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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五章 花烛(下)

    两支大红喜字蜜烛的火苗簌簌跳动着,大红销金的罗帐一大半垂落在地,帐钩上那一对鲜红的龙凤呈祥同心结异常醒目。帐子里,杨进周轻轻地将陈澜平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仿佛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随即才一手拉上了剩下的半截帐子。

    看着眼前这个男子,陈澜只觉得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从前的一幕幕。自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就不曾奢望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也不曾期冀过一世一双人,她竭尽全力为自己谋求的,是在婚后不谐的情况下,也能够维护得了自己的利益,所以,她从来都是做着最糟糕的打算。然而,上苍究竟垂怜她上辈子到头来孤苦伶仃,两辈子苦苦拼搏求存,让她得到了一个这样的丈夫。

    “澜澜,我喜欢你,我很高兴能娶你做妻子。”

    说出这么一句话仿佛是用了杨进周很大的劲头,也不知道是屋子里通着地龙过于温暖,还是这红绡帐里过热,他的脸比之前醉酒的时候更红了。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冲入耳畔,陈澜只觉得心头一下子更热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一下子伸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硬是拉了下来。四目对视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高兴和愉悦。

    一件件的衣裳从罗帐里头悄然滑落在地,间中夹杂着轻轻的喘息和呻吟。对于外间守着长明灯,还得顺带留意屋子里那对花烛的那位妈妈来说,这里头的声音自然是可以预见的。她一面侧耳听着,一面看着眼前那旺旺的长明灯,不禁双手合十念叨了起来。

    “诸天神佛,保佑老爷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罗帐中,两个人已经是彻底地裸裎相对,无论是身还是心。尽管已经完全放松了自己,但当那如同撕裂一般的痛楚传来的时候,陈澜仍是忍不住一下子咬紧了嘴唇,然而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让两个人贴得更紧密,只耳边的那问语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很疼?唔,要是忍不住,咬我一口也行。”

    陈澜不知道这是哪个混账给他出的主意,亦或是他从哪儿听来看来的,此时又好气又好笑,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反而稍稍轻了一些。见他同样是眉头紧皱,似乎是并未品尝到欢愉的甜美,她不禁想起出嫁前朱氏给她讲的那些,看的那些图册,脸上一红的同时,身子渐渐又放松了些。这一次,那种刺痛感仿佛略略消减了一些,可杨进周那只结实的手臂也同时伸了过来,眼神中满是鼓励她咬下去的意思。

    这个……这个好骗的家伙!

    换成平日,陈澜早就打趣了上去,可这会儿,她却忍不住恶作剧地张开嘴,示威似的在那小臂上轻轻咬了下去,旋即就仿佛铬着牙似的皱起了眉头,随即连鼻子和脸都皱成了一团。这还是人么……为什么那么硬,她的牙齿咬上去甚至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还疼吗?”

    “你说呢!”

    陈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可紧跟着,她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双手用力,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伴随着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她脑袋一片空白,这一次,她几乎本能地又在他伏下来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却不像刚刚的浅尝辄止,她只觉得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硬,可紧跟着又将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仿佛是漫长的时光,也仿佛是短促的瞬间,两个曾经紧密结合在一块的人终于分开了来。疲累了一整天的陈澜经过这一番折腾,只觉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眼前也有些恍惚,只依稀间觉得身边的男人搂了她一会,可却难以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话,好一会又轻手轻脚下了床,也不知道去做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回来。等到他轻轻扶着她的肩背,让她半坐了起来,嘴里流进了一些香甜的粥,她终于惊觉了过来。

    “怕你还饿着,厨房一直都有热着的燕窝粥,我刚刚让人又拿了些过来。”

    尽管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陈澜听着心动的同时,也忍不住微嗔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我和你平分了那半碗长寿面,外头才预备的?”

    杨进周见陈澜还在紧紧蹙着眉,脸上不见平日那种从容镇静,反而多了几分妩媚娇人的风情,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这才笑道:“一碗长寿面平时吃掉一半顶多了,可咱们吃得精光,恨不得连面汤都一块喝干净了,这宵夜不准备,半夜里难道躺着听肚子咕咕叫么?刚刚是我不该那么急切,弄疼了你,你多吃些,明天也好有力气,外头还有呢!”

    “呆头鹅!”

    陈澜看到面前的男人因为她这三个字而陷入了呆滞,便勉力坐直了,抢过那一碗燕窝粥,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个干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种挥之不去的疼痛减轻些。见杨进周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随即问了一句还要不要添,她终于叹了一口气,径直把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真以为我是胃口那么大的大肚婆不成?我不饿了,要吃你继续吃吧!”

    她只是随口一说,可看到杨进周冲着笑了笑,真的捧着碗出了屋子,她忍不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而,接着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恰是这一回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只她们和平素的做派全然不同,红螺是稳重上头添了刻板,芸儿是恨不得表现得无比肃重严谨,至于素来端庄的沁芳和茴香,那就更是连一丝声音都少有发出来。

    泡在热水里,陈澜只觉得疼痛一点一滴地被缓解着,那满身大汗油腻粘人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当身旁服侍的芸儿低声在她耳边嘀咕时,她才恍然回神。

    “小姐,咱们一直在耳房里候着,是姑爷叫了一位妈妈把咱们叫进来的,说是服侍您沐浴更衣,他一会儿就回来,红螺她们大概这会儿正在外头换被褥。”

    一想到刚刚那欢爱的痕迹要被这些最最亲近的丫头瞧见,陈澜只觉得脸色绯红,好在此时背对着芸儿,也不虑给人瞧见,因而她索性默然不语,可背后的芸儿却素来是好事的,又贴上来轻轻言语了一句:“小姐,姑爷刚刚还特意嘱咐沁芳说,动作轻柔些,他很着紧您呢!”

    尽管知道婚后的那些事情避不开也瞒不过自己这些贴心丫头,尽管知道自己选的都是最可靠的人,可是这会儿陈澜仍是恨不得把头埋进水中,这样就能彻底不用面对她们的笑脸。可终究这时候做不了鸵鸟,她只得顶着绯红的脸擦身换衣裳,等到重新钻入了被窝时,她已经觉察到,从锦被到褥子已经全都换了一个遍,就连枕头也不例外,刚刚垫在下头的白棉布也不见了。一切都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阳光味道,再加上沐浴过后,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下来,直到一个人拉开帐子也钻了进来。

    “收拾好了,咱们也能睡个安稳觉,明天一早给娘磕过头之后,还要进宫呢。”

    尽管昨日婚礼上宫中并未赐物,但无论是陈澜的嫁妆还是杨家的聘礼,都有不少来自宫中的赏赐,因而明日确实是要进宫谢恩的,况且,陈澜也想向皇帝求恳求恳,去坤宁宫中再拜祭一次。而且,打宫里出来再去汝宁伯本家,很多难题也就不再是难题了……只是,刚刚迷迷糊糊的她几乎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怔了一怔就点了点头。只是,当他钻进了被子,一只手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时,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却看见了他满脸的笑意。

    “睡吧,不用担心过头,到时候我叫你!”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个保证,接下来的这大半夜,向来择床的陈澜睡得异常安稳,那些常常千奇百怪的梦境再也没有搅扰她,直到一双手轻轻推搡着把她唤醒时,她才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随即本能地唤了一声红螺。

    “醒了?”

    听到这声音,原本还有些晨起慵懒的陈澜连忙完全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杨进周已经装束好了站在床前,一手轻轻把纱帐挂在了帐钩上。而红螺那四个丫头,则是站在几步远处,那三个老实稳重的也就罢了,只有芸儿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时辰了?”

    “放心,我都算好了才叫你的,眼下是辰时还差一刻,梳洗打扮过后到了娘那儿,差不多就是辰时一刻,刚刚好好。”

    不论是否要去水镜厅里料理家务,陈澜往日在阳宁侯府都是卯正起床,风雨无阻,她原以为自己的生物钟已经很准,可没料到昨晚上这一番折腾过后,今早竟会硬生生晚了三刻钟才起身。即便有杨进周这担保,她仍是免不了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下床,正要趿拉鞋子起身的时候,她才想起屋子里杨进周还没走,自是坐在床上拿眼睛看他。

    “我今早已经练完剑了,一会庄妈妈来给你梳头之后,咱们再一块去给娘磕头。”

    陈澜这才知道杨进周留着是为了等候庄妈妈,脸上微微一红——她就想,除了晚上那种避免不得的状况,他应当不是那种乐意把亲密表现给别人看的人。直到庄妈妈进来笑容可掬地行礼恭喜,又亲自搀着她到妆台前梳头,她一面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盘起的圆髻,一面又透过镜子看着背后不远处那个站着的男子。

    不用一个人撑大梁,这种感觉真好。

第二百六十六章 龙凤呈祥

    镜园上下原本统共只有三四十个仆人,主人却只有江氏和杨进周母子两人,因而这新婚头一日敬茶,陈澜也免去了很多麻烦。磕过头叫了母亲,又敬茶起身之后,她便双手捧上了自己在家时早已做好的一套行头,从中衣襦衫湘裙褙子鞋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件夜里用的小护肩。江氏接过一件一件仔细端详了一番,就把东西交托给了庄妈妈,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

    “虽说是每个新媳妇都要做一回的,可却少有你这般用心。”江氏笑吟吟地看着陈澜,随即瞟了一眼一旁的杨进周说,“日后你记着,要是他欺负了你,只管和我说。”

    陈澜见杨进周面色纹丝不动,想起昨晚上那番缠绵后,此时仍然挥之不去的那种不适,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应了一声是。这时候,江氏才满意地笑开了,示意夫妻俩到一旁坐下,又开口说道:“郡主一大早就送了信来,本想是陪着你进宫一趟的,可她这两日又不安生,连昨天都没法去阳宁侯府露面,今天也只好缺席了。不过,她捎话说,如今宫中是四妃一同主事,德妃和贤妃自不必说,淑妃也不会难为你,顶多是贵妃那儿难缠一些罢了。至于皇上,如果有功夫或是一时起意,也会见你们两个,所以心里有个预备就成了。”

    既是宜兴郡主特意送来了这么一番提点,陈澜自是一一牢牢记在心里。正当她以为接下来江氏也会告诫两句的时候,却不料迎来的却是另一番话。

    “全哥脾气像他爹,方方正正不苟言笑,再加上家里那番事情,所以人老成。小时候那会儿看是好事,可事到如今定型了,却不免无趣了些。我是对他没法子了,只希望你能让他多笑笑,整天顶着那张脸人人敬而远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娘……”

    这下子杨进周顿时有些尴尬了,张口叫了一声,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江氏犀利的一眼给瞪了回去:“不要死撑着,你是我儿子,有些话你不说,指量我就不知道?”

    陈澜见平素冷峻的杨进周被江氏说得脸上极其不自然,心下一转,就知道知子莫若母,江氏这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她便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诚诚恳恳地说:“母亲放心,今后我既是杨家的媳妇,一定会让他多笑笑,家中多些欢声笑语。”

    “好,好!这是我最想听的一句话!”

    江氏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把陈澜拉了过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满是欣慰和放心,“时候不早了,换身行头和全哥一块去宫里吧。这不是正旦冬至千秋节之类的朝贺,不用穿你昨日那身压死人的礼服,略简单一些就行了,如此也不至于太招摇……咳,料想你昨日戴过一次,今天也不会乐意戴着那压死人的头冠。”

    陈澜本就不打算再受一次昨天那罪,因而婆婆说话风趣,她自是笑吟吟地附和着点头:“我正想和母亲通融通融呢,昨天那凤冠戴得我连脖子都几乎直不起来,要是今天再戴着往宫里走一回,只怕回来就得靠人背着了。”

    “就是让人背回来也无妨,这不是有全哥么?”

    婆媳俩一唱一和,一旁的杨进周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待到江氏又嘱咐了他几句,他这才站起身应了,随即就和陈澜一块回了屋子。走在路上,他忍不住频频侧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见她只是低着头,仿佛正专心致志数着地上的青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嗯?”

    “这甬道的路之前也不知道清理过多少遍,别说青苔,就连杂草也不会有,哪怕你穿着绣鞋走路也不至于滑倒,你看着地下做什么?”

    想想朱氏刚刚还说杨进周这张冷脸让人敬而远之,此时他却狡猾得明知故问,陈澜顿时气结。正要答话,她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有意在绣鞋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不禁又是一愣,随即轻哼一声说:“我这不是在认路么?别看我了,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感觉到他的大手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柔荑,握了一握就放开了,又看到那边月亮门有人进来,她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她回了屋子。待到换了一身大红织锦绣金线牡丹的圆领通袖,罩上一件深青褙子出来,她就发现杨进周早已装束一新在屋子里等她。和从前那些衣衫不同,那竟是一件大红纻丝的麒麟服!

    “是落马河大捷之后皇上特赐的,昨天迎亲就是这一身,今日进宫正好,平常从没穿过。”

    这是解释说明么?

    陈澜嘴角微微一挑,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一块出了门。只和从前一人骑马一人坐轿不同,她和他今次一同上了车,见他坐下之后最初还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马车的颠簸,他却露出了一幅极其不习惯的表情,她忍不住探究似的盯着他直看。

    “要是骑马,一路疾驰过去,顶多一刻钟就到了。自打小时候有了一匹小马,我就再没坐过车,实在是不大习惯。”觉察到了陈澜的目光,杨进周也不知道怎的就解释了起来,旋即又看着她说道,“如今对女子的规矩看得重,出门车轿都是严严实实捂着,若是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在府里教你骑马。”

    听到杨进周前头那半截,陈澜原打算说马车从皇墙北大街绕过去,大约至少两刻钟到三刻钟,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听到后头这一截,她立时怔住了。如今的世道对女子约束极其严格,但相比历史上对名节变态一般的重视,三寸金莲甚至成为被无数人讴歌的对象,这个时代至少并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她知道他的体贴,可骑马两个字,仍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娘那时候离开京师定居宣府,爹就曾经在家里教过娘骑马,还教过娘几手防身的剑术。一来是因为京师距离鞑子太近,虽说从来不曾兵临城下,可也不能不防。二来是因为人心难防,虽说男人应当保护妻儿家小,可万一有料不到的时候,也总能多个防备。三来……这世上巾帼本就不逊须眉,比如说郡……咱们的干娘。”说到这里,杨进周不禁迟疑了一下,“我那时候送给你那柄短剑,你不会觉得唐突吧?”

    陈澜本以为那柄短剑是杨进周的家传之物,此时才明白另一重缘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契合感。男女有别,她虽然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林长辉和沐桓那样的丰功伟绩,可也并不因此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她是独一无二的陈澜,她有属于自己的特长,有属于自己的坚韧,也有她力所能及的事。她会去适应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她不仅仅会屈从。

    “我很喜欢那把剑,除了进宫,只要出门便一直带着。”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她又想起了重阳节在龙泉庵的那一遭。那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大的不确定,可袖子里的那把短剑,却给了她一种难以名状的信心,“等回去之后,你就教我骑马练剑吧。”

    “好!”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之后便再没有言语。良久,马车和随行亲从在东安门前停了下来。其他人自然是等在东安门外,而他们俩则在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内侍引导下徐徐入宫。由于如今政务不忙,又不是什么节庆,东安门至东华门一线并没有什么外官,甚至从文华殿后绕过时,也只是偶尔撞见几个身穿背上没图案圆领衫的小火者。

    然而,走着走着,陈澜就觉察到不对劲了。按照贵淑德贤的排位,她原以为该是先去西二长街头里的端福宫拜见罗贵妃,可瞧这方向分明是乾清宫。她忍不住看了杨进周一眼,见他同样是眉头深锁有些意外,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其中有人捣鬼的可能性。可不管怎么想,她都不觉得有这般必要。

    然而,当进了乾清门,看到笑眯眯站在那等着的御用监夏太监时,她的心立时就落到了实处。夏太监很随意地摆摆手屏退了那个带着两个小火者引路的中年太监,上前见过礼后就笑道:“杨大人,海宁县主,咱家可是奉旨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皇上在后头坤宁宫,请你们随咱家过去吧。”

    居然是坤宁宫!

    封闭了许久的坤宁宫除了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入了,哪怕是武贤妃,据说也只是每逢整月,带着周王在长乐宫院子中遥祭上香。此时此刻,陈澜再次踏入这座曾经流连过半个月的宫殿,只觉得心里翻涌着无数滋味。

    等到夏太监引她和杨进周进了西暖阁,看到这间偌大的屋子仍是皇后在世时的布置,唯有角落中多了一张桌案一个香炉,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杨进周,随即上前几步屈膝跪了下来。深深叩首的时候,她偷眼瞥见旁边的杨进周亦是一同下拜如仪,她顿时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句。

    “皇后娘娘,我带他看您来了!”

    PS:第三卷《龙凤呈祥》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子偏爱,无名有份

    坤宁宫东暖阁。

    十月中的京城已经冷了下来,宫中的大多数宫殿都已经烧起了火炕和地龙,摆置了炭盆取暖。由于太祖林长辉登基之初曾经大力提倡用黑煤,因而地龙之中多用黑煤,而炭盆则是一如从前历朝历代,选炭极其细致,上等的马口柴供御膳房,而红萝炭则是供太后皇帝皇后和高级妃嫔,其余嫔妃则是按照尊位分配,只到嫔一级为止,再下头的婕妤美人才人则是只用银骨炭。然而,如今皇后已去,坤宁宫的供给自然而然就停了,这东暖阁徒有暖阁两个字,却是阴冷彻骨。

    两个侍立在一侧的小火者尽量用最小的动作绞动着双手,又不露痕迹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让自己能够温暖一些。一个地位高些的太监弯腰控背地站在正在书案前写字的皇帝身后,不时把手贴在心口取暖。只有专心致志写字的皇帝仿佛并不在意这阴冷的环境,只是专心致志地泼墨挥毫,直到听见夏太监的声音,他才抬起了头。

    “启禀皇上,海宁县主和杨大人正在西暖阁中祭拜,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唔。”

    皇帝搁下了笔,随即若有所思地揉着手腕,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江南那边的密折送到了没有?”

    尽管是御用监太监,但密折往来一直是夏太监负责的那一档子事,因而夏太监忙躬了躬身道:“尚未,小的已经吩咐底下着意留心靠近京城的那几个驿站。不过从前也一直有早晚一两日的,料想不日之内就能有信来。恕小的说一句大胆的话,如今张阁老已经去了,皇上又封赠了他和两个儿子,江南那边想来就能太太平平了。”

    “你说得不错,毕竟,九妹和张铨在那里也经营了十几年。只不过,那里书院太多文风太盛,言事的书生比比皆是,就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情来……”

    皇帝顿了一顿,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楚朝开国,为了震慑漠北,于是定都元大都,却因为江南富庶之地不可放弃,于是定金陵为南京,江南一带就成了天下财税重地。然而,这些年来,不但田亩赋税,就连海贸赋税也是年年减少,若不是宜兴郡主和张铨在宁波整治一番,国库只怕要更加空虚。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所以江南……他这些年提拔的人才,几乎此时都在江南!至于朝中,宋一鸣虽说心机深沉,但总算还是可用之人,再说还有杜微方……

    “皇上,海宁县主及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候见。”

    见皇帝点了点头,夏太监便退后几步到门边亲手打起了帘子,也不在乎那一股窜进来的冷风,笑容可掬地高声宣进。等到杨进周和陈澜到了门口,却是陈澜让了杨进周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他才嘴角一挑放下了帘子,却是侍立在那儿不动了。

    此时此刻,背手站在书桌前的皇帝看着两人下拜行礼如仪,原本异常犀利的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他还记得,当年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为他的儿子高宗李治择选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妇,临终之前,将这对佳儿佳妇托付给了重臣,可到头来,那佳话却成了笑话。如今,他这个离明君还差得远的皇帝也一手给他这辈子最钟爱的女人了结了心愿,给她视之为女儿一般的陈澜挑选了女婿,他们之间又会成为怎样的一对?

    “都平身吧。”

    淡淡吩咐了一句,皇帝看到两人谢恩之后先后起来。只是杨进周在自己站起来的同时,又去搀扶了旁边的陈澜一把。看到这情形,他的嘴角不禁向上挑了挑,可等到他们垂手站好,他就犹如长辈似的告诫了起来。

    “陈澜,皇后视你若女,所以朕也差不多。你是个聪慧女子,日后当尽心辅佐丈夫,侍奉婆母,如此方不负朕赐婚的本意。”微微一停顿,他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你少年老成战阵无敌,朕视你若肱股,只你在家也不要忘了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所担当!”

    见两人深深躬身,仿佛又要说什么谨遵皇上教诲之类的俗语,他便摇了摇手说:“既然拜过了皇后,陈澜,你且去贤妃德妃她们那儿拜见,也算是谢了赐,淑妃毕竟是在晋王妃的添箱礼时助了一份,至于贵妃那里,你不妨也去转一转,见与不见都在她。叔全朕留着有话吩咐,待会你见完了人,他自会和你一道离宫去汝宁伯府。”

    陈澜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冲着自己轻轻点头,便回了一个笑容,随即施礼告退。等到出了东暖阁,她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因为里头实在是太阴冷,而且面对着那位至尊,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压迫感。才站了一站,侧面突然递过了一件姑绒大氅,她一愣之下往那一瞧,才发现是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皇上和杨大人有的是话要说,咱家无事,索性就带着县主往东西六宫转一圈吧。”

    “这怎么好意思……”

    陈澜客气了一句,见夏太监已经摆手相请,知道他恐是有话要说,索性也就不再推辞。从坤宁门出来,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又往西过了月华门,须臾便是西一长街,往北走再从寿昌宫后头绕了过去,就是端福宫的后墙。这里明显没几个人,因而夏太监令两个小火者离得远些,就挨着陈澜低声说起了话。

    “罗贵妃那儿提早给咱家捎过信,说是会亲自见县主你。这位贵妃娘娘大概你只在御花园里见过一次,只如今和那时候不同,丧子之痛毕竟尚未消解,又被亲信的心腹给卖了,对于咱家也是半信半不信,所以待会若是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你别往心里去就是。”

    “我明白了,届时一定会小心谨慎。”

    尽管陈澜对夏太监这么说了,但真正见到罗贵妃时,她才知道自己的预计严重不足。那一次在御花园中,罗贵妃牵着鲁王过来,一身翡翠色的衣裙,再加上姿容秀丽,瞧着便犹如是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可如今即便算不上形销骨立,但也瘦得尽显衣服宽大,那憔悴的颜色连厚厚的妆都盖不住。当罗贵妃用某种刺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反复复看了好一阵的时候,陈澜甚至觉得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

    “果然是水葱似的姑娘,怪不得皇后喜爱,郡主喜爱,就连皇上也喜爱。”

    见罗贵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陈澜定了定神,知道此时说什么爱屋及乌的话,必定会激起罗贵妃心中的恨意怨情,便柔声说道:“其实这都是母亲抬爱,说是我投了她的缘法,所以怎么瞧我都觉得好。其实要说缘法这东西还真是玄奇,我能见得母亲,能得皇上赐婚,如今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一切都是缘法使然。我记得从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佛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尽管这是彻头彻尾地张冠李戴,但陈澜见罗贵妃神色有些怔怔的,仿佛是听进去了,顿时心头一松,又笑着说道:“都说否极泰来,磨折多了,总会给些福报,否则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一丁点盼头都没有?就我来说,别人越是希望我过得不好,我就越是使劲自己好好活着,让那些心怀不善的人日日难熬。贵妃娘娘是福报深厚的人,应当比我这浅薄之辈更明白这些道理才是。”

    先说缘法,再说自己的生活态度,紧跟着又说福报,一旁的夏太监见罗贵妃神经质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良久,他就看到罗贵妃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理会他们,竟高声吩咐道:“来人,本宫饿了!”

    这位主儿总算是知道饿了!

    因为罗贵妃一日三餐几乎都没多大胃口,端福宫上下如今都是战战兢兢,生恐再出什么事情把自己搭进去。因而,这一声唤让无数人喜出望外,没过多久,一个个宫女就托着条盘送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从参汤燕窝粥面果子到米面点心各色都有。见罗贵妃盛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夏太监趁机问了一句,等她没好气地说且领着陈澜去见淑妃,他自是如释重负,行过礼后就把陈澜带了出去。

    相比罗贵妃的没有任何表示,淑妃便大方多了。从永宁宫出来,跟着夏太监的两个小火者就一人抱了个红漆小匣子,一匣是六瓶玫瑰清露,一匣是御用监精制的玻璃梳妆镜子。那玫瑰露价值寻常,难得的是盛装的玻璃瓶子,至于那巴掌大的玻璃镜,放到外头也是珍贵的货色。相比金玉俗物,这些东西至少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而朱德妃和武贤妃先头在添箱时大力助过一把,今天就没有再大张旗鼓,这次一人除了送了两样首饰插戴,武贤妃又额外送了一匣子书,德妃则是一袋金银锞子。等陈澜转完这一大圈,预备跟着夏太监回坤宁宫和杨进周会合时,却在东二长街永安宫的转角处和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的赫然是淮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子异心,夫妻戏谑

    除却晋王之外,其余成年诸王的王府虽然已经建好,但如今还都住在宫里,才刚满十七岁的淮王自然也不例外。此时此刻,在永安宫转角处遇上陈澜,他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脚步依旧不疾不徐。待到见陈澜和夏太监退避行礼,而两个小火者则是直接趴在地上磕头,他便笑嘻嘻地摆了摆手。

    “三小姐……咳咳,如今该称一声杨夫人了,你这是到宫里来谢恩的?既是新婚燕尔,怎的不见你那夫婿?”

    陈澜尚未开口,夏太监便抢在前头说道:“回禀淮王殿下,皇上有事,所以留着杨大人在坤宁宫说话。”

    若是换成别人,淮王早就厉声呵斥了过去,可夏太监毕竟是御前得用的人物,因而他只是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肥肉愈发堆了起来:“看来父皇对杨大人真是信赖有加,居然在这新婚的当口还留着人议事。既然来了,三小姐不进永安宫坐坐?”

    皇帝对女色素来平常,因而宫中四妃以下的位子,绝大多数都是空着的,哪怕是九嫔,空着的加上多年下来病故的,如今在其位的也不过只有四人,对宫务更是插不上半点手去。陈澜此番进宫,四妃那儿不得不去转一圈,可永安宫却真没打算去,可被淮王一说,再回绝就是过其门而不入。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就只见后头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殿下,殿下,淑媛娘娘心口又疼了,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您快去瞧瞧吧!”

    淮王闻言一愣,而那宫女则是仿佛才发现似的转向了陈澜一行,旋即便快步走上前来,屈了屈膝之后就陪笑道:“海宁县主,淑媛娘娘听说您进宫,本意是要去长乐宫那儿拜会贤妃娘娘,顺带见见您的,可谁知道又犯了老毛病。”

    闻弦歌知雅意,别说是陈澜听出了内中的话外音来,夏太监亦是赶紧接过了话茬:“原本淮王殿下都说了,县主是该进去拜见拜见,但既然李淑媛娘娘身上不好,咱们就不去打搅了。回头咱家禀告皇上一声,再让御药局送些上好的天麻过来。这天冷了容易犯病,得尽心尽力调养才好。”

    陈澜亦是附和着说了几句关切话,也不去看淮王,施礼之后便随夏公公沿长街那一头走了。而淮王眼瞅着他们远去,脸色一时间完全阴沉了下来,回转身气咻咻地进了永安宫。进了宫门没走几步,刚刚说话的那宫女就追了上来,在他旁边正要赔笑说些什么,他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二话不说便是重重一个巴掌。

    “给本王滚远些!”

    正殿寝室中的李淑媛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等了许久不见儿子进来,不禁越发着急,又派了个太监去外头瞧看,可那太监带着先头那宫女回来之后的禀报却把她气得倒仰。这淮王人倒是回来了,可径直气冲冲进了前院东配殿,又把所有人都驱赶了出去。

    “这个孽障,都是木已成舟了,连装个样子都不会!”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绢帕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摔,她后退几步重重地坐在了床上,也没理会那张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看了看脸上还留着一个鲜红巴掌印的心腹宫女,满脸的失望和无奈,“要争要抢拼的是心计手段,他压根连个皮毛都不通,就知道恃强力逼放狠话捅刀子,别到头来落得老三那个下场!”

    那一头陈澜和夏太监一路往日精门去,一路也在心中思量。对于淮王的冒失孟浪,陈澜已经见识惯了,可当初自己云英未嫁时如此还不打紧,如今她已经嫁为人妻,他却依旧纠缠,她简直不知道这位皇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候,她就听到夏太监低声说了一句话。

    “上次咱家险些丧命的那一回,老曲那边递了句话过来,说是李淑媛的娘家庄子上一下子收紧了防卫,庄子上因为风寒传染了人,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

    陈澜只觉得心里猛地一缩。那一次夏太监就说,前一拨刺客瞧着只是做个样子,后一拨才是真正要他的命,那主使脱不开几位皇子,如今这话一出,无疑是认准了淮王下的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那两个小火者还在后头跟着,便低声说道:“夏公公是觉得,先头那事已经准了?”

    “还能不准么?那些小殿下没那么大胆子,鲁王殿下又不在了,晋王……晋王殿下之前那反击深得章法,料想是不会干出杀人这种蠢事的。只有这位淮王殿下,一心要博得皇上注意欢心,什么事都敢干,什么狠手都敢下!”

    夏太监说到这里,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要不是老曲劝咱家,先头那事情曝光了出来,咱家未必能让他追偿,自己说不得还得去守皇陵,咱家就是拼了也得把他拉下来!三小姐,今天的情形你瞧见了,他日后便是汝宁伯的女婿,和杨大人绝不是一路的,而且因为有些事情,也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咱家和你还有杨大人,不妨多多通通气。”

    尽管不想惹麻烦上身,但麻烦既然早就已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贴了上来,陈澜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从和夏太监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她知道他虽是阉宦,却还有几分血性,更重要的是人品还信得过,因而沉默着一路走到了日精门,她就轻轻点了点头。

    “若有消息,我自然会第一时间知会夏公公。”

    “好!咱家还是照常,有什么话直接通知杨大人。”

    短短一程路,原本暂时的联盟就变成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而夏太监心情缓转之下,少不得又向陈澜透露了一个尚未传出去的消息。等到两人进了坤宁门,杨进周正在不远处的正殿汉白玉台阶下站着,一看到陈澜便快步迎了上来。待到近前,他关切地打量了一番人,面色微微一肃,随即就看向了夏公公。

    “杨大人放心吧,有咱家领着还会出什么差错?皇上可说了还要县主进去拜别?”

    “皇上已经回了乾清宫,吩咐我在这儿候着夫人回来,有劳夏公公陪着跑这么一趟了。”

    杨进周拱手谢了夏公公,见其笑眯眯地说举手之劳,寒暄几句就招手叫了个中年太监过来领路送人,他就和陈澜一块告了辞。等到出了坤宁门,四下里除了前头那个领路的太监之外,时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小火者亦或是低品太监经过,他只得把心头的关切压下。一直等到走过漫长的路途出了东安门,一应亲随迎上前来,他和陈澜一块登上了马车,陪着出来的云姑姑柳姑姑则是坐了后一辆青帷黑油车,他才一下子握住了陈澜的手。

    “这一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难为?是罗贵妃……还是淮王?”

    陈澜原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可没想到杨进周一张嘴就问得八九不离十。抬起头的她看到他那赫然流露出焦虑的眼神,便笑着把另一只手按在他那宽大的手背上:“没事,贵妃娘娘那儿,我只是陪着胡诌了些禅机佛理。至于淮王,有夏公公在,李淑媛娘娘又是知情达理的人,不过是路上遇着说了两句话而已。”

    “那就好。”杨进周吁了一口气,随即又认认真真地说,“要是有事千万不能瞒着我,别忘了你当初嘱咐我的那些话。如今我们是夫妻,不管什么事,两个人一块使劲,轻而易举就过去了。”

    尽管心下一松,但陈澜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总有一种打趣的冲动:“是是是,回禀老爷,你说的话妾身都记住了。”

    杨进周被那一声老爷逗得一愣,想起自己在夏太监面前说了夫人二字,他不禁笑了,顺势把陈澜揽进了怀里:“你还真是好记性,我才叫了一句夫人,你就记住了!你也应当知道了,我从前叫杨荃,可父亲自从出宗后,就改了我的名字,周自然是应着全,而加了一个进字,自是希望我能力求上进,不负期望。但平日里,母亲还是或叫我阿全,或叫全哥,澜澜,你随便拣一个喜欢的称呼就行了。”

    在车上再一次听到了昨日洞房花烛夜的那两字称呼,陈澜脸上微微泛红,想到外头既有车夫,还有跟车的亲随,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于是头也不抬地轻哼一声道:“那两个字不许在外头叫!至于你……你的表字叔全好听又好记,我就叫这个了!”

    好听……这表字便是宜兴郡主送的,说是好听好记,如今她竟然也这么说,还真是母女相似。

    杨进周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的同时,忍不住低头又看着那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子,嫣红的嘴唇,昨夜那短短的销魂瞬间陡然又浮上了心头,旋即就被他用莫大定力强压了下去。

    再这么下去,只怕他就得变成好色之徒了!

    车轱辘的声音有节奏地传了进来,车厢中彼此依偎着的两个人说了一会今日在宫里的情形,在最初的震惊和思量之后,却渐渐有些迷糊了。直到车停稳了外头车夫禀告了一声,杨进周才一个激灵先惊醒了过来,又拍拍推推陈澜,总算是把这位睡得正香的夫人给闹醒了。他先正了正发冠和大氅下车。不消一会儿,后头车上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就弯腰登上了车来,见陈澜双颊绯红鬓发散乱,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看到她们这表情,陈澜哪不知道人家在想些什么,一时在心里把外头的杨进周埋怨了个半死——他就不能别那么张扬,让她在车厢里自己挽好头发再下车么?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下马威(上)

    尽管从前汝宁伯杨珪在袭爵时备了厚礼请阳宁侯太夫人朱氏指点迷津,但两家从前往来并不太多,还是后来汝宁伯夫人想为世子杨艾聘陈氏女为妻,这才有了走动,后来又真正成了姻亲。可作为陈澜来说,位于金城坊汝宁伯胡同的汝宁伯府她还是第一次来,而且如果不是新婚之后必须要见男方的亲戚,她甚至根本不愿意踏入这儿半步。

    此时此刻,随着杨进周入内,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府邸不比常常修缮的阳宁侯府,尽管最外头的门面还光鲜,但哪怕是如今的中路正宅,也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颓败来。青石甬道上有不少断裂的地方,厢房屋顶上的瓦片瞧着有些参差不齐的景象,而从引路的那位妈妈刻意挺直腰杆,左一个咱们汝宁伯府右一个咱们太夫人如何如何,又是炫耀往来的那些人家,又是炫耀家中少爷们如何争气,她更是感到了一股底气不足的迹象。

    怪不得朱氏曾经评价说,汝宁伯家如今不过是二流勋贵!

    陈澜原以为如今总当是在正堂见长辈,谁料引路的妈妈竟是过其门而不入,径直带她从旁边的门继续往里头直走。这时候,她不禁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杨进周。

    “汝宁伯府的正堂名曰奉殊,是早年太祖爷钦赐的牌匾,除非正旦冬至这等祭祖大日子,素来并不开启,咱们这会儿是去太夫人的荣寿堂。”那妈妈却是眼睛贼尖,看到杨进周仿佛要答话,便抢在前头解释了两句,又接着说道,“这会儿除了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五夫人、六夫人,还有上头老太爷那一辈的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再加上所有少爷奶奶小姐们,全都在荣寿堂里等着。”

    这无非是炫耀此时的排场有多大罢了,陈澜哂然一笑,没有答话。须臾,夫妻俩就又过了一道穿堂,这一回才一出去,就只见正房大门口整整齐齐地站着八个丫头,全都是一色的青布小袄墨绿色比甲,一个个肃穆得仿佛是雕塑,全都是垂手低头大气不吭一声。待到她和杨进周从挑起的门帘入内,就只见大堂中亦是一声咳嗽不闻,所有人都稳稳坐着,那脊背一个赛一个的笔直。

    只这安静的气氛总得要有人来打破,右手第一位坐着的汝宁伯夫人郑氏便笑着站起走上前来,半真半假地说:“家里人一大早就等着了,你们竟是这会儿才来。”

    陈澜本能地感觉到,踏入这屋子,杨进周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陡然增强了一倍不止,甚至连人都仿佛僵硬了些许,因而便笑道:“二婶恕罪,实在是在宫中耽搁的时间长了些。皇上留着老爷吩咐正事,几位娘娘则是拖着我不放,再说又要绕道东城,所以时间就耽搁了。”

    郑氏也不过是一说,杨进周和陈澜夫妻俩先去的宫中这儿谁都知道,也都明白此时挑不出理,只陈冰看着陈澜那一身大红的二品服色,心里怎么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嘲讽道:“西安门距离这儿那么近,偏偏绕道东安门,近路不走反走远道,倒是看不出,顶顶聪明的海宁县主居然会这般迟钝。”

    “多谢二嫂指点,若是换做母亲,不论西安门东安门北安门自是完全不忌的,只我区区一个县主,除非事出紧急,否则还不够资格走西苑。”

    陈澜笑吟吟地把这一句质问挡了回去,这既是驳斥了陈冰的挑衅,又表示了若是遇到紧急,她自己这个县主绝非是摆设,因而此刻她环视一眼众人,见有些人不屑地或抬高或别过目光,有些人却露出了刻意讨好的笑容,她心里明白,汝宁伯府果然如自己探听的一般并非铁板一块,便又对郑氏歉意地笑了笑:“不过确实是晚了些,若耽误了各位长辈和兄弟姊妹妯娌的功夫,我代老爷赔个不是。”

    一硬一软之后,众人不好再挑剔,就连陈冰在领了汝宁伯夫人一个眼色之后,亦是怏怏然坐下了。紧跟着,陈澜和杨进周方才依次上前拜见一众长辈。虽说这磕头行礼甚是繁复麻烦,入手的红包掂着也都轻飘飘,这一个个人端着派头的嘴脸也令人厌恶,但陈澜在家里对陈瑛马夫人之流尚且能够恭恭敬敬,此时这难能见的一拨人她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去应付。

    及至晚辈相见时,她一口气撒出去了颇多小荷包,可给着给着,她就觉得最后数目不对了。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一一写了名单,甚至还多预备了一些,可如今后头还有四个才一丁点大的小男孩,她备下的荷包却只有一个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发现这几个孩子从五六岁到三四岁不等,总之比前头的小了一大截,而且辈分竟都是侄儿,她眉头一皱就计上心来。

    所以,在几个人胡乱磕头叫了婶婶之后,她便笑道:“想不到我竟是突然就变成婶婶了,还真是怪不习惯的。云姑姑,之前德妃娘娘赏下的那个锦囊是你收着?”

    云姑姑在坤宁宫多年,那是何等心计的人,当即站出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奴婢收着。”

    陈澜伸手接过了云姑姑双手呈过来的那个锦囊,因笑道:“之前在咸阳宫的时候德妃娘娘还说,汝宁伯府人口多家大业大,我带的见面礼若是少,只怕还不够分,所以硬是塞给我一袋金银锞子,说是兴许就会多出一两个人来,想不到还真是给德妃娘娘料中。”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伸手在那锦囊里头掏着,最后是每个小孩都是一对样式精致的金锞子。见座上的好些夫人奶奶脸色变了,她心里知道自己这一招奏效,不动声色地收好锦囊,回身交给了云姑姑,这才和杨进周一同到了那边空着的两把椅子落座。然而,接下来说话的都是汝宁伯夫人,而那位坐在上首的太夫人一直都是转着佛珠眼睛半开半闭,仿佛并不在意。只说的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家族中事,她不过是略听听罢了。

    汝宁伯府衰败多年,家中妯娌都是最会算计的,自家孩子回到身边,一估摸之前那荷包里银锞子和陈澜另掏出的那一对对的金锞子价值大不相同,就有人小声嘀咕了起来。末了甚至还有好事的两样一块弄到手掂量了一下,于是更品出了滋味来,当即有人也不管汝宁伯夫人正在说话,阴阳怪气地说:“哎哟,三奶奶,这见面礼怎的还有厚有薄的?”

    “按照规矩,给侄儿们的见面礼,不是得比给弟弟妹妹们的见面礼更厚些么?”陈澜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神中满是无辜,“我素来都以为是这个道理。”

    “什么侄儿,这些小兔崽子是三奶奶你哪门子的侄儿!”二两金子和二两银子的差别,足可让最看重实际的妇人们怨声载道,当即就有最泼辣的霍然起身,没好气地嚷嚷道,“也不知道哪个昧着良心的哪儿拉来的野孩子,也敢冒充咱们汝宁伯杨家的人,这是混淆血脉!”

    被她这么一嗓子嚷嚷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哗然。陈澜冷眼看着汝宁伯夫人站起身来又是呵斥又是劝告,便冲着杨进周看了过去,见他正巧也看了过来,眼神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就轻轻眨了眨眼睛,随即瞄了一眼大厅中角落里的铜壶滴漏。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夫人终于轻喝了一声,见众人仍是喧哗了一阵才安静了下来,她方才淡淡地说,“镜园新妇登门,请了大家来,原是认认亲戚叙叙情分,看看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子,什么一丁点大的孩子都敢往这儿拉!人多气息乱,十岁以下的孩子统统先领回去安置,闹得大家脑仁疼!”

    三言两语发落了之后,见几个夫人奶奶们不情不愿地把孩子往外推搡,她方才看向了陈澜:“都是她们胡闹,全哥媳妇你别放在心上。德妃娘娘想得周到,备下了这许多好东西,她们这些眼皮子浅的难免就眼红了,竟是争抢了起来,没来由亏了德妃娘娘的心意。这些年娘娘在宫里也不容易,又没个子女傍身……”

    听到太夫人一语就点出了德妃没有子女这一条,陈澜顿时眼皮一跳,暗想姜还是老的辣。只不过,她早有准备,因而并没有阻止太夫人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什么,当对方问起在德妃宫里的情形,她也并不讳言。

    直到一众人连同她自己在内都是饥肠辘辘,外头终于有人问起在何处摆饭的时候,一个妈妈突然急急忙忙进了屋子来,原是蹑手蹑脚要往汝宁伯夫人后头闪,却被早就不耐烦的三夫人给喝住了。

    “咱们家什么时候改规矩了,什么事要这么藏着掖着!”

    那妈妈见一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不禁一慌,直接就开口说道:“外头传了消息……说是内阁转了皇上的意思给礼部,要择吉日册德妃娘娘为皇贵妃!”

第二百七十章 下马威(下)

    皇贵妃!

    一时间,偌大的厅堂中一片安静,刚刚还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不住的几位夫人奶奶一下子僵了。能说会道的汝宁伯夫人一下子紧紧闭上了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目光甚至还往那对新婚夫妇的方向扫了过去。见杨进周面色一如刚刚的冷峻,丝毫瞧不出有什么变化,陈澜则是仿佛微微有些诧异,她只觉得心中大恨。面带笑容的汝宁伯太夫人也一下子紧紧捏住了手中的佛珠,脸色异常复杂。

    当初群臣先后上书,请求先定中宫,再援引子以母贵之法立太子,可结果却是不了了之,可就在谁都以为皇帝只怕要长长久久拖着此事的当口,皇帝竟然册了膝下无子的德妃为皇贵妃!中宫无主,皇贵妃就是副后,难道以后还能从其他妃嫔中另立皇后不成?

    早从夏太监那里得到消息的陈澜低头看着手上的那只白玉镯子,面前又浮现出了皇后的模样。为了丈夫,皇后牺牲了家族,牺牲了健康,到头来连唯一的女儿也没有保住,甚至最信赖的嫔妃也没有能养住一个健康的儿子,自己更是早早撒手人寰……可不管怎么说,帝后之间的感情和信赖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帝宁可立无子的德妃为皇贵妃,也不愿意册封继后。

    “这是莫大的喜事。”汝宁伯夫人终于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又笑道,“德妃娘娘可还真是苦尽甘来……”

    “什么苦什么甘,不要胡说八道给家里惹祸!”太夫人厉声打断了汝宁伯夫人的话,随即便轻轻摆手示意那妈妈退下,这才冷冷看了一眼其他众人,“以后记得规矩,这样大的事情不要拿出来浑说!眼下不早了,先在后厅摆饭吧。”

    新媳妇进门,素来是要服侍家中一众尊长,从上菜摆碗安箸直到立侍,但若是自己的母亲也就算了,可母亲没来,此时这一大堆人还要继续摆尊长的谱,杨进周只觉得额角一阵暴跳,一手按着扶手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被人轻轻按住了。见她又用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他只得强自按捺了下来。他正暗自恼火,就看到陈澜身后的云姑姑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若不是你提醒,我险些忘了。”陈澜见在座的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便连忙欠了欠身说,“今天一连去了太多地方,一时间忘记了在宫里的时候,尚有一位贵人托我捎话给太夫人。”

    不是指名道姓,而是含含糊糊地称为贵人,不少人便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可太夫人和汝宁伯夫人郑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却都不敢以为这是虚张声势。太夫人更是当即笑道:“既如此,咱们先到东屋里头说话,由得她们先张罗。”

    此话一出,她便站起身来,陈澜自是也忙着起身,临走前还不忘向杨进周投去了一个眼色。及至搀扶着这位身穿素青长衣的太夫人到了东屋炕上坐下,见跟来的丫头在外头放下了那厚厚的门帘,并没有跟进来的意思,陈澜就依旧如刚刚那般站在了太夫人身侧。

    “全哥媳妇,让你带话的人是……”

    “太夫人,那位贵人的名讳,我不太方便说。”陈澜见太夫人面色一板,似乎很是不悦,这才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她提醒说,顺天府的事虽说已经清了,可还远远算不上了结。因为四妹妹进宫学礼仪,如今御史当中很有几个盯上了府里。”

    见太夫人脸色大变,随即那眼神突然如同利箭一般射了过来,仿佛随时就要质问上来,陈澜便垂下了眼睑说:“她说的话我也不太明白,只听说辽东的人参……”

    “别说了!”

    太夫人几乎一瞬间打断了陈澜的话,随即人也站了起来。见陈澜仿佛是吓了一跳,她不禁狠狠抓住了那一串佛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也不知道是家里哪个孩子胡闹,竟是触怒了宫中的贵人,回头我一定让你二婶详查。你今天跑东跑西,定然也是辛苦了,用过饭便和全哥早些回去吧。”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异常诡异。原打算是享受一下新媳妇服侍的那些长辈们,见是太夫人执意叫了陈澜在身旁相陪,一个个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杨进周则是仿佛丝毫没有成为目光焦点的自觉,自顾自地吃饭,那种冷冷的气息让所有想上来说几句话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好容易捱到饭吃完,陈澜退下来拉着他说是要告辞,他才稍稍缓转了些,可即便如此,他今天在杨家统共说的话加在一块,也不满一个巴掌。

    因此,才一上马车放下帘子,见陈澜没了人前的端庄,竟是径直倒在座位后头那软软的引枕上,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把人又托了起来。

    “你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陈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杨进周仿佛要沉下脸,这才叹了口气说,“我还没出嫁就听说那边伙同我那二姐姐要算计我,所以就及早预备了,这回借着宫里的面子压一压,免得这一开始就过不了安生日子。”她说着就笑着向杨进周招了招手,见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就侧耳靠过来,她少不得凑上去低声说了起来。

    “顺天府放印子钱那档子事我也知道,可这辽东的人参……”

    见杨进周异常震惊,陈澜倒是觉得他那张木头脸总算是日益生动,不负她对婆婆的承诺,便轻描淡写地说:“你别忘了,我三叔可是和前任辽东总兵结了姻亲,有些事情只要费些心神抽丝剥见,总是能看出端倪的。汝宁伯府和淮王搭上了关系,宫中知道这些,他们自会发慌。就算真以为是咱们故作姿态,他们也得手忙脚乱好一阵子了。”

    “你呀……”杨进周想想陈澜在阳宁侯府时的情形,心里也就释然了,可仍是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她,“我压根不在意他们最看重的爵位,哪怕先头的认祖归宗,那只是完成了父亲对祖母的惦记而已,真要闹翻了,就是出宗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皇上如此安排,难道你也不在乎?”

    见杨进周沉默了,陈澜便索性往他温暖的怀里又靠了靠,随即才说道,“就好比在家里,我也不愿意和三叔相争,无奈人为刀俎,我却不愿意为鱼肉,所以其实这些都只是为了防备。你也看到了,连区区见面礼的事都有人算计,更何况其他。我陪着太夫人在里头说话,你在外头的时候,他们可是都曾劝过了你搬回来住,还搬出了条条大义?”

    “是又怎么样?”杨进周冷笑了一声,“奉殊堂掌的是祭祀,素来是历代长房嫡支掌管。当初出府的时候,母亲早就把父亲掌管的一应钥匙和祭器都交了,可上一次我认祖归宗时,也只是进了宗祠而已,奉殊堂也没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祭器是太祖爷御赐的白玉祭器,可也不知道谁掌管时失落了两样,如今是拿着赝品蒙混的,他们生怕祭器不全开了奉殊堂,被我笑话。只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好歹还在锦衣卫厮混过一阵,这些却瞒不过我!凭着这条,他们就不敢拿咱们如何!”

    陈澜这才一下子挪开些许,又抬起了头,却发现杨进周也在低头看她。两人你眼对我眼看了好一会儿,陈澜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而杨进周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想对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这事情有我家二婶和二姐在其中挑拨,再说我觉得我能想出法子治治他们……”

    “我是不想让你看见杨家这乱糟糟的模样,再怎么说都是本家……”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随即互相又看了一会,陈澜便嘴角一勾笑了起来,又伸出了自己的小指:“拉钩吧,要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形,大家一块商量,免得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到头来反而手忙脚乱!”

    杨进周见陈澜露出了少有的孩子气,不禁哑然失笑,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孩童时和那些低阶军官和军汉子弟厮混在一块的情形,只那些记忆已经很遥远了。自然而然的,他就伸出了小指头和陈澜的小指勾在了一块,又听她低声呢喃着那早就听熟了的话。

    汝宁伯府和镜园之间隔着一段远路,就在陈澜险些又睡着了的时候,耳畔终于有人提醒她说已经到了。好在这一回,她的头发总算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因为身旁的人就犹如天然的发热源,她下车的时候,脸颊上仍带着几许艳红。还没等她站稳,就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嚷嚷声。

    “姐!”

    看到笑眯眯和两个妈妈站在一块的人正是陈衍,陈澜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这会儿陈衍应该是上武课的时候,怎么突然就跑到镜园里头来了?

    “姐,是师傅硬赶我过来的!”陈衍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不但陈澜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杨进周也不禁莞尔,他索性也就不装了,“横竖伯母和姐夫都说过我能随便来做客,我就来串串门子,难道不行吗?”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寒冬里的春光

    傍晚的江米巷由于千步廊内的文武官员陆陆续续地出来回家,因而相比白天,自是越发热闹。而眼下天黑得早,随着太阳落山,距离宵禁的时辰越来越近,路上行人很快就稀稀落落了起来。接近戌正的时分,罗旭方才从长安左门出来,两个翘首盼望的随从已经几乎等得头发都白了,慌忙迎上前去。

    “少爷这是一天比一天晚了,就连那些部堂们也没有您这么辛苦。”

    “屁话,不辛苦的部堂们都是在养老,内阁那边,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比我晚?”

    罗旭没好气地从袖子里飞出一把扇子,合起来在那说话的小厮头上一拍,可自己着实是腰酸背痛,可这会儿在宫门口又不好活动身子,只能骑马匆匆驰出了长街,等到拐过弯之后,这才在马上伸伸手扭扭腰,好容易挪动开了,他便一抖缰绳转往了江米巷的方向。两个小厮不明所以,自是慌忙打马去追,直到在一家酒肆门前下马,这才总算是撵上了人。

    一看招牌,其中一个小厮顿时迷糊了,下马之后也来不及照管马匹,径直追上了罗旭。见其只是背手往里走,他连忙提醒道:“少爷,您先头不是对夫人说,这黑糯米酒不能多喝?”

    “谁说我是来买黑糯米酒的?”

    罗旭扭过头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却也不解释,径直到了掌柜面前,留下那小厮站在原地发愣。而他走到柜台前的功夫,外头另一个小厮已经在拴马柱上系了马,又急匆匆地进来,到了同伴身边就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

    “少爷这半个月来三四回了,你这还是第一次在宫门接人,所以不清楚。总之少明知故问,惹火了少爷咱们有什么好果子吃?”

    “还有这事?”原先那小厮毕竟才十六七岁,能被挑着迎送少爷入宫,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伶俐,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凑近了同伴身边,“咱们府里过几日就要往张府下大定了,少爷不会是心里头另有什么……”

    “少瞎说!”一头呵斥了同伴,另一个小厮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毕竟,就是在这酒肆买黑糯米酒,结果却听说了这方子来自一位从苗疆回来的小姐,自家少爷就行迹古怪了起来。虽说每回过来都是变着法子向掌柜另外探究一些事情,可天知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

    罗旭自然不知道那两个小厮竟猜疑起了自己的目的,在柜台前一站,照旧又是一瓮黑糯米酒,外加一只荷叶糯米鸡,他就和掌柜攀谈了起来。他每回都是天黑之后才来,买了东西不多时就走,聊的又不是朝中事,而是这店里从前那些勾当,因而掌柜一来二去和他熟了,也就打消了最初的提防戒备,言谈间热络了许多。从自己这买卖怎么做的,到一日里生意多少,如今更是说到了这铺子的过去。

    “要说咱们这店,算得上是老铺子了,只辗转过手的人家很不少,到我已经是数不清第几位了,之前开过面馆、茶馆、成衣铺甚至还有当铺,毕竟,这朝上的大人们不少也是精穷,借了朝服去上朝,拿着家里衣服来典当换体面冬衣的,都不在少数。只不过年数长了,这地契已经是破纸片一堆,听说隔壁几家都是如此,锦衣卫又说地方是他们的要收回去,这已经闹了有一阵子。毕竟,谁敢惹那凶地?”

    掌柜说的这些罗旭若是请了自己那些朋友打听,自然也早就齐全了,可他如今人在内阁,姑姑在宫里又是刚刚丧子,他又怕有人对自己那些朋友使坏,于是想着事情只是蹊跷而并非紧急,索性耐着性子一次次亲自出马。此时此刻,他用中指若有所思地叩着桌面,又笑道:“掌柜既这么说,难道你们这店就要关了?”

    “咳,我就是怕这个!不过,亏得是那边以讹传讹,左右店家都是不胜其苦,我这儿倒还撑得住。”说到这里,掌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洋洋得意,“我也是前几天才从管着这江米巷的南城兵马司那儿得知,锦衣卫那边有人透出风声来,也不知道是谁在那瞎传,竟然说我这店铺是小张阁老家的。嘿,这下子沾光了。”

    小张阁老?

    罗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要知道,如今入阁的吏部尚书张翰便被人称之为小张阁老,一是为了和之前致仕后突然病故,追赠了太子少师的张阁老区别,二则是因为张翰年富力强,如今才四十出头,以这样的年纪先是执掌吏部,再是入阁,国朝以来极其罕见。脑袋里飞快转着各色思量,到最后,一个突兀的念头一下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不会……这么巧吧?

    “掌柜的,掌柜的!”

    他正站在那儿出神,后头就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他还没回头,就感觉到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就只见一个小丫头双手直接压在了柜台上,脸色一正说:“掌柜的,我家小姐来了,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小姐说有很要紧的话要问你。”

    “好好好,小鹤儿姑娘你放心,我这就去,这就去!”

    罗旭看到掌柜一溜烟地跑到后头去安排,忍不住就往身边那丫头打量了一番。见其顶多十三四光景,一身葱绿,那肌肤异常的白皙,五官轮廓依稀有些南方夷人的痕迹,甚至并不避他的目光,他不禁心中一动。

    只这会儿伙计已经捧着酒瓮和他要的荷叶鸡出来,他便吩咐小厮接了,随即就转身往店门外走去。然而,就在这时候,偏巧刚刚那丫头又冲了回来,越过他就径直到了店外一驾骡车跟前,和已经下来的一位妈妈一块搀扶了一个少女下车。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那少女又戴着帷帽,影影绰绰瞧不分明,但他仍不免多看了两眼,旋即才转身上马。

    只是疾驰在路上,早先不曾想过的那些念头就都冒了出来——他之前怎么就忘了,他那位准岳父在回京升任吏部尚书前,任的是云南巡抚!不过据说张家素来低调,应当不会在懵懵懂懂任事不知的情形下,就和刚刚那酒肆搭上关系吧?莫非原本早就知道什么?

    须臾便是陈澜三朝回门的日子。尽管陈衍已经上镜园“串门”了两回,朱氏也已经知道陈澜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可到了这一日,她仍是早早起床,又吩咐郑妈妈亲自在外头守着,而自己也穿了一件平日很少上身的玫瑰紫绣大团花茧绸大袄,安坐在房中等候。由于这是大日子,马夫人徐夫人自是带着陈滟和陈汐到了,只有已经嫁了的陈冰送了信来,说是汝宁伯太夫人身子不适,自己脱不开身。朱氏虽心中不悦,可喜悦的心情很快就盖了过去。

    “来了来了,老太太,三小姐和三姑爷来了!”

    张妈妈喜气洋洋的声音让朱氏精神一振,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坐直了身子。不多时,众人就只见门帘高高打起,那一对才成婚三日的小夫妻进了屋子。走在前头的杨进周一反平日的冷脸,微微含笑,进门之后,甚至还助后头的陈澜解开了那一袭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这才和她一块上前来拜见。行礼的时候,马夫人斜眼打量着陈澜头上那一对缀着红宝石的衔珠凤钗,认出又是从前不曾见过的,眼睛里几乎能射出嫉妒的火来。

    朱氏满脸笑容地看着孙女和孙女婿,待磕完头之后就立时一手一个拉了起来,又如从前陈澜未嫁一般直接按她在身旁坐下,又对杨进周问了几句。见他话里话外都是帮着陈澜,她自是更高兴了,因笑道:“你这个孩子,有福气!”

    陈澜忙应道:“这也是托老太太的福!”

    朱氏见杨进周目不斜视,眼睛只瞧着陈澜,心里自是更加满意,只觉得这寒冬犹若春日,让人暖意融融,又对杨进周说道:“今日她二叔和三叔都有差事,脱不开身,所以我这个祖母便越俎代庖嘱咐你们几句。论才貌,论性情,论人品,我家阿澜都是顶尖的,唯一的遗憾便是幼时没了爹娘护持。我只望你们夫妻和睦,早些领个重外孙来给我瞧瞧。”

    “是,谨遵老太太吩咐。”杨进周见陈澜面色微红,却还有功夫拿眼睛瞪他,心里觉得有趣,嘴里不自觉又添了一句话,“老太太长命百岁,不止是重外孙,将来还能抱上曾外孙。”

    平日冷峻的人这会儿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别说朱氏大笑,就连屋子里其他人亦是忍俊不禁,只有陈澜瞠目结舌,倘若眼神能变成刀子,她恨不能在他身上先戳几个洞出来。这个呆头鹅知不知道,这话转眼间就能在上上下下传开来?

    这一番厮见之后,朱氏毕竟还有私底下的话要对陈澜说,少不得让今天硬是赖在家里的陈衍带着杨进周闲坐说话,至于马夫人徐夫人她们母女几个则是让散了。等到人一走,她拉着陈澜先是问了几句闺房之趣,见陈澜虽是脸红,却仍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夫妻之间的和谐,她顿时大喜。又指点了几句管家的事务等等,最后她就把话题转到了册皇贵妃的事情上。

    “这一回德妃册皇贵妃,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那日你正好进过宫,可有什么消息?”

第二百七十二章 姐夫省心,圣心独运

    陈澜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说:“之前夏公公陪着我去各宫里拜见诸位娘娘,隐约提过一句,只说是皇上的意思。”

    朱氏闻言自是更有些忧心忡忡:“德妃……唉,以后就该改口叫皇贵妃了。论辈分她是我侄女,是你表姨,升了皇贵妃权摄六宫本是好事,可怕就怕其他人容不下她。武贤妃倒是贤德,必定不会争这个,可淑妃毕竟有晋王,占着长的名分;罗贵妃膝下失了爱子,正是恼羞成怒的时候,就怕有什么刺激;按照道理,皇上总该安抚安抚罗贵妃,要册也该册她才是。”

    见朱氏拿了蜜饯碟子递过来,陈澜谢了一声接下,却只是放在手里:“自打皇后娘娘故去之后,皇上一直冷落诸妃,群臣之中已经颇有议论,总不能长长远远就这么下去,而罗贵妃毕竟还年轻……先头我就和老太太说过,德妃娘娘素来低调,而且从未有任何错处,为人也好,尊德妃可以说是礼敬太后。只如此一来,德妃娘娘难免就在火上烤了。”

    “唉!”朱氏长叹一声,黯然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想让她选一个小皇子养在膝下充当养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要是那样,就更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你大表姐嫁了晋王,她升了皇贵妃,那边淮王又要娶汝宁伯家的三小姐,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我想想就头都大了。”

    别说朱氏,就连陈澜也知道,由于姻亲连着姻亲,如今的阳宁侯府可说是与各方都存着关联。但实质上,无子的朱德妃顶多是难熬一阵子,真正让老太太牵挂放不下的,只有晋王妃。因为,晋王那个自私自利没有担当的人,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

    想了一会儿,她就低声说:“总之,老太太您接下来便安安心心养病吧,外头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横竖东昌侯府已经倒了,广宁伯府也会过一阵子缩头乌龟的日子,而姑父则一定会约束了姑姑。至于储君之争,这不是咱们能插手的事,接下来决计会愈演愈烈,晋王他真要做什么,也不是咱们能够约束控制的,只能期望他身边的能人谋士能够如上次反击一般精准,不要再犯那些拙劣的错误。”

    “希望如此吧!”

    朱氏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疲惫,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回,她便抬起头说:“外头的事我如今是力不从心,只这家里却撂不开手。你三叔如今一反从前的忙碌,日日回来,你又嫁了出去,我实在是怕他使坏,所以这两日我寻思着,是不是再带着小六去安园将养一阵子,让小四索性搬到他老师韩先生那儿去住着……”

    看着脸上皱纹越来越多,眼神也不复往日犀利明亮的朱氏,陈澜何尝不明白,老太太的心已经累了,所以以前不愿意接受的以退为进,如今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沉默了一会,她就低声说:“老太太,同样的法子用了第一回,第二回再用,这效用就大不如前了。那会儿三叔才回来,您可以用这个做姿态,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佃户闹事,而且那偏僻地方毕竟不比京师,万一有事根本来不及,哪怕是头疼脑热也兴许会变成时疫风寒……”

    陈澜没有再往下说,但朱氏已经明白了过来。可越是如此,她面上更显苦涩,直到觉察到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她才脱离了那种恍惚的状态。

    “老太太,我会常回来看您的。而且,四弟也长大了,再过两三年,您就能看着四弟娶亲了。”陈澜说着就笑着眨了眨眼睛,“老太太别光顾盼着抱重外孙,日后还有嫡亲的重孙呢。”

    “你这张嘴真是比从前更甜了,怨不得你婆婆喜欢!”

    朱氏被陈澜这话一下子说得心情好了起来。而陈澜自是趁热打铁,又说了好些吉祥话,等到杨进周和陈衍这郎舅俩再次进了屋子,看到的就是陈澜正在用皮尺和手指在朱氏身上比划尺寸的情景。陈衍最是明白这光景代表什么,笑眯眯地几步抢上前,在陈澜面前站得笔直。

    “姐,既是又要给老太太做衣裳,也给我再做一套吧!”

    这小家伙,莫不是把她当针线裁缝了!

    陈澜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见一旁的杨进周亦是莞尔,又伸手按在了小家伙肩膀上,似乎郎舅俩甚是亲近,她叹了一口气,索性又拿着皮尺过来上上下下丈量了一下,又默默记在心里,随即屈起中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天天都在长个子,今年给你做的明年就不能穿了,偏还成日里挑挑拣拣,针线房送来的都不肯穿!你呀……就是没你姐夫省心!”

    一句没你姐夫省心,顿时让小家伙露出了极其无辜的表情,又眼巴巴看了杨进周一眼,而朱氏忍不住大笑。只有杨进周不甚明白这姐弟俩的话外之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冷脸上露出了几分探究的表情。陈澜却也不解释,把陈衍按到椅子上坐好,就走到杨进周跟前,依样画葫芦丈量了起来。杨进周待明白过来这意思之后,忍不住就开了口。

    “我的衣裳都够穿了,成婚前你不是给我做好了一套么?再说家里也有针线房……”

    话一出口,见朱氏和陈衍全都是笑了起来,他方才明白陈澜那省心两字的缘由,自己不禁也笑了。而陈澜手脚麻利地量完尺寸,一面收起皮尺,一面说道:“既是给老太太和四弟做了,却把你丢下,我哪能这么偏心……虽说四季衣裳兴许我没法全都亲手做,但在外头穿的那些,我总不会给你丢脸就是。再说,有几个丫头帮忙裁减,这功夫我还是有的。”

    屋里四个人说笑得正高兴,门外突然传来了郑妈妈的声音,陈澜忙亲自到门边打帘子,郑妈妈瞧见了忙亲自扶了一把,又屈了屈膝说:“怎敢劳烦三姑奶奶,我自己来就行了。”

    进得门之后,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太太,通政司那边刚刚捎了信来……说是都察院一位刚刚转了试御史的新科进士,上书参奏汝宁伯府昔日长幼尊卑不分,如今皇上既是命杨大人认祖归宗,如今的汝宁伯便是借袭,如今杨大人既已成年成婚,就当还爵……而且借着这意思,大谈嫡庶长幼……”

    话音未落,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朱氏气怒之下,一掌重重拍在了炕桌上。而陈澜则是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杨进周的胳膊,心头雪亮。陈衍看到老太太拍了桌子之后更是忍不住嚷嚷道:“这些吃干饭的御史早干什么去了,如今才借着姐夫圣眷好闹出这一茬,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这个说其他呢!”

    郑妈妈也不比那些浅薄的仆妇,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忙又说道:“通政司那边张二老爷还捎话说,近来还有人议论过咱们侯府的爵位。”

    “即便是借袭,这多年下来,能翻转的百中无一,反倒是争爵官司打得败落的人家不少。”陈澜淡淡地开了口,随即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能够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眼下的前程来,本就不看重那汝宁伯的爵位。至于小四……连襄阳伯那样名正言顺承爵的尚且为人轻视,更何况他一介童子?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世袭的爵位,百多年来又不是不曾削过,也只有愚蠢短视的,才以为守着这么个金疙瘩能太平安宁。”

    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杨进周听得面色大霁,正要开口说话时,就只见陈衍直接跳了起来,气鼓鼓地说:“就是,就算要封爵,那也是名正言顺,争争抢抢的东西我不稀罕!”

    “我回去之后就预备上书……”

    杨进周才说了一句,就发现陈澜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时间到了嘴边的话就给吞下了。而朱氏看看面前的三个晚辈,脸色有些微妙,随即就叹道:“虽说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舍得这么个机会,可时机不对……圣心独运,且再瞧瞧,也不用杯弓蛇影。”

    晋王府水梦阁。

    一手揽着女儿的晋王妃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丈夫,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好容易等他滔滔不绝把话说完,她方才淡淡地说道:“今日是三妹妹三朝回门,我这会儿寻上门去,岂不是太过招摇?不若明日等三妹妹去探望二婶,我再打着那名义过去,如此遇上,也省得人疑心。倒是殿下,这通上书选着如今的时机,未必就一定是好事。”

    “你明日去就明日去吧,总之见一见她,探探口风。至于那个御史我当然查探了。”晋王背着手转过身来,在炕上对面坐下,又看着晋王妃说,“他是山西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师承背景,平素也不高调,这一回上书,不外乎是看准了杨进周的圣眷好,但另一方面,兴许也有人暗示撺掇。但你要知道,父皇册了德妃娘娘为皇贵妃,也就意味着她只要认一个皇子在名下,我这居长的优势就全都没了。事到如今,我退无可退!”

    你退无可退……难道比得上我的步履维艰……甚至是步步泣血?

    晋王妃垂下眼睑,手上更加揽紧了女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既如此,妾身听殿下的就是。”

第二百七十三章 铁骨柔情

    新婚之后第一日进宫谢恩,又回了汝宁伯本家拜见一众长辈,第二日出城拜祭杨父的坟茔,第三日回门——对于陈澜来说,从侯府千金成了镜园新妇,这角色的转变虽说匆忙,但比想象中却容易些。然而,一连三日都在外头奔走,这天从阳宁侯府回到镜园的路上,她免不了又打起了瞌睡,直到在二门下车时方才发现,天上已经下雪了。

    搓着双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陈澜突然发现头上被什么东西遮盖住了,低头一瞧才见是杨进周亲自撑伞遮在了她的头上,不禁冲着他嫣然一笑,随即就自然而然拉紧了身上的大氅,又靠近了他一些。此时才只申初,夫妻俩并肩走了一阵子,旁边陪着的一位妈妈见两人谁都不说话,免不了凑趣地笑道:“这还是入冬之后第一场雪,看这光景只怕至少得下一个晚上。夫人要是有兴致,后头还有一座听雪亭,地势最高,正是看雪景的好地方。”

    “你喜欢赏雪么?”陈澜等那妈妈说完,就转头看着杨进周,见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随即面上就露出了几许尴尬,她就不禁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在那贼冷贼冷的兴和一呆就是好几年,只怕看下雪都看腻了,哪来那么好的兴致。就是我,打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又不是头一回看下雪,有什么好赏的?这又不是小时候,还能堆雪人打雪仗……”

    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恍惚,但随即立时惊觉了过来,可没想到身边的人竟是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堆雪人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倒是打雪仗……想当年那条巷子里十几二十个人,全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见杨进周没追究自己一个侯府千金怎生会打雪仗,那妈妈也讪讪地退开了些许,陈澜大大松了一口气,自是赶紧岔开话题:“所以说,咱们谁也不是那些风雅人,喜欢下雪天拥裘围炉赏花赏雪的那一套,再说大冷天的那么折腾,家里多少人要围着转。说起听雪亭……这雪下起来素来悄无声息,哪儿听得见,这是谁起的名字?”

    “听说是老伯爷在的时候,请了不少文士游园,他们七嘴八舌题的名字。”

    那妈妈才解释了一句,杨进周就接口道:“这样乱七八糟的名字还多得很,如今再看,许多都是庸俗不堪,也不知道究竟是名士还是俗人。搬进来之后也没空清理这些,所以也就都留着了。你要是有功夫,不妨琢磨琢磨怎么改名。”

    陈澜瞥了一眼左右的那几个妈妈和媳妇,见有些赞同,有些则是低头不接话茬,她哪里不知道杨进周是看着这些痕迹就勾起旧事。只不说她如今才是新妇,就算已经过了三年五载,自己改这些总归是要落人话柄的,因而,她心下一转,便索性笑而不答。

    江氏的居处原名金玉满堂,正房五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三间,乃是整个镜园除了正堂之外最轩敞的地方。她原意是留着这地方给儿子儿媳,但禁不住杨进周执意,只得自己带着庄妈妈并几个大小丫头住在这儿,距离杨进周和陈澜那座名为国色天香的小院只隔着一座荷塘和木桥,若是从后头夹道过来则更近。

    这会儿她坐在东次间里,见杨进周陈澜一块进来,她忙摆手吩咐不用多礼,又指着椅子让他们一块坐了。庄妈妈则是冲几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们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你们想来是应当知道了。”江氏二十年独居宣府,早年养尊处优的习气早已洗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京中贵妇没有的爽利,“乍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可再想想却觉得不对头。皇上有这意思,那是天恩;可下头人这么说,不是趋炎附势,就是另有所图……你们两个觉得可是?”

    “娘虑的是,刚刚在阳宁侯府得到消息时,大伙也是这般认为。”杨进周答得言简意赅,随即就侧头瞥了一眼陈澜,“澜澜在那儿还说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若是咱们真要爵位,难道我在锦衣卫时捏着汝宁伯府的那些把柄还会留到现在?”

    媳妇夸儿子,江氏自是听得异常高兴,此时笑着招手让陈澜过来在身边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换成了别人,能挣一个伯夫人的超品诰命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你看得明白!这事情来得诡异,我如今也懒得费脑子,你就帮全哥多操操心,别让人算计了去。说来这三天你们都在外头跑,我倒有件事险些给忘了。”

    她一面说,一面从旁边捧了一个红木匣子来,直接递给了陈澜:“这里头是镜园库房的钥匙,帐房支大笔银钱的印章,还有则是管事的一整套对牌。你既是在阳宁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都能打理好家务,镜园的这点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了。回头我就让庄妈妈下去把管事媳妇和妈妈都召集起来,你见一见,心里也有个数目。再有就是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不是我太讲究,实在是听着就觉得一股子艳俗之气扑面而来,回头设法换上一拨……”

    江氏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屋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厉声喝斥,又过了一会儿,庄妈妈就进了屋子来,脸上满是不安和尴尬:“老太太,老爷,夫人,是后院种花洗衣裳的两个丫头……”

    陈澜看到江氏面色一沉,杨进周则是一下子板起了冷脸,不明所以的她就没有贸贸然开口。果然,就只见江氏也不起身,只是冷冷地打断了说道:“既是种花的,怎么容她们闯到这里来,还大吵大嚷的?”

    “都是我一时不察,有人给她们通融行了方便。”庄妈妈连忙屈了屈膝,又解释说,“我已经吩咐都堵上嘴拉了出去,不如明日就把她们送到城外庄子上,免得再生事……”

    “我就早说了,与其留在府上,不如送出去嫁了人。全哥你那许多袍泽下属,也不知道多少没有娶上媳妇,你这个做上官的给他们说上一房,人家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把人留在家里,总有一天闹得不得安宁。”

    话说到这份上,陈澜心里哪还会不明白,这两个丫头不是汝宁伯府送来的,就是不知道哪家送来侍奉枕席的,因而少不得拿眼睛斜睨杨进周。而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苦笑一声就站起身说道:“娘,我也知道军中儿郎有不少都是无力娶妻,若有这样的美事自然会喜不自胜。但人是汝宁伯太夫人送的,眼下无论是送到庵里还是配人都不好,再说她们这等轻浮性子,哪肯跟着丈夫吃苦,到时候把人家那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倒有份,还是先让她们种花洗衣磨磨性子。磨去了骄纵,日后挑一户好人家放她们出去时,也许她们得了归宿,别人也高兴。”

    把人家送来当通房的丫头放在家里的花园种花浇水磨性子,然后送出去配人?这才是杨进周——他只是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日常生活中却做不到冷酷无情,总会不自觉地为别人着想,而她就喜欢他这一点。此时此刻,陈澜看着杨进周的目光顿时大为不同,临到最后一句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这笑声,原本皱眉摇头的江氏也不禁莞尔:“你呀……我就是想别没来由给媳妇添堵,你倒好!想当初我和你爹成婚的时候,那些上下塞过来的女人全都是他解决的,虽说因为这个我后来在汝宁伯府举步维艰,可这一点你得学着他……”

    等江氏又嘱咐了好一通话,陈澜捧着那匣子和杨进周一同出了屋子的时候,这才醒悟到由于这突然横出来的一档子事,她竟是没有推拒就接下了家务,顿时往回看了一眼。可还没等她犹疑着往回走,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娘是素来说一不二的人,你回去了也没用。再说,庄妈妈已经去召集人了。”

    见陈澜抬头看着自己,杨进周便仔细为她系牢了刚刚出来时又穿上的大氅,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得一定那么分明。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实在闹心的,你就告诉我,就像外头的事我不会瞒着你一样。眼下我送你过去。”

    尽管此时此刻,天空中的雪飘得越发细密了,但陈澜丝毫未觉得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由得杨进周撑伞送她,一只手还搭在了她的肩上。待到一路走到那议决家事的小花厅,她才觉察到他不动声色挪开了手,由是回了一笑,随即就施施然进了门去。

    一夜的鹅毛大雪,京师上下尽披素颜。然而,对于安然享受难得假期的杨进周来说,拥着娇妻睡到日高起却只是个奢望,且不说他自己寅正不到就会惊醒已经成了习惯,练剑更是哪一天都扔不下,就连他的小妻子,在第一日的晚起之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随着他起身,如今接下家事则更是如此。这天清早,当他在雪地里一趟剑练得大汗淋漓,洗了澡换好一身衣裳去了母亲那里时,果不其然就看到陈澜已经早她一步到了。

    而更显突兀的则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清早就赶过来的郑妈妈。此时此刻他才看了她一眼,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的她连忙站起身来,行过礼后就解释道:“杨大人,实在是早朝上风头有些不对,所以老太太赶紧命我来预先知会一声,说是锦衣卫……有人告锦衣卫与民争利,也不知道怎得,突然绕到了杨大人头上,又有好几个人参了您,还有人说您任用私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拜见岳母,天下之治

    郑妈妈不过是才来片刻,刚刚压根没提这话茬,此时此刻,不单单江氏吓了一跳,就连陈澜也吃了一惊。然而,她和朱氏虽说实际上的相处只有大半年,可却已经心意相通,因而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老太太的苦心,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杨进周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就一如平常点了点头:“多谢老太太关心了,这么一大早就派郑妈妈特意走了一趟。此事我有数了,今日要先去拜见郡主,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谢。”

    江氏见杨进周淡然若定,心里的担忧就少了几分,因而也对郑妈妈笑道:“郑妈妈若是没事情,就留下来坐坐逛逛,今天他们俩出门,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若是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倒是昨日有位相熟的千户娘子送来了两篓南边来的橙子,你带一篓回去给老太太尝尝。”

    郑妈妈今天是特意过来报信的,自是不好多留,忙赔罪说回去还有事要做,当即江氏就让庄妈妈送了人出去。等到人走了,她立时维持不住刚刚的镇定,忧心忡忡地问道:“怎么锦衣卫又有了事情?难道是上一回我答应那位欧阳都帅所提之事惹的祸?”

    “娘,不是那回事,只要是在朝中做官的,不挨上弹劾的凤毛麟角,我以前也不是没被人骂过,再说,如今我早就不是锦衣卫的人了。”杨进周这话刚刚说完,陈澜便接口道,“娘,外头不还有笑话说,不被人弹劾的官员,不是闲汉,就是庸才,叔全若不是圣眷好,别人怎会盯着他?他如今既是不在其位,那不过被人捎带一回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俩一搭一档,江氏虽仍是心怀忧惧,可看看儿子,再瞧瞧媳妇,她终究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好,我都说了等你们成婚之后就放下心思好好歇歇,这事情你们说没事,那我就当没事了。你们两个,一个到小花厅里处理了那么久家务,一个一大早就去练剑,赶紧过来陪我一块用了早饭,然后赶紧出门,别让郡主等急了!”

    虽说意外的插曲让这一天的早晨生出了几许不和谐,但是,一家三口终究没有在这事情上纠结,一顿早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等到陈澜和杨进周一块出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夫妻俩却没有立刻换衣裳预备出发,而是对视了一眼。

    “待会见到郡主,先不要提此事。”

    “嗯,我明白,让娘安心安胎才是正经。”

    简单的两句对答之后,两人便分头去换见客的大衣裳。女人出门究竟比男人要麻烦些,等陈澜穿了丁香色对襟小袄,牙色滚云纹边的湘裙,外头裹了一件大红噌啰毡的斗篷出来时,就只见杨进周早就坐在明间的椅子上等,旁边还摆着一个茶碗。知道他必定等了好一会,她少不得瞪了一旁在挑首饰时啰啰嗦嗦好一阵子的芸儿一眼,却见人冲着自己吐了吐舌头。

    宜兴郡主的别院位于北大桥西边,距离镜园并不远,走浣衣局胡同,上新开道街,从宝禅寺胡同进去过了北大桥就是,车马快些不过两刻钟功夫也就到了。但今日下雪,平日极其好走的路途,今天却走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了地头,早就在此候着的几名家将把卸了骡子的车推进了角门,又套上内中的大走骡拉到了二门放下,在此等候的赵妈妈就迎上前来。见一身斗笠蓑衣的杨进周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脱去那些避雪的器具,接过油伞到车门接了陈澜,随即才一块过来,她不禁笑了。

    “杨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不喜欢坐车。”

    宜兴郡主自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赵妈妈说话自也直爽,陈澜听得抿嘴一笑,杨进周倒想起了为避招摇坐车到宫里去的那一回,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一行人一路往正房去,陈澜便低声问起了宜兴郡主如今的情形,接过赵妈妈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就沉了一沉。

    “先后来过几茬御医了,就连给皇后娘娘瞧过病的林御医都来了。说是幸好郡主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否则根本撑不下来……如今郡主确实和怀着二小姐的时候大不一样,这几天变本加厉,成日里吐得昏天黑地,好容易吃下去一些东西,没过多久又吐得一干二净,里头甚至有时还有血丝。这还是郡主能硬挺着,换成了别人……唉,二小姐是担心得不得了,郡主每每都是赶了她才走。对了,这会儿周王殿下正在里头呢。”

    “周王殿下也来了?”陈澜闻言一愣,见杨进周亦是同样的表情,她忙问道,“这大雪天的,路上也不比平日好走,是谁送他过来的?”

    “是欧阳都帅亲自护送的,随行的锦衣卫都在外院,说是不要那么扎眼,所以大约三小姐和姑爷都没瞧见。”发现陈澜和杨进周又瞧到一块去了,赵妈妈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三小姐和姑爷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对?”

    杨进周从宫里回来后,对于皇帝所提之事,也约摸对陈澜透露了一二,其中便有皇帝对宜兴郡主怀上这一胎的担忧,所以很多消息都禁止透露到这座郡主别院,以免让她多操了心。所以,往日消息最灵通的赵妈妈居然对早朝上的事懵懂不知,陈澜自是并不奇怪,当即三言两语岔开了去。等到了正房门口,她正要从那打起的帘子进门时,就听见里头又传来了一阵呕吐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咳嗽,她连忙迅速跨过了门槛。

    才一进东次间,她就看到两个丫头端了一个用毡布盖着的银盆出去,鼻子还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气息。见宜兴郡主斜倚在炕上,面色有一种少见的苍白,而一旁的周王显然是被刚才的一幕给吓着了,正眨巴着眼睛有些惊惧地坐在那里,她连忙上前去在炕边上坐下。

    “娘,您没事吧?”

    “唉,真是人老了不管用,要不是这般折腾,你出嫁那天,我本该去送送你的……结果便宜了叔全!”宜兴郡主勉强提起精神,扶着陈澜的手坐直了些,见上前正要行礼的杨进周有些尴尬,她便笑着打量了他一会,“早先我和贤妃都说要给你做媒,结果你推三阻四,如今总算是娶到了我的宝贝女儿,还不赶紧给我这个当岳母的磕头?”

    杨进周没料到宜兴郡主都这个样子了,见了自己的第一面还是戏谑。见陈澜也站起身来退到了身边,他便和她一块跪了下去,可两人才磕了两个头,就同时发现身边有些不对劲,再一看,却只见周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炕上那一头溜了下来,竟也像模像样地和他们一块趴在地上,这会儿眼睛也正滴溜溜看了过来。

    “宝宝!你居然跟着添乱!”宜兴郡主只觉得哭笑不得,忙示意赵妈妈把人搀扶起来按在自己身边,这才把他揽进怀里,又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乖乖坐着,有个哥哥样子,别让你妹妹妹夫笑话。”

    “宝宝是好妹妹的哥哥,可杨大哥怎么成了宝宝的妹夫……”

    陈澜被周王念叨得完全没法严肃,差点笑出声来,又见杨进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屈着一条腿挪了过去,对着扭来扭去的周王板着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只见这位立时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到他们好容易再次行完了礼站起身,周王就立时跳下炕来,对着他们左看看右瞅瞅,那眼神中满是好奇,只不过总算没有一嗓子嚷嚷出什么来。

    眼见这情形完全没法子好好说话,宜兴郡主只得一指杨进周,没好气地让他帮忙把人带出去玩耍,等人走后就立时把陈澜拉到了身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几天晚上,你们两个处得可还好?”

    这话虽说朱氏也问过,可毕竟没那么直接,好在此时没别人,陈澜干咳一声就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还好……”

    “那就好,夫妻之间,白日里的那些毕竟多是给人看的,夜晚过得好,那才是真正的好……”宜兴郡主用过来人的态度旁若无人地对陈澜很是灌输了一通夫妻相处之道,见她几乎没有脸红到脖子根,这才放过了她,又问道,“如今我在家里安胎,连最后一点事情也被皇上给拿去了,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如今朝中可有……”

    见宜兴郡主话还没说完,脸色就突然又变了,赫然是又要呕吐的模样,陈澜忙一个箭步跳下炕来,拉开帘子就叫了人来。等到两个丫头熟门熟路地服侍好了,又给宜兴郡主灌了一碗热汤下去,她才再次到了炕边陪着坐下。

    “娘,那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生安胎才最要紧。至于外头的事,有那么多老大人在,再说皇上必定已经心有定计,叔全也马上就要销假回朝了,您还担心什么?”

    “是啊,别人都会说,如今不比之前那乱糟糟的一阵子,我还担心什么……”宜兴郡主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澜,“阿澜,你也许从叔全那里听说了,皇上正在经略江南。你没有去过那里,所以你不知道,那儿和京师完全不同。那些书院里头出来的书生,那种精气神,和朝中谨小慎微的官油子完全不同。我一直没告诉过皇上,那一座座书院,甚至是江南民间,流传着一种源自国朝初年的说法。”

    她顿了一顿,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天下之治,无需明君,只需贤臣。”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夫妻之道(上)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话,指不定立时跳将起来指斥这是大逆不道,然而,陈澜毕竟是来自后世那个在明面上宣扬人人平等的时代,更何况,这短短十二个字,她在林长辉留下的那些笔记上曾经看到过。而据这位太祖用无奈而又恼怒的口气,那是楚国公沐桓的原话。

    果然,宜兴郡主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起初听见这话的是你爹,他默不作声去打探了一回,方才知道这话已经深入人心。你当知道,我朝素来是勋贵掌兵,所以皇位更迭,北边常常要动乱一阵子,可为了海贸和江南财赋,南边素来是风平浪静,上百年来,无论是书院,还是世族商家,都已经完全根深蒂固。再加上皇族很少放出京城,除了当地的官员,朝廷于江南来说,一看上交的税赋,二看政令是否通达,三看民间是否太平,其余的并不太在意。所以,江南的这种说法流传许久,朝堂也许听到过风声,可也并不理会。”

    陈澜一边听一边琢磨,想想太祖林长辉的出身,她不禁暗自苦笑了起来。穿越人士原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林长辉出身军旅,对于一同腥风血雨里头拼杀出来的袍泽自然会多几分优容,再加上这位一看就是重武轻文愤世嫉俗的主,所以有沐桓这个足可互补的人辅佐,自然而然就打下了那立国之初的根基。如今看来,北边的蒙古虽说阴魂不散,但楚朝的北疆终究还算平静,海贸商业繁盛,宗室因为降等承袭而始终拘在京师这个小小的地方,所以天下可称得上是盛世太平。然而,盛世之下的隐忧,却也如任何朝代一般,暗流汹涌。

    疲惫地喝了一口热茶,宜兴郡主这才缓缓将自己在江南的许多事情一一道来,不少事情是只有她和张铨夫妻二人知道,丝毫不入他人之耳。与其说她是说给陈澜听,还不如说她是说给自己听。而一旁的陈澜越是听得多,就越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临到最后一番话时,她不禁更是大吃一惊。

    “所以说,这一次回京之后,我方才去皇史宬和文渊阁借了许多当年的典籍出来。楚国公沐桓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已经仅仅成了皇家陵园中的一座墓碑,只是,他们留下的东西,也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得多。江南文华之地,不说其他地方,单单苏州和松江,百多年来所出的进士便不下数百,这么多年,朝中官员几乎半数都是来自江南!就连如今的首辅宋阁老也是。想当初,他就是金陵书院山长的弟子,可三元及第出了仕之后,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过江南……”

    陈澜和宜兴郡主在屋子中详谈,而杨进周带着周王在别院里四处闲逛了一阵,终究拗不过周王,走着走着竟是到了前院。才一出月亮门,杨进周就觉察到了一种有几分熟悉的气息,顿时直接把周王往身后一拉。下一刻,那边抄手游廊的廊柱后头,东厢房的门口,几个人就先后现身出来。为首的欧阳行更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杨大人。”

    “没事了。”杨进周这才松开手,对身后轻轻嘱咐了一声,见背后的周王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回过头来,见这个面目憨厚的大孩子一手拉着他的大氅,仍是躲在后头,他不禁心中一动,便柔声问道,“怎么,宝宝怕他们?”

    “宝宝才不怕!”

    周王被这一句话一激,立时从杨进周背后闪了出来,还作势挺了挺胸。只当欧阳行大步走过来时,他还是本能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嘴里低声嘀咕道:“宝宝不喜欢他,他的眼神让人不舒服……杨大哥,都是你不好,你现在都不带宝宝出来了!”

    杨进周仍然记得,自己初进京四面恶意冷语,几乎孤立无援的时候,皇帝时不时将周王托付过来,让他带着这个心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大孩子走遍了京城各处风景名胜。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形同保镖保姆一般的角色,就连他自己最初也是这般认为。可相处时间长了,习惯了周王那如同孩子一般的言语和举动,武贤妃又是宽厚慈祥,他渐渐把周王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一般——尽管论年纪,周王比他还要大上十岁。

    “是我不对……以后要是有空,我带你去爬山。”

    听到这话,周王顿时大喜,眼里再没了走过来的欧阳行,一个闪身跃到杨进周面前,笑嘻嘻地伸出了一根小指头。杨进周一愣之下,只得无可奈何地伸出小指拉了拉,听他和陈澜一样认认真真念叨着那一百年不许变的话儿,他更是哑然失笑。

    “本是下官该做的事,却还有劳杨大人照应周王,下官实在是愧疚得很。”

    “我从前常常护送殿下出来,欧阳都帅不用客气。”

    欧阳行说得异常恭谨,杨进周则是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地还了礼。见周王依旧拉着他,他便说道:“郡主吩咐我带殿下四处转转,待会我自会把人好好地送还欧阳都帅。”

    “咳,下官怎敢质疑杨大人。”话虽这么说,可看到周王黏着杨进周,对自己却异常警惕,欧阳行不禁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就笑着说,“本不该打扰殿下和杨大人,只今日早朝的事情,下官实在是措手不及,更不知道会牵累了杨大人……”

    “谈不上牵累,若是欧阳都帅觉得事情并不是那回事,不妨上自辩折子申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算是御史笔如刀,要想颠倒是非黑白,也表示那么容易的。”

    如果不是发现杨进周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丝毫不变,仿佛是事不关己,又仿佛是信心十足,欧阳行几乎忍不住嘲讽的冲动,可此时此刻也只能眼看着杨进周略一点头,就拉着周王从甬道往那边的马厩走去。盯着两人走在雪地上异常和谐的背影,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说此人冷面冷心,可刚刚进来时在二门却还知道扶着新婚妻子下车,此刻对周王的态度与其说是敬重地位,不若说是兄长一般的宠溺……这人不是大善,便是大伪!

    杨进周带着周王几乎把整个别院走了个遍,等到重新回到正房,预备看看情形再决定是午后再走还是尽早告辞的时候,赵妈妈却几乎同一时刻送了消息来,道是晋王妃来探视了。面对这种意外的状况,宜兴郡主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而陈澜立时主动站起身来。

    “娘,我去外头迎一迎。”

    见到宜兴郡主答应了,杨进周目光一闪,随即就放开了周王走上前去,不露痕迹地握了握陈澜的手:“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在外头,你小心些。”

    陈澜正要回答,可一看见那边的周王正脸色古怪地看着她和杨进周,她生怕他喊出什么要命的话来,赶紧轻轻甩开了自己的丈夫,眨了眨眼睛便出了门。待到了外头,她免不了一路走一路猜测晋王妃此来的目的,等到了二门,她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晋王妃今日前来并没有坐亲王妃的凤轿,只是寻常的青帷座车,前后也不过十余护卫罢了,远没有从前出门时的招摇。此时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车蹬子下车,突然一阵寒风卷来,竟是吹得她微微一趔趄,而身上的大袄披风则是更显得宽大了起来。见陈澜已经走过来相迎,她便含笑也多走了两步,又在对方下拜前托了一把。

    “都是一家人,叙那么多没用的礼数做什么。”

    陈澜也就顺势搀扶了晋王妃一把,见那手腕依然是消瘦得摸得出骨架来,她心中嗟叹,嘴里却说道:“王妃倒是来得巧,周王殿下今天也来瞧母亲,这会儿正在上房呢。”

    “原来如此,那倒还真是凑巧。”

    今日晋王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奉旨去礼部,临走前啰啰嗦嗦交待了一大堆,却没有说起过周王也会出宫来。此时晋王妃愣了一愣,心里思量着这话,嘴里言语就留心了些。在进二门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外院的人,于是等离得远了些,她就忍不住问道:“是锦衣卫护送周王殿下过来的?”

    “是欧阳都帅。”

    见晋王妃一下子打了个寒噤,陈澜略一沉吟,便低声问道:“王妃可知道,叔全在今天早朝上被人弹劾的事?”

    晋王妃一愣之下,想起晋王天不亮出门,自己光顾着昨夜有些发热的女儿,心神不宁地出了门,压根没见过外人也没听过什么话,不禁又摇了摇头,随即歉意地说:“嬛儿这两日身子不太好,再加上殿下成日里都只是嘱咐着我见了你和二婶该说些什么,我心烦意乱得很……你不知道,自打有御史提出让妹夫承继汝宁伯方才为正统之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耐不住了,反反复复在我面前说,眼下这机会一定得抓紧,至不济,也得试探皇上的真实心意。”

    见陈澜默然无语,晋王妃自己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回头吩咐京妈妈和几个丫头离远些,这才诚恳地说:“三妹妹,我也知道,殿下的心性优柔寡断,有了事情瞻前顾后不说,还动不动就会推卸责任临阵脱逃……我现在只希望能守着嬛儿好好过日子,其他的都不想,可我实在是怕……我不指望他荣登九五,可我就怕他拖累了咱们母女,拖累了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我实在是怕极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夫妻之道(下)

    在陈澜面前表达了内心难以平复的惊惧和恐慌,可到了宜兴郡主面前,许是因为情绪已经缓和,许是因为陈澜的提点,晋王妃并没有露出一星半点来,笑容得体地表示了关切之外,她便把自己当年怀孕时用过的几个药膳方子都交给了赵妈妈,又关切地陪着说了些闲话。

    论皇家的辈分,晋王妃该叫宜兴郡主一声姑姑,而论韩国公府张家的辈分,晋王妃则是该叫宜兴郡主一声二婶。说来亲近,但宜兴郡主多年在江南,之前也只是两三年三四年回来一次,因而两人之间竟是没多少亲近。从前宜兴郡主不喜欢晋王妃肖似韩国公夫人陈氏的为人,但如今见她迭遭大变形容削减,顿时又生出了几许怜意来。

    “惠蘅,你的好意我承领了,只你如今看着我,也该打起精神来。我这般年纪,当年也是经历过和你差不多的勾当,上上下下都说我再也生不出来了,可如今还不是老蚌含珠?你还年轻,日子长久得很,切不可就此心灰意冷。若是真伤了身体,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晋王妃刚刚和陈澜诉苦情时就已经眼圈微红,此时被宜兴郡主这通话一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的一只手终究被陈澜紧紧握着,紧紧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放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二婶。”

    “说什么谢字。等我平平安安熬过了这段时日,若他还是如此,我找他说话。不管怎么说,你终究也是我侄女,多年也没犯什么大错,被人算计还不是因为他?”宜兴郡主勉力说了这么些,终究是有些倦意上来,就看着陈澜说,“你陪着你大表姐去说会话吧,这儿有宝宝和叔全陪着我就行,我还要嘱咐嘱咐我这女婿。”

    陈澜陪着晋王妃到了东厢房里,丫头送上茶才一退下,晋王妃的眼泪一瞬间就夺眶而出,却是哭得无声无息。陈澜知道此时此刻劝也没用,因而只是默默坐在那儿,一直等到京妈妈看不下去上前送了帕子又小声劝慰,她才轻声开了口。

    “王妃,之前说的那话,以后还望你不要一直惦记在心里。恕我直言,你就是在殿下面前一味贤惠惯了,反而惯坏了他的性子。今日明知你要到这儿来,却没有人告诉你一声早朝上的事,无非是王府中人仍然心存轻视,所以,今后王府中事,以前怎么管,现在还应该怎么管。在殿下面前,更是不可一味逆来顺受。须知王妃是朝廷册封的,也是韩国公府的长女,该有气势的时候,也该拿出气势来,这样小郡主才不会遭人轻忽。”

    见晋王妃用帕子擦干了眼泪,面色一肃的样子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气势,陈澜知道这一位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多年来习惯使然而已。只是,如今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如从前在阳宁侯府那般出入晋王府,因而少不得接着提醒几句。

    “至于殿下的筹划,王妃虽不能参与其中,可也不能一味不闻不问。就如同这一次汤老给王妃送信一样,若不是知道王妃必然会有所处置,他为什么要送信给王妃?所以,除却家事,王妃也要更留心殿下的事,如有不对立时送出消息来,事情总还有回圜的余地,错过之后就可能铸成大错。而这一回殿下觉得汝宁伯爵位变动可能是机会,我和叔全却不觉得如此。当此之际,我们这些当事的尚且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晋王殿下?”

    表姊妹两人足足坐着说了小半个时辰。陈澜并不讳言汝宁伯本家的状况,更直接点出淮王对汝宁伯本家这门姻亲本就不满意。若是汝宁伯爵位没了,那么他能够甩脱杨芊这个未婚妻,说不定就乐见其成——除此之外,陈澜的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觉得,以淮王的扭曲心理,即便如此,若汝宁伯爵位真的发生更迭,他对她和杨进周的记恨恐怕要更深了。

    陈澜原打算中午回去,但送走晋王妃,宜兴郡主便留了饭,再加上周王又死缠着杨进周不放,还缠着要给她讲故事,因而,夫妻俩直到午后未时这才离开,却还把周王先送到了北安门,这才回转镜园。只来的时候这丁点人,回去的时候,她的车里又多了长镝和红缨,外头还多了四个出身孤儿的家将。因当初嫁的时候,她已经有陪嫁丫头四个陪房四户,所以宜兴郡主留到今天,这才把六人送给了她。

    “我冷眼瞧着,他们年纪正好相配,日后你看着好就成全了两对,剩下两个也配个贤惠女子,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到了镜园,陈澜从车上一下来就发现,外院甬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只是垂花门两侧的那两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瞧着异常醒目。她见杨进周仍是站在那里等他,忍不住投了个征询的目光,结果杨进周还没说话,斜里就钻了个人出来。

    “大人,夫人。”

    认出是秦虎,杨进周直接一眼瞪过去,止住了他下跪磕头的打算,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回居然跑到我家里头堆起了雪人?”

    “是刚刚拜见老太太时,老太太说家里人少,如今大冷天的冷冷清清少人气,我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又亲自动了手。”秦虎憨笑着搓了搓手,随即不自然地说,“大人,我跟着您挺好的,金吾卫那边虽说是优差,可我是个粗人,真干不来……”

    陈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早上郑妈妈来的时候,说是御史参了杨进周任用私人,此时此刻看着这满心不情愿的黑塔大汉,她忍不住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见杨进周恨铁不成钢地把人拎到一边教训提点,她一下子联想到了陈衍在自己面前那乖巧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秦虎耷拉着脑袋听训,眼睛却在四下里张望,见陈澜一笑,他如蒙大赦,立时对杨进周说:“大人,您看夫人都笑话咱们了。我是大老粗一个,什么小旗总旗的都当不好,就一个当兵汉的命,您走到哪,随便给我安插一个亲兵的位子不就行了?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人弹劾大人您任用私人……”

    “这是朝廷赏军功,不是我酬你的私义!”杨进周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眉头一挑,那冷脸更是如同凝了霜一般,“之前落马河之役,你斩首五级,按照兵部的赏格,至少就是该升实缺总旗的,只是一直没腾挪出位子来,所以日前刚刚补上。外人怎么说由得他们去,我什么时候怕过这个!这些话要是你敢再到我面前聒噪,小心军法!”

    秦虎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军法,此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半个字,老老实实应了下来。临走之前,他又上前向陈澜行礼告辞,挠了挠脑袋,冷不丁又说了一句。

    “夫人,我大虫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事情轻重。若真是牵累到大人……”

    看着这个说了半截话,随即绞尽脑汁仿佛是想着该怎么接续的憨厚大汉,陈澜不禁笑了起来:“你家大人既说了没事,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做好你的事,他就铁定高兴了!”

    秦虎没料到陈澜也这般说,抬起头愕然了一会,就不好意思地讪讪告了退。陈澜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等杨进周过来,忍不住就开口说道:“不是我给你泄气,他虽是厮杀上头的一把好手,但在京师这种地方厮混,又是总旗这样的低等军官,上头还顶着无数上司,被人挑刺实在是太简单了,真不如给你做个亲兵省力省心。”

    “可他也不能跟我一辈子。他父母都不在,若是没个前程,日后娶妻生子总免不了被人挑剔,再说,我也是秉公办事……”

    见杨进周一脸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孔,陈澜一下子想到了江氏那会儿的吩咐,趁着没人注意就在他的胳膊上轻拧了一把。见他诧异不解地看了过来,她就摇了摇头。

    “有些事,你不能光从这上头想。他无父无母,心目中不但把你当成上司,只怕也是当成父兄来敬的。如今你以为给他找了好前程,反而他会觉得你不要他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培植私人,可是,你那一次救夏公公的时候,身边何尝没有几个亲信?这一次的事情你是不是原本打算一直沉默着,只等皇上处置了就直接应下?横竖你都是准备认,还不如顺水推舟,把他要回来。”

    今天早上郑妈妈才来报的信,这一路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在宜兴郡主那儿的时候更是一会儿周王一会儿晋王妃来回纠缠,压根没来得及商量什么,所以,杨进周听陈澜一语道破了自己那点子应对,他不禁怔住了,而最后一句话则是让他有些犹豫。

    “你……让我先想想。”

    东二长街,永安宫东配殿。

    看着面前那个满脸堆笑的太监,淮王的脸色一连数变,到最后才摸了摸肥硕的下巴,倨傲地点了点头:“回去告诉那位大人,这个人情,我领了!”

    等人跪下磕过头后退下,他才一下子捏紧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父皇,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你是不是还偏心到底!”

    PS:谢谢大家,让我觉得自己的文字还值得!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事端

    汝宁伯府中路华安居几十年来都是太夫人的居处,哪怕是如今的汝宁伯杨珪承袭爵位,又娶了妻室,可也从没提过让母亲搬出去的话,自己和妻子儿女一直住在旁边小上一号的宁伊馆。十几年下来,杨珪虽然是汝宁伯,可身上担的事情越来越轻,之前放印子钱的事闹到顺天府之后,他更是连仅有的差事都丢了。若不是女儿进了宫学习礼仪,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淮王妃,兴许家里早就闹翻天了。

    此时此刻,站在华安居东次间的暖炕前头,见母亲依旧双目紧闭地坐在那儿,一颗一颗转动着佛珠,而妻子则是已经急得坐立不安,他不禁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母亲,事到如今,咱们若不能一举扳回来,这爵位……包括这宅子就都要拱手让人了!”

    “慌什么!”太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瞪了杨珪一眼,“只是有御史那么提了一笔,这几日朝中不是还没定下么?再说,这当口又有人弹劾了他,他能否自辩清楚还尚未可知,哪里谈得上什么承袭爵位!这当口你拿着钱出去四处求恳铺路,只会让人瞧不起!”

    “太夫人,话不是这般说,皇上偏心已极,万一顺水推舟,咱们家就完了!”汝宁伯夫人郑氏对婆婆的死不松口恼怒已极,可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只得苦苦劝说道,“再说了,消息是淮王殿下送来的,他和芊儿的事情已经定了,总不成这当口还来害咱们。就连阳宁侯那边亦是如此说,不拿准这机会把杨进周掀翻了,迟早有一天这爵位要易主。所以,老爷并不是拿着钱出去求恳铺路,而是要主动出击,朝中不少文官早就心存不满……”

    太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拿着佛珠的手一下子按在了炕桌上:“那些文官?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养坏了他们的胃口,到头来借着这由头要挟了咱们家也说不定!再说,他毕竟是杨家的血脉……”

    汝宁伯杨珪终于忍不住了,前冲一步一手支撑在炕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母亲,都这当口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你送过去的两个丫头,他根本不领好意,直接打发到了后头园子里种花,上一次带着新妇到家里头来请安,统共说的话还不满五句。他母子是恨意已极,万一得势,咱们这一脉全都没有活路了!须知上一次全哥媳妇就在母亲面前提了辽东人参的事,万一再派人详查……”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太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淡淡地说,“再说,当初你夫妻俩既然拿得出放印子钱的银钱来,更何况刚刚娶进门来的艾哥媳妇光陪嫁就不下一两万,如今何必纠缠我这老婆子?我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见太夫人执意不松口,郑氏额头上青筋毕露,还是杨珪拽了一把,这才咬着嘴唇施了礼。夫妻俩一块退到了外头明间,郑氏就忍不住愤恨地嘀咕了一句,而杨珪则是威严地看了一眼周遭那几个肃手而立的小丫头,又飞快地拖着妻子出了门。

    直到出了穿堂拐上了夹道,郑氏方才骂骂咧咧地说:“她说得倒是轻巧,这家里的家底几乎都要掏空了,要不是艾哥媳妇拿出陪嫁撑着,她能有如今的吃穿用度!整日里捏着那些体己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杨珪的眼神一闪,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却没有接妻子的话茬,只是默默往前走,步子却又急又快。只在把其他人都甩下老远时,他嘴里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

    “母亲,这么多年了,你终究没把我当成你亲生儿子!”

    待到了一处月洞门,杨珪方才停下步子,等后头的妻子赶上来,他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艾哥媳妇那边,你去好好设法。她过门之后,你手把手教了她那许多,想来她这个媳妇也已经把你当成自家人了。她既是对她三妹又妒又恨,总不会乐意人家爬到了她头上,说清利害,钱的事她应该不会不答应。”

    “可是老爷,艾哥媳妇虽说有钱,但那毕竟是有数的……”

    “短视!她老子娘就她这么一个嫡女,下头连个庶子都没有,将来就算留下的家当少,凭她老娘的性子,也必定会给她这个女儿都悄悄送过来!”

    见郑氏恍然大悟,他也懒得再多说,一转身就径直往另一条道走了。等到出了二门,见有小厮迎上前来,他就低声说道:“你现在就悄悄去左军都督府,寻着阳宁侯的亲信捎个信去,就说晚上我在灯市胡同得意楼请他喝酒。”

    对于杨进周来说,新婚之后的这段闲暇时光大约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几日。打从懂事之后,他就日日在父亲的督促下练武,再大一些甚至又拜在杜微方门下学经史,等到父亲去世,便直接承袭了军职去兴和镇守,回京之后又干起了锦衣卫……短短二十年的时光,他第一次觉得,身边容下一个父母之外的人竟是那般容易,那般惬意,那般快意。

    所以,好容易过了五日悠闲时光,司礼监太监曲永突然造访了镜园,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着歉意的笑容,对他传了皇帝的意思——原本的半月婚假只能改成五天时,向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他头一次生出了几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皇上原本既给了假,也想让你好好松乏几天,可如今你也当知道了,通政司那边的嘴仗打得震天响,你也该在朝会上露露头,否则再闹下去就不得消停了。”说到这里,曲永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杨大人,温柔乡里安逸日子过久了,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刀藏在刀鞘里时间太长了一样,是要生锈的。”

    尽管杨进周没有把这话复述给任何人听,但是这一夜,陈澜便敏锐地察觉到,相比前几日,这一日的他只是浅尝辄止,那只手一如平常一样轻轻搭在了自己腰,人也是侧睡着躺在那儿。尽管屋子里不像那日新婚夜时燃着大红的喜字蜜烛,灯早就熄灭了,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丈夫睁着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

    “明日寅正就要起身上朝,怎么还不睡?”

    “没关系,睡多晚我都能起得来,不会误的,你早点睡吧。”

    陈澜沉默了一会,随即轻声说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眼下就不罗嗦了。总而言之,我们是夫妻,外头的事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

    言罢她就转过了身去,可才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澜澜,明日我就把大虫要回来。你说得对,他这性子放在外头,只怕是寸步难行。”

    清晨杨进周起身的时候还只是寅正稍过,他也执意让妻子多睡一会。然而,陈澜还是强撑着起了床,眼看着他梳洗完毕用了几口点心出门,这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下。只是,一想到这一日的早朝,她就更加睡不着了。一头里寻思所谓的锦衣卫与民争利是怎么回事,一头里寻思别人是想让杨进周失去圣眷甚至身败名裂,还是仅仅只想让皇帝不能再用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她就眯上了眼睛,可迷迷糊糊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就被人推醒了。

    “夫人!”长镝一看见陈澜清醒了过来,便低声说道,“花园里头管事的褚婆子急急忙忙找了来,说是之前发落去种花的那两个丫头,一大早偷偷摸摸在后门见人,她悄悄跟过去瞧,发现两个人在屋子里抱头痛哭。她不敢怠慢,就赶紧报了上来。”

    陈澜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那一日那两个丫头来闹过之后,她就听说江氏把管她们的一个婆子革了三个月银米,另派了一个婆子过去管花园,又罚了两人每日需得提井水灌满水缸备着浇花,所以也就没再理会这一茬。可如今却不同那时!

    她几乎是一掀被子立时下了床,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派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去,把人分别看起来,不许有任何闪失……不,你和红缨也一块过去!还有,传令下去,把后门先封了,暂时不许人进出,再把今天值守后门的人叫进来,立刻!”

    长镝毕竟服侍过宜兴郡主,此时觉察到陈澜严峻的口气,她立时点点头便立时转身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红螺和沁芳便一同进了屋子,二话不说服侍陈澜更衣梳洗。待到两人捧着首饰匣子挑选发簪头花时,芸儿就挑帘进了来。

    “夫人,值守后门的万婆子已经来了。”

    “让她跪在院子里!”陈澜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冷冷地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三个丫头极少看见陈澜这般发火,此时就连最是活泼的芸儿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应了一声是便蹑手蹑脚出了屋子。而红螺沁芳则是对视一眼,红螺就选择了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翡翠玉簪插在了陈澜的发髻上,而陈澜站起身时,沁芳又匆匆取了一件红呢面子的披风,仔仔细细地服侍穿戴了妥当。

    到了明间里,陈澜打发了沁芳去对江氏禀报一声,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约摸盏茶功夫功夫,她就看到长镝进了门来,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哀求声。

    “夫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罪该万死!”

第二百七十八章 雷厉风行

    京师的习俗是到了十月初一便烧火炕,也就是入了冬。如今已经进入了十月下旬,又下了初雪,尽管院子路面上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这寒冷的天气跪在地上又岂是好受的?那万婆子被人叫过来,却是什么也不说就罚跪,她原还有些不服,可才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且不说膝盖犹如针刺一般疼痛,地上的寒气也仿佛跗骨之蛆一般往身上各处钻,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哆嗦。待到长镝从身边经过,又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之后,她终于更是惊惧了起来。

    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又大声哀求了一会,她的脑门上渐渐被磕出了好些乌青,可她却丝毫不敢停下。知道她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叱喝。

    “好了,不用磕头了!夫人传你进去!”

    万婆子这才如蒙大赦,赶紧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可终究是膝盖麻木腿脚不便,她才屈起一条腿就一个趔趄,正以为要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随即又在一股大力下被拖了起来。抬头一看,她便认出这是夫人院子里管事的一位姑姑,赶紧赔笑道谢,等低着头跟其迈进了屋子,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刚几乎冻僵的她终于回过了气来。

    “小的拜见夫人。”

    见万婆子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陈澜放下了手中茶盏,盯着她看了一会,便淡淡地问道:“你是府里的老人,还是哪儿荐过来的?”

    “回禀夫人,小的是从宣府开始就跟着老太太和老爷……”

    不等这万婆子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功劳苦劳,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我接管家务之后便宣明了府里的规矩,若是府里下人有亲戚上门来寻的,需得报上顶头的大小管事,不许私自见人。你既是在后门看守门户的,总不会不知道吧?大清早的,两个花园里的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去见人,若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亦或是苟且之类的事情,你可承担得起?你说你该当何罪!”

    “小的不合收了她们一根簪子,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行了方便,一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

    刚刚长镝那一句你做的好事,万婆子就吓了一跳,此时听陈澜把事情说得越发严重,她更是骇得魂不附体,一下子磕头如捣蒜连连认罪。见她这般,陈澜连忙喝止了,见其脑门上又是青又是紫,不禁生出一丝恻然,但随即便立时把心一横。

    平日可以心善,但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

    “你既是一直服侍老太太和老爷的老人,就更应该给新人们做个表率。那一日那个纵容她们跑出来闹的吴婆子被革了三个月银米,又革了差事,她们俩也都受了罚,你竟然还敢纵容了她们,若是不罚你,让之前被罚的如何能服?从今往后,后门也不用你再看了,也是革你三个月银米,外加十板子,去花园给褚婆子打下手,你可服气?”

    万婆子已经是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听到这处置,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又是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等到她被人架下去,陈澜才站起身来,眼睛则是看着长镝。

    “可还额外问出了什么来?”

    “我吓唬了她们两句,那个叫白芬的只是哭,什么也不肯说,但那个叫紫鹄的却说,到后门口见她们的是月前才把人卖给汝宁伯府的那个人牙手下的一个伙计胡三。那胡三说是从镜园传出去的风声,老太太和老爷对她们恨之入骨,要把她们交还给那人牙子木老大,然后卖到……卖到那些最下等的私窝子里头去,说得绘声绘色很是一回事,还说如今镜园已经防着她们逃跑,到最后很是殷勤地给了一瓶药给她们,说是能假死。她们觉得没活路了,所以就接了东西,才回屋子里在预备的时候,就给我和红缨撞破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她素来最痛恨的便是用无辜者的性命铺路,所以,她很赞同杨进周原本对那两个丫头的处置,可现在,那原本就意图不良的人又祭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一招!她松开了手上原本攥紧的帕子,又对长镝吩咐道:“你再去见她们,就说老爷原是想预备一些妆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发送出去,之前她们听到的都是一派胡言。若是她们还有脑子,就好好想一想,把那个险些害了她们性命的恶棍供出来!”

    长镝答应一声就退出了屋子。而这时候,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大丫头不禁面面相觑,心头敬服的同时,又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惊惧。而陈澜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最后终于静下心来:“沁芳,你留下看屋子,红螺芸儿,随我去见老太太。”

    江氏年纪大了,素来睡得轻,每日里习惯了早睡早起,因而杨进周寅正二刻出门时,虽然没有来给她请安,但她已经醒了。捱到卯时许起身,先是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腿脚,回屋还没坐上多久,庄妈妈就进来禀报了陈澜吩咐的那一揽子事。

    她听着心下暗自琢磨,可面上却笑道:“既是家务都交给了她,这些事情自是她做主。那几个跟着咱们时间长了的如今搬进镜园,一个个都生出了骄矜之气,否则上次也不至于让那两个丫头冲撞到了院子里,是该她好好治一治了。你不要再去过问了,若是有事,凭她的性子,自会过来知会一声,不会藏着掖着。”

    江氏既这么说,庄妈妈自不会多事,忙答应了。只主仆俩不打听,接下来处置万婆子的事却自有人进来禀报,可江氏不待那管事媳妇说完就露出了不耐之色进了东屋,而庄妈妈则是板起脸把人撵了出去,又跟进了东屋去。

    “老太太,夫人到底是厉害,这下子她们可都慌了。”

    “她厉害一些好,省得日后生出大事端。”江氏感慨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可这才一大早,她突然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觉得这有什么大干系?”

    江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通传说夫人到了。见陈澜进屋之后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随即便站在了她的身边,面色粗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细看之下却是略显阴霾,她不禁心中大奇。而陈澜也没有卖关子,径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明了。

    “竟有这等卑鄙下作的人!”江氏又惊又怒,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心有余悸,“虽说是奴仆,可若是她们真的就此自尽了,毕竟伤了两条人命,万一被有心人追究起来,还真的是不清不楚!好孩子,多亏你,多亏你警醒能干,我真是老了,就没想着她们好端端的见了个人就会寻死……”

    陈澜闻言苦笑。须知到这个时代仅仅只有不到一年,可她却经历了太多惊风密雨,仅仅是这几个月来她听到的那些人命就已经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数字,所以一有事端几乎本能地就往那方向上去想。所以,对于江氏的如释重负,她却仍是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我已经让长镝去讯问她们了。若是问出那个人牙子和伙计的来历,我想从府里调几个人先下手为强,不知道是否方便?”

    “我把得用的人说给你听,你尽管调!”江氏重重点了点头,语气里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决,“虽说镜园里头真正靠得住的没几个,但终究还有一些是你公公在世时留下的老家将。他们不年轻了,可一个却足抵两三个壮汉。”

    陈澜盘算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够了,但还是决定把宜兴郡主送给自己的四个家将一块派出去。她和江氏计议之后没多久,长镝就径直到这边来禀报。果然,那边白芬和紫鹄果然被生死之间的遭遇激出了绝望的怒火,没费多大的劲就招供出了那人牙子和手下在京师的住处。婆媳俩对视一眼,陈澜立刻出去调派人手,而江氏则是再次仔仔细细盘问起了长镝。

    宫城奉天门前。

    这一日的早朝注定难以平静。

    销假回来的杨进周递了折子,详细罗列了从自己立功的将士名单,以及自己自先头大捷之后向兵部举荐的人员名单,一应人等的升迁一清二楚,末了承认秦虎升任金吾卫有所不妥,把人要了回来。自然,少不得有人要借题发挥,可还没等他们发挥开来,站在皇帝身边的夏太监便宣读了一桩任命。

    授罗旭为翰林院编修,仍文渊阁行走,每五日至翰林院听讲。

    一瞬间,朝会上的文武大臣全都大吃一惊。威国公罗旭如今奉旨只朝朔望,这一日并不在场,而罗旭本人则是由于身上的是试职,还不够资格参加朝会,而他最上头的内阁三位阁老,一个形如老僧入定,一个老神在在,一个面色如常,一看便知道这是通过了内阁的佥书。

    仿佛还生怕此时不够乱的,当值的鸿胪寺官员代读了又一份官员奏表——劾汝宁伯府放高利贷、私掘辽东人参、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等诸事。那奏章言辞犀利举证扎实,任凭谁看来,都是知情者所为。一时间,站在武臣班前列的杨进周顿时承受了无数目光,就连伞盖下御座上的皇帝,也是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的宠臣望了过去。

    这一刻,更多的人不免都生出了一种无力的念头——不管他们拥有如何犀利的目光,可哪里能从这张一贯冷峻的脸上看出变化来?

    PS:今明两天单更,因为明天表妹结婚,我得在外头耗一整天,从早上的送新娘到晚上的喜酒……再说两句废话,我也知道,很多读者最喜欢的是大宅门里头妻妾妯娌的纷争,对朝堂政治等等木兴趣,但大框架是早就搭好的,俺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好好写。不是我不在乎成绩,而是……嗯,个人喜好的侧重点问题^_^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善不可欺!

    就在镜园中派出了人去寻那个人牙子之后不久,早朝上的消息就传了过来。然而,第一拨来送信的却不是阳宁侯府,那是一个来自宫里的年轻太监,外头停着一辆大车,上头全都是一袋一袋的米面,说是奉皇帝之命,将御田里出产的米面赏赐文武重臣。

    因是宫使,陈澜自是少不得出来应对,可那人直接让小火者跟着一个妈妈将那两袋东西搬出去,等人一走,他就向笑吟吟地给陈澜行了个礼:“干爹让小的给县主带好。”

    陈澜见着人的时候,心里隐隐约约就预料到了,此时听他这么说,自是更加确信了。须知御用监虽是管造办玩器等等,但诸如甜食房御酒房御茶房等等杂七杂八管吃食等等的内官衙门,一应都是御用监统辖,而夏太监更还兼掌着酒醋面局。刚刚这姓金的太监说是酒醋局外厂的掌事,料想总不脱夏太监属下。因而,她便含笑点了点头,却没有贸贸然接话茬。

    果然,那金太监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出了今日朝中的那些事由。说完话,他也不多留,又行了一个礼便笑嘻嘻地告退了。

    而自家才刚刚险些出事,朝中就已经是那般风起云涌,陈澜默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才有了几分计较。出了屋子,她便径直转往了江氏的居处,略说了说那金太监带的话,果然,就只见江氏皱了皱眉。

    “放印子钱虽说已经是大罪名,但真正闹开了被责罚的向来并不多见,只是名声不好听,侵占通州运河边上的三间邸店也是如此,多半会被推到下人身上。可是,这田庄匿人就可大可小了,更何况还有一条私掘辽东人参……就是全哥最初人在锦衣卫,也只是查到前头三条,人参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参奏的御史哪有这般能耐,把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如今不止是母亲质疑这一点,恐怕更多的人也都在思量这事情。就好比您刚刚立时三刻就想到了锦衣卫,别人也会这么想。”陈澜顿了一顿,随即轻声说,“之前我和叔全没有对您说,新婚次日去汝宁伯府拜见诸位长辈的时候,我曾经借宫中贵人的由头和汝宁伯太夫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便有辽东人参的事。这还是因为我家中三叔和前任辽东总兵要结姻亲,罗姨娘听到了一星半点,一时不查对丫头泄露了风声的缘故。”

    “这么说,你之前是知道的,叔全也从你这儿听说了,此外汝宁伯太夫人也听说了?”

    见陈澜点了点头,江氏攒眉沉思了良久,最后忍不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管别人怎么想,此事和咱们无关。那一个个罪名是不是捏造,查证之后就知道了,咱们且看着。晚间等全哥回来了,你夫妻俩好好商量商量,我就不掺和了。”

    半个时辰之后,阳宁侯府便派人送口信,亦是关于早朝之事,这一回来的却是张妈妈,据她所说,郑妈妈夫妻俩被老太太派去通州铺子上巡查了。之后则是韩国公府派了人来,是韩国公张铭下头的一个心腹管事,只在屏风前头答了话。而这两拨人之后,虽是消停了一会,但陆陆续续便有些军官家的夫人亲自登门,江氏却没有摆诰命架子,一个个都亲自见了。

    一直捱到中午时分,奉命带着人出去的老家将终于带着人回来,只出去的时候是五六匹马,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辆骡车。两个四十开外的家丁从骡车上犹如拖死狗一般拽下来两个人,随即两人服侍一个架着胳膊把人拎进了镜园。尽管从门上到外院的小厮仆从们都对此觉得异常奇怪,可今天家里一大早就发落了人,至今还不许下人出门,他们自是个个噤若寒蝉。

    得知人已经成功拿到了,正在屋里心不在焉做针线的陈澜立刻丢下了手中那件才缝了一小半的大袄。站起身的她沉吟片刻,就吩咐道:“去柴房把紫鹄带过来,在荷塘边上的那三间倒座厅见人,记得把屏风等等都布设好。再去回一声老太太,问一问是否也要过去。”

    等到安排好这一切,又到了那边倒座厅坐下,陈澜就得到了江氏派人捎的口信。得知婆婆把一应事情都交给了自己,她就瞥了一眼身边三四步远处被两个健壮婆子挟持着的紫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汝宁伯太夫人送过来的这个丫头,虽不是十分出众,可体态妖娆容貌明艳,尤其是那双眸子更是宛转流波,自有一种大家闺秀所没有的妩媚。正打量间,她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咚咚的两声,立时收回了目光。

    屏风外,两个家丁直接把被捆住了手的人牙子木老大丢在了地上,压着他跪好,随即又从外头架进来了伙计胡三,这才拿掉了两人口中堵嘴的那一团破布,随即一左一右看住了他们。这会儿,牙齿微微打战的木老大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想起了之前人去开门之后,一下子扑进来的这些凶神恶煞的人物,想起自己养的打手一个个全都三下五除二被打趴下了,想到那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他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紧跟着就听到了屏风里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你们押着人出去看看,可是正主儿?”

    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一个丫头被两个婆子押了出来。只一照面,他就依稀认出是自己手里卖出去的,因是在南边受过两年瘦马的调教,虽不是顶尖货色,可两个人也足足卖了二百两。就在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胡三骇得脸色惨白,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腿脚更是打起了战,要不是被人死死按住,怕是直接就瘫软了。

    “为什么要害我们,你这个狗东西,为什么要害我们!”紫鹄一下子爆发了,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尽管两个婆子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她还是疯狂地猛力踢了出去,嘴里又嚷嚷道,“你不是告诉我说,这些年的积蓄已经买了十几亩地,等安排好了咱们假死出府,就娶了我回家做少奶奶,再给姐姐安排个好人家,你为什么要用毒药骗我们……”

    尽管陈澜没有出去,看不见紫鹄在外头是怎样歇斯底里的光景,可只听这话,她就知道之前在柴房,长镝用那瓶子里的两滴药水直接毒死了一只猫的情景恐怕是把这丫头给真正震住了。直到外头的动静小了些,她才让长镝出去把人唤了进来,见那两个婆子死死拖着人,而紫鹄已经是披头散发站都站不住,脸上满是泪痕,她方才转回了目光,却没有开口。

    然而,她这屏风后头没有声音,外头的人牙子木老大却已经被吓坏了。刚刚被拖下车时,被蒙住眼睛的他没看见自己进了什么地儿,可如今跪在这厅里,眼见得这副富贵气象,他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枉在这一行当里浸淫了二三十年。他扫了一眼身旁惊惧交加的伙计胡三,恨不得用牙齿活撕了他,可终究还是只能膝行上前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头。

    “夫人,小的万万不敢支使胡三这个狗东西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小的哪里知道一个没留神,他就溜了出去,小的真是冤枉啊!”

    那一直在打寒战的胡三这会儿终于醒悟了过来,慌忙也大声嚷嚷道:“夫人饶命,小的也是听命行事,小的都是听木大爷的话……”

    “全都给我闭嘴!”屏风后头的陈澜心中合计,随即眉头一挑喝道,“把这木老大拖出去另外审,说的每一个字都一五一十好好记下来,不许漏了一句!至于这个胡三……拖下去先打二十再问话!”

    那胡三眼见得供自己吃饭的木老大被人拖了出去,原是松了一口气,可听到这后头的先打了再说,他顿时魂飞魄散,挣扎着正要起身,膝盖弯就着了重重一脚,随即就感觉到一只大手猛地拎住了他的头发往后拖,看那股大力,仿佛连拽脱了他的头皮也不在乎。当他被拖感觉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门,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寒风,而小腿和脚还勉强能够到门槛的时候,那种愈演愈烈的恐惧终于让他再次大叫了起来。

    “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是汝宁伯夫人和世子夫人差了人来,赏了小的二十两银子,又给了小的一瓶药,唆使小的上门来哄骗两位姑娘的!小的原想收着钱溜之大吉,也好到外头乐呵乐呵,可才从木大爷那儿溜出来,就遇到了一个说话不男不女……有些像宫里公公的人。他又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连小的私下里贪了木大爷十两银子,还有和底下的姑娘勾勾搭搭的事情都晓得,还说小的不照那边的意思办就告了木老大……小的实在是害怕,这才从了他,小的真不知道那是真的毒药,否则怎会回去收拾行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两个家丁没听到里头传来吩咐,照旧把人拖了出去,又三下五除二把人直接绑在了一张刑凳上。他们把人堵了嘴蒙了眼睛,正要打的时候,内中屋子里却有云姑姑出来,却是招手叫了一个家丁上前,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家丁仔细听了,随即就大步走了回来,在刑凳前半蹲下,一把扯掉了胡三口中那堵嘴的破布。

    “夫人开恩,这会儿使人来问你。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你敢耍花招……”

    那胡三还来不及回答,臀上就突然传来了噗地一声闷响,紧跟着就是仿佛深入骨髓的剧痛,他不禁杀猪一般惨叫了起来。等觉察到那板子还搁在了自己背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的他立刻连声答应,随着一个刻板的女子问话声,一五一十地答了起来。末了,他又感觉到有人拿着他的手在什么东西上头按了手印,随即那脚步声方才又远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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