君随意的一指台下一名看上去质朴老实的天武军士卒:“你且说说,某是你的主帅,无论你说什么,某都不会怪你的。”

    那名士卒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只是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道:“使······使君,您真的不怪我?”

    “扑哧!”周围传来阵阵轻笑,不过声音又都被压了下来。

    “某岂是出尔反尔的人,更何况有八千将士在此。”叶应武故作气恼,语气不觉得有些冰冷。

    那名士卒吓了一跳,语气依旧战战兢兢:“启禀······启禀使君,说实话的,属下真的······真的怕······”

    周围却没有人笑,因为这句胆怯的答案无疑说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那热血沸腾的心中,总也掩饰住不深深的恐惧。谁不知道就在对面的蒙古鞑子杀人如麻、凶猛无比?谁不知道有多少猛将悍卒都折在了他们的手底下?是个人又怎么能不怕。

    不过叶应武并没有像士卒们想象中那样生气,反倒是蹲下身来,用赞赏的口气说道:“那好,某再问问你,你为什么参加天武军?是地方州府强行送来的吗?”

    “不是!属下就是县里最强的!再说天武军的粮饷要比一个小小的乡兵多得多了,属下得好好拼杀博得一个功名,好回家风风光光的迎娶隔壁的春妮!”那名士卒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似乎不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总是压抑,“可是······可是这一次属下知道,可能再也见不到······见不到春妮了······”

    那名士卒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听到“春妮”这个土到家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笑,他们的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个“春妮”呢?哪怕这姑娘的名字更像是头母猪的名字,哪怕这姑娘不过是自己在梦里偷偷思念的对象。而且除了“春妮”,家里还有母亲,还有不成器的兄弟,还有待嫁的妹妹······

    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轻轻说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不站在这里,拿着我们的刀冲上去,义无返顾的冲上去,会发生什么吗?”

    下面依旧是一片静默,不过从将领到士卒都开始下意识地思考。

    而叶应武站起来,声音洪亮而激昂:“他们会干什么?!他们会杀光我们的亲人、糟蹋我们的姊妹、烧光我们的房屋、奴役我们的兄弟,他们会将我们刚刚祭奠的英雄挫骨扬灰,他们会站在我们亲人流着血的尸体旁肆意嘲笑我们的无能!今天,在这里,在这朗朗天穹之下,我叶应武带着你们,义无反顾的拿着刀冲上去,就是要避免这一切!我们不仅要将那些狗娘养的鞑子狠狠地砍成两半,还要好带着荣誉,带着赏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回去,去孝敬你们的老母,去迎娶你们的春妮!跟着我,杀光鞑虏————!”

    苏刘义的脸已经变成赤红,第一个高高举起手臂,怒声喝道:“杀光鞑虏————!”

    “杀光鞑虏—————!”

    这是八千将士在齐声怒吼,这是男儿的热血在疯狂的激荡!

    “大宋万胜————!”叶应武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掀起一道声浪。

    “大宋万胜!万胜!万胜————!”

    炎黄子孙血脉中的狼性终于战胜了理性,所有的士卒都赤红着眼睛,紧紧握住刀柄,看向前方的蒙古大营,不再是看随时准备吃掉自己的野兽那样,而是像在看自己的猎物。

    当声浪渐渐平息,杨宝亲自带着两名士卒举着一个大盘走上高台。而另外一名紧随其后的士卒则手中拿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钱袋子。虽然不知道叶应武想干什么,但是苏刘义还是下意识的让了开来。而文天祥和陆秀夫更是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显然叶应武的这个布置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意料。

    虚按了两下手,声音也随之彻底消散,叶应武方才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一百枚铜钱,如果上苍保佑我等,那么将会有超过五十枚的铜钱正面朝上,如果上苍不保佑,那么就会只有不到五十枚的铜钱向上······”

    叶应武话音未落,文天祥和陆秀夫都暗叫不不好,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夺过叶应武已经拿到手中的钱袋,刚才明明都已经将士气调动到了极致,叶应武为什么还要再玩儿这等没有把握的赌博?不过叶应武旋即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让两人心中有些迟疑,只能暂且停住了脚步。

    而苏刘义和众多的将领在诧异片刻之后,反倒心中更加期待,因为他们对于大宋艰难的国运,依然抱着全部的希望。昨日前赴后继牺牲在漫长路上的安吉军将士们一定会保佑这八千决死之士的。

    台下众将士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在叶应武手中的钱袋上。

    袋子后打开,闪动着光芒的铜钱在晨曦中掉落。

    掉落在盘子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接连不断。

    文天祥和陆秀夫的心里都绷得紧紧的,从来没有感觉这短短片刻有这么漫长和煎熬过。而所有将士的心里,也都绷得紧紧的,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心中暗暗祈祷。

    苏刘义亲自上前和杨宝数了三遍,然后两人同时站定,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叶应武则已经不知何时抬头,静静的仰望苍穹。

    远处似乎有层层阴云在逼近,刚刚还有些温暖的晨曦也随之黯淡下来,难道要下雨?

    “八十一枚朝上。”苏刘义庄重的说道。

    两名士卒抬着那奇迹一般的盘子走下高台,旋即被欢呼声所淹没。当真有无数的英灵在天空中保佑他们!

    叶应武却无奈的苦笑一声,几百年后施琅用来进攻台湾鼓舞士气的手段被自己毫不犹豫的盗窃了,不知道那将南明最后的火种掐灭的施将军如果知道了心中会作何感想?而且叶应武这一次也没有敢托大,毕竟南人自古精明,如果真的是一百枚朝上的话肯定有人不信,所以叶应武偏偏选了“八十一”这个数。

    古人认为“八十一”作为九九相乘的倍数,是数中之王,更象征着天地的圆满,乃是万中无一的吉祥之数,现在出来一个“八十一”绝对要比出来一个假的没边的“一百”要强。

    小小把戏终究没有出差错,而宋军的士气也被送入了新的高峰。如果说刚才还只不过是被一时的热血冲昏了头脑,那么现在就真的是实打实的充满信心、斗志昂扬了。

    而叶应武则偷偷的瞟了一眼欣喜若狂的陆秀夫和文天祥,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如果这两位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些手脚罢了,会不会齐心协力把自己打个半身不遂?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号角声,叶应武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无数的蒙古骑兵正在快速的集结,即使是温暖的晨曦也遮挡不住那穿过荒野弥漫开来的滚滚杀气。

    大战,终究还是来了吗?

第四十八章 密云不雨(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宋军当中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口号,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看起来瘦小的士卒为什么会如此的昂扬,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恐惧,但是没有一名蒙古骑兵因此而后退害怕,只有在战场上英勇倒下的好汉,没有在大战之前仓皇逃窜的孬种!

    阿术亲自率领着两千中军率先出营,紧接着左右两个万人队虽然都已经多多少少有些残缺,但是并不能因此而低估了那聚集起来如同两朵黑云的万人队,要知道经历昨天的战火洗礼之后残留下来的才是精锐中的精锐。

    “百特尔,斯日波!”阿术冷冷的喊道。

    两名蒙古万夫长同时向前策马出阵,蒙古语里“百特尔”是英雄的意思,据说这位万夫长曾经在年轻的时候率领百余名骑兵硬生生的突破了数万金兵的封锁,的确配得上英雄的名字;而“斯日波”则是“戟”的意思,不过这位明显要瘦弱一点儿的万夫长更拿手的则是一手能够舞的滴水不漏的马刀。

    “百特尔率领五千儿郎从左翼突击,斯日波率领五千儿郎战场迂回。注意,南蛮子阵前有不少陷坑,甚至连战场中间也有不少,所以你们突击的时候尽量将圈子兜大一些,即使是碰上了陷坑也不要停歇,即使是难以突破宋军防守,也要对其造成伤亡!”阿术手按刀柄,脸色有些严肃。

    毕竟按照常理,蒙古骑兵直接加速的话能够将速度提到极致,效果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前方到底有多少陷坑斥候根本没有摸清楚,而且对面的宋军显然也将弓弩都集中在了正面,所以虽然绕道突击会消耗不少马力和时间,但是足以赶在宋军调转弓弩方向之前突击到骑射的有效距离上。

    正常情况下只要一轮骑射,基本宋军大阵就要动摇,骑兵再像样的突击一下就可以将宋军彻底击溃。但是从现在来看,对面的宋军虽然阵型和安吉军相比有些生硬,但是绝对不是正常宋军懒散的阵势所能够比的,而且刚才震天动地的口号也的确让阿术不得不对这一支突然间冒出来的军队提高警惕。

    当然,如果阿术知道真正的历史上甚至就连安吉军都没有来,自己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蕲、黄两州拿下,而现在历史的车轮都因为一只叫做叶应武的幺蛾子拼命地扇动翅膀而硬生生的改变了原有的轨道,会不会欲哭无泪呢?

    不过那两名蒙古万夫长显然没有将对面的南蛮子放在眼里,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眼眸中喷射出昂扬的斗志,一边招呼手下飞快的聚集,很快就在这滚滚黑潮之前聚集起了两朵规模虽然小一些但是也足以踏平一切的黑云。

    “冲啊!”百特尔和斯日波不约而同的高高扬起沾满无数鲜血的马刀,用蒙古语怒声高喝,率先催动胯下战马。

    作为依靠实打实的血淋淋军功一层层升起来的勇将,他们两个从来都会率部冲击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因为这个,这两个万人队一直都是阿术征南军当中一等一的精锐,这一次阿术带着这两个万人队前来,也是抱着一举全歼安吉军从而达到震慑南宋的目的的。

    随着两名万夫长一声令下,一万蒙古骑兵兵分两路,百特尔率部在前,试探性的冲击宋军左翼,而斯日波的队伍则兜了一个更大的圈子,而且速度也要慢一些,从而等到找到宋军的薄弱处再狠狠的一刀插进去。

    —————————————————————————————

    宋军的阵型是标准的防守阵型,以苏刘义亲兵和叶应武的百战都作为中军,天武军和安吉军的八千士卒成半圆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阵,而他们的背后就是看起来略显单薄的营寨寨墙。

    好在营寨距离麻城不远,虽然麻城的城墙只是比营寨的寨墙略微靠谱那么一点儿,但是在那单薄的城墙上已经架起来的无数的床子弩和守城用的小型投石机,随之准备提供远程火力援助。有这些远程武器,可以轻而易举的封锁宋军的后方空间,从而防止蒙古骑兵利用其全部是骑兵的绝对优势从后面包抄过来。

    苏刘义和叶应武并肩站在大阵中央,这一次宋军可以说是孤掷一注,甚至就连像样的预备队都没有。那些麻城和黄州其他府县聚集起来的一千乡兵在城墙上掩护掩护后路尚且可以,要是真的开城门冲出来杀敌的确是不忍直视。

    “来了。”苏刘义喃喃说道。

    叶应武也眯了眯眼,前方所有的神臂弩和突火枪都已经缓缓抬起,而后方城墙上隔着很远也都能听见床子弩上弦“嘎吱嘎吱”的响声。另叶应武欣慰的是没有一名天武军将士退缩,这也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因吧,当然刚才叶使君那有如神助的战前动员也的确调动了太多人必胜的信心。

    在这即将接敌的紧要关头,叶应武非但没有细细观察敌人的进攻方向,反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在天边已经有层层乌云向这边蔓延,相比阿术也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状况,只要一场大雨,就可以让原野瞬间变成泥泞的沼泽,也可以让正在前方耀武扬威冲锋而来的蒙古骑兵彻底丧失速度这个绝对的优势。

    更要命的是能够将蒙古骑兵那些用兽筋拧制的弓弦一遇到大雨就会失去作用,而宋军的弓弦在质量上明显要好上一筹,不会因为雨水而出现什么致命的差错。

    如果蒙古骑兵一没有速度,二没有骑射,那和待宰的羔羊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愿老天野真的能够保佑。”叶应武在心中暗暗说道,目光也再一次凝聚在前方冲锋的蒙古骑兵身上。

    拦不下他们,再多的雨也不过是悲伤的泪水!

    “放!”蒙古骁将百特尔直面的宋军左翼总指挥、大宋天武军左厢都指挥使王进怒声喝道。

    虽然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火急火燎的冲向自家阵营,但是第一次上战场的王进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是和大家意料的一样兴致高昂。在他的指挥下左厢士卒也没有丢人,第一次齐射就将百特尔身边的数十名骑兵射落马背。

    “南蛮子弓箭厉害!”百特尔暗暗惊呼一声,看似随意的挥动着马刀接连拨开呼啸而过的箭矢,但是他的这些动作无疑引来的更多宋军的注意。

    横行烟街柳巷这么多年,历来知道打人要打脸、擒贼先擒王的王进毫不犹豫的挥手一指,宋军的箭矢倒有一半都影响那冲锋在前的蒙古万夫长。或许是因为担心自家统领有失,蒙古骑兵们纷纷加快马速,想要挡住百特尔,然而就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是的蒙古骑兵本来很是散乱的阵型变得严密,又变得拥挤!

    老子要的就是你们挤到一起!王进在心里大呼,看着因为凑到一起更多的蒙古骑兵落马,心中那叫一个爽快。

    眼看就到骑射距离,所有的蒙古骑兵不约而同的握紧手中的弓,然而一个意外惊喜却是突如其来!

    足足五六个陷坑直接吞没了前排的半数骑兵,偏偏这些陷坑还很气人的不深,摔倒在地的骑兵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身后的同伴们一时间也是进退两难,无奈之下只能纷纷操纵马缰,硬生生的从那些兄弟们身上跃过去。

    不是蒙古骑兵们不能忍一时之痛将这些挡路的同伴踩到马下,而是因为硬生生的踩向那些半个身子都漏出来的骑兵无疑是自寻死路,只会被同样的绊下马来。

    看着这些骑术精湛的蒙古骑兵从容的飞跃,王进在心中暗暗赞叹的同时也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指挥着天武军拼命的射箭,如果不是这些陷坑,要想让这些骑兵甘心露出自己的腹心,还真的有些难度呢。想到这里,王进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叶应武,自家使君当真是阴人没商量,而那城墙上的陆秀夫也是一点儿都没有仁德。一个出主意挖坑,一个还偏偏叮嘱要将坑挖的浅一些、多一些,如此想来,这两个家伙也算得上是狼狈为奸了。

    就在王进出神的这片刻,蒙古骑兵在付出了远超过平时的伤亡之后,一边射击一边逼近宋军大阵。而宋军的士卒也开始操控着突火枪射击。一时间前方箭矢破空的锐啸和突火枪“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准备吧。”王进看着那些站在盾牌后面身穿步人甲岿然不动的士卒,嘴角边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

    身边的亲兵们微微下垂手中的盾牌,同时抽出了佩刀。

    不得不说蒙古骑兵的骑射的确是一绝,即使是前面有盾牌和身穿步人甲的重装甲士卒阻拦,依然有不少轻甲士卒中箭。

    转瞬功夫蒙古骑兵已经冲击到阵前,看着这些足足高出半个身位的敌人和他们高高扬起的马刀,王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怒声高喊:

    “杀————!”

    “杀————!”双方士卒同时暴喝,冲向对方!

    这是王进平生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绝大多数的天武军士卒第一次上战场。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和凶悍,怒吼而上的宋军士卒则是卷挟着滚滚的怒意和滔天的杀气!

    王进分开众人,也没有用腰间的佩刀,一根熟铜棍舞得密不透风,他自小习武,本来就使得一手好棍棒,是叶应武为核心的纨绔集团里面毫无疑问的第一打手。现在使上一根熟铜棍,在天武军中更是所向披靡,即使是百战都里的老卒对上他有时候也会吃亏。

    即使是隔着密密的人群,王进和百特尔也迅速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并且很快就穿过层层阻隔,任由无数的兵器在自己的身边咫尺之处疯狂的碰撞,只是盯着对方,眼眸中流淌着战意滚滚。

    蒙古骑兵轻而易举的突破单薄的盾牌遮挡,天武军左厢身着步人甲的重装士卒也一言不发的迈动沉重的脚步,整齐划一的挥动手中的巨斧或者双手大剑,卷带着呼呼风声。

    “天武军,万胜!”王进突然暴喝一声,竟然从两名重装甲士之间跻身而过,熟铜棍直直的砸在身前那一名毫无防备的蒙古骑兵马身上,蒙古骑兵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甚至还没有落地就被王进身侧的那名甲士一剑劈为两半!

    淋淋鲜血洒满铠甲,将士心中赤血之性也随之激昂到极点!

    百特尔纵马横刀,径直迎向王进,而王进也丝毫没有犹豫,熟铜棍向上一顶,硬生生的扛住了百特尔带着雷霆怒吼之势的马刀。周边的宋军重装甲士和轻装甲士相互配合着,近处的重装甲士抵挡蒙古骑兵的突击,而身后远处的轻装甲士则迅速的发射神臂弩,一远一近相互配合,犹如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虽然配合还有些生疏,但是足以给蒙古骑兵带来难以忽略的伤亡。

    “嘶!”百特尔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前方的遮挡住自己去路的宋军小将,其强悍程度也超乎了自己的意料,原本以为自己先行做掉这个宋军中的统领可以扰乱宋军的防御,却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将一手棍法即使是百特尔也不由得暗暗称赞。

    百特尔心中震惊,王进则是在大口大口喘着气,但是脚步丝毫没有向后退却的意思,哪怕前方这个蒙古万夫长看上去比自己高一头,有盘踞在马背上,有种难以匹敌的压迫感,哪怕那迎面而来的马刀毫无花哨、力沉无比。

    无论是天武军和安吉军八千将士,还是远在隆兴府的老爹,都不会允许自己后退,而自己更不会允许自己后退,甚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蒙古万夫长的刀下失败!

    无数的蒙宋士卒在左翼疯狂的捉对厮杀,天空中是倾盆的箭雨,地面上是赤红着眼的将士!

    王进怒吼着将熟铜棍横扫,砸向百特尔的马腿,而此时百特尔的马到已经呼啸着砍向王进的脖子。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身上披着的皮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百特尔一旦落马,毫无疑问会被旁边杀红了眼的宋军甲士搅为碎片,而王进更是会直接身首异处。

    以命搏命!百特尔在最后关头终究还是放弃了,一边纵马回撤,一边将悬起的马刀猛地向下一插,勉强想要挡住以千钧之力横扫向自己坐骑的熟铜棍。

    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会害怕!王进心中冷冷的说道,熟铜棍毫无花巧的砸在百特尔的马刀上,百特尔本来就是仓促改变马刀的方向,力道自然不足,而且是将马刀向下插,力量更是发挥不出来,王金的熟铜棍直直将百特尔的马刀砸落。

    “当!”一声巨响,两人的手臂都瞬间失去了知觉。

    百特尔马刀脱手,固然是心中一震,不过毕竟是沙场老将,这种险境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就知道王进也不好受,一时间难以发起攻击,这名蒙古勇将竟然歇斯里地的爆发出一声怒吼,从马背上直接跳了下来以老鹰搏兔之架势,扑向因为战场经验严重不足而微微有些愣神王进。

    姜老而弥辣,在战场随机应变的方面上,王进终究是太嫩了。

    熟铜棍也随之掉落,两人就像昨日叶应武和阿术那样相互抓着对方的手臂,尽一切可能给对方造成哪怕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害!

    蒙古骑兵就像是一柄利剑,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敲打在天武军左厢这一面尚且薄弱的盾牌上,随着王进被百特尔扑倒在地,两人在人群中奋力扭打厮杀,宋军和蒙古军同时失去了指挥。蒙古骑兵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反而更加拼命的冲击宋军大阵,以期能够掩护自家主将成功干掉对方统帅。

    天武军则显然没有这种临阵经验,被蒙古军一浪又一浪的冲锋打击,防线很快就摇摇欲坠。

    战场上的平衡轻而易举的向蒙古军移动,而要知道这才是区区五千名蒙古骑兵,还有一万多名蒙古骑兵在远处像饿狼一样盯着这弱小而鲜嫩的对手,准备将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宋军精锐一口吞下!

第四十九章 密云不雨(中)

    站在地势较高的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在蒙古骑兵第一轮冲击下天武军左翼就已经开始摇摇欲坠。而王进又偏偏陷入乱军之中,根本无法就近指挥天武军左厢士卒相互掩护进攻或者后退。

    没有叶应武的命令,虽然江镐带着前厢士卒就在不远处的宋军大阵正前方,心中有如火焚,却不敢移动丝毫,更何况在他们的前方有着更多的蒙古骑兵在虎视眈眈。

    “苏将军,左翼拜托了。”叶应武皱着眉头,按剑迎风。

    不过苏刘义是站在叶应武的侧后方,并没有注意到这位看上去十分镇定的战场小将实际上整个脖子后面都已经挂满了汗珠。听到叶应武吩咐,于情于理苏刘义都不会拒绝,当下便郑重的一拱手,直接从并不高的台子上面一跃而下。

    苏刘义肃然看着天空,片刻之后一把抽出腰刀,怒声喝道:“安吉军将士们,随我上,告诉蒙古鞑子什么叫做好汉男儿!”

    站在天武军前厢后部的安吉军士卒随着苏刘义的一声令下,紧随着他的脚步向着已经快要被凿穿了的左翼扑去。

    此时蒙古骑兵已经轻而易举的从因为人数过少而漏洞百出的重装甲士防线突破,后方的长枪阵虽然看上去威势很大,但是毕竟这些蒙古骑兵也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虽然付出了一些伤亡,但是很快就四面八方灵活的迂回包抄,径直冲向长枪阵后面的轻装甲士。惶急之下一名名虞侯和都头嘶声高喊着,做工精良、造价不菲的神臂弩无奈之下被随手丢弃,将士们急匆匆的想要抽刀。

    可是蒙古骑兵又怎么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飞快地提高马速,撞入轻装甲士方阵中,手中马刀飞快的起落,首当其冲的天武军甲士很少有幸免于难的。

    “不要怕,杀——!”一名都头用盾挡开迎面的马刀,手中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柄短刀轻而易举的没入那名骑兵胯下战马的脖颈,那战马受了如此刺激,嘶鸣着人立而起!

    刚才还以雷霆万钧之势而来的马刀终究无奈的顺着盾牌向一侧滑下,那名都头趁机欺身而上,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将暴露在眼前的蒙古骑兵拦腰斩断。淋淋的鲜血瞬间喷溅上他的脸庞,犹如阿鼻地狱里重生的狱卒。

    “咚!咚!咚!”

    突然间,雄浑激昂的鼓声从宋军中军响起,所有的人,无论是处于劣势浴血厮杀的宋军士卒,还是手握马缰,马刀雪亮的蒙古勇士,都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身穿银甲、肩披赤袍的年轻小将迎风而站,手中握着的并不是刀剑,而是鼓槌。

    那鼓点像是催战的怒吼,又像是激愤的控述,更像是无悔的呐喊!

    叶应武亲自站在高台上,捶动着那牛皮大鼓,咚咚作响。或许他敲动的声音并没有真正的壮汉敲动那样震天动地、崩摧山岳,但是主将擂鼓自有其鼓舞士气所在。

    伴随着这鼓声,站在中军位置的随时准备四处救火的百战都的士卒迎着快要躲到阴云后的太阳,同时高声唱道:“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后厢中军开始唱军歌,前厢、右厢甚至就连前去救援的安吉军,都开始以力拔山河的声音高声唱着这激昂雄浑的战歌。而已经陷入苦战的左厢士卒,一边赤红着眼睛怒声高喊这并没有语调但又胜过有调的歌,一边拼命的挥动手中的刀,仿佛那一个个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字眼给予了他们其他任何事物都难以匹敌的勇气和毅力,让他们任由一层层的鲜血将那本就赤红的衣袍染得更红!

    “杀鞑子!”苏刘义一马当先径直撞入混战的人群中,他身后的安吉军两千余名将士也是紧随之后。面对战场上的险境,叶应武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手中最能打也是最庞大的预备队直接投入了进去,根本没有再去考虑如果前厢或者右厢遇险了怎么办。

    看到宋军只剩下五百骑兵保护中军,一直在外围游荡的斯日波仿佛看到了撕破宋军防线的希望,他麾下的那五千骑兵绕到宋军半圆形大阵的右翼,但是并没有快速发动攻击,而是在章诚和两千右厢士卒挑衅般的目光注视下,兜了一个更大的圈子,想要穿过根本没有人防守的宋军营寨直接从后方打击中军。

    宋军统帅叶应武层出不穷鼓舞士气和斗志的手段,已经让斯日波看到谁才是自己应该猎杀的对象。

    可惜当五千骑兵飞快的靠近宋军营寨时,却发现这形同虚设的后方实际上存在着更大的凶险。

    还没有突入半掩着的寨门,从不远处麻城城墙上就有密集如雨的箭矢倾泻下来,虽然这些地方乡兵射箭的功夫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一来神臂弩能够有效的提高准确度,二来斯日波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将麾下的五千名骑兵安排得太过紧密,所以一些本来射不中的箭矢也会阴阳差错的没入某个倒霉的蒙古骑兵体内。

    而在这些箭矢之中,还伴随着粗大的由床子弩射出的巨箭和火球箭,如果说那些巨箭只是在蒙古骑兵中所向无敌的横扫过去,一连贯穿三四个人的话,那么那些火球箭就是更加凶残的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即使是远处的蒙古骑兵也可能会被这掀起来的气浪所震住,不得不停下来安抚受惊的战马。

    “放!”不用叶应武转身下令,杨宝已经敏捷的下达了命令,早就已经严阵以待的天武军骑兵从容不迫的调转马头,手中的神臂弩同时扣动了扳机。百战都作为叶应武千挑万选出来的天武军和当时庆元府的老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所以无论从反应速度还是从反射准度上都要比普通的天武军士卒高,更是那些城头上的普通乡兵无法比拟的,这一轮箭雨射过来竟然比城头上床子弩造成的伤害还要大。

    斯日波熟练的拨开一左一右飞过来的两支狼牙利箭,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距离宋军大营已经不远了,只要自家麾下的骑兵能够冲入宋军营寨,那么宋军的攻击必然会受到营寨的阻拦,到时候就可以从容不迫的直接撕开宋军后方薄弱到只有五百骑兵的防线了。

    不得不说宋军的这位指挥将领和他麾下的士卒在斯日波随着阿术转战大理、两淮和襄樊一路上的确是少有的打仗调理顽强的,其他的宋军将领除了李庭芝、苏刘义等人,很少有这样敢和蒙古骑兵死磕硬打得,更令人害怕的是在百特尔的马蹄下很少有宋军能够支撑这么长时间,虽然因为人数少的可怜而落于下风,但是随着后援的抵达轻而易举的稳住了防线。

    斯日波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即使是加上后续的援兵,宋军压在左翼的也不过只有五千人上下,几乎是在那五千名步兵硬撼五千名骑兵,如此还能够稳住防线,宋军的指挥将领和左翼的统帅将领的确都非凡人。

    “儿郎们,冲进去!”顶着狂风暴雨般的箭矢,斯日波麾下的五千名骑兵虽然折损了四五百人,但是宋军营寨敞开着的大门就在前方,草草搭建的寨墙在这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中颤抖着,低矮的望楼几乎要随之而坍塌,空无一人的营寨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迎风飘荡的宋军旗帜更像是白鹅伸长了的脖颈。

    随着胯下战马风一般掠进宋军营寨,如影随形的密集箭矢总算是失去了准头,四处乱飞,斯日波轻轻松了一口气,仗着麾下的四千五百多名骑兵,足以轻而易举的撕开宋军防线了。

    突然间,斯日波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为什么那名宋军指挥将领能够在如此情况下依然稳坐钓鱼台?从他对于援兵准确无误的调度和对于整个宋军大阵一直稳如泰山的不争事实来看,斯日波率军冲击营寨,目的十分明显,他不会只让自己的中军射射箭干扰以下的。

    是那名宋军将领只会纸上谈兵,还是其中有诈?!

    斯日波的脑子里面顿时一片空白。

    而不远处指挥台上,叶应武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

    城头上远远的传来一声切冰断雪、冷酷无情的命令。无数的火球弩并没有瞄准在营帐之间偶尔闪现的蒙古骑兵,而是直直的瞄准了那些体积更为庞大的营帐!

    “快退——!!!”斯日波竭尽全身力量,嘶声高吼。

    可是已经晚了,下一刻无数的白光伴随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将陆陆续续进入营寨的骑兵全部吞没!

    虽然只是在普通再简单不过的**,但是当将两淮水师半数以上**集中起来,引发的爆炸同样不可小觑。

    进入营寨的三千多名骑兵在这接连不断近乎殉爆的剧烈爆炸声中纷纷惨叫着落马,距离那些藏着火药的营寨比较近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火焰吞并,或者被生生撕成碎片,更多的骑兵是被这滚滚的气浪震下马背,多数受了内伤,在地上一边翻滚着一边嘶声喊叫!

    虽然在靠近北面的营帐中并没有放置火药,而且营帐和寨墙无意间抵挡了绝大多数的冲击浪潮,但是宋军大阵依然受到了冲击,百战都的马匹固然都惊慌不安,需要骑兵们费力的安抚,即使是站在地上的步卒也感到地面一阵颤抖,有的甚至站不住直接摔倒在地。

    交锋正猛烈地左翼蒙、宋士卒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惊住了,片刻之间竟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相顾愣神。也趁着这个功夫,一直在地上相互扭打谁也赢不了谁的王进和百特尔狼狈的分开,被麾下的士卒紧紧护住。

    而始作俑者叶应武和陆秀夫等人也都没有想到这些火药突然间都爆发出来竟然会是如此威力,所以在这之后短暂的时间内同样也是心中一阵茫然。

    至于远处的蒙古统帅阿术,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天火光震惊住了,看着对面东倒西歪的宋军大阵竟然也是愣神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愤怒,那层层的烟雾、阵阵的火光正在吞噬着的,正是随着自己转战南北亲同手足的将士!

    作为蒙古大军当中少有的爱兵如子的慈悲统帅,阿术此时内心中可以说是如刀割一般疼痛。

    叶应武,苏刘义,某一定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斯日波绝对算是福大命大,因为他冲在最前面,火药爆炸的时候已经调转马头冲向宋军营寨的北门了,所以只是被翻涌的气浪生生的掀下了马背,除了几处擦伤之外并没有什么伤口,等到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却发现身后横尸一片,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营帐,也吞噬着自己麾下儿郎的尸体。

    隔着百丈远,斯日波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那名宋军指挥将领冰冷的命令。叶应武站在台上,耳畔是宋军左翼厮杀和呐喊的声音,他一边按着剑柄,一边下令:

    “百战都,天武军右厢,全力剿灭后方来敌。天武军前厢,顶替右厢站位!”

    熊熊火光照亮这位统帅尚且年轻而稚嫩的脸庞,杨宝丝毫没有犹豫,瞥了江铁一眼,江铁点了点头,飞快的调转马头,五百名百战都骑兵呼啸着向着营寨中杀去,逆着滚滚浓烟和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义无反顾。而天武军右厢也很快调整队形,轻装甲士平举着神臂弩快速返回营寨,而行动缓慢的重装甲士则一步步的跟在后面,掩护右厢的背后,整个右厢进军依然是章诚惯有的谨慎严密。

    至于前厢都指挥使江镐,虽然对于叶应武不让自己率军加入就在不远处的左翼战场颇有怨言,但是也知道叶应武这样做是为了保证中军不被对面的蒙古骑兵大队强行突破,但是现在叶应武竟然让自己前去顶替天武军右厢的位置,等于王进和章诚都率队上战场了,自己竟然还要在后面留着看家,更何况一旦前厢让开,叶应武只有张顺麾下和后厢五百士卒总共一千人组成的中军可以指挥了,到时候对面的阿术可以直接率领蒙古骑兵冲击宋军中军。

    但是毕竟叶应武是天武军的都指挥使,江镐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服从了,毕竟无论是怎么个打法,今天这八千将士站在这里,还真的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准备。

    转移站位,不过是换个死的地方罢了,怕它作甚!

    看着天武军前厢很听话的转移到自己的右侧,叶应武轻轻点了点头,在这方面上江镐还是很识大体的,没有犯二愣子的性格。而左翼随着苏刘义带着安吉军这支王牌生力军赶到,再加上蒙古骑兵没有了最开始的冲力,胜负的天平竟然悄悄地向着宋军倒去。

    身后的杀声,已经响起,但是叶应武没有在意营寨战场,而一直冷冷的将目光投向一无遮拦的远方,看着那大旗之下银色盔甲的蒙古统帅,然后很张扬的竖起一根中指,摇啊摇,摇啊摇!

    阿术作为草原上的射雕勇士,虽然眼睛看得很准,但是他绝对不是那种因为对方一个陌生的挑衅手势就会动怒的人,虽然叶应武很猖狂的将自己最薄弱的中军暴露出来,但是阿术知道这个年轻而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绝对不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他如此张扬、如此猖狂,绝对是因为心中有底,不怕他阿术突击自家的中军!为什么?因为在通往中军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绊马索和陷坑,这一点正好打在了阿术爱兵如子的软肋上!

    阿术旋即将目光投向左翼战场,虽然百特尔依然在率领儿郎奋力冲杀,但是随着蒙古骑兵最具震慑力的冲击被硬扛下来,宋军和蒙古骑兵捉对厮杀蒙古骑兵并不怎么占优势,这些宋军看上去丝毫不像是刚刚上战场的新兵壮丁,虽然战术依然生疏,但是绝对是久经训练的老卒,看来所谓天武军是江南西路的精锐所在,的确胡说一气。

    而阿术最不愿意看的后方战场,火光不但冲天而起,杀声更是阵阵惨烈,斯日波的将旗也早就被炸断了,不知道这个心腹爱将到底有没有劫后余生,不过即使是躲过了爆炸,在宋军很快压上来的进攻中也很难保住性命了。

    “传令,收兵!”阿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阴冷和不忍,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当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层层阴云已经从北方蔓延过来,逐渐越过那道山岔,即将覆盖蒙古大军,虽然知道一旦下雨就真的是功亏一篑了,但是阿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蒙古骑兵在和以逸待劳的敌人进行无谓的殊死拼杀。

    天武军,安吉军,叶应武,苏刘义!

    某集结兵力,马上就将你们撕成碎片!

    儒雅的蒙古统帅这时候脸上却狰狞的像个恐怖的怪兽!

    天空中炸响了第一声闷雷,震撼所有人的心!

第五十章 密云不雨(下)

    蒙古骑兵两个黑色的触手终于缓缓收了回去,一直像是在波峰狼谷中飘荡的宋军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和刚才的气拔山岳相比,此时的宋军大阵已经截然不同,除了左翼深深地向着中军的方向凹陷下去,中军正前锋同样也是毫无遮拦,后面的营寨中火焰冲天,天武军右厢陆陆续续的撤退出来,却并没有顶替前厢的位置,而是留在了中军,使得叶应武所在的中军显得异常充实。

    而随着宋军的再一次变阵,远处的阿术心中已经明白了什么。叶应武刚才大大方方的将自己的中军展露在阿术的面前,所谓的不过是一个迷惑人的小小把戏,将诸葛亮当年的空城计又唱了一遍,事实上在宋军中军的前方,根本没有大量足以给蒙古骑兵带来致命伤害的陷坑和绊马索。

    至于宋军出营作战,并不是胆大妄为,想要以小博大,而是为了给予蒙古军自家轻敌的假象,引诱蒙古军分兵突袭营寨,从而一举设下埋伏兵不血刃就将四个千人队连皮带肉吞了进去,只留下千余残兵勉强逃了回来。

    一计又一计,环环相扣,层层不差!

    对手很难缠。

    阿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穹,叶应武到底在等待什么他心中很清楚,可是苍生天不会再允许他继续进行自己的诡计了。叶应武算上慈溪一战不过也就是第二次上战场,刚才将天武军右厢调回来这一次小小的调动就让阿术看穿了他心中的底气不足,所以在蒙古骑兵的再一次冲锋中,这些胆大妄为的宋军一定会被撕成碎片,否则难解阿术心头之恨!

    —————————————————————————————

    百特尔怒气冲冲的收兵去了,斯日波也算是大难不死的在忠心亲卫的死命断后下总算是逃出了生天,带领着千余残兵败将狼狈不堪的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撤回阿术的本阵。

    蒙古骑兵陆续撤退,整个左翼战场也终于平静下来。

    刚才交战最猛烈的时候蒙古骑兵已经凿穿了天武军左厢的防线,如果不是苏刘义带领安吉军急匆匆的杀过来,这时候叶应武就已经被成功斩首了。第一次交锋,平日里心高气傲的精兵强将们损失了不少,即使是王进,身上也带着两处伤,不过好在并不致命,甚至还没有到影响行动的地步。

    熟铜棍狠狠地拄在地上,王进冲着前方地上的蒙古士兵尸体吐了一口吐沫。在他的身边,无数的蒙宋士卒七横八竖的躺着,有的人甚至还紧紧搂在一起,胸腹相互插着一把钢刀。脚下都是散落的箭矢甚至还有造价高昂的神臂弩、做工精湛的朴刀,不过这些冰冷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兵刃,都这样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和它们的主人一起。

    “奶奶的。”王进冷冷的骂了一声,身边不少麾下儿郎的朴刀都砍卷刃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是一片鲜血一片泥,狼狈的或坐或站,早就没有了刚才誓师的时候那英武非凡的样子。看着这些虽然认识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在无意之中已经亲同手足的儿郎,王进的眼眸中已经忍不住有泪水在打转。

    王进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同样也看到了那一层又一层压上来的乌云,也听到了那轰鸣的雷声:“老天爷,你看到了,你听到了,天武军左厢两千将士,此间浴血,死不旋踵!”

    已经平息的战鼓再一次敲响,所有的天武军左厢士卒聚拢起来也就不过一千多人,刚才的一次交锋就已经折损了半数弟兄,尤其是前方那些重装甲士,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一个人尸体旁不是有堆积成小山的敌人给他陪葬。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天武军的军歌从四面八方再一次响起,无论是浴血奋战后的天武军左厢和右厢,还是后厢和前厢,甚至就连站在台上的叶应武,所有人都在这激昂的鼓声中高声唱着这沉重而昂扬的歌。

    或者说已经不能说是唱,而是吼。

    战争就像烈火,一次又一次的捶打,这一千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却散发出了比刚才更要强大的澎湃杀气!

    苏刘义迈动依旧刚强有力的步伐,在尸山血海中穿过,那张标准的方形脸上却已经是阴沉一片。后面的安吉军将士和天武军将士一样,一边唱着这简单易学的军歌,一边缓步向前。

    这一刻,已经不分天南海北,站在这里并肩抗敌的就是袍泽兄弟!

    一阕歌罢,苏刘义走到王进的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是难以掩饰的杀气滚滚:“今日有某等在此,让他难以再越雷池半步!”

    “大宋——!”王进拼尽全力高高举起沾满鲜血的熟铜棍,直指苍穹!

    “大宋——!”整个宋军甚至就连麻城上的乡兵都在跟着高喊,高喊着他们心中的依靠,心中的信仰。

    麻城城墙上床子弩、火球弩都在缓慢的上弦,直指前方黑压压的军阵。安吉军替代下天武军左厢成为大军左翼,而宋军其他各部也开始默默地整顿队形,准备迎接阿术和蒙古大军的怒火。

    ————————————————————————————

    阿术毕竟是蒙古的征南统帅,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自己的两个得力属下虽然都吃了亏,但是总归是自身没有什么三长两短,否则想要再从千万人里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出来这么两个大将着实要费些功夫。

    斯日波要狼狈一些,本来风光招摇的铠甲险些被炸成了碎片,现在只是晃晃悠悠的挂在身上,而脸上也是鲜红一片,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至于胯下的战马也不过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战马,斯日波原来的那匹草原上有数的神骏已经在刚才的爆炸中烟消云散了。

    不过知道如果换成自己,十有**也是这么个情况,说不定还不如斯日波这样拼死拼活总算是带回来了千余名弟兄,更甚至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所以斯日波羞愧万分的回来,反倒是么有人出言讽刺,更多的是同情和关怀。

    两人策马向前,相互看了一眼,斯日波损失更大,自然是难以启齿,百特尔轻声说道:“启禀大帅,我二人有负所托,非但没有冲破南蛮子的大阵,反而折损了不少儿郎,还请大帅责罚。”

    “不怪你们,”阿术淡淡的回答,两人虽然也在心中料到了会是如此,但还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阿术的目光在两员麾下爱将脸上扫过,便不再停留,转而投向远处再一次渐渐集结起来的宋军大阵:“不过南蛮的虚实已经探听清楚,而且他们的营寨也难以再一次发挥作用。现而今某麾下还有万余将士,南蛮子在这蕲、黄两州的军力也就不外乎某等眼前的这些了······百特尔,斯日波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三千骑兵,分别进攻宋军左右两翼,即使无法洞穿也务必将其死死的牵制住!其余儿郎随某直冲中军,天将降下大雨,对儿郎们的行动必然不利,所以速战速决不能有失,若是南蛮子从左右两翼抽调回来一兵一卒,军法从事,绝不留情!”阿术伸出手按住自己的刀柄,锋利的马刀在四周凛然的目光中出鞘,直指前方!

    两员大将没有在等候,听完命令各自一言不发的策马回到自家阵中,几声吆喝便各带领着三千骑兵像是一把巨大的钳子分别直直的冲向宋军的左右两翼。而随着他们两人的行动,蒙古大军的中军也开始提速,蒙古征南统帅阿术的大旗被拱卫在大军正中间,随风猎猎作响。

    而天空中层层乌云如墨,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

    看着蒙古骑兵再一次行动,叶应武心中刚刚落下的大石“腾”地一声重新又提到了嗓子眼。刚才他站在高台上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汗水打湿,毕竟是战场新丁,能将这场仗指挥到这等地步足以让苏刘义这等沙场老将对他另眼相看了。

    不过叶应武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就是当天武军右厢痛打落水狗之后,施施然返回的时候自己将其安排到了中军,而不是顶在刚才天武军前厢的位置上。从蒙古骑兵后续的雷霆挺进中就可以很容易看出,这已经给了阿术充分的理由让这位同样是足智多谋的蒙古统帅相信宋军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在自己的面前这看似开阔的原野上实际里根本没有多少能够阻挡自己的陷坑和绊马索,甚至可以得出宋军的弓弩箭矢都短缺,难以在前锋的位置上挡住蒙古骑兵的冲击,所以才不得不退守中军。

    不过这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犯了也就犯了,一来叶应武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战场新丁,要是这都能够料到就真的是妖孽了,二来真的将天武军右厢移到前锋位置,一旦蒙古骑兵三路突破,夹攻薄弱的中军,叶应武还真的为自己项上首级考虑考虑了。

    苏刘义已经带着安吉军顶到左翼前线去了,叶应武索性直接将撤退下来的天武军左厢也收缩到自己的中军,这样叶应武周围将天武军左厢、右厢、百战都和张顺麾下的五百豪杰临时客串的士卒都加起来,也足足有四千将士,是宋军三个迎战方向上实力最雄厚的。

    “百战都跳出中军,向北方迂回。”看着王进和章诚并肩走过来,叶应武急匆匆的冲这江铁下达命令,然后大步迎了上去。

    江铁也知道这百战都五百骑兵是叶应武的心肝肉,如果留在中军的话根本难以提起来马速,到时候也就和步卒没有什么区别,那就真的可以说是暴殄天物了。在那漫天遍野的蒙古骑兵面前,有这五百人没这五百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区别。而如果将百战都放出去,便可以寻找战机,从后面狠狠的捅蒙古鞑子一刀。

    手下儿郎损失较大,最后还是依靠着苏刘义率领安吉军及时赶到方才免于溃败,历来心高气傲的王进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也终于算是认识到了山外有山,心中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和蒙古大军的作战中宋军虽然不乏名将勇者,却也是胜少败多。

    王进固然是差点儿陷于阵中险些小命不保,章诚也是呆着天武军右厢在营寨里面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蒙古骑兵大杀了一场,所以两个人也算是都见识过场面了,现在走到一起也是相顾苦笑。

    “感觉如何?”叶应武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蒙古骑兵正在冲锋的路上,现在无论如何他心中也难以轻松。

    “是某太急功近利了,一时间竟然没有顾忌对于整个左厢的指挥,最后葬送了这么多儿郎的性命。”提到刚才的一番血雨腥风,王进心头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个力大如牛、勇猛非常的蒙古万夫长,而是天武军左厢在没有人指挥之后陷入混乱,直接被生生撕裂了防线,而且也使得千余好儿郎含恨埋骨他乡。

    虽然知道王进犯下了绝对致命的错误,但是见到他很快就认识到了,也知道名将的培养的确需要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所以叶应武张了张嘴,却难以说出一句斥责的话,只是微微点头,反而郑重的拍了拍王进的肩膀以示鼓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此血债,早晚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王进感激的看了叶应武一眼,方才说道:“鞑子将至,左厢士卒一定奋力杀敌,绝不后退!”

    章诚脸上还带着一丝血痕,想必是刚才不知道被从哪个角落里面跳出来的蒙古伤兵给弄得,当时估计也是九死一生的险境,不过章诚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炫耀的人,所以对于这道伤疤也不吭声,听到王进表态,一直肃然的表情方才有些波动,冲着叶应武一拱手:

    “定不负所托!”

    总是感觉两个人的话音中透露出来浓浓的决死之意,叶应武心中一转,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是戒备森严的麻城,笑着说道:“奶奶的,咱们身后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蒙古鞑子!临安街上虎,换个地方谁都不能犯怂!”

    王进和章诚都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心中的阴影也随之消散殆尽,齐声喝道:“就是,谁都不能犯怂!”

    话音刚落,三人就相视大笑,自有战场遇知己的痛快。

    就在三人大笑之时,前方的虞侯和都头已经发出了一声声怒吼,三个方向飞驰而来的蒙古骑兵转瞬之间就已经逼近宋军大阵。已经算是有过经验的宋军左翼和中军有条不紊的竭尽全力射箭,还是第一次临阵的宋军右翼天武军前厢也没有丢人,密密麻麻呼啸着的箭矢丝毫不亚于另外两个方向。

    “保下这个姑娘,都给老子活着回来吃酒!”叶应武狠狠地捶了章诚一拳,“各自归位吧,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拱手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阵中。

    “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从天空中传来,层层的乌云终于蔓延到了双方舍生忘死厮杀的原野上空,而且越来越低。明亮的闪电伴随着雷霆的怒吼照亮昏暗的战场,天空中飞掠的箭矢随着闪电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芒。

    闪电的光芒映照着叶应武的脸庞,也映照着阿术的脸庞,更映照着这旷野上渐渐重合在一起的无数将士的脸庞!

    密云不雨,密云不雨,今日的胜负,无意间却取决于一场梅雨时节最常见的暴雨!

    无数的人,都在这如铅如墨的乌云覆盖下,屏住了呼吸。

    无数的人,都在那撕裂天幕的雷霆光芒里,嘶声的呐喊!

第五十一章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上)

    “叶应武首级,赏金万两,杀!”马刀高高扬起,阿术在万军之中高声怒吼,无数的蒙古骑兵在他的身前身后飞快的奔驰,虽然不断有儿郎中箭,但是已经提起来速度的蒙古骑兵就像是一往无前的箭羽,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

    在霹雳和雷霆之中,阿术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出,万两黄金绝对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如此的赏格拿来悬赏贾似道、江万里等南宋曾经或者现在的宰执们也算是绰绰有余了,现在竟然突如其来的加到一个小小的团练使身上,不知道这是不是叶应武的荣幸?

    阿术早就已经看出来这个名不见经传,基本是靠着父辈的恩荫方才上位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纨绔子弟,不是那池中之物,如果假以时日,定然会化作金鳞舞于九天之上,到时候便是蒙古的梦魇所在了,所以今日便要将如此祸害扼杀的摇篮中!

    冰凉的雨滴打在阿术的脸上,阿术不但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一喜,此时的蒙古骑兵冲击到了骑射的距离,不少好手已经开始弯弓搭箭,在暴雨倾盆而下之前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绝对的实力冲击到宋军阵前!

    “放!”一名百夫长咬着牙喊道,刚想要搭上箭,却没有想到一支宋军的箭矢准确的没入自己的肩膀,只能随手将心爱的弓箭扔到地上,一把抽出马刀,策马直直的向前冲去。

    更多的蒙古勇士一边射箭一边策马狂冲,真的犹如狂风暴雨一般,片刻功夫竟然已经距离宋军大阵不足百丈!

    “啊!”前排的蒙古骑兵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一个个陷坑开始展露其狰狞的面孔。

    身在军中的阿术心中一震,难道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断都是错的?

    当他迟疑的时候,蒙古骑兵大队已经毫不犹豫的从摔入陷坑的自家同伴身上飞快的越过,对于蒙古骑兵来说,一旦开始了冲锋,便是无休无止的你死我亡,何谈撤退?

    看着只不过是有五六个陷坑,折损了十余骑人马,阿术一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一边将目光投向已经越来越近的宋军中军,在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叶应武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站在那里让骑射天下闻名的蒙古骑兵当靶子,早早的就已经和阿术一样在军阵中了。只是阿术并不知道的是,叶应武更担心的不是成为活靶子,而是站在高处被雷劈,要知道这个时代只有天打五雷轰的绝世恶人才会有这样的待遇,要是被雷劈了叶应武也就不用混了。

    “哗哗哗!”

    暴雨在转瞬之间倾盆而下,飞溅的雨点敲打着肌肤和铠甲,敲打着锋利的刀枪剑戟,敲打着一面面树起的盾牌。随着这暴雨哗哗的下,整个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这一种低沉的声音,两翼战场虽然距离不远,但是从那里传来的震天杀声恍惚之间竟然有些模糊、有些飘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并不真实的战场。

    暴雨,倾盆的暴雨,遮蔽了一切,甚至遮蔽了雪亮的刀枪,遮蔽了那层层雨幕之中从来不掩饰的杀机!

    大雨一下,本来还算坚硬的土地一下子变得泥泞,不过已经提起来速度的骑兵很难因为这一段小小距离的泥泞土地而变得寸步难行,但是无疑其冲击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开阵!”章诚站在暴雨当中,层层的雨点已经掩盖了他的身形,但是难以掩盖那雨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心中思忖片刻知道时机差不多了,便冷静地吩咐一声。

    宋军弓弩和蒙古骑兵的骑射都在这雨中失去了准头,双方索性也就不再激烈对射了,这样一算反倒是宋军沾了便宜,毕竟宋军虽然是江南西路地方州府乡兵、厢军的集结,但是还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所以发射弓弩自然没有蒙古骑兵经年累月磨练出来的骑射效果好,真正交锋能够旗鼓相当依靠的也是器械精良的缘故。

    一面面整齐的盾牌向两侧分开,重装甲士提着锋利的斧头或者巨剑缓步上前,天武军左厢配属的步人甲甲士都已经折损殆尽,所以现在出阵的都是天武军右厢所属,和对面密密麻麻穿透风雨的蒙古骑兵相比,这些重装甲士显得分外的渺小,就像是迎接滔天巨浪的一块块礁石,无所畏惧。

    “顶上,混战!”叶应武从军中勉强还算是冷静的传达命令,现在只有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才能有一线生机。

    听到他的命令,王进和章诚都没有丝毫犹豫,天武军左右厢平日里历来是相互竞争的对手,现在并肩作战更是想要从杀敌数量上一较高下,所以从蒙古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人就已经跃跃欲试了,现在叶应武一声令下,轻装甲士也纷纷呐喊着挥刀冲入雨幕,冲入那不知道有着什么的风雨和黑暗。

    杀声烈,一时间竟然隐隐有和那风雨相抗衡的架势!

    叶应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草率的命令全军上去缠战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旦前方被突破,他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身边五百名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豪杰。

    他又转而将目光投向一侧,那是刚才百战都离开的地方。或许江铁认为自己将百战都派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发挥百战都作为骑兵的优势,但实际上暴雨倾盆而下,百战都根本难以查明战场形势,更不要说在一片泥泞的原野上提起速度冲锋了。自己在生死存亡关头让百战都离开,所为的其实是为天武军留下一丝火种,也就只有他们这五百骑兵能够在天武军和安吉军相继溃败之后逃出生天了。

    “使君?”一直静静地站在叶应武身边的张顺轻轻地叫了一声。自从投靠了叶应武以后,虽然跟着一路风尘,但是张顺明显感受到了叶应武对于自己和自己手下这五百杂牌军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张顺原来从来不敢奢求的,所以这位直爽任侠的汉子早就下定了决心要为这位年轻有为的使君效死。

    “嗯?”叶应武在凄冷的风雨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相比不一会儿就能看见冲破雨幕的蒙古骑兵了。自己麾下的这五百士卒在混战当中绝对是不能忽视的目标,所以等会儿难免会有一场恶战。

    看到张顺询问的目光,叶应武摆了摆手:“让将士们把弓弩都准备好,外围的弟兄必须要抵挡足够长的时间,否则内圈的弟兄在没有抽刀的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遵令。”张顺点了点头,虽然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常识,但是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将命令传达下去。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面前,说实话真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张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第一个蒙古骑兵出现在前方的雨幕中,雪亮的马刀上带着尚未冲刷干净的血迹,貂帽下狰狞的面孔像是一尊杀神,那大张着的嘴中发出歇斯里地的喊声。

    几名士卒几乎是下意识的扣动了扳机,呼啸的箭矢刺破风雨没入那名蒙古人的胸膛,叶应武敏锐地看到那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是一丝不甘。

    或许他惊讶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竟然还有严阵以待的宋军,或许他并不甘心自己死于无名之辈的箭矢之下,又或许······

    叶应武下意识的晃了晃头,想要将注意力转移开来,好在老天爷很乐意帮这个忙,就在这时候,天空中一声霹雳,伴随着耀眼的电光,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愣!

    暴风雨,来就来吧,爷爷不怕你!叶应武在心中大喊着,无数的将士也都在心中呐喊着,无所畏惧的仰头看向天空。

    “张顺,擂鼓,中军各部争取向点将台靠拢。”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随着牙关的张开,冰冷的风伴随着密集的雨点倒灌进嘴里,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张顺点了点头,一边叮嘱几名临时委任的都头务必要看好队伍,一边亲自越过层层甲士,向着那座风雨中傲然挺立的高台跑去。风雨中不断有迷失了方向的箭矢飞掠过来,有的甚至紧紧地追随着张顺的脚步,所有的士卒都下意识的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盾牌,跟上!”随着张顺越阵而出,一名都头低声命令,很快就有五六名士卒高举着盾牌紧随张顺的脚步而去,而其他的士卒勉强还算是熟练的快速整顿阵型,哪怕是一丝破绽也不留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破雨幕怒吼而来的敌人。

    “鞑子骑兵!”突然间,身后的雨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叶应武一把抽出已经握了很久的佩剑,很明显那是刚才护卫张顺的士卒发出的呼喊声,而叶应武手中现在只有区区五百新卒,所以他犹豫万分怎么也不敢分兵,到底有多少鞑子骑兵在那暗藏杀机的风雨中?

    也罢,叶应武咬了咬牙:“全部向着点将台方向,冲!”

    “遵令,冲!”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宝似乎找到了爆发的机会,手中的腰刀霍然出鞘,在风雨中依旧闪动着凛冽刀光。

    几名都头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现在听闻命令,更是急忙招呼麾下儿郎,五百人原来还算是整齐的阵型也随之散乱。叶应武侧耳想要分辨出那茫茫的风雨中掺杂着的马蹄声,但是刚才出了一声惊呼之外,竟然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无数的箭矢突然间刺破雨幕,劈头盖脸的砸向已经松动的宋军方阵,本来就没有什么战场经验的江湖豪杰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愣生生扫倒了数十人,其余士卒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大叫着倒在血泊里的同袍们的名字,一边高高举起盾牌,迎着箭矢,迎着风雨。

    杀声暴起,周围仿佛没有了风雨,而是无数的双方将是在拼命的厮杀。脚步声也越来越大,叶应武皱了皱眉头,旋即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尖锐的兵器交鸣声。

    雨水顺着银亮的铠甲流下,在叶应武年轻的脸庞上纵横划过:“耿老六何在?!”

    曾经张顺的智囊耿老六从人群里面跳了出来,身上也是穿着都头的衣甲,不过这身威风的铠甲套在他瘦弱的身板上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启禀使君,属下在此。”

    叶应武也不再犹豫,面上的神色也变得狰狞起来:“着你速速带领三百将士前去点将台,务必保住张顺,命其鸣鼓不断,若张顺倒下,你便取而代之,继续鸣鼓!其余将士随我十丈,杀敌!”

    “遵令!”风雨中,虽然看不见叶应武的面容,但是耿老六在这肃然的声音中听出了滚滚的杀意,当下里自然也不敢犹豫,拱手行礼之后便急匆匆的带着三百将士飞也似的没入雨中。

    似乎外围游荡的蒙古骑兵察觉到了这一大批宋军的行动,很快就有一道道黑影在雨中掠过,冲向耿老六率领的三百将士。而而叶应武身边只剩下了两百人,或许是因为分兵之后目标更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还没有蒙古骑兵出现。

    “上!”几名都头大声呼喊着,滚烫的热血几乎要挣破脉络的束缚,雪亮的刀刃在雨中直指前方。

    这五百士卒都是轻甲,所以虽然地面湿滑,大步一迈速度却也不容小觑,向前方才数丈,风雨中高高矮矮的身影就已经隐隐约约展现出来轮廓,只不过一面面旗帜都因为雨水而垂在旗杆上,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宋军的那支队伍。

    “速战速决!”叶应武挥剑一指两侧两小片正在拼命厮杀的双方将士,几名十将高声应和一声,带领着麾下士卒飞快的向那里扑上去。

    而随着鼓声的越来越响,透过渐渐小了的雨,叶应武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面高高的旗帜下,手握熟铜棍的小将以横扫千军之势一连逼退几名蒙古骑兵,而他身边的宋军士卒趁机欺身而上,手中朴刀准确狠辣的将匆忙闪避的蒙古骑兵胯下战马的马腿斩断。

    然而数十名蒙古骑兵呼啸着从不远处飞驰而来,见到同伴受困,急忙挥动马刀直劈那几名宋军的后背。蒙古骑兵来得太快,即使是王进已经反应过来并且大吼着一棍挡下最近的一名骑兵,也已经来不及了,更多的锋利马刀划过宋军士卒毫无防备的后背,鲜红的血液飞溅,洒在王进的脸上,也洒在地上、水里。

    “给老子宰了他们!”叶应武一愣,旋即眼睛变得通红,竟然不顾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挥动着佩剑冲在了最前面。

    杨宝和其余的都头们都吓了一跳,大家多多少少的都知道使君的功夫到底咋样,人家毕竟是一个文官,平日里带着大伙儿冲冲杀杀已经算是文官里面的异类了,所以谁也没有讽刺过叶应武实际上在一名普通天武军士卒手下也走不了几个回合。现在使君带头冲锋,士卒们在震惊之余也是士气大振,说什么也不能让对他们有伯乐之恩的年轻使君冲在最前面,更不能让当着他们的面杀掉袍泽弟兄的蒙古鞑子就这么逍遥的离开,所以这些将士们纷纷呐喊着迈动步伐,片刻之后就将叶应武重新有包裹在中间。

    几名蒙古骑兵看着黑压压冲上来的宋军士卒,顿时也惊慌失措,一场混战还没有见过如此成建制的宋军,就在他们惊疑的片刻功夫,宋军士卒已经杀到马前。

    “来得好!”王进一边抵挡着那几名落马蒙古士卒的围攻,一边哈哈大笑。整个战场上还如此成建制整齐存在的,就只有叶应武的中军了。这二百多号人扑上来就算是赤手空拳也能乱拳打死英雄汉了。

    熟铜棍刚猛的荡开迎面的马刀,王进向后退了一步,战靴踩着血与水混合的泥土,飞溅的泥点打着他的铠甲,落在熟铜棍,和那仿佛都凝固了般的鲜血混为一体。

    宋军士卒三五人一组围住蒙古士卒拼命砍杀,叶应武冲着被硬生生拽下马乱刀分尸的一名蒙古骑兵恶狠狠地啐了口吐沫,然后挥剑指着王进旁边的几名蒙古士卒:“弟兄们,上!”

    王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叶应武,挥棍硬挡住那几名蒙古士卒竭尽全力的夹攻,这家伙竟然还有心情笑着喊道:“今日终于见到叶使君在战场上的虎威了,不知道使君开荤了吗?”

    不等叶应武回答,另外一个声音已经从风雨中传来,依旧是那样的平淡:“你看看他,剑上连一点儿血腥味都没有,开个什么荤,真是笑话!”

    “老章,你来得到快,旁边还有几个人?”那几名蒙古士卒已经被蜂拥而来的宋军将士砍倒,王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声打趣道。

    章诚大步走过来,一手提着已经被风雨冲刷干净的佩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一边将首级随手扔到地上,一边难得笑着说道:“某身边还有十多名忠勇的右厢儿郎,怎么你这就一个人了?看看,这可是蒙古千夫长的首级,怎么样?”

    王进听到“一个人”,神情自然一黯,在他的身边躺着数名左厢士卒的尸体,都是一起浴血厮杀出来的兄弟,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现在就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了,经历如此场面任谁心里都难受。

    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章诚默然片刻,郑重的走到那几名左厢士卒的身边,伸出手来逐一的将他们怒睁着的眼睛合上。叶应武随手抄起来那个蒙古千夫长的首级,虽然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头颅,叶应武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翻江倒海的呕吐,而是镇定的将头颅放到那几名士卒身边:

    “那他的头,来祭奠你们的英魂,一路走好,不要牵挂。”

    “谢谢。”王进看着那些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袍泽,强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叶应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说道:“来不及再说什么了,雨就要停了,在这样下去对我军便不利了,速速集结将士,退往麻城。再不走的话整个天武军就都交代在这里了。”

    大雨仿佛是老天爷赐给宋军的恩惠,而现在这个恩惠即将消耗殆尽,宋军仅有的优势一旦丧失,在这原野之上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叶应武绝对不会被一时的热血冲昏头脑,趁着现在风雨尚未停歇,最好的选择便是趁乱退入城中,方才有一丝保全天武军的希望。

第五十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下)

    宋军聚拢的战鼓不断地在风雨中回响,不光是宋军各部纷纷向着中军靠拢,蒙古骑兵也迅速抓住机会,一边任由宋军甩开缠斗,一边飞快地寻找最近的同袍。

    风雨中,阿术身边被数百名骑兵团团拥簇着,皱眉看着依次退向南方的宋军各部,阿术不禁皱了皱眉头。几名哨骑从远处打马回来,身上脸上除了泥污之外并没有血迹,显然宋军对于敌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勘察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情况如何?”

    几名哨骑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快说!”阿术低吼了一声,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启禀元帅,宋军左翼各部都已经撤退,百特尔万夫长不敢追击,正在收拢儿郎。”

    “启禀元帅,宋军右翼亦是如此,斯日波万夫长向您请示军令。”

    阿术原本已经松弛下来的眉头再一次皱紧,风雨已经渐渐停歇,远处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宋军的大阵,只不过这阵型比刚才已经缩水了不少,不过和在宋军阵型之外聚集的蒙古骑兵相比,宋军的损失并没有那么大,因为曾经铺天盖地黑压压而来的两朵乌云六千骑兵,现在看上去估计已经折损了两三千,伤亡近半。

    而自己率领的中军倒是没有那么不堪入目的伤亡,不过也有千余名骑兵倒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叶应武是什么打算,阿术在战场上摸滚打爬这么多年,心里也有定数,不过想要趁着风雨未停撤入城中,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不过又怎么能让他如愿?!

    “苍生天不佑某等,算是某的命数,不过某倒要看看现在这些家伙还依靠什么来和某的铁骑抗衡!”阿术冷冷的说道,一把抽出马刀,“传令斯日波、百特尔,全军冲锋,务必缠住宋军,不能使其回城!”

    随着阿术一声令下,兵分三路的蒙古骑兵再一次出击,像是三道黑色箭头,直插向宋军刚刚集结起来的大阵。

    —————————————————————————————

    风雨终究还是停了,在宋军撤回城内之前。

    苏刘义、江镐都已经快马赶回叶应武中军,宋军一边缓缓地退到就像是被强拆过的营寨之前,一边收集军中的神臂弩和箭矢。而一直远远的在原野上就像是没家的孤儿一样流浪了半天的百战都却并没有着急的赶过来,江铁毕竟还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刚才风雨交加时,转念一想就已经明白叶应武到底是何意,心中感恩之余也不忘了将叶应武另外的命令执行到底,带着百战都这五百生龙活虎的生力军,随时准备从后面捅刀。

    张顺背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有一道伤口,不过好在并不致命,或许是因为历史上这货就很硬的原因,千军万马之中几个人冲向点将台竟然还活蹦乱跳的回来复命,让叶应武在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不得不摇头叹息历史的车轮如此沉重,自己无论怎么扇翅膀都改变不了啊。

    看着左右两翼的统帅都已经赶过来,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都过来了,说说伤亡损失吧。”

    相互看了一眼,苏刘义率先开口:“幸未辱命,安吉军两千余儿郎尚有一千五百多能为大宋赴死。”

    江镐脸上一红:“天武军前厢损失过半,末将甘愿领罪。”

    “天武军左厢仅余五百余人,右厢尚有千余人。”章诚和王进对视一眼,还是章诚开口说道。

    叶应武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如果加上外围游荡的百战都,十几上宋军只是损失近半,而看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的情况,损失想必也不在宋军之下,这样一来又是自家占了便宜。

    “鞑子又来了,可是我军都是久战疲惫之师,不比鞑子盘踞马上节省体力,是否应该速速退往营寨之中,依凭已残损的营帐寨墙尚可抵挡片刻,总比在这原野上毫无遮拦要强。”苏刘义看了一眼远处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不禁有些急迫。

    他所言确实,周围的宋军士卒论身体强壮本来就比不上蒙古草原儿郎,更何况几番厮杀下来,体力已经不支,能够抵挡得住蒙古骑兵这一轮冲击就可以说是谢天谢地了。

    “不,派人过去,就说某有话要和阿术说。”叶应武眯缝着眼睛,并没有继续打量像是三把尖刀的蒙古骑兵,而是将目光有意无意的瞄向远方,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在此之前,各部按照之前顺序严谨备战,天武军左厢、右厢抽调一百士卒补充到右翼前厢,不容有失。”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叶应武有如神助般的临阵指挥,已经让这些将领们无话可说,更何况实际上除了苏刘义都是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这时候没有人会跳出来唱反调的。

    “备战吧。”叶应武轻声吩咐一句,刀上、脸上都带着血的张顺和杨宝同时一拱手,转身去了,他们身影所过的地方隐隐约约弥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滚滚杀气。

    —————————————————————————————

    三路蒙古骑兵践踏着满是尸体的沙场,越过泥泞的土地和雨后青翠的草丛,飞卷起阵阵旋风。虽然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但是蒙古骑兵冲锋起来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丝毫未减,那马蹄声敲打在地上,也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即使是远隔百丈的叶应武站在那里也能感受到这震撼人心的力量,更不要说直面蒙古骑兵的前方士卒了。

    作为统兵将领,看着这些勇猛的蒙古骑兵,不眼馋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绝对不代表叶应武会因之而胆怯,而且那传令的士卒还没有出发,蒙古骑兵就已经飞快的杀到了宋军大阵前方,所以只能先扛下来这一波攻击再说了。

    “擂鼓,背城决战!”叶应武朗声喝道,却下达了截然相反的命令,“前锋且战且退!”

    不过身临其境众人都已经明白所为何意,指挥已经等候多时的传令兵跑向各个方向。

    激昂的鼓点再一次在风雨停歇的原野上响起,当这鼓声结束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饮恨沙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送别手足,战争已经毫不留情的揭下了它单薄的面纱,露出后面的狰狞丑恶。

    宋军各厢的红色战旗同时扬起,叶应武的将旗也缓缓地升上中军旗杆,一面面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像是燎原的星火,直直的迎接着那从四面八方涌动上来的滚滚黑潮。

    “放!”都头、虞侯、指挥使,所有的人同一时间怒声高喝。

    无数的箭矢呼啸着撒向蒙古骑兵,很快蒙古骑兵阵中也弯弓搭箭,因为盾牌已经散失了不少的缘故,宋军第一次在对射中吃亏,不得不一边还击一边缓步向后撤退,两军尚未交锋宋军的气势便先弱了三分,再加上久战疲惫,大有不堪一击之态。

    看到如此场景,斯日波和百特尔固然是心中大喜,纷纷呐喊着指挥麾下儿郎加速冲锋,阿术的嘴角边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一次苍生天终于还是站在了我们的身后,某倒要看看你叶应武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扭转这已经倾斜了的战争天平!

    不对!阿术心中突然暗叫一声不好,从这两日的交锋来看,叶应武绝对不是呆板老套的将领,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如此明显的指挥错误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要知道这样会给宋军带来灭顶之灾。而且军队士气低迷应该想方设法提高才对,为什么放任自流?!

    阿术的目光从前方的宋军方阵转移到了更远处的城墙上,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个并肩站立的文士,他们的目光似乎也正投向自己。再看看城墙上那些林立的床子弩和火球弩,阿术心中已然明悟,但是为时已晚!

    “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的高声喊道。

    回答他的却是震天动地的轰鸣声,虽然比不上那雷霆,但是也是震耳欲聋。火球弩和床子弩发射的巨箭无情的覆盖了蒙古骑兵的前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宋军方阵一边稳住脚步,一边飞快地弯弓搭箭,而且仅剩的数十名身着步人甲的重装甲士也飞快就位,随之准备给予蒙古骑兵最后一击。

    疏忽了,疏忽了!在阿术的心中,宋军大阵的前方应该在床子弩和火球弩的射程之外,实际上经过风雨中一场大战之后,宋军本身已经缩水了不少,而且因为向叶应武中军靠拢的缘故,已经明显的整体向后退却,偏偏对于阿术来说最有效的确定宋军远近位置的宋军营寨都在爆炸中被破坏的差不过了,隔着这么远实际上已经难以发现其间的残骸,无形之中阿术就将宋军实际上已经后退的事实忽略了!

    要知道几番冲杀蒙古骑兵的体力也已经快接近极限了,被这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士气恐怕也要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就算是将宋军全歼于此处,剩下的那点儿微末人马也难以击破哪怕是地方乡兵级别的宋军了,难道苍生天真的欲亡我在此?

    阿术看向叶应武的目光第一次变得谨慎甚至恐惧起来,对于叶应武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有一个巧合的连环,而对于阿术来说这就是一个深思熟虑、设计精密的陷阱,引着他一步步的走向难以回头的深渊!以阿术和李庭芝等宋军名将多年对峙的经验,宋军将领不是胆小怕事就是英勇无畏,但是在计谋方面和蒙古将领其实不相上下,所以这绝对不是苏刘义这种人能够想得出来的计谋。

    “这个叶应武,到底是谁?!”阿术心中发出一声呐喊,浑身上下有一种彻骨的无力感。

    前方的蒙古前锋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撕成了碎片,满地都是断肢残臂和被巨箭贯穿的三四具尸体,而后方的蒙古骑兵也仿佛被吓破了胆,竟然不自觉的减缓了马速,任由斯日波和百特尔这两员大将如何催促都不肯拼力向前,只是远远地和宋军对射。

    阿术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冰冷的空气,任由那凉风翻滚进自己的肺中,眼前的人影已经有些恍惚,他不得不死死咬着牙,冷声说道:“传某命令,各部撤退两百丈。”

    听到阿术中军苍茫的号角声和传令兵大声地吆喝声,前方的蒙古骑兵自然是如蒙大赦,甚至不搭理刚才还在死命要喝的千夫长和万夫长们,自顾自的调转马头。

    而看到本来勇猛冲锋的蒙古骑兵竟然撤退了,绝处逢生的宋军将士也是欢呼雀跃,更有甚者已经喜极而涕。

    “从死到生,何其惊险。”目送蒙古骑兵离开,并且在远处集结,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暂时落地,忍不住感叹道,“阿术也总算是有些脑子,知道不能一味的向前死命冲锋。让江铁带着百战都回来吧。”

    一名传令兵飞快的去了,而另外一名天武军左厢所属的传令兵却大步走了过来:“启禀使君,鞑子统帅阿术已经同意,并且请使君移步阵前。王指挥使、章指挥使询问使君是否答应,各部如何行动。”

    “他答应了就好。”叶应武喃喃叹道,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冷笑,“杨宝,牵马,百战都和天武军左右厢随某前出,传令安吉军苏将军和天武军前厢江镐,务必守好我军后路,不容有失。”

    “遵令!”看着战场上戏剧般变化,杨宝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使君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里也毫不犹豫,而且手中的腰刀也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了,要是使君故技重施,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了使君的面子,一定要生擒阿术。

    叶应武似乎感受到了身边属下的小心思,淡淡一笑:“这一次不用那么紧张,某光明正大的送给阿术一句话,接着便可以安然返回了。那种无耻下流不要脸的把戏,玩儿一次就够了,再多的话以后就真的是万人闲了。”

    “是!”杨宝强忍着笑,心想使君您自己还挺明白,当下里也不敢再多留,急匆匆的去了。

    看了杨宝的身影一眼,叶应武不禁心中喃喃感叹,老兵油子就是老兵油子,怎么一上战场总是想那些下三滥的招数呢,看来某真是和这帮子在一起时间太长,怎么不知不觉的都学坏了?

    —————————————————————————————

    阿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同意和叶应武会面,昨天才刚刚被叶应武用下三滥的招式生俘了一会,现在难道还要伸长了脖子将自己送到人家手上去吗?

    或许是自己很好奇,现在虽然看上去蒙古骑兵不战而退,实际上在人数上和在箭矢的充足程度上蒙古军都拥有这绝对的优势,所以阿术很想知道叶应武到底还能想出什么手段,来将自己引入另外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元帅,如果您执意要去,请允许末将和斯日波将军护驾。”百特尔脸上尽是焦急的神色,心里同样也不明白阿术为什么非的要去和那个肚子里都是坏水,总是不肯光明正大交战的年轻南蛮,但是作为阿术忠心耿耿的心腹大将,他已经养成了阿术一旦下令,自己便全心全意去完成的习惯,堪称走狗爪牙的典范。

    “也好。”阿术同样感觉心中有些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在这个乳臭未干、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上吃瘪的缘故,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率领千余中军亲卫和两员心腹大将策马上前。

    宋军看上去同样是不敢疏忽,中军倾巢出动,当先的更是昨日便逞了威风的那五百名骑兵,两翼军马也是紧跟在中军后面收缩阵型,严防蒙古骑兵不顾生死截断自家中军的后路。叶应武的将旗在一众红旗的拱卫下分外明显。

    阿术在百特尔和斯日波的拥簇下打马向前,蒙古骑兵也吸取昨日教训,不再只是远远地吊着,和阿术三人之间,只有两三丈距离。宋军到没有如此,叶应武同样是只带了江铁和杨宝,让章诚和王进留在军中以防不测。五百名百战都骑兵和蒙古骑兵一样,甚至靠的距离还要近一些。

    “阿术元帅,幸会幸会,昨日相逢之后,厮杀终日方才相见于这无数儿郎埋骨之沙场,当真是此生幸事。”叶应武抱拳拱手,开口便是正宗的官腔,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是真诚无比,仿佛自己和阿术真的私交甚密的样子。

    阿术似乎对于这些带着官腔的话并不感冒,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叶使君,你既然想要和某交谈,便有话直说吧,昨日的事情若是再次发生,想必叶使君也知道会有什么影响吧。”

    叶应武的脸皮已经厚到看不出脸红的地步,而杨宝和江铁则有些羞愧的侧开视线。

    就像昨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阿术,叶应武轻轻提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其实就一句话,敢问阿术元帅,某是蝉,元帅是那螳螂,只是元帅可知,螳螂捕蝉,黄雀何在?”

    阿术一愣,旋即心头犹如五雷轰顶!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螳螂捕蝉,黄雀何在!

    宋军至始至终都只是安吉军和天武军在战斗,按照南宋朝廷的设想,这黄州、蕲州当还有一支军队,而那支军队,便是张世杰统领的两淮水师,自己曾经因为那是水师而将其忽略,可是以两淮水师的战力,足可以轻而易举的沿着汉水溯流而上,截断蒙古军粮道,并且将这两万蒙古军直接封锁在汉水之南!

    到时候襄阳城里那几位最喜欢捡便宜的南宋大员,会放过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吗?

    阿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紧接着陷入无底的黑暗中。

    看着自家元帅直直的摔落马背,斯日波和百特尔大惊之余也不敢再惹是生非,急匆匆的扶起来阿术。

    现在他们眼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带着蒙古骑兵狼狈北还。

    叶应武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两位将军,照顾好你们的元帅,请恕小弟不送了,来日若还有缘分,你我数人还会再见。”

    两员蒙古大将也不敢再答话,阿术倒下仿佛抽干了他们浑身的力气,早就没有了刚才舍身王刚死的勇猛,只能引领着部下匆匆北还,甚至就连昨日扎下来的营寨都来不及放火烧了,并且给宋军留下了不少辎重粮草。

    看着北去的蒙古骑兵,叶应武轻声说道:“一路保重,我姊夫会好好的招待你们的。”

    而叶应武的身后,已经回过神来的宋军大阵,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和庆祝声。

    乌云依然散尽,朗朗乾坤尽显真容,天光洒下,照亮满是尸体、满是兵刃的战场,也照亮岿然不动的军阵。无论中间到底经过了怎样的阳谋相攻、阴谋算计,叶应武总算是带着天武军和安吉军赢得了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一场以小博大而且勉强算是堂堂正正的胜利,将蒙古骑兵的铁蹄阻挡在了麻城之下。

    “总算是,赢了。”叶应武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不过紧接着他就被蜂拥上来的士卒硬生生的拉下了马,当然真正敢下死手的还是王进和章诚这几个家伙,无数的手架着叶应武,然后将他一次又一次的抛向空中······

    天,好蓝啊。

    谢谢你们,倒在这土地上的英雄们。

第五十三章 谁的末路(上)

    汉水。

    一百多艘水师舰船沿着这沧浪之水溯流而上。舰艏劈开苍青色的波涛,船上的“宋”字大旗随风猎猎舞动。而这百艘大大小小水师舰船的中间拥簇着的三艘楼船,确实有些怪异,中间一艘上面是“范”字将旗,两侧的是“张”字和“程”字。

    按理说如此规模的舰队,还不需要水师中的正副统帅分乘三艘楼船,可是现在这一幕却滑稽的在这支匆匆北上的水师中上演。毫无疑问,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监军程元凤对于这个突然跳出来抢功劳的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并不怎么害怕,程元凤是堂堂正正大宋元老,贾似道就算是火冒三丈也不敢因为一个小小的范文虎,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惩戒程元凤,而张世杰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根正苗红的江万里一党对于贾似道的狗腿子从来都不感冒。

    至于张世杰和程元凤分乘两艘楼船,也是一来张世杰害怕战场上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个性格执拗的老头子耍起倔强脾气来真的难以控制,二来也是为了让两艘楼船夹住中间范文虎的座舰,以防到时候范文虎有什么不应该的举动。

    张世杰和两淮水师副都统制夏松一前一后站在楼船的船头,张世杰的手中还攥着一封快船刚刚送来的战场讯息。

    出人意料,真的是出人意料。

    麻城战场上蒙古大军数次进攻无果之后,主帅晕厥,全军仓皇北撤,而为了顺利接应蒙古大军撤到汉水以北,汉水北岸驻扎的蒙古水师在水师老将、万户张荣实的率领下倾巢而出,刚刚走马上任的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河南等路统军副使董文炳也率领着山东统军副使王仲仁历经两年辛苦打造的百余条战船赶来支援。

    如此算来,蒙古水师大大小小加起来战船数量已经超过了两淮水师,张世杰又怎能不忧心忡忡。要知道张世杰当初提兵北上,为的只是截断蒙古大军的粮道,逼着阿术不得不北还。正常情况下护卫粮船的撑死天也就是四五十艘小型战船,所以百艘水师大船前来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一直被阿术当做宝贝捧在手中的蒙古水师,估计早就已经得到命令,不可出战,再加上蒙古水师的统领张荣实是一个统兵有方但是胆子略小的家伙,平日里躲躲藏藏倒是十分拿手,真的要说硬碰硬就难说了。所以蒙古水师即使是眼睁睁的看着阿术的粮道被断,十有**是不会出营拦截的。

    可现在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蒙古大帅阿术阵前晕厥,蒙古大军在死伤无数之后仓皇北撤,一直退到了汉水南岸,本来已经注定了失败的麻城之战以戏剧性的结果收场,天武军和安吉军虽然不能说是大获全胜,但是仗打到这个地步,按照宋军的标准已经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的大捷了。

    而蒙古军北退,这已经是关乎蒙古征南大元帅阿术生死存亡的问题,即使是平日里只知道躲躲藏藏的张荣实也会红着眼出来狠命冲杀的,更何况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董文炳,带着数量同样不少而且都是全新的战船匆匆赶来支援。

    “某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小舅子。”张世杰皱着眉头忍不住苦笑道,“把这么大的功劳拱手送到我们手上,可是咱们愣是吃不下来。”

    夏松同样也是眉头紧皱,不过令他担忧的不是突如其来的蒙古水师,而是自家统制似乎有些胆怯:“难不成咱们就这么原路返回?那样不就是太过窝囊了吗?!说什么咱们两淮水师也有一战之力,怎么也不能在鞑子水师面前露怯。”

    张世杰已经听出了夏松语气中的不满,他本来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刚才有些担忧也是因为担心麾下儿郎这一次到底能够还有多少活着回去,要知道天武军北上的时候,文天祥可是义正言辞的拿走了两淮水师不少箭矢火药,所以真的交起战来谁也说不准这些水师老卒会不会在赤红着眼睛想要救出阿术的蒙古水师手下撑得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江上的劲风,张世杰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也罢,来便来了,怕他作甚!这样,速速派人将此事告知程老相公,让他心里也有个底,不过范大人那里就算了。”

    夏松会心一笑,这范大人战场之上的种种表现大家心里都有数。

    —————————————————————————————

    数十里外,麻城。

    两军的尸体已经被精心的分敛开来。蒙古军的尸体是随意的堆在一起,准备放一把火全都烧掉,叶应武还没有这等闲工夫去让人把每一个蒙古士卒的首级都切下来摞京观,要知道剩下的四千多宋军已经全都累倒在营地了,陆秀夫和文天祥现在正手忙脚乱的指挥乡兵烧火做饭,伺候这些拼死拼活挣扎出来一条性命的英雄。

    而宋军尸体,无论天武军还是安吉军,都已经妥善的埋在深坑里面,然后上面堆起了高高的土堆。

    叶应武身上披着红色披风,一步一步的走向那个已经高高堆起来的土丘,苏刘义有意无意的落后半步,以示此战叶应武是不可替代的功臣。而天武军和安吉军的各厢都指挥使紧紧的追随在后面,这一次出奇的混乱的站在一起,没有派别,没有次序,一场大战,将这两个本没有命运纠葛的大宋劲旅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起扛过枪的,是最铁的兄弟。

    杨宝在远处一声又一声,敲动着那大鼓。震撼人心的鼓声在亘古的原野上回荡,掀起的声浪冲击着破败的寨墙,冲击着升起的炊烟,冲击着低矮的城墙,也冲击着每一个或坐或站的人影。

    便是在这鼓声中,无数的将士无畏的冲入风雨。便是在这鼓声中,无数的袍泽埋骨疆场。鼓声阵阵,震撼人心。

    仿佛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雷霆怒吼,风雨交加的时刻,又感受到在身边呼啸着的冰冷的刀刃和飞奔而过的鲜活的生命。

    全军集结,全军集结!

    一面面已经满是箭矢射过留下的孔洞的赤色旗帜依次扬起,忙忙碌碌的乡兵们震惊的发现在那阵阵鼓声中,刚才还依靠着断壁残垣闭目养神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长长短短的兵刃再一次紧紧握在手中,像是生死与共的弟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出奇的锋锐,像是出鞘的利剑;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是那样的铿锵,像是恒久的鼓点。

    文天祥和陆秀夫捧着一个木牌缓缓地走出麻城低矮的城墙,天武军和安吉军已经不分彼此,满是泥浆满是血渍的铠甲披在身上,早就已经分不出彼此,一面面旗帜都是一样的赤红,就像是那迎风肃然站立的士卒胸腔中的鲜血一样。

    每一个人都肃然伫立,闪出一条道路,文天祥和陆秀夫在层层林立的甲士当中穿行而过,滚滚的杀气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但是谁都没有皱眉,仿佛这两个文人便是天生下来应对着天倾之势的,丝毫不畏惧这血腥的气息和浓重的杀气。

    木牌已经被刷上了白漆,上面的几个大字铁钩银划,龙飞凤舞。

    “大宋麻城英烈之墓”。

    鼓声渐渐停止,没有一个人在这等肃杀气氛中哭泣。即使是依靠着墙壁勉强站立的伤兵,身上也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气息。不知是谁,带头先唱起天武军的军歌,很快整个麻城脚下都笼罩在这苍茫壮阔而又荡气回肠的歌声中。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雄浑的歌声,取代了鼓声,仿佛要送英灵最后一程。

    而文天祥和陆秀夫也已经走到了那高高的土丘之前,毕恭毕敬的将这块木牌交给叶应武。叶应武微微颔首,然后瞥了一眼强忍着泪水肃然站立的苏刘义,苏刘义察觉到叶应武这个细微的动作,旋即报以感激的神色,然后向前一步,和叶应武一齐捧起这块凝聚着无数的鲜血,凝聚着无数英灵忠魂的木牌。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来贺!”后方的歌声如潮,拍打着每一个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即使是意志坚强如文天祥和陆秀夫之辈,也已经忍不住动容,无数的将士在这歌声中,目光炯炯,杀气腾腾。

    “英灵走好。”叶应武喃喃说了一句,然后示意苏刘义,苏刘义用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牌,终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缓缓点头。

    两人再一次向前踏出一步,将木牌插进已经挖好的小小土坑里面,然后毕恭毕敬的退了开来,任由那木牌笔直的伫立在那里,傲然直指碧蓝的天穹。

    “若是此生有幸,必当重立石碑,以祭诸位。”叶应武朗声说道,竟然冲着那土堆拱手弯腰。

    随着叶应武一个大礼参拜下去,虽然知道于礼法不和,苏刘义却也毫不犹豫,紧随其后。陆秀夫、文天祥、江镐以及众多的将领们也都是行动一致。

    看着主帅们如此大礼祭拜战死的将士袍泽,宋军士卒在肃然起敬的同时,心中也已经下了为叶使君而战的决心。能够生逢如此统帅,的确是此生幸事。

    就在这时,一匹哨骑快马从远处飞快的奔来,嗒嗒的马蹄声在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原野上显得分外的孤独,分外的响亮。

    叶应武和苏刘义下意识的对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那名哨骑在众军之前掠过,直冲到叶应武面前方才跳下马背,这个年轻的士卒脸上已经有些苍白,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滚下,当即单膝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到底发生何事?”叶应武心中一震,如此情况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现在当着无数士卒,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全军皆在此处,有什么紧要消息但说无妨。”

    那名哨骑犹豫片刻之后,朗声说道:“启禀使君,前方来报,蒙古水师获得增援,倾巢而出,两淮水师统领张将军恐交战不利,督促使君速速率领得胜之军北上,以期能够堵截鞑子败军于汉水南岸。”

    叶应武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的众将领也都是脸色一沉。

    不过如此情况,想来也很正常,说实话他们也没有想到麻城之战最后竟然是如此大捷,而张世杰更不可能了,所以肯定是率领轻兵急进,想要截断粮道,以期减小麻城正面战场的压力,而现在却鬼使神差的碰到了红着眼睛想要将阿术救回北岸的蒙古水师,这一次两淮水师就算是脱身也得扒层皮了。

    “我军是久战疲惫之师,如何能够经得起百里追击,而且一旦蒙古鞑子在沿途路上布置埋伏甚至掉过头来攻击我们,他们在马上,体力肯定要胜于某等麾下儿郎······”苏刘义的眉头紧锁,安吉军这一次可以说是真的伤筋动骨了,他实在不想再有什么伤亡。

    而且对于苏刘义以及大多数沙场老将来说,能够在平原上将蒙古鞑子击退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大捷了,本来就没有奢望能够将他们全歼,现在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破灭了,说实话真的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反而因为蒙古鞑子的的确确是北上了而有些松懈。

    有这个心理的又何止一人,甚至就连历来求战心切的江镐和王进,在经历了这么一场真刀实枪的大血战之后,看着麾下越来越少的士卒,也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士气,士气呢?

    其实叶应武在乎的不是这些将领们的感受,而是麾下士卒们的感受,只要士气还在,就算将领们反对叶应武也能仗着自己的官威和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从命,可如果士气已经没有了,就算叶应武在怎么鼓动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士气充足,身穿夏装的红军也可以辗转两万五千里;士气低落,武器精良的**还不是被打的落花流水一溃千里。

    叶应武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队列整齐地士卒。刚才那名哨骑的声音颇为洪亮,想必他们都已经听清楚了,甚至已经在高层将领们犹豫的时候想清楚了。

    淡淡一笑,叶应武对于苏刘义的反对不可置否,有挥手阻止了几名想要跳起来发言的将领,大声说道:“这样吧,诸位将士,想必情况你们也都听到了。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追击下去,这有可能全军覆没,也有可能搏得毕生富贵;二是就地休整,没有风险,不用赶路,安全的很。某今天就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对于叶应武这个天马行空的设想,苏刘义等人固然是一怔,下面也是一片静默,良久之后一名十将方才缩头缩脑的说道:“启禀使君,使君真的想听我们的意见?”

    “说吧,无论你们说什么,某都听着。”叶应武勉强挤出来一个和煦的笑容,说实话他的心中也十分纠结,毕竟这关乎四千将士的生死存亡,怎么也不能不谨慎。

    那名十将犹豫片刻之后,大声喊道:“启禀使君,周围的兄弟们都说,咱们刚刚祭拜了先走一步的弟兄,之后说什么也不能继续缩头缩脑的躲在这里,既然两淮水师这么不中用,咱们便将那蒙古鞑子再一次抽的满地找牙!”

    “对!抽的满地找牙!”无数的将士纷纷随声附和,难掩疲惫的脸上闪现的是高昂的斗志。

    文天祥看了一眼叶应武,淡然笑道:“恭喜了,叶使君,士气可用,哀兵必胜。”

    叶应武对于文天祥最终的判定不可置否,只是压了压手,让士卒们安静下来:“这样吧,包括某的百战都在内,集结三千精锐之士,随某北上追击,只是不知道诸位将军,谁愿往?谁愿留守?”

    “末将奉陪到底。”苏刘义爽朗一笑,丝毫没有刚才劝说叶应武时的忧心忡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便会全力以赴,管他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某将愿往!”所有将领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刚才脸上的丝丝缕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士气可用,哀兵必胜,古人诚不欺我。

    叶应武点了点头:“这样,宋瑞兄、君实兄,还得麻烦二位在后方坐镇了。另外章诚为人稳重,张顺作战勇猛且身上有伤,着你们二人留守后方,协同两位兄长。”

    “遵令!”四人倒都没有异议,安然领命。

    “各部,出发!”叶应武朗声高喊,一名亲卫已经牵过马来。

    赤色的旗帜高高扬起,刀枪再一次林立,阳光洒下,闪动耀眼的光芒。百战都这一次毫无疑问作为前锋,先行上路,三千精锐士卒很快就选拔出来,紧随其后。

    叶应武和苏刘义的将旗昂然挺立在大军之中,随风猎猎作响。

    这支刚刚浴血奋战之后的雄师,再一次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第五十四章 谁的末路(中)

    汉水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是千百年前那个老渔夫所歌唱的那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

    这来自天上的水,缓缓南流。

    而无数的水师战舰,旌旗遮天,白帆蔽日,一个顺流而下,一个溯流而上,剑拔弩张,两支水师的前锋已经相距不足一里。当然,这两支水师的目标,也已经出现在汉水之畔。

    蒙古骑兵并没有像宋军将士所想象的那样狼狈不堪,阿术在路上已经清醒过来,否则也不会一连发出数道加急命令,使得蒙古水师匆匆忙忙撤回险些羊入虎口的粮船,并且倾巢出动,不惜暴露一直隐藏的天衣无缝的董文炳水师,拼得一身剐也要将阿术接应回北岸。

    张世杰虽然是水战二把刀,但是他的麾下像夏松等人都是此间老手,再加上范文虎大人还没有摸清战场形势,并且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平可能还比不上张世杰,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刚直脾气的老臣程元凤,所以一时间也不敢随意的插手指挥,任由张世杰和夏松从容的调动水师船只。

    曾经浩浩荡荡南下的两万蒙古骑兵最后活着回到汉水南岸的只有万余人,而且因为长途跋涉虽然队形尚且完整,但是遭逢战败,难免士气低迷、将士疲惫,所以阿术也没有打算让这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的残兵败将再去吸引宋军水师的注意,而是就地安营扎寨,显然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甚至己方大败的准备。

    张世杰和夏松已经知道在自己的后方还有一支生力军正在飞快赶来,所以也不敢怠慢,一边下令各部务必全力以赴,一边抽掉出来二十多艘战船调转方向,以防在没有战胜正面的蒙古水师的时候董文炳带着另外的水师杀到。

    看着双方的船只已经越来越近,夏松忍不住感慨一声:“要是那几艘海船在手,纵使鞑子水师再多出来百倍,还怕它作甚。而且虽然已经派遣人手前去命令留守全军沿汉水北上,想必也来不及了。”

    “总是想那些好事,好在某等船上兵器要胜过鞑子水师一筹,而且鞑子水师的船只多为老旧小船,如果战机把握得好的,足可以在董文炳狗贼赶来之前将张荣实的水师吃掉。”张世杰的眉头虽然尚未完全舒展,但是对于眼前对己方不利的局势倒还真的没有那么担忧,“只是可惜了,就算是咱们胜利了也免不了元气大伤,恐怕也只能放任阿术带着那些残兵从容不迫的离开了。”

    夏松听闻此语,本来还带着笑容的脸上也笼罩了些许阴云:“是啊,张荣实这个老不死的虽然打仗不怎么样,但是真的可以说是一个防守的天才,否则也不会让他带着千把人的水师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一直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今日他处在上游,本来就易守难攻。”

    张世杰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在越来越近的蒙古水师上面扫来扫去,沉默片刻,方才淡淡说道:“距离已经很近了,准备吧。”

    “遵令。”夏松应了一声,回头冲着身后的士卒打了一个手势。

    “咚咚”的鼓声先从这艘不是旗舰的水师楼船上响起,紧接着另外两艘楼船也同时擂鼓,鼓声尚未停歇,整个江面上就被床子弩和火球弩上弦的“刺啦刺啦”的响声所覆盖,对面同样传来如此声音,但是一来隔得距离尚远,二来蒙古水师的床子弩数量远远不及南宋最精锐的两淮水师,所以从这个方位听起来,和风声没有什么区别。

    和张世杰独自一人傲立船头不同,旁边那艘楼船上范大人在层层侍卫的拱卫下一点点的挪出船舱,不过也就是向前走了些许距离,便不想再走了,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逃回船舱的准备。

    张世杰皱了皱眉,不过还是隔着船朗声喊道:“范大人安好?江上风大,箭矢无眼,可要小心了!”

    范文虎听到“箭矢无眼”,心中打了一个哆嗦,不过当他看到一侧楼船上的战鼓时,一张老脸立刻阴沉下来,自己所在的明明是旗舰,不过从先后擂鼓的情况来看,张世杰这是把他自己的座舰当成旗舰了,还真的是没有上下尊卑的观念了,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罪名,就算是你张世杰今天打了一场大胜仗,只要临安的那几位相公们发挥发挥也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当范大人心中有无数的心思在打转的时候,张世杰已经扭过头,将目光专注的投向前方。怕他有失,几个持盾的甲士大步走上前,将张世杰护住。

    鼓声已经越来越急促,前方的蒙古水师已经渐渐驶进射程。

    “前锋走舸、蒙冲,突击!后方楼船各舰,火球弩准备!”张世杰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手按剑柄,怒声高喝。

    楼船高台上的鼓声随着改变,而夏松也急匆匆的换乘小舟去往前方的一艘体型较小的战船。

    随着张世杰的命令下达,最前面的四十多艘蒙冲、走舸小艇飞快的向前,而蒙古水师也不是傻子,身处上游正是天赐良机,急忙一连点燃了十多艘火船,顺流而下。

    “但愿这是你们全部家当。”张世杰喃喃说道,紧接着眉目生威,“各舰火球弩,放!”

    话音未落,鼓声已经更为急促,而且有着独特的鼓点。从大大小小的十多条楼船上射出的火球弩已经覆盖了火船正在通过的水域,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掀起的层层水浪、数丈高的水柱。

    “床子弩,放!”这一次倒不用张世杰下令,各船上的都头虞侯已经不约而同的下达了命令。

    早就严阵以待的床子弩同时“砰”的一声,巨大的箭矢或高或低,从容不迫的形成密集的多方向打击力量,最低的甚至已经犁开了刚才掀起的层层白浪。而各舰也不会去管到底效果如何,而是拼尽全力继续上弩,虽然和唐代需要五头牛、八头牛才能拉动的绞车弩相比,宋代的床子弩威力更大、上弦更简单,但是毕竟也需要足够充足的时间。

    毕竟是南宋最精锐的水师,也是少有的在两淮的战火中历练出来的水师,第一轮射击就轻而易举的横扫蒙古水师的前锋船只,有的巨箭甚至是从自家走舸上方擦着掠过的,从而才能准确的射中前方相同高度的蒙古水师走舸上的士卒,期间的精妙之处,不得不令人赞叹。

    对面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虽然宋军水师的船只上快速的竖起来木盾,但是毕竟是床子弩发射的巨箭,木盾勉强只能起到减缓去势的作用,随着距离蒙古水师船只越来越近,宋军的伤亡也开始增大。

    那艘中型楼船上缓缓升起了夏松的将旗,夏松刚刚登上战船便向四周的战船下达了命令:“近战,接舷!”

    这些紧跟在走舸和蒙冲之后的楼船也同样开始加快速度,而且在这一段时间里面床子弩已经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再一次发射出锐不可当的巨箭,为前方冲锋的小船扫清道路。

    “擂鼓,死战!”持剑站在楼船之上,夏松头也不回的大声下令。

    身后鼓声震天动地,无数的舰船飞快的向前,犁开层层碧浪,搅动千年的平静。一面面赤旗迎着江上的狂风猎猎舞动,无数的水师将士或是握紧手中的刀柄,或是熟练地向突火枪中填装火药,还有的正在来回搬用数量本就不多的火蒺藜。

    “告诉夏松,速战速决,节省火药箭矢。”张世杰看着前方渐渐接近的双方舰船,对身后的传令兵吩咐。如此复杂的命令已经难以用鼓声表达,那名传令兵咬牙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一条小舟飞快的离开张世杰的座舰,直奔向前方冲锋的水师舰船。

    走舸和蒙冲率先突入蒙古水师防御的阵型中,拜宋军的床子弩所赐,担当外围防御的蒙古水师走舸上已经鲜有人站立,宋军船只也懒得和这些稀稀落落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敌人纠缠,而是直接撕开走舸的防线,迎向后面稍大一些的蒙冲。

    三四条小型的宋军走舸同时围住一条蒙冲,船头手持突火枪或者神臂弩的水师士卒拼命的压制想要冒出头来阻拦的蒙古士卒,而其后的宋军将士则熟练地搭上木板或者拉好绳索,以突火枪或者神臂弩在前方开路,呐喊着冲上那些蒙冲船只,更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轻松一跳就可以跳上低矮处的船帮。

    “下水!”尚未靠近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的蒙古水师外围船只,夏松就趁着这箭矢尚且较少下达了命令,数百名水师士卒身穿水靠更有甚者直接光着膀子翻身跳入水中,一个个就像是那浪里的白鱼,在水面上翻滚几下就潜入水中不见了。

    远远地发现宋军派人下水,张荣实暗叫一声不妙,手下儿郎本来就少的可怜,再加上久未操练,就算是下水又怎能抵挡得了有备而来而且都是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宋军水鬼?

    暗叹了一口气,这位拼尽全身力气方才为蒙古水师保存着一丝火种的老将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远方,董文炳大人,您倒是快点儿带着人来啊,否则这点儿实力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要是有足够强大的水师,又怎么会惧怕那张世杰!

    两淮水师杀的很猛,这才短短两柱香的功夫,最前面的走舸甚至已经突破了蒙古水师蒙冲的封锁,毫不畏惧的直冲向远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楼船。看着那虽然有些破损但是还是崭新的走舸,再看看自己脚下已经历经了不知多少沧桑风雨的楼船,张荣实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在这汉水里面喂鱼了,可惜了阿术大帅一直对自己的这点儿水师青睐有加,如果不是这次情况紧急肯定不会命令张荣实带着水师出营的。

    “都随着老夫,杀南蛮!”张荣实咬了咬牙,高高抬起自己的佩刀,怒声呼喊。蒙古水师名为“蒙古”,实际上清一色的都是北方汉人士卒,现在想来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水战终究还是汉家儿女自相残杀,又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

    蒙古水师士卒们高声呐喊着,操控着最后的楼船向前冲击,这些楼船虽然名为楼船,但是都是年久失修的老船,而且从体型上也就是和夏松所率领的中型楼船相差无几,所以这一次其实是有去无回的冲锋,但是没有一个士卒退缩,也没有一艘战船落后,仿佛这些振臂高喊的将士,已经和他们即将献身的蒙古融为了一体。

    这或许,就是炎黄子孙的悲哀吧。

    “不识好歹,那便顺了你的意思!”夏松的脸上也尽是狰狞神色,随着蒙古水师全部压上来,前方的宋军走舸和蒙冲虽然拼尽全力,但是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所以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仓皇向南撤退,结阵自保。

    而夏松则率领着十多条楼船从宋军小船两侧飞快的驶过,火球弩、床子弩拼命地招呼越来越近的张荣实水师主力。密密麻麻的箭矢打击着那些略显单薄的楼船,无数的火蒺藜从船舷上抛下,在蒙古水师的蒙冲甲板上轰然爆炸!

    “接舷,杀了那个不知廉耻、背叛祖宗的狗贼!”夏松高声呐喊,亲自端起神臂弩瞄准前方已经千疮百孔的几艘楼船,狠狠的扣动了扳机。随着进入神臂弩的射程,十多条楼船上的士卒拼命的射击,密集的箭矢一次又一次的覆盖张荣实的旗舰。

    双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漏水了,船下有人!”顺着风,传来蒙古水师士卒惊慌失措的声音,在百夫长们的催促下,不少士卒匆匆忙忙的握着刀从船上跳下去,激起涟漪阵阵。

    宋军水鬼却是从容不迫的冒出水面,同时将手中的铁矛投向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箭矢横扫过的楼船,然后拔出腰间的柳叶刀迎向跳入水中的蒙古水师士卒。

    虽然蒙古水师士卒也是汉家儿郎,都通水性,但是怎么也比不上宋军这些自幼从水边长大的水鬼,更何况玩儿的还是从水中拼刀子这种绝对考验技巧的活儿呢。

    看着一个个胸腹中刀,脸上满是惊恐的自家儿郎浮上水面,张荣实终于闪现出来难言的痛苦,看向岸边蒙古骑兵方阵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茫然,下一刻飞快跳上船来的宋军士卒已经接连砍倒了他身边的护卫,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包围。

    “好事做到底,送人上西天,这等狗汉奸,留之何用?”不待张荣实挥刀砍杀,不远处夏松已经冷声笑道,身边的宋军士卒毫不留情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三四支箭矢同时刺进了张荣实的身体,这位已然白发的老将军身体晃了晃,勉强扭头看向已经越来越近的夏松,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确实复杂的神色,夏松皱了皱眉,为什么,在那目光中自己并没有察觉已经熟悉了的仇恨?

    为了消灭这支水师,不但宋军前锋损失惨重,而且所存的箭矢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夏松皱着眉回头看向后方。

    阵阵鼓声再一次响起,回荡在寂寥的江面上。

    董文炳的水师姗姗来迟,更像是一直隐忍了许久、等待了许久的黄雀,看着前方筋疲力尽的螳螂跃跃欲试。

    而江岸上正在忙忙碌碌安营扎寨的蒙古士卒们,也都发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约而同的再一次汇聚在汉水之上。

    蝉、螳螂、黄雀,依次登场,轮番唱戏。

    而那持弹弓的人,又在何处?

    这一次,到底,是谁的末路?

第五十五章 谁的末路(下)

    山水之间的小路上笼罩着蒙蒙的细雨,四方一片水雾朦胧,若是再有几条小舟荡漾在那蓬草碧波之间,恐怕不是江南也胜似江南了。出了那低矮的丘陵地带,不但连周围的山水都改了性子,变得温婉可人起来,就连那风那雨也没有了原先的霸气非常,柔柔的、凉凉的。

    已经不知道被废弃了多久的村寨里,三千士卒静静的依靠着房屋墙壁,体力弱一些的则被同伴们搀扶着走进屋顶都已经快塌干净的房子里面,总算是可以避避雨。

    叶应武和苏刘义并肩站在雨中,就连屋檐都已经让给了体力不支的士卒,无论是什么军队,千百年来都恪守着伤兵至上的原则,所以这两个官职最高的将领也没有怨言的站在凄风冷雨里。

    环顾四周,有的地方或许是土地结实一些,依旧是寸草不生,而有的地方杂草已经没过了那断壁残垣,墙壁上虽然经过了长久的风吹日晒雨淋,但是依然依稀可见火烧过的痕迹,地上也有不少近乎碳化的房梁木桩,零零散散的撒落着,不用说也知道这村庄在被遗弃之前遭受过怎样的劫掠,甚至或许就在将士们站立的脚下,就埋葬着累累的白骨,无处述说遗忘在历史角落的过去。

    “吃点儿吧,好有力气赶路。”苏刘义从怀里拿出来一块干饼递给已经默然伫立了良久的叶应武,“刚才百战都的哨骑已经赶来回报,虽然还没有发现阿术败兵的踪迹,但是距离最近的汉水河畔已经不足十里,等会儿弟兄们加把劲很快就可以赶到。”

    “但愿吧。”叶应武闷闷的回答,反倒是没有了当时誓师的浩然之气,伸出手接过来苏刘义的干饼,拼尽全力总算是咬了一口下来,狠狠地咀嚼了两下,不得不抄起水囊喝了两口水,总算是将这硬的都跟石头一般的干饼吞了进去,“其实某现在担忧的,不是能不能赶到汉水,而是带着这三千将士赶到了汉水之畔,又能如何,阿术真的是那种看不明白这一切的统帅吗?”

    苏刘义笑了笑:“可是你当初依然毫不犹豫的带着这三千将士北上了。难道当时你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

    叶应武似乎没有打算回答,而是细细的打量着手中几乎啃不动的干饼,紧紧皱着眉头。

    几匹快马从风雨中呼啸着冲了过来,看着他们身上宋军战甲的装扮,远远放哨的宋军士卒也在没有力气起来阻止。这些百战都的哨骑没有停留,直接奔驰到叶应武和苏刘义所在的残破的农家院落,当先一人风尘仆仆,衣甲上也满是泥点,不过动作依然是麻利的得很,正是百战都的都头江铁。

    这个本来身份地位的江家远房终于在统帅骑兵上表现出来自己天赐的才华,周围将士看向他的目光也是充满着浓浓的羡慕和敬佩。不过江铁现在还没有闲工夫去想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而是三步并作两步直直的走进院落,单膝跪地拱手说道:

    “启禀两位将军,末将幸未辱命,已然打探到蒙古鞑子败兵所在方位,距离此处不过十一二里的样子,远处汉水之上隐约可见两淮水师张都统和蒙古水师的旗号,双方激战正酣,而鞑子统帅阿术的将旗还在南岸,鞑子败兵似乎也没有渡河的准备,竟然在安营扎寨,不知所为何意,还请两位将军定夺。”

    苏刘义忍不住“咦”了一声:“这还真是怪事,水师交战,想必分出胜负也就在今朝,若是鞑子胜了,那阿术便可以过汉水北上了,若是败了,在汉水之畔安营扎寨不是给张都统以可乘之机吗?也不知道这阿术到底是心中打得什么算盘,难不成真的晕过去无人统带着些蒙古残兵败将,方才有人做出这等糊涂事么?”

    伸出手感触着冰凉的雨丝,叶应武苦笑一声:“如果是那样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可是某总是感觉,那阿术似乎已经料定了某会率领着一支精锐北上死命追击,这样的话他在汉水之畔安营扎寨也不是不可解释的事情······只是那阿术,到底是如何算出来的,竟能够将人心把握到如此程度。”

    苏刘义听闻此语,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说实话真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且从阿术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的存在性甚至更大一些,不过他还是轻声问道:“叶使君是不是多虑了?于情于理,某等都不会贸然率部追击,那阿术又是如何料到的?除非是某等肚子里的蛔虫,要不就是······”

    “不会,天武军和安吉军本来就人数不多,再加上几番大战下来,损失惨重,剩余的将士很轻松的都可以辨认出来,再加上能够利用快马传递消息的就只有百战都,而百战都的哨骑也都已经一个不少的回来了,基本可以排除军中有内奸的可能。”叶应武知道苏刘义话中是什么意思,“而且自从这三千精锐北上,百战都的哨骑就放的很远,按理说即便有人打探也应该会被发现了······如此以来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阿术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麻城一战与其说是我们胜利了,不如说是阿术失手了。”

    叶应武虽然勉强算是打败了阿术,但是从没有敢小看这个蒙古最后灭宋的统帅之一,毕竟能够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信任、统领十七万由残兵败将改编而来的蒙古军围困襄阳十年的大将,必然不是善与之辈,这一次叶应武利用的,也是史书上明确记载的阿术对于水师发展建设和合理利用的轻视,方才能够阵前逼退阿术。

    苏刘义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如今应当如何是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等会儿命令将士们无需拼命赶路,应当妥善储存体力。”叶应武缓缓的说道,目光穿梭在凄茫的烟雨中,“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阿术就算是料事如神,恐怕也料不到汉水之上的大战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而也料不到这一支决死之军到底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样,江铁!”

    一直静静伫立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的江铁急忙应道:“末将在!”

    “百战都不能歇息,务必严密封锁前方道路,任何鞑子斥候格杀勿论!另外抽掉两百士卒配合你们行动,但是要牢记,在为大军探明道路扫清障碍的同时,不可打草惊蛇,而且吩咐兄弟们要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吗?”叶应武冷声吩咐,眼睛中闪动着锋锐的光彩。

    “遵令!”江铁心中一热,急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看着江铁跨马远去的身影,即使是苏刘义这种经历过沙场无数的勇将,也忍不住啧啧感叹:“使君当真是慧眼识英才,如此统帅骑兵和斥候的人才,也不知道使君是从那个旮旯角落里面挖掘到的。”

    叶应武脸上一红,笑着说道:“苏将军,能不能不‘使君’‘使君’的叫,某听起来还真的······照某看来,你我兄弟相称不知可否?”

    苏刘义本来就不是那种虚与委蛇、将上下级看得非常重的人,当下里便笑了笑:“有何不可,这‘苏将军’听上去也确实有些磨耳朵,这样老兄就不知廉耻的先称呼一声‘叶贤弟’了。”

    “苏兄上有无穷精力为国拼杀,这‘老’从何说起?”叶应武笑着说道,话语中已然没有个刚才的拘束。

    见这个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苏刘义心中感动感慨之余,也只能嘿嘿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

    董文炳的水师最终还是出现在下游,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即使是阿术就在岸边,也说什么都不将自己的功劳分出一半给张荣实。和张荣实大战一场之后,两淮水师本来就损失不少,而且将士疲惫、箭矢短缺,面对董文炳这支突如其来的生力军,就真的只有招架之力了。

    不得不说,董文炳水师出现的很是时候,此时夏松正带领着两淮水师主力围攻张荣实的残部,和张世杰统帅的三艘大型楼船距离很远,根本谈不上配合的问题。所以这就意味着在董文炳百条大小战船的面前,张世杰麾下只有二十多条预留的战船和三艘大型楼船,如此情况之下张世杰勉强还算是临危不乱,已经颇有大将之风了。

    虽然是溯流而上,这百条战船来的速度却是飞快,而且其船上搭载的床子弩、火球弩等武器虽然精确度和射程上和两淮水师的还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张荣实麾下的蒙古水师已经强出不知道多少倍。

    “严守防线!”张世杰大步流星走上船楼,手按剑柄怒声高喊。

    那二十多条包括蒙冲、中型楼船在内的两淮水师船只一边缓缓的逆流退缩,一边飞快地张弓搭箭。而楼船上携带的火船也放了下来,只等着一声令下便顺流直冲蒙古水师,要知道这汉水不比大江,河面要窄不少,蒙古水师来援又仓促的很,阵型很是混乱,所以一旦火船攻击得手,张世杰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本来应该是主心骨的旗舰并没有掉头向下游接应缓缓后退的那二十多艘战船,而是一声不吭的继续向上游驶去!张世杰大惊之余飞快的命令传令兵驾驶小舟赶去联络,本来这三艘楼船指挥起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范文虎明知情况紧急,为何一声不吭命令向上游行驶?!

    “先不管他了,全力顶上去!”虽然心中疑惑甚至气愤,张世杰也不能分神,而在另外一艘楼船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边默默的整理着自己的衣冠,一边毫不畏惧的在士卒们敬畏的目光中走上船楼!

    火球弩掀起的水柱在张世杰座舰之前涌起,水珠飞溅,白浪滔天。更多密集的箭矢在江面上怒吼着、飞舞着,董文炳水师的凶猛火力的确打了两淮水师一个措手不及,前方的二十多艘战船几乎是在第一轮对射中就已经半数受损沉默,汉水之上鲜血翻涌,落水的士卒在层层浪涛中或是怒声呼喊,或是奋力划水。

    烟涛阵阵,血染汉水!

    “启禀将军,范大人说鞑子水师势大,不如暂且北上襄樊躲避,在此处硬碰硬的决战必然吃亏,得不偿失。旗舰上的兄弟们似乎多有不愿,但是无奈范大人······”那名传令兵倒还是办事利落,片刻工夫就已经重新赶回张世杰的座舰,在那涛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渺小却又是那么的沉重。

    逃跑,范文虎竟然一矢未放,一箭未发,就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接逃跑!一言不发的船上将士看着一向温文尔雅、有“儒将”美誉的统领死死咬着牙,竟然硬生生的掰断了船上的栏杆!

    “范文虎,你好大的胆子!”张世杰虎目充血,任由水柱冲天在他身边扬起,此时的张世杰恨不得掉过头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胆大包天、弃无数兄弟于不顾的范文虎生生斩首!

    逃跑将军,逃跑将军,若是叶应武身临此处,因为已经了解范文虎的为人,或许不会惊讶,而现在初次见识到这位范大人本色的两淮水师将士,却是怒火中烧!

    这煌煌大宋,要此人何用?!

    或许是已经知道了个中缘由,一侧的楼船上,白发苍髯的老人仰天长叹,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

    身后突然传来杀声无数,张世杰下意思的回头看去,已经剿灭了张荣实水师残部的夏松,毫不犹豫的率领麾下船只将范文虎的座舰死死围住,另外的战船则飞快的赶来支援,满是箭矢射过留下的孔缝的赤旗在一艘艘船头猎猎舞动。

    “放!”张世杰虎目欲裂,怒声高喊。

    两艘楼船携雷霆万钧之势愤怒的向趾高气昂杀过来的蒙古水师倾泻箭矢,而残余的两淮水师战船也毫不犹豫的拼命想着距离自己最近的蒙古战船进攻。

    几条火船也随着楼船上不断发射的巨箭顺流直下,熊熊烈火在船上尽情的燃烧着,大风呼啸,卷起阵阵热浪。依然察觉宋军水师的杀手锏,近乎胜券在握的董文炳颇为冷静地下达命令。

    蒙古水师中的中型楼船从容不迫的向前挺进,不断的发射火球弩,将一艘艘火船在半路上拦截、引爆,而更多地蒙冲、走舸则在楼船之间穿插游走如飞,将最后还在抵抗的宋军船只尽数绞杀!

    一艘艘火船在密集的箭雨中沉没,而更多的蒙古水师战船一步步溯流而上,并且趁着这个功夫从容的调整自家的阵型,争取将所有的火力一次性倾泻在最大的那两条楼船上。

    张世杰握着已经残破的栏杆,任由大风吹卷他的鬓发、吹卷他的披风,无数的将士正在船上奔走,床子弩、火球弩也正在竭尽全力的上弦。而身后或许是意识到即使逃跑也是痴心妄想,又或许直接受到了夏松强而有力的劫持,范文虎的座舰不得不调转方向,和夏松的战船一起快速向这边驶来。

    “统领,是否升旗?”一名将领急匆匆的赶过来,冲着那个迎风而站的背影说道。

    张世杰点了点头,无意间的看过去,对面楼船上那个白发老者就像是一尊恒久的雕像,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这位老相公,倒还真的是铮铮铁骨啊。

    “轰!”整个楼船突然之间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那是对面发射过来的火球弩击中船身的原因,而楼船上的士卒们也丝毫没有犹豫,刚刚上弦的箭矢一股脑的射向来势汹汹的蒙古水师战船。

    滚滚烟火笼罩在楼船之上,虽然火势并不大,但是因为在刚才的交锋中,战船之上木材多已沾水,燃烧起来自然是浓烟滚滚。而就在那烟雾中,一面代表着权威的旗帜缓缓升起,和张世杰的将旗并肩飞舞在狂风之中。

    两淮水师的大旗,情况危急,张世杰毫不犹豫的升起了象征着旗舰的水师大旗。

    与此同时,范文虎座舰上的旗帜缓缓降落。

    “救援旗舰!”另外的一艘楼船上鼓声高昂,那看上去瘦弱的老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发出了比那鼓声还要洪亮的声音!程元凤虽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臣,但是在这等危急时刻,也是有眼力看出张世杰的旗舰到底有着怎样的作用,旗舰在,士气在,煌煌大宋最强大的水师就还有一战之力!

    听闻监军命令,船上将士们毫不犹豫,直直驾驶着楼船斜刺里顶在张世杰座舰的前面,船舷一侧的弓弩一阵怒吼,无数的箭矢掠过涛声不断的水面,横扫前方嚣张的蒙古水师舰船。

    这一艘楼船的挺身而出,几乎吸引了蒙古战船所有的注意,密集的箭矢随后便毫不留情的尽数砸在程元凤座舰的前方后方,还有不少都是直直的命中,不但掀起冲天火光、滚滚浓烟,而且还在甲板上横扫一片,引得宋军士卒伤亡无数。

    夏松的战船已然赶到,但是本来船上箭矢就用的差不多了,更何况都是些中型楼船,火力远远赶不上大型楼船,所以几十条战船赶过来,也就只有范文虎的座舰能够提供些许帮助。

    看着前方同样损失不少,但是依然顽强冲锋的蒙古水师,张世杰冷冷一笑,就凭这些,便想击败我两淮水师,当真是痴心妄想!

    而似乎已经察觉到江上战场还是在胶着状态,阿术竟然匪夷所思的带领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的骑兵丢弃岸边的营寨,全军沿着江岸向北而去,骏马飞驰,片刻工夫就已经快离开两淮水师的视线了。

    回头看去,江岸上已经空空如也,张世杰、夏松和程元凤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时大叫一声不好!阿术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现在已经显而易见。

    声东击西,宁肯牺牲两支水师也要死死地拖住两淮水师,然后自家大部队便可以很是轻松的从上游乘坐先前征集的民船从容离开,甚至全身而退,而之前岸上的营寨,也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成功欺骗了所有的宋军将领,让他们以为阿术没有打算在其他地方以其他的方式渡过汉水。

    张世杰等人幡然悔悟,可是为时已晚,对面的董文炳水师和他们战了个旗鼓相当,自然没有轻而易举便摆脱开来的可能。

    一旦任由那阿术渡过汉水,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

    这阿术,倒还真的海一样的胆子,竟然敢兵行如此险招。

第五十六章 神兵天降(上)

    在楼船高高的船楼上,狂风吹卷着猎猎舞动的赤旗,也吹卷着每一个士卒的鬓发。无数的箭矢划破冰冷的江风,寻找血肉聚集的地方。熊熊的火焰伴随着滚滚冲天的浓烟,笼罩在这已经沉默了、安静了太久的沧浪之水上空。

    张世杰按剑而立,他的楼船和程元凤的楼船并肩作战,而范文虎所在的楼船则在两艘楼船的侧后方,横过船身,正好可以弥补两艘在前面充当肉盾的楼船火力顾及不到的地方。

    在楼船的缝隙了,十多条蒙冲飞速的顺流而下,虽然董文炳水师的箭矢不可以不说是密集如蝗,但是也阻挡不了这一条条战船无畏冲击的脚步。在蒙古水师还没有真正的建立起来之前,在张弘范、刘整等将星尚未荟萃之前,这茫茫汉水之上还有那沧沧大江之山,谁都不能够挑战两淮水师独一无二的至尊地位!

    这是一支血与火磨砺出来的劲旅,也是敢于以小搏大的精锐,纵观历史,南宋的水师真正打起仗来,只要不是主将无能,远远地要比陆师勇猛的多、顽强的多。

    虽然还有好几丈的距离,但是张世杰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对面船楼上那个悍不畏死的老夫子正在大声歌唱:“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

    “稼轩词,时时处处听起来,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张世杰忍不住喃喃感慨一声,估计真的要来形容此时的白浪翻滚、浓烟阵阵、战船交错的大战场景的话,就算是稼轩亲临,想必也难以描绘一二吧。心中想到这位同样是南归之人身份的儒将,张世杰总是会莫名的一阵感慨,自己若是能够和稼轩一样,就算是功名不就,也能够让后世读史的子孙们知道,自己胸膛里的血,是赤红的,就像那船头迎着风猎猎舞动的大旗一样,一样的赤红。

    汉水之上,大战正酣!

    细细密密冰凉的雨丝,不知道从何时已然自天而降,笼罩在火光冲天的江面上,而隔着那浓浓翻滚的烟尘和这像珠帘一般倒垂的雨幕,张世杰已经看不到江岸上还有蒙古骑兵的身影,只留下一座草草搭建的营寨,尽情地在那里嘲弄敌人的痴傻。

    若是能够将前方这支不得不露出底牌的董文炳水师一口吃掉的话,就算是你阿术成功逃跑了,又能如何?没有船只,我张世杰看你如何再一次渡过这沧浪之水!

    —————————————————————————————

    细细密密的雨丝在乡间小路上斜织着。

    毕竟是三千儿郎,若是走到官道上目标未免过于明显,而且官道虽然宽广,走向却是偏向西北,这样走的话即使是到达了江岸,也和百战都探索到的蒙古残兵所在的位置相距甚远。

    连绵的雨将乡间的阡陌小路弄的泥泞一片,将士们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埋头在泥泞中赶路,而叶应武和苏刘义,也在这稀稀拉拉拖了很长的队伍中。虽然他们两个一个是团练使,一个是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怎么算都是武将里面一等一的高官,但是这个时候谁都不摆官员的架子,马匹早就已经让给了百战都的斥候,用来替换几匹因为长途奔袭而疲惫了的战马。

    这么远的距离,对于上一次勉强算做高强度的锻炼还是大学军训的叶应武,无疑是一场煎熬,这时候叶应武方才后悔那几天里自己怎么就没有脚踏实地的跟着将士们训练,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自己这个主将先累倒在地,会对军心士气是怎样的打击。

    周围的田地都已经不知道废弃了多长时间,所以现在已经只能勉强分辨出田垅的形状,早就没有了当年水田旱田相交错、各种作物生机勃勃的景象。

    “任忠(苏刘溢的字)兄,你且看看,这周围的田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便已经废弃······”叶应武迈动脚步,激起泥星点点,覆盖在他的战靴上,战靴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光彩亮丽。

    听闻到叶应武说话时隐隐约约的喘息,苏刘义担心的看了看他:“远烈贤弟,且不说这些田地,贤弟体力,怕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吧,要不要在前面暂且休息片刻?”

    叶应武苦笑着摆了摆手:“都这等时候了,哪还有闲工夫停下来歇歇脚,但愿江铁不要让你我失望,速速把阿术所部的位置打探知道,否则这三千将士就这么盲目地向北追击,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

    苏刘义微一点头:“你还是不要多说话了,这时候节省下来一点儿体力算是一点吧。”

    叶应武点了点头,现在估计如果停下来脚步的话,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往前走了,无奈之下只能够将目光投向稀稀落落散布着无数艰难向前跋涉的将士的田野,虽然苏刘义至始至终都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但是叶应武心中已然有了定数,这些本来就处于两国边界的田野,估计是在忽必烈鄂州之战中被废弃的,当时滚滚如潮的蒙古铁骑就是沿着这个方向绕过襄阳直插鄂州,叶应武带着天武军驻扎过的兴**、奋战过的黄州麻城,都是蒙古大军曾经扫荡过的地方。

    无论双方将士如何浴血拼杀,免不了的总是会有无数的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风雨中皱着眉头,叶应武似乎将苏刘义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依旧自顾自的喃喃说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理循环,五千年华夏兴亡,竟也逃不过此间区区数语。”

    苏刘义虎躯一震,目光在叶应武身上缓缓的扫过,良久之后方才忍不住苦笑着说道:“贤弟,叶大贤弟,你不过是双十的男儿,为何把这世间的种种,看得如此透彻?人生此去,还有无数的春秋,你还打算怎么过下去?”

    这话中,虽然多数是对于叶应武的嘲笑,但是也难以掩饰其中浓浓的忧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果对于叶应武这个即便是两世为人也依旧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子来说,或许不过是偶尔蹦出来的一句感慨,但是对于苏刘义这种依然见识到世间种种纠葛,见识到百姓流离、难民蜂拥、国破家亡景象的人来说,却是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共鸣。

    千古兴亡,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两个人只是一味的埋头赶路。

    “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苏刘义连连摆手,似乎过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而这位三十四岁正当人生壮年的沙场勇将,本来已经渐渐迷乱了的目光再一次变的锋锐如刀,即使是叶应武这种已然经历过战阵的人无意间抬头看去,也会感觉发自心底的寒冷。

    或许这就是那能够将厉鬼吓退的血腥杀气吧。

    缓缓点头,但是没有了话题,疲惫和疼痛立刻就像影子一样附上身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冰凉的雨水滚落,不过是在脚下的泥坑里面掀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小小涟漪。

    叶应武死死咬住牙,虽然身上没有一点儿的伤口,但是渐渐蔓延全身的酸痛感就像是正在发作的慢性毒药,只要不停止步伐就难以治愈。他奶奶的,早知道穿越是一个这么难干的活,老子当年说什么也不答应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的,一头撞死在那扇门的门柱子上算了,还在这里受什么活罪!

    远处的青山沉睡在凄茫的细雨中,一匹快马沿着尚且还算是结实一点的乡间小道向这里赶过来,马上的士卒身穿宋军衣甲,背上令旗正是天武军百战都,不过这一人一马不知道在泥泞地里摔倒了几回,浑身上下就像是泥猴一样。

    “十万火急,使君何在?!”那名传令兵勒住战马,在风雨中怒声高喊,虽然发出的声音已然嘶哑,但是前方的将士们纷纷跳下田间小路,闪开一条任他纵马奔驰的道路。

    “使君便在后方,兄弟们在前方歇歇脚吧。”杨宝急忙忙的奉了叶应武的命令赶过来,听闻此语,无不是在咬着牙拼命赶路的将士们如蒙大赦,长长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就地坐倒在满是泥泞的田野上,早就不顾什么泥泞污浊了,这时候能够坐下便是老天爷的眷顾。

    那名传令兵微一点头,策马掠过零零散散的袍泽,叶应武和苏刘义的将旗就在不远处,因为沾了水而耷拉在旗杆上,没有了往日猎猎舞动的威风。传令兵晃了晃疲惫不堪的身躯,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索性便狠狠一闭眼,飞快的跃下马背,任由溅起的泥点打在自己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传令兵单膝跪地,说出的话语已经不过火一样熊熊燃烧着的大脑:

    “启禀两位将军,阿术大军启程北上,有蒙古水师大船接应,距离此处不足二里地。张统领的两淮水师被蒙古水师缠住,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脱身。某等不敢近前打探,故先来回报。”

    叶应武点了点头:“杨宝,且扶这位兄弟下去休息。”

    听到初出茅庐便处处料敌先机,最终一手造就麻城大捷的叶使君“兄弟”二字,那名传令兵眼眶中依然是有泪光闪现,自己不过是些微末功劳,又如何当得起叶使君这位少年英杰一句“兄弟”?

    看着被搀扶着走下去的那位传令兵,苏刘义轻轻感慨一句:“千军尽归心,当真是士气可用,虽然奔袭疲惫,但是只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也够阿术狠狠喝一壶的。不过阿术这一次也的确配得上他元帅之名,如果不是百战都卖命,恐怕你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而想必张统领现在也被他耍的团团转了。”

    “既然距离已经不远了,便暂歇休息片刻。”叶应武根本无力迎合苏刘义的感慨,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面,已经感受不出来到底是凉还是热,仿佛全身都已经融入到着丝丝缕缕的风雨里面了。

    —————————————————————————————

    夏松的战船一马当先,劈开波浪层层。

    这艘刚刚在和张荣实水师的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战船,根本来不及掩盖船舷上的缺口,只是匆匆忙忙的从其他参战较晚的楼船上补充了些许箭矢,便再一次一马当先带领着十多条战船穿越张世杰和程元凤座舰之间的缝隙,紧随在那些蒙冲战船之后,直扑董文炳水师。

    无论董文炳水师在如何养精蓄锐,也是初出茅庐、第一次上战场,董文炳更是一个和张世杰一样不折不扣的陆上将领,所以当两淮水师的战船顺着滚滚的汉水迎面直扑过来的时候,刚才还颇为嚣张的蒙古水师战船竟然不敢迎头交战。

    “哈哈哈,儿郎们,杀啊!”夏松手握染血的战刀傲立在船头,放声大笑。刚才一箭射倒了张荣实之后,夏松还曾经亲自率领着水师儿郎跳到张荣实的座舰上大开杀戒,所以这战刀上也是染满蒙古水师士卒的头颅之血。

    战船前方的床子弩和火球弩同时发射,董文炳知道的是夏松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方才射击,所为的便是将箭矢的威力扩大到极限,董文炳不知道的是,其实夏松手上能够使用的,也就只有这些箭矢了。在被文天祥狠狠搜刮了一通之后,又经历了和张荣实水师的一场大战,两淮水师的箭矢不告罄反倒是不可能的了。

    最后的箭矢卷挟着风的怒吼、浪的咆哮,在那细细密密的雨中肆虐在蒙古水师舰船的甲板上。零落的火光、盘旋的浓烟,和刚才张世杰座舰所经历的一致无二。

    “迎上前,退缩者力斩不饶!”狂风送来对面的声音,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跳出来的董文炳在怒吼,但是在这对方胆怯的声音中,夏松笑的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猖狂!

    “听见没有,他们怕了!”夏松冲着身边手握利刃、眉目怒张的将士们笑道,“既然如此,便再加一把火把,水鬼下水!”

    “遵令!”一名传令兵大喊一声,飞身敲响战鼓。

    鼓声激昂,迎着那风,迎着那雨!

    刚刚给予了张荣实水师最后一击的水鬼们,再翻身下水的最后一刻,看向前方战船的目光里,尽是浓浓的不屑。要让他们知道,敢于挑战两淮水师的,都只有一个去向,那就是十里黄泉路!

    浪花飞溅,水鬼们在江上呐喊着,甩开健壮的臂膀,激起更多的白色涟漪,片刻之后这些天生的水里游鱼、浪里白条就都没有了踪影。

    似乎发现了这边水鬼下水,对面的蒙古水师显然也有些准备,在一声声混乱的声音里,不少水鬼也跳下水去,但是人数远远没有两淮水师的水鬼多,至于水下作战的技巧,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他们,上!”夏松怒吼一声,楼船已经狠狠的顶在一艘蒙古水师战船上,这位两淮水师的副都统制毫不犹豫的挥动染血的战刀,第一个跳上对面战船,更多的士卒飞快的搭好板子,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紧随在主将之后,冲上战船。

    这艘比较靠前的战船显然首当其冲,受到了不少宋军箭矢的招呼,甲板上满是尸体、血流如注,大大小小的箭矢密集的扎在并不厚的船舱壁上,零零落落的七八名蒙古水师士卒显然已经吓破了胆,看到如狼似虎拥上来的宋军士卒,竟然不战反退。

    “哪里走!”夏松大吼一声,欺身而上,轻而易举的躲开迎面而来的砍刀,手中大刀自下而上,将当前的那名蒙古士卒的头颅愣生生的砍下,自家将军得了头彩,后面的将士们也不再犹豫,纷纷呐喊着冲了上去。

    而更多的战船不断地在一侧掠过,船舷上手持神臂弩而或是各种锋利兵刃的宋军将士严阵以待。

    “速战速决!”夏松从这已经没有了敌手的战船上跳回自己的座舰,随手一指紧跟其后的几名士卒,“你们几个,升旗!”

    一面象征着宋军的赤色旗帜在那艘战船上冉冉升起,那颜色仿佛是血染了一般的鲜艳,直迎着狂风和细雨。

第五十七章 神兵天降(下)

    细细密密的雨丝斜织在汉水之畔。

    万余蒙古骑兵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黑云,虽然每一名士卒都难以掩饰脸上深深的疲倦,但是无论是紧紧拥簇在阿术身边的百特尔和斯日波,还是远在不知何方的叶应武和苏刘义,都会毫无疑问的相信,只要阿术一声令下,这万余骑兵依然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所以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敌人碾成齑粉。

    从上游顺流而下有十多条大船,都是用来装运兵马的,船头上清一色的蒙古旗帜,而在大船的两侧,另有零零落落的七八艘蒙冲护航,上面象征着张荣实水师的“张”字大旗或是勉强在风中飘扬,或是因为湿透了,已经依附在旗杆上。

    那大船上两舷尚且站着些许人马,手中也都是端着强弓劲弩,但是只是从这些人紧张的神色和没有什么规律的阵型来看,不过是拿上来充充门面的陆上士卒,真正属于蒙古水师的,也就只有那七八条蒙冲战船了。想当初张荣实麾下水师全盛的时候,甚至能够在这汉水之上和南宋襄樊守军叫板,而现在十多年小心翼翼积攒的本钱,付之一炬,只留下这些小小的几乎只能够被碾压的战船,而且都已经破旧不堪,不是两淮水师一合之将。

    “元帅,船来了,还请元帅速速过这汉水,也不知道那董文炳能够支撑多长时间······”百特尔轻声说道,目光却不住的看向下游方向,虽然隔着几处江水曲折、青山隐隐,但是依然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弥漫在空中的黑烟,甚至能够听见随着风吹来的阵阵厮杀声。

    两淮水师今日在蒙古将士们面前展现出来其绝对的难以抗拒的实力,轻而易举的将同等数量战船的张荣实水师吞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以久战疲惫之师竟然还能够和战船数量更多而且船也更新的董文炳水师斗了个旗鼓相当。

    南蛮子水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次,倒是某打错了算盘,本来还想一举将那天武军、安吉军铲除,没有想到空折损了半数儿郎,却落得这么个狼狈北还的下场。究其根本,还是某没有考虑到后路的问题······”阿术看着越来越近的船只,闭上眼睛,任由细细密密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虽然还没有到英雄末路的地步,但是遭受此间挫折,对于阿术也是一个暂时难以接受的打击。

    斯日波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舔了舔嘴唇:“元帅,说实话,照俺看来,此次南来是小瞧了这帮子南蛮,没有想到这南蛮子竟然不当缩头乌龟了,这么堂堂正正的跟咱们干了一场。如果不是苍生天一时间庇护着他们,降了一场泼天的大雨,恐怕现在儿郎们已经饮马大江畔了!这叶应武、苏刘义还有那张世杰几个南蛮,看来都不是易与之辈,以后需要多加提防啊!”

    百特尔本来就受不了斯日波这种谨慎的脾气,再加上两人是阿术座下最受信任的大将,所以平日里的竞争也不少,暴脾气的百特尔听到斯日波絮絮叨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岂不是灭自家士气、长别人威风?自然忍不住便嚷嚷开来:“奶奶的,什么易与之辈不易于之辈的,如果不是元帅下令撤退,俺麾下这么多二郎冲过去,照样把那什么姓叶的、姓苏的大大小小的南蛮全都拿下,砍成七段也好八段也罢!怎么,莫不是你斯日波害怕了不成?!”

    阿术皱了皱眉,虽然百特尔此言不虚,但是他并没有考虑就算是将天武军和安吉军联合起来也不过四千多人的残部剿灭,这万余蒙古骑兵也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到时候就凭着久战疲惫、弹尽粮绝的五六千骑兵,又如何去攻克那些大大小小的城池?

    就在几人心中千万念头闪过的瞬间,大船已经靠岸,不过阿术并没有第一个走上船去,而是冲着斯日波挥了挥手,斯日波虽然很想和百特尔好好的将这件事情辩论清楚,但是见到阿术有意打断,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狠狠地瞪了百特尔一眼,便指挥部下登船去了。

    耳畔总算是安静了,阿术轻轻的吸了一口冰凉的江风,虽然隔着这么远,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江风里面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这一次其实不只是低估了安吉军和天武军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是低估了两淮水师的士气和雄厚的实力。当年在两淮战场上交锋的时候,双方毕竟是在平原上,能够将蒙古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所以宋军两淮防线的最高统帅李庭芝历来采取严守城池的战略,以至于两淮水师虽然出场的机会不少,但是多数都是用来远远地提供火力支援的。

    而近日汉水一战不同,两淮水师正面迎敌,而且是处于下游劣势,依然将张荣实水师抽的满地找牙。这也让身临战场的阿术,第一次意识到其实水师的存在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提供充足而凶猛的箭矢火力,也不是为了在江河之间转运兵力,而是有着更加主要的水面作战作用。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就可以在这南方水乡之间保证粮道的畅通甚至利用密集的水网将对手分割包围、逐次消灭。

    阿术终于明白,想要征服这个依靠着东南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的王朝,最后的一根稻草便是强大的水师。只是他心中不明白的是,以苏刘义、叶应武甚至站在他们身后间接指挥这场大战的叶梦鼎、江万里等人,难道就没有看出蕲、黄两州的得失,实际上远远没有蒙古一方认识到水师存在的意义重要吗?

    还是说,这些小狐狸和老狐狸们,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如果叶应武在这里的话,绝对会以气死人不偿命的口气回答这位已经深深陷入迷茫和彷徨中的征南元帅,因为过不了几个月,刘整北上献策、张弘范入职水师,蒙古一方终究会意识到水师的重要性,所以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蕲黄两州一旦失去,就等于在襄阳的侧后方安插了一根致命的钉子,也等于将天武军和两淮水师直接送到了阿术的虎口之中,这是南宋一方绝对不能允许的。

    “元帅。”旁边的百特尔轻轻呼喊了一声,阿术急忙从思考中转醒过来,万余将士已经有半数渡过了汉水,运送兵员的大船正在急匆匆的返回,剩下的这五千将士成半圆形将阿术紧紧地拥簇在最后方,而百特尔和斯日波两员大将都还没有渡过汉水。

    下游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淡了,这就意味着等会儿就可以见到这场水师大厮杀的胜利者,或许是张世杰和两淮水师,或许是董文炳和蒙古水师,其间的胜负,现在还是未知,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加快渡河的速度,否则一旦两淮水师战胜,只需要几艘楼船就可以将这些看上去是庞然大物,实际上根本没有装备床子弩等武器的大船全部击沉在这沧浪之水中。

    —————————————————————————————

    百战都的哨骑都已经收了回来,因为叶应武和苏刘义带领这三千将士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是赶到了距离阿术率兵渡江的地方不足一里的一座山丘下。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十多名侍卫趴在山丘之上,茂盛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蓑草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形。细密的雨已经遮挡不住视线,从这座山丘上往北,就只有一两座只能够暂且藏身的山坡了,再往北,就真的是一片原野和漫长的滩涂。

    一艘艘大船正在汉水上来往,不过隔着这么远依然可以看清楚蒙古骑兵半圆形的阵势,这表示着斯日波或者百特尔甚至是阿术本人依然还留在南岸。

    叶应武咬了咬牙,即使是这个时候冲过去,恐怕也就只能截杀到半数蒙古骑兵,所以叶应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看到叶应武将手伸向腰间的剑柄,苏刘义急忙按住他的肩膀:

    “贤弟且慢。”

    “嗯?”不但叶应武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就连一侧的杨宝和江铁等人都是一惊,他们想来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冲击的准备,所以现在苏刘义突然跳出来阻止,绝对吓了他们一跳。

    后面的江镐、王进两员小将也带着人摸了上来,麻城一战虽然让两人吸取了不少教训,总算是在这几乎将软肋闪出来的蒙古大军面前没有轻敌,但是如此机会却也怎么都不愿意放过,如果是章诚在这里,或许还会劝一劝叶应武不可冒进,但是陪在身边的是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上来也都是坚决请战的。

    “现在虽然蒙古鞑子仅剩下半数人,可这五千骑兵要是真的冲锋起来,能够将咱们这三千人吃的连渣都不剩,所以要等着他们开始上船,那时候必然是阵型混乱、士卒思归的时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或许战果会少,但是总比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强。”苏刘义轻声说道,话语当中很是恳切。

    叶应武一愣,心中大震,自己还是太嫩了,光想着如何上阵拼命杀敌,却没有想到就算是这三千将士冲出来是多么的令人震惊,蒙古骑兵依然占据这绝对的人数优势,而且他们的战力肯定要强于长途奔袭的宋军士卒,所以别说稳操胜券了,就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许都是一纸空谈。

    忍不住上上下下重新将苏刘义打量了一遍,只看得苏刘义浑身发毛,叶应武方才轻声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此言不虚啊!”

    已经听明白苏刘义是什么意思,刚才还准备请战的王进和江镐脸上一红,躲在树底下也不敢出声了。

    —————————————————————————————

    汉水之畔,实在拗不过斯日波和百特尔,阿术不得不第一个走上大船,而斯日波也被百特尔连推带挤得弄上船,斯日波刚想要回去,却发现前面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不少士卒马匹,哪还回得去?

    “这家伙,关键的时候竟然还来这一出······”斯日波喃喃说道,心中已经明白百特尔所为何意,可是现在也不能够回头了,只好一手按着刀一手扶着栏杆,紧紧护卫着阿术。

    阿术似乎没有看到两个人刚才发生的小小争执,安然依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雨中的沧浪之水随风卷起层层浪花,拍打在高高的船舷上,终究成为飞溅的水沫。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阿术重新又将目光投向南方,也不知道那个叶应武到底有没有胆量真的带领着他麾下的疲惫之兵追过来,反正自己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做好了突然有一支宋军杀到身前的准备,甚至当初在江岸上扎下来的那个营寨在迷惑张世杰的同时,也是为了预防叶应武奇兵杀出,将蒙古大军打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就在刚才,蒙古骑兵上船的时候摆出的都是标准的防御阵型,可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在那远岚之间看到宋军赤色的旗帜,按照正常的速度,就算不是兼程赶路也应该赶来了,想必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方向,又或许那些累的够呛的南蛮子根本没有北来。

    或许是我多虑罢了,难道真的被那叶应武给杀破了胆子,自从北撤这一路上竟然处处提防、处处小心,最后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无论是张世杰还是两淮水师的其他一众将领,都已经中了他调虎离山、虚虚实实的圈套,没有意外,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正常。

    突然间,阿术心中掠过不详的预感,这是历经一场又一场血腥大战之后自然而然的一种感觉。在天的那边仿佛有滚滚杀气,弥漫开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滚滚的江风而黯淡,反倒是浓烈了些许。

    难道只是错觉?

    这位蒙古的征南大元帅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刚才目光扫过的地方,刹那之间,阿术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层层山岚,在风雨中,已经不再平静,山坡上下,有无数的身影跳跃,赤旗飘摇,杀声震天!

    宋军,宋军的旗帜。

    “哐当!”阿术一直握在手里的佩刀,怦然掉落。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三千将士,在蒙古军最虚弱、近乎不设防的时候,像是神兵神将,自天边直杀向这漫漫滩涂!而在那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两千蒙古士卒,几乎就在宋军出现在山岚尽头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战死在这异国他乡的命运。

    片刻之后,蒙古将士们也都反应过来。

    “不好,速速北上!”斯日波嘶声高喊,“务必保护大帅安全!”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个人的荣誉,也顾不上南岸的儿郎部下,只要保住了大帅,一切还有机会!

    整个滩涂上,一片大乱,蒙古士卒看着越来越近的通往生的彼岸的船只,拼尽全力向前拥挤,没有人再想着跨上战马迎击那些有如神兵天降的宋军,那是魔鬼,那是地狱来的使者,那是苍生天惩罚他们的风雨雷电!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惩罚?!

    在蒙古士卒们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高举赤色旗帜、拼命呐喊着向这边冲过来的宋军,就像是在那防线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来了一拳,让这些草原上的勇士在滔滔汉水的面前心神俱碎!

    骑兵、步卒,区区三千五百名宋军,便将这依然注定的局势,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百特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淹没在乱军当中,那面象征着万夫长的旗帜,悄然折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面曾经象征着威严、象征着实力的旗帜上踩过,就像是踩一面已经被废弃了的破布。

    那几艘本来打算靠岸的大船竟然直接跟在阿术所在大船的后面匆匆北返,就算是斯日波在船上扯破了喉咙也难以使这些船只继续驶向南岸,而已经靠岸的几艘大船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上船,便匆匆的丢了踏板,也丢了那些南岸士卒们最后的生存希望。

    操控大船的都是汉家儿郎,自然也没有回头拼命抵抗的钢铁意志,在那如潮般涌来的宋军之前,他们崩溃的甚至比蒙古士卒还要快上三分。

    或许是福大命大,在乱军之中,本来就站在船边指挥麾下儿郎登船的百特尔被硬生生的挤到了大船的最里面,这时候他万夫长的身份已经难以让士卒们安静,当看到整条船上不过是零零落落站了不到一半人的时候,这位蒙古数一数二的勇士眼角泛出了晶莹的泪水。

    或许这是这位莽男儿第一次尝到泪水的滋味,拳头无奈的砸在船舱壁上,任由岸边的厮杀声割裂着自己的内心。

    叶应武,苏刘义,好谋划,好算计,这等阳谋,却让人在宋军面前只如待宰的羔羊一般,难以抗拒!

    该死的南蛮,天杀的南蛮,此仇不报,百特尔誓不为人!

    “轰轰轰!”火球弩发射的弩箭击打在水面上掀起的滔天的水柱最终还是阻止了那几艘还在犹豫的大船继续驶往南岸的行动,伤痕累累的两淮水师旗舰一马当先,出现在水天的尽头,虽然是逆流而上,但是顺着风和雨的方向,楼船、蒙冲、走舸,数十艘历经了战火洗礼的战船,拼命的冲击,冲击!

    汉水之上,百舟竞发,云帆漫漫。

    汉水之畔,三千宋军对着剩下的两千余名惊慌失措的蒙古士卒大开杀戒,因为等待登船的原因,不少士卒甚至没有来得及上马,就被一拥而上的宋军士卒乱刀砍成肉泥。

    刀光闪耀,杀声一片。

    区区三千五百宋军,却犹如神兵天降,一击之下竟有如此之威!

    汉水两岸,战鼓怒吼,千军激战,漫长的滩涂尽被血染。

    看着前方几乎没有多少斗志的蒙古士卒,王进狠狠挥动着手中的熟铜棍,任由点点的鲜血溅满棍身,这一战,打得痛快,这一战,打得惊天地,这一战,打得泣鬼神!

    如果说麻城大捷只能算是阿术的主动退让的话,那么这汉水之畔的围追堵截,便是堂而皇之地一场大胜。两千多蒙古士卒被残忍的抛弃,被愤怒的撕碎。

    “杀!”王进怒吼一声,挥动着熟铜棍大开大阖,有如自九天之上倾泻下来的滚滚江水,声势浩荡。

    而斜地里钻出来一把锋利的陌刀,挑开王进没有挡住的一名蒙古士卒砍过来的马刀,然后毫不留情的直接破开那名士卒的皮甲,刀尖钻入胸膛,激起鲜血无数。陌刀回收,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如此时刻,怎能让你王进独美?”

    “来来来,你我并肩,杀他娘的!”王进看都不看身后满脸鲜血但是笑的露出一口白牙的江镐,却也是爽朗的放声大笑。无数的宋军士卒仿佛忘记了身体的疲惫,挥动着手中的刀,收割着前方每一条性命,飞溅的鲜血洒满衣甲,洒满大地。

    痛快,痛快!

    男儿生逢此时,安能不痛快!

    “杀!”叶应武和苏刘义已经带着亲卫冲了进来。

    “杀!”陆陆续续还有更多的宋军士卒高高举起雪亮的战刀,向着这近乎一边倒的战场冲击。

    更多的赤旗,在那扑面而来的风中猎猎舞动,像是燎原的火焰,将这一切的枷锁全部燃烧,全部燃烧!

    风,还未止;雨,还未停。

    战马嘶鸣,刀光闪烁,脚步铿锵!

    那滔滔汉水,东流不止;那四方山岚,更显青葱!

    —————————————————————————————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中旬,阿术掠蕲、黄两州。兴**团练使、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携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克强敌于麻城之野,天降大雨,助我王师,贼寇肝胆俱裂,不敌而北。后两淮都统张世杰统水师之菁华,两度却敌于汉水以阻归途,而应武、刘义统精兵三千,百里驱驰,神兵天降,于汉水之畔大破敌寇,阿术统残军惶惶如丧家之犬,虽保得性命,不复来时之勇。

    史称,黄麻之战。

第五十八章 天下无闲棋

    和风细雨,笼罩在麻城之上。

    古老的城垣沉睡在风雨中,城下的营寨甚至都没有修补,城上城下几乎看不到多少来来往往的士卒。

    “一场雨,下的也好,倒是冲散了那烟尘,祭奠了那忠魂。”陆秀夫坐在城楼低矮的屋檐下,轻声说道。

    麻城之下那万余蒙古士卒的尸体可是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掀起的滚滚烟雾和焦臭的气息让没有上过战场的地方乡兵不少都忍不住大吐特吐,就算是浴血厮杀下来的各部伤员们,也都没有胃口吃东西了。偏偏老天爷就像是什么事情都眷顾宋军一样,前脚烧完尸体,后脚便有一场雨降下来,把这一切的难题都解决掉了。

    只是让人担忧的是,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的那三千精锐,会不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而且绵延了很久的雨而最终怏怏返回?

    “啪!”文天祥将棋子落在棋盘上,纵观棋局,文天祥已经隐隐约约有困住陆秀夫那一条大龙的趋势:“君实兄心中真正在担忧什么,余也算是清楚一二的,只是这时候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了,我等在如何也不过是那局外之人,还不如安心下好这一盘棋。”

    “这一次,想来是余输了。”陆秀夫苦笑一声,随意的落了一个子,自家的那条大龙无论如何是救不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在其他方向上能不能有奇迹般的突破了,“可能余现在的心境,和前方厮杀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总想在乌云深处寻找到一丝照耀自己的光芒罢了。”

    “君实兄所想的要,怕不止只是一丝一缕的光芒吧?”文天祥会意的笑了笑,只是用手捻着棋子不落,“这大宋的半边天,笼罩在乌云里的日子,未免太长了些,官家圣人的光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一次照在那大河南北。”

    话音未落,文天祥已经落子,依旧是攻势咄咄逼人。

    陆秀夫苦涩一笑,眉头皱得更紧了:“宋瑞兄倒是好大的抱负,在这麻城上下,你我也算是身临其境了,鞑子如何,这大宋又如何,难道宋瑞兄还看不明白?除非是有一个真的力能挽天的天才般的人物,又到何处去奢求这照亮山河万里的光芒?能保住这江山半壁,已然是不错的了。”

    “啪!”陆秀夫的棋子毫无疑问的采取了守势,像是想要冲破那樊笼却总是无计可施的困兽。麻城一战,本来就是淮上劲旅的安吉军、江南西路拼劲老底组建的天武军携手奋战,方才勉强逼退了阿术,可那北国方圆千万里,有何止一个阿术?

    文天祥凝眸看着两人身前的棋局,风吹卷这冰凉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不过这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白衣文士却是纹丝不动。棋局之上一攻一守,进攻一方自然是咄咄逼人,防守一方却也是寸土不让,不过按照这么个局势发展下去,防守一方必然因为棋盘空间不足难以回旋,最终落得个惨败的下场。

    难道,这就是以后大宋的命运吗?这天下,就真的如同这棋局一般?自己满腔的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为这个华夏衣冠殉葬吗?

    就当文天祥思考的时候,章诚、马廷佑和郭昶三个留守在后方的天武军大将快步走上城墙,即使是稳重如章诚之辈,也已经双手颤抖,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看到三人快步前来,陆秀夫和文天祥一愣,也顾不上前方暂时陷入胶着的棋局,站起身来。

    章诚难得的裂开嘴,放声笑道:“两位哥哥,汉水之畔,一场大胜!阿术败逃,两千多鞑子授首,蒙古水师全军覆没!我军伤亡,微乎其微,微乎其微!”

    文天祥和陆秀夫诧异的对视一眼,旋即喜悦的神情浮上脸庞!

    而城墙之上,听闻此语的士卒们,再一次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这一仗,打得气势!”文天祥同样是爽朗大笑,“苏将军、张都统、叶使君,打出了咱们煌煌炎宋的气势,让那帮子鞑虏也知道,咱们大宋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陆秀夫也是笑着拍了拍棋桌,自顾自的伸出双手将那已经成为定局的棋局直接打乱,颗颗粒粒的黑白棋子从桌子上滚落,洒满一地,可是谁都没有在意那些。陆秀夫近乎痴狂看着屋檐外的风风雨雨和青色的山峦,喃喃说道:

    “这天下和这棋局,天壤之别!”

    文天祥回头看了看如痴如醉的至交好友,同样也是舒心的笑道:“这光芒,也不只是一丝一缕,终究会成为最灿烂的太阳。”

    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章诚三人自然是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马廷鸾轻轻咳嗽一声,方才说道:“两位哥哥,这战报已经遣人飞马送往各地,之后怎么行动布置,还请两位哥哥定夺。”

    “送便送,这一次倒让那朝中的贾相公头疼去吧,看看他到底是给个什么封赏!”文天祥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开怀过了,如果说在兴**的时候,叶应武的言行举止只是再告诉他这位在沙漠中孤独跋涉了太久的旅人前方有绿洲的话,现在绿洲就已经在前方,出现在前方!

    听闻此语,章诚等人哪还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纷纷大笑起来。

    这一次,朝中的那几位相公,可有的愁了!

    —————————————————————————————

    兴**,叶府。

    黄州麻城直到汉水一带尽是阴雨连绵,不过这兴**府治所在的永兴县,却是阳光灿烂。

    农历的五月已经是暑气来临的时候,不过因为这府中通有活水,水榭亭台、树林掩映,便犹如那苏州园林一般,再加上有徐徐清风吹来,所以并不算怎么闷热。

    罗幕轻纱,阻隔了九曲长廊和湖中小亭的通路,这叶府现在的名符其实的大丫鬟铃铛带着几个婆子守在轻纱之外,丝毫不敢松懈。而几名家丁婢女打扮的随从,也是侍立在更远的长廊拐角处,衣服上的标识却并不是“叶”字,而是绣这一个“张”字,还有几人衣服上却是绣着“陆”字。

    罗幕之后,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绮琴倚着柱子,芊芊素手轻轻拈着一枚棋子,秀眉微蹙。而在这临安花魁的对面,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瞪着剪水秋眸细细端详着黑白两棋绞杀的如火如荼的棋盘。

    如果说醉春风里的三丈软红让绮琴在素雅端庄之外总是带着丝丝缕缕引人入胜的烟火气息的话,那么她对面的这小娘子,却是真真正正的犹如那空谷的幽兰一样,纯洁的没有丝毫污秽,仿佛世事的艰难还没有在她娇弱的心灵上刻下痕迹。

    楚州陆氏,也算得上是豪门望族,怕也是那山山水水方才能生养的出来如此佳人吧?绮琴暗暗想着,手中的棋子却总是迟疑不落,这几日两人对弈,自家总是心事不宁,本来高超的棋艺竟也发挥不出来四五成,所以总总落于下风,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自家良人远在前线浴血厮杀,怎能让人放的下心来?

    而在两人的一侧,一位已是中年的妇人正专心致志的绣着手帕,正是叶家长女、叶应武还没有见过的大姐,更是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的正妻,这张家娘子也算是继承了叶梦鼎的铁骨铮铮,之后跟着张世杰转战四方也没有抱怨过,堪称贤妻良母之典范,崖山十万亡魂当中,却也少不了这一缕芳踪。

    “呀!”就当绮琴无意间看向张家娘子的时候,张家娘子却也是被针扎了手,瞬间的刺痛让这位本来刺绣手艺高超的女子再一次尝到了这痛苦滋味,自然忍不住惊呼起来。

    “姐姐,可有大碍?”绮琴急忙站起身来,虽然两个人年龄上也算是差着二十多岁,可是却是平辈之人,要真的论功劳,也只能说是叶梦鼎老人家能干了。

    张家娘子摆了摆手,眉目之间却难以掩饰淡淡的忧愁和相思,不过还是勉强笑道:“年年打雁,这一次倒是让雁啄了眼了,不用管我,你们继续下棋便可。”

    反倒是那涉世不深的陆家小娘子握着棋子,笑着说道:“照我看来,叶家姐姐这些天来总是输棋,张家大姐也让那针扎了手,想必两位姐姐是因为心中有所挂念吧。”

    张家娘子和绮琴都是脸上一红,被人这么说中了心事,虽然都是女子,却也羞赧万分。张家娘子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这话说的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昨日文家娘子在这里的时候,不也是神不守舍的,在座的也就是你这个小妮子没心没肺,你家兄长在前线不是生死,你却在这里不管不顾。”

    陆家小娘子吐了吐香舌:“我家兄长和文家娘子的那位良人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文官,躲在城里不出来就算鞑子再怎么厉害也破不了那城墙,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文家娘子在这里,且不看她和你好好算这笔账?”张家娘子伸出手指指了指陆家小娘子,“江南的山水钟灵毓秀,育出来你这等人小鬼大的小妮子,陆家辗转楚州、镇江,三代人传下来,却总也改不了你家祖上放翁公的执拗傲气,偏偏你这妮子没有这性格,当真是奇也怪哉。只是不知道,如此古怪精灵的丫头,到时候又要有哪位英雄好汉、书生俊才才能够消受得起。”

    “大姐又笑我!”陆家小娘子却是不依,离了凳子便要扑上来,“那边让大姐看看,说什么也不能坠了先祖的威名。”

    “陆家世代文官,何来的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绮琴忍不住插了一句,便掩唇轻笑。和张家娘子相比,绮琴和陆家小娘子的年岁差的更少,所以调笑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陆家小娘子娇靥更红了,像是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看看两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姊姊,无奈人家人多势众,而且都是一副牙尖嘴利的好口才,说什么也是敌不过的,所以只能跺跺脚又垂头丧气的坐回去了。

    见到她安静了,张家娘子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在回忆那些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青春和美好。而绮琴则眨了眨星眸,只是看着远方的树木院墙,心中想必早就飞到那百里之外的那个涛声依旧、杀声震天的地方去了。

    亭子中又安静了下来,陆家小娘子不敢再招惹这两位姐姐,只能细心的打量眼前的棋局,伸出手指忍不住比比划划。

    脚步声突兀的响起,亭子中的三人都是一惊,她们已经习惯了自家的仆人那刻意放轻的脚步,所以骤然听到如此脚步声,自然是心中慌乱,张家娘子旋即说道:

    “来的,想必也就只有谢大人了。”

    绮琴缓缓点头,整个兴**男子中,也就只有谢枋得能够有资格进入这叶家的后院,谢枋得突然出现,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前方的胜负已然知晓。

    看着两位姐姐都是忍不住轻轻吸着凉气,陆家小娘子反倒是第一个忍不住站起来,毕竟这也关乎着自家兄长的性命,关乎着自家手足的生死,更何况兄长本来就疼爱自己,否则自己也不会不远千里赶过来探望他。如果说刚才还是因为兄长是文官等等怪异的借口而心神安宁的话,现在也早就忍不住心乱如麻了。

    张家娘子勉强笑道:“有人这就已经暴露了。”

    可是绮琴和陆家小娘子却是没有那心情再说什么了。

    隔着罗幕轻纱,传来谢枋得稳重的声音:“见过几位娘子。”

    这谢枋得倒也端的是铁一般的心境,无论是胜是败,都应该在他的只言片语之中便可以体现出来,可是他现在的话音却是依旧如常的稳重,由此可见此人也是非同常人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叶应武和文天祥到底是花了多大心思,方才把这么一个少有的英才拉拢到身边,甚至委以留守大后方心腹的重任。

    “劳烦谢大人了,请说来听听吧。”张家娘子毕竟历经过多次这种生死离别的考验了,所以还算是镇定如常。按理说以张家娘子的身份地位,即使是谢枋得见到了也应该恭敬行礼的,所以这她话语当中一句“谢大人”,对于谢枋得也是颇为尊敬。

    谢枋得心中一暖,再也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几位娘子可要听好了,叶使君率领天武军和苏指挥使的安吉军在麻城之下一战逼退鞑子元帅阿术,后来叶使君又率领着三千精锐兼程北上,和张都统率领的两淮水师两相夹击,汉水之畔,又是大捷!使君、都统还有陆司马,具是毫发未损,等待圣旨颁发,论功行赏之后,不日便可平安归来。”

    话音已落,却是一片平静。

    “啪!”绮琴一直捻在手中迟迟未落的棋子终究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了地上。陆家小娘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发现这位美若天仙的姊姊俏脸上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平安回来就好。”张家娘子身体晃了晃,上前一步搂住绮琴微微颤抖的香肩,“平安回来就好。”

    而在罗幕轻纱之外的谢枋得,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总算是打完了,这一劫,总算是平平安安的挺了过来,可是以后的劫难,还有层层无数。

    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那边走下去,无从他选。

    这天下的棋盘之上,黑白棋子在无声的进退之间,已然有了另外一番格局,这一切,都是忠骨无数方才铸就的,可这天下,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棋子?

    从今往后,想必也是寸土必争了。从今往后,这天下棋局之上,恐怕也难以再找出一枚闲子了,身在其中,已经不允许他静观其变。既然在这个时代,那边竭尽全力好了。

第五十九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江南西路府治所在,隆兴府。

    大堂之上,叶梦鼎、江万里、王爚、章鉴,四人静静地坐在堂上。在王爚一侧的桌子上,报捷的书信已经摊开,不知道被四个人看了几遍。按理说江万里是南康军知军,而叶梦鼎也身兼饶州知州,两人本不应该在这隆兴府,可是此次事关重大,已是牵扯到整个朝堂主战派的进退甚至大宋的国运,又怎能不让这些老家伙们汇聚一堂?

    而更为奇特的是,明明在四人中职位最低的江万里却也被众人推举到了上座,因为这都是在官场上相互扶持着这么多年走下来的老爷子了,本来就不怎么在乎之间的位次,而且都也知道江万里之所以从堂堂朝堂宰执被贬南康军,也是因为代替在座的另外几人承受了皇帝和贾似道的大部分怒火所致,实际上以江万里的学识才干,在四人中绝对是第一的,更是江万里一党的灵魂支柱,所以另外三人更不会让他坐在首座之外的其他地方了。

    淡淡的扫了周围三人一眼,章鉴倒是最为淡然,似乎他儿子很好的遗传了他这个特点:“既然想笑,那边笑吧,如此喜事,安能不笑!”

    叶梦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看,都看看,他章公秉(章鉴,字公秉)竟也有生闷气的一天!照我看来,想必是因为他那宝贝儿子没有留守后方没有摊上汉水一战,结果愣是错过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怎能不生气?”

    江万里和王爚相视一笑,而章鉴则翻了翻白眼,显然不想跟叶梦鼎这个的确可以说是意气风发的老家伙斗气。实在忍不住了,江万里开口笑道:“这一次倒是让镇之家的衙内拔了头筹,如此一件泼天也似的功劳,以后想必这仕途也是光明康庄了。要不是这叶家侄子争气,咱们这几个老家伙恐怕现在还在为自己子侄的出路犯愁呢!”

    “言之有理啊。”王爚笑的同样也是合不拢嘴,他家二郎一根熟铜棍在三军之前杀的天地变色、血染征袍,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这样再加上在文官一途上也算是有些光彩的自家大郎,王家这一次倒可以说是文曲星、武曲星齐至了,如何不喜?

    章鉴懒得跟着两个老家伙斗气,自家儿子是什么个脾气自己也是清楚万分,叶应武和苏刘义铤而走险引三千精锐北上奔袭,自家儿子留守后方也算是用对了人才,原来还真的没有看出,这些当日里也不过是在临安花街上横行霸道甚至欺男霸女的纨绔衙内们,竟也有今天杀的鞑子破胆的成就。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叶家二郎识人得体,敢于放手,而且能文能武、满腹才华,在这摇摇欲坠的大宋也算得上是不世出的人杰了,若不是有他一直主持大局,恐怕也没有今日令人如此顺心如意的局面。

    感受到江万里、王爚和章鉴三个在官场上难得的臭味相投,啊不,志趣相投的老伙计不约而同投过来的感激和羡慕的目光,叶梦鼎轻轻咳嗽两声:“这一次倒是让犬子出了些许风头,不过诸公有没有想过,朝中那几人对于此事又会是如何态度?要知道最后的封赏还是要靠着他们的决定的······”

    王爚撇了撇嘴:“想来那几个家伙在这等关头也不会闹出什么捅破天的幺蛾子,否则又如何去堵那天下悠悠之口?只是还有两点担忧,一来虽然苏将军主动撤退是为了不让天武军以及后续援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以说是非大仁大勇之士不可为之,但是难免朝中那几人会抓住这个破绽大做文章,二来任谁都知道那范文虎是临阵脱逃,可是要是朝中那位贾相公真的想要保住他的话,却找个借口说是范文虎已然识破了阿术布下的陷阱,所为的乃是追击阿术残兵,而张都统则是为了一己之贪念弃大局于不顾,那样的话范文虎想必便可以轻而易举的逃过这一劫,而张都统却难逃此责······”

    “竖子匹夫,安敢!!”江万里狠狠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来,须发尽张,眼眸炯炯有神,已然动了真怒。

    “有何不敢?”章鉴苦笑一声,显然已经对于贾似道这个朝堂上的生死对手了解的很是透彻,“如此行事,尚且算是好的,难道岳武穆如何,辛稼轩如何,诸位还不知道么?这贾相公对外甚是软弱,对内确实强硬得很,如果不是官家尚还有一丝圣明所在,一直努力庇护着你我这几副残躯,恐怕那风波亭上,又多了几缕冤魂,那朝堂之上,又空有几句‘莫须有’吧!”

    “也罢,且先走先看吧。”叶梦鼎轻声说道,“到时候你我占据道义高处,登高一呼,又怎怕无人响应?毕竟这时候,比之高宗秦桧所在的时代,要好一些罢了。”

    听到叶梦鼎已经隐隐约约的表达了对于本朝高宗的批评指责,另外三人都是轻轻皱眉,不过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大宋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想当初元丰、元祐党争激烈的时候,大臣生气了吐沫星子都能喷到皇帝脸上的,现在不过是隐晦的指责了一下高宗的过错,只要不被有心人多加利用,却也算不上什么。

    还在气头上的江万里忍不住轻轻哼了两声,也不知道这个年事已高的老爷子到底还在为什么生气。

    “无论如何,不日大军便将凯旋,说什么也不能愣了这些为官家和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好汉。”王爚急忙开口打破这议事堂内有些尴尬的气氛,几个老家伙们都是知心知底的,知道也不过只是一时的气恼,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打起百倍精神和朝中奸佞们周旋到底的。现在这江南西路上上下下已经满是江万里一党的门生故友,贾似道要想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动土,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的。

    更何况如果他要是动了张世杰尚且不说,若是动了苏刘义,实则是铤而走险的举动,到时候一来可能会使主战派中较为温和的江万里一党和更为锐意进取的李庭芝淮南幕府反目为仇,二来也可能引火烧身,让这本来不怎么相互待见的两个主战派别同气连枝一起打压贾似道,要知道贾似道的亲信将领吕家兄弟统帅的大军毕竟在襄樊,要是双方真的撕破脸皮,还是李庭芝的淮南大军来的快。

    “嗯,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几个小家伙们寒了心啊。”章鉴本来就是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几人在议事堂上生个闷气什么的一般也是章鉴跳出来打圆场、和稀泥,一般生气的人也会卖这个老友几分面子,现在难得的平日里总是直肠子的王爚第一个跳了出来引开话题,章鉴又怎么能够甘居人后?

    一直生着闷气的江万里愁容稍解,淡淡的说道:“如此功劳,可当衣锦还乡,不能怠慢了。”

    —————————————————————————————

    大宋行在,临安。

    葛岭,贾似道府邸,世称“后乐园”。

    这贾似道府邸在临安也是一等一的存在,当年理宗圣人钦赐的豪门旺宅,其间山水园林、亭台楼阁、九曲长廊的风致,恐怕就是那临安皇宫在这之前也是稍逊一筹,更不要说其他官员的府宅了,若是要和那江万里、叶梦鼎的家宅相比,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真是天壤云泥之别。怕是找遍苏杭,也找不出来如此人间仙境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天下之大,美妙悦耳的名字多不胜数,偏偏理宗皇帝就看中了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这座自己最依仗的大臣的府邸命名为“后乐园”,如此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却被这一对儿昏君奸相滥用如斯,安能使天下正直才子豪杰从心?如此行事,却也不知是谁的不幸。

    笛声、琴声、歌声,声声不绝,在这层林掩映的舞榭歌台之间回响,如果是门外汉初次来此,恐怕还真的以为是人间仙境的歌声吧。而那三五步便有的华衫丽服的俏丽婢女和锦衣小帽的健壮仆人,恐怕就算是宫禁之中也难得见如此场景。

    仆人都已经是如此打扮,更不要说管家了。贾府的管家更是一身锦衣貂裘,腰间还像模像样的悬着一方玉佩,往门口一站,绝对不是正常官宦人家里常见的毕恭毕敬的架势,而是趾高气昂恨不得鼻孔朝天,仿佛这天下皇帝老大、自家相公老二,自己便是那老三了。

    不过这一次匆匆赶来的贵客对此却也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毫不犹豫的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方金锭,也不知道两人使了个什么熟练的手法,片刻之后那管家衣袖里面金光一闪,已然将那一方金锭收了进去,也知道来的这位贵客是自家主人难得的忠实同僚,所以管家也不敢真的为难,刚才还趾高气昂和当日里横行临安的叶二衙内有的一拼的架势立刻收了起来,变得比正常的管家还要谦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主人就需要来的贵客办什么大事,所以即使是来访的贵客不给见面礼,管家实际上也不敢怎么托大。

    “留大人请了,另外几位大人已经等候有些时候了。”管家轻轻咳嗽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听到他的咳嗽声,不但一直紧闭着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前门后站成一排随时准备将捣乱者撕成碎片的家将悍仆也都毕恭毕敬的让开道路。

    那留大人正是贾似道的心腹留梦炎,此人虽然颇有才华,但是奈何心术不正,一味追求功名利禄,而且胆小怕事,蒙古大军兵临城下,此人自然而然的膝盖一软降了鞑子,之后也没少撺掇着蒙古将领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搜刮民脂民膏、鱼肉乡里百姓更是一位少有的“天才”,后人同乡曾咬牙切齿的说道:“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而直到明代,凡留氏子孙参加科举,应先证明自己和留梦炎没有血缘亲属关系,否则任你是学富五车也是无路可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留梦炎还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期,而且轻而易举的报上了贾似道的粗腿,和吕家兄弟尚还有几分正气,站在贾似道这边也是为了家族利益和报答当日赏识恩情不同,留梦炎和贾似道这两人当真算得上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毕竟是在官场上摸滚打爬过的,而且还是天性小心谨慎、善于察言观色,所以两侧长廊水榭里虽然站着美貌侍女无数,那留梦炎却也目不斜视,仿佛这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根本不存在一般,只是跟着管家的脚步埋头向前赶路。

    贾府大自然也有大的坏处,就是想要到贾似道常处的暖阁亭台,需要走很长一段距离,不过留梦炎也算是这府中的常客了,所以因没有像正常人那样东张西望、震惊万分,片刻功夫便已经赶到了贾似道的暖阁。丝丝缕缕柔媚的歌声已经隔着珠帘罗幕传来,直直的让人的骨头仿佛都能酥了一般。

    还是贾相公会享受啊。留梦炎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不过旋即又在心中下定决心,自己此生也要将这贾府里面奢华的场面一一享受,也去尝尝那人上人到底是什么个滋味。

    不过现在还有一等一重要的大事,但愿自己这么贸然的进去将这种相公绝对不愿意听的事情说出来,不会引起相公的反感。想来还是那江南西路的那几个老家伙不安生,他们的那几个小兔崽子更是不安分守己,竟然捅出这么个大篓子来,这一次怕是要让相公难做人了。

    轻轻吸了一口气,留梦炎还是伸出手来掀开那珠帘罗幕。

    里面果然已经是宾客齐至,而留梦炎抬头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高坐于正前方家主之位的贾似道,贾似道虽然是历史上有名的忠奸难辨的权相,但是却也是相貌堂堂,堪登大雅,由此想来他那同胞姐姐想必也是一位绝色佳人,否则也不会专宠先帝后宫多年。

    不过此时的贾似道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颊通红,左手边搂着一个美艳的妇人,那妇人身上穿的也颇为单薄,在贾似道的臂弯里面笑得花枝乱颤,她身上不整的衣衫却分明是宫中的服饰,不知道是哪位皇帝赐给贾似道的宫女,而右手边搂着的,竟赫然是一个美貌不输于那宫女的尼姑,手里正捧着一杯酒,堪堪正要递到贾似道的嘴边,想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依然做惯了,所以留梦炎走进来那尼姑也没有什么羞涩的表情,只是一心一意的服侍着贾似道。

    作为这“后乐园”的常客,留梦炎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径直走到唯一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而这个将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的奸佞自然而然的用眼角的余光很快扫过在座的权贵们,当看到几个新晋的年轻人看着贾似道如此荒淫脸上的诧异和钦佩神色时,留梦炎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抿了口那尼姑送来的美酒,贾似道砸吧砸吧嘴:“这二十年的状元红,现在品来到是上好。诸位既然都已经来了,便不妨尝尝。”

    坐在贾似道左右两手侧的正是他府中最被信任的两位幕僚,廖莹中和翁应龙。虽然这两人看上去不过只是贾似道比较宠信的门客幕僚,但是在座的这么多达官贵人却没有谁敢轻视这两个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的年轻人,要知道在这临安城就连葛岭贾府的管家上街都是可以横着走的,更不要说这犹如贾似道左臂右膀的年轻人了,更何况在做的都是像留梦炎这种溜须拍马水平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所以在座的诸人对于这么两个没有官职再身、寂寂无闻的年轻后生,非但没有嫉妒轻视,反而时时刻刻准备狠狠地拍一拍马屁。

    纵观历史,这两人倒也没有亏待贾似道对他们的信任和倚重,度宗不临朝,如山一样的奏章贾似道自然也没有兴趣替皇帝批改,所以最终还是依靠着他们两个维持着大宋江山最后的时光。

    除了留梦炎心事重重之外,其他人都是兴高采烈,毕竟能够被贾似道请到这天下第一的府邸当中饮宴,绝对是不知道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祖坟上冒出的大青烟。

    贾似道一手提拔的心腹贾余庆第一个端起酒杯,毕恭毕敬的冲着贾似道一拱手,算是谢过贾似道赐酒的恩德,一饮而尽,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紧跟着这个将贾似道的心思把玩到极致的人物喝净杯中酒。

    “小人贾余庆能够位列此间席位,”贾余庆看着众人都已经喝完,当即跳出来笑着说道,目光还一直在桌前精致的菜肴美酒和身边侍酒的美姬上扫来扫去,“更有如此美酒、如此佳人,实乃此生之幸事,小人能有如此之成就,乃是恩公所赐,小人报效恩公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恩公但又吩咐,小人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几句话虽然空洞的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正在兴头上的贾似道听起来却是心中暖暖的好不舒服,当下便笑着连连点头:“善夫(贾余庆的字)有心了,这份情谊老夫说什么也会放在心上。如此美酒、如此佳人,善夫且好好享受吧。”

    “恩公如此待小人,真乃折杀小人也!”贾余庆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其他的人看到这家伙就凭着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的讨了贾似道的欢心,心中暗暗咋舌的同时,又自然而然的责怪自己怎么没有如此精明细致的心思。

    贾似道挥了挥手,让贾余庆退下,目光在席中扫过,眉头却是一皱:“汉辅,今日在座宾客尽欢,为何独由你愁眉不展?难道是嫌老夫待客不周?还是因为这二十年陈酿不对你的胃口?”

    留梦炎本来就在出神,不知道怎么才能在这喜气洋洋的宴会上说出那令人沮丧的消息,现在被贾似道这么一说,更兼无数的目光如同刀剑一样投向自己,似乎只要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便准备落井下石,无奈之下留梦炎只能咬了咬牙站起来,苦笑着说道:

    “启禀恩公,下官哪有这等包天的胆子,只是刚刚接到襄樊前线的消息,下官正在心中思考忖度,所以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所以还望恩公恕罪。”

    在座众人都是一怔,旋即把目光都移到贾似道身上,襄樊前线主战场上并无战事,只是那阿术不怎么安生,带了两万骑兵抢掠蕲、黄两州,就算是失败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有本事在这汉水之南占着地方不走?

    “此事真有?”贾似道狐疑的看了左右手两个心腹幕僚一眼,。廖莹中无奈点了点头:“启禀恩公,确有此事,只是消息是刚刚送到的,因为宴会临近,所以小生二人都未来得及拆看。”

    点了点头,贾似道淡淡说道:“也罢,看与不看,也不过那般情况,只是不知道蕲黄两州折损了多少人马,损失了多少钱粮?那阿术有没有退兵的打算?”

    看贾似道已经断定了区区安吉军和天武军是战胜不了阿术的两万铁骑的,下面的宾客们纷纷叹了一口气,贾余庆不愧是这大宋溜须拍马数得上的人物,当下里又是一个跳了出来:

    “启禀恩相,这一次叶应武、苏刘义丧师辱国,难逃其责,张世杰坐拥水师在侧,不思进取督战,同样应该责罚,想来那王爚、叶梦鼎之辈所举荐的尽是这等······”

    留梦炎脸上的笑容更苦涩了,当下里不得不打断贾余庆:“贾大人,且等等。”

    贾余庆却拿肯放过如此机会:“难不成你留大人还想要维护这等无能的庸将庸臣吗?照本官看来,都应该削去职务,贬为庶人!”

    翻了翻白眼,留梦炎冷声笑道:“贾大人,且不要不分是非曲直!本官还未说完,那蕲黄两州前线,传来的却是我军大捷!斩首万余,连克两阵,阿术仓皇败退,蒙古水师全军覆没于汉水之上!而天武军、安吉军总共损失不过四五千人,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大捷!”

    留梦炎话音未落,整个大堂已经是鸦雀无声。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贾余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其他的宾客也是瞠目结舌,没有想到竟然是如此战果,难道那尚且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叶应武,真的像传说中一眼,是不世出的文武天才?

    “郭怀,范文虎,尽是废物!老夫要他们何用?!”贾似道怒吼一声,一把抓起桌子上酒杯,狠狠地掷在地上!酒杯碎成了几片,掉落到贾余庆的脚底下,吓得这个刚才“口出狂言”的奸佞直直的跪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言语。

    看着贾似道不出意料的反应,留梦炎甚至不敢去抹额角滚滚流下的冷汗,心中只是不得不感慨一句,想来那江南西路的议事堂里,那几个老家伙恐怕已经是喜笑颜开了。

    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六十章 山河送我衣锦还

    咸淳二年,五月廿二日。

    兴**,永兴县码头。

    赤色的旗帜沿着漫漫大江两岸排开,刚刚翻修的码头已经没有了当日叶应武初来乍到时候荒草凄凄的景象,新铺的青石板砖一路延伸向远方。码头内外已经站满了各色的人物。林立的甲士在这本来热闹的场面上面又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在这赤旗的海洋当中,有一面黄色大旗犹如鹤立鸡群,而众位的人也下意识的离那面旗帜和旗帜下面的人远一些,一来那面黄旗所到的地方,代表着皇家的权威,站在旗帜下面的那看上去不男不女的中宫宦官手中所捧着的,正是天下必须遵从的圣旨,当然这个天下现在已经局限到淮水甚至大江以南,二来任谁都知道,这圣旨绝对不会是官家心中真实所想,不过是那位贾相公拟好了之后又拿进宫盖得章罢了,所以在这江万里一党可以说是云集的江南西路,人们对于贾相公颁发的“圣旨”,还真的不怎么待见,甚至更是心中厌恶。

    不过毕竟是天家的旨意,无论如何还是要听从的,只是那圣旨的对象还没有到来,就算是江万里这种门生故旧满天下的官场老人,也只是打探到了些许风声,所以任谁都不知道那圣旨当中到底写着怎样的奖赏,怎样的惩罚。

    “来也,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整个码头上瞬间寂静了下来,旋即兴**所属的当地乡兵立刻上前,在急不可待的人群当中硬生生的分出一条道路。

    那宣读圣旨的宣旨宦官自然是不会如此掉价的亲自走到码头最前方相迎接的,不过当人们看到走上前来的几位白发苍髯的老者时,还是忍不住轻轻低呼一声,就算是不认识他们的,当看到在这兴**也算是坐第三把椅子的谢枋得毕恭毕敬的紧紧跟在后面,所持的正是弟子礼节,便能够隐约猜到这几位老者是什么身份了,更有甚者已经口中喃喃有词,能够在这一天一下子见到如此多天下扬名已久的父母清官,的确是此生之幸事。

    当先的三名老者自然是王爚、章鉴和叶梦鼎,整个江南西路权力最高四人组已经到了三个,另外的江万里却是南康军知军,在这里总不好出面,所以便留在隆兴府坐镇大局,并且也可以震慑独自一人留在隆兴府的郭怀,以防这个看上去就喜欢反水的官场老油条真的在背后狠狠地捅刀子。

    “且不论圣旨如何,这一次倒真的是衣锦还乡了。”王爚看着大江之畔如潮的人群和猎猎舞动的赤旗,又岂能不知这些百姓能够这样聚集起来,除了感谢叶应武拒敌于国门,更是因为叶应武和文、谢两人主政兴**期间,的确一改前任不作为的风尚,为百姓做了很多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实事,明白此间道理的王爚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世道,只要是出来一个一心办好事的官员,就可以笼络住着这方圆百里的民心,这到底是什么个世道。”

    叶梦鼎捋着雪白的胡须笑了笑:“且不论这个了,这江南西路的天空,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这里杵着,还不至于怎么着。”

    “真的来了。”见到王爚又有些伤怀,章鉴急忙打断他的思路,伸出手指着水天交接的地方出现的点点白帆。

    两淮水师留守船只已经尽数出动,在上游下游摆出绝对隆重的阵型,以至那大江之上也都是赤旗飘飘。出征的战船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以缓慢的但是不可动摇的步伐劈开大江上的滚滚波涛。

    两淮都统张世杰、兴**团练使叶应武、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分别所属的三面将旗迎着风猎猎舞动,那旗帜每一艘战船都伤痕累累,甚至还有尚未来得及消除的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是每一艘战船看上去却都是那么的威武庞大,不可征服。

    “看,快看!”不知是那个眼尖的,率先发现了异常,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喊了出来,整个码头上的目光也旋即聚焦在那被两淮水师留守战船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的一艘艘大船上。

    沿着船舷,千军尽白袍!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悠长的歌声: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

    天何高高,风何肃肃。

    持干戈兮灵旗矗。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

    何所乐兮何所伤。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歌声雄浑、苍凉、悲壮,回荡在这浪花曾经淘尽无数英雄的滚滚大江之上,回荡在那赤旗之下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上。这是发自肺腑的歌声,这是来自洪荒的渺远呼喊,这是对于天上英灵最真切的悼念。

    整个码头陷入长久的沉寂,就连那本来趾高气昂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宣旨宦官都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歌声飘来的方向,脸上震惊、狐疑、诧异的神色接连闪过,却最终只是更紧紧地握住了那道圣旨。

    战船在歌声中已经缓缓靠岸,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晰的看到那高大的船楼上留下来的点点创伤,看到那甚至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血的痕迹,仿佛就像看到这艘战船曾经经历过的炽热的、血腥的战火。

    叶应武、苏刘义和张世杰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久久的站在船头,同样也是一身白袍,那衣袍在赤色的旗帜下更加肃杀,仿佛隔着好几丈远站在码头上,都能感受到那一个个犹如雕塑般站立的白袍将士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滚滚杀气!

    船板放下,人们这才发现,除了叶应武双手捧着一柄带血的刀之外,苏刘义和张世杰手中捧着的,却并不是兵刃,而是牌位,是死难的水师、陆师将士们的牌位。

    整个码头,再无半点儿声响。

    叶应武单手握刀,高高举起,直指苍穹,这不过是双十年华的年轻人,却用少见的沙哑的嗓音,嘶声高喊:“天上的弟兄们,你们看到了吗,今日,带着你们,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衣锦还乡——!”不只是苏刘义和张世杰在呐喊,三军白袍将士,尽数昂首望苍穹,高声呐喊!

    层层的青山、滔滔的江水,将他们的身影映衬的孤独而高大。想当日风光,千军北上,便在此处,是何等的豪迈;斯时斯日,却只有半数弟兄血战归来,衣锦还乡,又是何等的凄壮!

    唯有那青山,唯有那江水,依旧在此处,送三军将士,衣锦还乡!

    楼船上下,无数的白袍将士,尽数单膝跪地,目光炯炯,无视了那码头上恍若生死重逢的亲人,而是直直的看向那染血的刀,那不仅仅只是铁钩银划书就的牌位!

    这天下,百战归来的将士,或许不敬当朝宰执,但是一定会敬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死难袍泽弟兄。

    王爚毫不犹豫的当先一步,直直的单膝跪地,便有如那些白袍将士一般无二:“皇宋江南西路转运使王爚!”

    见到这个平日里至交老友如此,章鉴和叶梦鼎哪还忍得住,纷纷抢出一步,同样是和王爚一样单膝跪地:

    “皇宋江南西路安抚使章鉴。”

    “皇宋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叶梦鼎。”

    三人便这般报出自己的官号,周围的百姓哪还站得住,犹如一片麦浪一般纷纷单膝跪下,独独只有那宣旨的宦官带着随从依旧站在那里,但眼睛也不由得悄悄低下。王爚却也懒得管这位还不知道来路正不正的天使,而是朗声说道:“王爚谨率兴**父老乡亲,恭迎三军英杰凯旋,衣锦还乡!”

    “恭迎三军英杰凯旋,衣锦还乡!”无数的声音在码头上回响,在大江上回响,更在那青山之间回响。

    叶应武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山水水,锦绣江山,竟是如此的美丽。便在此刻,那山,那水,尽来送我衣锦还乡。不过张世杰飞快的扯了一下叶应武的衣角,已经都快要迷醉在那如画江山当中的叶应武吓了一跳,旋即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朗声说道:

    “某兴**团练使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谨代表三军将士,谢过皇恩浩荡,谢过父老乡亲!”

    听闻此语,王爚等人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三军听令,依次下船,回家!”叶应武收起来那佩刀,朗声高喊。旋即肃杀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冲得一干二净,千言万语,终究都抵不过那两个字,回家!

    千百年来,多少人想回却回不去的,不就是那一个家吗?这些在鬼门关外走过的三军将士,又怎能不思家?

    叶应武第一个走下战船,看着静静伫立在自己面前已然苍髯白发的便宜老爹,眼角处已经湿润。就算是自己是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时代的人,终究也有一个叫做家的避风港湾。

    “爹爹,孩儿回来了。”叶应武喃喃说道。

    在他身边,王进和章诚却已经先泣不成声。

    叶梦鼎本来还想故作严肃,不过终究还是笑了出来:“来来来,不许哭,咱们叶家出来的,怎么也得比旁边这两个强上那么一点儿半点儿,否则怎么是我叶梦鼎的孩儿?”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而又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兴**团练使叶应武、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且先来接旨吧!”

    叶应武一怔,旋即偏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没有长胡子的老人,站在那黄旗之下,手中捧着一道圣旨,倒还真的算是不怒自威,带着些皇家不可挑战的威严,虽然还没有见过太监到底长什么样,但是叶应武只是第一眼看过去便已经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性别了。

    原来太监长这样啊,倒还算是符合心理准备。这是叶应武第一次接受圣旨时心头冒出的想法,若是让他旁边的便宜老爹知道了,恐怕免不了是一个爆栗。

    “还不速速随老夫跪下?”就在叶应武再一次神游天外的时候,身边的叶梦鼎轻声提醒,语气中已经带着恼怒。

    叶应武这才发现张世杰等人已经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而王爚等人也是多出如此姿态,当下里只能头也不敢抬的跟着叶梦鼎跪下。那宣旨宦官却是不满的轻轻哼了一声:“圣上诏曰······”

    “开头还真的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老教授诚不欺我。”叶应武心中暗暗想到,如果不是历史专业毕业的,恐怕还真的不知道那圣旨开头最经典的八个字实际上是从朱元璋时期开始使用的。

    —————————————————————————————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廿二日,叶应武、张世杰、苏刘义率三军尽素袍以归,圣上下旨,免去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叶梦鼎遥领兴**知军职务,兴**团练使叶应武正式就任兴**知军,并就地补充兵员,扩充天武军;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虽最终丧失捉拿阿术之最好时机,但毕竟功大于过,知黄州,其麾下夏松领黄州团练使;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识破阿术计谋,此为功,然不与两淮水师将领商议便贸然北上,此为过,功过相抵,不再追究;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畏敌不前,主动撤退,丧师辱国,以安吉军残部一并并入天武军,苏刘义就任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并领兴**团练使。

    以上官员,各有赏赐,其余出力将士,尽是加倍封赏。

    另李庭芝的心腹幕僚陆秀夫加兴**通判并领永兴县县令,原兴**通判文天祥右迁黄州通判(黄州是“州”,虽然和兴**同样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但是在地位上要略过一些,相当于今天的二线城市和三线城市,一线城市则是“府”)。

    —————————————————————————————

    这圣旨颁布的一点儿都不出人意料,依旧是贾似道一贯的风格,就算是自己的党羽在这么样也会想尽千方百计保护,这自然让在码头上就一直缩头缩脑躲在最后面的范大人喜笑颜开,并且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肝脑涂地报答贾相公的大恩大德。

    而作为政治牺牲品的苏刘义,也只能无奈苦笑,贾似道这一招是在**裸的挑拨离间主战派中两个派系之间的矛盾,让李庭芝因为江万里吞并了自己手下的一支劲旅而对产生隔阂,同时又有意无意的增强江万里一党手中的军事力量,让江万里和李庭芝抗衡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手中没有嫡系军队而吃亏,或者说让江万里等人的腰杆更硬。贾似道这一招明摆着是“驱狼吞虎”之计,但是又由不得江万里一党和李庭芝一党不中计。

    而虽然陆秀夫作为李庭芝幕府当中的一员,并没有正式进入大宋的仕途,但是从他进士出身的资格,再加上贾似道的特意安排,直接就任一方军政二把手的通判也是无可厚非的,要知道虽然通判看上去是至关重要的官员,但实际上像兴**这样的三线城市,只是从八品,而没有叶应武乱扇翅膀的历史上,陆秀夫刚刚入仕便被授予了正六品的司农寺丞,所以陆秀夫担任通判不只是高升,甚至还有些屈才,当然和文天祥这个状元相比尚且算好一些。

    陆秀夫顶替文天祥,贾似道做出这一手的缘由是什么根本不用解释,无非是为了向由江万里派系实际控制的兴**里面掺沙子,让大家谁都不好受,但是这只能算是一步无意之举,尚没有触及江万里派系的底线,真正能起到多少作用谁都不好说,而如果要是玩其他的手段,恐怕就会逼的王爚、章鉴这些老家伙纷纷上书,这些老家伙拐弯抹角的讲道理骂人,还不是贾似道尚且年轻的左臂右膀廖莹中和翁应龙所能够应付的,那时候贾似道就真的是进退两难无法交代了。

    —————————————————————————————

    山呼万岁告别了那趾高气昂的宣旨宦官之后,叶应武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几天一直悬在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朝廷还算是给面子,颁发下来的赏赐不少,而且并没有要求江南西路独自支付,而是分摊到了后方的多个路治,没有过分逼着王爚这几个老家伙拼命,这样叶应武那安抚军心民心拿的不是自家钱,心里总算会舒服一点。

    黑压压跪倒在码头上的百姓官员纷纷起身,叶梦鼎慈爱的看了自家儿郎一眼,捋着胡子笑道:“府中还有要事需要老夫赶回去处理,老夫几人就且不在此处停留了,赏赐随着圣旨带过来一些,老夫来的时候又带了粮饷和江南西路所分摊的赏赐,都已经交代给叠山了,这一次干得很好,替这大宋,也替咱们叶家,守好这国门。”

    “嗯,请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不辱使命。”叶应武弯腰一拱到底,“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相随相伴,黄州和兴**永远都是大宋的中部铁幕。”

    叶梦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狠狠的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叶应武微微一颤,心中有一道暖流缓缓流淌,无论在什么时候,父亲一拍儿子的肩膀,总会让儿子有一种无穷的动力和肩负的责任感,哪怕是叶应武在心中还没有真的承认叶梦鼎是自己的老爸,但是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手掌上传来的信任和托付。

    “孩儿一定坚强,不流马尿!”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叶氏父子急急地偏头看去,却发现是王爚正在嘱托王进什么,使得本来眼睛已经湿润了的王进大喊了这一声。

    叶梦鼎笑了笑,那明显带着调笑的目光看的王爚忍不住老脸一红,本来还想狠狠抽儿子一下,却突然想起来这个曾经不成器、就知道四处放浪形骸的儿子已经是一方领兵大将了,又强行忍住了心中的想法,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尴尬了。

    放过老友,叶梦鼎又走到江镐身边交待了几句,而叶应武则缓步走向有些失神落魄杵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苏刘义。

    感觉到这个并肩作战过的贤弟走过来,苏刘义无奈的苦笑一声,咬着牙说道:“好男儿不流马尿,但是这一次当真是那贾似道奸相欺人太甚,这么多兄弟的前赴后继、浴血厮杀,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一句‘丧师辱国’,是一句‘畏敌不前’,这让某这个不该存活下来的人怎么向死难的池兄弟和那么多儿郎们交待?”

    “这一次到底封赏还都是会发到安吉军儿郎们手中的,不会缺了他们少了他们的。”叶应武皱了皱眉,目光依旧看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某叶应武能够保证,安吉军死难的将士们和天武军死难的将士们将受到同等的祭祀,他们在这战场上无分彼此的战斗,想必也能够接受这个安排。而安吉军残部划入天武军,从此这天武军便是小弟和兄长共同掌舵了,还望兄长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苏刘义虽然年长,但是并不敢托大,急忙谦恭的说道,要知道这一次黄麻之战,苏刘义已经看出来叶应武实际上有将才的胚子,只是还没有经历过足够多的风霜打磨,争强好胜和急切求战的性格上切还需要更平稳一些。

    苏刘义谦恭叶应武也没有说什么,要知道真正的历史上,苏刘义丧妻之后,续弦正是两淮都统张世杰的女儿,虽然有些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但是毕竟却是名正言顺的张世杰的女婿,这样算来叶应武也名正言顺的比他长一辈。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虽然历史大方向还是恪守着原来的轨道,但是这些历史细节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转变,苏刘义和张世杰估计不用需要婚嫁来加强双方的关系了,自然也不太有可能自降辈分去娶张世杰的女儿。

    心中想到这里,叶应武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家中年纪小果然不是什么坏事,辈分高嘛!

    “几位将军,请进城吧。”谢枋得走过来,轻声说道,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钦佩,或者说在这码头之上,大多数的百姓和官员都是以钦佩的目光看着叶应武和这些白袍将士。

    如果不是天武军、安吉军和两淮水师付出了战死半数以上的惨重代价,就不会逼的阿术不得不仓皇北退,到时候蒙古大军陈兵大江北岸,就在大江之南的兴**首当其冲成为前线,自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喜庆和安宁。

    “走,进城。”叶应武笑着回应,顺手拍了拍苏刘义,这位并肩战斗过的宋末忠烈大将,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接收这已经无法改变的结果,所以叶应武也不强求。

    —————————————————————————————

    兴**,叶府。

    考虑到两淮水师之后依然要常驻兴**,以随时支援襄樊战场,所以张世杰早早的便将家眷已经搬迁到永兴县,这样整一条大街上,文天祥府邸、叶应武府邸、张世杰府邸一字排开,对面是江镐等人的宅院,但是规模无疑要小很多。至于文天祥府邸实际上是文天祥和谢枋得两家共住,这一次文天祥北上,陆秀夫便可以将家眷迁来此处了。

    而这一次陆家小娘子不远千里前来探望兄长,也是因为只有叶应武府邸里面还有足够的楼阁,所以才寄住在叶应武的府上,这件事情叶应武也是知道的,只是既然绮琴都已经同意了,而且一听说陆家小娘子也是国色天香,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不当着陆秀夫的面子举双手赞成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三匹大马飞快的向前奔驰,杨宝和江铁带着五十多名百战都骑兵紧随其后,这半百骑兵在大街上飞驰而过,也确实是兴**少有的景象了,不过因为城中的百姓都已经到码头上观看大军凯旋,上没有来得及回城,所以骑兵飞驰却没有几个人出来观看。

    张世杰在自家府邸之前停住马,冲着叶应武和陆秀夫一拱手,笑道:“那就此别过,远烈和陆通判,且先归家,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这已经久别在外的叶应武大姊夫飞快的跳下马就往自家府邸里面走去,张家府邸的大门已经洞开,门外一排仆人恭敬的等候已经多时,临走之前,张世杰突然又回过头来,不怀好意的冲着叶应武挤了挤眼,然后哈哈大笑着走了。

    叶应武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也只能和陆秀夫一起策马向前走到自家府邸门外,叶家的仆人也和张家一样,等候在此处,而叶家仆人的另外一边,几名陆家仆人同样是恭候着。

    叶应武和陆秀夫相视大笑,相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谁都不肯先进,最后索性肩并肩走了进去。

    还没有绕过影壁,一道倩影卷着阵阵香风扑进陆秀夫的怀里,陆家小娘子的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秀夫笑了拍了拍自家妹子的香肩:“这不是完完整整的回来了,放心,你家哥哥福大命大,而且上阵的时候还站在后面,好得很,用不着跟在生死门外转了一圈那样紧张。”

    看着陆秀夫怀里漂亮的小娘子,饶是叶应武定力超人、阅人无数,也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一把拉过悄立在一侧,剪水秋瞳中已经泪光盈盈的绮琴,拥在怀里:“想我了吗?”

    绮琴伸出手轻轻在叶应武的腰上抓了一把,俏脸红红的。人家旁边的兄妹久别重逢秀亲情也就罢了,哪有自家郎君这样在外院就光明正大的秀恩爱的,不过既然叶应武问了,只能羞涩的点了点头。

    叶应武一边拉着绮琴往后院走去,给陆家兄妹留出时间和空间,一边笑着说道:“难道不问问某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绮琴盈盈的白了叶应武的一眼,看的叶应武浑身都酥了,这个临安花魁方才轻声说道:“要是真的缺胳膊少腿,都能看出来的。”

    “也是,也是。”叶应武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放心好了,就算胳膊和腿全都缺了,咱家不还有第五条腿在的吗,说什么也不会然咱家的小娘子寂寞、空虚、冷了······嘶!别拧!”

    看着咬牙切齿、倒吸凉气的自家郎君,绮琴急忙收回手,关心的问道:“真的很疼?张家姐姐说这样最能让自家郎君听话了,在这之前妾身也没有试过的。”

    叶应武无奈的翻了翻白眼,我去,难道刚才笑得那么**的张世杰,在家里竟然如此可怜,那位还没有见过面的姐姐,果然也不是凡人,完美的继承了便宜老娘的种种手段,把张世杰管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不知道便宜老爹是不是在后院里也是这个待遇了。

    不对,叶应武脑海里面突然间浮现出来刚才那清丽绝伦的陆家小娘子,好像明白便宜大姐夫为什么冲着自己笑的那么**了,张世杰身为两淮都统,和镇江陆家的小娘子见过面也不是不可能,估计这就是他心中已经想好了的理想小舅子他老婆了。

    似乎明白叶应武脸上为什么浮现出来少有的贱兮兮的表情,绮琴掩口笑道:“郎君可是动心了?那陆家小娘子可是张家姐姐邀请来的,张家姐姐既然如此······”

    这初来乍到就自己撞上门来的老婆是肚子里的蛔虫不说,那穿越之后素未谋面的便宜姐姐,还真是亲姐姐啊!叶应武心中忍不住喃喃感慨,绮琴话里是什么意思他怎能不明白,那陆家小娘子估计已经过了叶家的政审,就看叶应武怎么办了。

    “管那些做什么,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某的第五条腿去做。”叶应武嘿嘿笑道,直接一把拦腰抱起来绮琴,冲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相候的铃铛高喊,“铃铛,老爷我要沐浴!”

    奶奶的,无论如何这仗终于打完了,老爷我叶应武也得享受享受,放松放松了,放着家里的娇妻美妾······嗯,好吧,现在前面的那个还没有······不享受,再一头扎到那文案和军营里面去,恐怕会被人怀疑第五条腿的能力的!

    山河送我衣锦还,老子今天衣锦还乡,管他狗屁杀人权,今天就专门醉卧美人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656/ 第一时间欣赏倾宋最新章节! 作者:然籇所写的《倾宋》为转载作品,倾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倾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倾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倾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倾宋介绍:
当零丁洋上孤傲的人影只能被后人祭奠,当崖山海面十万军民蹈海成为民族的悲哀,一个名牌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霸级富二代懵懵懂懂重返七百年前那东南天倾之时,煌煌炎宋、赫赫蒙元,华夏大地上最悲壮的一次文明碰撞从此改变原本的方向。赤旗飘扬神州万里、山河上下,不用等淮上布衣揭竿而起,自有我带领所有华夏儿女进行一场颠覆时代的逆袭。倾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倾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倾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