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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然籇     倾宋txt下载     倾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江北壮士英

    水雾蒸腾,罗幕层层。

    “铃铛,轻点儿,奶奶的疼死老子了!”

    隐隐约约传来叶应武的咆哮声和铃铛的带着笑,十有**不是真心的道歉声:“使君,奴婢没有用力,明明是你······”

    “哪里这么多废话,让你上个药你差点儿把老子疼死!”

    守在外面的绮琴只是默默的翻着手中的书卷,仿佛不认识里面那个很没有形象的夫君。而周围的几名婢女想必忍笑忍得很难受,一个个都低着头拼命的抖动肩膀。

    似乎已经忍受不了叶应武没来由的百般刁难,铃铛满头大汗的冲了出来,下意识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片刻之后才知道自己失仪,又火急火燎的跳了起来,委屈的说道:“娘子,奴婢······奴婢明明还没有碰着那淤青的地方,使君他······他就喊疼······”

    绮琴轻轻一笑,随手将书卷放下:“铃铛,你带着她们都退下吧。你看你一身汗的,哪像是堂堂团练使家的大丫鬟?也去洗洗吧。”

    “可是······奴婢遵命。”铃铛诧异的眨了眨眼,还是带着周围都快忍不住要笑喷了的婢女们退下,大丫鬟毕竟是大丫鬟,总要有自家的架子的,所以铃铛还不忘训斥两声,“你们笑什么笑,去把家里的衣服都洗干净,听见没有!”

    看着莺莺燕燕走开,绮琴伸手拔下碧玉簪放到一旁,任由瀑布般的秀发披散下来,然后掀开罗幕走了进去。

    “郎君?”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斜地里冲了出来,两个人当下滚作一团,直摔入旁边散发出滚滚水雾的池子中,掀起阵阵水花。其间还伴随着叶应武的爽朗笑声和绮琴的惊呼声。

    几名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婢女听到突如其来的水声,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去,铃铛掐着腰叱道:“你们几个,看什么看,都洗衣服去,怎么这么好奇!”

    等着几名丫鬟委屈的走远了,铃铛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向人影绰绰的浴室,脸上自然是通红。没想到最了解使君这朵奇葩的,还是自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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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应武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麻衣,眯缝着眼睛躺在软榻上,迎着阳光。丝丝缕缕的清风从空隙中钻进来,无比的凉爽。

    已经连绵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终于算是晴了。而且在军营中迎着风雨和那帮子厮杀汉摸滚打爬了好几天,热饭没吃上几口,反倒是嗓子都喊哑了,泥水也不知道怎么喝了不少。

    可怜这个时代的人身体还没有像后世那样经历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化学药品的考验变得百毒莫侵,再加上和江镐那几个小兔崽子面对面的搞单打,叶少爷身上多了不少淤青,差点儿就一病不起。再加上文天祥和谢枋得他们认为一军统帅不应该整日里把自己当成新兵蛋子扔到军营里去,所以一连多日前来想请,各种不知道从哪本书上参考后得到的大道理说了一通,再加上文天祥作为那帮子真假指挥使们的师兄,自然有一股独特的威仪,结果吓得江镐他们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请求指挥使回城休息。

    综上所述,叶少爷只好一一拜别了那些目光炯炯的士卒们,在士卒们因为感动得稀里哗啦而喊出的效忠声中,悠悠然回城“处理公务”,暂时结束了第一阶段的收买人心。从效果上来看,第一阶段还是很成功的。下一步就是要亲披铁甲、身先士卒了,想到这里无论前世今生,充其量也就是在街头打打架的前富二代、现官二代叶使君表示压力山大。

    “郎君,喝点儿水吧。”绮琴从一旁递过来茶杯。刚刚沐浴过的佳人身上同样穿的很单薄,好在后院在清理干净之后就赶走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婢女,所以叶应武暂时还不用担心老婆被占便宜。湿漉漉的乌发垂在肩膀上,而且佳人一如既往的素颜,不过即使是素颜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

    叶应武伸了一个懒腰,嗅了嗅那伸过来的衣袖间洋溢着的幽幽香气,眼睛直直的迎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绮琴眼波流转,当真是风情万种,不得不说,自从某一天把这临安花魁就地正法了之后,绮琴身上原本还夹带着的有些格格不入的青涩已经彻底地褪去,一颦一笑都带着别致的风姿。

    只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看的叶使君心花怒放,打心眼里感谢之前的那位叶应武长达两年的殷勤铺垫才让老子刚刚穿越过来就有人投怀送抱,还是在后世还没有见过的倾城佳人。

    偏偏这佳人还远没有那份争强好胜的心,也远远没有后世姑娘的奔放,甚至有些不喜欢见生人,每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看书、弹弹琴,撑死天也是和文家、谢家两家夫人相互走访。这也使得叶应武好几天不着家也不用担心头上绿油油的了。

    “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叶应武一边喝着七百年前的清茶,一边感慨良多。清茶、微风、阳光、美女,这才是一个古代的官二代应该有的生活标准。他奶奶的老子拼死拼活了一个月,竟然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符合标准了,真是说来都是泪······

    绮琴伸手给叶应武揉着肩膀,似乎犹豫了很久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娶来一房大妇了?家中只有妾身一人传出去也总是······”

    叶应武诧异的眨了眨眼,旋即明白过来,他叶应武的长子,说什么也不能由家中的妾来生,否则到时候免不了会爆发惨烈的嫡、长之争,要知道几百年后康熙皇帝一世英名,最后大儿子和太子斗得不亦乐乎,事情越来越恶劣最终发展成了九龙夺嫡,其间阴谋诡诈之处更是有伤天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皇长子不是皇后生的!

    更主要的是,虽然对于一夫多妻制,叶应武绝对是把第五肢拽出来也要大力支持的,但是现在突然身临其境了,反倒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当下默默地握住绮琴的手,叶应武有些无奈的笑道:“若是如此,你就不怕宠爱更少?要知道现在这大宋风雨飘摇,北面鞑虏气焰嚣张,以后怕是也在外时日多于在家中了,能顾及到你们的时日,怕是······无论怎么说,这家中后宅,诞下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绮琴垂着头默然良久,方才苦涩一笑:“妾身已经想不了那么远了,只想在这世间难得的安宁之处度完此生,至于诞下郎君血脉,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别这么说,我爹娘还在抚州等着叶家的第一个孙子呢。”叶应武凑到绮琴耳畔轻声说道,提到爹娘,内心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也不知道七百年后自己真正的爹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想原来那样挂念着自己?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有一天也会想他们的时候,会不会感动?

    就在叶使君感慨良多的时候,前方虽然细不可闻但是绝对不能忽略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婢女快步的沿着长廊跑了过来,看那匆匆忙忙的样子不用说也是有人找,吓得叶使君差点儿从榻上滚下来。

    老子是乌鸦嘴啊!

    那名婢女并没有看到叶应武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的脸色,只是喘息着说道:“使君,文大人和谢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叶应武下意识的抬眼看看,喃喃说道:“老子是不是和这个亭子有仇,不行,无论多少钱,拆掉,从另外一个方向重新建。就不信了,好不容易出来晒个太阳,竟然还有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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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淳二年五月初五。

    大江北岸,黄州地界。

    前几天的阴雨过后天气已经转晴,太阳正炽,灼烤着刚刚因为连日不断的暴雨而变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的道路。本来在风雨滋润下茁壮成长的连天蓑草,也都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垂下了脑袋想要缩进旁边伙伴的阴影里。

    数百名当地百姓服饰的壮汉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进着,手上或是军中才有的朴刀,或是家中常备的菜刀,各式各样的兵刃更是显得这一伙人不伦不类。

    “前面就是大江了,大家加把劲儿,否则张家那两位哥儿又要急了!”领头的大汉振臂鼓舞士气,“说什么咱们这些蕲州的好汉们也不能输给了他们黄州的,收拾鞑虏人人有份,走!”

    “就是,说什么咱们蕲州也不能落下!”另外一名壮汉随声附和,很快被晒得奄奄一息的壮汉们被这么一鼓舞,纷纷提了一口气,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喧嚣的声音,想必距离大江畔相约定的地方已经不远了。透过层层掩映的树林,可以看到足有数百条渔船聚集在一起,黑压压的遮盖了半条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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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天祥和谢枋得看见面色不善的叶应武大步而来,只能相视苦笑,看来他们两个每次结伴而来总能撞破些什么。当下行过礼后,文天祥率先开口:

    “启禀使君,北岸探子来报,蕲州、黄州当地豪杰正在聚集人马,组成义军,似乎想要北上相助苏刘义将军抵挡鞑虏。”

    叶应武一怔,历史上可没有这一出啊,难道是自己研究的不精细?当下也不得不皱着眉问道:“北岸是谁派出的探子,有没有探听清楚到底是何人主持?其目的又是否是真的想要相助苏将军?还有,这件事情苏将军、张将军可知道?”

    下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两名文官,被叶应武连珠炮一般的发问问的一愣一愣的,不过好在这些关键细节还是不敢疏忽的,当下里谢枋得急忙禀报:

    “启禀使君,北岸巡哨的统属于江指挥使。据探子来报,统领义军的,是当地的两位江上渔民,唤作张贵、张顺,却是两兄弟,几位指挥使已经询问过军中本地士卒,此二人平日里便任侠仗义,在渔民甚至当地豪右之中颇有威名,而且张氏兄弟的父母殁于鄂州战乱当中,和北方鞑虏乃是杀父弑母之仇,想必应该是真心相助。至于苏将军······”

    文天祥见谢枋得有些发愣,急忙接过来:“苏将军已经北上黄州边境,距离此处尚远,好几日前便已经没有了信使来往。而张将军也一直在准备战船、训练士卒,停靠在永兴县城左近网湖中的那支偏师也已经拔寨北上和张将军会合。张氏兄弟聚集起来的这支义军多是渔民,恐怕想要投靠也应该投靠张将军。”

    被两人喋喋不休的嘟囔了半天,叶应武伸手按住隐隐胀痛的太阳穴,没有想到,随着时局的变化,不但北方蒙古军队提前变得蠢蠢欲动,就连六年之后方才跳上历史大舞台并且在救援襄阳的过程中一战成名的张氏兄弟竟然在咸淳二年就出现了,而且还并不是因为夏贵的招募,而是民间的自发行为。

    对于这种按理说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义军,南宋朝廷里来是不太待见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叶应武刚刚组建起来的天武军不待见,更何况叶应武虽然不清楚这支义军和历史上那几次三番杀透重围的三千决死之军有什么区别,但是至少张氏兄弟便是难得的将才。

    当今的局势已经越来越复杂,这也导致了苏刘义不得不率军北上,而张世杰也不得不亲自坐镇位于大江岸边的水师主寨,因此叶应武的天武军已经组建了好几天了,这位团练使也上任了好几天了,愣是没有和自己那个打水战真的不靠谱的大姐夫见过面,更不要说和那位早就向北跑得没影了的苏将军会晤了。

    明明是三支军队一齐作战,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变得各自为战了。

    各自为战的后果是什么,就连文天祥和谢枋得这等文官都想得明白,但是大军草创,甚至连弓弩箭矢都配备不全,更不要说北上渡江支援苏刘义了。每日里能干的,便是在城里对着北方空叹息,只祈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够再拖延一点儿时间。

    两名文官对于当下的局势都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虽然对于这支刚刚聚集起来也算是有些声势的义军有些不屑,但是也知道要是能将其吞并,啊不,吸纳了,将会大大的增强天武军的战力。

    “这样,本官带着天武军后厢亲自渡江北上,去会一会这张氏兄弟。”叶应武咬了咬牙算是下定决心,“另外,其余三厢也不能闲着,都给本官拉到大江边上去,占据各处要地,沿江挖开沟壕,埋上鹿砦,同时命令马廷佑、郭昶,如果粮草、战甲、弓弩、箭矢还不能及时供上来的话,军法伺候!”

    文天祥大惊失色,急忙站出来:“使君,万万不可,使君是整个天武军的旗帜,如果使君亲自北上,万一······”

    仿佛自动将这几句话过滤去了,叶应武看都不看文天祥,径直在两名文官之间穿过,走到堂前:“杨宝,给老子滚过来,备马,老子去看看天武军能不能打仗!”

    文天祥从后面气得直跳脚,最后还是谢枋得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伸出手去帮他将歪了的帽子扶正,苦笑着说道:“宋瑞,何必如此呢,还是去督促一下马廷佑和郭昶吧,否则到时候看着他们两个被军法伺候咱们心里也不好受。”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吩咐好了站在一侧的管家种种事务,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门的叶应武回过头来,又加了一句:“宋瑞,君直,你们有一人替本官写一封信,送往张将军水师大营中,就说叶应武近几日会前去拜访,要快!”

    两人相视苦笑,还想要说什么,外面已经响起杨宝的声音和骏马的嘶鸣声。现在这只突然出现的义军就像是已经平衡了太久的天平上又新多出来的一块砝码,如果使用好了,胜利的天平便会倒向自己,如果使用的不好反而会拖累己方。

    现在要看的,便是两边统帅的手段了。一想到叶应武的对手是成名已久的阿术,两人总感觉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叶应武突然又折了回来,还是没有搭理不明所以的文天祥和谢枋得,直接向后院走去。

    看到这位阴沉着出去的使君大人一脸肃然的大步走回来,即使是大丫鬟铃铛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急忙带着几名丫鬟紧紧地跟在后面。而叶应武也丝毫没有想要吩咐什么的意思,只是一直沿着刚才走过的长廊走到那八角亭里。

    绮琴已经披上外衣,手中依旧拿着书,清风拂过她的秀发和衣裾,阳光洒在那散发着幽香的衣衫和白皙的肌肤上。看到叶应武这么快就去而复返,绮琴轻呼一声急忙站起来,却被迎面而来那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直接搂进怀里。

    叶应武在进入后院的刹那间已经想好了千言万语,就像前世向不知道第几任的女友道歉的时候那样,来一个深情地表白,但是此时此刻却竟无语凝噎。

    已经意识到什么,绮琴非但没有挣扎,反而紧紧地抱住叶应武,轻声说道:“要走?去哪里?”

    沉默了良久,叶应武方才无奈的说道:“北上渡江,有一支义军······唔!”

    绮琴吻在了叶应武的唇上。

    女孩的唇瓣冰凉,而且在不断的颤抖。同样冰凉的泪水滑落在两个人紧贴着的脸颊上。

    “啵”的一声唇分,叶应武无奈的眨了眨眼:“放心,我一定完完整整的回来。到时候比忘了和今天一样哦!”

    话音未落,叶应武仿佛是不忍再等下去的,从女孩渐渐松开的手臂中挣脱出去,然后强忍住自己停留的**,大步而去。

    目送叶应武离开,绮琴接过来身边铃铛递过来的手绢,默然了良久,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唇角边挂起一抹笑容。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铃铛诧异的问道,这可不是自家娘子平日里的作风,自家娘子什么时候这么主动过?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对那一个人如此珍惜。

    绮琴无奈的笑了笑:“可能是入世太深。”

    “那娘子,你真的······”铃铛将下人们驱散,然后凑到绮琴身边轻声说道,虽然没有说完,但是两个人都明白之后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小小的八角亭中气氛不由的有些凝滞。

    “我曾经恨过他,但是一个执着如斯的郎君,又到何处去寻?”绮琴轻声说着,已经随手掀开层层罗幕,阳光洒下,勾勒出美好的背影,看的铃铛都是微微失神,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自家娘子无论怎样都是美的摄人心魄,使君还真是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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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州,大江之畔。

    数百条渔船静静的停泊在阳光中。

    岸边的树荫下,两名年轻男子一个提着破旧的朴刀,另一个握着一把鱼叉,并肩站在一块大石上,石头下面或站或坐聚拢了上百名好汉,还有更多的人从树林的各个方向钻出来,手中也都提着千奇百怪的兵刃,一见到站在石上迎风岿然的那两名年轻男子,都是下意识的拱手行礼,对于这一对儿兄弟,大家的敬意都是发自心底的。

    “两位张家哥哥,咱黄州、蕲州能叫来的都来了,上千好汉都是家中留了后的,你们且说说,我等如何行事!”一名渔民打扮的年轻小伙子见到周围人来的差不多了,哪还忍得住,跳起来大声喊道。

    周围自然是一片附和声。

    估计大约摸人来的差不多了,张家两兄弟中的哥哥张贵用手倒握刀柄,向各个方向拱手,很快这片不大的树荫就安静下来,张贵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朗声喝道:

    “诸位不光是在江上讨吃的,还有从地里刨食的,但无论如何,都是这蕲、黄两州的地方豪杰,今日能够给我张贵这个面子前来,我张贵万分的荣幸。现在蒙古鞑子已经顶到了咱们黄州的边界上,如果不是苏刘义将军毅然北上扎寨和那些天杀的狗鞑子对峙,恐怕咱们这两州早就遭了毒手了。”

    “张家哥哥,你就不用说这些了,鞑子是什么样子俺们这些在边境上贩马混吃喝的还不知道,还有那黄州的守兵他娘的是什么样子想必在座的诸位也都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为了支援襄阳,朝廷早就不要咱们了。可就算这样,俺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么好的土地白白的送给那些狗鞑子糟蹋!这样,俺们别的不说,这些银两还有数十马匹都交给张家哥哥了,咱也不会打仗什么的,一切都听张家二位的吩咐。”一名戴着帽子的马贩子指了指树林深处的那些蒙古健马,颇为得意。

    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马帮第一个跳出来表态,本来就听从于张家两兄弟的大江渔夫们自然坐不住了,领头的一个精壮汉子飞快地站了起来,嗓门扯得大大的:

    “他娘的可不能只让这马贩子在这里逞威风,咱大江上这么多好儿郎,能输给他们?张家二位兄弟义薄云天,自当统领我们和那些狗鞑子们分出个胜负!”

第三十二章 军寨两重天

    兴**,城北校场。

    暴雨之后,整个校场上依旧是一片泥泞。

    一排排身披轻甲的士卒沿着校场一圈一圈整齐的奔跑着,即使是踩到了泥坑当中飞溅起无数的泥点,也没有人眨眼;而在校场之内,一道道用铁丝、麻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门板搭成的简陋障碍前,这些来自各个州府的精锐不得不进行着他们原来从没有见过的训练;从六千士卒当中层层遴选出来的五百骑兵在各个训练障碍之间纵马飞驰,或许是因为训练时间实在太短,又或许是因为南人真的不适合骑马,只是跑了一个来回就有十多个摔落马背的,而那些当做靶子的稻草人只有一半被击中。

    “快!他娘的不能让左厢的超了咱们!”江镐带着数十名前厢士卒奋力的在铁丝网下面向前爬着,手臂击打在地面溅起泥点无数,但是江镐丝毫没有在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点儿速度,然后急切地回头看了一眼,王进带着左厢士卒在后面也是奋力的爬着,丝毫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铁丝网外面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地疲惫的士卒,显然刚刚爬过的章诚一边拄着自己都快裹上一层泥了的佩剑,一边哈哈笑道:“儿郎们,你看那两个家伙,还真是较上劲了,咱们给他助助兴!”

    章诚所属右厢的士卒们纷纷坏笑着找来两个铁桶,里面已经灌满了泥水,当下里也顾不得刚才训练耗费了不少体力,抬着铁桶走到铁丝网外面,大喝一声,滚滚泥水从天而降。

    “章诚,你给老子等着!”本来就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甲衣再浇上泥水,这种难受的感觉当真是难以名状,江镐咬着牙怒声喊道,引来外面右厢士卒们哄堂大笑。

    王进同样遭受了相同的待遇,一边招呼儿郎们再加把劲,一边狠狠地向前爬去:“等会儿揍他带老子一个!”

    章诚翻了翻白眼,招呼手下:“儿郎们,走,让他们自己爬去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头。”

    校场外出现了数名飞马而来的身影,刚刚想要离开的章诚下意识的扭头看去,不禁张了张嘴,很是诧异:“叶使君不是今天才回城的吗,怎么这就又回来了?这可不符合这小子的性格。”

    还没等章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一通聚将鼓已经轰隆作响。

    听到聚将鼓,本来还或躺或卧懒洋洋的右厢士卒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章诚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是叫了一声,他奶奶的这里是营地的一角,距离那座点将台最远,要是不拼命的跑过去,三通鼓后可就有好瞧得了。想到这里,章诚一边撒丫子跑得飞快,一边坏笑的看着还在铁丝网中的王进和江镐。

    “快!”江镐和王进不约而同的大喝一声,飞快的爬出铁丝网之下的泥泞,这时候第二通聚将鼓已经在校场上轰然回响,整个校场都是拼命往点将台奔跑的士卒。当下两人也顾不上衣甲不整,招呼后续的士卒们。

    叶应武漠然伫立在聚将鼓之下,对于近在咫尺的轰隆隆鼓声置若罔闻。而完全由精锐老兵组成的后厢亲卫百战都就在叶应武身后一字排开,凛然的杀气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

    第三通聚将鼓即将接近尾声,王进和江镐带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拼死拼活的总算是跑了过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声喘息着。披着一身铠甲而且还刚刚爬过百丈铁丝网,再加上足足百丈的疯狂冲刺,即使是后世强壮的运动员恐怕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些从营养到体格都不能和那些“国宝”相比的普通士卒了。

    直到第三通鼓声停止,还是有几名距离远的士卒因为体力消耗的太多而没有到达。叶应武皱了皱眉,不过不得不自我安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要知道前几天第一次聚将的时候足足有半数的人没有赶到,最后一人赏了一百个俯卧撑。

    “那几个,是谁的兵?谁是他们的十将?”身上还是文人打扮的叶应武在一片粗粗的喘气声中淡淡的问道。对于这个搞出来各种花样折腾人的使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后世常规训练的士卒们可以说是又敬又怕。当下里一名十将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启禀使君,末将前厢王三,这几个都是末将的儿郎。”

    “刚才你和他们在一起?”叶应武点了点头,这个人明知道没好事还站出来,至少说明胆子还算不小。

    王三迟疑了片刻之后,朗声说道:“是。”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你麾下儿郎,那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迟到?”

    “这······”王三目瞪口呆,咬了咬牙,跪在泥地中,“末将知罪,甘愿受罚!”

    那几名士卒已经赶了过来,知道自己触犯了军令,一个个也都咬着牙不敢坐下,相互搀扶着站在那里,看向那个刚才将自己这几个弱小一点儿的士卒抛弃了的十将王三,神色无比复杂。

    “他们的俯卧撑分一半加到你头上。”叶应武挥了挥手,抬起头来看向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判定结果震惊的数千士卒,这些身上沾满了泥点几乎只剩下一口白牙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士卒,使得叶应武心中不由得想起来七百年后那一支坚韧无畏的陆军。

    自己需要的,是可以撑起来这软弱国家的钢铁脊梁。

    “今天,本官必须要声明,站在你们每一个人身边的,都是不可抛弃的袍泽,包括本官在内,整个天武军,无论前后左右哪个厢军,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本官不管你们之间或许有多少私仇恩怨,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国恨!本官命令你们,不抛弃,不放弃,天武军,生死荣辱皆与共!”

    “生死荣辱皆与共!”江镐、王进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振臂高呼。

    “生死荣辱皆与共!”六千士卒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天穹。

    叶应武点了点头:“各厢都指挥使,随本官到中军大帐,其余,天武军军歌,唱一遍之后解散!”

    六千士卒都是一怔,旋即下意识的将自己的站姿调整到最佳,江镐、章诚、王进三位都指挥使同时向前一步,如同一杆标枪伫立在方阵的最前面。叶应武微微点头,无论是怎样的军歌,都是聚集整支军队凝聚力、训练团结性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还是最适合这个天之将倾的时代的歌呢?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昔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

    来贺!“

    一遍又一遍雄浑苍凉而又自有其血胆张扬的歌声在七百年前黄沙飞扬的校场上回荡着,当叶应武第一次用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唱出这首歌的时候,饶是文天祥和谢枋得这等内在修养已经近乎完美的文人,都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歌像它一样直白,却也没有什么歌像这首歌一样,将他们心中的雄心壮志表现得如此淋漓、如此悲壮。

    叶应武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跟着下面这些士卒们扯着嗓子高声大喊,这歌到最后已经没有调儿了,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表达自己内心的备份和激动,这,就够了。

    当年自己听到这首歌,只是以为不过是一些愤青对于不可能实现的未来的yy,可是只有当亲自来到这个时代,处于着历浪潮的最前方,方才能够理解里面的无比的痛苦和至高的理想。

    歌声已经渐渐平息,所有人却丝毫未动,犹如狂风中岿然的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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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整个水师大营就像一头洪荒巨兽,匍匐在水天交界之处。从最外层高大的水上栅栏和铺满半个江面的往来粮船、竹排,再到里面只是船舷就高达数丈的楼船巨舰,甚至还有最里面几条更加庞大的海船,整个两淮水师象征着这个王朝甚至说是整个人类世界造船工艺的巅峰所在。

    随着南宋朝廷偏安东南,华夏民族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陆上民族不得不开始重视水师和船只,这也直接导致了绝对可以称雄于世界的南宋水师的诞生,长久以来这些高大的难以匹敌的战船是金兵和蒙古兵的噩梦。

    如果不是因为刘整害怕被吕文德排挤,带领麾下水师投降,并且屡屡劝谏忽必烈打造一支不亚于南宋水师的水上船队,如果不是忽必烈继承了成吉思汗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力排众议,恐怕再花上几百年,横行四方的蒙古军队依旧无法突破有如天堑的襄阳城防。

    而这支一时间称雄东南风头无二的庞大的水师,也因为张世杰的错误领导,最后一步步的走向了灭亡,在崖山日落当中唱出最凄美的绝响,最终因为那场飓风而消散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中,化作尘埃。

    一条楼船从下游缓缓驶入水师营寨,楼船上面除了“宋”字旗号之外,还有“范”字旗号,正是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这位历史上出了名的“常败将军”此时还没显露出他的“才华”,虽然身在高位,在名义上节制两淮水师,但是并不怎么被两淮水师上下所认可。

    所以当张世杰只是简单地派遣两淮水师副都统制夏松前来迎接的时候,其余的大小将领们也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楼船穿过层层水寨,终于抵达了虎踞龙盘于大江之岸的两淮水师中心大寨。那几条巨大的海船虽然只是静静地停靠在那里,但是从楼船上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大山,绝对的压制。

    就在楼船进入水寨的同时,两侧水寨栅栏上一台台床子弩迅速的转动方向,全部对准这一条明显不属于水师编制的船只,手持弓弩甚至是突火枪的士卒在码头上和水寨上严阵以待。

    “沿江制置副使范大人到!”一名年轻士卒站在码头上长声呼喊。

    “砰”的一声,楼船靠岸,踏板也随之放了下来。

    远处等候多时的夏松挥了挥手,带着亲兵迎了上去。可是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范大人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威风八面的走下船巡视这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而是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一步步挪了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是晕船晕的挺厉害。

    夏松冷冷一笑,身边的亲兵们脸上早就流露出嘲笑之意。

    上下打量了一下夏松,范文虎勉强推开两名侍女,正了正衣冠:“你就是两淮都统张世杰?”

    饶是夏松修养还算不错,也是下意识的想要拔刀砍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逢迎上意才跳出来的小丑。要知道即使是上官当面称呼下属的时候,通常也是称呼其表字或者官名,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因为这代表着对于下属的鄙夷和不屑。当然,像叶应武和江镐那一帮子铁哥们儿尚且还不受这种官场铁律的束缚,毕竟当初大家认识的时候还是没有表字的小屁孩儿(古人的表字一般在二十岁成人加冠的时候由长辈授予),名字都喊了十多年了,愣是不让喊,反倒有些别扭呢。

    见夏松不回答,范文虎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怎么?”

    “启禀范大人,末将不是两淮都统,而是两淮副都统制夏松,张都统正在大寨当中与苏将军派来的信使商谈北上的事情,没有空暇前来迎接,还望范大人恕罪。”夏松咬咬牙,拱手行礼。

    范文虎本来煞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没想到这张世杰竟然还敢和自己摆架子,还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我范文虎后面抱着的是谁的大腿。当下里挥了挥袖子,竟也不搭理一直弯腰弓手僵在那里的夏松,直直向水寨中走去。

    周围的亲兵们脸上的嘲讽已经被愤懑所替代,如果不是夏松悄悄地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克制,恐怕早就有人跳出来抽刀子将范文虎剁碎了。作为整个南宋最精锐的水师,两淮水师的士卒自有其骄傲所在,又岂是范文虎这等人所能够侮辱的?

    当下里亲兵统领便冲着远处水寨上打了一个招呼。

    片刻之后一只鱼鹰已经呼啸着俯冲而下,直扑向还在栈道上迈着官步怒气冲冲的范文虎。

    “大人小心!”夏松没有阻止,只是忍着笑喊了一声,至于能不能提醒道范文虎,就不是他夏松的事情了。

    听到夏松的提醒,范文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震惊的发现一道黑影“呼”的一声已经扑到自己面前,本来这范大人就胆小,再加上晕船晕的厉害,被这么一惊吓,已经是魂飞天外了,眼前一黑向旁边一倒,竟然直挺挺的摔入水中去了。

    近处、远处的水师将士们在片刻愣神之后,纷纷大笑起来。

    不好,玩儿得有点儿过了,这范大人连船都晕,想必也不会水,这栈道虽然已经靠近江边,但是水仍然不浅,万一出什么事情不好交代。而且那位范大人带来的护卫亲兵似乎也对这个主上不太满意,竟然这才慢慢悠悠的从船上下来,根本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经掉进水里了。当下里很是无奈,夏松只能急忙招呼亲兵们下水救人。

    亲兵们磨磨蹭蹭的跳入水中,却发现那位刚才还怒气冲冲准备一展官威的范大人,竟然抱着一根长满青苔滑不溜手的柱子,奋力使自己不没入水中,这等保命本事当真是无师自通。只是这范大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刚才刚刚整理过的官帽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各位好汉,快点儿来救救本官,救救本官,本官重重有赏······啊!”范文虎急着呼救,竟然忘了抓紧柱子,“咕噜咕噜”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喝了多少水。

第三十三章 何去又何从

    大江畔,黄州。

    张贵站在那块大石上,朗声说着:“现在北方鞑子来势凶猛,而且已经聚集了不少大军。咱们这些人,手里家伙还有身上甲衣都远远赶不上鞑子,如果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投靠苏将军,恐怕不会帮上多少忙,还会成为累赘。而那襄阳吕文德,虽然爱护百姓,但是一直在排斥异己,更是朝中那人的重要臂助,是不是真心抗击鞑子还得两说。

    所以依某看来,现今我等弟兄应该分成两条出路,水上的弟兄随某去投靠两淮水师的张将军,而路上的弟兄去投靠天武军的叶使君。无论如何这二位身后站着的都是江南西路的那几位青天老爷,说什么也不会一直退让,看着这大好河山遭受践踏的。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俺们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投靠,不知道那两位将军会不会信俺们?”那名贩马汉子倒是肯动脑筋,每每总能拿住事情的关键。

    张顺有些不悦:“某等都是这大江上还有那蕲州、黄州的良民百姓,心念大宋之恩情,不愿遭受鞑虏奴役,此等诚心天地可鉴,又有什么信不信的?难不成你小子还想吃里扒外?”

    意识到弟弟有些鲁莽,张贵急忙拉住他,将那名贩马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道:“这位好汉,那你倒说说,某这千余豪杰,应该怎么让那两位将军相信?”

    贩马汉子见到树林里外无数的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没有怯场,反而站了出来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既然要择良木而栖,就应该先上投名状!”

    这几句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凑出来的,怎么着也很是不顺,而且这千余人当中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可数的百人读过书,又哪里明白那“择良木而栖”是什么意思,不过最后三个字“投名状”倒是都听明白了,当下里即使是天资聪颖的张氏兄弟眼前都是一亮,最好的法子就是挫一挫鞑虏的锐气,也算是咱们真心投靠的依据。

    “那你说说,该如何是好?”树林中有一人问道,顿时引来周围不少人的附和。

    贩马汉子苦笑两声,下意识的挠了挠头:“这······莫怪俺黔驴技穷,实在是······还是请张家二位哥哥定夺吧,俺们听张家二位哥哥的指挥就是了。”

    “言之有理,张家二位哥哥,请下令吧。”顿时树林内外这些早就坐的有些不耐烦的豪杰们都跟着吆喝起来。

    张贵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远方,水天之间只有飞鸟幢幢,当下里心中也没有了定夺,自己已经是担负众望,但是这千余名或许毫无济事又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豪杰,到底应该如何驱使?

    而自己,而这支草创的义军,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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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永兴县。

    校场中军大帐。

    “马廷佑,粮饷一事准备的如何了?”叶应武皱着眉问道,刚才从点将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南面囤积粮草的地方只有一两辆大车是满的,其余都是空空如也,“为什么刚才看到南营的粮草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辆大车?”

    宋代虽然重文轻武,但是在粮饷一事上却是极为宽厚,作为曾经军事主力的禁军一月军饷可以达到三十贯,按照当时的粮价折算过来相当于现在人民币8400元,即使是在汴梁东京也算得上是中上层收入了。而现在偏安东南以来,虽然国力不可避免的大大衰弱,但因为大力发展海贸,国库尚且充盈,即使是天武军这种地方厢军,军饷也可以达到二十贯。

    因为在几年前忽必烈挂帅指挥的鄂州之战中,蒙古骑兵一度突进到了隆兴府城下,虽然未攻破城池,但是在城外的一番掠夺和破坏对于江南西路北部各个州府依然造成很严重的损失,使得主持事务的王爚等人不得不把仅有的府库银两都投入到恢复基建上,从而致使现在这个月天武军的军饷却远远没有着落。

    为此,叶应武在北上之前说什么也得来此处一趟,坚决不能因为军饷的问题而使得刚刚成立的天武军灰飞烟灭。

    马廷佑迟疑片刻,方才面有惭愧的站了起来:“下官办事不利,这几天天降暴雨,道路泥泞,粮草周转困难。而下官一日去信三封询问江南西路提取常平事郭大人,一直没有回信。昨日郭知事实在等不及了,已经飞马返回隆兴府去了,即使是路上顺利一些的话,也应该明日才到。”

    “咦?”叶应武一愣,没有想到这郭昶平日里看起来缩头缩脑,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如果不是那郭怀想要从后面玩儿什么花样估计把儿子叫过来,就是自己的确小瞧了这个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的郭衙内,当下也不敢忽略,“如此大事为何相瞒于某,可有人陪他同去?”

    马廷佑张口结舌,豆大的汗珠已经布满额头,而坐在他身边浑身上下就跟个泥人似的王进和江镐目光都是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叶应武将这个看起来没有啥本事、就知道混吃混喝的郭衙内看得如此之重,如果自己是马廷佑的话,恐怕也不会在意,少了这么个累赘,哪怕只有两三天的功夫也足以让人高兴了。

    见到叶应武有些焦急,马廷佑当下咬了咬牙:“这的确是下官的疏忽,不过当时郭知事离开的时候倒是有两名亲兵随他同去,路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叶应武一边暗暗祈祷郭怀心中没有什么异动,一边略有些惶急的说道:“祥季(马廷佑的字),你速速替本官写一封信,快马送至隆兴府,将此事告知王相公等人,并且提醒他们一定要盯住郭大人,如果郭昶此去只是单纯的为了军饷,便请求他们想助一臂之力,如果······也罢,就这么写吧,想必几位相公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对了,以后你们无论是谁,都要将郭昶盯紧,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返回。”

    听到叶应武的这几句叮嘱,即使是为人莽撞的江镐,背后都已经冒出一阵冷汗。在座几人不是当日的参与者就是知情人士,自然知道郭昶并不只是出来历练的衙内,他更重要的身份是郭怀留在江万里一党之中的人质,而他们现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质跑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其中的罪过当真是大了。

    当下也不敢迟疑,几人同时站了起来:“遵令!”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敞开的中军大帐之外晴朗的天空,心中不禁喃喃:但愿老天爷保佑。

    随着叶应武的沉默,整个中军大帐中气氛有些凝固,除了马廷佑心中懊恼沉默不语,其他几个人因为受了这么一次惊吓,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里也提不起多少兴致。这几个人当中江镐无疑是和叶应武关系最好的,而且江镐历来是那种直言不讳的主儿,就算是触犯了什么也不会真的被收拾,当下里章诚和王进就不约而同的纷纷冲着他使眼色,让他开口调剂。

    知道这两个货打得不是什么好算盘,但是江镐心中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使君刚刚返城,就又从城中匆匆的来,只是为了粮饷之事吗?”

    王进和章诚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儿,你江镐又不是不知道粮饷对于一只军队有多么重要,为了粮饷这事儿还真的值得回来一趟。当下里对江镐表示了不懈之后,两个人又重新看向一直站在一角的杨宝,这个不知道在战场上摸滚打爬、死里逃生过几次的老兵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仿佛睡着了一般,丝毫不理会王进和章诚有些迫切的求救目光。

    似乎并没有发现下面这几个人的各种小动作,叶应武站起身来,已经越来越锋锐的眼光在这几个尚且算值得依赖的兄弟们身上扫了一遍:“当然不是,此事不过是刚才突然间发现的。此次前来,主要是将天武军大小事宜托付给诸位。”

    “啊?”包括马廷佑在内,几人都是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北岸传来消息,当地豪杰张氏兄弟已经聚集起一支人数在千人上下的义军,准备北上抗击鞑虏,”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但是在所有人心中都是忍不住“咯噔”一声,谁都知道前往北岸意味着什么,一旦蒙古骑兵不打招呼长驱直下,整个北岸恐怕连一周都抵挡不住,叶应武此去不是等于把自己往虎嘴里面送吗?

    即使是大大咧咧如江镐之辈,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毕竟现在叶应武是整个天武军的统帅,他们这些人如果没有叶应武居中调度的话,恐怕整个天武军不过就是一盘散沙。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他们和叶应武当中十多年积累下来的的友情所在呢。

    叶应武斜斜的瞥了江镐一眼:“连你都怕了?当初在们这些兄弟里面打架最猛的可就是你了。”

    感受到叶应武的眼神中那淡淡的不屑和鄙夷,江镐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的一把握住腰间佩剑:“不是,主要是远烈,啊不,使君你不容有失,要不这样,使君你换一个人,实在不成我江镐也可以替使君走这一遭,不就是招降一帮子乌合之众吗,还需要堂堂天武军都指挥使出马吗?”

    “本官不亲自去的话,心中不安。现在能够团结吸纳一支力量,对于我们来说都有不可忽视的好处。毕竟天武军,还是太弱小了。”叶应武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稳重,“本官决心已定,便没有反悔的理由。某北上的这一段时间里,天武军的训练不能断,还有,祥季,士卒们的兵刃必须全部到位,包括各种弩矢和火器。本官回来之后,要看到一个随时都能拉上去嗷嗷叫的天武军!”

    感受到自己肩上责任之重大,马廷佑率先昂起头来,大声点头,第一个转身而去。其余的江镐等人也都是抱拳行礼,紧跟在马廷佑后面,脚步铿锵。

    “杨宝,你怕吗?”目送江镐他们远去,叶应武方才舒了一口气,刚才的那种迎难而上的无畏和镇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此去出现什么意外,且不要说江万里一党穷尽整个江南西路打造出来的天武军成为昙花一现,整个大宋恐怕也会重新走上历史的轨道,直到崖山日落,华夏崩塌。

    杨宝似乎已经看透了叶应武临阵胆怯的心理,知道这也不过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所以无所谓的一笑:“我杨宝早就是死过很多回的人了,使君放心好了,此次北上,说什么也要护得使君周全。”

    “好,我们走吧。”叶应武笑着说道,一种难以名状的豪迈感油然而生。无数的阳光洒到他的脚下,既然没有人拱手送我青山九万里,那我就去自己打下来。

    看着叶应武突然爆发出来的威仪,杨宝也是一怔,心中忍不住有些恍惚,自己跟随了那么多将领转战,还没有见过这么个新丁竟然能够爆发出来名将的威风,难道这人当真是士卒们私下里口口相传的战神转世?

    “遵令!”杨宝也是豪气干云,自己,早就不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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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文虎身上裹着层层毛毯,即使是这样仍然忍不住浑身哆嗦。虽然已经步入了五月,江水只能称得上是清凉,这位旱鸭子的范大人与其说是被江水给冻着了,不如说是惊吓过度。

    坐在床榻旁的侍女用勺子舀着散发滚滚热气的汤药,还没有等吹凉就被惜命如金的范大人抢过来一口喝了下去,刚才自认为和死神跳了贴面舞的范大人对于能够救命的汤药从来都不嫌少。

    站在营帐之外的夏松不禁皱了皱眉头,看向已经走到身前的魁梧挺拔,甚至还带有丝丝缕缕的文雅之气的中年男子,和帐篷里面那位掉进水里就被吓的失魂落魄的范大人,的确有云泥之别。

    “都统,里面的就是范大人。”夏松恭敬地拱手行礼,虽然对于这位两淮都统水上作战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他爱兵如子、从不克扣粮饷、善于听取下属意见,从这几个方面上来看这位都统也算得上是难得的良将,也因此方才使得包括夏松在内整个两淮水师上下所有骄兵悍将的诚心拥戴。

    两淮都统张世杰只是在营帐外面静静地站着,并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仿佛和那位没有丝毫形象的范大人同处一帐是对他的侮辱。夏松忍不住悄声说道:“大人您看,那最普通的姜糖水,怕是被范大人当成绝世良药了。当时范大人掉进水里的时候,‘救命’喊得那叫一个洪亮。”

    张世杰瞪了这个心高气傲的下属一眼:“下一次无论是如何不堪的上官前来,都要诚心相待,不要以为本将就相信你们便出来的那些借口,到底是怎么回事某心里清楚得很,都给本将老实着点儿。”

    夏松见到张世杰背过身子,方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可是您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见这位范大人的,现在却来埋汰我们了。

第三十四章 马蹄碎雨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罩在隆兴府的上空,在整个空气中都渲染上一份湿润清爽。青石板街道因为这风、这雨而变得朦胧,那白墙黑瓦的屋舍也似乎沉醉于其中。这是独属于江南的风情,独属于江南的滋味。

    只不过此时王爚这些朝中元老已经没有心情欣赏如诗如画的美景,聚坐在王爚府邸的议事堂中,一个个面色都是阴沉。

    “雨已经下了几天了?”叶梦鼎本来就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似乎已经忍受不了这等沉默,用手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第一个开口。这一句声音不大的询问就像是划破黑暗的雷霆,使得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爚等人都忍不住身子一抖。

    章鉴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边无可奈何的说道:“没有四天也有三天了,在这样下去,不仅天武军的粮草还得在路上继续拖延,就连其军饷或许都不得不拖一拖,现在各处因为前几日的大雨而道路阻隔,消息传递不上来,不敢确定是否有受灾,这样余等必须保留足够的银两和粮草,以防万一。”

    作为江南西路提举常平事务的郭怀,见到一帮子德高望重的老者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当下里忍不住整了整身子,勉强开口说道:“诸位大人也可以看到,此事的确不是下官的过失······那天降大雨,道路崩塌······这老天爷想怎么样也不是下官所能够决定的。”

    “也罢,换做我等恐怕也不过和郭大人一样。”王爚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过还请郭大人务必多多费心,毕竟天武军是江南西路精华之所在,而且军中担任要职的都是在座诸位的子弟,其中要害之处想必郭大人也清楚。如果天武军出了什么祸乱,在座诸公怕也要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怀一愣,旋即脸上已经露出惶恐神色。想必那圣上也没有什么好心情将曾经的上四军军号赐给一个刚刚成立的地方厢军,这之间一定有贾似道的手脚,既然名为“天武”,便是大宋威严的象征,如果天武军出现闹饷甚至叛乱,其影响不言而喻,江南西路当道诸公一个也别想逃脱其中的罪责。而作为曾经的贾似道一党,郭怀可以说是绝对的有“前科”,贾似道很有可能通过他来控制天武军的粮饷,进而达到将王爚他们彻底贬官回乡的目的。

    突然间想通此节,总是外面小雨淅淅沥沥,清爽无比,郭怀背后仍然直冒冷汗。

    大宋朝堂之上的党争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演变,已经达到了顶峰,江万里和贾似道两党之间的斗争,也已经上升到了一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原来郭怀身在江南西路,只是认为自己应该抱一条大腿,抱哪条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身临其境,方才感受到不同的大腿之间生死搏斗的凶残。

    “郭大人?”叶梦鼎抿了一口茶水,喊了一声。

    郭怀吓得差点儿跳起来,急忙轻轻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走神儿了的尴尬。见到这个不知道在官场里摸滚打爬了多少年的肥油泥鳅,老脸破天荒的红了一次,在座诸人都明白这家伙刚才被王爚话语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党争杀机所震慑,竟然走神了。

    就在这时,一名守城兵将服饰的十将快步走到堂前,单膝跪地,拱手禀报:“启禀诸位大人,天武军知提举常平仓副使郭大人刚刚飞马入城,直往郭大人府邸去了。末将不敢怠慢,亦是前往此处禀报,还望诸位大人早早定夺。”

    刚才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郭怀却是第一个跳了起来:“本官这就前去,诸位相公,得罪了。”

    话音未落,这位郭大人已经什么都不顾,挥挥袖子转身就走,留下来那名十将和王爚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苦笑一声,王爚摆了摆手:“知道了,辛苦了,你且退下,去当左侧厢房去寻家中管事,领取十贯铜钱算作奖赏。”

    等到那名十将面带喜色的拱手离开,章鉴方才微微笑着说道:“这一次咱们几个恐怕不用担心粮饷的事情了,那位郭大人想必比在座诸位还要上心呢。”

    一直没有发话的江万里缓缓点头,指着面有得色的叶梦鼎笑道:“这还得算是镇之家那位二衙内‘慧眼识英才’,这么一个安排可以说是拿住那郭大人的命脉了。”

    就当章鉴和王爚相视一笑的时候,一名满身泥泞的信使“噔噔噔”大步走了上来,冲这几人分别行礼之后急匆匆的从怀里把漆着火漆的信件递到了王爚一侧的桌子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已经有些摇摆,显然长时间的赶路耗尽了他绝大多数的体力。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信使,在座诸人在吃惊的同时也纷纷和刚才郭怀那样跳了起来,一边招呼仆人过来搀扶这位疲惫不堪以致口不能言的信使,一边小心翼翼的去除信件上的火漆。

    尚且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纸铺展开来,短短的数百字之内,已经将郭昶返回隆兴府当中的利害关系阐明,并且还又加上了马廷佑和闻讯而来的文天祥、谢枋得两人对于叶应武贸然北上的担忧。

    几名老者默然片刻之后,相视一笑。

    “这帮小兔崽子,想的倒是周全。”江万里笑着将信纸放下,“而且刚才还真不是余夸下海口,镇之公家的那位,当真不简单呢,诸位都看到了,这后面署名的,还有那已经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了的谢君直,要知道当年这位谢大人可要比咱们这几把老骨头来的强硬多了。”

    叶梦鼎微笑着摆了摆手,将这个事实一般的恭维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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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匹骏马在雨中飞驰着,虽然三名骑士身上都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但是那已经被泥泞包裹了一层的外表已经证明那蓑衣、斗笠已经并不起太大作用了。

    作为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郭怀并不会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府邸修建的富丽堂皇,那座郭府或许放在寻常巷陌里尚且算是大户人家,而如果和王家府邸、章家府邸放在一起,便已经泯然众人矣。不过那小小的郭府里面到底有多少密室,密室里面又放有多少钱财,就连郭怀的亲生儿子郭昶说实话都不清楚。

    但是无论如何,郭衙内都坚信不疑,天武军那些饷钱,自己那个已经肥的流油的老爹是肯定能拿得出来的。

    临近郭府,两名侍从猛然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两声,趁着这个机会,这两个俨然是马上功夫了得的护卫一左一右伸出手来,轻而易举的控住身边郭衙内的马缰,已经冻得脸色有些发青、浑身没有知觉的郭衙内这才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如果不是两人扶住,早就一咕噜从马背上滑下去了。

    郭府外面本来就有管家候着,等候自家大人回来,现在见到从风雨中突然冲出来三个骑士,竟然还如此不讲礼节,当下里那管家多年来养成的豪门恶仆的架子就抖了起来,站在门檐下冷声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郭大人的府邸?竟然敢在此处猖狂!”

    那两名护卫的脸庞虽然被蓑笠遮住,但是从他们微微抖动的双肩和悄无声息放在刀柄上的手来看,那脸色想必是极度的阴沉。郭昶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这几天的马上颠簸差点儿耗尽了这位衙内最后的体力,如果不是两名护卫知道其中的重要性,一路极力照拂,在家上过场好歹也算是经受过几次训练,体力见长,否则这位衙内就真的撑不到隆兴府就魂归天外了。

    到了隆兴府,就是他郭衙内的地盘,当下里郭昶狠狠一摆手挣脱了两名护卫的搀扶,在风雨中踉跄两步,险些跌倒,不过当那张斗笠下面不带一丝血色但是咬着牙很是愤怒的脸庞露出来的时候,刚才还嚣张的不可一世的管家脸色也是瞬间煞白。

    “小衙内!天啊,小衙内您怎么来了!”那名管家也顾不上郭昶能杀人的目光和那两名护卫散发出来的滚滚杀气,几乎是哭喊着冲进雨里一把搀扶住郭昶。后面的郭家家丁也是回过神来,蜂拥而上,反倒是让那两名累死累活的护卫哭笑不得。

    “快,去后宅通知夫人,另外给小衙内还有两位官爷准备姜糖水,说什么也得暖暖身子,快啊!”那名管家看到当年纵横隆兴府的小衙内竟然狼狈成了这个样子,脸上流的也分不出来是泪水还是雨水,等到几名家丁将郭昶搀扶进去,管家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那风雨打在身上也并不凄冷,冲着两名护卫一拱手,“二位官爷,一路上倒是麻烦了,若是不嫌弃,请到府中厢房暂且歇息片刻,某这就去吩咐下人伺候二位官爷沐浴。”

    两名护卫一边笑着拱手还礼,一边说道:“沐浴倒也不用了,只是给咱们上些果腹的吃食,等会儿郭衙内向你们郭大人禀报完了,我等还需速速回去复命。”

    就在这时,外面马蹄声再一次骤响,管家下意识的打了一个激灵,急忙抬头看去,当先一人目标很是明显,正是自家官人,只是不知道这位历来坐车的官人为什么如此英武的一骑当先,而且虽然只是一小段距离,身上都快被雨水湿透了,想必刚才赶过来快马加鞭很是迅猛。

    郭怀急匆匆翻下马背,或许是很久没有骑过马了,这位白白胖胖的大人险些摔了个极不雅观的狗啃泥,吓得那管家飞也似的扑上去搀住自家官人,也不知道今天是到了什么霉运,这家里一老一少也不知道是闹的哪一出。

    没想到郭昶竟然还有几分毅力,听闻远处马蹄声知道是爹爹赶了回来,竟然硬拉着那几名家丁便要重新转回大门。家丁们自然知道这位小衙内在自家官人心目中的地位,哪里敢反对,只能就这么又回来了。见到狼狈不堪的自家老爹,郭昶也顾不上两个人都是浑身上下湿透了,直接扑过去跪倒在地哀求道:

    “爹爹,要粮,要饷,否则天武军就完了!”

    郭怀一怔,没有想到儿子飞马跑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事,还以为这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天武军中受了什么气,当下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进退两难。自家小子竟然为了粮饷的事情冒雨飞马百里,总算是像个男子汉,有出息了,所以说什么也得答应这个请求,可是一旦将天武军所需的粮饷如数交付,那么就意味着自己明摆着表示和贾似道一党一刀两断,转而投入江万里一党的怀抱中了。

    可结症就在于,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贾似道已经是一手遮天,而江万里这些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躲在随时可能毁于战火的江南西路苟延残喘以待东山再起。可是又有谁能把握,江万里这些花甲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又有翻身的机会?

    他奶奶的,这是何方神圣,能够想出来这等计策,竟然轻而易举的就逼着老子选边儿站?难不成说刚才王爚那厮话语中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党争之锋锐,也是为了尽早逼着自己阐明立场?这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想到这里,郭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爹爹······”郭昶已经眼见撑不下去了,眼皮最终还是沉重的合上了。多日的马上颠簸使得他现在的确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来补足本来就微不足道的体力。

    郭怀看着在自己怀中睡着了的小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也罢,就算江万里、王爚这些老狐狸们熬不到翻身的时候,叶应武、文天祥这些已经崭露头角的小狐狸们总该是能够熬到的,自己这一辈子投机钻营能够混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现在就祝愿小儿子能够在那叶应武手下混的有出息。

    “老爷!昶儿!”郭夫人带着哭腔从后院跑了过来,急的后面丫鬟拿着伞直追。一直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那两名护卫忍不住对视一眼,也不知道那去报信的家丁将郭衙内的惨状到底说得有多夸张,竟然把郭夫人吓成了这样。

    郭怀无奈一笑,人生中或许算是生死攸关一步,总算是走完了。

    而远在数百里外的叶应武并不知道,事情没有想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

    至于数墙之隔的那几条老狐狸,此时依然言笑晏晏,依据他们摸滚打爬这么多年对于人心的掌握,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剩下需要他们做的就是配合工作罢了。

第三十五章 愿随天武旗

    黄州,大江畔。

    张贵和张顺兄弟两人各带领五百义军,在那个江畔树林中告别之后,张贵引着人北上去投张世杰的两淮水师,那五百人中多是江上渔夫,投入水师营中也算是门当户对。而张顺引领的这五百人,则是黄州、蕲州两地的陆上豪杰,鲜有通水性的,无奈之下只好向南顺流而下,以期那正在四处招募兵丁的天武军能够真心护国。

    大雨过后的太阳总是分外的毒辣,哪怕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也不例外。再加上这五百余人现在尚没有一个出身,所以只得在大江一侧稀稀疏疏的树林中奋力的穿行着,在江上还有十多条扁舟紧紧追随着这只小小的队伍。

    张顺用手拨开挡在前方的枝叶,伸出衣袖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随着阳光的曝晒,这树林中水汽蒸腾,闷热难耐。如果不是哥哥将带好这支队伍的重任交给自己,张顺早就忍不住一个猛子扎到几丈之外那看起来清凉如许的水中了。

    “顺哥儿,再往前走不多远,江对岸就已经是兴**的地界了。”一条渔舟上的渔夫大声喊道,“这啥时候将你们摆渡过去?咱们也好快快逆水而上也去寻那两淮水师?”

    因为在群豪聚会当中颇有见地而在千人当中崭露头角的那名马贩子,已经被张顺拉过来当做自己的师爷,当下里张顺手搭凉棚,望向南岸,和北岸尚且有稀稀疏疏的树木不同,南岸却是一片莎草萋萋,这漫长的江涂直到数里之外方才被青山所取代。

    “耿老六,咱们过去?”张顺一边扯着自己的布衫子试图感受到更多凉风,一边眯着眼咬着牙问道。只要这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师爷点头,张顺就直接冲到水里去,在陆地上这等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马贩子耿老六摇了摇头:“不行,那边儿正被太阳晒着,这在林子里一个个都成这样了,过去肯定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要我看啊,还应该再往前走走,一来寻一处水面窄一些的地方,二来也寻一处对面有些阴凉的地方。不知顺哥儿意下如何?”

    张顺点了点头,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那五百人现在也就只剩下了四百多个,稀稀落落的排出去好几百丈,如果不是这里的林子并不繁茂,根本数不清楚。至于其他的,也不知道是胆怯开小差了,还是因为不胜体力被远远的落下了。

    就在这时,下游突然出现两条远远大于随时接应张顺他们的扁舟的渔船,与其同行的,还有对岸从远处的小山丘上冲下来的百余名轻骑。那骑兵如同一阵旋风,在荒草地中横卷过来。

    “乖乖的,这是何方神圣,阵势丝毫不比那北方鞑子的骑兵弱。”耿老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当下里尚且还忍不住感慨一声,更何况那些甚至连世面都没有见识过的地方豪壮?

    一名眼尖的看到两艘渔船上飘扬的旗号,急忙大声喊道:“顺哥儿,诸位,快看啊,在那船头插着的,正是‘宋’字旗和打有天武军军号的旗子。”

    南岸的骑兵已经冲到岸边,马速微微减弱,等到停下来的时候马蹄子已经没到了水中。当先的骑手轻轻咳嗽两声,然后中气十足的喊道:“对岸的可是张家兄弟和诸路豪杰?”

    张顺怔了一下,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天武军的人,当下里也不敢迟疑,急忙亲自喊道:“小人正是张家兄弟当中的张顺,只是不知道对岸的诸位兄台是何等来路?这江上的渔船又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不再是那名骑手,而是越来越近的船头上的一人:“我家叶使君久仰张家兄弟大名,得知二位聚集两州豪杰意欲匡扶大宋、光复河山,心中敬佩,特来拜访。”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当先的一艘渔船上,一名年轻人卓然站立,虽然衣着并不华贵,腰间也没有镶金佩玉,但是一种独属于上官的威仪却在有意无意中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

    难道这位便是那传闻当中的叶使君叶应武?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而刚才喊话的,想必就是站在年轻人身后那位身披甲胄的甲士,看上去这位甲士远没有叶应武身姿挺拔,却浑身都冒出一种肃杀之气。黄州、蕲州临近边境,这些豪杰也都是见过那些百战老卒的,在那些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卒身上,令人感受到的,也是这种气息。

    那是黄沙百战之后自然而然便有的杀气。

    在五百豪杰愣神的片刻,渔船已经越来越近,那年轻人抱拳拱手:“在下叶应武,久仰诸位豪杰之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具是鹰虎之姿,不知能否与诸位豪杰促膝而谈?”

    张顺和耿老六对视一眼,一个是江上英杰,一个是在边境上摸滚打爬多年的老商贩,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叶应武这是对他们有了招纳之意,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禁有些惶恐,毕竟这可是兴**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的从四品大官啊,两个人穷此一生都还没有见过任何一国如此高位的官员,又怎能不紧张?

    “也罢,反正我等已经想要去投奔那天武军,和这位叶使君碰面也都是早晚的事情,现在人家倒往咱们脸上贴,如此机会,千载难逢,不可再迟疑了。”耿老六眼珠子一转,附到张顺耳畔轻声提醒。

    张顺刚才乍一听见叶应武的名号,差点儿便拜倒在地,现在耿老六也点头同意,自己哪还迟疑,当下里便第一个跪倒在岸边,耿老六当下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张顺不愧是在江上混出来一些名气的,上来便是这跪拜大礼,老大这么着急的效忠,师爷自然也不能落后,耿老六直接跟着也跪倒在地。随着这两个领头的都采取行动了,无论是树林中的豪杰还是水面上的渔夫,都“呼啦啦”风吹麦浪一般拜倒下去,就差山呼“万岁”了。

    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叶使君,那看上去很是年轻的表情上,意料之中的惊讶和震撼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刚才那副风轻云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悠闲。当下里耿老六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位第一次相逢的叶使君。

    张顺将头深深地低到滩涂上的沙地里,声音有些颤抖者说道:“草民张顺,不过是这大江之上的一名渔夫,安能当得起使君‘豪杰’之称谓?草民与草民兄长本就不满北方鞑虏肆意践踏我大宋之领土、奴役我大宋之子民,加之爹娘尽殁于胡人之手,此乃血仇,必当誓死以报,故草民兄弟二人啸聚各方有识之士,本已触犯皇法,但请使君看在草民心中所愿乃是为此大宋的份上,饶过我等则个。”

    看着这个在真实的历史上上演逆袭的英雄,现在竟然如此惶恐不安的拜倒在自己面前,饶是叶应武心理承受能力还算是强大,也已经忍不住有些恍惚。

    自己来此末世,不就是为了带领这些“同志”去匡扶那东南倾倒的天空吗?

    轻轻咬了咬牙,不待渔船靠岸,叶应武就直接跳下船,五月天里清凉的河水湿透了他半边衣衫,不过叶使君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在水中艰难的迈出好几步,险些摔倒。杨宝迟疑了片刻,已经一个大步同样跳下船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叶应武身边扶住他,要是这位叶大人着了凉、生了病,对岸兴**城里的那几位爷非得把自己杀了祭旗不可,尤其是那个天天板着脸的文大人。

    张顺听到前方突然“哗啦啦”的响起来水声阵阵,当下里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叶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到水中,硬是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已经大踏步走到自己身前,半边衣衫已经湿透,帽子也已经歪斜,但是那和煦的、温暖的笑容和伸出来的有力的手臂,却是无意间触动了这些终究是无依无靠的豪杰们的内心最深处。

    突然之间,张顺这等在江上风雨里闯荡漂泊、胆大包天的汉子,眼眶已经不知何时湿润了。而耿老六等人更是心中如巨浪翻滚,在两国边境上打拼这么多年,干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有这么一位朝廷命官不顾形象的冲过来,只为扶起他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草民。

    大宋讲求的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在官员们眼中,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前朝那样高不可攀,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在平民百姓眼中,随口可以议论的官家,是平易近人的主儿。官家和官员们,依旧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叶应武默默地扶起来张顺,什么都没有说。

    张顺微微一挣扎,便挣脱开叶应武的双手,当下里也不再迟疑,抱拳拱手,朗声说道:“草民张顺,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望大人不要拒绝。”

    老大再一次表态效忠,后面的五百豪杰们自然也不能再犹豫,等到叶应武开口邀请他们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都晚了。不想来的都已经在路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掉队了,走到了一步的人心中在想什么大家都清楚,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加上江上的渔夫们五百多人同时呐喊,也算是声震林越了。

    无论是杨宝,还是船上、对岸的百战都,听到这么一句突然冒出来的效忠,也只能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使君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够吸引着这么多人低头便拜。

    叶应武缓缓点头,刚才的刹那,他却并没有阻止张顺拜下去,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关系都将被定位为上下属,而非同僚。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简单一些,不过这树林里和渔船上加起来估计也到不了一千人,也就是半数、五百人的样子,而且张顺的哥哥张贵也没有露面,想必是引领着另外半数人北上投靠张世杰去了。

    看来想要将这支义军完完整整的一口吞下去,说什么也得去会会那个自己穿越以后素未谋面的姐夫,更何况这位姐夫还是未来的南宋宰相、“宋末三杰”之一,虽然他打仗胜少败多,但是这位北方的陆上将军最后能为了华夏衣冠而坚持到底的铮铮铁骨,是值得叶应武以及整个华夏民族给予崇高敬意的。

    杨宝已经很识趣的从船上接过来一个红木盘子,整个雕工精细华美的盘子上面只放着轻飘飘的一搭白纸,却是在每一个读书人和沙场士卒们眼中重若泰山、在每一个平头老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告书。

    最上面一张,白底黑字、通红大印,下面写的正是张贵的名字。叶应武眉头一皱,随手将第一张告书拿开,下面的才是张顺。看着叶应武递过来的告书,张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了过来。

    上面赫然写着“大宋天武军水师副都指挥使”,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第一张属于张贵的告书上面写着的,正是“大宋天武军水师都指挥使”。叶应武依旧是脸色如常,而站在他身后默默举着盘子的杨宝,脸部肌肉已经在无比精彩的抽搐了。

    要知道天武军四厢方才刚刚起步,那所谓的水师一来没有朝廷的允许,二来连一条船、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是张顺走马上任,也不过是光杆司令罢了。

    而在张顺的告书之下其余的告书却都是空白的,显然都是给义军当中的其他人准备的。

    几条渔船的船舱已然打开,里面堆放着的,却是闪耀着耀眼光芒的一件件铠甲和尚未舒展的旗帜。

    就当这时,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前方树林里,可是天武军叶使君?!”一道洪亮的声音拔地而起,随着马蹄声的越来越近而响彻整个滩涂。

    叶应武一怔,旋即苦笑一声,这名信使显然是想要渡河报信去的,也算是他运气好,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叶应武。只不过令人好奇的是这北岸蕲、黄两州,又是何方故人会给他叶应武写信?

    难道是曾经同舟共济一会的陆秀夫?可是这位到了兴**便神龙不见首尾了的未来南宋陆宰相,不是应该随着苏刘义北上了吗,为什么会闲的没事给自己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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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里外,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身上裹着好几层毯子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盘坐在中军大帐的主帅位子上,而两淮水师真正的统帅张世杰则是全身披挂,一声不吭的站在范文虎的下首位置。夏松则带领着两淮水师的骨干将领分立在营帐两侧,每一个人都是和张世杰一样的全身甲胄,也都是一样的默然不语,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坐在最上方的范大人。

    范文虎刚刚在入营的时候便被一只小小的鱼鹰所戏弄,差点儿连魂儿都丢了,等到他回过味儿来,知道是两淮水师故意送给他的下马威,顿时就怒火中烧,等到脚下依旧绵软无力的范大人升座的时候,发现下面的将领们更是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差点儿就气的拍桌子走人。不过就算是拍桌子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是在张世杰的地盘儿上,朝中贾相公大腿再粗也不可能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大江岸边还能罩着他范文虎。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常败将军几乎将大江沿岸的南宋水师糟蹋的一塌糊涂,最终导致曾经盛极一时的南宋水师士气持续下跌,并且在蒙元拼死拼活造出来的“船海”当中一触即溃,没落于日落当中。

    可惜现在不是历史上的大江之畔,在这里扎营的也不是历史上添油战术逐步投入的水师,而是整个两淮水师的主力精锐,这支队伍,是他范文虎指使不动的。

    即使是范大人想要发火,也不得不强行按下这口气,只是用那狭长而锐利的目光在下面每一个默然无声的将领身上扫了一遍,如果目光也能够杀人的话,整个中军大帐早就血流成河了。范大人升座,主要的目的,就是和这些水师精英们商讨一下那些自己撞上门来想要投靠的泥腿子们怎么安置的问题。

    当然如果不是范大人强行推开喂药的侍女非得要来的话,估计张世杰和夏松都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位上官正在自家营寨里面。

    “都说说吧。”一想到现在只能冲着这帮子天杀的干瞪眼,范文虎就一阵有气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范大人,而是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张世杰。张世杰连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更是直接忽略掉了旁边范文虎投射过来的近乎怨毒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说道:“启禀范使君,末将以为,张贵本来就是大江之上有名的豪杰,加之和北方鞑虏的确有血海深仇,可以信之。请使君暂且授予其一都头职务,打散其带来的五百义军,与某两淮水师混编已迅速形成战力。还望使君准许。”

    范文虎忍不住皱了皱眉,声音有些颤抖:“夏副统领,你怎么看?”

    夏松毫不犹豫的向前踏出一步,拱手说道:“末将附议。”

    其余的将领们也都是如此,纷纷跟在后面:“某等附议。”

    一浪浪的声音狠狠地冲击着范文虎,范文虎这才意识到自己算是真的进了敌窝了,这帮子都是铁杆儿的张世杰一党的,或者说是江万里一党的,和自己本来就是实打实的政敌,说什么也不会听从于自己。当下里范副使脸色有些苍白,想要恶狠狠地驳回,但又怕自己真的失去了收买人心的最后一线希望,只能勉强装作威严的拍了拍桌子:

    “本官认为张将军所言极是,便这么办吧。”

    张世杰和夏松等人忍住心中想要狂笑的**,毕恭毕敬的一齐抱拳喝道:“末将遵令!”

    就当下面的将领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结束的时候,一条扁舟带着一名身上染血的信使直冲向壁垒森严的水师营寨。当看到那信使高高扬起的手臂和沾满血的手指,营寨上的士兵急忙一边打开寨门,一边狠狠地敲响战鼓。

    鼓点高低起伏,轰鸣的鼓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响,也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回响。

    “前方急报!”即使是范文虎这等庸才,也已经意识到这急促的鼓声中所包含着的意味,忍不住拍案而起,“快点儿来人,去给本官查清楚到底是谎报军情还是真有大事发生!”

    可惜无人应答。

    两淮水师的将领们早就将这位名义上的上官抛到了脑后,跟随着两淮水师统帅张世杰大步而出。军情紧急如火,胜负常在转瞬之间,又怎么能够再派人去啰里啰嗦的调查询问?

第三十六章 惊变(上)

    四个时辰之前,蒙宋边境,黄州驻军大营。

    黄州和蕲州总计两万余名厢军和乡兵,除了留下五千人守卫城池之外,其余的一万五千余人分为三座大营,扼守住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居高临下的三座山丘,而在三座山丘的最中间,六千人编制的淮上精锐——安吉军就屯驻在此处,扼守整条官道最狭窄的地方。

    安吉军是由苏刘义当年在江南西路的吉州担任知州的时候,依凭当地厢军和乡兵训练出来的一直骁勇善战的队伍,后来追随苏刘义北上归入淮上李庭芝编制。

    这一支听上去软弱的军队,在淮上一线作战中充分的发挥了江南西路儿郎们勇猛的精神传统,骁勇善战、奋不顾身,屡屡放出异彩,故在补充了不少淮上士卒之后,御赐“安吉军”之名,以示对于战死沙场的吉州士卒和整支军队传统的赞扬以及对于其能够“安定天下”美好期望。

    李庭芝作为一名杰出的统帅,在选派军队西进的时候,一是考虑到了安吉军的骁勇善战的光辉传统,二是考虑到黄州、蕲州一失,蒙古铁骑可以南下直捣江南西路,作为江南西路的儿郎,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更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家乡遭受铁蹄践踏。也因此,在前线和北方蒙古军队大眼瞪小眼正起兴的苏刘义和安吉军就被灰溜溜的掉了回来,直接扔到了大江之畔。

    随着蒙古统帅阿术的蠢蠢欲动和蒙古铁骑的多次试探,苏刘义不得不带领本部人马以及两州厢军、乡兵北上,以期震慑住阿术,使其不再觊觎这大江北岸仅存的几块儿肥肉。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将领,苏刘义考虑到黄州、蕲州所属的厢军和地方乡兵剿匪都勉为其难,对付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不得不将自己手中仅有的本部精兵放在咽喉位置上,哪怕此处是平地,稍一疏忽就会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全军覆没。可惜苏刘义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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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深沉,星光暗淡,层层阴云遮挡住了明月的清辉,

    一名站在官道中央营寨望楼上的安吉军年轻士卒在夜色笼罩之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已经不争气的想要向下耷拉。旁边来回走动的老卒笑着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

    “怎么,困了?没想到在这等月黑风高、随时可能有人袭营的时刻,你还有心思睡觉?”

    年轻士卒的脸色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想必已经羞愧的红了起来,当下里也下意识的抖擞精神、挺直腰板。老卒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神臂弩握紧。在淮上前线血与火里摸滚打爬那么长时间,心中总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今天夜里一定不会如往常一样安稳。

    老卒忍不住依靠在望楼栏杆上向远方看去,左右前方的两座小山头上,由当地厢军组成的两座营寨灯火上算是明亮,显然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两座山头之间的官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偶尔能够察觉到有萋萋荒草在随风摇摆。

    这条官道因为蒙古单方面贸易的取消和强制封锁,已经不复当年的繁荣,自然而然的被生长力极其旺盛的野草所覆盖。即使是一些走私的商贩会路过,也会选择钻山林子,而不是认为自己命长、这么光明正大的走在官道上。

    而身后,由当地乡兵驻扎的两座山头,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老卒真的不认为那形同虚设的简陋望楼上,还会有士卒醒着。至于安吉军的大营,却是另外一幅景象,虽然已经临近子时,整个大营依然是灯火通明,作为中流砥柱的劲旅,安吉军自有其独特而严格的条例,六千人当中会有三千人处于随时的战备状态。

    而安吉军主帅苏刘义所在的中军大帐,自从来到这孤立无援的咽喉之地,入了夜以后灯火就没有熄灭过。对于整个安吉军的前途,还有整个大宋的前途,苏刘义可以说是迷惘而彷徨。

    “苍天保佑,今夜平安。”老卒抬头仰望苍天,苍穹如墨,星辰黯淡,仿佛已经听不到着喃喃的祷告。

    孤零零的马蹄声,在沉默的夜中响起,分外的突兀。

    刚才还仿佛沉醉在无边黑暗中的老卒,几乎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有人,注意!”

    望楼上其余几名士卒同时回过神来,分工明确,并没有因为其中有好几名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新卒而乱了阵脚,一支精锐劲旅的风范在微小的动作中便展露无疑。

    床子弩快速的“嘎吱嘎吱”拉上弓弦,老卒们或是握着神臂弩,或是抬起突火枪,熟练的瞄准苍茫的夜色。而新卒们则略有些慌乱的点燃信号用的火把,通知营寨和其他望楼。

    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是一匹马,上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已经伏倒在马背上,几支箭羽没入他的后背,鲜血顺着马奔驰的脚步不断地淌下来,在尚且开阔的营寨前面留下来一条颜色迥然不同的线条。

    这名哨探虽然已经冲到壕沟外面,但是并没有再直起身子,就连那一路流淌的鲜血,也变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几座营寨望楼上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大地都在夜色中微微颤抖,远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低沉的怒吼,整个夜幕仿佛都要被撕开一条口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老卒们朗声高喊:“十万火急,鸣钟,鸣鼓,敌情!”

    左侧望楼上的警钟率先敲响,沉闷的钟声在整个黑暗中回响。紧接着右侧望楼上的战鼓“咚咚咚”响个不停,伴随着鼓点传达出来的是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和凛冽的杀气。

    距离营寨墙壁最近的士卒已经顺着梯子爬上墙头,一具具弓弩火器同时扬起,装有床子弩的战车上的防雨布也被熟练地掀起,庞大的三棱弩箭“嘎吱嘎吱”绞上弦,然后对准墙壁上的开口,从那开口当中,可以看到远方无边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正在迈动沉重的步伐,流出长长的口水,准备将这支人数远远不足的精锐一口吞下。

    前方两侧山头上的厢军营寨这才反应过来,火把已经依次点燃,将山上山下照的一片惨白,略显凄厉的钟鼓声和仓皇的呼喊声也随之在夜空中久久的回响。

    —————————————————————————————

    钟鼓齐鸣,一直静坐在中军大帐中,对着那并不怎么精确的地图发呆的安吉军统帅苏刘义霍然站起身来,眉头微皱,眼睛中散发出来异样的光彩。坐在他身边的陆秀夫也随之起身,诧异的看着苏刘义脸上并非恐惧,而是兴奋的神情,心中忍不住点头。

    作为淮上精锐,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这一次被憋屈的调到大军云集的中线,一直作为后援力量,如果不是阿术突然摆出来南下黄州的架势,恐怕安吉军就要从这里默默地猫上好几年了。现在蒙古骑兵已经撞上门来,又怎么能够恐惧退缩?

    陆秀夫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将军,还是······”

    毕竟是厮杀多年的将领,苏刘义虽然脾气略有些暴躁,喜欢冲杀在前,但是并不会想年轻小将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扑上去,总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来人,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都头急匆匆的闯进来,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启禀将军、司马,前方哨探中箭身亡,远方似乎有大量骑兵来袭!”

    即使是在距离营门数十丈远的中军大帐,也已经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大地的颤抖,苏刘义脸色一紧,这一次来的恐怕得在一个万人队之上了,那阿术还真的看得起咱老苏。

    看到苏刘义沉默不语,那名亲兵都头和陆秀夫都是暗暗屏住呼吸,更不要说插嘴了。

    “派人速速传令四方营寨,不准开门延敌,务必死守营寨!”苏刘义朗声说道,“同时安吉军按照原命令依次上墙,传我口令,成败在于今夜,各部务必死战!”

    那名亲兵都头郑重点头,刚想要转身,苏刘义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派一名十将带领麾下人马,连夜护送陆司马前往黄州,期间不容有失!”

    陆秀夫一惊:“不行,某既受命为军中司马,自当与安吉军同进退,又怎能先行脱离?”

    苏刘义扫了一眼陆秀夫,一股凛然的杀气震得陆秀夫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苏刘义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陆司马,你我这几日秉烛夜谈,恨不能为知己,某已看出陆司马虽难以为统兵之良将,却足以为治世之能臣。今夜事出危急,意料之外,陆司马在军中恐有不测,若是不能将你护送出去,某于心有愧。速速执行吧!”

    “是!”那名亲兵都头不敢迟疑,一边转身走出营帐,一边迅速吩咐了站在门外的那名十将几句,很快两名虎背熊腰的士卒便冲了进来。陆秀夫刚还想要坚持,看到这两名士卒的架势,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苏刘义的好意使他无法拒绝的,自己去后方的确是比在前面带着要好,谁让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当下里陆秀夫便对着苏刘义深深地行了一礼:“苏将军,你我定有再会之日。某此去黄州,召集青壮,传信两淮水师张将军和兴**叶使君处,催令那二位提兵北上,说什么也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走好!”

    苏刘义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凄楚,他已经接到消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已经高调前往两淮水师,大有和张世杰争夺军队部属的架势,一旦两淮水师大权落入他的手中,别说见死不救了,就算是将安吉军的粮道切断苏刘义也相信。至于兴**叶应武刚刚组建没有几天的天武军,名字听上去的确是霸气无比,但是其中到底有多少战斗力苏刘义还真的不敢高估,毕竟不过是一些衙内们训练出来的,除了陆秀夫这种已经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人,谁敢抱期望呢?

    “蒙古铁骑,便让某看看,你能耐我何!”苏刘义冷笑一声,手已经握紧了刀柄,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地面的抖动更加厉害了,隐隐约约已经能够听清远处古怪而单一的咆哮声。和前方三个营寨的灯火通明不同,后面两个由乡兵构成的营寨本来灯火酒稀稀疏疏,现在甚至已经完全陷入黑暗,里面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在坚守,就连统帅他们的苏刘义都懒得去管了。

    至始至终苏刘义也没打算依靠这些注定一触即溃的乡兵。

    “将军,鞑子来了!”一名十将站在营寨下面,看到大步而来的苏刘义,心中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位勇猛无敌的将军总是会给予每一个安吉军的将士一种依托感和安全感,似乎跟随在他的后面勇往直前,即使是战死了也毫无遗憾,这可能就是名将的魅力吧。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等危急时刻,需要的就是他沉稳。

    “鞑子轻骑兵,三百丈!”望楼之上传来一声高呼。

    在这急迫的声音当中,最后一台床子弩车也已经就位。

    负责指挥的一名都头怒喝一声“放箭!”

    破风的声音是如此的凄厉,但是在每一名将士听来,却是无比的美妙和动人,无数的箭矢代表着宋朝乃至整个华夏五千年弓弩发展的巅峰,神臂弩几乎贯穿了两宋一切的战事,成为体型略微瘦小的华夏农耕民族战士在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之前最大的依靠。

    远方的风中已经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对于神臂弩和大型床子弩的效果,所有人还是有信心的。

    “上弦!”又是一声在黑暗中分外洪亮的声音。

    安吉军仿佛是一台永不休止的机器,熟练的上弦,有熟练的扣动神臂弩或者床子弩的扳机。远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像是效果极好的润滑油,不断保障着这台机器疯狂运转。

    而前方两侧山头上,透过通明的火光,已经可以看到密密麻麻重逢的骑兵,虽然一排排的倒下,但是更多的还在后面,像一朵爬坡的乌云,飞快而冷酷地向前挺进。

    苏刘义伫立在光芒中,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听着弓弩射击的声音,仿佛是世界上最悦耳的仙乐。

    “砰!”一声齐响,突火枪喷出的火光将望楼上士卒狰狞的脸庞照亮。想必那队轻骑已经冲击到了很近的距离,蒙古人最擅长的骑射也终究开始发挥威力,望楼上和寨墙上不断有士卒中箭,惨叫着摔下来,但是有更多的士卒毫不犹豫的缘梯而上。

    他们是安吉军,是大宋的铮铮铁骨,又怎能这么轻易被打倒?

    苏刘义并没有在意近在咫尺的损失,而是将目光投向同样激战正酣的两侧山头,虽然那些厢军占据着地利,苏刘义依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好在当时修筑营寨的时候,苏刘义严禁士卒们砍伐山头下的树木,否则蒙古骑兵击破那些厢军后从山头上一鼓作气冲下来,安吉军就真的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了。

    而已经跑出营寨数里的陆秀夫,一边伸出手去整了整自己在颠簸中歪斜的帽子,一边侧耳听去,身后杀声正酣,直刺激的人想要调转马头也投入到那血火连天的沙场中去。

    “司马,前方左侧便是往黄州的官道了。”负责护送陆秀夫的那名十将视力颇好,远远地就看清楚黑暗中的两条截然相反的岔路,当下便指着那条继续南下的岔路说道。而另外一条岔路却远远比通往黄州的官道宽敞。

    陆秀夫微微点头,虽然知道这等关头不应该再停留,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右侧通往何处?”

    那名十将倒是毫不迟疑,当下答道:“北上樊城。”

    “樊城”两个字犹如一计重锤,敲打在陆秀夫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掉方寸的心上,樊城、襄阳,这一次鞑子骑兵漏夜而来,恐怕就是为了扫除安吉军这支屯驻在侧后方,随时可能危及攻打襄阳军队的粮道的刺头儿。

    北方蒙古的进攻方向,已经分外明确,不是一次次无功而返的川蜀钓鱼城,也不是名将云集、重兵屯驻的淮上,而是甚至连外围防御工事都没有修建完善的襄樊。

    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那条北上的岔路,陆秀夫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吕文德、吕文焕兄弟依靠得住,襄樊守住了,能够使得大宋国祚继续延长数十年,襄樊失守了,就真的是天倾之日了。

    身后杀声一浪一浪的传来,陆秀夫狠狠咬牙,第一个纵马向着通往黄州的那条官道飞驰而去。

    生逢如此时代如此时代,好男儿自当奋不顾身,又怎么能够少的了他陆秀夫!

第三十七章 惊变(下)

    黑暗中的山川在马蹄声中颤抖着,仿佛那无所不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神都为之颤抖,在那燃烧了半边天的火把海洋中黯然退缩。那明月、那星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在旷野上黑压压飞驰着犹如乌云的马队。

    如果说那是一排排滔天巨浪的话,扼守在两山之间的安吉军便是顶在最前面的一座礁石,不是那咆哮着的巨浪被击打成飞溅的水沫,便是那礁石在不间断的冲击中粉身碎骨。

    “放箭!”在那巨浪中略显单薄的营寨墙头,一声声怒喝此起彼伏。密集的箭矢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收割着前方黑暗里廉价的生命。而那黑暗中也回响着不同发音的呼喝声,一支支虽然不多,但是很刁钻的箭矢同样也从那象征着未知、象征着死亡的黑夜里射出,准确的击中墙头上的士卒。

    “砰!”这是突火枪的响声,这种早期的火器还远远没有达到后世的射程,但是好在其巨大的杀伤力足以弥补其距离上的不足。在微弱的火光中每一个探出身来的轻骑,都会被火舌所吞并,或是摔落下马声声惨叫,或是一命呜呼,在随之而来的袍泽马蹄下变成肉泥。

    苏刘义默然无声,看着一名名指挥使、一名名都头、一名名十将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士卒们打击越来越近的敌人。南宋军队本来就以善守而著称,那些高大而坚固的城墙和营寨几乎就是蒙古骑兵的噩梦,如果不是回回炮的面世,襄阳之战远远不会只有十年。

    “启禀将军,鞑子的投石机上来了!”一名副指挥使急匆匆的从望楼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苏刘义身前。

    这个时候的投石机尚且还是延续成吉思汗西征时代里那种便于携带、能够追随马队前进的小型投石机,如果不是大量集中的话,震慑一下西域诸国尚且可以,对上南宋这种高大而坚固的城池,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当然,现在安吉军固守的是远远不及城池的营寨,但是想要将这一层薄薄的寨墙砸倒,也是破费功夫的。

    “砰!”又是一声巨响,不过不是突火枪射击的声音,而是投石机发射的石弹砸在寨墙上的声音。整个寨墙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除了让一名士卒摔了下来之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巨响不断传来,随着投石机的陆续到位,寨墙在如此强度的进攻中也不由得开始剧烈颤抖。

    而左右前方两侧山都上,厮杀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两座营寨都已经升腾起熊熊烈火,不知道是守军有意而为之,还是进攻的军队向里面射入了火矢,总之在那染红天穹的火光中,即使是厮杀多年的老将苏刘义,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即使是已经很低估了,苏刘义还是没有准确把握当地厢军的战斗力,看到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基本就可以断定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两侧山头上的营寨就会失守,到时候所有的蒙古骑兵将会集中到一起,发起远比现在要猛烈的进攻。

    “撑住!”苏刘义冷声喝道,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那闪动光彩的刀上渗出,站在苏刘义身侧没有经历过战阵的几名亲兵都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

    苏刘义随手将佩刀扔到副指挥使的手中,冷静近乎冷酷的声音当中,透露出一股难以抗拒的霸气:“某倒要看看,谁敢言退。一旦有此事,你知道该如何?!”

    那名副指挥使连犹豫都没有,当下便拱手行礼:“末将明白!”

    目送那名副指挥使重新又回到望楼之上,苏刘义微微颔首,从亲兵手中抢过一具神臂弩,径直走向一台正在拼命射击的床子弩。数枚石弹可能是失了准头,越过寨墙砸到苏刘义的身前身后,仿佛是对这位勇猛将军的挑衅。

    “安吉军,杀敌!”苏刘义振臂高喊一声,趁着那台床子弩上弦的功夫,狠狠的扣动了神臂弩的扳机。一声锐响过后,箭矢飞快的弹出,穿过射击孔,直没入黑暗当中。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射中,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那接连不断翻落马背的敌人当中,有一个是苏刘义射中的。

    “安吉军,杀敌!”无数的士卒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高声喊叫,无数的箭矢在刺耳的声音当中疯狂的倾斜,整个黑暗,仿佛都已经被这声音、这场景所点燃!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远处蒙古军阵当中也是号角声不绝,一队队轻骑亡命一般狂冲而来,他们当中或许只有一小半人能够冲过箭矢的阻拦,又或许那一小半人当中只有五六骑能够射箭之后从容返回,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退缩,草原民族也有其与生俱来的杀气和愈战愈勇的胆量。

    “砰!”又是一枚石弹砸在了寨墙上,整道寨墙颤动了一下。

    但是已经红了眼睛的安吉军士卒,却并没有为此而松动丝毫,只是近乎机械的疯狂扣动扳机,将箭囊中的所有箭矢都倾泻下去。这一刻,淮上血火历练出来的强兵劲旅展现出其绝对的实力。

    通往前方的官道因为有这么一个并不庞大的营盘扼守,由原来的通天大道变成了难以跨越的天堑,想要向前一步都需要无数的鲜血和尸体来充填,但是一队队轻骑就这样无畏的向前冲击着,一台台投石机就这样漫无目的却毫不犹豫的将石弹狠狠的投向远方。

    大战正酣,大战正酣!

    两侧山头上,大火烈烈,杀声却已经平息,绰绰约约踉跄奔跑的人影表明蒙古轻骑已经突破了营寨,正在四处追杀逃窜的南宋厢军。而官道中央的营寨前方,无数的尸体几乎堆满了壕沟和原野,安吉军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磨盘,将一切的血肉都磨碎!

    不断扣动扳机的苏刘义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更远处,那里的天空都被连绵的火把所照亮,苏刘义知道,蒙古军队再怎么疯狂的冲锋也都会有一个限度,一旦伤亡超过了阿术的承受能力,即使不需要援军蒙古军队也会自然而然的离开,阿术从来都是一个冷静难缠的对手,不会坐看着自己手下的精锐早早的消耗殆尽。

    可能现在的阿术,比自己还要焦急吧。

    苏刘义想到这里,忍不住冷冷一笑。

    一名十将已经受了伤,手臂上中的箭想必是刚刚拔出去,现在还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举着。这名十将大步走到苏刘义身边,语气有些急促,丝毫不像刚刚经历过生死的铁汉:

    “启禀将军,军中的箭矢已经不够用了······”

    苏刘义一怔,黑暗中的咆哮依然震天动地,丝毫没有停止冲锋的意思。整座寨墙也在密集的石弹当中疯狂的摆动着,士卒们甚至已经难以顺着梯子爬上寨墙。

    “还够射几轮?”苏刘义吸了一口满是血腥味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显然自己已经低估了阿术的决心,但是想要从这里踏过去说什么也得再留下一块肉。

    那名十将刚想要说话,正逢几枚石弹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在苏刘义身后的那座望楼上,战鼓受到石弹的撞击,“咔嚓”一声脆响,已经脱离了固定,轰然撞破栏杆,直直的砸向站在下面的安吉军统帅!

    “将军!”望楼上、床子弩侧,无数的士卒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呐喊。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那名十将已经狠狠地撞开了苏刘义,自己被从天而降的战鼓正面击中,“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就算是不死怕也会落下病根了。

    苏刘义踉跄几步跌倒在尘埃中,几支箭矢越过寨墙钉在在身侧的土地上,箭头深深没入地面。不过苏刘义丝毫没有在意这从天而降的另一个灾难,这位在淮上前线勇猛拼杀多年的中年男人,眼眸中已经一片赤红,滚滚的杀意仿佛是严冬腊月里的寒风,彻底爆发出来!

    看着大步走过来紧紧握住自己那带着血的右手的一军统帅,那名十将笑了笑,一边强忍着不将鲜血喷到将军的衣甲上,一边喃喃说道:“将······将军,还有······还有······”

    可惜他终究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无数将士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那染血的手也无声无息的从苏刘义手中脱离,跌落在尘埃中,血涌出来,将土地染成赤色。那同样是赤色的战鼓,就像是一道无声的丰碑。

    几名持盾的士卒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替苏刘义遮挡住四方。刚才从天而降的那几支箭矢险些将刚刚脱险的苏刘义再一次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所有人都不得不小心起来。

    “轰!”突火枪再一次怒吼,想必鞑子轻骑的尸体已经填满了那道并不算很深的壕沟,骑兵终究还是突击到了营寨底下,逼着安吉军士卒不得不近距离发射突火枪。

    隔着那单薄的寨墙,所有人都可以听到近在咫尺的呐喊声。

    “拒马刀车!!”苏刘义突然心中一紧,声嘶力竭的高声大喊。

    床子弩战车飞速的向后退去,而严阵以待的数十台插满利刃类似于塞门刀车的拒马车则缓缓地推上前,构成了一个月牙形方阵,将营帐护在身后。在营中的三千士卒已经全身披挂,一面面巨盾、一台台床子弩填满了拒马刀车之间的缝隙,在这半圆形大阵后面,则是密集如林的长枪阵。

    “轰!”寨墙轰然倒塌,借着火光,士卒们已经可以看清那寨墙外面蒙古轻骑狰狞的面孔和高高扬起的雪亮马刀。

    随着寨墙的倒塌,两侧的望楼也终究随之垮塌,站在楼上的士卒们至始至终也没有向后退却一步,只是如同机械一般冷酷的将手中最后的箭矢射向近在咫尺的敌手。

    “杀!”已经来不及退回去,苏刘义索性狠狠咬牙,一把抽出那名刚刚因为救他而死的十将所带朴刀,身形如电,刀锋凛冽,直直的迎向一马当先越过寨墙的一名骑兵。

    那名骑兵却也是一个百夫长级别的,见到来者勇猛,草原男儿的血性也随之激发,马刀熟练地砍在迎面而来的朴刀上,谁知苏刘义只是虚晃一刀,竟然身随刀走,两刀相击的刹那功夫,虎背熊腰的猛将狠狠地撞在了马身上。

    那名百夫长惨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眼眸中也随之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耀眼刀光。片刻之后,浑身沾满鲜血的苏刘义头也不回,直直的迎向后面的两名骑兵。而在苏刘义的身后,足足千名安吉军将士来不及退后,纷纷呐喊着扔掉神臂弩,抽出佩刀便迎了上去。

    更有百名长枪兵紧随其后,密密麻麻闪动着寒光的枪林和那在火光中迎风飞舞的白缨,无声的象征着一支劲旅,即使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也毫不犹豫纵身而上的铮铮铁骨!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杀!”苏刘义已经连斩四五名骑兵,手中的朴刀虽然有些卷刃,却舞的滴水不漏。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将军这种悍不畏死的率先冲杀,那些操控床子弩的老兵们并没有急迫,而是以超乎寻常的冷静,熟练地上弦,熟练的射击。

    一根根数丈长的粗大弩箭往往擦着苏刘义的铠甲呼啸而过,掀起阵阵风浪,洞穿那些想要从侧后方偷袭的骑兵。

    可惜这千余名安吉军毕竟是少数,在黑压压扑上来的骑兵手中终究开始被切割、被包围、被消灭。每一个人都是奋战到死,每一个人倒下的方向,都毫无例外的指向那未知的远方!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滚滚的浪潮将苏刘义和百余名久战精锐压迫到大阵之前。在这期间已经有不少冒冒失失的骑兵纵马冲击大阵,可惜无一例外都惨死在拒马刀车雪亮的刀刃下。旋即所有的蒙古骑兵都调转马头,开始围剿依然在拼命抵抗的最后百余残兵。

    “安吉军,战!”苏刘义高声呐喊,这位浑身浴血的将军伫立在整个大阵的最前方,高傲,冷酷,顽强!与其说是他已经声嘶力竭,不若说是歇斯底里。这是一个崇高的战士无畏的疯狂!

    无限的晨曦、无限的光芒都倾洒在他的身上,东方已经日出,可惜那已经满是鲜血的铠甲却难以反射太阳耀眼的光芒。不过这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位将军浴血杀神般傲然直立的景象。

    “安吉军,战!”剩余的四千余名士卒同时高喊,他们当中有大多数都是新兵,不过近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血腥景象已经悄无声息的掩盖了他们对于战争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喷薄欲出的滚滚热血。安吉军,战,战,战!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百余名百战老卒相互依靠,在月牙形刀阵前面结成一个圆阵,苏刘义就身处其中。这一刻,已经没有了将军,也没有了士卒,没有了高低贵贱的区别,所有人都是高贵的战士,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了袍泽,将前方,交给了手中染血的战刀!

    他们就像是海滩上最突兀却又最坚硬的礁石,一切的黑色浪潮拍打在上面,终将会被粉碎,粉碎成四溅的飞沫,消失在那冉冉升起的金乌照射当中。

    通过倒塌的寨墙可以清晰的看到,远方已经不再是荒草凄凄,无数的骑兵践踏过之后,那些野草都已经消散了踪影,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棵树,伫立在天地之间,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投下绰约剪影。

    远方那未知的黑暗,终究被阳光撕碎。

    一阵阵号角在层层骑兵之外响起,虽然有些不情愿,刚才还凶神恶煞一般向上冲击的蒙古骑兵还是不得不缓缓退却。

    安吉军大大小小的将士,也像是虚脱了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却已经没有力气追杀。放眼望去曾经空旷的寨墙前后,堆满了两军的尸体,纵横肆意流淌的鲜血已经充盈了每一条小小的车辙、蹄印。

    拒马刀阵缓缓打开,安吉军士卒们蜂拥而上,一队人有条不紊的收拾尸体,警戒退却的蒙古骑兵,另一队人则拥上去搀扶软倒在地的百余名九死一生的勇士。

    身份仅次于苏刘义,也是在刚才负责指挥派兵布阵的安吉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池重山一把扶起人群中的苏刘义,却什么也没有说,看着蒙古骑兵退去,所有人死里逃生,池重山也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灵魂似的。他自己知道,如果苏刘义刚才战死了,那么自己肯定难以指挥安吉军,这支纵横淮上的强军终究只有崩溃这一种可能。

    苏刘义反过来拍了拍池重山的肩膀,池重山身子颤抖一下,下意识的问道:“将军,您说这鞑子可是真的退去了?”

    回头看看远方密集的军阵,苏刘义摇了摇头,走进拒马大阵:“可能只是暂时性收兵休整一下,也可能想要招降。阿术这一次想必也是亲来了,他不会就这样损兵折将之后无功而返的。要知道北面朝堂上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人,一点儿也不比我们这边少。”

    池重山刚刚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那咱们?”

    苏刘义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高的太阳,笑道:“钉在这里。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可是说完这句话,就连苏刘义自己也不相信,到底有没有人会前来增援,自己还有整个安吉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到时候不过就是全军覆没罢了,早在当年淮上血战的时候,自己就该死了,现在还优哉游哉的活着,实乃大幸,不亏本了!

第三十八章 扬鞭长驱驰

    从黄州赶来的信使不等小舟靠岸,便纵身跃上码头,当这个不过是地方厢军出身的年轻儿郎顾不上抹去脸上征尘,抬头看去的时候,已经被前方的景象惊呆了。

    大大小小的两淮水师高级将领已经蜂拥过来,当先的一名身上甲胄之华丽已然超过了这小小信使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即使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安吉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苏刘义也没有这么威武的甲胄。更何况这身铠甲披在身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违和感,反而将那名将军的面容衬托得更加刚毅。

    四周是高大的战船,一望无际。耳畔是雄浑的鼓声,激荡人心。

    信使“噗”的一声单膝跪地,声嘶力竭的喊道:“诸位将军,鞑子打过来了,苏将军和安吉军全军被包围,生死未卜,还望诸位将军速速发兵北上,配合叶使君的天武军,化解此间危难,否则蕲、黄两州危在旦夕!”

    张世杰、夏松以及两淮水师大大小小的将领们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闻此语依然犹如五雷轰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西北方向,层层青山虽然遮挡住了视线,却仿佛可以从心底听见那山峦古道之间战士浴血后发出的呐喊!

    足足愣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赶过来的亲兵将那已经虚脱了的信使扶走。夏松方才急促的说道:“将军,事不宜迟,末将恳请作为先锋率领一支船队先行北上!”

    张世杰狠狠的拍了一下夏松的头盔,冷声说道:“北上?北上个屁!某是本来就是那骑马将领,北上杀敌也就算了,你们这帮子大大小小的都是江南水性好的儿郎,本来就没有在平地上打过仗。更何况两淮水师连陆战用的长兵器都没有,靠什么北上?北上还不是给人家送首级去!你们这些都是猪脑子么,每月的饷银都白领了?!”

    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儒将,平日里将士们是很少听见这位张都统骂人的,现在破口大骂显然已经表明张世杰也在气头上了。

    想到这里,夏松等人方才如梦初醒,好像自己从小到大连马都没有骑过几天,对付骑兵用的长枪铁矛更是连碰都没有碰过。当下里几名想要嚷嚷着北上的年轻将领都羞红了脸,悄悄地将想要伸出去的脚又放了下来。

    “可是,将军,难道某等就要在此处坐视安吉军陷入重围,万劫不复吗?都是大好男儿,某等于心不忍啊!”夏松狠狠地瞪了那些很快就变卦的小将们一眼,大声说道,“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救援的路上,在这里窝囊呆着,有个屁用!”

    张世杰回头看了一眼营帐,那位范大人想必还从里面高坐,等着信使进去给他通报紧急军情呢。转过头来,张世杰冷冷喝道:“夏松,速速整顿全军,一个时辰之内水师前厢和左右厢挂帆列阵水寨之外。另派十路信使南下,务必联系到天武军叶使君,天武军虽然是刚刚组建的一群新兵蛋子,终归还是江南西路各州府的厢军精锐,总该能够打打仗的。一旦叶使君传来准信,中军以及前、左、右三厢立即随我北上,后厢各部则南下接应天武军渡过大江。都听明白了?!”

    “遵令!”所有将领同时暴喝一声。

    “对了,那个大江上的豪杰叫做······叫做张贵的,带过来我瞧瞧。”张世杰突然间又想起来什么,急忙吩咐。

    就在这时,可能是等候的时间有些长了,一直被忽略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大人迈着标准的官步,抖了抖衣袖,从营帐中走出来,愣愣的看了空无一人的小船一眼,旋即怒道:“张统领,夏将军,本官静候信使多时,为何未见有人入帐禀报?!”

    或许是因为范文虎毕竟是上官,总归是有些官威在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位未来的“范跑跑”动了真怒,发起火来竟然震慑的张世杰等人不得不稍稍后退,毕恭毕敬的拱手行礼。

    安静了片刻,范文虎也感觉索然无趣,勉强哼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那一道道射过来的狠毒目光,只是冷冷的在张世杰身上扫来扫去,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压制了张世杰一回,如果自己先开口的话,积累起来的威势也就会随之消散了。

    此时的张世杰已经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和这位资深官场老油条勾心斗角了,当下便不卑不亢的回答:“启禀范大人,信使因为体力不支,扶到偏帐休息去了。信使此次前来,传达的是前线急报。鞑子大军已经南下,安吉军和苏将军音讯全无,蕲、黄两州危如累卵,属下擅做主张,聚集水师,准备北上迎敌。”

    “属下?你还知道自己是属下?如此大事,竟然不禀报本官便私自作主张,难不成这两淮水师,已经变成你张世杰的私军了吗?!”范文虎怒火中烧,对于前面的紧急军情丝毫没有在意,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后面张世杰私自下的命令。

    如果他范文虎不在这里,军情如火,张世杰命令水师开拔也无可厚非,可偏偏他范文虎作为上司就在旁边,张世杰以及两淮水师将领竟然一点儿都不征询这位上司的意见,便私自下令、领命,这根本就是**裸的打脸!

    “私军”两个字就像是一道雷霆,狠狠地劈在每一个将领的心头。五代十国之所以政权更迭如此之快,便是因为藩镇将领军权在握,所以大宋立国之后,不惜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抽调全国精锐充实禁军,所为的便是防止“私军”坐大,再来一次“黄袍加身”。

    要知道岳武穆王终究惨死风波亭,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天下第一强军——岳家军已经成为了岳飞的私兵,服从的是岳飞而非临安朝廷的命令,这是宋高宗绝对不允许的。

    拥有了私兵,即使岳飞的确有一腔热血,的确是想要收拾旧山河,都不能再留在世上。

    听闻此语,张世杰和夏松等人脸色都是一白,都是久在军中的人了,此间关节哪里还能想不明白?

    更何况谁不知道,这位范大人指挥打仗的确入流都算不上,但是如果说搞内斗、诽谤政敌那绝对是一流的,至于制造各种流言蜚语小道消息,并且能够使这些毫无依据的飞短流长莫名其妙传到深宫禁内皇上耳朵里,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可谓深得贾相公真传,即使是把江万里那帮子使用手段历来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老狐狸们派上来,说不定也不是对手。

    就当气氛达到最尴尬的时候,一道本来不应该引起注意力的声音,却像是天籁从不远处传来。

    “草民张贵,见过诸位大人!”

    上到两淮水师最高统领张世杰,下到那些恨不得没有带耳朵的都头们,都下意识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是早晨,这些将领们额头上却都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范文虎正在享受自己一手炮制的氛围,被这么一句话插进来,相当的不爽,当下便斜着眼睛细细打量跪在不远处那个除了长得有些英武之外没有什么特点,身上更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男子,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这种一看就没有根基的草民,还不是在他范文虎手掌心里跪地求饶的蚂蚁,当下里边板着脸喝道:

    “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上官正在谈话,有没有长眼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杂种······”

    张贵一愣,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官位不小的大人,一开口竟然是如此羞辱谩骂,远远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求贤若渴、百步相迎,迎风站在哪里不但没有什么威严,反而在旁边那几位将领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贼眉鼠眼、猥琐不堪,当下心中已经无名火起,有些后悔怎么会一时冲动投军此处。

    范文虎没有注意到那个在一群明晃晃身披铠甲的将领之间显得分外突兀的男子,已经将双拳握紧,他更不会想到,在真正的历史上,自己对于蒙元战争唯一的贡献,便是临时将眼前的这个男子提拔为敢死队长进行最后实际上可有可无的拼命冲击,也正是这个男子,和他的弟弟携手打出了整个襄阳之战中南宋唯一的闪亮。

    见到范文虎如此辱骂张贵,不但性子暴躁些的夏松等人纷纷毫不避让的怒目而视,就连性情儒雅高贵一些的张世杰,也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一刀劈了这个混蛋。

    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些混蛋喜欢把头埋到沙子里专心的打倒政敌,从来都不会在乎外面已经越来越近的强盗。可怜对于这种混蛋无赖,张世杰这些武将束手无策。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任由一轮骄阳从东方越升越高。

    本来有些缓和的气氛,再一次降到了冰点。站在四面寨墙和望楼上的两淮水师士卒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码头上一帮子将领相对伫立,交错的目光中几乎能够爆出火花。这么诡异而冰冷的气氛,吓得谁都不敢窃窃私语。

    咚!咚!咚!

    本来就冰冷的空气为之凝滞。

    咚!咚!咚!

    突兀的鼓声,再一次响起。

    这刚刚送来了晴天霹雳般消息的鼓点,回荡在原野上,回荡在水面上,也回荡在每一个相互瞪着眼睛的将领们心上。按理说就算是送来北面的告急文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连续有两位信使前来。

    “是哪个天杀的狗娘养的,竟然如此轻率敲响战鼓!难不成北面又有信使前来?”范文虎后背已经湿透了,说句实话这样站着比拼体力,的确不是他范文虎的长项,好在有冤大头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给他解围,真是三生有幸啊!今天事发突然,以后只要让他范文虎逮住了机会,一定会一击致命。

    将领们也都诧异的回头看去,可是船队依然是平稳如许,众人这才发现来人并不是从水上前来,而是从很少开启的陆上寨门前来。

    两淮水师的中军大帐从水面上看是坐落在层层大船的遮挡之中,实际上距离陆地上的寨门只有不到百丈距离。营门刚刚打开,鼓点刚刚敲响,数十名轻骑已经飞驰而来,旋风一般卷起阵阵烟尘,这些轻骑手中举起的旌旗上并没有象征着天子禁军的黄色镶边。

    “来者何人?竟敢如此猖狂!”一看不是传圣旨的宫里太监,范文虎心中一块儿大石算是落地,身后站着的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贾相公,只要不是圣旨,谁能动他分毫?所以这官威,可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下,当下便下意识的挺胸抬头,昂然注视来者。

    却没想到当先一名骑士竟然将他忽视了一般,直接从他身边飞马而过,甚至连头都不偏一下,但是马蹄子掀起不少尘土,半数都滚进范大人的嘴里了。

    马蹄声渐渐平息,当先一匹骏马人立而起,身上已然披着轻铠的英武少年飞身下马,随意地打量了四周,毫无疑问站在最前面英姿过人的便是自己要找的对象,当下便抱拳拱手:“兴**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马步都指挥使叶应武,见过两淮水师张统领。”

    张世杰没有想到这个小舅子竟然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过刚才让猖狂不可一世的范文虎直接吃了一鼻子灰的举动还是很让人舒服的,身边的夏松等人已经先反应过来,纷纷恭敬地还礼,敢于当中打范文虎脸的人,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飞扬跋扈搅动临安一城风雨的叶衙内了。

    “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见过叶使君。”张世杰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见礼,却并没有问叶应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一定是前方信使已经赶到天武军了。

    前方依旧是烟尘飘扬,随后而来的叶应武亲军百战都丝毫没有给范文虎面子,一个又一个跟着他们老大在范文虎身边飞马而过,将平息的烟尘再一次掀起。百战都轻骑后面,是一队轻甲步卒,可惜被前面的一排骑兵挡住,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叶应武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属下在身后列阵,耀武扬威。只是眨了眨眼,静静的端详着站在眼前货真价实的民族英雄,眼眸中已经忍不住有泪水在打转。

    七百年,七百年,七百年后,只能在史书上寻觅那一星半点英雄的事迹,而现在,自己就在这七百年前的大江之畔,和民族的脊梁相视而笑。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等着他们一起去挽回。

    张世杰本来就是心细之人,注意到叶应武湿润的眼眶,心中还道是叶应武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叶家长女,当下里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不知道那贤惠温柔的娘子在家中独自一人,过的是否可好。

    上一次和叶应武相见,还是一个四处疯跑的半大小屁孩儿,一晃眼的功夫竟然已经成长为一军统帅,虽然依旧难以掩饰眉目间浓浓的青涩,举手投足间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却更为明显,小小年纪便已经像是展露雄姿的雏鹰,假以时日,终将会称霸天穹。

    曾经跟在自己后面问这问那的小舅子,长大了。

    “远烈,亲情来日再细细谈说。眼下安吉军······”张世杰郑重的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这是他习惯的一个动作,每一次被拍肩膀的将士都会有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这或许便是张世杰迷人之处吧。

    叶应武忍住泪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了,某和家父在来此间路上曾经和程相公相逢,只是今日为何不见他老人家?”

    张世杰有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有意无意的瞄了范文虎一眼,其中什么意思显然明了,不过他还是吞吞吐吐的说道:“程相公身体不适,留在营中没有出来。”

    知道这又是几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而且其中自然也有刚正不阿的程元凤不愿和名声很臭的范文虎同处一地的缘故。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嘀嘀咕咕什么,但是从刚才的种种表现已经让范大人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了,当下里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松他们一边抖动肩膀忍笑,一边小心翼翼的抬头对着自己翻白眼。如果说这天地之间还有谁师范大人不想招惹得,便是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在临安城闹得家喻户晓的叶衙内了。

    更何况身后的贾相公还指望着这个飞扬跋扈却看上去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衙内亲手葬送江南西路的最后菁华,以期借此将江万里一党打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更何况且不论加在叶应武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官职摞起来到底有几品,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讲,隶属于江南西路安抚使麾下的天武军和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大人都没有半点儿上下级从属关系。

    现在不能招惹的绝对不能引火上身,这一点儿范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勉强压制住怒火,换了一副还算中正平和的脸色:“本官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今日得览叶使君年少风采,果然是仪表堂堂,未来必为人中之杰啊。蒙古人南下进攻蕲、黄两州,事关重大,叶使君所来恐怕也是为了此事,不如一起到中军大帐中商议吧。”

    趁着范文虎唠唠叨叨的时候,跪伏在地上的张贵悄悄地抬头看去,却发现原本还邋里邋遢的弟弟张顺,竟然身上穿着一副整齐的铠甲,带着数百名身披同样轻铠的步卒从马队后面肃然列阵,已然是都头以上官职的模样了。似乎也感受到远远地哥哥投送过来的目光,张顺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很轻松便从人群中找到了哥哥渺小的身影,当下里心中一阵刺痛。

    天下官员使君无数,恐怕也就只有这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叶使君,真的将他们当做一方义民看待了,把他们当做未来的精锐劲旅来看到了。这些聚集起来的义勇,在张世杰等人眼中,不过是一些作为前锋的炮灰,而在范文虎眼中,更是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张顺暗暗咬了咬牙,跟着叶使君一路走下去,想来是没错的。

    这时,叶应武已经笑着回答了范文虎的建议。

    “战事急迫,北岸各州府惶惶不可终日,等候我等北上救援,又何须如此麻烦啰嗦。天武军各厢已经拔营北上,某率领这后厢亲卫和途中义勇先行渡河,故特来此处,请求张统领能够划拨一些船只相助我军北上。”

    北上,北上,北上!天武军竟然要即刻北上!

    “北上”这两个字狠狠地轰击在人们在范文虎肆意的压制中有些麻木的心头。

    叶应武这短短几句话,等于是狠狠打了范文虎一巴掌,直接将范文虎刚才提出的帐内商议硬生生堵了回去。无比的张扬,无比的狂傲。

    北上,北上!乍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都是一怔,旋即张世杰看都不看范文虎想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的脸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某刚刚已经布置下去,只要叶使君愿意北上杀敌,却敌于国门之外,某两淮水师上下奉陪到底!诸将士,依令而行!”

    “末将遵令!”所有的将领同时暴喝一声,看都不看全身都在发抖的范文虎,似乎那位刚才还死死压在头顶上的上官,已经悄无声息的灰飞烟灭了。

    滚滚的杀气从这些精兵悍将身上散发出来,竟然将这春夏之交温暖的河畔硬生生的渲染成了沙场肃然之气。范文虎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甚至连看都不敢看那些突然间变得英气逼人的将领,自然也不会看到,有意无意投到他身上的一道道目光,都充满着鄙夷和蔑视。

    告状如何,诽谤如何,抹黑又如何?

    如此乱世,男儿自当先轰轰烈烈一场!

    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还是等到血染征衣之后再谈吧。

第三十九章 千军北渡江(上)

    江南西路,兴**。

    文天祥和谢枋得一前一后,飞快的催动马匹,马蹄深深地砸在道路上的泥泞里,溅起的泥点直飞上两人浅色的衣衫甚至冠帽,使得这两位看起来文质彬彬有飘然之姿的文士狼狈的跟落汤鸡似的,不过现在谁都顾不上这些了,叶应武的命令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府衙。

    北线告急,天武军各厢,即日开拔北上!

    “文瑞,你且说说,使君这样做会不会有些鲁莽?”谢枋得年纪要大一些,再加上他本来就是略偏稳重的人,对于这道十万火急的军令,心中实在是有些忐忑,毕竟天武军刚刚组建不久,且不说士卒之间磨合的怎么样,就连正常的武器装备,都是在昨天才刚刚送达,而弓弩箭矢、火药火箭更是难以支撑长时间野外作战。

    文天祥看了一眼前方数百丈远那个硕大的校场,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毕竟蕲、黄两州周边,除了张都统的两淮水师之外,只有天武军这一支生力军了,即使是刚刚组建,也总比没有强。可惜襄樊两城十五万大军云集,竟然被对面的数万蒙古铁骑盯得死死地,丝毫没有挪动的可能,否则这一次若是全线出击,或许还能再现郾城、采石之捷呢。”

    听出了文天祥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些许失望,谢枋得苦笑两声:“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朝野上下所求的,不过是不再丢失领土罢了,就算是丢失了,尽量丢失的少一些,也总算能够交代的过去。那蕲、黄两州,毕竟是两座军州,若能保住,总归是大功一件。”

    两人交谈的片刻功夫,已经飞驰到了天武军校场的营门。

    往日里每次来时喧嚣热闹、口号震天的训练场面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肃杀威严的军阵。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铠甲上闪烁出耀眼的光彩。

    江镐、章诚和王进并没有出辕门相迎,而是默然伫立在原来叶应武曾经站立的位置上,三人并肩而立,脸上都是冰冷肃杀的面容,虽然即使是站在一起也依然无法比拟当日里叶应武指点江山的气魄和身姿,却也有一股浑然刚强之气。

    而马廷佑和郭昶,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瘦了一大圈,脸上倒是都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昨日郭昶带着大批因为遇雨在路上拖延的兵刃、钱粮漏夜赶回天武军驻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于小看这个缩头缩脑看起来已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富家衙内。更何况传言还有更为丰厚的一批粮饷也已经上路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位郭衙内拼命向老爹求来的。

    正是因为这批钱粮的到达,使得天武军上下将士领到了加入这支新生军队以来的第一份军饷。当看到那一个个箱子打开,里面闪动着的耀眼光芒时,即使是章诚之类的稳重谨慎之人,也掩饰不住内心中的飘然欲仙,毕竟对于这几个衙内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郭昶的腰板挺得笔直。在他身上流露出来的一丝韧劲,已经悄无声息的感染了很多人。

    “文大人,谢大人到!”一名天武军士卒伫立在台下,朗声高喊。

    文天祥和谢枋得却也顾不上那么多礼数,一边快快下马,一边大步走上点将台。自从两人投靠到叶应武麾下之后,谢枋得为人谨慎稳重,负责管理兴**的财政、商贸,而文天祥更为刚强不阿,负责管理兴**的吏治、案件,两人分工明确,平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使得原本人丁凋敝、死气沉沉的兴**竟也有蒸蒸日上的架势。

    作为宋末贤臣,这南宋“二山”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并不是只有不屈的脊梁,更是治世的能臣,没有辜负叶应武委以重任、辟为心腹的期望和信任。

    几人匆匆忙忙见过礼之后,和江镐、王进相比更为谨慎些的章诚率先开口:“北线危急,可是天武军不过是刚刚组建之新卒,虽然已经有过统练,却也只是勉强达到了‘兵知将,将知兵’的地步,如果这样便匆匆北上,岂不是羊入虎口?”

    当年这些纨绔衙内横行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的时候,章诚便以其谨慎小心的性格,专门负责弥补叶应武出的各种“整人招数”中的缺漏之处,从而一次又一次的相助在前面横行直撞的王进和江镐逢凶化吉,同样也是这个小团体中不容忽略的人物。更何况章诚作为一厢都指挥使,对于自己手下士卒的实力如何,可以说是知根知底,现在他开口质疑,也有几分道理。

    这一次本来就可以说是事起突然,谁都没有想到阿术竟然统领着北方蒙古骑兵,在这等气候本来不适宜他们的春夏之交悍然提兵南下,可以说是打了南宋地方和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苏刘义率领安吉军卡住了咽喉要道,恐怕现在如同蝗虫一半的蒙古铁骑已经卷席蕲、黄两州了。

    甚至包括一向态度强硬的江镐、王进,在潜意识里也认为阿术既然没有踏入蕲、黄两州,说明在安吉军那里吃了一个苦头,按理说应该不会在强行南下了。虽然宋朝时期是地球历史上的一个小冰河期,和如今温室效应火上浇油的南方酷热相比,江汉一带的的温度相对要低一些,却也不是来自草原的蒙古骑兵所能够轻易忍受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阿术的精明,自然会率领进犯之敌退却。

    可如果天武军如此贸然北上,加上配合其渡大江并掩护后路的两淮水师,等于将南宋朝廷支援襄樊的三支主力精锐拱手送到了阿术的鼻子底下,到时候且不论两淮水师,阿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安吉军、天武军这两块儿肥肉。

    察觉到甚至就连江镐和王进脸上都闪过一抹迟疑,谢枋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天武军到底有多强大战力,难道那位几度借势,竟然以小小衙内之身在临安和只手遮天的贾似道斗了个旗鼓相当的叶使君心中也不清楚吗?还是说天武军北上另有所图?

    一时间就连谢枋得都琢磨不透叶应武到底是何意。

    “事不宜迟,还是速速誓师吧。”文天祥皱了皱眉,几个人再这样诡异的将对话持续下去的话,恐怕会影响军心,当下这位状元郎和叶应武麾下第一谋士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眼前的三名都指挥使,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其中的鄙夷和讽刺气息却可以感受到,冰冷刺骨。

    即使是刚阳如王进、江镐之辈,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更不要说谨慎一些的章诚和马廷佑了,至于郭昶,或许是因为曾经被文天祥提溜着扔出去催粮的时候已经烙下了心理阴影,早早的就已经猫在马廷佑身后的阴影里,绝对不和文天祥对视。

    当年文天祥作为白鹭洲书院第一位状元,自然而然的成为众多同窗学子拥戴的大师兄,没少管教历来调皮捣蛋的江镐等人,再加上在京为官的时候又时常奉各家大人之命收拾这些四处惹是生非的小兔崽子,所以现在被这位积威日久的大师兄无声的扫了一下,四人立刻就将刚才的所有疑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和叶应武过不去也就罢了,敢和大师兄过不去,家里的那几位老爷子说什么也得把他们的皮扒上三层,因为文天祥的正直不阿和这帮子衙内的祸乱街坊已经给江万里、王爚等老一辈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所以这些老狐狸们从来都忽视叶应武亲自出马、章诚多方修缮方才编制出来、天衣无缝的谎言,而去相信文天祥一句短短的真话。

    “按叶使君钧令,天武军全军北上。江镐,你怕了?”文天祥冷冷一笑,从这几个小子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心虚,当下里便大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回响。

    江镐脸上一红,当着天武军全军,说什么也不能认怂,当下里便梗着脖子朗声喊道:“不怕!”

    文天祥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王进:“王进,你怕了?”

    王进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急忙喊道:“不怕!”

    嘴角边挂上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文天祥继续将目光转向另外几人,章诚、马廷佑和缩头缩脑的郭昶甚至连目光交流的动作都不敢有,在这等突然爆发出来的威严里面浑身冒冷汗。

    “不怕!”突然间,章诚第一个喊了出来。

    “不怕!”马廷佑和郭昶几乎是异口同声。

    文天祥点了点头,最终看向下面已经默然伫立了很久的一座座方阵,右臂高高抬起,直至北方,朗声高喝:“将士们,统领你们的指挥使说他们不怕,那某文天祥问你们,你们怕吗?!”

    刹那间,一阵风卷过,文天祥的衣袖猎猎舞动,他下巴上并不算长的胡须也随之飘扬,他就这样的站在那点将台上,虽然没有叶应武当日高傲霸气,却有几分叶应武没有的刚毅不屈。

    一股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不怕!”六千天武军士卒同时高声回答。

    整个校场上年龄最大的谢枋得,依旧默默的伫立着,但是他的牙齿咬着嘴唇,浑身都有些颤抖,昂扬的目光在台下每一个坚毅的脸庞上扫过,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的年轻,每一张脸都刻满了华夏衣冠最后的骨气和血气。这是属于叶应武的天武军,是完美继承了叶应武高傲无畏、飞扬跋扈的天武军,是属于新一代的、崭新的天武军!

    文天祥向前迈出一步,一把抽出身边江镐腰间的佩剑,右手一扬,宝剑直指苍穹!

    作为状元,文天祥是不需要事先写就祭文的,右手一抬的瞬间,胸腔中同样已经沸腾了的男儿血喷薄而出,化作万千锦绣。

    “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斯时斯日,天武军北渡大江以御国门。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列祖列宗,共鉴诚心;佑我天武,披靡所向;佑我皇宋,国祚悠长!天武军上下六千将士,奏歌开拔!”

    短短几句,不过是祭文当中极为普通的一种,但是此时此刻,阵阵劲风当中,被傲然伫立在天地之间的文士长啸而出,自有其波澜壮阔之所在。

    文天祥话音未落,江镐已经憋红了脸,第一个扯着嗓子将《精忠报国》唱了出来,紧接着万千声音同时从校场上响起,化作一阵阵声浪,冲向四方!

    “狼烟起,江山北望······”

    在这雄浑的歌声中,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整齐的开出洒满他们汗水的营寨,驶往未知的远方。

    —————————————————————————————

    淮南西路,黄州,麻城县。

    麻城县位于黄州的北部,因为此地异于其他江南诸地,当地的湖泊水泽较少,利于像蒙古骑兵这样的大兵团突进,所以成为了蒙古铁骑南下黄州的要道,而苏刘义也正是因为此地地理位置过于险要突出,方才率领安吉军毅然北上,顶在麻城之北的官道要害上,也正是因此,方才使得安吉军无法和天武军、两淮水师成掎角之势,不得不在蒙古铁骑的浪潮之中孤军奋战。

    自从夜战之中被强行护送而出,陆秀夫并没有远远的躲到黄州府治所在,而是一边向四方州府催动援兵粮草,一边亲自率领黄州仅剩的千余厢军和地方乡兵进驻麻城县,作为第二道屏障。

    而安吉军,已经两天没有音讯了。

    陆秀夫每日只是登楼远眺,城中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无奈之下便征集了当地的几匹驴,暂且派出几名算是见识过场面的老卒前去探查,可惜两日来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晃过,整支安吉军和所有进犯的蒙古铁骑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日正午,天上的太阳正毒,一股股热浪拔地而起送上城头。陆秀夫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浸透了,可是依然默默地在太阳的照射下沿着麻城又窄又矮,而且并不很长的城墙一圈一圈的转着,有时候不小心踩到哪名蜷缩着打瞌睡的士卒,惹来那士卒迷迷糊糊中的一顿臭骂,陆秀夫也丝毫不还口,只是不断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南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阵阵征尘闪现,城墙上本来横七竖八躺在阴凉里休息的士卒们手忙脚乱的四处寻找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兵刃,刚刚走到东南角的陆秀夫也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赶到南城门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直等到他赶来,竟然只有稀稀落落的四五个人刚刚拿起弓弩,而那几台巨大的床子弩更是成为了摆设。

    陆秀夫下意识的扶正帽子,理顺褶皱的衣服,如果来的是准备合围城池的蒙古骑兵的话,那就等于是说明安吉军已经覆没了,环顾四周看看这些厢军的不堪一击,再想想正缩在县衙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打哆嗦的县令、县丞,陆秀夫甚至没有指望能够支撑一个时辰,到时候城破,自己不过也就是悬梁尽忠罢了,都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再去谈什么生生死死就没有意义了。

    当先一面迎着光芒而来的旗帜渐渐看得清楚,上面是从城墙上看去依然斗大的“宋”字,上到已经准备殉国的陆秀夫,下到每一个毫无战意的士卒,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眼眸中闪动着希望。

    总算是把援兵盼来了,虽然指着援兵不过是数百人规模的一支轻骑,但至少可以表明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没有忘记那支可能依然在浴血厮杀的安吉军。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天武军百战都的出现,和那个千里之外的朝廷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来者何人?”陆秀夫倚着城垛朗声喝问,言语之间已经难以掩饰他内心的喜悦。

    当先的一人,却是一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小将,那将领微微笑着抬起头来:“萍水楼的故人,君实兄忘得可真快啊!”

    看清来者是谁,陆秀夫忍不住喜极而涕,甚至没有在意跟随在叶应武身后的只有百余名轻骑:“叶使君,没想到竟然劳烦亲来,当真是安吉军,是黄州之大幸也!”

    被这位名传千古的人物狠狠地拍了一顿马屁,叶应武即使心智颇为坚强,也忍不住有些飘飘欲仙,毕竟从古至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小的吹捧有时候什么作用都不起,有时候却可以改变时代的走向。

第四十章 千军北渡江(中)

    麻城北,官道。

    曾经属于黄州厢军把守的两侧山头上,都已经换成了蒙古的旗帜,另有两座全新的大寨代替了原来看上去毫无章法的营寨,从山上俯瞰下面如同一根钉子死死地镶嵌在官道咽喉上的安吉军营寨。

    如果不是蒙古军手中没有像宋军那样只配备像安吉军一类军中劲旅的床子弩战车,蒙古军完全可以从两侧山头上死死的压制安吉军,打乱其滴水不漏的阵脚,使得横扫大半个亚欧大陆所向披靡的草原铁骑能够从容不迫的一口吞掉这根鱼刺。

    更令人气愤的是,在这两侧山头的脚下,竟然是密密的树林,而且在树林里面不知道那棵树上,就隐藏着宋军神出鬼没的弓弩手,这些生在南方的士卒,仿佛就是天生的爬树高手,从而占据高处施放冷箭,逼迫的蒙古军队不敢上前砍伐树木。这些精明的宋军士卒甚至利用神臂弩的超远射程,远远地射杀想要释放火箭烧毁树林的蒙古骑手。有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杵在这里,硬生生的阻挡了蒙古骑兵冲锋的道路。

    现在最让蒙古士卒疑惑的是为什么阿术将军已经从三个方向轻而易举的死死地围住了这支看上去精锐,但是人数并不多的宋军,却并不下令发起攻击,要知道这两天都是大晴天,头上顶着一个毒辣的太阳还要站在毫无遮拦的山丘上,这等罪孽不是习惯了北方寒冷和风雪的蒙古士卒所能够忍受的,而那些战斗力比之蒙古士卒差一点,但是和安吉军这等精锐也可以斗个旗鼓相当的的北方汉卒,虽然对于这等“鬼天气”适应力强一些,却也已经天天咒骂不停了。

    两万蒙古军就这样像一只巨手将安吉军的小小营寨握在手心里,却总是不将它捏碎,仿佛想要将其外面的倒刺都消磨干净了,再美美的一口吞下。可是那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在淮上两军对峙数月数年都经历过,这不过才两天而已,更何况还拥有苏刘义这等将才,硬拖下去的话,反而对蒙古军不利。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急躁着想要出战的蒙古将领,也似乎参悟透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因为这几天阿术不断的派出精锐轻骑,越过山丘前往安吉军南方的官道上截杀宋军来往的信使和哨探,两天加起来竟然送来了十多个首级,这已经无声的证明了对于安吉军和蒙古军诡异的人间蒸发,宋朝所属周边的州府拿捏不定和惊恐万分的态度,也证明了那位安吉军的统帅已经看透了阿术的小小伎俩,想要拼命的将消息传达出去。

    可惜那几队精锐轻骑就像是一道滤网,所有来往的信使都毫无例外的被斩落马下,毕竟来往麻城和安吉军的营寨,只有那么一条笔直的官道可走,其余的羊肠小路不但难以供马匹通行,而且除非是当地人,很难搞清楚那些蜿蜒曲折在密林当中的小路,到底是通往哪里的。

    至于当地人,这里作为南北边境已经很长时间了,双方在这片区域里不知道拉锯了多长时间,放眼望去方圆百里甚至千里之内都是荒无人烟,即使是一些规模较大的村寨,也早就荒草丛生了,又到那里去找一个熟通道路的当地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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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吉军营寨。

    池重山身上披着染血的战甲,手提朴刀缓步走在鲜血染红的营地上,七横八竖的尸体都已经被火烧掉,算是草草处理以防疫情。

    自从那天夜里蒙古骑兵倾尽全力,以仰攻之势一举突破位于两侧山头上的厢军营寨,反而并没有用尽全力进攻位于路中央的营寨,这也算是阿术的一次误判,只道是守住咽喉山头的应当是宋军精锐骨干,却没有料到苏刘义用这两山之间难得的地势,反其道而行,使得蒙古军队也算是吃了一个暗亏,面对现在就像是一个刺猬一样的安吉军,在不想付出很大伤亡的前提下不得不围而不攻。

    因为外面的原野是一片空旷,不断有来往奔驰警戒的蒙古精骑,使得安吉军甚至难以修复已经倒塌的寨墙和望楼,面对正面的开阔场地,只能依凭拒马刀阵以求给予对方震慑,但是身经百战的苏刘义、池重山以及众多的安吉军老卒们都知道,其实只要不到一个百人队的代价,就可以硬生生的在整个拒马刀阵前面铺成一道血肉之路,然后后面的骑兵便可以从容不从的登上拒马车阵的顶端,以居高临下之势狠狠冲杀。

    一想到这里,池重山的眉头就更皱几分,不知道那阿术,到底是何意,为什么放着这么一块肥肉以及后面有如待宰羔羊般的蕲、黄两州不吃下去,就在这里静静地和他们对峙着。

    “想什么呢?”苏刘义不知何时已经从一侧走过来,这几天他和池重山都是卧不卸甲,而未参与当夜大战的安吉军士卒也是枕戈待旦,丝毫不敢懈怠。

    看着满眼血丝、脸色难得有些发白的苏刘义,池重山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在那天夜里自己不过是很晚才接触到蒙古轻骑,而且一看事情不对便先撤回去组织起拒马刀阵,而苏刘义则一直披坚执锐奋力挥刀冲杀在最前方,甚至一直到最后,仍然想要悍不畏死的率领最后残卒发动一场血腥逆袭。但之后苏刘义并没有跟参战的士卒们一样,软瘫在地上两天都没有回过神来,而是经常亲自带人巡视营地,生怕什么时候有一丝偏差便引起灭顶之灾。

    这才是大将的风采,池重山自以为比之尚且不及。

    “嗯?”苏刘义笑了笑,爽朗的汉子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却有着一种别人难以匹敌的感染之力,仿佛是一种对于死亡和战争的毫不畏惧。

    池重山脸上一红,讪讪笑道:“没······没事,只是在想,对面的鞑子怎么会这么安静。”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两天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一再派出的传信兵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直到有一名带伤归来的传信兵禀报前面有无数蒙古轻骑成群结队的在山野之间绞杀信使,苏刘义方才从中明白了什么道理。

    围尸打援!围尸打援!

    这不过是很浅显的招数,常常用于双方斥候、哨探的相互绞杀当中,而阿术只不过是将其无限的放大,见整支安吉军六千将士当做了“尸体”,不断引诱蕲、黄两州的乡兵、厢军以及其他州府准备随时支援襄樊的几支劲旅的救援,从而不需要拉长自己的粮道冒险深入蕲、黄两州这种南宋江北腹地,便可以在两国边境上剪除襄阳守军的羽翼,从而达到孤立襄阳的大战略。

    要知道当年忽必烈一路打到了鄂州,骑兵更是早就远远的抢掠到了江南西路的路治所在隆兴府,可最终还是因为钱粮不济以及后方起火、皇室内乱,不得不将到手的大片城池全部弃守,自此之后,蒙古军队的战略也有所改变,从原来的以己之短攻打宋军城池,变为以己之长不断地在南宋朝士大夫和将领盲目爱国的心理和给予获得胜利的焦躁上做文章,诱使宋军主力出城作战,并且寻找合适战机利用骑兵的突击奔驰能力一举合围,全部吞下。

    再简单的战略战术,当由蒙古军这种天下第一的强军来施展,而对手又是一直软弱的南宋军时,就会显得拥有无穷的威力,即使是岳爷爷这等名将复生,面对如此困境恐怕也会皱眉叹息。

    狠狠咬着牙,苏刘义沉默了良久,方才下定决心:“通知各部,准备突围。”

    八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位驰骋疆场的将军脸色已然惨白。而身边的池重山更是犹如五雷轰顶,满脸都是不相信,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

    一旦安吉军突围,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如狼似虎的蒙古铁骑,到时候能溃退下来保住半数将士就已经算是万事大吉了。其中的道理,苏刘义和池重山都明白,只是现在对于他们和整个安吉军来说,都已经无从选择。

    壮士断腕,何其痛哉!

    “这样,末率领一千精锐为大军挡住后路,老池,将其余的将士们安全带到麻城。到时候以城池为依凭,我军可从容进退。”苏刘义脸上的血气渐渐回复,目光久久的停留在远处连绵的营寨和来回奔驰的蒙古轻骑上,仿佛根本没有将即将到来的浴血厮杀放在眼里。

    池重山死死咬着牙,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渗出汗珠,沉默了很久,方才憋出一个“行”字。

    苏刘义笑了笑,转身去了。

    —————————————————————————————

    四千多名安吉军将士在猎猎舞动的大旗下默默地排成队列。最后的弓弩箭矢都已经被集中起来,除了有一小部分交给突围的大队之外,其余的箭矢都会留给掩护后路的一千决死之士。

    苏刘义手按剑柄,和池重山一前一后走上并不算大的点将台,两人像那里一站,在天穹之下显得分外渺小,又分外高大。

    目光在下面每一张坚毅的脸上扫了一遍,苏刘义缓缓开口:“安吉军已成为诱饵,不可再长留此处,某不得不令安吉军突围,先某命令,家中已有兄弟者,出列!”

    下面的方阵沉默片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向前迈出一步。

    苏刘义皱了皱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冷冷一笑,他旋即哼了一声喝道:“某还是不是你们的统帅,难道安吉军不服军令吗?!”

    被这犹如晴天霹雳的声音一震,三千余名士卒却是再一次向前踏出一步。其余的千余士卒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似乎对于他们来说选择离开是绝对的羞耻。

    点了点头,苏刘义接着说道:“老卒,出列!”

    接下来的沉默并不算长,千余名老兵同时将身边的几名新兵向后一推,自己昂然向前,毫不畏惧。

    “好。”苏刘义点了点头,刚想要说话,站在他身边的池重山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丝不忍和坚毅,紧接着这位历来是苏刘义跟屁虫的副都统制,猛地举起手中不知何时已经解下来的佩刀,一刀柄砸在了前方苏刘义的后脑勺上。

    苏刘义眼前一黑,临晕倒前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稳稳的拖住苏刘义倒下的身体,池重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几名将领已经急匆匆的走上台来,都是统领那些新兵们的都头之类。池重山的目光在那几位将领身上扫过,然后伸出手拍了拍当先的一名指挥使的肩膀:

    “拜托了。”

    “末将遵令,必与苏将军同生死!”那几名将领同时抱拳喝道。

    池重山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重新又转过身来,下面的士卒们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过旋即都已经明白池重山是为了什么,没有人出声。这位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年轻副都统制,并没有怯场,而是朗声说道:

    “诸位将士,苏将军为我安吉军出生入死,率领虎贲猛士屡战屡捷,今日安吉军穷途末路,不得不壮士断腕,某等安能让苏将军至此陨落?!某虽不才,也自会率领一千老卒,拼死力战以掩护大军后路,请诸位牢记今日之恨,安吉军自当有雪耻之日!各部听令,打开南侧营门,突围!”

    “遵令!”

    所有将领同时暴喝一声,三千能战之士同时转向,手中的刀剑铮铮出鞘,闪动着寒芒无数。一直紧闭的营门也随之缓缓打开,安吉军依照远近次序,快速向南方冲去。

    已经发现异常的南门外游骑纷纷向这边聚拢,不过很快就被密集的箭雨所杀散。这些游骑并不清楚其实安吉军所能发射的也就只有这一轮箭矢了,所以一边远远地吊着,一边迅速前去通知大军。

    北门外的游骑也已经发现了异常,无数的蒙古铁骑像是一道黑色的海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已经聚集,飞快的向这边冲来。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隆隆的响声。

    “备战!”池重山抽出佩刀,身后的千余名老卒中有百余人都已经披戴上了步人甲,这种重装铠甲是对付骑兵最后的利器,当日岳飞便是凭借此种铠甲在郾城一举重创金国骑兵。可惜随着南宋国力的衰微,这种战甲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即使是像安吉军这种精锐劲旅,也只能少量配备,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的老卒都是熟练地拿起弩机和盾牌,一台台床子弩也迅速的拉弓上弦,瞄准前方。

    蒙古骑兵像是一道黑色的旋风,转眼就已经到眼前。

    大地,在疯狂的颤抖!号角,在阳光下长鸣!

    “杀!”池重山高喝一声,无数的箭矢已经倾泻而出,第一排骑兵应声而倒。紧接着蒙古骑兵的箭矢和短矛都已经呼啸而来,有的被盾牌当下,有的则射中宋军士卒。

    双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但是没有任何一方退缩。

    宋军只射出了三轮箭,蒙古骑兵就已经冲杀到眼前,突火枪沉闷的吼声已经无法阻止这些“上帝之鞭”的集群冲锋,拒马刀车之前在短短的半炷香工夫内就已经被一层层人马的尸体所堆满!

    数十名手握长枪的老卒一边吸着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一边毫不畏惧的挺枪上前,林立的枪林暂时阻挡了飞马而来的蒙古骑兵,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片刻之后就会被突破的屏障。

    床子弩已经在顶着敌人射击,而突火枪根本来不及填装火药,索性直接挥动起来当做武器,被迎面而来的锋利马刀所斩断,手握突火枪的那名宋军士卒临死之前并没有惊慌,而是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只要突火枪没有落到敌人手里,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池重山回头一看床子弩的弩箭已经所剩无几,当下也不再犹豫,猛地一挥刀:“退!”

    后排的弓弩手从容向前数步,将密集的箭矢射向飞跃而起的蒙古骑兵,而其他的士卒则趁机在缝隙之中退往后方营帐方向。池重山勉强冷静着走在最后面,手中佩刀随时准备向前迎敌。

    大部分的士卒已经安然退下,剩下的十多名长矛老卒却依旧顶在最前面,硬生生的将蒙古骑兵冲锋的步伐阻断片刻。而就趁着这最后也是最宝贵的片刻时机,在两侧等待良久的宋军士卒,闭上眼睛,狠一咬牙,同时投出了手中的火把!

    “轰轰轰!”早就已经放置在床子弩、拒马刀车下方的突火枪火药,被火焰同时引爆!

    虽然这些还只是最原始的**,不过其爆炸起来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冲锋在前的数十名骑兵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掀翻在地,冲天而起的火焰熊熊燃烧,将床子弩、拒马刀车以及那横七竖八布满防线的双方尸体全部点燃!

    一道火墙愣生生的出现。

    火光映衬在每一名将士的脸上,却没有一人动容,即使是刚才拼死掩护他们争取到这一线生机的那些持矛老卒已经没有了身影,也难以再使这些钢铁般不屈的汉子眼眶湿润。

    他们的眼睛中,燃烧着的只有熊熊的烈火和滔天的杀意!

    火焰渐渐平息,已经有胆子大的骑兵越过火墙,挥动雪亮的马刀,即使是独自一人依然毫不犹豫的杀向前方的安吉军老卒。一名老卒面色如常,默然扣动了扳机。

    飞驰的弩箭搅动炽热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最终没入那名勇敢的骑兵暴露出来的胸膛。

    在那名骑兵坠马的同时,更多的骑兵已经越过火墙。

    “放!”池重山暴喝一声,甚至不等弓弩释放完毕,遍第一个挥动着佩刀杀了上去。

    这已经是最后一轮弩箭了,除了正面搏杀,他们别无选择。

    身着步人甲的老卒们迈动沉重的步伐紧随其后,他们手中或是握着宽刃斩马大剑,或是握着闪动着光芒的巨斧,缓步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有着不输于蒙古骑兵冲锋时勇往直前的气概与视死如归的决绝。

    更多的老卒虽然身上没有重甲,但是依然不阻挡他们向前的步伐,一个个小小阵型结成,紧随在重装步兵撕开的口子向前冲去。

    池重山将前方一名骑兵胯下的战马前蹄一刀斩断,那名骑兵尚没有摔落马背便被池重山挥动的佩刀斩断头颅,鲜血狂飙,溅满池重山一身,这位在军中没有什么威望的副都指挥使,在这一刻却爆发出了异乎常人的决绝勇气和滔天杀意。

    “安吉军,杀!”他振臂高喊,迎向另一名敌手。

    无数的老卒都在怒吼,都在向前,奋不顾身!

第四十一章 千军北渡江(下)

    叶应武来不及率领长驱而来的百战都进城歇歇脚,甚至来不及和久别重逢的陆秀夫寒暄几句,当听说安吉军有可能陷入重围因此音讯不通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有些不像话的使君当即飞身上马,率领着百战都飞快的向北方而去。

    至于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的由张顺率领的那五百名轻甲步兵,叶应武一时间也顾不上了,只能先派个人回去通知他们速速赶往麻城驻防。这五百名步兵面对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的时候,的确有如杯水车薪,还不如巩固城防呢。

    心中焦急有如火焚,叶应武一骑当先飞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杨宝紧紧带着数名精锐紧随其后,生怕有失。

    好在百战都的骑兵所乘的都是产量较少、江南西路当道诸公费劲千辛万苦才收集起来的南方马,这**自古以来就以惊人的马力著称,虽然马要明显比蒙古马大上不少,有时候长途奔袭的耐力甚至还要强于蒙古马,不过这**在体型和短距离冲刺能力上,要逊色不少,所以历朝历代都不被中原王朝所待见,加上南方的水乡地形需求少的原因,产量极少,能收集到这五百匹,也算是竭尽全力了。

    统领这战时将作为中军的后厢骑兵的,是江万里子侄辈中唤作江铁的年轻汉子,这人天生下来就和江家世代相传的文人书香门第格格不入,反倒是和被江万里领养过来的江镐性格有些相似,一直负责训练管理江家的各种畜生,其中就有几匹骏马,因而精通马术。此人本来并不受人待见,正逢军中无人,江万里在叶应武连连逼迫之下绞尽脑汁方才想到这个远房子侄,便交给叶应武。

    谁知这江铁还真有几分本事,竟然在短短的几天内便训练出来一支勉强能够纵马冲锋的骑兵,使得上到叶应武、文天祥,下到军中的每一名将士,都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都头另眼相看。

    “启禀使君,前方不远拐过那道山岔,便是通往安吉军所在营寨的官道大路。”江铁加快马速,向前奔出几步,很快就只落后叶应武半个身位,“再往前去可能凶吉莫测,某等是否应该下马上山,静观其变?若是安吉军已被击破,如此贸然出现在大道上,恐有不测。”

    飞驰的骏马卷起阵阵狂风,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不过叶应武连眉都没有皱一下,而是默然片刻之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冷风,以期能够使自己热血奔腾的狂躁内心冷却下来:“且听你的,不容有失,小心为上。先派出两骑作为哨探。”

    “是!”江铁在叶应武之后,处于下风方位,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挥手一招呼,几名骑兵已经越众而出,手中马刀也铿然出鞘,狠狠地一挥马鞭,加快马速径直超过叶应武和杨宝,向前方驰去。

    其余的百战都都已经放慢了速度,但依然很快就已经冲到那山岔之下。山坡上只是长着些齐腰高的荒草,叶应武第一个下马,抬头看了看并不算陡峭的山坡,轻轻舒了一口气。

    太阳当空,洒下无数的光芒。

    但愿老天爷保佑,安吉军全身而退。

    就当叶应武喃喃祈祷的时候,远处却出乎意料的传来的震天的杀声。所有人都是下意识的身子一紧,顾不上胯下自己寻找草料的战马,纷纷向山坡上跑去。

    叶应武一边伸出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一边按着佩剑问身边的江铁:“此处距离安吉军扎营的地方还有多远?”

    江铁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冲到坡顶,然后从怀里拽出简陋的地图摊开,粗略的扫了几眼,这位生性乐观的汉子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叶应武和杨宝见到他如此,脸色都不由得一变,心中更是跟打鼓一般,急忙凑上前去。

    此处不过刚刚出了麻城不远,距离最北端安吉军扎营的地方尚有十余里,从此处便可以听到震天的杀声,只能说明安吉军已经突围了,只不过依然在距离麻城已经不远的地方被蒙古骑兵追上了。

    也就是说安吉军随时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饶是叶应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从山坡上放眼望去,四下山丘都是一片静默,唯有北方的杀声和这四周的沉默荒凉显得格格不入。

    山下那条已经快被荒草掩盖的官道延伸的远方,或许已经被鲜血所染红。

    即使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杨宝和江铁都是拳头攥的紧紧地,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叶应武。现在即使是张顺的步卒都还没有赶到,更不要说还在江对岸等待渡江的天武军主力了,当下里能够依靠的,就只有爱他们这五百名百战都轻骑兵,可是这五百名骑兵对上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下场可想而知。

    “请使君速速定夺。”杨宝沉默良久,方才拱手说道。

    远处的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显然安吉军仍然还在向这个方向奔驰,以求能够退入麻城。而刚才派出去的那几名骑兵也从官道上出现,疾驰到山坡脚下,不等他们下马,叶应武就已经飞快的跑了下去。杨宝和江铁急忙紧随其后。

    当先的那名十将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是依然直直的单膝跪倒在地:“启禀使君,前方正是安吉军残部和追击而来的蒙古骑兵,不过蒙古骑兵大队好像在更远处被阻截,所以前来的只有不到千人,只能从后面死死咬着安吉军,难以合围。”

    叶应武抬头看向群山阻隔的远方,想必苏刘义采取了壮士断腕的战术,将最精锐的部队都留了下来,以期能够掩护新卒撤退从而为安吉军留下一道火种。想到这里,叶应武的身躯已经有些颤抖,他知道安吉军完全可以就地固守等待天武军和其他地方州府的厢军救援,但是苏刘义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骄傲而勇猛的将军,是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拖累友军,更不愿意成为“围尸打援”战术中的“尸体”。如果是范文虎之辈,完全可以等待地方厢军赶到后,将友军顶到前面,然后自己从容不迫的撤退,可是安吉军的统帅,不是范文虎,而是苏刘义。

    这位将军和他的精锐,自有其骄傲所在。

    想到这里,百战都所有的将士都是下意识注视着远方,肃然起敬。

    “走,刀山火海,某叶应武也能淌得!”叶应武冷冷一笑,转身直向马匹停歇的地方,“百战都全体,前去营救安吉军!”

    “末将遵令!”杨宝和江铁丝毫没有犹豫。

    五百名轻骑兵飞快的集结上马,在山坡下聚集,叶应武打马跃出,最后一次深深的隔着群山注视远方,默然片刻之后,铿然抽出佩剑,剑锋冰寒,骏马长嘶,天武军的最高统帅毫不犹豫的纵马狂奔!

    百战都士卒们同时狠狠地一挥马鞭,拥簇着他们心中无人可以替代的年轻统帅,沿着笔直的官道,长驱!

    —————————————————————————————

    杀!杀!杀!

    四周轰鸣声不断,眼前无数身影重重!

    无数的蒙古骑兵从身边飞驰而过,池重山的双手已经沉重的难以拔出死死的插在一名蒙古士卒胸膛上的佩刀,那把陪同他转战四方的佩刀已经卷了刃,卡在那名蒙古骑兵肋骨之间。

    这位率领千余老卒誓死断后的副都指挥使,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过他现在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已经难以掩饰他体力的衰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多想回头再看看,哪怕只看一眼,南方那尚未遭受敌虏践踏的锦绣山河,看一眼那依旧高高飘扬的大宋旗帜。

    可是这不可能,安吉军的将士,怎么能够将头颅朝向自家的方向?他们都是倒在冲锋的路上,倒在杀敌的路上!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千军万马之间,却没有一名飞驰而过的蒙古骑兵敢于挥动手中雪亮并且高高扬起的马刀。因为在掠过这身影的刹那,他们的心中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和畏惧。

    终于有一名胆子大的了,那名飞驰而过的骑兵刚刚想要举起手中的马刀,将眼前这有如血人般的宋军将领砍倒,不料那血人突然爆发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已经满是血痂的双目再一次霍然睁开,一道摄人心魂、满是杀气的目光直直的盯在那名骑兵的眼睛上。

    那仿佛是死神的目光,任何人都难以抗拒,难以躲避。

    那名年轻的骑兵惊呼一声,马刀差点儿脱手而出。而就在这片刻,那名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宋军将领竟然不再顾及拔不出来的佩刀,径直撞在了身边的马身上,和那名眼眸中已经满是惊恐的骑兵相互拥抱着滚落。

    无数的蒙古铁骑在他们两个身上践踏而过。

    那血人般的将领一声不吭,而不幸落马的骑兵则爆发出惊人的尖叫,那是心理防线崩溃了的尖叫。那双年轻眼眸的主人没有想到有一天死亡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临,这不应该是一个勇士应该献身的方法,但是在那一双铁箍一般的双臂死死地搂抱中,饶是这力气不小的草原健儿一时间也难以挣脱,只能任由他搂着滚落千军万马之中。

    无数的蒙古骑兵都被这尖叫声所震撼,马速微微放慢,很快就被身后猝不及防的同伴撞上,竟然有数十人同时摔倒,原本整齐的队列也随之混乱。不过毕竟是曾经横扫亚欧大陆的蒙古铁骑,很快凌乱的队伍就再一次整齐起来,不过在这片刻工夫内,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硬生生的撞落马背,在万军当中化作肉泥,又有多少人被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安吉军老卒抓住破绽一刀劈落马背。

    “安吉军,杀!”最后的安吉军老卒还在坚持,他们并不知道池重山已经在刚刚葬身于乱马之中,但是他们依旧好不胆怯的挥动着手中已经染血的朴刀,义无反顾的向前,就像已经倒下的所有同伴一样,迈着步伐向前。

    可惜他们不再是曾经屹立的礁石,而只是礁石下的几块微不足道的石头,又有何等力量可以助他们力挽狂澜?

    黑色的潮流将这最后的几道身影吞并,旋即又翻滚着向远方而去,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停滞。身后的杀声已经渐渐平息,但是前方的杀声依然大作,显然前锋骑兵距离撤退的安吉军越来越近。

    当那潮流翻涌过后,数百名打着蒙古大旗的骑兵,缓缓的从远方出现,他们并没有纵马飞驰,只是这样缓慢的在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奔流成河的沙场上走过。

    两名万夫长打扮的蒙古汉子紧紧拥簇着中间那名魁梧英朗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虽然身上穿的衣甲只是在大将当中十分普通的亮银甲,但是眉目之间流露出来的上位者气息和大将风范,依旧可以使得身边人恭敬折服。

    那人,正是蒙古大将阿术。

    当越来越接近安吉军布下的拒马车阵的时候,阿术的眉头皱的也越来越紧。身边的一名万夫长见到主帅脸上不悦,因为阿术是怪罪自己统领部队不利,造成伤亡过重,当即羞愧的说道:

    “属下厮杀不利,还请将军责罚。”

    阿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血腥气息和燃烧后的焦木气息,分外难闻,不过阿术依旧那么直直的吸了进去,然后打量地上的每一具尸体。所有的蒙古骑兵头颅都是朝着南方,所有的宋军头颅都是朝着北方,无一例外。

    所有人都是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没有人退缩。

    沉默良久,阿术方才轻声说道:“你们何罪之有?此罪在某。是某没有想到,那苏刘义竟然还有如此烈性,那南蛮军中竟然还有如此勇猛的军队。某当初在淮上和宋军作战,屡战屡胜,还以为这安吉军不过是虚有其表,只会老老实实地从这里呆着甘心做诱饵,没有想到那苏刘义竟然壮士断腕,如此惨烈,想来当日,也是因为宋军整体偏弱的缘故,方才牵累了这支强军吧······此次是某轻敌,不怪你们,尔等无须自责。这里无论是何方将士的尸体,都以相同的礼节收敛了,他们都是英雄。”

    此话说完,这位拥兵十万的大将便紧绷着脸,垂着眼皮,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这里死难的将士默哀,亦或是在思考自己这一次只带着两个万人队便贸然南下,是不是有些兵力不足。

    见到自家统帅良久都没有其他吩咐,虽然心中有些诧异,不过那两名万夫长还是不约而同的领命去了。

    等到两人离去,阿术方才将目光投向远方:“安吉军算是残了,下面剩下的就是天武军了,某到还真的有些兴趣,那被称为‘年少英才’的叶应武,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希望到时候不要让某失望啊。”

    “报!”一名骑兵飞驰过来,“启禀将军,安吉军残部已经快接近麻城了,我军兵力过少,难以将其阻拦下来!”

    阿术皱了皱眉头,安吉军残部按说应该是一些新兵,没有想到战斗力已然不容小觑,竟然轻而易举的撕开了数道精锐游骑兵构成的防线,偏偏刚才惨烈无比的阻击战严重拖拽了蒙古骑兵主力的速度,使得主力一时间难以赶到。

    “传令,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追到麻城之下也要全歼安吉军!”阿术冷冷的说道,周围那些悍不畏死甚至向死而生的南宋士卒,已经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这样的敌手如果存活下来,舔舐了伤口之后,便会发动更加惨烈的报复,所以必须要将其全部消灭,不留后患!

    虽然知道吃掉安吉军残部对于后续赶到的蒙古军主力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阿术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沉吟片刻之后他狠狠地一打马缰:“走,去看看!”

    话音未落,已经驰出数丈远。

    追随在他身边的百余名亲兵急忙随着统帅飞驰向远方。

第四十二章 赤血染青山(上)

    叶应武一骑当先,率领着五百名骑兵飞快的奔驰在官道上,前方已经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安吉军士卒,当下里叶应武皱了皱眉,放眼望去道路上虽然有不少残兵,但是并没有一面可以象征统帅的旗帜,只有几面残破的“宋”字旗,依旧在风中昂扬不屈的猎猎舞动着。

    狠狠一拽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其余的百战都士卒所乘马匹本来马力就不及叶应武胯下百里挑一得来的北地大马,被或多或少落下了数丈距离,所以和叶应武猝然止住步伐不同,他们可以轻松的在那些安吉军士卒之前停住马匹。

    叶应武从这些疲惫的士卒脸上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征尘,但是那一双眼睛依然发亮,丝毫看不出因为冒死突围、九死一生而有的颓败和失落,反而仿佛在燃烧着无穷的斗志,只要允许他们就可以反身轰轰烈烈的杀上一场。

    身后的杨宝和江铁已经策马上前,杨宝曾经在两淮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只是大略看了一眼便已经清楚:“启禀将军,这些士卒看上去应该是没有经历过多少战阵的新卒,想必安吉军的老卒都已经留在后面掩护撤退了。”

    叶应武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那些越来越多的士卒,士卒们发现前面有一支打着宋军旗号的骑兵拦路,也不敢强行闯过去,只是默默的止住脚步,时不时的还回头看向身后,那里的杀声已经渐渐稀落,而且距离此处越来越近。

    隐隐约约的都可以听见千万马蹄践踏大地发出的轰鸣声,更可以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挥之不散的血腥气息。

    “尔等将军在何处?”叶应武下意识的按住剑柄,朗声喝问。

    安吉军新卒们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将军,面面相觑。一名胆子大一些的十将走出来先是快速的行了一礼,方才说道:“启禀将军,安吉军副都指挥使池将军率领老卒断后,留守营寨,估计已经······苏将军则在队伍的末端。”

    听到那名十将提到池重山,所有安吉军士卒的目光都是一黯,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是因为池重山和那些安吉军老卒用性命换来的。

    “某这就去寻苏将军,尔等速速退往麻城,”叶应武皱着眉吩咐道,听闻此语,前方的安吉军士卒虽然有些不信任的看着这些虽然同样是满脸征尘,但是衣甲光鲜的轻骑,对于自家军队骑兵的战斗力,这些新卒们的确没有什么信心。

    “敢问将军?”那名十将一边退开,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

    “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叶应武看了那名十将一眼,径直打马前行,带动着的风将他的话语传到一众士卒的耳畔,“你们是淮上劲旅,即使是突围也不应该有如此狼狈的阵型!”

    百战都的骑兵都板着脸紧紧追随叶应武而去,丝毫没有在意在风中默然伫立着的这些安吉军士卒。

    一名新兵等到他们远去,方才讥笑道:“看看这一帮子下巴都快翘上天的,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等到他们见了鞑子骑兵,不吓破胆便是好事了!”

    其余的士卒们刚想要附和,刚才说话的那名十将却一脚狠狠踹在出言讥笑的那名新兵屁股上,冷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看看你们,还有安吉军的样子么?那位叶使君说的没错,某们是淮上劲旅,自当有精锐的样子!”

    士卒们听闻此语,心中都打了一个激灵,原本散乱的队列也随之而整齐起来,迈动着的步伐也不由自主的刚健起来。

    —————————————————————————————

    杀声依旧没有平息。

    缠住安吉军殿后军队的蒙古骑兵足有三千余名,除了少部分是身上尚未披甲的游骑之外,其他都是或是穿着皮甲,或是甚至已经披上铁甲的主力骑兵,这意味着其余的蒙古骑兵距离此处也已经不远了。

    这里恰恰是官道上少有的一处小转折,蒙古骑兵来到此处不得不放慢马速,加上事先已经布置好的数道绊马索,竟然硬生生的在这旷野上拦住了蒙古骑兵冲锋的势头。

    苏刘义刚刚出营门不久就因为剧烈的颠簸而苏醒过来,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这位猛将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已经来不及痛骂池重山擅做主张了,只是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呐喊声一浪接一浪发出的安吉军营寨和熊熊燃烧的大火,然后径直带领安吉军剩余部队快速撤退。既然池重山强行让他将安吉军的火种保存下来,他没有权利再去回身投入战斗,那将是对一千余名死战不退老卒的侮辱和辜负。

    当日安吉军所处的淮上,毕竟没有像吕家兄弟十年经营的襄樊那种世上少有的坚城,更多时候是依托野外自然地形和坚固的营寨与蒙古骑兵缠斗,所以在防守营寨和撤退的道路上,安吉军都能展现出来其精兵强将的实力,而提前派人去布置绊马索对于苏刘义这种沙场老油条来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了。

    此时的苏刘义正站在路边一座并不算大的小山丘上,数百名亲兵里外三层拱卫着他,此处的视线并不算好,只是能够刚刚看清正在调整马头的前排蒙古骑兵,后面还有多少确实看不见的。

    不过苏刘义在此处也只是为了暂时指挥一下拦截战,并没有想要在这开阔的官道和只长着些灌木杂草的山丘上固守,所以寻一处低矮山丘也无可厚非。

    又有一道绊马索拉了起来,十余名骑兵惨叫着摔倒。不过这已经是最后一道绊马索了,而且根本不等埋伏在荒草中的安吉军士卒冲上前去斩杀摔得眼冒金星的蒙古骑兵,后面就有一支百人队斜插上来硬生生的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些草原上的健儿从容不迫的拉弓上弦,一支支箭矢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没入安吉军士卒的胸膛。

    苏刘义静静地看着前方一边倒的屠杀,拳头握得紧紧的,他身边的亲兵们都已经痛苦的闭上眼睛,唯有这位将军依旧目光炯炯,只不过是他目光耀眼的原因,是因为那眼眸中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将军,再不走的话鞑子就上来了。”一名亲兵都头指着克服了绊马索已经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颤抖,难以掩饰他心中的惶急之色。

    面对那滚滚而来的黑色浪潮,若是有营寨或是拒马刀车尚且不怕,可是他们现在甚至就连弓弩都已经用完了,单凭相比起来十分瘦弱的南方士卒披着轻甲上前拼杀,不过是去送首级罢了。

    “这笔血债,早晚要偿的。”苏刘义冷冷的迸出一句话,转身向山丘下走去。在山丘之下,另外有十多名士卒已经布置好了绊马索,这些即将留下来拉动绊马索的士卒从不远处同伴的遭遇,便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颤抖,但是没有任何人选择放弃,选择离开。

    他们是在用生命为前方的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全力一搏。

    刚才还在不远处肆意追杀安吉军士卒的蒙古骑兵,转瞬之间就已经逼近到苏刘义所处的山丘下面,而此是苏刘义才刚刚走到山丘脚下!三百亲兵护卫几乎是在同时抽刀持盾,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耀,每一个人都咬紧了牙关。

    “呼!”的一声,粗大的绊马索直直的拉起,刚刚加速起来的蒙古骑兵猝不及防,当先一排已然摔倒在地,或许是刚才吸取了教训,后面的骑兵并没有像冲锋时那样和前面骑兵离的很近,而是远远地拉开了好几丈的距离,这样便可以从容不迫的等前面同伴倒下之后再从他们空隙里飞驰过去。

    “杀!”苏刘义突然间暴喝一声,手中佩刀铿然出鞘,这位军中猛将直接从层层亲兵保护中硬生生的闪身而出。

    “当!”的一声,苏刘义熟练地格开迎面而来的马刀,并没有抬刀向上劈砍,而是身子微微弯曲,锋利的佩刀轻而易举的割断了两根马蹄。那名蒙古骑兵上没有来得及惊呼,整个身体都已经飞了出去,直直的撞在一把朴刀上。

    刀光一闪,将那名尚在半空中的蒙古骑兵斩为两段,滚烫的鲜血和五颜六色的内脏从天而降,洒落在土地上,将荒草和泥土都染红。这猛然出刀的,正是刚才还脸色惨白有些恐惧的那名亲卫都头,只不过此时的他看着刀上滚动着的血珠,双脚就像钉子一般扎在地上,连动也不动。

    这片刻的失神之后,所有的亲兵都已经反应过来,呐喊声不绝于耳,三百人同时杀向快逼到眼前的蒙古骑兵。盾牌迎着雪亮的马刀,而手中短刀则都向苏刘义那样刺杀蒙古骑兵胯下马匹的要害部位,使得那些骑兵落马,之后自然有手持朴刀的士卒逼上来,毫不犹豫的将他们一刀两断。

    这三百亲兵都是在淮上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的精锐,之间配合的默契更是不用说了,很快便已经有三排骑兵倒在了他们朴实而难以抗拒的刀法和步伐之下。

    但是更多的骑兵已经从后面杀了上来,三百亲兵在这浩荡的黑色浪潮中显得分外渺小。

    “将军,顶不住了。”那名亲兵队长一边随手斩掉一名凌空飞起的蒙古骑兵的头颅,一边嘶声喊道。而他前方不远处的苏刘义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那样机械地向前砍杀。

    刚才还大开杀戒的三百亲兵很快就只剩下了百十来人,不得不缩成一道圆阵固守。没有盾牌保护的朴刀士卒多数已经葬身,生存下来的士卒正好可以用手中盾牌构成防线,但是这一条单薄的防线根本难以抵挡哪怕是一盏茶的功夫。

    苏刘义随手摸了一把满脸的鲜血,冷冷笑道:“天亡我苏刘义,那便多拉几个人给某陪葬!”

    话音未落,他已经怒吼一声,再一次向前跨出一步,一刀斩落前方骑兵的马头。

    更多的马刀向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身上招呼,苏刘义随手挡住一刀,对于其他四面八方劈砍过来的雪亮马刀,他已经力不从心了。这位猛将一边喘息着,一边艰难的想要继续向前,目光之中依旧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仿佛并不甘心。

    “啊!”曾经熟悉了的惨叫声在心中已然不再奢望生存的苏刘义耳中回响,却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亲切。

    一顿密集的箭雨一连射到了数排骑兵,其中就包括在苏刘义身边聚集的这几名。身后传来马蹄声阵阵,更多的箭矢呼啸着在苏刘义头顶上掠过,没入前面冲刺而来的蒙古骑兵胸膛。

    “神臂弩?”诧异地看着那只弩箭,苏刘义喃喃自语了一声。

    要知道安吉军的弩箭都已经用完了,弓弩和突火枪也都已经就地销毁,怎么还会有人突然从身后射箭?而且从这箭平直的飞行轨迹来看,那射箭之人应当是从同样高度的马上射出的。

    援军!苏刘义的心中顿时想起来这已经陌生了的字眼,当下里便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数百名轻骑掀动烟尘滚滚,直直的向这个方向冲刺,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虽然动作有些僵硬而生疏,但是并不阻碍他们从容的上弦、射击。

    一面旗帜在军中飞扬,正是“宋”字。

    天武军?要知道这周围州府,就只有天武军作为近似于禁军的地位,方才拥有在宋军当中数量绝对不少的骑兵。

    苏刘义没有想到天武军竟然会在此时来援,但是从前方蒙古骑兵有些忌惮的放慢马速来看,对于这突然间杀到的敌人,他们心中也有些震惊,不过作为称霸整个亚欧大陆的骑兵,蒙古骑兵是不允许其他任何国度的骑兵来挑战自己权威的。

    微微放慢的马速再一次提了起来,但是叶应武需要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刹那功夫!百战都并没有按照设想直直的撞入蒙古骑兵阵中,而是将手中的火蒺藜同时投了出去。

    “轰轰轰!”这种分外原始的手雷引发了接连不断的爆炸,在官道上掀起来遮人眼目的烟尘。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陡然受惊,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在那冲天的火光和尘埃面前狠狠地一拽缰绳,隔着飞扬的烟尘,可以清晰地听见不远处因为受到惊吓,一匹匹战马的嘶鸣声和蒙古骑兵的喝骂声。

    根本没有理会这些近在咫尺的敌人,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用自己手下上马还没几天的新兵蛋子来和蒙古骑兵硬碰硬,一击得手,叶应武便从容的调转马头,苏刘义在刹那愣神之后,顾不上道谢,率领残存的亲兵飞快的向南跑去。而剩余的百战都骑兵则飞快的将背后的短矛扔到那烟尘当中,不求有多少杀伤,只求能够乱人耳目。

    “走!”叶应武一边上弦射击,一边怒吼一声。

    百战都骑兵虽然有些生硬吃力,但还是成功的调转马头,紧紧追在苏刘义等人后面向南去了。

第四十三章 赤血染青山(下)

    烟尘渐渐消散,火蒺藜里面装填的毕竟是最原始的**,要真的论其威力来还难以对人造成致命伤,更何况这些火蒺藜是向下扔的,距离高踞马上的蒙古骑兵还有一段距离,更难以伤人了。

    反倒是因为受了爆炸声的惊吓,一些战马狂躁不安的跳动,即使是骑术精湛的不少骑兵也都不由自主的翻身落马。

    而接着刺破烟尘射来的短矛,因为本来就没有瞄准,所以准头更差,再加上百战都士卒不过是能够自如的操控马匹没有多长时间,投掷短矛自然也没有什么章法可言,所以只是零零散散击伤了几人。

    领队的那名千夫长虽然没有成为那些百里挑一的“幸运儿”,但溅起的灰尘还是让他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透过越来越稀薄的烟尘,这名千夫长看了看已经远远的成为黑点儿的宋军身影,皮帽下的眉头紧紧的皱成了“川”字。

    除了一名因为冲在最前面真的当了“幸运儿”的百夫长,其余的几位百夫长都快速的聚拢过来,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领导他们的千夫长。一名百夫长咬着牙恨恨的说道:

    “这宋蛮子当真是狡猾透顶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胆量,竟然不敢和咱们硬碰硬,总是玩儿这些虚的,某们应当在追上去将这些宋蛮子全都杀光!”

    听闻此语,其余的百夫长们也都是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恨不得将刚才那些不守规矩的可恶南宋蛮子碎尸万段。反倒是那名千夫长生性谨慎一些,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千人队竟然只剩下了六七百人马,其余的人都倒在了这并不算长的追击路上,当下里便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

    他抬头看去,前方刚才还隐约可见的宋军黑点儿都已经消失了,整条大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引得无数荒草摇曳着,四周山坡上都长满了高矮错落的灌木和大树,谁也不知道那密密的草丛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弯弓搭箭的弓箭手和简直是骑兵噩梦的的绊马索。

    “长生天在上,蒙古勇士,怎么能够畏惧!”一名百夫长发现千夫长脸上的迟疑神色,连双方的统属关系都抛到脑后,愣生生的喝了一句。其余的百夫长们也都是目光中燃起熊熊火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刀柄上,虽然他们依旧静静地看着那千夫长,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满毫不掩饰。

    千夫长叹了一口气:“南蛮狡猾,务必小心。”

    这算是千夫长服软了,当下里几名百夫长也不能再逼迫,急忙应道:“属下遵令。”

    话音未落,几名百夫长便纷纷策转马头,带领着自己的百人骑兵队匆匆的追了上去。

    那名千夫长迟疑片刻之后,抬头看向阳光明媚的天空,天空是湛蓝的,仿佛他们的神灵就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紧,千夫长喃喃念了一句:“长生天保佑!”

    仿佛是长生天因为生气刚才他的犹豫,真的不愿意保佑一般,前方树木密集的山坡上,已经倾泻下来密集而刁钻的箭矢,数十名冲锋在最前面的蒙古骑兵纷纷落马。

    后面的骑兵在百夫长的怒声呵斥下,奋力的保持完整队形,然后急匆匆的弯弓射击,可惜刚才的箭矢只是射出了一次,看到箭矢从何处射击的蒙古骑兵多数都已经中箭落马,所以后续的骑兵只能是朝着树木密集的方向尽力射击。

    “不要管这些可恶的宋蛮子,冲过去,冲过去!”刚才率先向千夫长发难的那百夫长无疑是一个暴脾气,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刀,一边怒吼着指挥混乱的手下儿郎。

    而就在他身旁不到百丈的一棵大树下,一名安吉军都头平端着刚才叶应武麾下百战都急匆匆留下来的神臂弩,根本顾不上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他仿佛整个人都和树下的野草、灌木融为了一体。

    而神臂弩上的望山(瞄准具),已经将那名叫嚷的最激烈的百夫长套在了其中。安吉军的都头心中很清楚,只要自己射击,必然会引起来其余引弓待发的蒙古骑兵还击,毕竟那些草原上射雕的勇士虽然手中的弓比较落后,但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射过来,任谁都是会成为刺猬的。可要是自己不射击,等待这些骑兵整理好队形,前面的安吉军残部必然会被追上。

    都头闭上了眼,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右手手指狠狠地一扣!

    箭矢呼啸而出,准确无误的没入那名蒙古百夫长的胸膛。刚才还振臂高呼的百夫长诧异地看着插在心口的箭羽,魁梧的身躯直直的摔落在尘埃里,一股血箭从口中喷射而出,染红大地。

    “百夫长!”附近的士卒们纷纷呐喊出声,更多的人则迅速的将本来就准备好的箭矢射向箭羽飞来的方向!

    两侧山坡上,其余留下来掩护的安吉军士卒再一次扣动了扳机,无数的箭矢将蒙古骑兵的前锋覆盖!

    “长生天在上,杀光他们!”刚才还有些谨慎小心的千夫长,眼睛也不由得红了,一把抽出自己的马刀,跳下赖以作战的马背,带领着亲兵怒吼着向两侧山坡杀去。

    似乎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后面陆续赶到的数百名蒙古骑兵,一边分出来小半部分人马配合前方屡屡遭受偷袭的友军冲向山坡,一边在一名千夫长的率领下沿着大路直直的向南方杀去。

    “呼!”刚才的那名安吉军都头看着身边落满了的箭矢,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从容的将最后一支箭射入几乎要冲到他前方两丈处的一名蒙古士卒的胸膛!

    “在那里!”更多的蒙古士卒已经硬顶着稀稀疏疏射下来的箭矢,冲到那名安吉军都头藏身的地方。

    神臂弩被硬生生的折断,随手抛到一边,那名安吉军都头冷冷一笑,捡起地上的朴刀:“儿郎们,杀鞑子!”

    “杀鞑子!”漫山遍野足足五十余名安吉军将士呐喊着跳了出来,每一个人都举着手中的刀,每一个人都昂着头颅,对于越来越近的对手不屑一顾!

    杀声再一次震动这漫长而狭窄的官道,而更多地蒙古骑兵已经顺着敞开了的大路直直的向南方而去。

    那名安吉军都头硬生生的用背部受了一刀,而趁着这个机会,他手中的朴刀狠狠地斩落在身边一名蒙古士卒脆弱的脖颈上。那名蒙古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飚射的鲜血溅满周围捉对厮杀的宋军和蒙古军。

    “啊!”都头惨叫了一声,一截带血的刀刃从后面贯穿他的胸膛。

    “老子的血,是红的······”那名都头静静地看着锋利的刀刃,而周围的蒙古士卒已经一拥而上,手中马刀一阵乱砍乱戳,直直的将那名都头的身躯劈砍的血肉模糊!

    那名都头却只是迎着光芒,瞪大眼睛,紧紧握着刀,嘴角边还有一丝难以抹去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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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身后再一次响起的杀声,苏刘义强行止住了自己回头的**,只是以更大的力气握住佩刀,强忍住眼眶中不断打转的泪水,大步向前。留下来的那五十名士卒,是苏刘义亲兵当中的精锐,更是整个安吉军精锐中的精锐,是在数千名跟着他苏刘义转战淮上的热血儿郎中幸存下来的老兵!

    而今天,这些曾经撑起来整个安吉军的骨干,都已经埋骨在这一条漫长的官道上,上到安吉军的二把手副都指挥使池重山,下到曾经在他面前羞涩的笑着的每一名亲兵!

    他们都这样走了,为了这无限的江山。

    而苏刘义必须忍辱活着,一是为了给安吉军保留火种,重现光辉,二是为了不让这些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英雄,为世人所遗忘!如果让苏刘义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像池重山那样带着无数的生死弟兄,向死而生,可惜他从颠簸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他没有选择。

    抬头看看前方,是一道突出的山岔,很多很多天以前,整齐的、崭新的、威武的安吉军,就是在这里走上了血与火的征途,很多很多天以后,他带着已经残破、已经失去脊梁支撑的安吉军,再一次在这里走过。故地重游,风景不殊,可是斯人已没。

    叶应武和苏刘义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仿佛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双方都只是带着自己的麾下疯狂的赶路。百战都因为分了五十多具神臂弩出去,战力已然不如之前,但是依然毫不犹豫的远远跟在安吉军后面掩护后路。

    如果那五十名决死之士没有拖住蒙古骑兵的话,百战都会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和那些蒙古骑兵来一次真正的生死搏斗,来一次生如夏花的绚烂绽放。

    身后的马蹄声大作,杀声却已经消失殆尽。

    终究是走不出去了吗?苏刘义看着近在眼前的那道山岔,出了山岔将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如果安吉军残部不能迅速通过的话,必将遭到蒙古骑兵最为疯狂的围追堵截。

    “将军,快看!”亲兵队长突然间惊喜地叫道。

    苏刘义下意识地再一次抬头,本应该荒草凄凄的山岔上,一面面“宋”字大旗正迎风飘扬,而在山岔口,一排排高及胸膛的大盾树立,后面身着银甲,手握神臂弩的甲士整齐的排列,足足有二三百人。大盾的中间留有一条通道,想必是让安吉军残部通过的。

    在这方阵后面,则是漫天飞扬的烟尘,任谁也看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严阵以待的宋军在那里,不过看这阵势想来不少。而细细看去,那山岔上也是绰绰约约站满了甲士,而且手臂平端,从这姿势上看,想来都握着神臂弩。

    站在这阵势之前的,一个是身上穿着战甲,总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的张顺,另一个则是傲然伫立,衣冠严整的陆秀夫。

    见到这两个人,苏刘义和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家到底有多少实力两个人心里面都清楚,但至少这虚张声势的手段倒是做的十足,只是不知道这当年张飞张翼德在长坂坡上玩的把式能不能吓跑来势凶猛的蒙古骑兵了。

    身后马蹄声和弓弩声已经骤然响起,苏刘义带着五十余名亲兵并没有急着入阵,而是默然的走到阵前,转身摆出阵势,所有人都是微微弓着腰,这样的话不会遮挡后面弓弩的视线。看到那竖起来的盾牌,苏刘义便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盾牌后面来援的,应该不是正统的天武军,否则也不用需要这种在真正的骑兵冲级中可以轻而易举撞开的盾牌来掩饰后面甲士阵型的凌乱。

    百战都的骑兵也并没有傻乎乎的和蒙古骑兵缠战,而是飞快的在安吉军和张顺手下的五百豪杰之间驰过。

    叶应武和杨宝在苏刘义身前勒住马匹,跳下马来,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放!”陆秀夫一挥手,倒是颇有气势。

    山岔口和山坡上的神臂弩同时“砰”的一声,将密集的箭矢射了出来,冲锋在最前面的骑兵被这劈头盖脸的箭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后续的队伍发现前面情况的不对,纷纷拽住马缰。这一次蒙古骑兵已经渐渐摸索出了门道,不会再因为之前前面停步后面一头撞上来自己引发不必要的混乱。

    “还挺棘手。”发现了这点变化,苏刘义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一次我们占尽地利,却依然损失惨重,蒙古骑兵果然名不虚传。”叶应武轻声说道,眉头紧皱。若是换成宋军追击,且不论能不能追的上,只是这接连不断或明或暗的打击,便已经足以让军心崩溃,而蒙古骑兵却只是冷漠的如同一台精密的杀人仪器,依旧好不停歇的向南方不断的冲锋、冲锋、再冲锋。

    在这无休无止的黑色浪潮中,亚欧大陆上无数的强国折戟沉沙,倒也不能算是怪事了。

    而且更令人恐惧的是,这没有尽头的黑色浪潮,并不只是依靠人命去堆砌,每一名蒙古士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在亚欧大陆上也都是个中翘楚,即使是和他们捉对厮杀,除了向安吉军中少有的一些百战老卒,很少有人能够占上便宜,更不用说将其斩杀了。

    对于叶应武的这句评论,苏刘义淡淡一笑,不可置否。在他的征战生涯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次,宋军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依旧难以取胜的战斗也不在少数。今天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了,哪里还敢祈求些什么。

    发现对手并没有逃跑,蒙古骑兵也不再继续冲锋,而是远远地和宋军大阵保持距离,而且不断动用号角和后方的队伍取得联系。双方就这样静静的对峙着,仿佛都在寻找着对方的致命点。

    在这寂静当中,除了丝丝缕缕的风声,只有那号角声长鸣着,分外的孤寂,分外的苍凉。

    “安吉军都撤入城中了吗?”叶应武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身边的陆秀夫。

    陆秀夫表面上看起来英姿飒爽,实际后背衣衫都已经湿透,如果不是张顺带领着这五百“准”天武军及时赶到,恐怕今日的场面更难以收拾了。听到叶应武发问,陆秀夫愣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却是答非所问:

    “老天爷算是开眼,这一次没有保佑那些蒙古鞑子。”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几人便不再交谈,而是静静的将目光投向前方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蒙古骑兵。那黑压压的军阵陈列着,虽然隔着数百丈,却依然像一块大石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

    那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坠落。

第四十四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上)

    蒙古骑兵整齐地在并不宽敞的官道上排列,一排又一排,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或许是不屑一顾,又或许是不想在短项上和宋军比拼,甚至没有蒙古士卒跳下马占据两侧山坡的制高点,虽然那里依旧要比那道山岔矮一些,看不穿宋军的真实目的,但是至少军队溃败的时候扼守住高处可以有效地阻击追兵。

    仰头进攻这种事情,对于安吉军来说或许还能胜任,若是换成普通的地方厢军,可能十多名蒙古士卒守在上面居高临下,就可以让数百名地方厢军望而却步。

    可是蒙古人并没有这么做,他们只是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前面的宋军方阵,与其说是在打量对手,不如说是在打量猎物。对于他们来说,发现宋军的援兵和发现猎物又肥大了一圈没有什么区别,反而会更可口一些也说不定。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在空旷的山间显得分外刺耳。

    一层又一层如同黑色波浪般的蒙古骑兵向两侧散开,整齐、冰冷,仿佛是一台开始运转的精密仪器。从这黑压压的队列中走出来三人,都是骑着蒙古矮脚马中少见的高头大马,两侧护卫打扮得都是一身整齐盔甲,这在蒙古骑兵当中是不多见的,而中间那人更是亮银战甲,红色披风,手中握着的也是镶金佩玉的宝剑,拿来示威效果远远大于杀敌,真正用来杀敌的马刀却只是随意的挂在一侧。

    那人撇开身边的护卫,径直纵马上前,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眯缝着,打量站在前方不远出的几人,那身上带着鲜血、目光炯炯的不用说便是安吉军都指挥使苏刘义,而站在他左右两侧的,一个是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是文官打扮,另一个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眉毛也是很自然的上挑,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尽是飞扬跋扈和不屑一顾之气。

    站在他们身后的安吉军士卒基本人人带血,但是没有一个人弯腰,都是直挺挺的杵在那里,一股股杀气即使隔着很远都能够感受出来。反倒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和一侧山岔上那些衣甲鲜明的士卒,虽然隔着盾牌看不清楚,但是从其并不严整的队形和或举起、或放下的手中弓弩来看,应该只是一些缺乏训练的地方厢军。

    反倒是再往后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宋军当中很少见的骑兵,在如此场面之中依旧沉默着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钢铁之墙,虽然现在看估计挡不住蒙古骑兵的碾压,但是只要给予其充足的时间,再加上宋朝先进的武器装备,说不定也会成为一支少有的强军。

    更令人担忧的是,宋军无论骑兵步卒,身上装配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铁甲,而不是那些一遇到雨或者火就半点儿用不顶的纸甲,这意味着无论前面的安吉军还是后面来路不明的宋军,至少都不是地方厢军级别的,而应该是宋朝小朝廷极为重视的精锐劲旅。

    有意思。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对手,那人嘴角边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笑容,却并没有开口招呼对方,而是依旧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在每一名宋军士卒脸上扫来扫去。

    如果是将张顺的“准”天武军拉上来和他对视的话,不出一盏茶功夫就一定会心虚。可偏偏现在挡在最前面的,是都已经看淡了生死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来大开杀戒的安吉军老卒,对于这个突然出来的蒙古大官并不友善的目光,他们也都是毫不犹豫的冷冷看回去,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都是昂扬的战意。

    而最前面的那几人,更是直直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心虚的样子,那名年轻人还笑了笑,虽然看不清楚他具体的表情,但是应该也是很得意、很挑衅的样子。

    两边谁都不先开口,谁先开口谁就在气场上弱了一筹。蒙古军还好,宋军本来就是靠气场在强行撑着自家的面子,这时候自然不会先跳出来当众打脸。

    轻轻一笑,那名越众而出的蒙古统帅开口说道:“在下大蒙古汗国征南都元帅兀良哈·阿术,不知对面几位如何称呼?”

    听闻此语,除了苏刘义当年和两淮战场上没少和阿术交锋,两人也算是远远地在千军万马中有过几面之缘,所以已经猜到,有了心理准备之外,其余的人包括刚才还不屑的挑了挑眉的叶应武,都忍不住轻轻的吸了一口凉气。

    前方站在那里的,可是活生生的阿术!要是能够杀了他,襄阳城外虎视眈眈的十万蒙古大军就会群龙无首,不攻自破!杀了他,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的凯旋回家,洗洗刷刷,抱着老婆孩子,享受几年太平安乐的日子了。

    “妈的。”杨宝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刀柄。

    要真的论起来官衔,前面的几人还就数叶应武官儿最大。看到苏刘义和陆秀夫一齐投过来的目光,叶应武握紧拳头,一边用手按着剑柄算是给自己鼓劲,一边飞身上马,勉强算是从容的策马走出。

    他奶奶的,这阿术胆子还真是大,要是自己这边儿一通乱箭射过去,就算他身上的衣甲再厚,也逃脱不了变成刺猬的结局,可是他依然这样胜似闲庭信步的走出来了,如果不是那仿佛刀子一样锋锐的目光,他那表情动作,就像是道左重逢故友一般。

    两人相距不足两丈,互相打量着对方,迟疑片刻,叶应武方才中气十足的说道:“在下大宋江南西路兴**团练使兼知州事、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

    阿术没有想到对面走出来的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苏刘义,而是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还没有在战场上摸滚打爬过的小屁孩,从外表上看这位年轻人更像是翩翩浊世家公子,而不是一个浑身浴血四处厮杀的英雄豪杰。

    宋军本来就已经够弱的了,他们的统帅竟然还如此的不入流,这个国度是怎么存活到现在的?阿术一边打量着叶应武,一边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可是叶应武毫不避让的目光和一直挺拔、纹丝不动的身姿又让阿术不得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不过两军对峙,可不是赞赏人的时候,当下里这个老狐狸一般狡诈的蒙古元帅冷冷的说道:

    “叶团练使,难道尔等以为本帅看不出来你们后面不过是一些在故弄玄虚的疑兵吗?而且再看看你手下的士卒,天武军这么响亮的名字,拥有着光环的,竟然是一些连弓弩都拿不好的士兵,这边是你们大宋最精锐的士卒吗?你们又拿什么来和某家麾下儿郎相搏斗?不如放下刀兵,速速投降,不失为上策。叶团练使可要深思了。”

    叶应武笑了笑,阿术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两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叶应武前面的蒙古骑兵们固然是高高昂着头,身后也传来低低的怒骂声。

    “那还请阿术元帅说一说,某若是带着天武军投降,又会是什么犒劳?”叶应武眉宇间的英气瞬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说出话来也是懒洋洋的有些漫不经心,完全是街坊间纨绔子弟的表情。

    阿术的目光依旧冰冷,丝毫没有因为叶应武这么爽快的答应而变得柔和,反而益发的渗人。不过不得不说,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叶应武,和阿术心中所想的叶应武才是重合的,纨绔、懒散,甚至连千年前那位同样年轻的赵括所有的自信都一点儿不带,整一个民族败类。

    叶应武没有迎着阿术的目光,而是仿佛发自心底的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要回头看,脸上的表情也是难得的有些猥琐,有些颓废,又隐藏着丝丝缕缕的激动和盼望,富二代应该有的飞扬跋扈一点儿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汉奸带路党的表情学了个十足。

    老子可是堂堂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怎么说也曾经潜心研究八年抗战,看了那么多影视作品,汉奸该是什么样的心里总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用上了。

    看着叶应武脸上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阿术强行按住心中的恶心,那些屁颠屁颠前来投降的南宋官员,不也都是这表情么。还以为宋朝没脊梁骨的人都已经投降了呢,没有想到走到这里竟然还能遇上。

    强忍着恶心,阿术的语气不得不缓和一些:“叶团练使的官衔是从四品,只要投靠了我大蒙古汗国,本帅一定会启禀陛下,四品大官自然是不在话下,或许还能更高一些。至于金银宝石、良驹美人,也是团练使想要多少便给多少的。天武军怎么说也是······”

    阿术毕竟是草原上长大的纯洁好孩子,这一次没有用强攻的方法已经算是打破人生惯例了,现在让他来拍一支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军队的马屁,自然是难于上青天,所以刚刚开口就编不下去了。

    叶应武一边掩饰着心中的鄙夷,一边恭恭敬敬的说道:“属下投诚乃是一心所向,可是那苏刘义和陆秀夫却是不折不扣的死硬派,说什么也不会投向充满着无限光明与希望的大蒙古国的,所以等会儿末将指挥麾下士卒发难,还请阿术元帅多多配合,这样,请元帅附耳过来,属下心中已经想好了······额,那个,只要大蒙古国答应,属下便奉上苏刘义的首级。”

    阿术心中一喜,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劝降就碰上一个没有出息的纨绔子弟,对方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自己也不能没有表示,当下也不再迟疑,策马上前,便要偏过头去。

    “元帅,不可!”那两名阿术的护卫同时暴喝一声。

    阿术心中一震,大叫不好,但是只是这一刹那,叶应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直直的从马背上飞身跃起,这么一撞硬生生的将就在身边的阿术撞下马来!

    无论是苏刘义、陆秀夫等人,还是对面的蒙古骑兵,都是一愣,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故。

    反倒是杨宝在经过叶应武各种折磨之后,在自家统帅很不要脸的谄笑时,便已经在心中暗暗祈祷阿术不要死的太惨,事情突然发生,全场数千人只有杨宝在瞬间反应过来,一直虚按着的佩刀铿然出鞘,这位天武军后厢都指挥飞快的直冲向翻身落马的双方统帅!

    “杀!”苏刘义和对面的那名蒙古军千夫长同时暴喝一声,安吉军残部和蒙古骑兵纷纷开动,而张顺也指挥着天武军士卒放箭压制速度明显要快一些的蒙古骑兵。

    无数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双方都在拼命的射箭,拼命的向前冲,谁能第一时间控制住双方主帅,便是胜利者!

    而叶应武和阿术此时不断的在地上翻滚着,两个人的额头从刚开始落马就撞在一起,都已经紫青淤血了,眼睛瞪大大的,牙齿咬得死死的,你一拳我一脚,丝毫没有作为主帅应有的风范。

    叶应武知道阿术这种蒙古勇士最擅长的就是摔跤,所以任由阿术怎么挥拳打击,就是死死地将他往地上按,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摔跤高手站起来,否则叶应武那等单薄的身板根本不够摔得。

    虽然没有学过武术,但是作为一名资深富二代,而且是有暴力倾向的富二代,街头火并没有参加过也算是见过,所以和阿术一拳一脚打得很稳重不同,叶应武几乎每一招都是往对方要害处招呼,阿术的招式叶应武可以仗着身上一些地方肉厚硬撑,但是叶应武的招式阿术却必须是全力格挡,毕竟那关乎他下半生的幸福······

    所以让第一个赶到的杨宝目瞪口呆的是,自家统帅竟然以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猥琐招式处处压制着本来应该从容解决战斗的阿术。不过杨宝也来不及发表评论,因为几乎是和他前后脚,一名蒙古千夫长飞马而来,手中马刀直直的砍向叶应武的脖颈,刁钻,狠辣!

    “杀!”杨宝大吼一声,佩刀“当”的拦住那劈落得马刀。

    苏刘义已经从后面欺身而上,手中握着的朴刀老辣的直劈那千夫长的坐骑。蒙古千夫长对于这两个冒出来的对手不敢托大,下意识的勒马后退一步,挥刀再砍。

    “啊!”叶应武这时候突然惨叫了一声,阿术一拳打在他小腹柔软的地方,刺骨的疼痛让这个前世今生都是纨绔富二代的叶家少爷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奶奶的,老子揍死你!”富二代被打急了揍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叶应武甚至不顾冲向眼眶的那只拳头,双手成爪,直扑向阿术下身要害处,大有一把掏碎的架势。

    阿术显然也怒火中烧,用叶应武听不懂的蒙古语骂了几句,其间不得不将都快逼近叶应武眼眶的拳头硬生生收了回去,就地一滚以躲开叶应武那致命的一爪。

    周围的蒙古骑兵匆忙之下急忙向后收住战马,要是不小心踩了他们家元帅一马蹄,可就啼笑皆非了。

    “他妈的你给老子回来!”叶应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整个的纵身扑了起来,再一次将阿术死死地压在地上,然后瘦弱的身体一弓,双脚在地上一借力,两个人竟然再一次相互拥抱着想着刚才的反方向滚去,片刻之后便撞在了大步向前冲的杨宝脚下!

    杨宝诧异地看着撞在自己脚上的蒙古元帅,此时的阿术说实话要比叶应武状态好很多,除了头盔掉了,额头上有淤青,下体战甲比较凌乱之外,其余还算是健健康康,而叶应武则已经有气无力地趴倒在地上,浑身火辣辣的死疼死疼的,也不知道这个蒙古元帅是不是一头公牛转世投胎的。

    “砰!”苏刘义硬拼着在手臂上受了一刀,将那名千夫长斩落马下,方才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偏头看去,却发现杨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了,而在他脚下的,则是晕头转向眼前一片昏黑的蒙古元帅阿术!至于造成了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叶应武,则嘴里不断喃喃骂着些什么,皱着眉头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臂,一副吃了亏不饶人的嘴脸。

    拼杀的千军万马,突然间都静下来了。

    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了凄厉的风声。

    杨宝笑着将刀架在阿术脖子上,冲着勉勉强强爬起来浑身酸疼的叶应武点了点头,自家统帅虽然无耻、下流,但总归是有胆量、有本事,竟然能够把这个蒙古堂堂征南元帅骗得深信不疑。而且最后那舍生忘死的一扑,杨宝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蒙古骑兵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缓缓的后退。

第四十五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中)

    “退,都给老子往后退!”叶应武笑眯眯的冲着前方的蒙古骑兵喝道,脸上一副小人得意的表情,气的让人恨不得上去狠狠地踹两脚。

    也不知道那些蒙古骑兵有没有听懂他带着骂腔的汉语,不过阿术却是实实在在的落在人家手里,所以蒙古骑兵们不得不后退。作为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蒙古人有着其更为严苛的上下级从属关系,如果阿术有了三长两短,这些蒙古骑兵也都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如此关头反倒没有人冲上来逞一时英雄。

    陆秀夫和苏刘义一副不认识这货的表情,一前一后走到安安静静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阿术身前,这位蒙古征南元帅脖子上、腰间软肋出上上下下足足有六把刀顶着,生怕这个蒙古草原上的摔跤勇士再一次暴起发难,周围的将士们自问没有叶应武那种抱着人家满地打滚的胆量。

    只是可惜任谁都没有想到会在阵前生俘蒙古元帅,所以甚至连绳索都找不到,最后不得已将马鞭捆在一起方才勉勉强强的算是绑住了阿术。虽然是游牧民族、草原上长大的,但毕竟阿术是上位者,有着其尊严所在,所以并没有像某些南宋官员投降时候一样大哭小叫,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眼睛闭着,显然心里对于叶应武这种出尔反尔、使用下三滥功夫战胜他的做法不顾一屑。

    叶应武看着远处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蒙古骑兵,索然无趣,便转过身来细细的打量着坐姿稳如泰山的阿术,脸上的得意已经变成了坏笑:“啧啧,阿术元帅,你说你这元帅,啧啧,值多少钱?也不知道你们那忽必烈大汗,会用什么来换?真金?白银?土地?还是就听之任之,换一个人过来?”

    阿术勉为其难的睁开眼睛,冷冷的说道:“这一次是某看错了你这狼子野心,本元帅倒是希望就这么杀了某,一了百了,以免再一次受辱。不管怎么说,本元帅是不会就这么任由你们轻易离开的。不要以为本元帅看不清楚你们有多少人,不过是一帮子残兵败将和乌合之众凑在一起虚张声势罢了。”

    “你!”苏刘义和杨宝脸色都是一变,刚刚从沙场上下来的老卒最容易出手伤人,当下里两人的手都直接按在了刀柄上。

    发现这边情况不对,本来就没有相距多远的蒙古骑兵也纷纷抽出马刀,缓缓向前逼近。要是宋军敢对他们的元帅不利,他们一定会将这帮子天煞的狡猾南蛮子踏成肉泥。

    叶应武摆了摆手,制住他们两个,然后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一般将阿术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方才笑道:“哎呦,还真是令人吃惊呢,没有想到阿术元帅不但将咱炎黄华夏之语言说得如此顺溜儿,而且还连着用了三个成语,这是不是想哪天来咱大宋当个倒插门的女婿?还真是雄图远略啊,小瞧您了,让咱们这些没有娶妻生子的好儿郎们不得不防了。”

    “咳咳。”陆秀夫涨红了脸,第一个忍不住咳嗽起来。

    其余的将士们也都是憋着笑,双肩怪异的抖动着。

    “你!”阿术顿时对叶应武怒目而视,似乎这近在咫尺的脸庞显得分外的扭曲和邪恶,恨不得将这张脸生生撕碎方才解恨,“你这是在夸奖本帅?!”

    叶应武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很是纠结,足足愣了很长时间,方才正色的说道:“应该算是吧。”

    听闻此语,其他人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宋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阿术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也前所未有的恶毒,里面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这个仇家算是结下了,但愿以后能够以此相激,逼着这个心气颇高但是又沉得住气的家伙丧失分寸吧。

    叶应武当下便压了压手,打脸不能打得太彻底,适当就够了,便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抱歉,刚才那是题外话。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轻而易举的被某欺骗,落到这等地步?”

    阿术一怔,没有想到叶应武开口并不是谈条件,而是在说这件必将会被自己视为奇耻大辱的事情,虽然身居高位,但是阿术血管中毕竟还流淌着蒙古人的血,草原民族的天性淳朴仍然没有丧失,当下里也没有去想叶应武倒地是什么意思,只是发自内心的摇了摇头。

    不光是阿术好奇,片刻之后苏刘义、陆秀夫、杨宝和张顺都已经有意无意的把耳朵竖了起来。

    叶应武就当没有看见身边那些人的小动作,一只脚踩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淡淡的说道:“那某来告诉元帅,因为元帅你已经在北方见过了太多奴颜婢膝的汉人,也在前方见过了太多不顾名节的大宋官员,在你的心中,汉人,宋人,已经定性为能干但是软弱,某这几句话有没有说错?”

    “可······”阿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撒不了这个谎,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没错,是又怎样?”

    这一次苏刘义和杨宝没有抽刀子,而是将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叶应武,或者说周围的将士们都将目光投向这个看起来不过是刚刚加冠之年的年轻使君,听着他的回答。

    “元帅你错了。”叶应武拍了拍阿术的肩膀,“你看到的不是多数,而是少数。这万里山河之间,还有更多像苏将军、像安吉军,像武穆王爷、蕲王爷(韩世忠),像允文公(虞允文)这样的慷慨悲歌之士,来守卫着汉家的金瓯,华夏的衣冠,来保卫着养育着他们的一方水土,保卫着他们的妻儿老小、邻里乡亲。所以无论你们拥有怎样强大的军队,拥有怎样辽阔的土地,终将无法征服大宋,征服华夏。”

    阿术什么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笑着。

    站在他身边的宋军将士,每一个人眼眶中都有晶莹的泪珠在打转。叶应武无声的笑了笑,转身夺过杨宝手中的刀,刀锋寒,直直的顶在阿术的脖子上:“苏将军,陆司马,请你们带着安吉军的勇士们先行撤退。张顺,你带着天武军麾下跟在其后。”

    虽然很想反驳,但看到叶应武脸上沉默而冷酷的表情,没有人敢于拒绝,仿佛那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统帅,他下达的每一条命令都难以拒绝。苏刘义、陆秀夫和张顺默默地拱手,挡在前方的安吉军残部缓缓撤开,后面的盾牌阵也随之撤去,山岔上的士卒接到指令也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整个官道上,只剩下了百战都的五百轻骑和山岔上一面面迎风飞扬的“宋”字旗帜。而叶应武右手持刀,刀刃就架在阿术的脖子上,两人一站一坐像雕塑杵在百战都的最前面,直面着前方有如黑潮一般的蒙古骑兵。

    “杨宝,留下一匹马,带着百战都回去。”叶应武依旧平静的说道,他迎风而站,风吹卷衣襟,仿佛不再是一个在烟街柳巷里逞威风的富家纨袴膏粱字第,更像是一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孤胆英雄。

    杨宝没有答应,反而默默的向前一步。

    “某一定会让你们每一个人平平安安的回去。”叶应武的语气里面听不出他内心是否有万丈波澜,但是杨宝可以清楚的看到叶应武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或许他的内心十分惊恐,但终究一股喷涌上来的热血战胜了一切,支撑这个在无数的骑兵面前显得分外孤单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孤独,骄傲,无畏。

    “使君,恕属下不能从命。”杨宝轻声说道,声音同样出奇的平淡冷漠,“逞英雄这种事情,可不能让使君一个人来干,咱百战都自从创立那一天起,就是专门陪着使君逞英雄的,这么精彩的时刻,又怎么能够少得了咱百战都?使君不要忘了,曾经答应过百战都,也曾经答应过天武军上下六千将士。天武军,生死与共。”

    “天武军,生死与共!”叶应武身后五百轻骑同时低声喝道。

    一道道炯炯目光直射向远方,一直在缓缓前进的蒙古骑兵竟然下意识的停住的脚步,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而静静坐在那里的阿术,更是心中一震,虽然对于叶应武刚才那番话语他是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从百战都身上爆发出来的冰冷战意,让他对这支神秘的天武军有了足够的好奇心。

    假以时日,这必然又是一支比肩安吉军,甚至要比安吉军强大的精锐劲旅,到时候再想斩草除根,可就真的难了。

    叶应武再一次拍了拍阿术的肩膀,从容不迫的飞身上马,随手将刀扔到杨宝的手中。远处的蒙古骑兵也开始缓缓提速。

    “走吧。”叶应武对马上就要冲锋的蒙古骑兵置若罔闻,依旧从容地调转马头,然后怜悯的看了一眼马下的阿术,“阿术元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难道叶使君以为今天还能生离此地?”阿术勉强按捺住心中的诧异,冷冷的问道。

    叶应武对此不可置否,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杨宝一眼。杨宝点了点头,后面的百战都骑兵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几步,神臂弩全部拉弓上弦,瞄准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那就试试吧。”叶应武突然说了一句,飞快的打马直冲向百战都的骑兵方阵,杨宝也紧随其后,从方阵中间飞驰而过。

    等着两人驰过,百战都同时扣动了扳机,密密麻麻的箭矢逼迫着蒙古骑兵不得不挥刀格挡,而且这些百战都的士卒们显然没安好心,更多的箭矢射向阿术身边的地面。

    最先赶到的蒙古骑兵们也顾不上那些无耻的家伙,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护住自家主帅,如此密集的箭矢若是主帅受了伤可就真的吃亏了。等到后续的骑兵赶上来的时候,那些狡猾的南蛮子早就调转马头,飞驰而去,还不忘留下一声声挑衅般的口哨,随着风吹来。

    “不要追了。”阿术制止住几名想要率部追击的千夫长,“南蛮狡猾,前方恐有诈。大军在山岔口处扎营,明日进攻麻城,夜间巡营,不得松懈。”

    刚才已经多次领悟到这些南蛮子有多狡猾、多可恶,即使是性格暴躁的千夫长也不得不强行止住脚步,不情不愿的领命去了。

    而已经飞驰到麻城外的叶应武,看着依旧空无一人的原野,非但没有庆幸,反而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城楼,笑着喊道:“陆司马,看来你原本挖下的那些陷马坑今天是派不上用场喽。”

    “还不快快进城!”陆秀夫也不顾及自己文官的身份了,从城楼上笑骂道,“使君大人还真是福大命大,这都能从容的撤退出来,我等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顿时城楼上响起一片不亚于刚才的大笑。

    不过旋即笑声便消散了。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因为安吉军能够保存下来两三千士卒,百战都也能够全身而退,根本原因在于那接连不断纵身而上、义无反顾的安吉军士卒,让心高气傲的蒙古勇士不得不对于前方的敌手提起了戒备之心。

    而那些忠勇英豪们,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血,无一例外,都是赤红的,都是火热的。

    将这青山、将这天穹尽然成赤色。

    他们的忠魂,也将在天空上恒久的保佑每一名浴血厮杀的战士。

    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大声喝道:“百战都的将士们,唱军歌以敬英烈!”

    没有人反对。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昔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

    来贺!“

    雄浑的曲调,在原野上回响,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注视着北方廖远的天穹。那里万里无云,那里忠魂常在。

    城楼之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哭泣。

    叶应武心中一阵刺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多少豪杰英雄的梦想,就在这歌声中,却还没有实现!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日子,他叶应武便要来结束,否则此生泉下何颜见放翁,何颜见那无数的英魂,无数的忠烈。

    那破碎的山川,可能就是那上苍送给他的九万里山河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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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零丁洋上孤傲的人影只能被后人祭奠,当崖山海面十万军民蹈海成为民族的悲哀,一个名牌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霸级富二代懵懵懂懂重返七百年前那东南天倾之时,煌煌炎宋、赫赫蒙元,华夏大地上最悲壮的一次文明碰撞从此改变原本的方向。赤旗飘扬神州万里、山河上下,不用等淮上布衣揭竿而起,自有我带领所有华夏儿女进行一场颠覆时代的逆袭。倾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倾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倾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