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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减肥专家     星辰之主txt下载     星辰之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八章 刚开始

    2097年5月3日凌晨3点。

    殷乐又一次低头,看手腕上那件精致女士腕表,确定了这个时间。

    完美隔音的下层甲板生活区,安静沉寂,居室之间的小客厅,主灯一直没有打开,桔色夜灯倒是亮着,和投影工作区的柔光交织在一起,照出壁角、地板,还有沙发上那保持坐姿,却已经沉眠多时的人体轮廓……或曰空壳。

    过去的十多个小时,除了照明光线调整以外,这片区域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相较于物质层面,精神层面的感知结果截然相反,特别是来自于渊区血魂寺的震荡,几乎与罗南“沉眠”的时间等同,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停过。

    其中还有几个区间,震荡运化之激烈,简直下一刻就要崩解掉的样子,几乎要把殷乐的心脏都颠出胸腔,悸动、焦虑还有恐惧的情绪,如影随形。就算这样,她还要强自镇定,努力去安抚教团内部那些不知情的高层,避免他们糊里糊涂做出蠢事来。

    好吧,其实她所谓的“知情”也不过是半调子,目前只能在游艇上被动地等待。

    数分钟前,渊区血魂寺刚度过一个激烈区间,现在的运转势头非常平缓,殷乐也暂时松一口气,分出些心神,看投影工作区上那幅长时间呈现的通灵图。

    也许是长时间观察导致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幅海上龙卷风暴的图景,出现了些古怪的陌生感,好像看久了一个字,冷不丁地就不认识了那样。

    这时候,内置耳机中响起电流声,游艇的船长主动和她联系:“殷经理,有情况。船体突然吃重了。”

    殷乐第一时间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船体吃水深度在增加,就像是硬砸上来十吨货,目前已经超过了设计吃水学深度,可还在持续……距离结构吃水的上限也不远了。我们可能着了道!”

    船长刚从军队退役不久,说话已经带上了匪气,事实上那边也响起了枪机扳动的声音,显然船员区那边已经紧张了起来。

    殷乐心头也吃紧,可她面临的局势要比船长考虑得复杂太多,哪能轻轻易做出决断?

    正头皮涨痛的时候,沙发那边传来了些微声息,貌似是罗南鼻孔里“嗯”了声。殷乐看不太清楚,却能感觉罗南醒了过来,眼皮在动,张开了一条缝,但还没有完全抬起,如同长睡后的醒觉,半边意识犹在梦中。

    殷乐呆了呆,心中骤然涌起狂喜的情绪。

    偏在这时,船体微微一震,本来隔音良好的生活区,也能听到船尾处咳嗽似的轰鸣。正在湖面游弋的射线号游艇,速度骤降,像殷乐这种感应敏锐的,甚至有明显的下沉感。

    显然,船长报告的情况正在持续恶化。

    也是这时候,罗南睁开眼睛。

    殷乐注意到,罗南瞳孔的颜色有些奇怪,先是一层灰翳,还透着暗红底色。但随着眼皮眨动,这些杂色很快剥离,代之而起的是跃动的灿烂光芒,似乎要比室内的光源更加明亮,以至于投影工作区那边都暗了下去……唔?

    “先生!”

    殷乐下意识觉得不对,向那边招呼一声。沙发上的罗南显然是听到了,转过脸来。然而随着他的动作,小客厅里的空气,却发出了“崩崩”的声响,好像是勒物的绳索不堪重负,齐齐崩断。

    这一瞬间,殷乐仿佛被人迎面重重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一跤跌到进来的台阶上。而她显然还是幸运的,因为就在她前方,承载着罗南的沙发组直接崩碎、周围的茶几乃至更远处的吧台都扭曲变形,仿佛遭到一记重锤砸下,连底部的舱板都崩塌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变故下,罗南仍保持松弛的坐姿,纵然身下已经是崩散的废料和直到底舱的空洞。

    罗南的状态确实是松弛的,分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承载着他,不像是遇袭……那么用始作俑者称呼他或者更合适?

    “殷经理,殷经理!”

    船长那边大声呼叫,显然发现了生活区变故,殷乐只是坐倒在台阶上,无法理解当前的局面,也就很难给出回应。

    从容虚坐的罗南,还有闲拨动了一下身前的工作区这处虚拟投影大概是除他以外,唯一保持不变的东西了。

    然后他再次转过脸,对不远处的殷乐笑了笑:“收拾一下吧。”

    便在说话的空当,罗南后方的舱壁也在木板和钢板的扭曲中迸开一个口子,他耸耸肩,身形虚浮后移,仍带着光芒闪烁的虚拟工作区,穿透游艇侧舷,向下沉降,很快没入了湖水深处。

    殷乐起身,几步来到破损的侧舷位置,看着扭曲钢板裂口发呆,数秒钟后才记得回复船长,让他派船员过来,开始悲催的全面检修过程。

    是夜,北山湖上起了大雾。周边区域的畸变种群分明在躁动,风声、水声、嚎叫声连绵不绝,整艘游艇上的人在浓雾中过得心惊肉跳,又稀里糊涂。

    至于“始作俑者”罗南,则在水下慢步行走,越走越深。

    北山湖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堰塞湖,最深处超过两百米,湖底有大量三战前城市建筑的遗迹,此时都成为了各式各样水底生物,乃至畸变种的巢穴。

    据说阪城市政府一直在尝试探索挖掘,还想建个湖底纪念什么的。只不过随着今夜的罗南到来,湖底的建筑物遗迹,真的是倒了大霉。

    无形的压力,来自于本来不沾边的时空,只因为罗南的存在,部分结构与本地时空干涉,造成了细密的震荡。而且,这部分外来的时空结构里,还流淌着大量“未曾消化的赌资”,更加重了干涉的力度和分量。

    这些“赌资”,来自于魔符所搭建的祭坛框架中那场舍了身家性命的豪赌。参赌人是宫启、哈尔德夫人以及最后才插手的瑞雯。

    主持赌局的庄家,无疑就是罗南。

    只不过,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公正立场,和搭建框架的魔符一起,赤膊下注出千,把唯一的对家宫启,照着死里坑。在宫启无力破坏、甚至都没有看透这场赌局本质的情况下,最终的结果,符合它应有的逻辑。

    唯一意外的是,事态进程要比预计中的,还要轻松很多。

    由始至终,宫启的反扑都没能真正触碰到他们这一方的破绽和致命之处,宫启所有的挣扎,都没有脱离罗南先期的预案。这无疑是长达半年时间的筹谋以及构形知识体系夯下的根基,是以大量且高效的时间积累,换取的瞬间爆发式战果。

    面对这样的战果,罗南的理智能够分析解释,可在有些时段,也难免有心志飞扬的飘然之感。

    原来,我能够做到这么多、做得这么好!

    原来,我能够调动的力量也是如此强大!

    罗南在幽暗水底的某处高点停步,这里应该是三战前某个高档写字楼,也许还是当年的地标性建筑,建筑质量出奇地好,抗过了几十年前的洪峰和泥石流,也抵御住了这些年来的水压,以及畸变种的折腾。

    罗南就站在楼顶的外沿处,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他在控制情绪,又是在享受这一刻的成就。

    湖底没有给他正常生存的环境,可是正实现干涉的异时空结构,就是罗南最强劲的保障。

    在那里,宫启输掉了他的所有,超凡种级别的灵体架构和恢宏能量,沦为了哈尔德夫人更一步的资粮……且还远远超出。

    瑞雯勾掉了宫启的生机,按理说要得到很大的一份,可是她似乎也到了某个瓶颈,并未取走太多;除此以外,魔符导引分流了一部分,作为蛛网祭坛的运转成本和未来储备;三处血魂寺各分享一些,内置的傀儡、相关信众都有分润。

    可就这样,还是没有分完。

    剩下的,就都积存在罗南这里,让他的灵魂力量再次暴涨。

    此前,罗南每一次灵魂力量的爆发式增长,都伴随着近乎致命的形神失衡风险。可这回,风险并未如期而至。因为他目前仍然严重失衡的形神结构之间,出现了一处坚固且高效的“水利工程”或许可以称为“罗氏领域”。

    毁灭性扩张的灵魂力量,以及大量仍未消化的“赌资”一起,与不断调动组合的构形碎片一起,逐分渗入精密时空架构中,进行更深层的转化。

    从泼天的洪峰,转化为源源不断的电力,一切的一切,都显然自然流畅。

    罗南明白,里面最关键的因素,就是他渐渐深入掌握的构形理论。这份明显高出地球现有层级的知识体系,正迅速夯实他立身存世的基础。

    这是个好的开始,也仅仅是个开始。

    前方虚拟工作区里,通灵图持续闪烁。

    罗南视线落在原属于宫启的那道海龙卷之上,随着他的注视,其细部的线条阴影结构,正在持续转变。在过程中,此前飘飘然的心绪,也随着细部的勾勒变化,持续沉淀,渐归于沉静。

    要入场了。

    从一个“伪超脱”的构图者,成为真正的参与者。因为在此刻,他具备了与其他“海龙卷”鼎足而立的能力。

    如前所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大排查

    清晨,庭园木石阴影之间曦光微透,屋舍石灯的暖光自动熄灭,任由大自然的光线涂抹点缀。一时间,庭园中仿佛弥漫着薄薄青雾,冷森静谧。

    然而,终究已经是晚春时节,距离立夏不到两天,在很多人心中,阪城这边分明已经燥热起来。

    玉川瑛介跪坐在檐廊平台上,一言不发,看蓄满了的“添水”竹筒将汩汩清流送入浅池,随后“啪”地回正,惊起了早起的雀鸟,扑楞楞飞走。本是经典的禅意小品,可他的心思却像是那飞走的鸟儿,久久难以回静。

    在他侧方,手下头号情报头子竹本茂,正低声汇报:“到目前为止,翡翠之光号的航行计划保持不变,不过很多预约人员、受邀人员到现在也没有明确;还有人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行程……”

    玉川瑛介摆摆手:“从阪城上船的,只是一些捧场的人。一百个阪城富豪加起来,也比不过能力者协会的会长先生。艾布纳会长折返檀城,确定不参加拍卖会……他们就连鼓掌,都找不到目标。”

    竹本茂声音低沉:“有关这件事,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檀城方面出了变故,那边严密封锁消息,不过从多个信息渠道获知,大约二十个小时前,火山岛附近有强烈的能量反应,怀疑有超凡种级别的冲突。”

    “包括死亡。”

    “死亡?”竹本茂很吃惊。

    玉川瑛介身形坐得笔直,以此表现出他对当前形势的慎重态度。就在两分钟前,他接到了鉴玉会的最新情报:“就在火山岛上,长期闭关的副秘书长宫启,形骸被毁,尸骨无存。”

    这消息已经超出了竹本茂平常接收、处理的信息范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隐约猜到,恐怕玉川瑛介也是被消息震到,心神动荡之下,才会主动对他说起此事。

    为此,竹本茂自动闭嘴,不做任何评价,只当自个儿是个哑巴。

    “风言风语,有时也会变成事实。有关宫启发现新位面的传说,我一直半信半疑,可目前几乎可以认定,确有其事,而且情况比预期的更加复杂。现在有一个猜测:发现新位面的已经不只是宫启一个,还有其他人也插手其中,抽机会在宫启背后,给他一记闷棍……我不想说这些事,因为它和我们本来没什么关系。”

    玉川瑛介眼神指向竹本茂,想来这位情报头子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竹本茂继续装哑巴。

    “台风下的池塘,也难再波平如镜。”

    玉川瑛介盯住竹筒下的浅水洼,那里已经波纹不生,可他心头的燥劲儿却仍未消除:“能力者协会那边,已经开始清查全球所有超凡种的行踪,包括各方势力的武力调动情况,细化到渊区固化构形的动态……”

    竹本茂眼皮跳了跳。

    多亏“罗教授”几个月来的授课,传播相关概念,使他这种修为有所欠缺的人物,也对渊区构形体系有了一个概念上的认识。而越是清晰,就越明白这一波行动所带来的动荡影响。

    这已经不只是神仙打架了,而是切实影响到了他们这边。所以竹本茂还是开口:

    “大排查?”

    “呵呵,完全没有头绪,才会拿出来的笨办法。超凡种不说了,各个教团都要被查一遍……阪城也不例外。隔了太平洋,也免不了池鱼之殃啊!”

    阪城有“万神之城”的美号,或者是嘲讽,但这边教团林立,却是不争的事实。尤其里面还有一部分,属于玉川家扶持,千头万绪,梳理起来并不容易。

    玉川瑛介吩咐:“自查自清,也要和阪城分会通气,做好有关事项。如今不怕做事,只怕人趁机生事,所以一些事情务必要做到前头。”

    “您是说……”竹本茂听出他言外之意,特意再问了一句。

    “啊,之前从鉴玉会获知情报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需要镇之以静,以大局为重。按照我们那位会长的战略,全力攻关破碎之地,我答应了。”玉川瑛介勾动嘴角,面颊抽搐,“可只隔了两分钟,天照教团也来电,要求得到本次排查工作的主导权,让阪城恢复风清气正的环境……”

    至此,竹本茂终于明白了玉川瑛介糟糕心情的源头:“他们又要收割一波?”

    “是呢。在大多数人受制于大局,要为此做出牺牲的时候,就是有一些强者可以无视,甚至能够反过来利用它那个最任性的家伙不是还在罗远道的实验室里吗?没想到,那个当爹的也不逊色。”

    竹本茂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气,回忆起当年天照教团以阪城为“锅釜”,以诸多教派教团为食材,熬制的那一盆鲜汤。如今一茬割过,新的一茬又长出来了!

    玉川瑛介的怨愤之气,也不只是对天照教团:“谁都知道,宫启已经闭关半年。当初闭关,是被铁三角从夏城逼回来,因为劫持罗南失败;涉及到新位面,也是夏城局面正乱的时候,当时罗南正发表惊世骇俗的‘囚笼’和‘构形’理论;如今出事,夏城那边,不,罗南那边正好又有大动作。他们倒是置身事外……”

    话到这里,玉川瑛介忽地住口、发怔。

    竹本茂眼皮又跳了一记,觉得这个思路很危险。

    幸好玉川瑛介摆摆手:“他那时刚出夏城,就算是飞……咳,就是飞也飞不到。”

    如此煞有介事地解释,貌似也很古怪的样子。

    两人再对视一眼,玉川瑛介便下令:“去做事吧,务必周全。”

    “嗨依。”

    竹本茂起身,退行三步后转身离去。檐廊下只剩下玉川瑛介一人,目注渐渐光亮起来的庭园,怔然不语。

    大约在同一段时间,北山湖南岸某间高级住宅内部,蛇语悠悠醒来。她眼帘半开,屈动手指、小腿,慢慢疏通血脉。说起来她已经在客厅榻榻米上躺了一周时间,身体机能不可避免地下降,一时也难起身。

    在她身体四周,还留存有一个个指头大小的破洞,那是佐嘉卫门先生的痕迹。也仅此一波,此后这段时间,那边真的不管了。如果她没及时回魂,也许会就此变成一具腐尸也说不定。

    “好吧,算是幸运。”

    蛇语自嘲一笑,暂时停下挣动,看清晨阳光下的浮尘,怔然无语。由于她长时间躺倒在这边,智能管家也难打扫卫生,几天下来,榻榻米上都积了一层浮尘。如今身上也都沾了灰,感官心理上很是难受。

    蛇语爱极了干净,当下就吩咐:“秀治先生,准备汤池。”

    “听从您的吩咐,太太。”高级智能管家用成熟老练的声音回应。

    刹时间,这个房间就生动了起来。

    数分钟后,蛇语终于成功挣扎起身,第一时间就进入中庭仿园林设计的温泉池清洗。

    四面是由落地玻璃推拉门构成的若断若续的流动空间。中央满满一池温汤,光赤着躺进去,沉入池底。肌肤与水体充分接触,细微的水压、躯体各个部分不同的热感、池波荡漾带来的温差变化、乃至于发乎自然的窒息……形骸感觉是如此的丰富、细腻、真实。

    以往从未在乎,甚至鄙视的低层级感知,如今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够,只是一层层、一点点地体会。

    池中温水都换了两茬,蛇语才意犹未尽地起身。随着她的动作,其中一片落地玻璃窗自动变成镜面,她看镜中婉约纤长,泛着生命光泽的身躯,又发起怔来。

    指尖不自觉划过胸口,触及面颊,她随即念动咒言,将一层如雾轻纱揭下。失去了隐之纱的伪装效果,镜中面容与数秒钟前相似又不同。正是这镜中面目,微蹙起眉头,其中心绪尚未识得分明,周边却是起雾。模糊的雾气,有别于温汤泉池的水雾,透着奇特的灰质。

    蛇语心神凛然,不顾如今寸缕未系的状态,伏身跪倒,五体投地。

    然而雾气中并没有什么信息传来,只有微不足道的重量,落在她的背脊上,几乎以为是错觉。事实上,那份独特的触感,还有手边隐之纱的细微引力,都明确告诉了蛇语答案:

    默之纱。

    曾经梦寐以求,几乎赌上性命的奇物,就这么落在她身上。

    此时蛇语心中,便如温泉室内的水雾,满溢又空虚,滋味无法言喻。她保持跪伏的姿势快三分钟,确定没有后续的指示,才回手扯下背脊上的默之纱,站起身来。

    很自然地将两股细纱合在一处,它们彼此感应,但总还差了一些。

    蛇语并不失望,这都在情理之中。更何况,现在这种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秀治先生,新闻简报。另外,给我备车。”

    蛇语从温泉室出来,稍稍定神,便通过智能管家激活了万灵教内部系统,各路信息,开始向这边汇聚。

    世俗世界的、里世界的,两个轨道几乎不相交正常情况下是如此,可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个新闻,以不同的侧面,同时站上了两个领域关注的热点:

    “飞天魔鬼鱼。”

    “人形次声波阵列。”

    蛇语不断更新近段时间以来的信息,同时花更多的精力,认真梳妆打扮。不多时,那位容光焕发的北山雪绘女士,就在梳妆镜里出现。

    车子到了,蛇语盛装出门。

    临出门,时间是2097年5月3日9点,很奇妙的,和那个新闻爆出的最早时间点,正好差了二十四小时。

    不管世人知或不知,二十四小时,已经是天翻地覆。

第五百章 信号波(上)

    一直深居简出的北山雪绘女士,突然乘车外出,在这片住宅区也成了不大不小的新闻。居家的主妇们,从庭园、街面、卧室等各个位置和角度,投射来视线,收集各种细节,预作今日的谈资。

    那些视线和庸俗的小心思,肯定瞒不过蛇语。以前她根本懒得在上面浪费心思,可今日她倒是隔着车窗,饶有兴味地扫视这一片住宅区,看道路两侧的庭园,以及庭园内外隐约熟悉的面孔。

    相对于苍茫重复的云端,庸俗又怎样?那些涂抹着粉底和口红的苍白面孔,也焕发出绚烂的色彩呢!

    雇佣的专业司机,一直默默开车,有关路线早已经安排妥当。出了住宅区之后,便进入了北山湖南岸的环湖大道。这道高标准磁轨的地基打得极高,当初建设时,就有第二道防波堤的作用。车子行驶在上面,便能清晰地看到北山湖的万顷碧波。

    至于湖畔那虬劲有力的香樟大树,几近三十米的高度,还是稳稳地压过环湖大道一头,就算是在这边,仍需要仰视。看它舒展的树冠侧枝,真如一只横伸的巨灵臂膀,挡在北山湖与阪城之间,令人油然而起敬畏之心。

    正因为如此雄姿,还有几十年间流传的神异故事,佐嘉卫门先生那里,即便是白日、工作日,仍然不乏香火。

    蛇语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到某个愈发圆融的灵性,正在香火信念之中,盘转流动,梳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环境,一点点地滋养壮大。

    她眼神冷澈,一念生寒。

    与之同时,对面也有一道意念,从车体外掠过,两边一触又分,算是打了个招呼,情绪都是冷淡。

    蛇语并未斥责佐嘉卫门,后者也没有道歉的意思,二者之间的交情,大略如此。半年多的时间足够消耗干净,并不奇怪。至于共同建构的万灵教团之后走向如何,甚至二者后续怎样……蛇语也好、佐嘉卫门也罢,眼下都没有主导权。

    因为现在的北山湖上,正有某位“大人”横在那里,蛇语和佐嘉卫门自觉不自觉地都要以那位的意志为依归蛇语是自觉的那个,至于佐嘉卫门先生,就要看后面的反应了。

    车子很快拐下了环湖大道,停在了南岸防波堤码头,在这里蛇语已经备好了船,准备到湖上拜见那位。可尚未成行,便见湖面上驶来了一辆钓鱼艇,艇上一位似曾相识的年轻女性,正遥遥对她送来笑容。

    很快,两边就在码头上见面。

    蛇语已经想到了,眼前这位女性,她确实是见过的。一周前她受罗南招魂唤灵,短暂灵肉合一的时候,偶尔会看到这张面孔,只是隐没在如梦似幻的迷雾中,难辨真假。

    现在就不用费心分辨了,必然是罗南的身边人无疑。纵然蛇语能判断出,这位的修为比她差上一截,还是很恭敬地欠身致意:

    “罪女蛇语,见过上使。”

    殷乐眼波微动。

    蛇语身着传统和服,盛装而来,言行谦卑而有古风,根本是拿出了礼敬神明的姿态,自然而然地将罗南推举到了极其崇高的地位。

    那么,她这个临时秘书,就真的能稳居于崇高如神明的位子之下?

    一念转过,殷乐笑着侧过身去,让开了蛇语的礼数,同时也微微欠身:“不敢当,敝人殷乐,忝为血焰教团副主祭,奉主祭之命,在先生身边伺候,当不起‘上使’的称呼。”

    血焰教团?夏城的那个?

    蛇语没有参与击杀宫启的最终战,也就无从知晓罗南与血焰教团的密切关系,闻言难免惊讶。可这时候,也由不得她问个清楚分明,只能按下心头疑惑,依旧是保持恭顺的姿态,希望殷乐转告一声,让她能够面见“大人”。

    对面的回应却颇是古怪:“北山女士,据先生讲,你是山溪乐队的粉丝?”

    蛇语愕然抬头,便看到殷乐意蕴颇深的微笑,当下心念连闪,一秒种后便回应道:“大人说的,自然没错。”

    聪明人的聪明回答。

    如此一来,殷乐也省了许多口舌。就感觉上来说,她隐约觉得蛇语的存在,会对她形成一定的竞争;可就理智而言,她更清楚现在搞所谓的‘争风吃醋’毫无意义,能够保证信息准确地上传下达,才是她的职责所在。

    “正好,山溪那边正在排练,北山女士可以去看一看。你是演员,他们是歌手,领域差别挺大,可怎么说也都是艺人,你还是前辈,可以近距离交流……哦,正好有事要去城里,搭个顺风车可以吗?”

    “当然。”

    蛇语请殷乐上车,两人中间还有一番谦让,最后还是殷乐选择了驾驶员后面的位置,将副驾驶后的主位留给了蛇语。

    车子驶向阪城市中心,路上殷乐便将山溪乐队,特别是莫雅与罗南的关系资料,交给了蛇语,并大致解释了一下当前的局面。

    其实,就殷乐本人而言,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让蛇语介入进来,包括罗南唤醒、收服这位以前仇人的过程都不怎么清楚。另一边的蛇语,则对罗南遭遇威胁的背景,深感不可思议:

    威胁一个斩灭超凡种的“神明”,玉川家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是因为大人过于低调了吗?

    两边都有疑惑未解,但慑于罗南本人的存在,也不好深入沟通。依稀间二人都有一份觉悟:她们就是罗南手中的两份拼图,遵照那位的意志,摆放在不同的区域。至于完整的图景,恐怕只存在于罗南心中,又或要到最后阶段才会完整呈现出来。

    无论是蛇语还是殷乐,都是比较擅长交流的人,开启了与驾驶室的挡板后,司机那边也无须顾虑。她们很快就找到了很多新话题,比如佐嘉卫门和万灵教团、血焰教团与罗南的关系等等。

    虽不至于合盘托出,却也能帮助彼此多做了解沟通。末了,她们又谈到罗南当下的行止,殷乐其实有些苦恼:“射线号需要进坞全面检修,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先生起居就需要另找座驾。可短时间内要找到同样的规格的游艇,且不露痕迹,并不容易……”

    罗南可以不在乎起居条件,可殷乐这种生活秘书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对这种事情,蛇语不能置喙太多,只是按应有的姿态表示:“若大人不介意罪女蜗居简陋,搬去暂住也是好的。”

    殷乐不觉得罗南会到耳目众多的住宅区去居住,只礼貌回应:“我会向先生提起。”

    嗯,如果到罗南回来,仍未找到合适的替代游艇的话。

    话说他这回在湖底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第五百章 信号波(中)

    5月5日,晚间8时许,阪城的夜幕,仿佛女神垂落的裙摆,今夜不再有神秘禁欲的气息,而是涂染上眩目的烟花,每一次摆荡,都是百千冷光暖色,流转变幻,美不胜收。

    不过今夜最灼眼的,在下而不在上,在水而不在天。

    北山湖南岸,浮水临堤,搭建起了豪阔华丽的舞台,高亢的电吉他尖音,裹在数以万计的粉丝、市民、游客的呼啸声里,压过漫天烟火的低鸣,宣告阪城音乐节正式拉开大幕。

    堤岸上,阪城警方如临大敌,上千人支起人墙,严防死守,避免狂热粉丝激动之下造成踩踏,乃至栽下湖去。

    岸上如此,此时在主舞台两侧及后方,也围满了大大小小的游船,船上也是人头涌涌,相较于岸上,热烈的氛围丝毫不逊色。

    “四面台,八方客,我为先……光芒万丈呀!”

    山溪乐队的旋律吉他手汪陌,一反平日闷沉的性子,拼死趴在船舷上,抢占了最好的观景位置,近乎贪婪地摄取来自主舞台上的气息。

    为音乐节开场的,是毫无疑问的世界殿堂级乐队,其中每一个都是他的偶像,也是他梦中都希望企及的目标。

    羡慕之后,忽又索然无味。

    “我们要上台!我们去路演!”

    贝斯手黄向东已经酩酊大醉,在旁边振臂高呼,惹得旁边人们侧目,却也难得切中汪陌的心思。

    汪陌叹了口气。

    他的演出已经结束了。

    山溪乐队在参加阪城音乐节的数百个乐队中,水准只能说是中下,受邀演出也只算是暖场性质,还轮不到主舞台,两个小时前结束的小型歌友会,就是他们在阪城唯一的演出任务。

    其实吧,参加音乐节的大部分乐队都是如此,然后就要自谋出路,路演什么的不算丢人,地下乐队的生态便是如此,还更有范儿。

    问题在于,乐队主唱明天就要离开,大家还玩个鸟儿!

    “哦哦哦,美女!”

    黄向东仿佛有了大发现,嗓子骤然尖了上去,就和他惨不忍睹的高音一样。

    汪陌懒得扭头,倒是后面也拎着酒瓶子的大龄键盘手马楼,眯起已经微花的眼睛,盖章认证:

    “啧,和服美人,真好啊!”

    “哪儿呢,哪儿呢,哪儿呢?”

    最新加入乐队的鼓手杰夫伦,个头小小的,却是个典型的多动症患者,就算在乌央央的人群里,也往复跳动,活力和好奇心都是一等一的旺盛。

    马楼好心回应:“右手边,岸上,素青色和服……啊呀,真是个端庄的美人。”

    汪陌撇嘴,其实他也看到了。确实,那边的和服女士所呈现出的体态和色调,都非常合乎审美。然而在夜色和狂闪的烟火灯光之下,一切景象都自带滤镜效果,说到底也不过是掺杂想象的自我麻醉而已。

    相较于清高的科班生,杰夫伦的脑回路明显没那么复杂,事实上,他已经high到不知东南西北、上下左右:

    “右?哪是右?”

    还是同类最了解同类,黄向东在他耳边大喊:“ride,ride(节奏镲)!”

    杰夫伦瞬间明白了,跳着往岸上看,很快哈哈地笑起来,扬臂大声招呼:

    “美女!比济桑,欧尼酱……”

    汪陌捂住了脸,也许就此回去夏城更好吧!学院派出身的他,真受不了这个。

    隔着几十米的水面,还有嘈杂的乐声、人声阻隔,杰夫伦的嚷嚷声,本不可能传到那边去的。然而大概是巧合吧,那位女士真的侧过脸来,视线似乎在船这边聚焦。

    杰夫伦更加兴奋了,恨不能把胳膊给甩出去。

    汪陌不得不艰难地往旁边挤开半个身位,免得被踩到脚。刚移开,就听见“哎呦”一声,杰夫伦的膝盖撞到了船舷围栏。

    然而,杰夫伦根本没感觉到痛,甚至那一声叫喊,也并非是疼痛导致,而是精神上的刺激,他用力拍围栏,声带撕裂:

    “那个,那个欧尼酱……毒蛇!毒蛇!”

    周围人们都是侧目,觉得这哥们儿确实是嗨过头了。最终还是份属同类的黄向东,视线来回几遍,骤然醒悟:

    “啊啊啊,过气女演员,迷之高傲的什么雪!”

    杰夫伦猛拍黄向东的肩背:“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假正经的女人。昨晚找了半宿,都没找到那类片子,今天歌友会上……”

    “也来了,没有当面批个狗血淋头,真是感激啊!”

    汪陌和马楼也都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四个乐队成员难得达成了一致意见,也对岸上的和服女士印象深刻:

    毕竟,不是每个“歌迷”都会像那位一样,当面指斥“除了主唱以外,乐队成员只是平庸天赋集合体”这种话的。

    况且,就算是对主唱莫雅,那位的评价也是“节奏远胜音色”、“气质颜值更具价值”、“闭眼后,是吉他技巧拯救了你和你的队友”之类的淬毒尖刀。

    在那优雅端庄的表皮下,肯定是阴冷滑腻的蛇鳞吧!

    汪陌都觉得心口气不顺:“这女人,凭着衣妆打扮,她应该去歌剧院啊,干嘛来听摇滚,还对我们这小乐队说三道四?”

    老马楼昨晚也熬夜做了功课:“根据网上资料,她确实有宝冢剧团的资历。”

    “……”

    这就是大神级人物了,野鸡学院派惹不起。

    汪陌缩了,杰夫伦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一定是压抑坏了!唔,也许她外冷内热?我出手的话……”

    “就算她卵巢里装满了干柴禾,一点就着,火星儿也由不着你来点。看什么看!这就是个看脸的社会,不论男女。”

    黄向东大拇指翘起,往肩后戳,在打击同伴的时候,他的思路和方位感都很清晰,重音也落得很准确。

    “女,女……哦!”杰夫伦拉长了声调,倒也不恼,事实上,男人对这类美型场面还是很有承受力的,他只是感慨,“早听说那位超有女人缘,来阪城是见识了,三个?四个?浪费!”

    黄向东又送他一个小拇指尖儿:“知足吧你,也就她没招上水意,否则哪能轮到你这渣渣。”

    杰夫伦仍不生气,两个聊high的男人,一起哈哈大笑,然后又抱头干嚎,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层甲板的混乱,与上层半封闭观景台的喧嚣杂揉在一起,没有留下任何安静的角落。不过,但凡有需要、有情调,人们总能下意识过滤一些外部杂音,构筑一个主观上的私密空间。

    当然,如果能够有三位保镖不动声色地隔开一处小空间,氛围存在的物质基础,就更加坚固了。

    此时,莫雅心中就是一片静谧安然,和挚友倚着栏杆闲聊,不管什么话题,都蕴含着趣味和情调。

    或许是巧合,岸上的和服美人,恰好也是莫雅和唐仪聊天的话题。

    与对岸积蕴着女性魅力的传统服饰不同,这边两位都是随意且趋向中性的常服,同样的高挑俊美,站在一起就好像模特大片,满满的都是时尚感。可在话中,流动的全是回忆的味道:

    “在你们眼里,我们的表演大概就是千疮百孔,不忍卒睹?”

    “哦?”

    “我可记着,93年校内音乐节,某人的评价纯是一个路子,需要再复述一遍吗?”

    “我只是对你的分类方法有疑义……好吧,我是说没必要分得太清楚明白。”唐仪伸手,轻捻住莫雅颊侧垂落的一缕发丝,“头发就是头发,绝大部分情况下,单单一两根、三五绺没什么意义,反倒是笑话。”

    “不要修正我的既定观念。反正从舅舅和罗南身上,我就明白,一条血脉延续下来的亲人,天赋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你我。”

    “确实像你,早早觉悟,也不妨碍去撞个头破血流。”

    “怎么会?”莫雅笑靥绽开,随即稍凑过去,无视周边目光,在唐仪颊侧轻吻一口,“我可是最乐观的等候者,我等着身边每个人兑现天赋,实现梦想……毕竟,没有亲人等在那里,成功之时或许就是最悲哀的一刻吧。”

    “哇噢,可以做演讲素材的远大理想。”

    “舅舅灌输给我的,也许可以称为‘终极背景墙’成就?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哄小孩子。但没办法,我很吃哄呢!”

    明明不怎么好笑,可两人额头抵在一起,鬓角厮磨,仍不免笑出声来,自然又惹得旁人侧目。

    唐仪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可当她将莫雅口中的“舅舅”,与更直接的身份信息联系在一起后,心神还是飘忽了刹那:

    罗中衡……那个让李维不惜代价亲自出手的研究员,“天赋”真的可以突破文明的代差吗?或者说是更不可思议的资源“喂养”出来的奇迹?

    如果是前者,那奇迹很难在短时间内重现;

    可如果是后者,使奇迹重现的“不可思议资源”究竟在哪里?

    近一年时间里,类似的问题正不断折磨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

    继续纵容、观察?

    还是在下一个罗中衡出现之前,掐死危机的苗头,避免付出更大代价?

    几个岔道口过去,事态就走向了失控的边缘……又或者已经失控而不自知。

    她轻声感慨:“阪城云层很厚呢!”

    莫雅抬头,漫天烟火还未散尽,焰光与残留的烟气交织在一起,浓墨重彩,感官上不够清澈,但要说云层……真的没看到。

    倒是有一艘巨大的飞艇,在姹紫嫣红的流光中,缓缓驶过。

    烟火就在飞艇周边炸裂,白心妍轻举酒杯,清澈酒液中映现华彩,也随着空气分子的震荡传播而发生细微的形变。

    此时,纵然隔着全封闭的观景窗,似乎也嗅到浓郁的火药气息。

    “明天,环境事务部主官大概要鞠躬谢罪?”

    玉川瑛介不搭理这种无意义的话,他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可视化的动态数据图表。多重功能区划分,导致图表整体显得比较复杂,唯有左上角直接从航空公司数据库截取的乘客班次信息,还算直观。

    莫雅,罗南表姐的照片,占据了很醒目的一块区域。

    玉川瑛介盯着那张照片很长时间,终于垂下眼睑,敲敲沙发扶手上的虚拟键,瞬息之间,满屏幕的图表数据,都清扫干净,投影区域黯淡下去。

    “半途而废?”

    白心妍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玉川瑛介真不想理会这种尴尬话题,可想到白心妍和王钰的暧昧关系,以及她本人在天启实验室的特殊地位,停了几秒钟后,终于还是做出解释:

    “至今找不到罗南。目前已动用了阪城的全天候监控网络,调动了头顶的卫星,包括警方的信息化布控,却始终没有效果,好像凭空消失一样。”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找不到罗南,你就不会对他的姐姐下手?”

    玉川瑛介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基本上,是的。”

    接下来他忍不住又解释了两句:“王钰的目的,也只是想让罗南低头弯腰,亲身参与公海拍卖会,并达成协议而已。现在,那家伙也许已经坐着魔鬼鱼跑到了太平洋中心,我们何必再画蛇添足?”

    “是吗?我以为你在帮他熬鹰。”

    看破不说破啊,女人!

    玉川瑛介承认,当时他确实迷了心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释:“我只是个生意人……”

    “哦,我以为鉴玉会里面,只有野心家式的资本家。”

    “只是对资本更具信心。”

    玉川瑛介很乐意转移话题,为此他还用某人的言论背书:“王钰不是经常说嘛,资本就是人性的膨胀,只要人们存在**,只要世界存在交换,只要资本流速超过生产能力,资本就是终极的选择,是不败的王者。站在胜利一边,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只是学习并践行而已。”

    “你只是在吹枕头风……很可惜,近期我并不准备和他滚床单。对我来说,资本的力量仍然太虚无,我还是更喜欢直观的、强壮的人。”

    白心妍从观景窗那边走过来,来到玉川瑛介正面,拉近与他的距离:“王钰,还有你,至今也没能让资本力量突破真实和虚无的屏障。继续努力吧,也许成功就在前方?”

    “感谢鼓励。”

    玉川瑛介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露出了温和而礼貌的微笑。

    罗南这档子事儿,算是过去了吧。

    就算鉴玉会那边、王钰那边仍未正式交待,可他已经下定决心。

    对他来说,风险来自于多个层面、多个方向。相较于多倍音速穿梭来去、突防骑脸如探囊取物的直接生存危机,以及因他招灾惹祸而动摇玉川家在阪城统治基础的信任危机,鉴玉会方面的不满,反倒是比较容易克服的问题。

    说到底,他轻率的挑衅从一开始就是画蛇添足的愚蠢行径,对王钰的过度重视让他的判断出现了严重问题,现在就是割肉止损的时候了。

    别看他现在为王钰鞍前马后,事态再恶化下去,“借人头一用”之类的事情,那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感谢天照教团;

    感谢干掉宫启的那位强人;

    感谢大动肝火的能力者协会;

    更要感谢迫不及待割韭菜的天照教团,突出其来的变故以及相对应的行动,给了他相当充分的理由。

    于是,玉川瑛介又叹口气:“当然还有更现实的考虑:天照教团的鉴别行动执行在即,教宗猊下肯定不希望再横生事端……”

    白心妍微笑看他,玉川瑛介则一脸真诚:“大行动前,分心旁骛,如果出现意外,再惹出麻烦,我不好向猊下交待,明天那位环境事务部主管的遭遇,就是我的下场。”

    说话的时候只是随便找了个例子,话一出口才发现本质上还真没什么差别。

    玉川瑛介心底叹了口气,资本力量和超凡力量确实还隔了一层屏障。

    当世界处在肌肉和机械的旧时代,资本力量可以轻易主宰一切;而在畸变时代后,超凡力量,明显要比资本力量更直接,更具压迫力。

    高冷的教团高层,才不会管接下来的系列行动,会给世俗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反正有玉川家这样的,心甘情愿贴上脸去,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没办法,资本就是这样毫无廉耻的东西,谁能让它增殖,谁就是亲爹、谁就是恩主。

    至于主导权……话说,天启实验室的“血脉”项目,究竟还要再砸多少真金白银,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那个李维,真的值得信任吗?

    他远超出既有体系的研究方向和研究对象,让最苛刻的投资人,也丧失掉了专业判断力;而直指生命终极奥秘的系列成果,又让全球最核心的资本圈子,疯了般向里投钱,一项又一项,一年又一年,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玉川瑛介有些走神了,冷不丁地又听到白心妍招呼:“这块投影区,你不用的话,暂时借一下?”

    “当然!呃,这个是……你登船时带上来的。”

    “是一套新开发的专业设备,还在实验阶段,昨天刚从深蓝世界投递过来。”白心妍径直坐在沙发上,和玉川瑛介肩并肩,随即拿起脚边的黑色手提箱,打开复杂的锁具,信口解释,“也是听说百集教宗在阪城的大手笔,希望借此特殊事态,验证一下设备效果,想来教宗不会介意。”

    “验证?”玉川瑛介皱起眉头。

    “百集”是天照教团教宗的名号,听上去很是古怪不过他儿子,也就是教团“真神”的名号更古怪,叫什么“千聚”。当然,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敢这么称呼了。

    玉川瑛介才不会跟着白心妍的节奏瞎称呼,依旧用敬语:“猊下向来宽宏,心妍小姐若是预先沟通告知……”

    “现在也不迟。”

    话音方落,两人视线对接,大眼瞪小眼。

    接下来,这片区域就静默了十几秒钟,两人都在等待着什么,而空气中并没有传递来新的信息。

    这算是通过了吧?

    玉川瑛介并非是睁眼发呆,而是通过特殊渠道,向那位教宗猊下做了告知,如今显然是默认了。

    也对,都说天照教团是三大教团中,与天启实验室关系最紧密的那个,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啊。

    玉川家和王钰在天照净土拼人脉、拼关系,真未必是对手。

    玉川瑛介微调心态,就事论事:“这套设备,目标是商用,还是更核心的方向?”

    “商用向,董事会希望能够借着近期热潮,让它成为一个爆款,一个未来不可或缺的基础设备。为项目微利运营的目标贡献点儿力量。”

    “微利运营?”玉川瑛介微微摇头,“恕我直言,我们每年为天启实验室砸下几十上百亿的资金,并不是想让这些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们更希望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至少是更清晰的线索……”

    “理解,你们希望用资本的温床,孵化出超凡力量的孽种。但也恕我直言,这种悖逆宇宙基本规则伦理的做法,很难直接取得成效。也许它更应该像自然生命那样,用无数个异化进化的子子孙孙,筛选出最合适的结果。”

    “可我在投资的时候,拿到的入股书上面,描述的是一个很直接的逆向还原过程……”

    “资本讲故事的手段,你应该很熟悉才对。”

    “……”

    “好了,玉川先生,我并不是天启实验室的代表,也无意为李维先生解释什么。更详实的情况,你作为股东可以直接向董事会提出要求。至于现在,作为一个英俊绅士,你应该帮助面前的女士,把这套精密设备安排好,或许到最后,会有一个香吻作奖励。”

    “敬谢不敏!”

    玉川瑛介不介意和王钰分享女人,但绝不是分享危险。

    他很快放低了姿态,卷起袖子帮助白心妍把手提箱中的设备仪器与投影仪实现对接。

    大约半分钟后,投影区域重新亮了起来。

    第一秒,玉川瑛介以为看到了某种屏保。

    那是一蓬蓬气泡、水珠翻滚上升的景象,非常逼真,但还是能看出,属于动画效果。

    下面该进入正题了吧?

    投影画面的演变,多少出乎玉川瑛介的预料。

    仍然是那个动画效果,不可计数的水泡、气泡、液滴……总之就是类似外形的东西,层层叠叠,碰撞扭曲,很快就扩散到整个投影区域,相应的视角也在拉伸、扩大,细部变得模糊,整体上则显得越发的壮观且混乱。

    闭眼一秒钟,再睁开去看,就像是夏日潜水时,进入到光怪陆离的浅海层,五色斑斓,偏偏见不到实质性的结构,也分辨不出“阳光”是从哪里投射下来。

    “这是什么?”

    “目前世界上、确切的说是里世界最为流行的风潮。实验室对它的暂命名是:精神海洋拟态图景。”

    “咦?”

    “大意就是通过大规模运算,利用特定模块,模拟实现一片区域内精神层面的概略图景……虽然精确性不高,反应比较滞后,基本不可能用于实战,但如果流行开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数据采样收集,理论上它的真实性将越来越高,至少在相对低级的精神海洋中会是这样。”

    玉川瑛介好不容易消化掉白心妍话中的核心概念,眉毛都要拧成一团:“你所说的风潮,是指罗南的那个……”

    “没错,囚笼理论。”

    “那么模块?”

    “当然借用了‘囚笼’的概念,但为了便于运算,还是简化成了气泡或液滴的形态。”

    “这是‘借鉴’?”

    “殊途同归罢了,正如‘囚笼’与‘构形’的密切关系。当然,也有人在考虑,是不是要请罗南为这个产品代言。”

    “……有说明书吗?”

    趁着白心妍调试设备,玉川瑛介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粗略地将这什么“拟态图发生器”的电子说明书通读一遍。

    越是深入了解,越觉得这玩意儿高明得超乎他想象:“心妍小姐,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这套仪器,就是一个对现实精神领域的全景探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设备!”

    “还不至于,它只是根据特定模块和模式,进行的动画模拟。探测精度、广度和深度都有很大限制,甚至可能与现实南辕北辙。”

    “不不不,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只要‘囚笼理论’能够站稳脚跟!”

    玉川瑛介对天启实验室的技术积累,又有一个新的认识。由于时间短暂,了解尚浅,他仍未能估算出类似设备大量流出后,会对当今世界,尤其是里世界造成怎样的冲击,可他已经察觉到里面的敏感因素:

    “猊下……真的同意使用这套设备?”

    “百集教宗的气量,毋庸置疑。”白心妍眼都不眨一下,“再说,这套仪器感应范围有限,不计外设的话,大约只有十几平公里,观察一隅,看看热闹,有什么不可以?”

    “这样啊!”

    玉川瑛介摆出了释然的样子,心里却在琢磨:对于能力者,特别是精神侧、教团圈子来说,此类手段已近于抵近窥探了,尤其还是过往最为混乱隐秘的精神领域……对于任何一位有超凡力量常识和基础的人而言,精神领域都有着独特的魔力和吸引力。

    回头就秘密添置同类设备,争取覆盖阪城!

    此时,经过白心妍的调试,模拟图景初期的绚烂“海洋”,色彩几乎已经完全褪去,如今大部分都变成很不起眼的灰白色,只有不定时间、不定区域,偶然跳闪出几个小小的彩斑,如同古老的纯平显示器上,击偏的电子束造成的后果。

    对此,白心妍解释,这是将重复出现的精神波段和对应变化,作为“背景辐射”,超出相关阈值的,才会重点关注,也是目前外设不足、运算能力受限的权宜之计。

    距离天照教团的行动时间越来越近,玉川瑛介闭上嘴,紧盯着投影区域,眼睛眨都不眨。此时,白心妍还很体贴地在背景辐射后,放置了虚化的卫星图像,实现了动画图景和现实地图的简单对应:

    “按照罗教授的理论,精神海洋与物质世界并不具备空间意义上的严格对应关系,但只要存在物质基础,受空间限定,拟真信号总还有基本方位可言……不要太认真就好。”

    说话间,她手动操控感应器旋钮,调校感应方位,顺口解释:“传感器限,限定方位会有效增强感应精度,目前我们仍然是在丰富背景辐射的架构,毕竟百集教宗还没有真正动手。北山湖周边畸变种群一向丰富,先期的采样和辨识必不可少。”

    玉川瑛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北山湖南岸的话,畸变种群基本上已经扫除干净,唯一比较成气候的,大约就是那棵香樟树……”

    “哦,知道的。佐嘉卫门先生是吗?”

    白心妍又做了一番精细化操作,大约十秒钟后,暗沉的“海洋”中,一团明显有别于整体背景的彩色区域呈现出来。

    这片区域看上去像一个孩子精心吹制的肥皂泡,在荡漾的气流中扭曲变形,折射着七色光线,随时可能破灭,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保持住整体结构。

    多看一段时间,就觉得这个巨大气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韧性,和旁边那些灰暗的随时破灭的小小泡沫,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这就是畸变种在精神海洋中的构形……如果是真实存在,倒很亮眼呢!”

    白心妍轻赞一声,随即摇了摇头:“可惜了,目前的设备还不足以对内部结构进行分析,像这种明显具备一定智慧和既定精神维度结构的**,是很珍贵的研究素材。”

    “确实可惜。”

    玉川瑛介心中更清楚,这个已经成精的佐嘉卫门先生,正是本次天照教团将要熬煮的鲜汤中,预先选定的食材。

    错过今晚,就再没有机会去研究它了。

    还好,这个时代别的不说,畸变种还是管够的!

    玉川瑛介还注意到,在拟态图景呈现出来后,整个投影区域就在不断刷新。在没有聚焦佐嘉卫门之前,整个精神海洋图景是暗色调的,刷新带来的改变并不是太明显。可如今,有了相对清晰的目标,每一次刷新时都有比较明显的变化断层,看上去就像是经过拙劣的剪辑师之手,使人感官上很不舒适。

    玉川瑛介有轻度强迫症,见状便又皱起眉头:

    果然还只是个半成品。

    现如今,他唯有强迫自己适应类似的瑕疵,除了眼睛一眨不眨,也悄悄开启了摄录功能,将整个拟态图景的显示过程都记录下来,作为事后研究分析的素材。

    相较于佐嘉卫门,玉川瑛介更感兴趣的,还是天照教团那边:作为今夜当之无愧的主角,教宗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呢?在精神海洋图景中,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出来?

    锁定佐嘉卫门后第三十轮刷新过去,玉川瑛介终于看到,拟态图景中,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是纵横交错的沉暗色带,如同蛛网,或者是玻璃受撞后裂纹,呈现并蔓延开来。

    它们大部分非常纤细,只是色泽更暗,对比之下,原来比较晦暗的背景,就变成了比较亮的灰白色。

    这些极暗纹路仿佛一道道深沟裂隙,看上去随时可能让投影区域支离破碎。

    “很像大树根系没错。”

    “咦?”

    白心妍的形象思维,和玉川瑛介差别不小。不过受她点醒,玉川瑛介随后就想到天照教团名震天下的一个概念:

    “你是说……扶桑神树?”

    白心妍看过来,微微撇唇,摇头:“你没有听过‘工具’和‘植物’构形辨析理论?”

    玉川瑛介眨眨眼,他这类精英在行动前,向来都要把功课做足,其结果就是:即便非专业的东西,谈起来总有些印象:

    “又是罗南的。”

    “没错,罗教授的又一番高论。在他看来,教团在渊区的固化构形,如同参天巨树,更重要是根系繁杂,从渊区下探到囚笼密集的精神海洋,抽吸养份……这算是一次验证吧!”

    玉川瑛介嘴巴紧闭,涉及到教团根基根本,装聋作哑是最起码的修养,然而他心里还是长了草:

    “扶桑神树”的名头倒挺应景,可对应的“养份”又是什么?

    又是几轮刷新,在明显跳跃的图景流程之后,那对应佐嘉卫门,如今明显有些萎缩的彩光气泡,让玉川瑛介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这位,还有那些又长出一茬的韭菜……

    “嗯,这个长条纹是什么?”

    玉川瑛介有了新发现。

    拟态图景中,正有一条纵贯整个投影区域的微亮线条,从斜上方,大约就是北山湖深处的方位切过来,大约移动了1/10个屏幕的距离,骤然消失。几秒钟后,数轮刷新过去,那条显眼的光带又变换了一个角度,在南岸边缘区域出现,同时还在扭曲变形,割裂了整个图景成像效果。

    “……”

    “心妍小姐?”

    白心妍没有回应,只是调试设备,那眼神则是前所未有地专注。几番操作后,亮色条纹再次从投影区域中消失了,仿佛只是一个意外。

    “是不是设备的bug……哎?”

    亮色条纹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持续时间要比前两次长得多,在投影区域闪烁切割,横行无忌。

    “显示错误,还是特殊的精神领域现象?”

    “是干扰。”

    “哪方面的?”

    白心妍正要开口,忽又怔住,玉川瑛介差不多是同样的反应。因为就在此刻,他们二人从不同的渠道,接收了同样的信息:

    “今夜行动中止。”

    此刻拟态图景又进行了一轮刷新,精神海洋中,那些极暗“根系”分明在快速消褪,几轮刷新过后,就再无踪迹。

    “猊下……”玉川瑛介下意识呼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再看投影区域,那亮色条纹再度消失不见。

    玉川瑛介又看向白心妍,后者还保持半出神的状态,分明是在接收其他渠道的消息。他心中有些焦躁,却必须忍住。

    片刻后,白心妍又一次勾起唇角:“真是糟糕的体验呢!”

    “哪个?”

    “煮汤的时候,发现别人在你汤锅里搅拌,大概就是这个滋味吧。”

    玉川瑛介猜也能猜到,关键是下面的情报:“是谁?”

    “目前,大概只看见汤汁打旋,却找不到搅拌的勺子……这可是魔术般的技巧!也许是过境偶遇,也许是个恶作剧,也许是专门针对,但不管怎样,这是属于超凡种级别的问题,以百集教宗的谨慎,没有破解清楚,恐怕很难再有新的行动。

    “毕竟,这边也有不能暴露的秘密吧。”

第五百章 信号波(下)

    “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

    “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

    “就不告诉你,嘿嘿,就不告诉你……”

    古老的儿歌在云气中摆荡,荒腔走板,肆无忌惮,还带着点儿变声期的沙哑艰涩,偏偏远远传开后,余音都化做闷沉的雷声,往复叠加,嗡然鸣动,空旷的云端,竟然有了唱k时的混响效果。

    高唱儿歌的罗南,还在云气间纵跃上下,连翻筋斗,直有大闹天宫之势。直到折腾得累了,才摊开四肢,自在浮游于云气深处。

    此时,头顶日轮也将躁动的威压,以光和热的形式投送过来。

    罗南半闭眼睛,感受脸上的微暖,心思稍静,便觉得自家行径荒唐,更觉得可笑,他真的大笑出声,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再以“啊啊啊”的呼啸作结。

    直至吼掉肺部最后一点儿空气,以至于身子蜷缩,脸部涨红,眼角都淌出了泪,他才消停,重新回到四肢摊开的状态,大口喘息。

    罗南再不用顾忌什么,能够阻挡他的人已经死透了,云端世界终于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这里本就该是他的,因为这是他的母亲、父亲发现的神奇世界!

    罗南坚持这个逻辑,正因为如此,以前有宫启在,他心里便压一块石头,在这边还要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如今宫启死透了,憋闷的心脏轰地膨胀,卷起了千般情绪,且再也没有约束的理由。

    可是,这里太冷清了,他没接收到任何回应。

    以后也会这样吗?

    追踪着父母的线索,踏入一个又一个领域,自以为能够触碰更多来自他们的气息,可当闯过重重难关,连本人都被自家快速的进步升级感动的时候,理性映照出身畔现实:

    终究只是一团团云气和空无罢了。

    罗南的眼皮又垂落了一截,可就算这样,半阖的睫毛间隙,仍有红彤彤光芒压入,刺激性的色调,就好像是闷在新炭下的暗火,在细密的噼剥声中,悄然吞噬刚添上的燃料。

    他的心,不清净。

    即便是刚刚脱离紧张工作,又在这无边无际的云端世界,来了一场大发泄,可他心里头的火焰,还在烧着。

    眼帘重又张开,罗南瞳孔缩小,盯住那一轮在云层和特殊虚空环境中,微显扭曲的大日圆轮:说起来,刚刚积压、释放却又重新燃起的情绪,和头顶这玩意儿也有密切的关系。

    直视太久,固然不伤眼睛,却是烧心呢!

    罗南不得清净,思维却能保持冷静,很快就有了决断:

    唔,既然状态不好,那就暂时歇会儿吧。说起来,从执行击杀宫启的计划开始,他有多少时间没合眼了?

    七十个小时?八十个小时?

    睡吧,睡吧,也许会有个不愿醒来的好梦呢!

    念头闪过两回,罗南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沉睡中,罗南的身子失去了意识控制,自然下沉,可才沉降数米,又好像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在呼啸的罡风中扬起,偏又不是那种轻飘飘的样子,而是多重力量作用,来来去去,摆摆荡荡,构成一种动态的基本平衡。

    时间慢慢流逝,云端世界却没有日夜的分别,深空日轮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只有云气湍流,变幻出万般形状,久而久之,便显单调。

    云端世界的环境,似乎要永远这么单调下去,可其间总还是一些变数的。

    隔了一段时间,便在罗南安睡的区域附近,忽有红影飞纵过来,那是一头烂嘴猿,不计算外来者,这是云端世界唯一可见的活物种类。

    高逾七米的巨大身躯,由鳞片和肌肉层层包裹,仿佛被挖空了脑浆的凹陷头颅上,深红瞳孔转动,隔着数千米距离,仍迅速锁定云气深处正飘动起伏的目标。

    猎物确认。

    稀烂的口鼻区域,口涎流淌,来自于猎物身上的多重信号刺激,让这头烂嘴猿食欲高涨。在**驱使下,烂嘴猿只在远方高位略一停顿,便轰然加速,对着罗南所在位置俯冲下来。

    数千米距离,转眼压缩了九成以上。

    罗南仍闭着眼,气息悠长均匀,处在酣睡状态,似乎对外界的危机变故全然不知。

    也在这时,周边云气微微扰动,光线折射,仿佛有气泡迸裂,瑞雯纤细的身影便从中出来,由虚转实,挡在罗南与烂嘴猿之间,。

    单从视觉效果上说,瑞雯与烂嘴猿体型差别巨大,不过,她从内到外都平静沉寂,任由高空罡风吹动及膝的校服裙摆,只以眼神锁定侵袭而来的凶物。

    周边云气虚空,骤然暗淡。

    瑞雯眼波微动,她还没有实质性动作。

    变化发生光感色泽层面,有点儿像云层遮挡住了太阳,覆下一层阴影。不过确切点形容,更像是灰暗的颜色渗入进去,混淆了原色,变乱了根基。

    这一轮变化也是有限定的,瑞雯和罗南所在的位置,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相较于变化的虚空环境显得分外鲜亮。扑面而来的烂嘴猿,狰狞身躯却似乎是被灰暗色彩整个地浸泡了一遍,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够幸免。

    之所以有这份感触,是因为从瑞雯的角度去看,那头烂嘴猿的身躯正变得透明,还在扭曲大,而且扭曲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一刻,除奔流云气外就是空荡荡的云端,仿佛嵌入了一个无形而又恐怖的漩涡,里面存在着巨大的撕扯力量,又存在可以抹去真实的魔力。

    此前一切正常的时候,烂嘴猿与瑞雯二人的物理距离最多也就是三四十米左右,以它的速度,眨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撞上来。然而等到虚空生变,这三四十米的距离就变成了无可逾越的天堑,可以隔绝任何抢渡者,乃至将它们吞噬干净。

    烂嘴猿口中发出嘶叫,音波在扭曲的虚空中变形,断断续续,时而尖锐刺耳,时而闷沉暗哑,有是似乎趋近到眼前,有时又远在天外。

    对于近期都在学习声乐知识的瑞雯而言,她能够想象造成这系列变化的复杂物理环境。偏偏这一切又都是在空荡的云端发生……

    只能说,她身后的那一位,让周围的世界变得不正常了。

    瑞雯很难得地做了回常识比对,不过思绪很快就烟消云散。

    因为此时,罗南长长吁出一口气,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本人的呼吸,似乎也受到周围不正常世界的影响,闷沉如雷,那头已经扭曲得不成模样的烂嘴猿,就在这“雷声”中砰然分解,化成一团蒸腾的灰白色浊烟,被高空云气一卷,就消散无踪。

    “瑞雯……逃课了?”

    “放学了。”

    “是吗?云中无日月呀!”

    头顶“日轮”,罗南含含糊糊地说着毫无诚意的话,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身体仿佛身处在无重力环境中,凌空打了个滚,有些笨拙地换成半坐半站的姿势。

    恰好这时高空又一阵狂风袭来,奔流的云气与少女百褶短裙一并起伏跌宕,在周边的灰色背景中,恰到好处地映现一截雪白肌体,即使只用眼睛也能够感受到那份细腻的质感。

    “咝……角度问题!”

    “嗯?”

    在瑞雯清冷明透的眼眸注视下,罗南身上竟然出了层细细的冷汗,下意识咧嘴露出了笑容:“我是说目前多重时空和我之间的耦合还不是太圆融,就好像齿轮走偏了,需要不断调整……刚才没有吓到吧?”

    这话说完,再和瑞雯对视,罗南就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小姑娘心里有恐惧这种概念吗?

    “好吧,我是说谢谢帮忙。不过你现在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不要分太多心思在我这里,万一在学校里也是突然跳闪不见,很多人怕不是要头疼得炸掉!”

    瑞雯低头,静静的,乖乖的,让罗南更加不好意思,睡觉前那份孤寂又烧心的感受倒是不知不觉给冲得淡了。他下意识伸手,摸瑞雯的脑袋,在此过程中却听到身上的肌肉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怎么都不得劲。

    罗南已经见怪不怪。

    “看吧,每次找到平衡之后,稍微有一点外力刺激,都要打散重来。

    “神轮方面基本上是没有问题的,唯有身轮,涉及到基础物性限制,想要一劳永逸调整到位,根本不可能。

    “还有,耦合的时空环境,就和盖了好几层厚被子似的,特别是雾气迷宫,根本就没有被套啊,棉絮绒毛乱飞的那种,每次抖动,都特别难收拾。”

    罗南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主要是说他击杀宫启前后,通过自家大坐标系,整合雾气迷宫乃至于地球时空的规则法度,包括血魂寺场域之类的“小插件”,建构成的“罗氏领域”。

    至于之前那头倒霉的烂嘴猿,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

    “目前这套领域建构,消化宫启‘赌资’是没问题了,最重要是要不断自我调节,处理膨胀整合过程中各种磕磕绊绊。

    “话又说回来,形神失衡是老毛病了,这种核心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走动路就行,眼下更重要的是‘探索和发现’。

    “来来来,咱们到里面说……哼哼,现在我都用不到你帮忙了。”

    说话间,二人身前的灰暗虚空,便消融凹陷,呈现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同时进入的门户间隙。

    “喏,我这个‘罗氏夹心领域’,基本上已经能够完美履行中转站职能了。”

    凭借自身架构与各处时空环境的交互干涉影响,罗南不用瑞雯帮忙,也轻松打开了通向雾气迷宫的通道。

    “地球那边也没问题哦,就是事后规拢调节麻烦一些……也亏得‘云端世界’性质特殊,规则不够严密。”

    瑞雯不说话,任罗南揽住她的肩膀,踏入门户。再次见到雾气迷宫,已经不再是“沙尘”肆虐的景象,至少眼前区域如此。

    扑面而来的是晨雾般的烟岚,承袭了“罗氏夹心领域”的灰白色调,而且还要更加浓厚。前方隐隐绰绰显现出一束扭曲的暗影,乍看上去有如手舞足蹈的鬼怪一般狰狞可怖。

    “啧,又脏掉了。”

    罗南说着吹了一口气,便有狂风扫荡,弥漫的烟岚一个呼吸的功夫就已散尽。

    对此,罗南解释:“每次微调之后,这里就是一地鸡毛。没办法,迷宫里碎片规则四处渗透,再加上我的‘夹心领域’里,能够大规模调整的,也只有这儿了。就像轴承,不,简直就是润滑油,根本没有稳定形态可言,哪儿不得劲儿,就往哪儿倒一壶……现配的。”

    瑞雯浅浅而笑,大略能感受到罗南刻意调动起来的幽默。她并未开口,只去看雾气散尽之后,中央区域中呈现出来的巨大物体。

    那边的造型轮廓,分明就是一棵大树模样,而且是枯死的那种。

    枯树?

    瑞雯对这个太熟悉了,每天去北岸齿轮,遥看对面湖水沙洲,就有这样一棵枯树,孤零零立于湖水之上,偏又深藏着罗南父母的秘密。

    “复原的不错吧?”罗南领着瑞雯,向枯树走过去。

    在大厅里迈步的时候,瑞雯有些小心翼翼。

    因为对她来说,这片特殊空间里的细节太多了。每分每毫的移动,都似乎碰触到了纤细密织的蛛丝,偏偏又看不到确切的实物,感觉怪怪的。

    不过,她也能察觉到,这里要比早先时候更具有真实感。

    所谓“大厅”,原本是为宫启预设的陷阱,是由雾气迷宫中碎片垒砌而成。如果说那个时候,这边还只是圈起的一块地,现在至少建了个毛坯房。

    目前来说,罗南对这个毛坯房还是比较满意的:“这里就相当于一个多功能厅,可以做会客室、活动场、实验室……嗯,目前还达不到支持仪器运转的要求。当然最简单的还是做战场,可我已经有些舍不得了。”

    是因为树洞吧。

    瑞雯的视线集中到前方枯树造型的奇特造物之上。

    近距离来看,目前这玩意儿与真实的对象相比,还有些差别,算不上栩栩如生。可这边所有的一切,都是用破碎的构形碎片,逐个拼合而成,比马赛克、积木之流可要复杂千万倍,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大工程,而这一切都是短短几十个小时内搭建起来的。

    罗南在这个领域,又从容、高明了很多。

    “来,进去看看,功能才是重点。”

    罗南带着明显炫耀的心思,在“枯树外皮”上敲了敲,就像进入雾气迷宫时那样,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行的门户开启,静候他们入内。

    在本地时空,瑞雯进树洞也有好几次了。但那都是从齿轮建筑的湖底通道进去,直接穿“树干”还是挺新鲜的,这也提醒她,这边和真实的枯树确实很不一样。

    刚做出的判断,在进入第一层区间后就有些模糊。

    第一层是休息室的布置。昏暗光线下,狭小又精致的布局几乎是完美地复现在眼前,有那么一秒钟,瑞雯几乎以为罗南带着他重新穿越了时空壁障,回归到枯树沙洲的树洞里去。

    “这些都只是摆设,真正完成的话,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罗南伸手碰了一下树洞的内壁,竟然泛起了阵阵波纹,“当前功能建设主要集中在上层,来来来,哥哥带你看个新鲜的。”

    瑞雯跟着罗南往上走,刚迈了几级台阶,还没有真正进入第二层,五感六识的感应突然发生变化。

    瑞雯眨了眨眼,仿佛一不小心坠入了一片星空。周边幽暗而深沉,百千颗冷光星辰寥落排布,空间距离感变得有些模糊,还是下意识又踩了一层阶梯,才找回了真实的感应。

    定下心神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陷入星空的感觉,只觉得是一种类似于虚拟实境的感官效果。

    她的视线很快聚焦,锁定这片“星空”中央最为显眼的区域。

    那里光芒最为明亮,却又比较内敛,有光区有暗斑,有着相对平滑的轮廓,还有一点稍稍泛开的光晕,乍看去就像是经过后期处理的天文图景,代表着一个遥远而又巨大的星系。

    “过来,仔细看。”罗南招呼瑞雯上前。

    近前看的时候,角度不同,给人的感觉又有变化,变成一个比手掌心还要小一圈儿的半透明状实体,有着明显的质感。

    “这里就是核心工作区了,至于这个小东西,是我最新的作品,目前我把它叫做:

    “透镜。”

    瑞雯又向前趋近了些,对所谓的“透镜”颇感兴趣,嗯,罗南特别重视的事情,她当然要好好注意。

    细细观察的话,这个小玩意儿还真有点儿“透镜”的意思,至少和物理课上,老师带来的那类教具,是比较相似的……除了透明度以外。

    那么,是凹透镜还是凸透镜呢?

    罗南并没有急着为瑞雯解释“透镜”的妙处,而伸手划过周边的幽暗区域,指尖似乎都拨动了那些模糊距离感知的星辰光点,笑容在脸上绽开,越发地灿烂:

    “瑞雯,你知道嘛,这个才是‘树洞’的真面目,是我根据爸妈的设计,比着葫芦画瓢建起来的。爷爷在荒野的实验室,走廊尽头的‘树洞’载具,只能算是它的雏形,要比这个版本落后很多,毕竟这是那个……是我那位老爹从荒野回归后,又潜心研究多年的成果。

    “哎,这件事儿,我以前提过没有?”

    瑞雯微微摇头。

    “啊啊,一定是前几天太忙了,忘了对你讲,我给你说啊,这里还有杰瑞的戏份儿,超级复杂……”

    罗南开始了唠叨模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正如他所说,事件本身就很复杂,经历时间漫长,空间跳转频繁,有些还是猜测,表述起来,逻辑什么的比较混乱,听起来很是辛苦,

    但瑞雯只要清楚,罗南的心情要比刚才更好,情绪更加正面,这就足够了。

    “所以呢,我那个老爹,做了这么个安排,搞得太复杂,我到现在还没太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不过怎么说也算是幸运吧,枯树沙洲、格式论、构形知识还有杰瑞这么个资料库……一切一切的条件合在一起,真的拼接出了结果,最后还是传到了我手里,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瑞雯迎着罗南投射过来的视线,轻巧地“嗯”了一声,她觉得这应该是罗南最希望听到的回答。

    罗南果然又露出了笑容,伸手揉了揉瑞雯的脑袋,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里面的情况以后再调查理顺,咱们先看最实际的。他留下来的资料非常实用,也非常关键。

    “那个什么‘百年序列’题库,我之前说过了对吧,好东西啊!而且是‘通识教育’这个基础层次,瑞雯你也要学习,比现在学校里教得高端太多了。

    “我现在坚信,地球之外的遥远星空中,一定存在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体系,它已经和我们建立了交集,未来进一步互流互通的可能性就会持续增大。若真有那么一天,现在提前学习了解它的信息,就能够快人一步,占据先机!”

    罗南拿出了家长说教的架势,瑞雯也乖乖点头,配合得非常好。

    “这里面的内容应该非常庞杂,涉及到社会建构的方方面面,可是又有莫名其妙的‘封印’,很不痛快。还好,它现在似乎在逐步解锁。

    “之前我做题的时候,只有构形理论的内容,可这两天又悄悄解锁了造物方面的知识,我也看了一些,超有用处。至于为什么解锁,我怀疑和这个有直接关系……”

    罗南指向工作区中央的“透镜”,又对瑞雯眨眨眼:“怎么样,要不要先试试?”

    “嗯?”

    “这玩意儿只是一个半成品,不过非常有趣。具体的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你可以过来试一试,很有意思,真的!”

    此时的罗南,看上去就是一个迫不及待向朋友推荐最心爱游戏和玩具的小孩子,恨不能把“透镜”吹得天花乱坠。很多话瑞雯还是不太理解,却绝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瑞雯上身再向前倾,拉近和“透镜”的距离,认真观察。不过到底下手如何操作,仍然是一头雾水,就侧过脑袋,向罗南投以征询的目光。

    罗南就笑:“等我教你,其实很简单的,你的感应能力这么好,只要集中注意力……这小东西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信息,是比较难理解没错,不过我可以随时讲解。”

    瑞雯犹豫了几秒钟,主要是从罗南言辞中提取出真正的指示精神。

    她认真盯住眼前的“透镜”,看半透明的表层之下,流转不停的光芒,以及若隐若现的纹路和暗斑。这些都在动态地变化中,暂时看不出什么规律。

    罗南赶忙纠正:“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肉身的直感,哦,也不能完全脱离这个,要用精神感应的‘通感’。我的想法是,这些搜集的信息能够让普通人理解、分类并利用,毕竟工作量太大,要是能转换成机器识别的编码就更好了……”

    乱七八糟的说法,也亏得瑞雯最后理解了。

    她仍然一言不发,眼睛也盯着透镜,但穿刺过去的已经不是视线,而是她感知万物的灵魂力量。

    当这份力量与“透镜”接触的刹那,瑞雯几乎是本能地运用起“形神浑化”的技巧,寻找到了眼前奇妙造物的特殊波动频率,和它形成了充分的干涉。

    瞬息之间,从“透镜”中映射出来的光波暗影,就转译成为细节无比丰富、数量也无比庞大的信息洪流,而且还在以爆炸性的势头增长。

    即便以瑞雯的特殊状态,也下意识皱起眉头。

    “小心,小心!”

    罗南也给吓了一跳,他没料到瑞雯的灵魂力量干涉如此高效直接,与“透镜”的契合感也是一等一的好,生怕小姑娘被信息洪流伤到,忙不迭地在旁边调节信息流量

    即便是这种时候,瑞雯还向罗南扭头笑了下,才真正收拢精神,辨析信息洪流中的核心意象。

    罗南紧张地盯着,过了十来秒钟,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怎样,有没有能够描述出来的东西?”

    “……冲突、撞击。”

    “很好!”罗南拍了下巴掌:“就是这个,还有吗?”

    “非常密集,就好像在下雨、刮风,水珠都撞在一起。”

    “对对对,继续,继续!”

    “应该有两个方向,两种力量,它们搅在一起,激烈冲突。不断向往抛射东西,但也在吸收……”

    罗南忽然不说话了,也在此时瑞雯看到,正与她灵魂力量充分干涉的“透镜”,其原有的结构形态,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原来相对清晰的轮廓边界虚化了,整体上有明显的颗粒化倾向,像是加了一层磨砂效果,乍看去更像是一团闪烁着光芒的星云。

    而且这团星云的结构变得不稳定,乃于躁动,内部似乎存在着连续的爆炸冲突,以至于无规律地摇摆,没有一个清晰的自转方向。

    是的,“透镜”在变化,且是与瑞雯感知的情况发生了对应性的改变,几乎完美重现了她所描述的景象。

    “不要受影响,继续!”罗南下命令。

    瑞雯微怔,随即闭上眼睛,不受“透镜”变化的影响,纯以灵魂力量去感应,还原信息洪流内蕴的意象。很快,她又捕捉到了一个关键:

    “两种力量在正中央,主导一切。它们也在合流,除了碰撞以外还有种共鸣的搏动……”

    瑞雯想起了此前不久生物课上的观察实验,找了一个现成例子:“就好像是怀胎的兔子,胎心跳动。”

    罗南赞叹出声:“完美!”

    其实瑞雯还有一些看法,不过要找到对应的词汇来描述,对她来说比较困难,便停了口,重新睁开眼睛。

    此时的“透镜”已经完全不是透镜的样子了,彻底变成了星云状,中央收缩,又最为明亮,外围则是尘雾状,似乎还想拉出几条旋臂,却因为不稳定的状态而作罢。

    “知道它对应的是什么吗?”

    “雾气迷宫。”瑞雯已经明白过来。

    “是的,它就是雾气迷宫的映像。当然,是由我们的感知描绘的……依据的是来自于雾气迷宫每个角落的信号波。

    “它们由‘树洞’采集、放大,聚合在‘透镜’里,再由我们去分析、归类并重现。”

    罗南面向瑞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好用的工具对不对?”

    瑞雯点头。

    罗南打了个响指,就在“透镜星云”的一侧,映现出一套双螺旋图形的投影:“喏,这就是工具的设计图。我老爹留下来的关键资料。”

    说着,罗南适时放大投影,这下就可以看到,类似于dna双螺旋的结构上,连接两条长链的节点,绝不是什么actg之类的碱基对,而是放大了来看也复杂精密到让人眼蹦的复杂三维图形。

    同样,也是两两成对,彼此勾连,展现出极其直接的对应性。

    “这两个链条,一个是工具图集合,一个是测绘图集合,每一版工具,都应一版测绘结果;每一次彼此链接,都代表一组测绘实验。

    “我看了一下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75年,最后停留在90年6月。15年时间,更迭了几百个版本,共有两千多组实验……这是什么?”

    瑞雯沉默,罗南则自问自答:

    “宝藏!

    “认知的宝藏。”

    “我们可以根据实验结果做修正,看一看我们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罗南重重挥手,中央区域,看上去还算规则的“透镜星云”结构瞬间扭曲了,像是撞上了一层壁障。事实上,确实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弧光抵在了“透镜”边缘,而且还有凹陷的痕迹,构成了一个直观的撞击现场。

    “我们无法去描述时空的真实架构,只能降维处理。不过我想,它已经比较接近事实了……雾气迷宫,还有地球所在的本地时空,关系大概是这样的。

    “一次时空级的亲密接触。

    “破碎的雾气迷宫,与地球时空充分干涉,哦,还有干涉、摩擦的锋面……”

    罗南说话的时候,“透镜星云”最外围亮起一层薄薄的光圈:

    “云端世界。”

第五百零一章 单片镜

    或许是环境事所所主官鞠躬谢罪的角度比较到位,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5月6日中午,突如其来的急雨倾盆而下,迅速洗去了昨天晚上音乐节烟火制造的大气尘埃。

    可与之相对应的,阪城游轮码头这边,翡翠之光号的仪式不得不在狼狈中收场。船上船下,彼此挥手的体面先生和女士们,迅速消失在一朵朵绽开的伞花之下。

    低沉笛声长鸣,翡翠之光驶出了游轮码头。

    殷乐站在欢送人群中,以意念控制视网膜上的资料投影,那是一份翡翠之光号上的乘客名单。从名单上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果非要吹毛求疵的话,大概就是刚刚驶离的豪华游轮上,并没有太多重量级人物。

    事实上,目前船上这些人里面,真的没几个能够有资格参与到十天后那场高规格的公海拍卖会。

    真正的大人物,永远不会跟着别人的规矩走。

    就好比她伺候的那位爷。

    可是,正是这样的人物,才真正主导了事态的进程。

    仪式匆匆结束,急雨形成的混乱场面下,人们终于可以释放各自的真实情绪。殷乐就听到了许多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她看来,这不只是因为刚刚离岸的游轮,还包括远在大家视线之外的因素。

    此时,手环震动,有消息显示:

    “nh5753号航班已到港。”

    殷乐也长吁一口气,不自觉融入到周边的大环境中。

    随着这趟阪城到夏城的直达航班平安落地,在阪城经历了匆忙五天行程的莫雅安然回归。

    至此,殷乐前来阪城的两大任务寻找蛇语,保卫莫雅,都算是顺利完成。殷乐给自家工作做了个小结:

    没起什么关键作用,辅助位站得还算稳当。

    若再加上翡翠之光号,风雨如晦的阪城总应该消停片刻了吧?

    ……那也未必。

    这两天,阪城微妙又紧张的氛围,就连殷乐这个“外人”也有所查觉。而且相较于单纯的感知,市场层面上的某些变化,或许更具有说服力。

    手环连续震动,一条短信息,一个即时通讯几乎不分先后地接入。殷乐先仔细阅读了短信内容,才接通来电:

    “奥平先生,你好。”

    对面的声音冷淡而疏离:“殷女士,与贵方的交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目前游艇已经驶入了尾堀川河道,预计一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北山湖。”

    “是的,奥平先生,我方已经确认无误。”

    殷乐稍稍偏离人流的方向,抵近观景平台边缘。这里属于游轮码头的高位,她能够看到,与刚刚出海的翡翠之光号相背的方向,正有一艘小巧而精致的私人游艇,沿着战后开挖的人工疏洪河道,逆流而上。

    那艘游艇的外型,与进坞大修的“射线号”有着一脉相承的设计风格。它们也确实属于同一厂商、同一条生产线,算是姐妹艇的关系。

    有这样一艘游艇,可以让罗南先生无障碍地适应居住环境即便他对此可能并不在意。

    能够迅速找到替代品,并以超乎预期的低价顺利购置下来,多半也是托了阪城这两天诡谲氛围之福。

    奥平先生作为船主代理人,对这笔蚀本生意也是耿耿于怀,完全没有客套的心情:“希望贵方按照约定,及时准确支付尾款。”

    “好的,奥平先生,我们一定会严格按照您的要求,支付所有相关款项。事实上,又一笔款项已经到账了。”

    “……是的。”奥平先生确认了账户上的变化,语气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一秒钟的间隔过后,他再次开口,“目前正是交易窗口期,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可以持续下去。”

    “当然。”

    通讯很快挂断,但紧接着,又有一个短消息传入,仍是来自于奥平先生。上面是一个世俗社会并不存在的地址坐标,还有时间信息。

    殷乐微笑起来,她的视线也从河道那边转开,落向茫茫的雨幕深处。

    单看这笔游艇交易,它不过就是一次奢侈品的倒换罢了,纯粹的消费行为。可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殷乐也在充分利用交易带来的其他便利。

    比如,情报。

    奥平容三,是阪城本土教派“大泽教团”的重要人物。

    大泽教团三战前就已存在,是很罕见的在“畸变时代”也能焕发生机活力的老资格。几十年的时间里,从简单的民俗信仰团体,变成了可以产出“超凡力量”的神秘教团。在关系错综复杂的阪城地界上,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份势力。

    和这种老派教团打交道,尤其是涉及到大额资金境外流转的事项,往往能够见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在游艇转让过程中,奥平容三背后的大泽教团,确实给出了大幅优惠,降低了转让费用。而里面绝大多数的“优惠”,都是折在了资金的秘密流通渠道里。

    换言之,大泽教团除了要钱以外,还需要利用殷乐这边的资金渠道。

    而且,对方还做出了一些暗示,询问殷乐这一方,是否需要接手一些北山湖畔的不动产。乃至于某些不容易搬运的“特殊材料”。

    这简直就是资产快速变现,重要人物外逃的标准模式。

    在进行交易谈判期间,殷乐也从各个相关渠道,听到了一些微妙的风声,有的些是佐证,有些是反例,需要进一步分析。但不管怎样,有胜于无没有一笔价值可观的交易做抓手,她是打不进这个封闭生态圈的。

    而如今,在阪城的情报信息,已经可以与蒂城、夏城乃至檀城方面互为映鉴,从中发掘出很多敏感信息。

    其中一部分,与“天照教团”直接关联。

    殷乐曾经在罗南支持下,“亲眼目睹”某实验室内外一系列斗智斗勇的过程,当然明白罗南关心什么。

    想来,罗南先生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在码头的工作完成,殷乐转身,融入人群,不多时就进入了港口停车场。刚坐上车子,手环又一次震动,并自动转入了教团内部频道。

    “蒂城这帮打鱼的佣兵,真真的不可信,事到临头,一个个摇摆不定,不,他们从来都是盯在票子上,对血焰意志毫无敬畏之心!”

    “嗯嗯,江老,您说的是。”

    “尤其是那个卡德曼,罪囚的根子,狐鼠的心性,主祭在的时候千好万好,这边刚一闭关,稍微有一点儿空档就是贪婪无度,蒂城这一脉让他摆弄的四面漏风,让各方渗透成了筛子,他在里面上下其手,分明是拿教团的本钱搞那套‘体外循环’,这种人还不早早处置了,等着被他反咬一口吗?”

    殷乐示意司机回程,然后关上后车厢挡板,温声回应:“江老莫动气,别气坏了身子。”

    “我的身子硬的很,就是他真的一口咬下来,也能崩掉他满嘴牙!可现在关键是主心骨,最近主祭对俗务越来越不上心,我知道她对夏城那事儿耿耿于怀,可硬实力这块儿,咱们比不过就是比不过,这也不是一年半载能补齐的……”

    江元真唠唠叨叨快十分钟,才挂断通讯。殷乐摇摇头,用指节刮动眉心,又长叹口气,嘘出的气息却没能舒展眉心纹路:

    相较于阪城这边的顺利进程,蒂城大本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血焰教团刚迁移不久,根基仍浅,周边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刚才的通话,明面上是江元真那位老学究的抱怨,事实上是在传递信息,还有一些针对“可能的窃听”所做的误导。

    江元真口中的“卡德曼”,是教团在蒂城本地势力的代表,目前也许只是蛇鼠,可有这个地头蛇在一日,就要担心引狼入室的变故。

    目前檀城方面主导的全球“大排查”行动,就给了卡德曼之流极好的机会在檀城发布的“可能涉及卑劣谋杀的敏感时段”中,血焰教团在渊区的固化构形“血魂寺”,确实保持着高度活跃状态。

    自然而然地,血焰教团被列入了“待查名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更何况……这边还真未必无辜。

    嗯,阪城这边也是因为“大排查”行动,给了某些人使力的借口。

    感觉上,这几方真的很有默契呢!

    殷乐又叹了口气,身后向后靠。每当面对这类问题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承认,自个儿仍然算不上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甚至只是想一想,就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从最现实处考虑,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层次和问题。这种时候,就分外怀念哈尔德夫人和刚刚依附的年轻老板。

    如果有那二位在,她的工作是什么呢……喂鱼?

    殷乐摇摇头,从贴身的暗袋中,拿出了一枚小摆件儿似的“水晶球”,在掌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摩挲,感受着那无法形容的微妙触感。

    “水晶球”内部,仿佛封着一团烟雾,又似是混浊的液体,呈灰白色。而在其中,正有一个扁平的活物往来游动。

    那是罗南驯服的魔鬼鱼。

    这头在罗南手中具备了恐怖范围杀伤的畸变种,此刻却像是一个纯粹的小玩意儿,看不出任何威胁性。

    能够驾驭至少是临时驾驭这种存在,给了殷乐极大的满足感和安定感。她也是通过这种形式,才能够更真切的感受到“主心骨”的存在。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够依附上轻易创造这样奇迹的罗南,她也好,血焰教团也好,终归是有光明前途的吧!

    殷乐将“水晶球”举在眼前,认真观察。这两天她按照罗南的安排,“放牧”了两回,魔鬼鱼胃口很好,也很听话。可不知为什么,内部原本是无色透明的“填充物”,越来越混浊,随时在气液状态间转换,变化非常明显。

    记得先生说过,“水晶球”只是窥镜,魔鬼鱼真正的封印地是在一处“空间断层”内……这样的变化,预示着什么?

    殷乐百思不得其解,心思飘渺来回,再加上这段时间也没有休息好,心神损耗之下,她竟然在车子后座上睡过去了。

    然后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殷乐的意识来到了渊区血魂寺之中。

    她保持微妙的半清醒状态,有那么一点儿自主思维,以至于都不好判断这究竟是纯粹的梦境,还是十多年祭司生涯,带来的修行本能。

    殷乐只知道,她的意识在血魂寺结构最底层的石林岩浆湖中悬浮,迷茫不知方向。

    冷不丁的,一簇光芒显现,其光芒轮廓就像是她手中把玩的“水晶球”,又放射出明亮的宝光,成为浑浊混乱的岩浆湖里最为醒目的存在。

    殷乐的意识不可避免地移转过去,受光源牵引,盘绕了几回,恍惚中觉得那并不是什么“水晶球”之类,而是一面镜子。因为上面映照有她的形象,不算太真切,有点像是哈哈镜的效果,习惯的形象在不规则的光线折射和聚焦下扭曲,可这里又哪来的物理效应?

    又一番迷茫恍惚之后,殷乐忽然又变了感受。此刻牵引她精神的,既不是水晶球,也不是镜子,而是一只明透犀利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洞穿她一切的伪装,撕裂惯常的形象,只将她最本质的元素录入。

    里面聚合的元素,有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

    殷乐本能想要回避,又忍不住想看清楚映现的结果,几度纠结之后,好不容易实现了一次“对视”,却发现在这“神秘眼眸”中,录入的信息太多了,不只是她,还有石林岩浆湖、还有翻腾的情绪岩浆中细分的**构成……

    再延伸出去的话,或许还有整个血魂寺架构乃至整个血焰教团的人心万象。

    所有的一切,形成了复杂繁密却又层次分明的结构图形,再浓缩为“神秘眼眸”中微不足道的光点,就如同浑茫夜空里一颗星辰,融入到更深不可测的宇宙中去。

    它是有现实的存在意义的,但也仅此而已。

    至于殷乐,仅仅是这颗星辰之上,更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甚至没有去特意关照的价值。

    宏大与渺小,崇高与卑微。

    触及身心的强烈对比瞬间揪住了殷乐的心脏,给予她瞬间难以承受的冲击,也让她霍然惊醒。

    封印魔鬼鱼的“水晶球”仍在手心里,触感分不清凉热,更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偏能够让她的心神安定下来。

    “应该……不是梦吧?”

    作为一个能力者,殷乐相信那般清晰的记忆,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梦境。她宁愿相信,那是某种“启示”。

    也许,和罗南先生有关?

    重又将“水晶球”举起,确认里面的魔鬼鱼状态无恙。片刻之后,殷乐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起,看了看表,又望向车窗外,这时候车子刚下了高速磁轨,正在逐级降低交通层,视野还算开阔。

    隔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可以看到北山湖的南岸轮廓。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湖面已经涂上了廉价塑料的斑澜颜色,那些都是冒雨参加活动的乐迷们,身上套着的简易雨衣。

    突如其来的降雨,给刚开幕的阪城音乐节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话又说回来,能够在雨幕中嗨爆的乐迷,说不定更喜欢类似的氛围呢?

    现实感冲淡了梦幻感,殷乐下意识吁出口气。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北山湖南岸码头之外,一艘钓鱼艇正停在这里,作为换乘船只,搭载她前去与新购置的游艇汇合。

    此后,她还要到湖上特定区域预做考察,为不久之后大泽教团另一笔交易做准备基本上她不会再花钱了,但要搜集情报,总要做个样子才好。

    车子停稳后,前座的司机拿起车上配伞,一溜小跑,冒着雨为殷乐打开车门。在这片地界上,下位者的服务意识总是非常到位。

    殷乐认为,这很值得她学习,尤其是目前正有一个出生在此地的同类竞争者,出现在罗南先生身边……

    以后还有的折腾呢。

    殷乐仪态优雅的下车,鞋跟踩上积了一层水膜的路面,裹着水腥气的凉风吹来,还带着草木的香气。她下意识举目眺望,投向茫茫水幕之后,那一株巨大的香樟树影。

    即使相隔近一公里,佐嘉卫门先生仍然是北山湖南岸最醒目的标志物,除了它以外,人们的视线大概很难再受其他目标的吸引了。

    然而仅隔了一秒钟,殷乐的视线就偏开了个角度,指向那个方位、却又不属于佐嘉卫门的目标托能力者敏锐感官之福,即使相隔一公里,她仍然抓到了最关键的元素。

    殷乐拍了一下车窗,示意司机回到他的原位上去:“向前开,去树底下。”

    司机面露难色:“殷总,前面因为音乐节设了路障和警示,禁止机动车……”

    不等司机说完,殷乐已经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黑伞,挡着头顶飞落的雨丝,快步向前。从堤岸码头到香樟树下千米的距离,即便有意克制,她也只用了两百秒的左右时间走完。

    外人觉得这位衣着优雅有范儿的职场丽人,当真是训练有素,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也能脚下生风,却不知殷乐心中唯恐怠慢了贵人,偏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太超出常规,心里纠结得要命。

    好不容易赶到树下,身为能力者的她竟然是脚下微微发软。她顾不得身体状态,径直对着树下正仰头观瞻的那位年轻人弯下腰去,恭声问候:

    “先生,您回来了。”

    树下的年轻人,无疑就是罗南。其实他脸上做了点儿“修饰”,与本来的形象有明显差异,可殷乐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时候,罗南头顶有一柄颇具古风的竹伞,遮挡风雨。持伞的人,正是和服妆扮的蛇语。

    阪城女性的和服正装,本不适合在雨天出行,一个不慎就是拖泥带水,狼狈出丑。偏偏这位化名为“北山雪绘”的女子,将月白色的和服,穿得清爽宜人,且因持伞,袖口垂落,露出美玉般的小臂,连殷乐都多看了两眼。

    见殷乐视线移至,蛇语还微笑欠身,端庄守礼,一如往昔。谁能想到,她竟是一个在里世界也凶名颇著的咒术师?

    可为什么,罗南先生回归后,先找到这位?

    殷乐心神略有些波动,也是因为罗南表现得比较冷淡,明明是听到了问候,头颈角度都没什么变化,视线仍然在佐嘉卫门的枝叶间巡逡,只从鼻孔中“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见此,殷乐不敢多言,也不好去抢蛇语的位置,只能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态,悄然琢磨打量。

    罗南他仍然是前天从船上离开时的装束,只是脑袋上扣了一个长沿帽,上面还有某个乐队的应援标志,应该是就近买的,身上也是清爽。枝叶丰茂的香樟树下,雨水已经给遮了一部分,蛇语的竹伞又挡了大半,即便湖面凉风吹拂过来的些微雨丝,也在他身侧偏荡开去,丝毫沾不得身,好像有无形的屏障存在,颇显神异。

    除此以外,还有……还有!

    今天,罗南竟然戴了眼镜,而且是极其复古、现实中几乎无人再去使用的单片眼镜。他并没有像影视剧中人物那样,将镜片夹在眼窝里,东方人的柔和面部轮廓,未必能办到这点。

    镜片是悬浮的,决不是什么投影效果,确实是有一枚镜片式的实物,贴着罗南的面颊,悬浮在他左眼前方。

    殷乐走来的方向是另一边,由于角度问题,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特殊的外挂设备?

    殷乐下意识前移一步,角度变化,看得更清楚。

    可在这一刻,殷乐注意到的,不只是单片眼镜的结构,还包括那份特殊的质感、光泽,乃至于同步刺击在心头的意象。

    很熟悉……明明是头一次,啊不!

    殷乐小抽口气,忽然明白,这就是那只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神秘眼眸”。

    此时,罗南正用这只眼睛,注视着佐嘉卫门,就像之前洞彻殷乐和血魂寺那样,直击佐嘉卫门的内核。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殷乐总觉得眼前这位巨大的植物类畸变种,正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除了注视以外,罗南并没有多做什么,他就像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在两位美丽导游的指引下,到景点上略做盘桓,感慨一番,最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蛇语和殷乐又对视一眼,稍稍落后半步,跟在后面。这次举伞遮雨的,换成了殷乐,二女配合起来,倒是颇为默契。

    一位衣着随意的年轻人,一位美丽干练的ol,还有一位优雅端庄的和服女性。三个人走在一起还是挺扎眼的。只不过,他们的注意力都不放在这类细枝末节上。

    罗南半扭过头,对蛇语说话:“你们的教团,架构设计太粗糙,精神层面的想象构形,已经有很多硬伤,进入现实层面效率更加糟糕……”

    “是呢,设立教团的时候,只是为了做一个掩护,东拼西凑居多。”

    “太浪费了。”

    “很抱歉。”

    对殷乐来说,这一番对话有些没头没尾。“沉水”两天的罗南,突兀出现,又和蛇语在一起研究万灵教团的所谓架构,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呢?

    “还有你这边。”

    “啊,是。”

    罗南忽又扭过脸来,让殷乐瞬间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

    “血魂寺也有修正的余地,主要是……”

    话说半截,罗南眼前悬浮的单片眼镜,忽然绽开了无数细密的裂纹,有些部位还迸出了细密的水滴,很快融入雨幕之中,若非蛇语和殷乐都是能力者,还看不太出来。

    从材质上看,“镜片”似乎是用水汽凝聚而成?

    真是魔术般的技巧。

    破碎扭曲的“镜片”,挡在罗南眼前,看上去有些可笑,可殷乐能够看到,这枚“镜片”分明是“活的”,至少有某种无形力量在作用,即便破碎之后,还在持续蠕动,似乎希望恢复到完整状态。

    罗南皱皱眉头,最终伸手抹过,这下就把“镜片”给捋得平滑起来,但中央还有一块较大的孔隙,周边则见出细微裂痕。

    如此一来,“镜片”与罗南的眼睛重叠,黑色瞳孔正好“嵌”在中央孔隙处,正面去看,正常的人类眼睛,骤然变成冷酷的毒蛇竖瞳,有一种眩晕式的冲击感。

    “……先生?”

    罗南又抹了一下“镜片”,却没能让它更进一步修复,有些不满地扁扁嘴巴,继续之前的话题:

    “血魂寺的毛病,和我现在的问题是一样的:构形设计放在精神层面没毛病,可要完美地映现在物质世界,就需要找到一个妥协方案。复杂的设计尤其如此,如若不然,就算可以支撑一时,早晚都要出问题……话说万院长答应了教给我造物法,不知道他现在还记得么?”

    殷乐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心思全被那句“早晚都要出问题”给牵走了。

    作为教团副主祭,她再清楚不过:早年“映现”渊区血魂寺架构的教团根本祭器,正是遵循罗南的判断,从内部崩解……教团的内哄分裂,是这一事件的自然延伸而已。

    她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加力,再开口时嗓子都有些发紧:

    “这个问题,可以解决吗?”

    “可以的……理论上可以的。”

    罗南回答得非常轻松:“可以与物性妥协,也可以改变物性,当然广袤的世界上,也应该会有足以适配的材料,等着我们去发掘。这些已经不是‘构形’的思路,而属于‘造物’的领域。里面的差别就好比思想实验和物化实验,核心在于现实成本。”

    “成本的话……”

    “是现实成本。首先要符合现实,然后才轮得到成本。我这次回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现实条件,借机做几个实验,需要你们帮忙。”

    “遵从您的意志。”

    “先生吩咐就好。”

    殷乐和蛇语同时开口表态,二人又对视一眼,都露出礼貌的微笑。

    罗南不理会这些小细节,他扳着手指说条件:“实验基地,需要各种加工设备、检测仪器,唔,这个我倒是有现成的,但还要补充一些,搬家什么的也比较麻烦。”

    “原材料,大量的可挑选的原材料,从基本矿物到人工化合物,还有畸变种方向的超凡材料……

    殷乐已经打开了工作区,迅速记录,同时从数据库里筛选合适的条目。实验基地也还罢了,听到“原材料”的需求,她眼前就是一亮,大泽教团那边,貌似正合适呢!

    “还有实验环境,这两天时空干涉的杂音挺严重的……阪城这边还没消停?”

    “嗯,是的,正要向先生您汇报。”

第五百零二章 加工厂

    奥平容三坐在办公室里,西装革履,坐姿端正又充满张力,像一只在丛林间的跃然欲出的花豹,有择人而噬的压迫感。

    在阪城,特别是在分管的产业内部,奥平容三确实有“豹头专务”的绰号,在人们的私密交谈里流传。一者是说他的气魄,一者是说他面部星星点点的的旧伤斑痕。

    他不介意这个绰号,甚至还有意在此基础上“精益求精”,因为这是他在能力者领域摸爬滚打多年的勋章,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标志。

    可如今,架势仍在,举目四顾,却找不到可以发力的目标。

    他的办公室外面,手下们匆匆来去,都是在转移、处理各种文件资料,为不久之后的出售、移交工作做准备。

    这更让他觉得,事业心的根基垮塌了确切地讲,应该是无力感吧。

    真正的目标一直在那里,可面对“天照教团”这一庞然大物,面对两位超凡种并立的绝顶力量,别说是他这只爪牙已钝的半老花豹,就是大泽教团举派上下,孤注一掷,奋起搏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重要的是,只想一想这叛逆的反抗,就让人心中不安啊!

    正嗟呀之时,秘书的电话打进来,向他请示:“专务,很抱歉打扰您,这里收到了关于加工厂的两份报价……”

    奥平容三态度严厉,尖牙利爪终于有了发力的地方:“有必要为这种事情打扰我吗?”

    “万分抱歉!”

    “田岛,你要尽到应有的责任啊,报价时间截止前,不要再重复这些消息。”

    “对不起,专务,是我的问题。”惶恐的田岛秘书连声道歉,声音颤抖,很符合被扑杀的猎物形象,也在尽力地挣扎解释,“可其中一份报价来自江总监,她和一部分厂内人员联名递交了报价,我们并没考虑到这种情况。”

    “她?”

    奥平容三很意外,暂时放过了可怜的田岛秘书。挂断通讯后,他调出那份报价,仔细察看,越看越皱眉头。

    “她掺合进来干什么?”

    江冢,拥有一个诡异名字的女性科学家,出身荒野,名义上是待售加工厂的技术总监,却只是挂名而已,她真正的工作是松平社长私人研究所的项目负责人,两边其实不搭界的。

    唔,说起来,那个项目算是加工厂的人力资源部门……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这位江女士还真当自己是hr?

    如果不是报价单在手,奥平容三真不知道,江冢与加工厂里的中层、基层员工的联系如此密切。从加工厂每年支出的人力成本看,报价单上这些人,差不多都要倾家荡产,才能凑出收购的费用来。

    “真是一位魅力女性啊!”

    奥平容三为之赞叹,明明长年不在阪城,甚至有“远程导师”的称号,可她又是怎么经营这一片人际关系网络的?

    坦白说,此时奥平容三有很清晰的“被冒犯感”,毕竟他才是加工厂的实际负责人。任是谁处在他的位置,被人在眼皮底子经营出一个“小圈子”且懵然不觉,自尊心都要受到伤害。

    问题是,他不可能去报复回来。

    因为这位江女士的另一个身份,就是与会长有多年交情的挚友……是那种会让人怀疑男女友情纯洁性的亲近之人。

    奥平容三有一点儿怀疑,江冢等人的报价行为,是否属于会长的授意。可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一想法:

    且不说会长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单论关系,江冢固然有“挚友”这层光环,他奥平容三也不差。

    自小与会长一起长大,年龄比后者还要大上七八岁,一直以来都以是“家臣”的身份存在,可谓是肱股耳目,心腹之人。若真有什么安排,没必要这样弯弯绕绕。

    奥平容三渐渐理清了思路,这件事情到最后,肯定还是要和会长通气,但现在首要问题是搞清楚江冢以及那些联合报价人的打算。

    即使不考虑江冢的因素,加工厂的中层骨干联手报价,也体现出他们对当前局面的严重不安对教团来说,则是控制力丧失的不良征兆。

    至少,“保密”这一关就没过去。

    奥平容三又思索了片刻,就按照报价单上的联络方式,拨通了号码……

    陌生号码带来了奇妙的感觉,他是加工厂的实际负责人,却很少与本厂的“技术总监”产生交集,以至于连私人通讯号都没有。

    这位女士没有一点儿为大泽教团、为松平家族打工的意识,像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隐藏在与会长的“友情”之后,看不分明。

    电话接通,奥平容三保持公事公办的姿态,也加入了一些礼貌和尊重的元素:“你好,江桑,我是奥平容三……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你们的报价,有些细节需要再沟通一下。

    “哦哦,江桑就在厂区?这就方便了,我们不如面谈?

    “直接和大家讲?当然,我们肯定要谈,可是江桑,你也是工厂高管,应该明白现在不是劳资对话的好时机。我很难承诺什么,毕竟事发突然,有相当的不可控因素……”

    电话交流在缺乏实质进展的推拉中结束。

    本质上,这轮对话出乎了奥平容三的预料。他本以为这是商业的乃至政治的谈判,可最终摆在他眼前的,明明就是一个工会领袖,还是热血版的……

    真荒谬!

    这个女人不是说出身荒野吗?平日里主持着那样一个项目,从里到外都是阴森诡谲范儿,怎么做起事儿来这么天真?是不是在文明社会呆得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荒野的模样?

    阪城不是荒野,但生存和信仰带来的冲突,只会比无秩序的荒野更残酷。大泽教团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禁受不住的话,要么逃跑,要么死掉!

    好吧,某位不负责任的大人已经先一步逃跑了,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来自本部神社的解释,真的不是酗酒后的恶劣笑话?

    奥平容三扯开了领带,重重吐息,让满腔的荒诞和郁气有一个释放的通道,偏在这时候,田岛秘书又打进来电话:

    “专务……”

    “我说过不要打扰我!”

    “会长过来了,潜艇停在内码头。”

    “咦?”

    这地方离内码头也就是几步路的功夫。

    一愣神的空当,外间已经响起了椅子推拉和田岛秘书恭敬问好的声音,奥平容三赶紧站起身来,重新打理领带,系上西服扣子,刚做完动作,外门便在意思性的敲击后打开了。

    大泽株氏会社的会长松平义雄大步走进来。

    奥平容三赶忙从办公桌后面出来,垂首行礼:“会长。”

    松平义雄是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壮年男子,身形削瘦,留着随性的平头短发,微凹的脸孔上也有一圈胡碴,身上则是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敞开着,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给人的感觉更类似于新兴的技术流创业者,而非家族神社的继承人……总之和阪城这边社会风气不太相衬。

    可奥平容三知道,这位会长是一个缜密而冷酷的人物,否则也不能在盛行“老派政治”的阪城传统环境中,迅速上位。

    整个大泽教团,地位在松平义雄之上的,也只有本部神社住持和那位“大人”了。不过那两位对世俗之事少有过问,所以作为大泽会社的实际控制人,松平义雄基本上掌控了教团的核心大权,这也是近几年的事儿。

    松平义雄径直坐到原属于奥平容三的位置上,身形舒展,非常放松:“今晚,平贸会要开临时协调会,我来早了,顺路到你这里坐一坐。”

    奥平容三闻言又一低头:“会长辛苦了。”

    “不用讲究这些礼数,你也坐吧。”

    奥平容三再次感谢,坐到了会客沙发上,腰板仍是笔挺。身子硬直,他的大脑却是高速运转。

    平贸会这时候跳出来,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所谓“平贸会”,是指“阪城平等贸易协会”,其本质就是阪城官方认可的合法企业与游民交易所之类的灰色领域互联互通的协调机构。目前基本上成为了阪城“里世界”各组织获取、协调利益的平台。

    阪城有“平贸会”存在,还有天照教团高高在上,加之林立的教团组织,大大分薄了“里世界”的利益份额……能力者协会之流,早就已经给架空了。

    基本上,阪城里世界各家势力,其话语权的大小,在平贸会组织结构中都能有比较准确的体现。

    大泽株氏会社是平贸会的会员单位、理事单位,具备一定的话语权。但那只是常态下,以目前阪城的形势,还有大泽教团的处境,搞这么一场协调会,不会变成诘难会、瓜分会之类的吧?

    奥平容三颇为担忧。

    可再看松平义雄,这位刚上位没几年的会长,仍然保持了惯常的气度,使得奥平容三在佩服之余,也存了一点儿侥幸之心。

    有关那位大人的消息,或有调整的余地?

    奥平容三脑子里千头万绪,可归根底结底也就是几个闪念的功夫。那边,松平义雄已经开口,谈起有关任务的进展情况:

    “奥平啊,筹集资金的事情,你做得不错。目前有一千七百万到账,后续……”

    “未来三天,还能保证两到三千万。不过大笔资金还是需要等加工厂等资产处理完毕,这大概要一周以上的时间。”

    “一周,可以的。”

    真的么?确定大泽教团还能够延续到那时候?奥平容三心头再涌起悲观的情绪,这种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导致他出现了短暂的失控,心底盘绕的问题脱口而出:

    “会长,真的如住持所言,‘大人’离开了阪城?”

    松平义雄没有回应,只是抬眼看他,清癯面孔毫无波动,眼神也很平静,可莫名就让人心底发寒。

    奥平容三瞬间从沙发上弹起来,深深地鞠躬:“对不起,会长,是我失言了。”

    “不要在意,你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松平义雄的声音,从奥平容三后脑处拂过,口气语调和刚进门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

    “会长……”

    “很遗憾,神社那边没有能让人心神振作的消息修正。大人确实是离开了阪城,就在昨天晚上,在天照教团行动中止后不久,毅然决然地遁离,并主动封闭了信力通道。目前,一切联系都是单向的,那边不主动,我们就联络不上。”

    这个说法,比奥平容三早前听到的版本,多了一点儿细节,但也带来了更大的疑惑。奥平容三抬起头,一脸茫然:

    “可是……为什么?”

    “这是个蠢问题。”

    松平义雄毫不客气地指出:“既然跑掉,当然是因为害怕,你感到意外,只是因为他跑得太快了而已。”

    “……”

    尽管一直都知道,近年来自家会长变得越来越犀利直接,越发地不像是阪城出身。可这样撕开一切遮拦,乃至于所有体面的尖锐言语,仍让一生侍奉松平家、奉祭那位“大人”的奥平容三,久久失语,心绪复杂至难以言述。

    便在此时,松平义雄接到一个电话,转而与那边交流,这也给了奥平容三喘息消化的机会。他站在那里,看办公桌后面平静从容与人交流的会长,一时有些恍惚。

    荒野,真是是一个改变人的地方啊!

    奥平容三还记得,当年的松平义雄,是一个不甘寂寞又容易热血上头的青年,做了很多蠢事、傻事,很多时候都需要他来擦屁股。

    松平义雄做得“最蠢”的事情,自然就是脱离家族规划,独自前往荒野流浪探险。那是当年的奥平容三劝不来、也兜不住的大麻烦。

    就是这场在阪城传统家族中“严重出格”的冒险,改变了一切。

    松平义雄最终从荒野安全归来,通过那些年的历练,长了见识和本领,曾经的热血青年,如同脱胎换骨,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强势。但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了异类之人,被排除在家族核心圈子以外。

    奥平容三受到的冲击更大,因为作为“家臣”的失职,他蹉跎了很久,长年摸爬滚打在“冲锋队”这样的一线执行部门,几次险死还生,可即便这样,奥平容三仍然坚持着“家臣”的身份,站稳了自小不变的立场。

    对他来说,其他的改变再多也没关系,只要松平义雄对他的信重不变,就是最好的结果。

    事实也就是如此。

    奥平容三的坚持收到了回报,松平义雄上位后,奥平容三在教团内部便是青云直上,短短几年时间,就到了专务理事这个位置,成为松平义雄最信任倚重的代言人。

    啊呀呀,回首往昔,当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或许年龄增大之后,类似的情绪就难以避免。

    最终还是松平义雄将他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唤醒。挂断通讯后,松平义雄通报了最新消息:

    “今晚的协调会,lcrf也有专员出席。”

    “lcrf?”

    奥平容三真的惊了一记。lcrf可是世界最顶级实力大鳄的代言机构,长生不老的梦想基金,在“老派政治”风行的阪城,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影响力。同时也是平贸会的大金主之一,每年通过这个渠道,卷走比投资数额高出几倍的利益。

    平常lcrf表现得比较超然,就像一个正常的投资公司,可只要是他们亲自下场……

    奥平容三迅速将大泽会社与lcrf的利益关系回想了一遍,再加上平贸会的限定,已知三方求交集,事情脉络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是因为‘血管’平台?”

    “哦,也许吧。”

    “那我们的实验室……”

    “平贸会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是外包公司而已,原本就是看人眼色,那边的生产线变了,这边就要跟着变,怎么变动都属正常。”

    松平义雄漫不经心的表现,让奥平容三很难再提什么意见。毕竟“血管”这个平台项目,由大泽教团负责的那部分,大都是由松平义雄的私人实验室打理,他也是半懂不懂……

    说到私人实验室,奥平容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技术总监”江冢,关于那份报价,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会长,有件事情,我要向您汇报。是关于江女士的报价……”

    “报价?”

    办公桌后面,松平义雄扬起眉毛,眼睛直视过来,明显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抽离出一些。

    “是的,江女士与加工厂的一些中层、基层员工,联名提出了收购加工厂的意向……”奥平容三大致介绍了一下报价以及此前简单沟通的情况,态度很端正,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本来么,加工厂注定是要舍出去了,落到谁的手里都无所谓。最终决定这笔买卖是否成功的标准,一是能够变现多少,另一个就是可否让自家会长满意。

    至于自身好恶,从来都不是问题。

    松平义雄不是奥平容三,可奥平容三就是松平义雄。

    这是他一如既往的信念,也是智慧。

    然后,他就看到,自家会长罕见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能够理解,能够理解。”

    “会长?”

    “大约是罪恶感吧,又或者是自我救赎的麻醉剂……她一贯天真。”

    奥平容三还是头一回听到自家会长对江冢的评价,很巧合地,还与他此前的腹诽一致。

    当然了,同样都是“天真”,奥平容三可不会天真地认为,二人用词的内涵也完全相同。再迅速扫一眼松平义雄面上的笑容,他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新购置的游艇,很快迎来了它的新主人,过程非常顺利。从尾堀川逆流而上,再向北山湖深处挺进二十公里,游艇的机能一切正常,而在这片水域,音节乐活动的喧嚣也基本上消化在空旷的水天之间。

    可是,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程,要比预计的慢很多。出现这种情况,问题就出在“新主人”身上。

    罗南并未对更换的游艇表示什么看法,即便尚未来得及改造的下层甲板生活区的“和风”布局,与前任有比较明显的差别。大约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换一个坐卧休息的载具罢了。

    这一阶段,罗南除了在最初了解一下阪城最新的形势以外,其全副注意力,便都放在了那枚破损的单片镜之上。按他的话说:

    “先解决现有问题,再去找对应材料。”

    然后,他花了足足四个小时的时间,才将“单片镜”修复如初,而且现在还在做后期检测。

    于是殷乐明白,看似晶莹透明的“镜片”,竟具备了不可思议的复杂结构,以及更加不可思议的制作方法。

    而在罗南口中,它还只是一个“想象结构”,是需要“时刻消耗大量能量的临时模具”。真不知道,如果要用所谓“造物”的方式将其打造出来,其条件要求会是怎样地严苛。

    罗南的实验计划,殷乐不好猜估,但她已经紧张起来了。罗南工作期间,她已经与目的地相关的中介及厂家打了一圈电话,务必要做到了解市场,不打无准备之仗。

    由于这是一个比较专业的领域,殷乐也不知道,她的努力最后是否能够如愿。不过当人们付出的努力“溢出”之时,往往会从其他获得一些补益。

    就在她与阪城本土圈子继续深入沟通之时,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报信息,特别是与大泽教团相关的那部分,有越来越多的细节和流言暴露出来。

    在一番整理辨析之后,殷乐觉得有必要再给罗南做一次汇报。所以,她拿着整理好的资料,重又进入了底层甲板生活区。

    天已入夜,自然采光已经不足支持生活区的照明,暖意融融的灯光亮起来,映照浅色的榻榻米,以及和风最经典的原木色调,整个生活区都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看上去竟颇为温馨。

    据说这艘游艇是大泽株氏公社的会长,松平义雄的座驾。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犀利冷酷,家庭生活成谜,却不想会认可这种风格。

    唔,意外和某人相配呢。

    某人自然就是蛇语。这位以“北山雪绘”面目出现的咒术师,一身传统和服正装,与生活区的装饰风格最相称不过。

    在罗南专心致志,殷乐忙进忙出的时候,蛇语并没有分配到任务,她只是留在罗南身边,端茶倒水,整理舱室布设,做些仆役侍从的活计,竟也是颇得其中三味。

    当殷乐到达底层甲板的时候,便看到蛇语仿佛是影视剧里传统岛国妇人,跪坐在罗南侧方,为他送上温度适宜的茶水,随后又以躬身跪行的姿态退后。

    室内极静,只有月白色和服与榻榻米的簌簌摩擦,带着属于生命的韵律和声息。

    蛇语一直低首垂面,在殷乐这个角度,只看到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发髻,还有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后领处的雪白颈项和小段背肌。

    即便这样,也很让人赞叹了。

    人类对顺滑细腻的纹理质感,天然缺乏抵抗力,况且眼前这一位又是温热而生动的,具备着出色的形体和气韵之美,所谓“活色生香”也不过如此了。

    殷乐自个儿都想去探指过去,试试手感。

    但在殷乐看来,此时蛇语更为动人之处,在于她能够以惊人的专注,为罗南的行走坐卧服务,去雕琢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细节,只为做到尽善尽美。

    就效率而言,不足为训如果一个公司、一个组织都是这样做事的,早晚要完蛋。

    然而落脚在人际关系上,这般做法却体现出了一种虔诚而纯粹的态度,仿佛不涉及任何算计,而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究其本质,就是古典的、传统的、陈旧的、偏又让绝大多数男性心向往之的“道德审美”。

    此刻在榻榻米上四仰八叉坐着的罗南,其衣着打扮,就是街头随处可能碰到的年轻人,可是蛇语的姿态,分明是在侍奉一位王侯。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蛇语又是什么人?

    明明不可能是那类人,她偏偏能够做得天衣无缝、圆转自如,即便罗南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松懈,看不出任何表演的痕迹,更没有任何急于表现的燥气。

    由始至终,蛇语都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避免打扰罗南的思路,偏又如泉池的温汤般,从不经意的细枝末节中渗入,无处不在。

    都是侍候人的行家,这手段有多么高超,殷乐最能理解,也自愧不如。这里面涉及了太多的观察和预判,甚至可能有一些气机感应的高级感知能力在里面。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殷乐无声慨叹。她在蛇语身上投注了超乎寻常的注意力,说白了,就是因为某种竞争危机,正转为现实。

    秘书这个职位,太容易被替代了,尤其是生活秘书……

    可话又说回来,不计较成本因素的话,能做事又养眼的秘书,多出一个两个又算什么?直接竞争是愚蠢的,像罗南这样的人物,身边有人依附太正常了。而作为依附者关键在于要有各自的清晰角色,至少有一定的功能。

    秘书的价值所在,是为老板处理麻烦,而不是添麻烦。这一点,殷乐在成为哈尔德夫人秘书的时候,已经觉悟了。

    殷乐调匀呼吸,在外间脱下鞋子,摆放整齐,轻手轻脚地走上榻榻米。此时罗南还在沉思,她没有愚蠢到去打扰那边的思路,就在室内一角跪坐下来,默默等待。

    蛇语当然注意到了她,轻悄悄移过来,也为她冲泡了香茶,无声奉上,姿态仍然谦卑,只当自己是最低下的侍女。

    殷乐按下心中微微的不自在,欠身致谢。

    蛇语对待罗南的礼数,她是承受不起的,这种刻意为之的尊重,或许也是蛇语暗透的锋芒。

    时间就在静谧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又过了将近四十分钟,一直与悬浮在面前的“单片镜”较劲儿的罗南,终于发出了长长的吁气声,随即伸了个懒腰,大约是在安静空间里比较放松的缘故,他径直向后倒,在榻榻米上好好地伸展了下手脚,背部挨挨蹭蹭,还想再打个滚儿……

    也在这时,罗南终于从纯粹自我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周边的真实环境映照入心,他“哎”了一声,忙把上半身撑起来,而一直闷在骨子里的稚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罗南略尴尬,不过他很快又发现,室内除他以外的两人,此时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垂眼低眉,不言不动,就像两座雕塑。

    算了,就当她们看不到吧。

    罗南咧咧嘴,把身子扳正,正琢磨要说点儿什么。在他不远处的蛇语,此时却是膝行向前,来到他身后位置,伸手触碰他肩膀,稍顿之后,便以轻重适宜的手法,揉捏起来。

    “……”

    罗南本能地塌了下肩膀,可终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扭头看蛇语,这位“业界知名”的咒术师,堂堂的b级强人,容色平静,全无言语,只专注于指掌的叩击拿捏,仿佛一切都是本该如此,天经地义。

    嗯,她的手法确实不错至少缺乏此类经验的罗南,觉得还是挺舒服的。

    从形骸到精神,都是如此。

    罗南具备窥探人心**、掌控精神灵魂的能力专精。然而这一刻他发现,所有的、根本的变化,无需外求,都来自于他自己。

    不知不觉间,他心底便似“垫”了一层底板,或者是别的什么踏脚物,轻轻巧巧就踏入了某个从未涉足的心理区间。

    也许以前他曾在“外面”观察、想象,有一点儿未曾言明的向往,却从未像眼下这般切身体会,且又满心的理所当然。

    格式塔的架构,封闭体系的权限,更直接地讲,是他对蛇语的绝对掌控,就决定了当前的状态与格局。

    他可以接受,可以叫停,但无论如何,都拥着绝对的选择权。

    叫停……挺舒服的,为什么要停?

    笑容自然而然地从罗南唇角溢出来,他的身体在蛇语恰到好处的手法下微微晃动,以至于嗓子也沾染了点儿慵懒的节奏:

    “说说吧,有什么新情况?”

    好一池温汤活水!

    殷乐保持着低眉垂眸的姿势,心神却是恍惚了下,还好如今室内的氛围节奏,整个地舒缓下来,她的恍惚并不明显,很快就回神应答:

    “先生,有情报显示,大泽教团仓促变现资产,是因为他们供奉的御祭神‘暗龙神’……逃走了。”

第五百零三章 心之潮

    “暗龙神?”罗南眨眨眼,“那是什么?”

    “这是阪城传统神话中的水神之一……”

    “阪城这边存在超自然神明吗?我记得畸变时代后,各个文明宗教的‘转化率’很感人……咝,脊椎上可以再吃点儿力。”

    蛇语仍无言语,只是应声加力,务必要让罗南满意。与此同时,她也在悄然观察,毕竟头一回与罗南在现实世界长时间接触,贴近最真实的形象,和云端世界强势主宰的压迫力大不相同,需要再体会、再结合、再修正。

    罗南能够感受这份暗中观察的意念,也由蛇语去。他很享受蛇语的服侍,但这不代表他要摆上位者的那些臭架子,喜欢就是喜欢,舒坦就是舒坦;同样的,对知识性的信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感兴趣就是感兴趣。

    在罗南的带动下,殷乐不自觉也进入了授课的角色,反正前期功课做得十足。她打开了虚拟工作区,展示收集的资料,划出重点:

    “这里面涉及到了阪城当代教团神社超凡力量的根源的问题。按照阪城的神道传统,大泽神社并非是供奉暗龙神的总社,照他们说法是,他们供奉的是从总社请来的暗龙神之‘荒魂’,代表着神明粗暴、勇力的形态,大概类似恶念分身之类。

    “所以,确切的说法是‘暗龙神荒御魂’,形象和神力,都与神话传说中的‘暗龙神’有所区别……这份区别非常关键。”

    阪城的神道传统比较复杂,殷乐只是大概介绍一下,重点也不在这里。她再次切换界面,虚拟工作区中,适时显现了供奉神明的比较图。

    “暗龙神”是比较传统的东方古龙形象,略有变动,但还能接受;可另一侧的“荒魂”模样,就比较荒诞了。

    “哦,什么啊!”

    让罗南吃惊的,是一只颇为狰狞的怪物,整体轮廓看上去像一头水牛,然而四肢结构,却更像是昆虫的节肢,尖锐曲折。身躯低伏,姿态更像是蜘蛛模样。

    “这个荒魂的形象,更类似于列岛古传说中的‘牛鬼’,属于妖魔类,但这边本来就是妖魔、神明经常互换,民众很容易接受。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妖魔,而是阪城周边存在的一类畸变种,大概是为了贴合阪城传统,这里的畸变生物学家,仍将其命名为‘牛鬼’。它们活跃在阪城临海区域,属于水生物种,但也经常顺着河道潜入北部山区捕猎,大多数独往独来,活动范围很大,危险性也很高。”

    “畸变种和神明……好像有点儿耳熟!”

    罗南感觉这段有些熟悉,他在蛇语的揉捏下轻轻晃着脑袋,检索记忆中的信息:“对了,阅音姐给讲过。”

    那是刚进入里世界圈子不久,夏城分会安排的一系列常识课。何阅音讲的是《灵波网内外的世界秩序》,主要内容是里世界和世俗世界的势力分布,以及运行时的系列明暗规则。阪城这边的情况,确实提了两句。

    殷乐停下来:“那么……”

    “继续讲,继续讲,尤其是畸变种和神明‘互相成就’,大概是这个吧,我差不多也忘光了。”

    “是。”

    殷乐做了个深呼吸,按照罗南划定的范围,稍做调整,继续她的讲解:“所谓的‘互相成就’,其背景就是:畸变时代到来后,在废墟上建起的阪城,成为列岛上唯一的大型都市,也基本继承了列岛文化。可在超凡力量出现的前些年,其神道传统,似乎并不具备能够产生出起凡力量的土壤。直到某个出身于传统神社,又极具疯狂因子的能力者,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实验,当然也可能仅仅是突然的神智错乱……

    “他通过祭神仪式,将自家神明与当时正在列岛周边肆虐的某个强大畸变种,直接联系起来,对其顶礼膜拜。而且真的实现了关联,得到了反馈,形成了某种共生关系,也由此使那一神社的多名世俗神职人员,一跃成为能力者。

    “不管起因如何荒唐,终究是给阪城的传统神道势力,开启了一个通向超凡层次的大门。畸变时代,固然是群魔乱舞,却也比较符合一贯具有‘泛灵’信仰的神道传统。山石草木鸟兽,乃至魂灵怨念,都可成精成怪,很有群众基础。

    “有上亿民众的信仰基础,有超凡力量的实质反馈,这一体系做大做强,也是理所应当。至此,阪城周边教团大兴,各类神社林立,成为了有名的‘万神之城’。”

    罗南听得连连点头:“这下我就想起来了。拿畸变的鸟兽、草木当神明……应该是以之作为特定想象力集合的寄托吧,如果精神层面具备了可称为‘构形’的规则,再有具备超凡力量的畸变种作为平台和载体,实现从零到一的飞跃,也就成为可能。所以说,只要基础条件具备,超凡力量的形式是很灵活的。”

    “先生说的是。”

    殷乐附和了一声,继续道:“只不过,阪城的神道体系也有极大的弊端。那些所谓‘神明’,根子上还是畸变种。尤其是它们大多野性未除,有的浑浑噩噩,有的阴狠凶残,要供奉起来,长期为教团所用,并不容易。

    “一些小型教团,摄末神社,经常因此遭到反噬,体系崩塌。当初第一个吃螃蟹的神社,如今已经湮灭不闻。而阪城虽教派众多,可真正成气候的,也只有一个‘天照教团’。偏也只有这一个,并不是神道传统的路数。”

    罗南就笑,像血焰教团这类的“理念教派”,自具优越感,看不惯阪城这些野狐禅,也是最正常不过。

    三大秘密教团,公正教团、天照教团和密契之眼,都不曾将“神位”假手于人。公正教团算是最特殊的那个,具有“圣物崇拜”的因子,但同样贯彻了逻辑完备的理念,纯以规则为纲,也就有了可以具现的法度。

    无中生有,看似虚幻,其实最为稳固。

    罗南忽又想起一节,扭头对蛇语笑道:“你那个万灵教团,就太随性。那什么祭文咒语,东拼西凑,缺乏诚意!”

    “让大人见笑了。”蛇语倒是坦然。

    虽说她出身阪城,在神道一脉,堪称法统纯正,可她天性冷酷,并没有什么维护之心,只将阪城作为一个掩体,万灵教团就是掩体外围的遮蔽物,有个样子就可以。

    若她有今日花在按摩上十分之一的专注,万灵教团也会是另一番模样。

    罗南也只是信口一说,便示意殷乐继续讲解。后者更换虚拟工作区上的页面,重新聚焦大泽教团:

    “相较于其他不入流的摄末神社,大泽教团已经比较成熟了。据说他们供奉的‘暗龙神荒御魂’,也就是那只‘牛鬼’,几十年来智慧渐长,灵性甚高,甚至可以与人交流。

    “可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反应有更多的不确定性。根据情报,我基本还原了昨晚上的情形这里必须要说一个比大泽教团更悲剧的例子。

    “阪城以西有一座本川神社,属于摄末神社,属旁支中的旁支,主要供奉的是‘蛭子神’的和御魂,影响力微小。就是这位‘蛭子神’分身,在昨晚上遭到天照教团‘劫持’,整个教团体系瞬间崩塌,各级神官当场死难者有三人,是本次天照教团行动中,可以确认的第一个牺牲品……但基本上无人提起。”

    “本川和大泽两家神社,一向公认的关系亲近。那位‘暗龙神荒御魂’,极可能是受到本川神社变故的惊吓,远离了阪城,也不知道它逃去了哪里。”

    罗南皱皱眉头:“所以大泽教团大量变卖资产,要跟着自家神明逃离……是不是哪儿不对味?”

    “是的,感觉决定太草率了。”殷乐将资料页面聚焦到某个看上去很随性潇洒的男子身上,“大泽教团的二号人物,目前主持教团事务的松平义雄,据说是很有城府的人,这些年在阪城做得风生水起,很难想象会如此仓促地变卖资产,但也有可能是收到了其他消息。有关这些,还需要进一步的情报支持。”

    罗南摇头,大泽教团只是阪城整体局面中的一个小细节,他更关注的还是天照教团的情况:

    “其他教团、神社的,又怎么样?本川神社、大泽教团都这个样儿了,他们就没有一点儿兔死狐悲的想法?还能禁得住?跑了一个暗龙神,其他的所谓‘神明’又如何?”

    “这个……”殷乐正筹措语言,忽有声音插入。

    “不会有什么变动的。”蛇语正好是捏到罗南的颈后,身体凑过来,轻声曼语,暖融融的气息,极是宜人。

    罗南的头颈,随着她力道适中的指劲,微微盘转,信口问道:“为什么?”

    “阪城的教团神社,早已经习惯了在天照教团的控制下生活,就像民众习惯了在巨型财阀阴影下讨生活一样。

    “一部分人浑浑噩噩,一部分人虽有些体会却不愿去深思,一部分人有挣扎的心思却没有挣扎的力量,这样的大势之下,九成九的人,都会保持既定的路线,完成被赋予的角色这是传统,也是生活在其中的基本规则。

    “就算注定了明天就要被处理掉,他们也要比较一下,被处理的结果和违反规则的下场,哪一个更惨烈。最终,他们的选择,多半还是遵照既定的规则办理。”

    温声软语,透出的冷静淡漠的意味儿,让罗南为之侧目。

    “连反抗的心思都起不来?”

    “为什么要反抗?”

    蛇语低低笑语:“阪城的神道面目,骗骗凡夫俗子还可以,但凡是能力者,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各家教团、神社也只能拿‘一灵四魂’之类的名目,聊做遮挡,掩耳盗铃。

    “可以说,神道传统进入畸变时代后,就已经变成了畸形的怪物。为了获取超凡力量,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奉养、取悦那些蒙昧凶暴的畸变种,这种规则本身,也不具备维护的价值。

    “对很多人来说,相较于走入歧途的神道传统,天照教团的‘神の国’的说法,似乎还更有趣。”

    “神の国?”

    罗南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下意识询问。

    蛇语似乎认为,作为一个侍女,她说得已经太多了,微微一笑,视线偏向了殷乐。

    殷乐对这种送来的“人情”,也是微笑接下,当然一切都建立在做足了功课的基础上,她翻到了新的资料页面,展示一幅树状简图:

    “天照教团近年来一直在推销所谓的‘神藏之国’,说是真神所建构的‘扶桑神树’之上,十日并行,各具神藏,一藏便是一重世界,每重世界,都是神明驻跸之所。除至高神明外,又有分身魂灵,又或辅神常驻,位阶分明。”

    罗南瞬间明白了:“这些位子,都是给阪城一干教团神社留着的。”

    “正是如此。近年来,天照教团越发地将阪城视为禁脔,或许就是要在‘万神之城’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神国体系。它与阪城神道传统似是而非,很符合这里的文化传统。至于收割了这些畸变神明之后,会是什么模样,现在很难猜测。”

    蛇语指肚在罗南颈后划过,依旧轻声曼语,聊做补充:“强权之下,本不需理由,可若真有一个,对阪城人来说,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啊……”

    罗南应了一声,随即眯起眼睛,不再言语。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单纯享受蛇语的手法,神思缈然不知所去。

    这一下沉默,时间特别地长。

    平常时候,殷乐的定力其实有所不足,然而眼前有蛇语在,多多少少存一份竞争心思,见蛇语行陪侍之事,谦卑而淡定,她也不愿落后,暗中磋磨之下,竟凭空多了一股静气,忍过了最难受的那段时间。

    舱室重归于静寂,只有低速航行时的水波轻荡微声,隐隐约约传来,给暖融融的室内,沁入了一层清凉之意。

    罗南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快四十分钟之后。他感慨地吐一口气:“阪城这边没有灵波网,可是精神领域整体架构还是很热闹的。果然是一地一风俗……”

    殷乐有些发僵的脑子骤然警醒过来:“先生是指?”

    “就是周边精神海洋环境,我的课程你听过的对吧?”

    “是的,夫人要求教团上下,都反复研究学习。”

    “哈哈哈,不用这么夸张。”在蛇语精到的手法下,罗南的身体和心理状态越来越放松,他笑着摆手,“知道一些我强行命名的词汇就可以。我是说,阪城这边,常态的精神海洋乱中有序,‘囚笼’气泡生灭的同时,有比较明显的趋向性,向一些较为‘坚固’的存在聚集。

    “有些聚集排布还很有条理,一层层的堆积、运化,有些做得特别好,充分利用信众的积累,本来不够资格登临渊区的,也能接触探入,利用那边的一些力量。这就是大量教团、神社存在的意义吧。

    “纯以超凡力量的运使来看,其实比夏城氛围更好,效率更高,更有构形思维,可是独立性就差了好多。千篇一律,没有太多惊喜,缺乏野蛮生长的力量。就好像……好像是培养皿里的东西。嗯,再放大一些,就是温室大棚了。”

    这是最权威的从“构形”角度出发,所做的评述吧?殷乐将这番话记在心里,琢磨几回,忽有所悟:“先生您的意思是,这里头有人刻意去引导培育?是天照教团?可他们立教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时间,神道畸变‘互相成就’的历史要更早。”

    “谁种的无所谓,反正在收割了嘛。不,根本是饭食材料已经备好、下锅,马上可以出锅,半途却让人横插一棒子,行动中止不说,进嘴的鸭子还飞了……啧,好像有我的原因?”

    “咦?”

    “罗氏夹心领域嘛……貌似不怎么好解释,总之就是时空多方干涉造成的持续性影响吧。如果天照教团那边,真的因为时空环境动荡,压后了行动的话,多半和我脱不开干系。被他们抓到,怕是要和我拼命的。”

    罗南哈哈的笑声里,蛇语捏肩的动作,都有刹那的停顿。殷乐也投来视线,却不敢在罗南脸上停留,只与蛇语一碰,同时错了开去。

    这一刻,殷乐心跳频率加速,似乎有视线,从阪城外海“天照净土”直照过来。

    不管什么情况下,和超凡种作对,都不会让人好过。

    然而一转念的功夫,殷乐又忆起,前几天那一场神奇的“观影”经历,极度贴近的视角,让她有种错觉:

    其实,我早就和超凡种做过一场……

    紧绷的心神,骤然缓解下来,再抬头,就看到蛇语平静且安然地继续着按摩……

    有城府的女人!

    殷乐也不想落后,至少不能输给蛇语。她控制情绪,思路也渐渐清晰,主动开口询问:

    “先生授课时说过,在精神海洋中,‘接触即侵犯’,最能见出修为层次的差距。先生的境界,我们不敢妄自猜度,不过阪城是天照教团的大本营,那两位超凡种的精神感应,是否能够探照搜索……”

    “目前基本上不可能,因为足够乱。”

    罗南扭动脖颈,却带动半身肌肉骨胳微微作响,筋骨皮膜不断调整位置状态,渐与“罗氏夹心领域”的变动合拍。

    说起来,蛇语的按摩手法真的高明。

    新一轮形神失衡之后,这样不需额外花费精力的顺遂微调挺少见的,好像有什么一直缺失的东西补上了、扭曲的环节打通了,即便只是暂时现象……

    很快,全局结构上的混乱,又把这些遮掩了过去。

    以罗南夹心领域目前的状态,时时刻刻都在冲突干涉之中,要说程度,可比他当初“重病卧床”的时候严重太多了。只不过他已经懂得了“祸水东引”的手法,加上底子厚实,拓展的领域空间足够广阔,层次规则复杂且灵活,才有缓冲变化的余地,不至于把自己坑进去。

    如今,要完全理顺,也是相当困难,他自己也必须消耗大量精力,时时刻动态调节。 外边人过来,怕是能被混乱的时空架构,七拐八绕,带到外太空去。

    也无怪乎天照教团要刹车,如今阪城时空环境、精神海洋环境、渊区环境,整体上不明显,可在细节层面上,都让罗南搅和乱了,变数剧增。

    谁也不想做饭熬汤的时候,突然断火断气,冷不丁地再跳出一只蟑螂来对吧……

    自然情况下,就算是十个超凡种扎堆,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不说别的,就是罗南在天照教团的立场上,肯定也怀疑有人故意捣乱啊!

    “真不是故意的呀……没有处理好之前,近段时间都不能回夏城,否则就是不打自招。这可头痛了!”

    罗南一天没有找到新的、相对稳定的形神耦合模式,这种搅乱时空状态的干涉作用就一天不会消失。从这个角度看,要是天照教团真能找过来也不错,可以交流沟通,把乱麻似的结构理清楚……

    罗南越想越荒唐,不自觉笑出了声。

    他越放松,殷乐越反省:“这几日我在阪城高调行事,倒有些不妥了。身份和资金渠道瞒不过有心人,以天照教团当前的敏感心思,顺藤摸瓜的话,总能查到一些行踪线索。还有,我们要去的市场,人多眼杂,是不是……”

    “不碍的,就是有你在,有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在,他们才不会向我身上想。”罗南又看蛇语,“喏,这就是一个好例子,可以借鉴。”

    蛇语宽大的袖口垂落,以掌根在罗南肩胛处使力,大半个身子也贴上来,看上去很是下力,偏偏吐息微微,和缓绵长,连带着声音也轻柔悦耳:

    “不过就是凭着隐之纱做局而已,小小把戏,入不得大人法眼。倒是如今大人正需掩人耳目,不如把这物件拿去……”

    装腔作势的狐媚子!

    殷乐垂眸腹诽,又听罗南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回应:

    “用不着……倒是可以研究借鉴一番。回来之后,值得用‘透镜’解析的,目前来看,也只有你身上的两截纱巾了。唔,你还没把它们接在一起?”

    “尝试过几次,二者都是恍若天成,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正常。前面我也大致研究了一下,这两截纱巾结构特殊,材料特殊,制作方式也特殊,真正具备‘造物’水平的奇物啊!”

    罗南自然而然地拿自家身上的装备比较一番,刚抢到手没几天的“生化反应炉”,还是个残次品,功能也不一样,直观对比不好说,但只从虚脑系统存储的设计图纸来看,技术雄厚、制作精密有余,真论那浑然天成的巧思设计,似乎还有所不如。

    从金桐处得来的“束神箍”,大概也是这个水准。唯有承载虚脑系统的外接神经元,论不可捉摸之处,要胜过一筹。

    当然,这只是一个刚开始学习“造物”的萌新的一己之见,还要深入研究之后,才好下定论。

    一念至此,那枚“单片镜”就凭空浮现,贴上了罗南的左眼,其实这并不是使用它的必须步骤,可人生不是需要一点儿“仪式感”吗?

    特定的小动作,可以帮助使用者进行心理暗示,更有效地集中精神。同时也能影响到对象目标。

    便如此刻的蛇语。

    受罗南眼睛直视,还有偏折光线的影响,在“单片镜”的镜片上,映着她的虚影,和罗南瞳孔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诡谲的光影轮廓,其中分明盘转着无法解释,又无可抵御的力量。

    完全出于本能,蛇语想垂首避开视线,避免与罗南对视。可下一秒钟,她的下颔微微一紧,竟是被罗南用手指捏住,半分也落不下去。

    然后,就是一股向前拉伸的力量。

    蛇语下意识轻呼一声,被迫抬起下巴,膝行前挪了几公分。

    动作的产生很突兀,又更正常。

    两人的距离很近,但一前一后,罗南需要扭过头来看,角度上并不舒服,捏住蛇语的下巴后,自然就要调整。

    也亏得蛇语身段柔软,真如一条裹在和服里的美人蛇,贴着罗南的背脊、手臂、膝头,逐分逐分地拧了过来,手臂勉强撑住榻榻米,保持着跪姿,最终与罗南正面相对,

    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近到了对男女而言,极其暧昧地程度。罗南应该会有不自在的,至少他以为自己会这样……

    以为!

    正是这个“以为”,证明了罗南如今的心思,与以往不同。

    以前进行技术研究探讨的时候,罗南基本上是心无杂念的,一就是一,二就二,没有其他元素介入的余地。

    可这回,他心里并不太纯粹。

    蛇语卑微而亲密的动作,引起了他心理的细微变化,几十分钟时间一直延续,罗南本以为是习惯了,可稍稍换一个角度,竟还能带来全新的刺激。

    一个出格的动作甚至心思,就带起了连锁反应。

    直至蛇语调整完姿势后的一小段时间里,罗南脑中,任何像样的解析都没有,倒是来自于谢俊平等一帮损友的、专属于男士交流的日常信息,一发地涌上来。

    可以毫不隐讳地说,以前,罗南在面对猫眼、章莹莹乃至何阅音的时候,也是有一些类似念头的,只不过那是正常生理心理反应,但凡考虑到朋友交情,且是彼此尊重的关系,也不会进一步往下想。

    <>此时,要是有那些道德感、羞耻心什么的,或许也有些作用。

    可是蛇语不一样。

    完全低伏的姿态、原本是仇人的前身、在体系中不可逆转的地位差别……罗南从未在现实中与这样的异性接触,而且没有任何交流的压力,以至于存在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明明是活色生香的女子,却像影视剧里的角色,或游戏中的形象,符合审美,却不符合心理上的真实。

    然而蛇语是真实的,他的手指仍捏着蛇语下颔,有一些微动作,在光洁的皮肤上微微摩挲,体验皮肤骨胳的质感和轮廓。

    这里有一些隐之纱作用的虚假成份,却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以这种方式,直接探入蛇语心底的暗示和压迫力,还有细腻的反馈。

    罗南能捕捉到蛇语的即时的心理反应,雌伏、卑微,还有更深一层的恐惧和觉悟,所有一切,都揉合在温驯态度之下。由始至终,仿佛是氤氲的水汽暖雾,默默承受一切,又将应有的反作用力自然消解掉。

    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殷乐……也不会阻止。

    虽然她现在很尴尬,进退两难。

    她,她们,考虑的问题、做的准备,要比我多得多!

    罗南一直都是敏锐的人,只是不往更深处琢磨,没有可浪费的心思和精力。可如今,心底深处,某些心思想法,就如同大雨过后的原始森林,草木藤蔓疯狂生长扩散。

    此时的罗南,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面目表情,崩解的心理栅栏,与浅薄至无的经验合在一起,倒让他的面部保持了平静或曰木讷的状态,彻底抹杀了新经历中的不安,直至理所当然的意念主宰一切。

    情绪意念引起了身体的变化,把因果关系倒过来,或许更准确些。

    体内更细节的东西,罗南有感知的能力,却不再有深究心思,只觉得怪怪的,有点儿别扭,但更多的是舒服,非常地舒服。无论是气血升降还是意念流转,都自由通达。

    他很喜欢这状态,当然很喜欢。

    接下来……

    罗南的手指准备下移,他已经让指尖划过蛇语颔下嫩肉,沿着脖颈下行。

    下颔处没有了支撑的力量,蛇语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丝毫动弹,任由脆弱纤细的颈口暴露出来。

    违逆生物本能的姿势,仿佛在表现“引颈受戮”的态度,可平静柔顺的气息,又带着觉悟般的虔诚。

    就是这样!

    完美符合格式塔的体系定位,让罗南一切的动作,都具备着“君权神授”式的正义和威严。

    本质层面的“正义”,与知觉层面的“刺激”,就此融合在一起,罗南没有任何停下来的理由!

    “?h!”

    “……”

    脑宫中骤然闪亮的光芒,似乎摩擦带风,将翻涌的情绪扫向阴暗的角落。来自虚脑界面的灰白光芒相对昏暗,带来的信息却具备了压倒一切的存在感,

    罗南愣了愣神,情绪本能主导的心理潮汐之中,理智的桅杆重新显现,并在长年累月的习惯性思维中,迅速勾勒出完整的逻辑之舟轮廓:

    我早前捏住蛇语下颔,是干什么来了?

    解析隐之纱。

    解析了么?

    什么都没做。

    倒是如今虚脑界面中,自“爵士级内殖基础型生化反应炉”之后,又一个收录的“新元素”出现了。

    不是隐之纱,而是“隐之纱+默之纱”。

    这两件同时存在于蛇语身上的奇物,据说曾属一体,如今虚脑界面的映射,分明验证了这一点。

    两片“细纱”,在虚脑界面中的形象,便如同两道交织盘绕的青烟,随时可能融为一团,可细看过去,不管怎样交错变化,都泾渭分明,丝毫不乱。

    更重要的是,界面显示的解析进度,已经跨过15%。

    这是一个惊人的速度,比金桐灵光种子要快很多,相较于“生化反应炉”,似乎也要高上一档。

    半年前从李一维身上解析“生化反应炉”,找到其本来面目,总共用了四十分钟,看现在的情况,也许二十分钟不到就能解决问题。

    唔,也许十分钟?

    研究得多了,罗南对外接神经元的解析模式也有了些基本了解。像是“生化反应炉”这种解析速度极快的,资料库里本就有对应的资料,只需要对照检索就可以。

    金桐灵光种子,则属于“电磁向构形”的一类,即使有金桐个人风格和细节差异,可大体架构和轮廓不变,解析起来也不慢。

    像血魂寺、摩伦和袁x这几个,显然就是资料库里没有,只能从头开始,而且经常卡进度,需要罗南自身的认知到位,才能加快推进。

    至于魔符,体系架构都是冲突的,基本上就别想了。

    显然,隐之纱和默之纱,就属于“生化反炉”的情况。

    倒是这一对奇物,分明是在蛇语身上,他也没有刻意用“干涉波”去感知侦测,虚脑系统就已经解析上了,而且自然并入了罗南的自有体系中,明确了权属。

    这是因为……蛇语已经被我“捕获”,进入格式论体系大生产线,属于“信众”,所以就默认归属于我,连她身上的宝物,也是我的?

    这样想,挺不错,很符合人心趋向。

    罗南却不再有进一步的心思,快速解析的进度,都催着他办正事儿了,再继续下去,心思要歪到哪里去啊!

    他无声叹了口气,把手抽回:“可以了。”

    蛇语面上终于显出惊讶的表情,跪坐在远端的殷乐亦如是。她们心中的意绪,则比外在的表情还要复杂得多。

    “你在这儿,我就能看到。”

    罗南胡乱解释了一句,这句也是废话,此前一直消失不见的尴尬情绪,终于渗了出来。他不太喜欢这感觉,低咳一声,皱眉道:

    “今天要搞研究,那个市场肯定不会去了,明天再说吧。”

    “是。”

    殷乐和蛇语的应声合在一处,默契十足。可接下来要怎么做,这一夜要怎么过,两位都极有心计的女性,一时倒有些茫然了。

    罗南反倒没了这些烦恼,因为这一刻,虚脑界面亮起了警示性的红光,许久未见的“弹窗”跳出来。

    由于最早接触虚脑系统时,连续跳出的弹窗给罗南造成了一定心理阴影,在初步了解系统后,他就特意改了设置。此时弹窗只有一个,只窗口中刷下了一串流水信息。

    仍是神秘未知文明的文字。这些文字,通过已成为罗南格式论体系核心的“我”字秘符转译,大概意思已经显现:

    “目标架构分析已完成,资料库存在对应数据,文件索引建立中。”

    “天渊编码****,天梯四级,《‘叠层干涉’专用灵芯制作》;设计人、命名人:‘xx’;内部资料,非公开。”

第五百零四章 新维度

    啧,实锤了。

    隐之纱和默之纱,同样属于神秘文明的产物,和束神箍等同源。

    就是形态方面,多少出乎罗南的预想,这种织物类的物件,也算是“灵芯”?

    罗南虽能借助“我”字秘符的奇妙力量,连蒙带猜,可终究是根基缺失,上面一连串的编码规则和字符,实在是看不懂。倒是那个设计和命名者的名号,隐隐约约倒能理解字面意思:

    前面那个字符,照地球这边的概念,大约有“支柱”、“栋梁”的含义;后面的则感觉是隐居或者屋舍的意思。

    怎么翻译来着?梁……梁隐?梁屋?梁庐?

    就是这个!

    翻译成“梁庐”的话更顺眼一些。

    罗南有一种“翻译家”式的成就感,但很快这份感觉就灰飞烟灭。因为不管把这位的名号翻译成什么,也不管“梁庐”究竟算哪位,当这段信息出现之后,本来快速的解析进度,骤然陷入了停滞。

    索引已经建立,指向也很明确,可这份对应的资料,根本开启不了……

    罗南当然注意到了“非公开”的字眼儿,可他开始没有当回事儿,毕竟外接神经元都在他手里,内部不内部,有什么关系?

    现在看来,情况并不简单。

    进度停滞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大约是内部逻辑绕过了弯,窗口中终于有新一轮信息出现:

    “警告!搜索内容超过基础资料库权限,系统自动开启权限检测程序。”

    罗南眼皮跳了两下,捕捉到“权限”、“检测”之类的字意符号,他本能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下意识进行自我宽慰:

    越是受限的资料,应该越珍贵才对……是吧?

    虚脑系统严格按照既定的设置走下去:

    “正进行核心构形性质检测……检测到核心构形融合型替换进程,临时权属变更已完成。

    “权限检测已经完成,持有人目前拥有权限:

    “所有权:临时。

    “知识查阅:专精级(待检测)。

    “资源调用:士官阶(待检测)。

    “天渊网络:无(未联网)。

    “警告!持有人权限不足,索引已清除,相应资料进入专项保护程序。”

    “喂!”

    罗南脱口叫了一声,引得旁边蛇语和殷乐为之侧目。他却全然不知,只把意念在虚脑系统中穿梭加压,可一轮操作之后,别说进展,就连弹出窗口中有关“梁庐”的信息条目,乃至已经解析了大半截的隐之纱和默之纱映像,都给抹除干净。

    好像此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临时是个什么鬼!”

    罗南气得笑起来。

    外接神经元到手大半年,罗南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临时持有人?万一哪天碰到正主儿,是不是招招手就破脑而出,物归原主?

    罗中衡,我的亲老爹,您给自家儿子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可罗南的笑容,也是真的。

    外接神经元很不了起,虚脑系统很不了起,可正因为“了不起”,也就显得太深邃且神秘了。里面所蕴藏的知识,好像一辈子都研究不完。

    罗南非常努力,但就算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消化里面的信息,“水位”仍不见有任何下降。他仍然找不到专属于他父母和爷爷的痕迹。

    而如今,突发的限制,在造成困扰的同时,也表明了一种趋势:

    罗南触碰到了外接神经元更内核的部分。

    他不经意间,摸到了线索和方向。

    “要不,重新来一遍?”

    罗南的意念,在已遭到“专项保护程序”清理的虚脑界面中游走。他绝不介意再做几轮测试。这种情况,别说几轮,几十轮几百轮他都乐意。

    外接神经元却比想象中更为直接。

    下一秒钟,新的弹窗跳出来,优先级已经超出了罗南专门更改的系统设置。

    因为它带着必做的选项:

    “是否开启确权审查程序?”

    审查?

    这词儿挺霸道的,难不成是翻译的锅?

    罗南嘴巴咧开的弧度更加明显,即便系统给了选择“是”与“否”的机会,他也只有一条路:

    要挖掘出外接神经元的秘密,追溯祖父、父母的过往,还有那个也许死掉了,但仍然有微缈希望……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罗南强行卡断自家念头,深深吸气。

    仿纸软屏、外接神经元、虚脑系统……层层递进,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他意念刺击,直接选择了“是”。

    虚脑界面的停滞状态彻底破碎,信息窗口再度刷新:

    “确权审查程序启动。

    “权属人基因资料未入库,自动转入‘百年序列’,通识教育水平测试系统开启,查询到成绩单,成绩录入中。”

    等下,成绩单?

    我什么时候答过卷子?

    不对,我答过,可那明明标了“模拟”字样,是练习、刷题用的呀!

    显然,虚脑系统以及确权审查程序是不会等他,也不会听他解释的。半秒钟后,评估结果就出来了:

    “文化学部,成绩无;社会学部,成绩无;技能学部,成绩无;真传学部,构形科专精,造物科通识一级。综合成绩未及格。”

    罗南心中方一沉,信息再度刷新:

    “科目专精符合附加条件,专精加成计算中……通识题库加权不足,附加题库数据调出,专精方向评估中;

    “确定为‘时空构形’方向,确定附加题难度为‘时空构形’专精三级,可下调为专精二级,可上浮为天梯一级,试题抽取中。”

    真要考啊!

    罗南咽了唾沫,有些紧张。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通识”、“专精”,以及“天梯”,就是这个神秘文明知识水平的层次分际了。

    前面系统还有一个“士官阶”,看称呼像是社会权限的判定,类似于地球的“sca”。

    神秘文明的判定方式不好胡乱猜测,可是在sca那边,一旦权限定级,再想提升,除非能砸下大把的钱款,纯以资本力量取胜;否则就只能一点点地积累信用和贡献,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警告!本地题库未搜检到对应试题,自动链接天渊镜像系统。链接中继信号,信号未链接……信号已链接……链接断开。

    “警告!链接信号强度极弱,无法链接。

    “确权审查程序失败。”

    “嗵”的一声响,罗南的拳头砸落,直接把榻榻米给砸塌了一片。

    蛇语和殷乐都愣在当场。

    先前罗南又叫又笑的,已经很是古怪,现在这怒气更是毫无来由。

    殷乐想问一声,可也在此时,浮在罗南左眼之前的“单片镜”好像又出问题,绽开了细密的裂纹,随时都可能破碎的样子。

    从殷乐这个角度,似乎又看到了那冷酷的毒蛇竖瞳,充斥着浓重的非人感。

    顷刻间,开口的勇气泄尽。

    殷乐也好,蛇语也好,都垂下眼帘,躬下背脊,只盯着身下的榻榻米,有如雕塑。

    所以她们并未看到,再度开裂的镜片后面,罗南的阴沉面孔又有了微妙变化。

    罗南感觉到了,“透镜”正微微发热。

    刺激它的元素,意外地非常遥远,远在重重时空壁垒之后,在“透镜”本体所在的雾气迷宫“树洞”空间里。

    就在那里,来自雾气迷宫各个角落的信息洪流,仍然是那么混乱和狂暴,可是作为“树洞”中枢的“透镜”,对一应信息的筛选效率,有了一个明显的加速,相应的消耗也大幅增加,以至于影响到了地球时空。

    貌似,有什么线索暴露出来了!

    罗南伸手触碰镜片,本已经极度脆弱的结构真的顶不住了,瞬间粉碎,化为浅淡的水汽,消于无形。

    罗南哪还在乎这个,他的注意力分成两股,一股返回到“树洞”空间,另一股则停留在虚脑系统内。然后他就看到,虚脑系统的信息窗口,正进行新一轮的刷新,且重复了早先的步骤:

    “确权审查程序启动,链接天渊镜像系统,链接中继信号,信号未链接……”

    中继信号?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想想外接神经元的来路吧,它正主动链接的这股信号,与雾气迷宫的混乱信息流,定然存在着密切的关联!

    罗南霍然站起,这样的大动作,让一侧蛇语、殷乐都抬头看过来。罗南根本没心情理会她们,转身就往主卧室走过去。

    两步路的功夫,罗南已经转了很多圈儿念头:接收信号、网络链接这类功能,印象是有设置选项的……

    找到了!

    罗南很快就找到了虚脑系统中,有关信号链接的具体设置,并调出了详细的可视化窗口。

    半懂不懂的界面上,信号强度的细节信息清晰呈现。具体的专业计量单位看不明白,不过温度计式的条框图形、分级节点,还有对应的颜色配置,傻子都能理解。

    上面那些先不说,最底部的黑色区域,以及相邻的红色区域,显然就是指无信号和低弱信号了。

    代表信号强度的指针,就在两个区域晃悠,没有任何提升的迹象。

    地球时空的干扰因素还是多了,要回去!

    木质摩擦的声音响起,主卧室的竹纸格子拉门,感应到他到来,自动开启。

    罗南大踏步进入,不等拉门重新闭合,他的身形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夹心领域”的转换流程,也就在蛇语和殷乐眼前,泡沫般消失。

    拉门闭合。

    隔了五六秒钟,殷乐终于吐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无意识笑了一下,算自我调节了:

    “总算……游艇还好。”

    好吧,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罗南通过“夹心领域”,直接跳转进入雾气迷宫的“树洞”空间。

    乍一进来,属于物质世界的噪声就消失了。风声、水声、呼吸声,还有游艇电机的低鸣,都抹消一空。

    可是,这里并不安静。在某个层面上,这边更嘈杂、更混乱。来自雾气迷宫深处的信息洪流,99%没有任何规则可言,就这么一窝蜂地涌入。

    人类本质上是经验动物,依靠经验产生想象力,构建基本认知逻辑。对于无法纳入经验范畴的信息,全不理会也就罢了,强要理出头绪,长时间接触处理,绝不像罗南此前告知瑞雯的那般,永远是趣味盎然。

    在“树洞”工作,冷静、平和、耐心,是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罗南强忍着心中的燥意,在狭小的空间内,绕着中央“透镜”的本体,慢慢地走了两圈儿,其间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状态。

    两分钟后,他才重新定位到虚脑系统的信息窗口。然后便看到,与游艇上相比,信号强度指针略有提升……

    略有。

    下探到黑色区域的次数明显减少,可大多数时候,仍然还是在红色区域浮动,也就是还属于“信号微弱”状态。

    而且,大概是链接失败次数过多,系统还刷出过询问是否中止的弹窗。好在罗南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虽然有些失望,仍果断予以拒绝。

    “沉住气,情况在好转。”罗南对自己讲。

    事情要从两方面考虑。

    目前,“树洞”对外接神经元的信号链接没有形成大幅增益,可反过来呢?

    信号链接会对“树洞”造成什么影响?

    罗南将意念投射到“透镜”之上。受灵魂力量干涉,“透镜”从透明晶体状态,逐步变形着色,形成了星云状的结构。

    所谓“星云”,一部分是真实信息的映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反映了罗南对收集信息的加工和理解。

    在罗南心中,雾气迷宫共分为两层:

    一层在内,一层在外。

    外层,就是罗南和宫启曾移动、交战的破碎空间,亿万领域碎片“飘浮”其中,形成狂暴、浑茫、不可测的“沙暴”。已经不具备规则上的建构能力,以罗南的能力,可以相对从容地将它们排列组合。

    罗南可以做到,地球所在的本地时空,其具备的庞大引力规则作用,当然也能做到。于是,有一部分“外层的外层”区域,就建构成了“云端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雾气迷宫的“外层”,也是依附于地球本地时空运转的。所以,在云端世界,其自然环境条件,和地球差别不大,体现了规则上的依附性。

    可是罗南研究的方向,从来都不是“外层”根据他的理解,所谓“外层”,不过是抛射出来的“废弃物”,是遮蔽真实的迷障。

    雾气迷宫最具价值的,或者说它的真实面目,只有最深处的“内层”区域,那个未知的结构核心。

    从父亲“双螺旋”图形体现的长期观测结果,以及罗南这几日的观察对照上,几乎可以确定:

    核心区域,有两种规则体系在碰撞。

    剧烈的冲突,导致时空环境大幅扭曲、断裂,其烈度超乎想象,更形成了重重叠叠的屏障,遮蔽了核心区域的真实面貌。

    如此极端环境,观测起来难度太大。至少到六年前为止,他那位老爹都没有成功过,

    “树洞计划”的产品,也从飘洋过海的风帆,变成了环绕侦测的卫星。罗中衡后期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来解析“星系碰撞”区域放射出来的信号。

    对罗南来说,“树洞”已经很高级,可面对核心区域的复杂环境,就变成了一个老式收音机。作为操控者,罗南只能不断“手动”调谐调准调覆盖,以期获得更清晰准确的信号,没有别的更高效的手段。

    问题是,老式收音机就算是“手动”操作下探到底层,来来回回也就是那几个电路和元器件,所接受的音频信号更具备清晰的规则和秩序。

    罗南操控“树洞”,基本建构的复杂性不必多说,还需要调动全副心神,捕捉来自各个层面、各个维度的信息流,从一片混乱中梳理出逻辑线索……

    罗南也在琢磨更高效的解析方式,想找一个自动化、半自动化的解析手段,让这些必须由灵魂力量感知的细节,转为物质层面的仪器可以收集分析的信息。

    他想从“造物”下手,但思路并不是特别清晰。而就在此时,外接神经元的“信号链接”,就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

    这形容,恶心了点儿,却贴合本质。

    有自家老爹背书,外接神经元与雾气迷宫,二者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只是找不到更为实质的联系直到“信号链接”出现。

    罗南几乎可以认定,外接神经元所接受的信号,就是来自于雾气迷宫的“核心区域”;最重要的是,这类信号一定具备某种可以解读的规则和秩序。

    目前罗南仍搞不太清楚里面的细节,外经神经元能感应到的信号,他感应不到;外接神经元对信号的解析逻辑,他也是一头雾水。

    就好像普通人无法察觉时刻穿透身体的电磁波,相应电子产品却能充分利用。

    这代表什么?

    往坏了想,这仍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问题仍然得不到根本解决;

    可往好了想,这却代表罗南触碰到了另一个信息维度。即便不了解里面的逻辑,却能根据系统显示的链接状态,对照信息洪流做出一定方向的筛选。

    即便这种筛选,注定是“撞大运”式的,却大幅增加了成功的概率。

    就性格而言,罗南有些研究者的坏脾气,还有些哲学式的理想化,凡事都想究根问底,且总想集成出一个放之万物皆准的“普遍真理”。

    但今天,他就要做一回唯结果论。

    外接神经元内嵌的信号接收模块是怎样,其解析逻辑如何,他全不管。他只要虚脑系统显示“链接成功”的字样!

    这种时候,技巧、理论什么的,都要退居次席,要的就是一个耐性和轴劲儿。

    罗南挽起袖子,用力拍了拍两边面颊:

    “开干!”

    事实证明,人一旦“轴”起来,完全没有时间概念。这期间,罗南全副心神都用在对“树洞”的“手动操作”上,用在对信息洪流的区隔、分类和干涉上。

    他难以捕捉所谓“中继信号”的专属特质,就只能不断从信息洪流选样、切片、对照、筛选。

    就算不能提升信号强度,反过来能降低强度也可以。只要是能确定对“中继信号”造成影响的手段,他都会去寻找、检验,并做进一步的尝试。

    当然,还要做记录。

    由于是感应层面的东西,很多完全是微妙不可言述的感觉,罗南实在理不出逻辑,所记录的除了文字、定量分析、结构图以外,还有大量的稀奇古怪的线条轮廓和色彩之类,那是一些即时感觉、情绪和印象的反应。

    正因为如此,一直坚持古典写实画风的罗南,必须向现代、后现代的方向偏移。到后来,翻看工作区的界面,简直是一幅连罗南自己都看不懂的通灵图。

    返过来,他还要硬着头皮去回忆、解析。

    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逻辑和感觉的双重领域即时切换,罗南在信息变化层面高度敏感,而相应的在其他方面,就是迟钝乃至于麻木了。

    可“麻木”也有极限。

    不知怎地,罗南脑中忽地就有眩晕袭来,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一愣神的功夫,他本能还想去追溯此前的思路,翻找工作区里的记录,可探出去的手分明就在抖颤,汗水顺着手腕,一路淌到手肘处,才滴落下去。

    “怎么这么热?”

    罗南嘟囔一声,才又发现他已经是一头的汗,身上也油湿得很。更关键的是疲惫感,精神与肉身的双重疲惫感,迅速清晰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对于罗南这种存在“形神失衡”隐患的人,疲倦脱力比直接受伤带来的威胁更严重。

    就好像这闷热感,如今“树洞”周围,好像有一个巨大热源,辐射的热量不断增强。但就罗南感知,物质层面并没有真正热起来,更像是心理作用,这个征兆就不太好……像是心力交瘁,形神结构不稳定带来了幻觉,又引发了身体反应。

    罗南摇头,暂缓一下思维节奏,可还是忍不住地去看虚脑系统的信号界面。

    强度指针仍然在红色区间浮动,虽然已经远离了“黑色”,但距离更上层的“浅橙色”,还有一定距离。

    “哎!”罗南叹了口气。

    至于窗口刷新的信息……

    “信号已链接,确权审查程序启动,天渊镜像系统唤醒中。”

    “……咦?”

    罗南的思维在这一刻又停滞掉了,千分之一秒后,“啊啊啊”的叫声从他嗓子里迸发出来,什么“疲惫”、“幻觉”、“形神失衡”……统统都滚到一边去。

    他甚至都顾不得窗口界面流水般的刷新结果,而是掉过头来,第一时间先把“树洞”和“透镜”此刻的状态稳定住,且疯狂记录当下的具体结构和感觉信息。

    一时间,罗南又要记录,又要稳定,还要持续做微幅的调整操作,且根本不知道方向正确与否,简直就是蒙眼踩独轮车还要扔飞刀的小丑,手忙脚乱,几乎要吐血。

    可数十秒后的事实证明,他的反应是正确的。

    信号的强度,仍在红色区间上下波动,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链接效果当然不稳定,中间断了不止一次,多亏罗南在那瞬间捕捉到了一些基础数据,乃至于不可言道的感觉,咬着牙进行调准,才勉强保持在那个“频率”上。

    一通操作之后,信号链接终于保持了较长时间的稳定状态……大约有两分钟?直到这个时候,几近虚脱的罗南,才有机会分心去看刷新的窗口信息。

    也许,真的涉足到外接神经元的深层内容了吧!

    窗口刷过的信息流中,存在大量半懂不懂的专业词汇,有些特殊名词,在“我”字秘符的转译下,隐约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对应的描述,

    还好,其间总算还掺杂一部分相对友好的字符段落:

    “天渊镜像系统部分唤醒。

    “确权审查准备中,信号链接强度不足,互动测验有中断风险。

    “警告,互动测验一旦中断,确权审查确认失败。xx(时间单位)内不能进行二次测验。

    “建议增强信号,或选择下载到本地,进入脱机测验模式。

    “是否选择进行脱机测验?”

    啊呀,真体贴呢!

    貌似建立审查程序的那位,也对“信号条件”的各种可能性做了考虑。

    互动测验肯定不能选,现在的信号强度,无法给人任何信心。雾气迷宫从根子上就是一个动荡环境,当前的信号强度,跌下去容易了。

    那么,选择下载到本地!

    “警告,根据审查程序,脱机测验难度将上浮一档。”

    “……”

    罗南拍了下额头,却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是对他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很快,虚脑界面上,出现了一个进度条,毫无新意。可只要它能坚持下去,罗南就心满意足了。

    看进度条的显示,速度似乎也不慢?观察了大约五分钟,似乎爬行了百分之一的程度……

    一念未绝,信号再度中断。

    罗南一声“我草”就喷出了口。

    可不管心情如何躁动,精神层面的力量运使和解析,却一点儿不能乱,汗水滴在眼睛里,都顾不得擦。

    好在又一通操作后,信号强度又恢复到了可以接受的程度,链接重新建立,而且已经完成的进度,貌似未受损失。

    看来基本的断点续传功能,还是有的。

    罗南真的要虚脱了,他一屁股坐下去,靠着“树洞”的内壁,大口喘息。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其间罗南不断地擦汗,却是流个没完。身体的新陈代谢貌似出了些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太累了。他的形神状态已经到了极限,再往下去,就是点灯熬油,没有半点儿好处。

    看进度条,至少还要十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才差不多可以下载完毕,这还要信号链接始终稳定才行。

    照目前这种消耗状态,罗南肯定是熬不到那时候的,他需要休息,否则因脱力导致形神框架失控,就算下载完毕,他也没命去测验了。

    在心里往复权衡之后,罗南咬牙又做了两回实验,确定在“树洞”现有状态下,信号链接强度确实稳定在了某个区间。

    虽然就数据下载来说,仍然时断时续,可就算不管,少则几秒钟,多则几分钟,也能重新链接回来,进度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区间内。

    “稳了吧!”

    罗南给自己打气,也做心理调节,要稳住心神睡一觉。可当他靠着宛如实物的内壁,垂下眼帘后不到两秒,却猛又睁开。

    “不成!”

    罗南自知自家事,无意识状态下,形神框架自我调整,会对他领域涉及的时空环境形成干扰。更别说“树洞”这种精密环境,时刻需要稳定接收信号,在这儿睡过去,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是前功尽弃。

    还是避开为妙。怎么避呢?

    罗南抓着已经湿漉漉的头发,琢磨半晌。最后一砸脑门,再抬手的时候,指尖分明掐着一道纤细又灿烂的电火。

    他取出了外接神经元,将这枚不可思议的奇物,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透镜”边上,使之自然悬浮。

    自从入手这件奇物之后,罗南珍视得很,极少让它暴露在外。不过,“树洞”也不算是外面了,这里就是罗南自身领域建构的一部分。

    在这儿,和在他脑壳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这样一来,罗南便可以利用时空壁垒,打造一个缓冲带,避免形神框架调整的直接干扰,算是两全之策了。

    现在……拉开距离!

    罗南重新转回地球时空,看舷窗外的光线应该是深夜,具体哪个时段,他完全不关心了。

    踩在主卧舱室榻榻米上的时候,罗南腿脚都是软的,一个不小心,左脚绊右脚,直接坐倒在地,然后四仰八叉翻了过去。

    疲惫感和虚弱感彻底击穿了他的极限,和宫启大战时,都没这么累过。

    最后确认一下,多重时空壁垒之后,外接神经元的“下载进度”仍在继续,罗南便迅速昏沉下去。

    “其实该洗个澡的……”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第五百零五章 近距离

    罗南睡着了,却并不安稳,身上那份燥热如影随形,就算是在温度适宜的舱室,也没有消停。

    再加上心神过度紧绷,他中间好像还醒过来两回,迷迷糊糊看下载进度,确定链接仍然存在,进度条仍在龟速爬行,才又睡过去。

    唔,好像还回了树洞一次?

    反正到后来,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已经不知不觉消解掉了。他的意识一部分进入休眠,但还有一部分始终高度活跃,又或者是各个脑区轮流进入兴奋状态……

    就这样,罗南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意识从一开始的纠结挣扎,变成了理所当然。随意延伸蔓生,无不及,无所止。

    本来么,罗南灵魂力量强大,感应范围和层次纵深都少有人能及,只要他愿意,整个地球以及云端世界,都是他意念往来的游乐场。平常在理智控制下,他多多少少还要有些顾忌,更要修行兼钻研构形等学问,没那么多闲功夫神游往来。可如今,半睡半醒间,只求舒坦自在,哪还顾得那么多?

    一时间,罗南意识恣意流动,倏然在东,倏然在西,倏然潜海,倏然登云。在凝水环架构的灵魂披风支持下,但凡有水汽存在,他便是畅通无阻,一念之间,距离相去何止千里。

    况且,他意念所至,决非只是这物质世界。

    全球百亿人口,不管如何星罗棋布,海阻天隔,在罗南看来,其自我意识都是乍起乍灭的水滴气泡,共同汇聚为精神世界的汪洋大海,漫无边际,少有隔断。

    这是比现实世界更有趣的地方,每一秒的情境,都与上一秒迥异。

    罗南以前不只一次在精神海洋中秀操作,比如以入梦法建构特殊梦境,诱导并收集各方信息,形成“通灵图”,取得堪称“前知”的神奇效果。

    可这回,罗南不具备明确的目标,他连清晰的认知都没有,只是不停地游荡、伸缩意识,大约就相当于睡梦中的毛孩子,不断挪枕头、踢被子,以获得更舒适的体位。

    精神海洋还是太虚幻了、太不稳定了,有点儿像雾气迷宫,漫天的绒毛飞絮,偏偏少个能归拢在一起的“被套”,裹不扎实。

    罗南反反复复地折腾,怎么都找不到那份舒服感觉,干脆自力更生他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支开了巨大的多维蛛网。

    是的,这时候当然要用魔符体系。

    罗南铺开了祭坛蛛网,魔符居于蛛网正中,不是主宰,而是成为了罗南意识的坐骑,在蛛网中上下攀援,更出入于每个人的心灵之窗,牵引出**的蛛丝,编织越来越复杂的网络。

    **浑浊而混乱,相应的意识也是芜杂而多变,并不具备比较具体的规则。只有当外部力量刻意引导的时候,才会形成某种趋向。

    如今并非战时,罗南的意识仅仅是随性飘荡,所以魔符所编织的蛛网,也并没有启动“胜利通知,败者凋亡”的祭坛框架规则,只是将精神海洋略微收拢一下,让它们形成大致的“形状”,使罗南“体感”上更舒适一些。

    罗南确实舒服了不少,蛛网收拢下的精神海洋,遍布着清凉的水汽,包裹住他……

    等等,不断起伏躁动的生灵情绪,怎么就清凉了?

    罗南直觉上觉得有些别扭,而交替值班的半边理智,则适时地发挥作用,捕捉到了此前一直忽略掉关键要点:

    不是这边太凉,而是那边太热……

    唔,太阳很毒!

    罗南“扭头”,也是这瞬间,他的灵魂照耀在炽烈的“阳光”下遥远虚空之外,不可测的深渊里,煌煌日轮,便如一只巨大的妖魔之眼,直直凝视着他。

    光线和热度,就是高度凝缩提炼的暴烈力量,即便经过了重重时空壁障,也依然具备了炙魂焚心的辐射杀伤。

    以“坐骑”身份出现的魔符,在这明煌强光之下,如薄冰,如淡影,难以存留,溃散不成形状,独留罗南一人。

    “呵,是你啊,怎么突然活跃了……好像还近了不少?”罗南愣了愣神,感觉挺荒诞的,所以就笑了起来。

    深渊日轮默然无语,只将无穷尽的“光和热”,辐射到罗南的意识和**中,让他的灵魂充斥了那份独有的躁动力量。

    “切,是你在背后捣鬼!”

    罗南不太好体会感知的细节,只觉得有些发胀。这多半是心理层面的膨胀,以至于他轻而易举地抛开了一切顾忌和枷锁,无所畏惧,直面那熊熊燃烧的日轮。

    不只是对峙,他甚至想反向追溯回去,看这妖异日轮的根基所在。

    罗南动了这个念头,然后……他的意念竟然真的追溯着灿烂光芒,一路延伸,向着遥远的虚空进发,顺利得不可思议!

    唔,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不管怎样,罗南有份感觉,他和深渊日轮形成了某种呼应,这是一种内在联系的力量,如同物质宇宙的引力,穿透了无尽的虚空壁垒,彼此作用。

    为什么呢?

    “哗拉拉,哗拉拉……”熟悉的声音缭绕在周边,这是一道听力题,也是一道送分题。

    罗南的意识深处,第一时间便浮现出“乌沉锁链”的形象。

    仿佛由不知金属打造的锁链,是罗南超凡力量的发端,是格式论建构的初步,也是“我心如狱”理念的具现。

    正是这“无中生有”的超凡力量具现物,以某种“天性克制”的力量,降伏了魔符,让罗南超常规提升的动力源。而如今,它也将这份“天性克制”传导向了重重虚空之后的深渊日轮。

    至少感觉上是这样。

    还有,罗南自个儿也给带过去了!

    他意识随着乌沉锁链的延伸,迅速趋近深渊日轮,那感觉就像是沿着滑索急降,速度越来越快,也越发真切地感受到炽烈的光和热。

    与之同时,“哗拉拉”的抖动声,在浑茫辽阔的虚空中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宏大,那绝不是单纯一根锁链所能形成的效果。

    以罗南昏一阵醒一阵的意识,要处理速度、温度和声音强度等多个层次的信息变动,还是挺难的。到后来甚至形成了晕眩,意识有了片刻的空白。

    等他再连缀起意识链条的时候,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之所以是“世界”,原因在“大”。

    无法形容的巨大和深邃。

    里面最耀眼的,无疑是深渊日轮,它滚动、涨缩,时刻喷射着恐怖的炎流,并让那起伏奔流的火光,在外围区域,拼合成无数妖异狰狞的形象,有如活物。

    然而,如此存在,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体。

    罗南的意识,只在日轮之上稍稍停留,便不可抑止地偏移,转向了光芒照耀、乃至照耀不到的其他区域。

    这个“其他”,是真正的辽阔不知边际,可也就在这样的区域内,充斥了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不可计量,更不见始终的乌沉锁链。

    它们穿插交错,纵横往来,环环相扣,低鸣震动,汇聚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和声,更架构起复杂密集,深邃无尽的封禁绝狱

    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体,或许更是深渊的本质。

    罗南自身的“乌沉锁链”,似乎也融进了这片封禁的绝狱里,算是仅见的末端,又像是唯一松脱的活结……

    好吧,这是梦话。

    如今的罗南,大概是醒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在做梦。他的意识,仅仅游荡在“深渊世界”的边缘,懵懂又震憾。

    罗南曾经在修馆主的引导下,内视自家的格式塔核心,也曾“见过”乌沉锁链密织的独特意象,与当前的锁链绝狱,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但在规模上,在交织架构的复杂性上,真的天差地别,几乎没有比较的意义。

    如果强行比较,那么罗南这边最多只是一个粗劣的模型,其精密程度、严谨程度,连这片锁链绝狱的某个最基本的链环节点都不如。可二者之间,分明又存在了极其密切、直接的关联。

    难不成这是“我心如狱”力量的源头?

    我好像看到了很了不起的家伙!

    宇宙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它究竟在哪里?

    以罗南现在的力量层次,相对于这处“世界”,任何的猜测都是浅薄可笑的。他不愿去做无意义的臆想,意识自然而然地延伸开去,试图将这恢宏、精密、严谨的体系,拓印下来,进一步研究。

    罗南的意念,向深渊日轮和锁链绝狱的深层趋近,越来越清晰,看到了更多“近景”,理解了更多“真实”。

    毫无疑问,“日轮”和“绝狱”时刻在冲突对抗。

    由无尽锁链搭建的绝狱,构建了深渊,牢牢地将日轮禁锢在最深处,压缩它的存在空间,削弱它的生命力。

    可在此过程中,每一根锁链,都承受着狂暴炽烈的高温洗礼。万千锁链的细部结构也经常破碎,然后重组,而重组的结构,与此前又有所不同,似乎是遭到日轮融解、乃至重塑。

    罗南几乎要沉迷到这种“冲突重塑”的轮回里去了,因为他看到了里面高绝而深邃的构形思维,还有无比生动的实体演示。每每超乎想象,又恰得其妙。

    真是神奇……唔?

    一点微妙而又突兀的“不谐”,很不合时宜地嵌入,如同暗淡的斑痕,呈现在光洁的玉瓷面上。

    简陋、粗糙、僵硬、破败……

    罗南一瞬间就拿出了七八个类似的形容词,然而紧接着的最为直接的名词限定,却差点儿卡了壳。

    那是……飞船!

    一艘停驻在“深渊世界”边缘,看上去随时可能崩解掉的飞船。

    还挺熟悉的样子。

    这是罗南短时间内抓取的基本信息,他还想捕捉到更多的细节,可当他意念逾过了某条界限,“眼睛”骤然花掉了。空茫浑浊,彩光乱飞,而且有庞然的张力、斥力,伴随混乱而生,几乎要撑爆他的意识结构。

    什么构形演示,什么停驻飞船,都是破灭。

    “这个……”

    一直在罗南心底的模糊“遗忘感”,便在此刻翻过来,带起了沉淀在心底的记忆,也就是上次“直视”深渊日轮的经历。

    也没几个月,就是造成“极域光”的那回!

    那场源自于深渊日轮,碾过遥远时空的恐怖风暴,如果不是乌沉锁链的“大坝”封堵得力,罗南恐怕已经在情绪**的烈焰中灰灰去了。

    那也只是“遥望”一眼而已。

    如今,他竟然来得这么近!

    “贪了!”

    罗南骤然醒悟,刚才他所见的一切,或许只是“深渊世界”某个时点,对抗力量达成平衡之际,貌似平静的假象。

    现在,假象破碎,平衡打破,一切都进入了狂暴扭曲的既定状态中,他刚才“看”了多少细节,现在就有多少从细节中膨胀喷出来的信息洪流,爆发式衍生。

    恢宏的胜景,转眼间化为了眩目而致命的冲击波。时空结构都像是稀烂的破布被单,无数重曲叠弯折,又将这扭曲的力量,向更远的空间、更多的维度释放。

    罗南探去的意念,当即变成了高压电路,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电光般打回,贯穿了他的形神框架,将来自于日轮和绝狱的力量,以及相应的信息,一股脑地灌入。

    无疑,反噬的力量极其恐怖;而这回乌沉锁链也不再“绝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反噬力量在罗南形神框架中的碾压式推进,首先接触的是罗南的精神层面。反噬力量很恐怖,可这片儿的深度和广度也颇值得称道。

    如同天外陨星坠落,下方却是一片冰山汪洋,荒无人烟。再怎么恐怖的冲击和杀伤,也要在这儿出现一个大的缓冲和沉淀。

    此后再“溢”出去,当然还有杀伤,可在罗南“神轮”所成就的冰山汪洋之外,又是一层宏阔的缓冲带那是罗南祭坛蛛网所收拢的精神海洋。

    此时蛛网所收拢的精神海洋内部,收拢了全球百亿计生灵的情绪和意念,它们别的不行,庞大的数量和松散的架构,却正像是一个巨大蓬松的海绵,将强劲奔流的反噬力量,以及对应的信息洪流,层层吸纳消化。

    罗南能够感应到,来自“深渊世界”的双重力量,在蛛网中奔流。漫过每一个节点,漫过那些缠绕在每一个网结上的生灵。

    奇妙的是,作为承载结构,直接承受冲击的祭坛蛛网,并没有感受到太大压力,反而随着反噬力量的深入而深入,在以亿计的复杂人心中,将网络织就得更为绵密森严。

    是错觉吗?倒像是有一波“营养剂”注射了进来。

    也对,祭坛蛛网的架构,源于两个方面的力量:一是魔符,已经可以确认那是源于深渊日轮的投影;二就是祭坛框架,这份框架规则,如今看来,十有**是来自于“对面”的锁链绝狱。

    如此一来,有来自深渊日轮的炙热燥意和诱导力,也有来自于锁链绝狱的严苛规则和掌控力,它们交织在一起,有剧烈的冲突,偏又有微妙的结合。

    这一对同样宏大的力量,冲突又合作,相悖又相容,在精神海洋,在蛛网上生灵、乃至罗南本人的形神框架内,牵引盘转,千变万化。

    好吧,冲突还是主流。

    这就导致“营养剂”的药力还不够平和,最早一波刺激性生长过后,内在的冲突很快占了上风。

    直到这时,罗南才真正感觉到压力。

    这份来自深渊的信息压力和刺激,沉淀在他形神框架中,也在他的思维边界上,如同拍岸的浪潮,不断冲击,绝大部分到不了岸上,但拍击上来的那些,也如同漫堤的洪水,将罗南淹没。

    对此,罗南挺熟悉的……前几天他一直在面对类似的信息洪水。只不过,和那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混乱碎片不同,这一波“洪水”在蛛网中逐步冲刷、下渗、分解、吸收,慢慢竟变得条通理顺,形成了隐约的知识框架,一层层堆积架构。

    秩序,最美丽的秩序啊!

    纵然沉重到难以承载,也让人欲罢不能!

    罗南长长吁气,各个意识层面在秩序规拢下,次第唤醒,不知不觉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映入眼睛的,是舱室平整的天花板,还有从舷窗外透入的如血夕照。

    物质世界的信息,丰富又形象,最适合人类接收理解。只不过,如今罗南对它们视若不见,而是舍易就难,去解读仍沉淀在形神框架中、祭坛蛛网内的庞大信息架构,并做适当的联想和延伸。

    罗南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情况。

    他大约是地球时空中,日轮和绝狱冲突的最主要的“演武场”,并已经持续很久了。

    构形体系和魔符体系,理智和情绪,规则和混乱,不就是这样吗?

    还有,雾气迷宫。

    现在的罗南,大概可以对雾气迷宫核心区做一个较清晰的判断了。

    冲突、扭曲、共存,何其相似。

    更不说,还有那个“残破飞船”,可做另一个层面的证明飞船可以有很多,但与虚脑界面“两大卫星”之一,那艘“外空间飞舰”几乎一模一样的,总不会是个该死的巧合吧?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深渊世界,就是一切的根源!

    一旦了悟,罗南对于雾气迷宫信息的解读,便自然而然地上了一个台阶。这也就是刚才蛛网能够“消化吸收”的本质原因。

    唔,祭坛蛛网本身的架构,似乎很适合用在对雾气迷宫混乱信息的进一步解读上:机器和程序,无法解读满溢着矛盾冲突的信息,可具备灵智的生命,特别是人类,仿佛天然就是为这些信息准备的。

    其实绝大多数人,也不具备解析复杂信息的素质,但在祭坛蛛网体系中,他们就相当于实验中的小白鼠,可以通过观察他们受到的影响,做反向的推导,由此筛选、沉淀,淘洗出最有用的那部分结果。

    这一刻,罗南一直不甚通达的思路,清晰了很多,灵光频闪。

    不行,迸发的灵感实在太多了,他要通通记下来,回头一个个去实验。

    罗南想起身做笔记,可一个发力,竟然没起来。涉及发力的筋膜肌肉似乎通通丧失了弹性,迟钝且脱力。

    他深吸口气,强行再加了把力,终于抬起一只手臂,摆在眼前。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袖口垂落,暴露出来的臂膀比原来竟然肿胀了一圈儿,本来还算白皙的皮肤更是青紫交错,有的皮下组织已遭破坏,渗出了血点。

    这感觉……倒像昏睡时被人揍了一顿。

    于是罗南就知道,雾气迷宫方向的进展,不是随随便便得到的,形神框架,特别是形骸一侧,已经从悬崖边上走了一圈儿回来。

    罗南就这样举着手臂,有些发怔。

    倒不是被惨状吓到了,而是又想起一件事。

    以前觉得,他那位老爹留存的“双螺旋”信息,并未全面清晰阐释雾气迷宫的结构精髓,是因为力有不逮、时间不足,研究未能完成。

    可有这么一出,他的思路骤然有一个大的翻转,如果具备外接神经元这个前提条件,且有“信号链接”的现实动作,还有“格式论”的修行基础,照目前这个设计,似乎已经足够近了……

    不,分明太近了!

    为什么他会突然做那样一个梦?

    从前半段还恍惚记得的梦境中,可以得到解释:那是他受到深渊日轮的长时间辐射,所以在“树洞”里面,就大汗淋漓,焦躁难安,情绪层面受到了影响和干涉。

    还有,来自于乌沉锁链的牵引力量,与作为日轮对立面的锁链绝狱,也绝对脱不开干系。

    这就是来自“深渊世界”的引力。

    多日来,罗南想尽一切办法去发掘雾气迷宫的奥秘。却没有想到,越是解析,距离“深渊世界”就越近,也迅速趋近了其内蕴的“禁忌”。

    真相很美好,却是要拿命去解读的!

    肢体受创,难以长久支撑。肿胀的胳膊就此砸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卟”的一声响。

    没有太剧烈的痛感,就是麻木无力,基本可以确定,是伤到了神经系统。由于神经细胞的特殊性,即便对能力者来说,这也是很严重的伤势了,甚至有致残的可能。

    罗南倒不太在乎自己的伤情,而是由此想到了另一件旧事,一件多半已经没了意义的旧事:

    也许,那边……父亲那边也吃了亏?

    他不太清楚自家老爹的实力,可想来不会是超凡种级别,不会比他更强,多半也不会有灵魂披风、祭坛蛛网这类得天独厚的依仗。

    那么,来自“深渊世界”的引力和冲击?

    罗南又砸了下榻榻米,然后闭上眼睛,喃喃念叨:“想这些没用!接下来,接下来……”

    “先生?”

    外间殷乐听到了这边的响动,低声询问。

    罗南没有睁眼,心中自然而地映现了殷乐当前的状态。

    她在外面应该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精神层面有较大浮动,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想汇报,又不敢打扰。听见里面有声音,这才见缝插针,主动询问。

    “进来吧。”扬声说话的时候,罗南就发现自家嗓子也干涩得厉害,声音已经变了调。

    竹纸格子拉门打开,外间蛇语保持跪姿,做虚引状,请殷乐入内,姿态把握得很是到位。但很快,殷乐的惊呼声,就让整个场面崩掉了:

    “先生!”

    殷乐冲进来,而拉门外的蛇语则直起腰身,愕然无语。

    罗南大概能体会到,自家身体状况看上去有么糟糕,只希望别是鼻青脸肿那样便好……

    “停,没那么严重。”

    罗南可不想营造出那种哭丧式的场面,灵魂力量稍加作用,脱力软垂的身躯,不需要任何肌肉作用,便做了个翻转,如同太空环境无重力环境中一般。

    殷乐受他喝止,停住脚步,脸色还是煞白。罗南刚才的状态,简直是一具肿胀的死尸,真的是吓到她了。

    后面,蛇语则比她更早一线从惊愕中脱离,漆黑瞳孔在罗南身上迅速扫过,眼帘又垂落下去,只是随后腰身弯折的幅度更大,额头几乎要贴着榻榻米,为“照顾不周”表明了态度。

    “一点儿小岔子,不用担心。”罗南继续安抚。

    殷乐却是脱口而出:“是因为日光梦魇?”

    “咦?”罗南眨眨眼,“那是什么?”

    “您……”

    殷乐话音吐出半截,总算是长年的秘书素养发挥作用,强压下满腔的疑惑,老实解释:“就在一个小时前,新大陆西海岸出现大规模同类梦魇现象……目前统计,至少上亿人在入睡时,梦到了遭遇烈阳直射、强光、高温等情况。”

    罗南挑了挑眉毛。

    殷乐当然看到了,却只能装糊涂,继续道:“有人把经历发到网上,引起很多附合、转发,目前已经在新大陆地区形成了类恐慌的风潮。由于事发间还短,统计还在继续,人数恐怕还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攀升。”

    罗南询问:“只是对岸吗?”

    “……不,目前来看,太平洋西岸乃至旧大陆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只是出于时区因素,正值白昼,睡眠人数少,才没有形成大规模影响。尤其是里世界层面,很多能力者都有反馈,特别是教团圈子里,影响更突出。

    “阪城这边,据说一些有太阳崇拜的教团已经开始准备祭祀活动;相应的,崇拜黑夜、月亮等意象的教团,则受到了冲击,刚刚听说,已经有反噬导致的重伤者出现。”

    “我还询问了蒂城方面,渊区血魂寺并未受到冲击,但信众受到影响的,不在少数。不过反馈倒还比较正面,或许是我教的法理,与这轮意象没有冲突的缘故。”

    罗南缓缓活动手指,评价了一句:“乱成一团。”

    “是的。”

    殷乐此前是怀疑“日光梦魇”与罗南高度相关的,现在……更怀疑了。只不过是从“正相关”变成“负相关”,总之是脱不开干系。

    她当然不敢说出口,介绍完基本情况后,就静静聆听罗南的意见。

    “渊区极域未受冲击,主要是集中在精神海洋层面,那就比‘极域光’低了一档,同档同源的力量也会变动……”

    罗南还有话没说出来:与失控的“极域光”相比,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消化”?

    他在沉吟,旁边殷乐眼皮又跳。

    由于修为不足,数月前的“极域光”事件,她只是听闻,而没有直观的认识,只知道在里世界高层,造了极大的震动……这种事情,先生您就不能稍微掩饰一下吗?

    “全球性的影响,夏城那边……算了,现在这样子,无论如何都见不得人,权当不知道好了。”

    这期间,罗南的身体知觉渐渐好转,如此一来,体感倒是越发地不舒坦了。从入睡到醒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出汗,殷透了所有衣物,身体翻转后,挂在身上的半湿衣衫,贴着体表滑动,还有些粘乎,真真的不能忍!

    “我要洗个澡。”

第五百零六章 差一点(上)

    不管罗南说话的口吻是怎样,殷乐也好,蛇语也罢,都是当成命令去执行的。

    十五分钟后,罗南已经浸泡在温暖微烫的汤池里,背靠着原木垒砌的池壁,让层层热量透过皮肉毛孔,渗透到五脏六腑中去。

    至于受伤期间,这种做法是否恰当,罗南不提,殷乐和蛇语又哪有置喙的余地?

    不得不说,阪城传统的洗浴文化,还是很有些特色的。由于条件限制,游艇上并没有温泉,但有蛇语这个在阪城土生土长、受十多年传统神社熏陶的前巫女在,还是能利用有限的设施,达到近似的享受。

    当罗南在蛇语服侍下,冲洗干净身子,再进入到这间狭小浴室,浸泡在仅容两三人的深池里,头顶的天花板乃至更上层的甲板,通通开启,露出井壁般的通道,接引微微黯沉下去的天光,那种“坐井观天”的幽闭和沉静,竟然颇有一些哲思沉淀下来。

    罗南仰靠在池壁上,吞吐着温润的水汽。在他身后,蛇语举起木勺,取一侧竹管中淌下的温水,浇在他肩背上,温度变化和水流冲击,持续挑动他的身体知觉, 当适应或麻木之后,脑际便有一份奇特的微醺,悄然晕散。

    “真懂享受啊!”

    罗南闭着眼睛,喃喃开口。话中的指向性比较模糊,说不清是指游艇的前主人,还是此刻在身后服侍的蛇语。

    隔着氤氲水雾,殷乐想张口回应,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妥,没有出声,唯有心中的别扭感、边缘感,快速滋生。

    浴室本就不大,池子就占了快三分之二的面积,蛇语在罗南身后“浇水”,殷乐就给挤到了门口附近。尤其她还穿着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没有穿鞋,水汽殷湿了外套还有裹腿的丝袜,有些狼狈。

    更恼人的,还是为“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憋屈感。

    她一手购置的游艇,由于和风装修的缘故,竟然成为了蛇语的主场。那位前巫女的做派是如此理所当然,与当下场景完美地融合,仿佛只要有她在,就能够发掘出更多精致、细腻的享受。

    在这里,蛇语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只一个“契合感”,就可以对她形成碾压。

    更何况,蛇语做得还非常出彩。

    浴室环境中,蛇语仍表现出“节制”的姿态,即便服侍罗南洗浴,她仍然身穿和服正装,全身上下整束严谨,全不管浴室的蒸汽是否沾湿衣衫、发丝。

    只见蒸汽凝结的水滴,从和服表层、里衬以及面颊、脖颈滑落,衬出了肤质的洁白细腻。而一丝不乱的圆髻上,薄薄一层水光,更有瓷器般的釉质效果。

    如此情境,已经进入到某种“艺术”的范畴。虽然抹去了部分“真实”感,可如罗南年龄的青少年,不正是好这一口么?

    这其实是“边缘试探”的策略吧!

    在这种环境中,有意无意地利用亲密接触和正式装束的反差,进行某类暗示,试探罗南的反应和倾向。

    别问殷乐为什么知道。

    现实就是,罗南由始至终,没有任何表示,偏偏又未曾拒绝类似的试探,似乎乐在其中,理直气壮地享受。

    如果正常男性,殷乐会去考虑“架子”或“矜持”之类的障碍。可过往的经历总是证明,当她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更进一步的时候,这位少年人的心绪早已进入毫不相干、又超出常规的思维层面。

    摸不清心思,探不准脉搏,永远的被动,跟不上脚步……对一位有“上进心”的生活秘书来说,面对这样的老板,真的是压力山大。

    殷乐甚至在想,有空就要把那个“persona”心理分析文件,从头到尾再研读几遍,看能否从中找到一点儿端倪。

    唔,根据常规流程,这套情报应该会有后续更新,她真要去续订一份……

    殷乐小小吸气,略有些呛的水汽,在鼻端喉头轻轻一转,又流出去。只是那份热力,还是渗透进五脏六腑,带来了更重的闷湿和燥热。

    汗水自鬓侧滴下,滑过面颊,点在锁骨上,又向下滑落,身上腻得厉害;室内哗哗的水响,也单调嘈杂得要命,着实难捱。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前方装模做样的蛇语,一把推下池子里去,看她到时会怎么做妖!

    “日光梦魇,差不多人人有份。”

    “……是?”殷乐猛回神,本能应声。

    便听到罗南的声音透过水雾,闷闷传来,确实是对她讲的:“它主要针对生灵情绪**的浊流,有很多隐性的刺激,和血焰教团的力量性质有些关联。渊区构形未直接受冲击,可信众的反馈多少会挟带一些,造成间接影响。”

    又来了!

    殷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总算长年的秘书生涯,带给她足够优秀的本能,当下趁机趋前两步,不管潮湿的地面,贴着池畔的蛇语半跪下去,膝盖贴地,垂头细听:

    “是,请先生指点。”

    此时,蛇语很体贴地中止了浇水的动作,端端正正跪侍一旁,让浴室变得安静许多。

    罗南的声音仍然是闷闷的,和微微起伏的水波声混在一起:“最底层的‘岩浆湖’,现在等于是加了料,短时间内会颇有增益,你们可以利用起来。但要注意引导疏解,不要冲乱了心神,引爆负面情绪。”

    殷乐下意识又应了声“是”,可转瞬间,尾音便在哑在喉咙眼儿里。

    这说的哪是什么教团,分明就是她自己!她在一旁,情绪的起伏翻腾,竟然都没有逃过罗南的眼睛。

    如此通透暴露,任是谁也难免惊悸和恐惧。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然而补偿性推涌上来的后续情绪,却意外地平和,乃至于混杂着奇妙的兴奋感。

    是的,她以及她所在血焰教团,早就在罗南的控制之中,慑伏在不可思议的威能下。能够让罗南关注,恰是证明她在罗南心中,具备某个定位和意义,倒是幸运了。

    再说了,被看透心思,有什么好奇怪的?

    早在数月前,透过费槿与罗南交流之时,不就已经被这份锋芒穿心而过了吗?还有,体验过与“真神”等人隔空相斗的神奇,‘神而明之’的真义,不就应该如此吗?

    殷乐另一个膝盖也触地,任漫溢的池水渗进丝袜,深深低下头去:“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蒂城那边,我立刻去安排……”

    话音又是中断,因为此刻殷乐与罗南之间,也不过就是半臂距离,能够清晰感受到罗南身上的体温,听到平和悠长的呼吸,还有近乎呢喃的话语:

    “混乱的力量也是力量,直接抵消掉其实也是浪费,用一定的规则约束并利用,非常经济。血焰教团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子,哈尔德夫人则走得更远。你既然有基础,还是要利用起来,多思考,多琢磨。”

    殷乐似懂非懂,只能再应一声“是”,准备回头向哈尔德夫人请教。

    “还有,这儿离b点近一些,开过去吧。”

    “……先生要上岛?”

    殷乐已经开始适应罗南的跳跃性思维,迅速反应过来,所谓的“b点”,就是前几天罗南练习外骨骼操控的实战靶场“爪岛”。

    她略有些犹豫:“先生您现在的身体……”

    “准备个轮椅就好,没有也没关系。”

    “是。”

    老板有决断,先答应下来准没错。接着便听罗南继续提要求:“耗材的话,需要半吨左右。”

    殷乐迅速心算一番,应道:“岛上存货足够,不过我还是去调拨一些,以备万全。”

    罗南不再说话,殷乐得了指令,整个人都充满活力,也不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迅速起身,退出浴室。

    此时浴室里就只剩下了罗南和蛇语两个。

    蛇语调整跪姿,也借此悄然调整呼吸节奏,慢慢进入服侍的“工位”,这次她准备再换一个花样。偏在这时,她听到罗南呢喃发声:

    “还差一点,还有你……蛇语。”

    蛇语原本想一直保持寡言少语的人设,可如今被点名,只能低声应了一句:

    “大人?”

    哪知罗南又不出声了,蛇语也把不住他的脉搏,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说话的:“大人,要不要再为您做些按摩?”

    罗南仍未开口,眼睛还闭起来,只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是在氤氲的水汽中睡过去。蛇语只能当他答应了,伸手在汤池内浸了一会儿,便贴着水面,从罗南胸肋部位慢慢上行,纯以掌心指肚的温热,作用于肌体。

    此时的罗南,表皮呈现出汤池浸泡的暗红,但更显眼的,还是青紫交错的淤伤。这些还只是表面,有些区域,当蛇语的指尖划过,本应是青年人的紧绷的皮肤,却是软塌塌的,仿佛彻底丧失了弹性。

    于是蛇语就知道,罗南莫名遭遇的伤情,要比目视可见的更严重许多。

    “与大敌隔空交战?修行出了岔子?还是和宫启交战后暗伤延后爆发?”

    几个猜测在脑子闪掠而过,蛇语手上按摩的节奏没受到任何影响,唯有指尖变得更加敏锐,在完好与损坏的肌体上游走切换。

    不需要刻意琢磨,长年修行所积累的认知,就在脑中形成了一副颇为精密的人体图像,何处强韧,何处脆弱,一览无余。

第五百零六章 差一点(下)

    罗南真的像是睡了过去,呼吸变得愈发悠长。蛇语微微挺直腰身,让罗南的后脑倚在她胸口,手指则移到罗南太阳穴上,轻轻揉动。

    从蛇语的视角来看,睡着的罗南彻底暴露了属于年轻人的那张脸,而伤势导致的轻微浮肿,更是消解掉了他习惯性皱眉导致的仅有的“严肃”感。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人,十六七岁,青春期都没过去,已经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强人之一,拥有神明般的伟力,更是牢牢掌握她的生死命运。

    可当前,这位少年神思虚缈,暗伤处处,似乎只要两根手指稍微发力……

    些许躁动火苗,瞬间就被冰冷的理智冻结。可蛇语的手指,还是出现了些许僵直,即便在湿热的浴室里,指尖也沁出了凉气。

    偏在这时,罗南的眼皮微微颤动,然后徐徐睁开,只是视线并无焦点,仿佛是投向了未知的维度。

    蛇语的按揉动作几乎就要僵死。

    总算长年的演艺生涯,让她锻炼出了一流的演技,以及强大的控制力和表现力。帮助她维持住了现在完美婢仆的人设,让一切都按照正常逻辑延续下去。

    蛇语对自身的演技是有自信的,她可以生动扮演世界上任何一类角色,更能扮演出一个完美的自己。

    问题是,世间最顶级的演技,也无法控制时刻闪灭的念头。偏偏她怀中这位,就具备直指人心的神力。

    一秒钟后,或许是更长时间,罗南的话音响起来:“修行的天赋,你比殷乐好,比很多人都好,好很多。在海天云都的时候,我就知道。”

    蛇语按揉的动作终于冻结,且屏住了呼吸。

    “有关‘耦合’的思路,我也只是刚有一个概念,不知死活地试验,你就能理出逻辑轮廓,真的厉害。”

    毫无疑问,罗南是在回忆,回忆数月前在夏城与蛇语初见、交手的情景。

    蛇语不知道为什么,这也绝非她所愿。问题是,她连自己的思维都控制不了,遑论去阻断罗南的思维。

    “当时,你可不是叫我‘大人’,而是……什么来着?”

    “……罗君。”

    蛇语心中一百万个不想说,可最终只能乖乖吐出答案,嗓音是前所未有地暗哑。

    罗南仍靠在她怀里,眼神毫无焦点,呢喃的话音近似梦呓,可落在蛇语心头,却如云层深处殷殷的雷鸣:

    “所以,我们开始是仇人,你、操线人还有那个坦克,破坏了齿轮,破坏了我母亲的设计遗产……而我则将你丢到了云端世界,在那里受宫启役使,一点点地品尝衰弱和死亡的味道。”

    蛇语的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栗起来,

    与此同时,不可测的恐惧在体内膨胀开来,如同云端世界那奔流的云气,带着血色的毒光,蚀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不,她不想再回到那个状态了,绝不!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作为一个新依附的信徒,或曰俘虏,她该怎么做?她能怎么做?

    一切外在的修饰都无意义,演技越完美,心中越无力。

    罗南的呢喃却一直缭绕在耳畔:“你很混乱。糟糕的起点,糟糕的过程,还有一个貌似可以接受,却仍然非常糟糕的结果。你活下来,却不是以你希望的方式活下来,桀骜如你,一定很不甘心才对!”

    此时,蛇语已经不可能再维持当前的姿势了,她用尽全副力量,维持住应有的举止节奏,将罗南的身子小心靠在池沿,自己则脱离开来,向后退,然后跪伏在地,额头与**的地板接触。

    她没有再开口,因为现在怎么开口都是错。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呈现自身的卑微与臣服。

    闷湿的蒸汽中,罗南的呢喃声继续入耳,似乎是说得有些累了,流出的话音更加微弱含糊:

    “你的方式,要比殷乐高明。礼仪是外在的秩序,它能约束情绪,却不至于大幅冲抵消解内心的真实力量。你的心底,始终有火焰在燃烧,礼数越严谨,火焰越炽烈……这很好。”

    有那么一瞬间,蛇语全身上下都麻木了,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只有胸口处迸发开来的热量和灼伤,是那么的清晰与真实。

    也是这一刻,蛇语品尝到了其中的味道。那是恐惧、是愤懑、是仇恨、是躁怒、是不甘……是身处在这卑微境遇中,无法排解的一切,积蓄盘结以至阴燃的毒火,如地底燃烧的煤层,亦或是咆哮的岩浆,熔炼她的灵魂,使其变成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模样。

    可重点是,如此扭曲炽热的灵魂,喷薄出连蛇语自身都无法控制的力量,却被一只外来的、强大绝伦的手掌捏住,摩挲把玩。

    深沉的绝望蒙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

    罗南的话音在蒸汽中弥散,几乎没有语气的起伏,就是平铺直叙,描述事实:

    “你礼貌、节制、顺从,并用礼仪规范、升华,近乎虔诚……‘虔诚’这个词很好,这种形式也很好,但自我认知不够明确,自欺欺人就不好了。

    “你自己就说过,阪城这边的教团,都知道敬奉的‘神明’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并没有太多虔诚可言。我也看过些类似的书和文章,但凡敬奉神明,两边距离一定要拉开,信众这边懵懂无知最妙。

    “虔诚本就是不对等的心理状态,这个时代,特别是这个时代的能力者,能够虔诚于某种理念、某种抽象的超自然力,已经是极限了,让他们如此对待一位身边的‘神明’,也太难为人。况且,我还远远称不上……”

    便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殷乐在门外提醒:“先生,已经准备妥当了。”

    罗南的思维被打断了一记,倒也不在意,“哦”了声:“那就到这里好了。”

    殷乐以为是泡澡结束,应声推门进来,准备好的轮椅就搁在门外。不过见到室内情形,她也是愣住,视线在趴伏在地的蛇语身上转过,强忍好奇,垂手听罗南吩咐。

    罗南以灵魂力量驱动身躯,从汤池中起身:“走吧,抓紧把身子打理一下。”

    殷乐连忙上前搀扶,地板上的蛇语则怔忡两秒,才恍惚起身,完全依照着本能,做她之前在做,似乎以后也要一直做下去的事。

    今天之前,罗南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境,在两位美丽异性面前,袒露身体,像古时候的奴隶主那样,享受细致到发丝的服侍。可他进入状态的速度,都出乎自己的预料,洗浴之前还存在的些许别扭、刻意拿捏,此时此刻已经化于无形。

    当然,他也从没有认真体验什么。

    罗南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日光梦魇”、放在这一现象源头的“深渊世界”,以及二者演化作用的中间过程。

    观察“深渊世界”,乃至体验反噬力量作用后,现在他的脑子颇有些“灵感迸发”的意思,可惜统统没有成熟,一旦进入实务的领域,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足。

    而这些,也只是滔滔信息洪流所激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浪花飞沫。更多的、更有价值的东西,都在灵魂披风以及祭坛蛛网的“过滤网”中,逐级沉淀下去了,想再翻找出来,却难觅其踪。

    强行搜检的话,意识就不自觉趋向于“深渊世界”,感受到那份“引力作用”。

    罗南就是再不知轻重,要在短时间内再来一波,胆气也有些供应不上。所以,他将目光投注到外部世界。

    太平洋对岸,是受日光梦魇冲击最厉害的地区,可是罗南已经观察了,冲击太过强横,影响和反馈反而比较单调。倒是旧大陆这边,作用发于无形,种类千变万化,很有观察研究的价值。

    殷乐和蛇语,都是他观察的目标。

    至于观察的结果么……

    殷乐身上没什么惊喜,长年的秘书生涯,让她里里外外都敏锐圆滑,自然而然就趋向于“以老板为纲”,些许刺激也能很快地自我消解,没什么质的变化。

    倒是蛇语,这个表面上美丽、顺从的女性,心里却潜藏近乎本能的桀骜力量。那份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蓬勃待发的情绪,与长年淬炼打磨的冷静理智交织作用,正是混乱与秩序交融的特殊写照,带着“有色眼镜”去看的话,甚至隐约有一些“日轮”与“绝狱”相互制衡的影子。

    “日光梦魇”这种大事件,终于还是在这一方世界留下了些痕迹。

    这很好!

    罗南暂时不准备再刺激蛇语了。蛇语需要消化暴露出来的情绪冲击,他也需要做进一步的观察和解读。

    别看他之前的心理分析直白尖锐,连中要害,罗南对人类心理情绪深层的东西,仍然是一知半解,总觉得还差一点、隔一层,摸不通透。

    越是这样,对蛇语这种特殊例子,他越不可能放手。

    有些过分是吧?可一堆“信众”里面,只有蛇语这一个“仇人”转化的实例。这种后果难测的危险实验,不找她找准?

    罗南心思再转两圈,越转越觉得理所当然。

    唔,越转越是莫名愉悦,该怎么参照对应呢?

    来自于自家心底的细腻诡谲的变化,让罗南略有困扰。也许他要再读几本相关专著,或者请教一下白先生那种老手才好。

第五百零七章 掘进者(上)

    在两位美丽异性的服侍下,罗南很快打理出个模样,他穿着浴衣,坐上轮椅,由殷乐推着离开浴室。其实轮椅是电动的,但殷乐愿意推,罗南也就由她去。

    重新来到更适合自己的领域,殷乐抓紧时间做更详细的汇报:“大约七分钟后,游艇将抵达爪岛码头。先生是要直接上岛吗?”

    “嗯。”

    “那么我们为先生您更衣。”

    “哦,不用了,反正多半留不住的,直接过去就行。”

    “……是。”殷乐习惯了这种指示,加之觉得五月份的阪城气温也可以接受,便不再多话。

    至于蛇语,则比之前更为沉默。她身上的和服已半湿,有些凌乱,但并不狼狈,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按照传统阪城女性的模式,小步幅前趋,拘谨而卑微。

    又有谁能知道,她心里正有一团毒火在翻滚,偏又封在理智的寒冰中,绝望地燃烧。

    就算罗南作为出题者,手握参考答案,单从外部去观察,也无法从蛇语沉静的神态中,察觉出任何端倪。极短的时间里,蛇语已经初步掌握了失控的情绪,将它压伏,不至于干扰理智,同时还持续提供着刺激性的力量。

    当然,在蛇语完成这一切的同时,祭坛蛛网也在她心神之中搭建起了更复杂、更深邃的控制结构。罗南对她的掌控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又增强了。

    这也算是我的作品吧?真厉害!

    罗南都不知道是在夸奖蛇语,还是夸奖自己。偏头打量了几眼后,最终还是坚持了此前的计划,没有更进一步去刺激。

    三人进入电梯,向上层甲板去。

    而就在电梯里,殷乐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游艇的驾驶层。她有些意外,交谈几句后挂断,微俯下身,向罗南报告:“先生,爪岛周边空域,有侦察机在活动,属于阪城海防部队。刚才索要了我们游艇的识别号,似乎是执行搜索任务……他们也通报说,如果有必要,他们将上船检查,请我们配合。”

    “海防?”

    罗南意念大致一扫,就把周边环境了解得七七八八。如今已经是阪城深夜,云多星淡,湖面上黑沉沉一片,相对来说比较安静。

    半径十公里范围,除了游艇电动机的低鸣,就只剩下两处非自然的噪声侧上方七百米的巡航飞行器;以及湖面以下五十米,直线距离七公里以外的小型潜水艇。

    如果再拓展些范围,北山湖区域,大约有……百十号人吧,都是军方人员,实枪荷弹,配有“深蓝行者”两部,杀气腾腾。

    “和我们没关系。”

    罗南并未在军方人员中发现什么强者,更未发现针对性的敌意。以这种配备来找他的麻烦,简直是笑话,要说是试探,又有些太夸张了。

    殷乐也觉得是这样:“可能是在搜捕逃犯之类。北山湖的西北方向,也算荒野地界,山脉纵横,地形和人员同样复杂……这样的话,军方越过警视厅插手,都算正常。那边确实可以上船检查,他们是官方行为,我们很难拒绝。

    “但也没什么。我本人是正常入境,蛇语的身份经得起查验,游艇手续齐全,爪岛这边,我们是和阪城探险家协会签了临时租用协议,至于先生……就算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能发现得了。”

    殷乐的满满信心算怎么回事儿,是拍马屁吗?

    罗南倒是被她逗笑。殷乐趁机建议:“先生,我们在船上,可以屏蔽大部分侦察手段。可如果现在登岛的话,就要暴露在对方监控下……是不是再等等?”

    “等?”

    罗南皱眉。他本身是不愿意给打乱计划的,可话又说回来,与“深渊世界”较劲儿的一整天,似乎都是在计划之外。

    “大人也可以帮助军方加快进度。”

    蛇语悠悠开口,而当罗南视线移过去的时候,她又低眉垂眼,似乎刚才的话与她没有半点儿干系。

    此时的蛇语,心理状态非常微妙,似乎突破了什么,可又规规矩矩地受着约束。罗南对这层面的兴趣,远远超过什么军方搜捕行动……唔,蛇语的建议确实聪明。

    如果真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罗南不介意帮军方一把,大家早散摊子早心净。

    这样想着,罗南的心神已经在北山湖上折返了百八十遍……

    不过,最新消息比他的意念游动还要快一些。殷乐又接到最近消息,难掩困惑:

    “先生,军方通知说,不再上船检查。”

    “咦?”

    “好像是任务结束,已经收队。”

    罗南奇道:“抓到罪犯了吗?”

    “这个……”

    殷乐卡壳的时间,激起好奇心的罗南,其精神感应已经覆盖整个阪城,并且大幅提高了分辨率。此刻他的感知力量,便如投落的巨大渔网,弥放如烟云,再一收拢,便抓取了海量的信息,涵盖了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多个维度。

    瞬间收纳的信息量巨大,可与“雾气迷宫”中的亿兆碎片相比,这些发端于现实世界和社会规则的信息流,简直是条通理顺,秩序井然。

    一口吞下去,转眼就消化了。

    咳,这是夸张的形容。

    罗南不至于蠢到逐项去翻找分析,他只是抓取此前那个短暂时段,期末与期初高分辨率的对比“照片”。

    稍做比较,“混乱”与“秩序”便有了分别。

    上溯十秒钟,阪城周边发生一起火灾、两到三起暴力犯罪案件、五起车祸、上百次争吵,还有近千个噪音点,几万名醉汉……这些均无异常。

    致伤致死的能量冲击及残余,海岸边四处,北山湖北岸一处,山区深处十余处。其中涉及到军方武器规模的有三处,海岸边两处,再加上北岸那一处……

    大概这就是军方的成果了。

    罗南不具备回溯时光的本领,可他却能够从大气粒子的震动残留以及精神海洋的情绪爆发点上,进行定位和分析。

    这种方式关涉的信息量也很惊人的。可罗南要说,任何能够整理、解释的信息,都不叫事儿!

    罗南兴之所致,通盘了解一番局面。

    殷乐这边也没闲着,几个电话打出去,也有了答案,稍稍犹豫了下,又凑过来:“先生,从别的渠道得来消息,军方行动是公开的,据说是追捕非法教团的重要人物,目前行动确己结束。”

    “阪城还有非法教团一说?”罗南忍不住呵呵两声,又顺口说出了观察结果,“死了两个,抓了一个。”

    “……”

    殷乐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所当然”的姿态,不要那么没出息。可发掘出后续情报之后,她心里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个非法教团,根据军方通报……是灵魂教团。”

    “灵魂教团?”

    罗南觉得耳熟,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察觉了殷乐的尴尬情绪,心念转过,才霍然了悟:

    “灵魂教团,害死黑狼的那个!”

    “……是。”

    殷乐没法再多说什么,因为黑狼被杀的时候,她就是冷眼旁观者之一。

    罗南从未与灵魂教团有过正式接触,可那边对他却有不良企图。在去年,罗南因“囚笼理论”而崭露头角后不久,这个教团暗施诡计,利用其“灵魂不灭”的教义,派出一个叫“幻火”的人物,诱杀了夏城分会的行动队成员黑狼,并以诡异的“夺舍”之术,占据了黑狼的身躯,试图打进罗南的朋友圈,图谋不轨。

    他们的手法非常隐蔽,夏城分会,包括罗南,都给蒙在鼓里。

    然而,或许是有合作之类的需求,幻火对黑狼的诱杀和夺舍行动,变成了一次“业务展示”,中间人是lcrf的夏城主管孙嘉怡,客户则是血焰教团。

    当时在场的,便是殷乐。

    原本也没什么,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殷乐本人,都不会料到,短短几日后,她和哈尔德夫人,乃至整个血焰教团,就全面倒向罗南。

    如此一来,秘密就成了笑话。

    事件来得莫名,去也突然。

    夺舍黑狼的“幻火”,被欧阳辰亲自动手擒拿,然而其特殊的神魂状态,一旦遭受强烈刺激,就神魂灭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孙嘉怡则被夏城分会控制,她对此事供认不讳,但对灵魂教团,也没有说出有价值的情报。因她只是个中间人,且身份特殊,lcrf和总会都施加了不少压力,目前只是被监视居住,暂无下文。

    在夏城,灵魂教团的阴谋戛然而止。出于惯例,夏城分会也将灵魂教团的信息和手段,向里世界各势力做了通报。

    不通报还好,消息出去,各方对照着做了个汇总分析,事态突然就升级了。

    原来,罗南并不是灵魂教团唯一针对的目标,里世界多名颇有实力和名望的能力者,都成为他们下手的对象。手法也很接近,都是先打外围,再逐步渗透。如此一来,正选目标不说,无辜受害者就有近百人。

    目的模糊,动机不明,上来就狠下死手,这种教团,是“非法组织”没跑了。一夜之间,这个名声不显的野鸡教团,就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对象,特别是年初那段时间,简直是世界公敌,不管是里世界,还是世俗世界,相关新闻屡见报端。

    最初罗南还关注过几天,可到后来,他全身心投入到构形学习和研究中,一门心思琢磨如何击杀宫启,很快脱敏。如今乍一听闻,颇是惊讶:

    “还没给剿灭吗?”

    “由军方接手处理,想来能力者已经很少了,或许是残存的余孽。”

    “算了,不管它。”

    罗南对已经定性的事情,没有兴趣再深究。此时游艇已经依靠在爪岛码头,他有更紧迫的事情去做。

第五百零七章 掘进者(中)

    罗南拒绝了殷乐和蛇语随行的意愿,独自登岛。

    电动轮椅在荒芜平坦的硬化路面行驶,很快来到了他日常练习所需的储备仓库。

    在这里,除了随时替换的外骨骼装甲所需零件,最多的就是军方能量棒、营养剂之类,还有一些化合物粉末,它们井然有序地安置在不同的储料箱内,随时可以调用。

    储备仓库隔壁,就是爪岛上的野战能源中心,这个布局不符合安全规范,但符合罗南的实际需求。

    此时,能源中心内部配置的全超导发电机组,在风力水力的双重驱动下,不知疲惫地运转,向整个岛屿基地提供源源不断的电力。

    “应该足够。”

    罗南对照此前练习的具体消耗,心中有了谱。一切前提条件具备之后,他就靠上轮椅椅背,保持一个较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向重重虚空壁垒之后,投去意念。

    云雾世界、雾气迷宫、“树洞空间”……罗南的意念畅通无阻,很顺利触及正悬浮在“透镜”上方的外接神经元的信息。

    反馈的信息,让罗南吐出口浊气。

    他此前还在想,实现了一轮“亲密接触”之后,外接神经元与那艘形成对应关系的飞舰之间,“信号链接”会不会更稳定一些?

    事实是残酷的,脱机测验题库的下载进程仍未结束,细查界面信息,甚至还中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这阶段,正是“深渊世界”反噬力量爆发之时。

    很显然,那艘外空间飞舰与“深渊世界”距离虽近,却不是一回事儿。“深渊世界”的波动,对飞舰的信号传递,形成了明显干扰。

    从这个角度看,罗南此前的折腾,有些得不偿失,只是多了一份名义上的解析思路,还是逻辑稀碎的那种。

    还有,当罗南回忆起半梦半醒中,有关飞舰的场景,不免就有些担心,那个看上去已经快要到极限、且长时间悬浮在极限地带的人工造物,还能坚持多久。

    他无法猜测,只能这样想:如果过去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它都停驻在那里,再坚持一段时间并不难……吧?

    罗南注定得不到答案,只能再叹口气,意念发动,使外接神经元化为一缕电光,穿透虚空壁障,回归他的脑宫。

    多了几重时空壁垒,信号链接很不给面子地断开了,下载进度中断,似乎还有回调但没办法,他总要先保住本钱。

    罗南艰难地调整了下身体,身上浴衣与轮椅扶手刮蹭,脱开了些,露出胸腹肌体。

    就在他胸腹交界位置,目视难见,若摸上去倒能感受到一处比较古怪的“畸形”区域。皮肤微微凸起,不具备应有的胸骨和肌肉的触感,更像是嵌进去的肉瘤。

    这就是已经植入的“爵士级内殖基础型生化反应炉”。以前,反应炉仅仅提供用于“电磁肌膜结构”的外设类细胞组织,而在罗南伤筋动骨的此刻,则体现出了新的,也是它最经典的价值。

    “?昀?币簧?岜??挚獗呓谴Π沧暗募蛞追诺缱爸茫?揽??鄣睦渡?缁穑?路鹗腔鞔┝丝掌??比÷弈纤?凇?/p>

    事实上,外接神经元已经适时作用,成为了最稳固高效的输电线路,将源源不断的电能传导过来,经电磁构形转化,驱动生化反应炉运转。

    在能量激发下,长时间在炉体培养室内封存的,与罗南百分百匹配的全能干细胞,开始了定向分化、增殖,迅速形成了罗南受创躯壳所需的各类组织细胞。

    与此同时,生化炉探出了无数“触手”,几乎同时触及罗南伤损的各个区域,按照“身轮”、“神轮”长期耦合而成的形神框架规则,在动态变化中,修补皮下组织及各类脏器,最后甚至直接重塑了一个主干道在反噬力量冲击下,几近坏死的一根脊神经,将受损的神经细胞,完全替换了下来。

    替换的“废弃物”一点儿都没有浪费,径直收纳进入“生化反应炉”内,做处理和再利用。

    期间,罗南也不断从各个储料箱中,隔空抽取耗材,从中汲取人体组织生长所需的各类营养素。

    其实不同的元素,需要有不同的处理和吸收方式,其配方和加工技术都很有讲究。可惜地球上没有成品,罗南暂时没有能力做精细化处理,只能将就着用,浪费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就这样,在拙劣的后勤支持下,一场超顶级的神经外科手术,无声无息地执行完毕。整个过程复杂又平稳,仿佛体内驻扎着一只经验丰富、技术高超的医疗组或工程队。

    “尖端装备,真能气死人。”

    罗南重睁开眼的时候,身体已算是焕然一新。生化反应炉短短数分钟内所做的事,已经对地球科技形成了碾压。

    他不可避免地去想,同样级别的对手,一位体内植入了“生化反应炉”,另一个没有。那么最起码在续战能力上,将是天差地别,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是否应该庆幸,那个飞船是扎进了‘深渊世界’,而非地球上某个地方。哼,还有个李维……”

    罗南当然不会忘记,这件装备是他从李维那边虎口拔牙,硬夺过来的。那边十有**还会有类似的装备……但不管怎样,既定的事实带来的更多还是愉悦感。

    多思无益,罗南只要知道,“生化反应炉”现在对他很有用,以后也会很有用。

    罗南形神框架的耦合作用,就如同齿轮组里,大轮带小轮,就算咬合得极好,润滑得极好,一轮长程操作下来,磨损厉害的,总是那个小的。更别说,两个轮子的规格,差得实在太远。就算他平常有灵魂披风、夹心领域之类的蓄水池可以调节,真到了紧急事态需要全力出手,对身体的反噬伤害还是很厉害的。

    如今有了生化反应炉,一些劳损和暗伤,就可以及时修复,不至于长期积累,导致不可测的后果。

    再往深处想一层,数月前根据“耦合”理念搭建起来的形神框架,确实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还有调整的余地。

    形骸与精神的“两分法”,未免失之粗略了。放大到更广阔的系统中,二者之间的作用,并不简简单单是物质与意识的交互干涉,而要考虑有序和无序、规则和混乱、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协调关系。

    啧,自然而然进入到“深渊世界”的框架里去了。

    罗南不想找死,就在轮椅上抻了个懒腰,也不急着起来,毕竟刚长成的各肌体组织、特别是包括那根脊神经在内的神经细胞,需要持续的作用磨合,现在协调性还有些问题,保守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把轮椅当成代步工具,拍拍扶手,微型电机无声驱动,向仓库外行去。然而只前进了两三米,便动力尽失,没了反应。

    “……哎呦,脑抽了。”

    罗南刚才只顾得修复身体伤损,却忘了电磁构形驾驭的强电磁场,对于电子产品的伤害有多么直接。

    仓库里的精密零配件,都有密封的防磁箱保护,可以不论。他屁股底下的电动轮椅,就倒了大霉。电池、线路、芯片一塌糊涂,就算罗南本身算是专业人士,又有外接神经元在手,一时半会也别想救回来。

    搞了半天,还要人力驱动!

    罗南撇嘴,动用灵魂力量,自加动力,座下的轮椅重又启动,平稳出了仓库,向码头驶去。

    前行二三十米左右,轮椅再次停下。

    这回,不是动力的问题。

    罗南就停在空旷荒芜的空地上,皱起眉头。

    老康小口小口地呼吸,由于过份压抑,嘴唇都在颤抖,铁锈味的血液与机油一起呛上来,堵住了喉管,引发窒息。

    所幸维生系统及时切换过来,进入低耗能状态。

    视界黯淡下去,所有图景切换成数据显示,仅明确了爪岛下方的秘密通道,他身体不发力,体外裹着的“鱼皮”,凭借着特殊构造,借水流的力量,逐步向目标点趋近。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困守在仿佛已经锈蚀的躯壳内,应有的驱动力量迅速流失。

    没有“庇护所”的增幅,单凭个人力量,要带动外面的“鱼皮”,太过吃力。

    可若不是他严格按照紧急处置条例,定时重置“灵魂频段”,幸运地先一步从“庇护所”中脱离,恐怕已经与其他人一样,被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敌人破解灵魂频段的速度越来越快,旧式的“庇护所”,已经成为了祸根子,彻底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问题在于,正如他目前所遭遇的困境,没有了“庇护所”的加持,他们这些缺乏天资的愚钝者,连最基本的反抗力量都要失去。

    那个恶魔,明明有着恐怖的压倒性优势,还层层渗透进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老康的意识愈发混乱,血液从五官七窍和毛孔中渗出来,并间有电击式的抽搐。人体原生系统与改造系统之间,已经出现了严重紊乱,功能和结构都开始交错、排斥。

    也许要死掉了,呵,肯定要死掉了!

    可是,还没升井呢!

    他这个老矿工,还要再掘进几米,不是因为冷酷的机械监工,不为那些高辐射的珍稀矿藏,只为灵魂,为完整的灵魂……

    意念明晰的同时,维生系统界面,一个参数变化,没有别的提示,“鱼皮”与老康全面接触的内层贴面,便传来了强酸腐蚀般的灼伤感。

第五百零七章 掘进者(下)

    “鱼皮”内层的粘性迅速增加,初时只是粘连了伤口的血肉,但很快鱼皮内层源自于畸变种的**组织,便与他的肌体生成了强烈反应,两者进一步交融,直至难为彼此。

    老康好像听到了某种高频的鸣啸,充满了血腥暴躁的情绪,感受即接触,很快他也受这种情绪浸染,恍惚中已经模糊了彼此的距离,几乎要以为,高频鸣啸是从他的嘴里发出去。

    拿到“鱼皮”装备后,简单的使用说明书上有过提示:当前的情况,正是以特殊手法保留在“鱼皮”中的畸变特质实现了渗入,与老康本身的肌体组织糅合在一处,形成了某种临时性的“畸变”反应,就像是打入了一波肾上腺素,激发出了新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白得的,它伴随着强烈的排异反应,但已经足够支撑他走完接下来这段路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荒野上那帮人,真会搞花样……”

    血液继续从咧开的嘴巴里涌出,老康却自觉状态好转了一些,至少可以用“城里人”的优越感,来嘲讽一波那些尚未谋面的同道。

    当然,他主要还是在琢磨维生系统界面上的关键参数。

    老康以前从未来过爪岛。事实上,远渡重洋来到阪城的四名“联络组”成员里面,到过爪岛的那位,已经在军方的追捕中死掉了。

    他只能凭着芯片存储的路线和通行方式,跌跌撞撞,摸索前进。他从外围的湖水,进入了爪岛前进基地的排水系统,也算是抵达了那条隐秘通道的入口。

    闲置多年的排水系统,已经成为了北山湖丰富水生物种的聚集区。更确切地说,是某类畸变鱼群的“猎食场”。这原本也是隐秘通道的掩护之一,熟悉情况的人可以用其他方式通过,但老康没这个概念,一头撞进去。

    排水系统里的水生物种,捕捉到异常的血腥气,有的四散逃开,有的蜂拥而上,老康夷然不惧,他扭动着分不清人体鱼身的躯壳,拍打,嘶咬,强行杀出一条血路。

    战斗似乎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强行推进了数百米之后,前方浑浊水体后方,一堵厚重的金属栅门,横在前面。

    设立栅门的本意,是隔绝湖中的大型畸变种从下水道侵入爪岛上的前进基地,老康的目的地不是前进基地,只是金属栅门附近安置的“侧向通道”。

    这是阪城的教友,在基地荒废后安装的,可以借助基地的小型排水系统,通向北山湖底已淹没城市的大排水系统,那里是一片复杂而隐秘的安全区,就算是能力者,也需要有特制的潜水装置才能长时间停留。

    配备有“鱼皮”的老康,只要进入甬道,差不多就实现了一半的目标……

    “不动?”

    水底翻涌的泥沙、碎骨和血肉中,闷闷的震波传过。老康撞在甬道入口位置,这里除了水体更为混浊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权限芯片操控“鱼皮”传递信号,已经与甬道的闸门形成对接,可后续再没了反应。即便老康将上面包裹的泥浆贝壳通通撞开,它仍然巍然不动,冷冰冰地横在前面。

    电子锁失效,好像还有备用的机械锁,可是真正熟悉这里的同伴已经死掉了……

    “见鬼,见鬼,见鬼!”

    现在的老康仅存的那点儿精力和意识,真不足以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连续的受挫之后,也是在周边水生物种连续的攻击伤害之下,畸变特质的毒性和排异反应终于发作,野兽的昏昧本能,迅速压过了他的意识残留。

    他大声咒骂,但很快叫声就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嘶叫。

    他仍与那些畸变鱼群搏斗,偶尔放出高频音波,“鱼皮”已经与他深度融合了,此时的老康,完全就是一条吞了毒饵的大鱼,在水底翻滚挣扎。

    意识越来越昏沉,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往前掘进,往前掘进,无论如何往前掘进!

    他渐渐不再理会疯狂攻击、撕咬他的鱼群,只是一次又一次,用力撞击甬道入口,撞击金属栅门,在污浊的水底,掀起一蓬又一蓬泥浆,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只要将前方的障碍掘开!

    不知多少次冲撞之后,又一次的发力,前方骤然空空如也。不只如此,水下开通的孔隙通道,还摄住他,将他吸进水流中,甩向金属栅门的后方。

    通过了!

    模糊意识骤然一振,但又有些恍惚,他似乎听到了一声类人的叹息。

    错觉吧?

    他很快将之抛诸脑后,即使清醒了些,还是让惯性的单纯情绪去主导。

    掘进,掘进!

    矿工生涯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经历,可他能够活下来,就是值得骄傲的成就。

    在完成任务前活下去!

    老康就这样,进入水道更深层,进入墨染般的漆黑领域中去。

    “真耀眼啊。”刚刚回到码头的罗南如此说。

    “先生?”殷乐扭头,漆黑夜色中,见不到任何刺眼的光源,就算是游艇上的灯火,也颇为含蓄。当然了,罗南一贯如此,天知道他又看到了什么常人无法想象的胜景。

    罗南并未解释,也没有上船,他就在码头上支开了虚拟工作区,打开一幅阪城及周边区域的地形图,指尖从爪岛所在位置,沿着某条特殊的线路,一路延伸,最后定格在北山湖西北方向的某点,问殷乐和蛇语:

    “这是哪里?”

    殷乐一眼认出来:“先生,这就是大泽会社的加工厂所在的平贸市场,也是阪城游民交易所的所在地。”

    “那这里呢?”

    “……呃?”殷乐卡了壳。

    “怎么了?”

    殷乐忍不住惊讶:“这里就是大泽会社的加工厂!这边……出了情况?”

    罗南挑了挑眉毛,就在周边区域划了个圈儿:“两个小时后到这里应该没问题吧?”

    “现在?”

    殷乐下意识看了下腕表,目前是阪城时间晚上八点二十二分,到平贸市场已经快午夜了。

    不解归不解,她还是迅速打了包票:“没有问题……去加工厂,是否需要和大泽会社联系?”

    罗南终于考虑到天色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儿晚?”

    “阪城人的夜生活比较丰富,应酬到半夜,或者半夜开始应酬都很正常。而且现在情况特殊,奥平容三应该不会拒绝。”

    殷乐拿出了秘书的水平,很快给老板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至于理由背后,是多么不近人情,她是不会考虑的。

    至于得罪奥平容三乃至大泽教团……

    这根本没有意义。

    罗南想了想:“我们去厂区看一下好了。看看设备,还有技术工人。”

    殷乐先应了声是,随后就提醒:“先生要出面,形象最好做些处理。”

    “过得去就好,实在不行就借蛇语的隐默纱嘛。”

    一侧,蛇语微微欠身,算是应承。

    殷乐再应声,便让蛇语推罗南上游艇,她则即刻与奥平容三联络,沟通行程。

    夜幕中,“老手”匆匆走出组装车间,他低垂着头,本就有些佝偻的身子,更缩了一圈儿。脚下又急,趟在路上,像只离群的老猴,焦躁得很。

    他下意识把右手拢在袖子里,来自远方的警示信号,似乎形成了烙铁般的高温,让他的手腕隐隐发痛。

    这种警示信号,代表着有人通过爪岛下方的闸门,进入了秘密水道。水道中安置的感应器,也在持续不断地定位和示警。

    从警示信号能够看出,“鱼皮”是他亲手所制的没错,可是破损严重,来人也并未严格按照操作规程执行……

    所有的一切,让“老手”很不安。

    “守爷,守爷,专务叫你呢。”后面车间里,他的徒弟冲出来嚷嚷。

    “说我没空。”

    “可是……”

    “你去哪里?”裹在西服中的雄壮身影挡在前面,奥平容三恰好来到车间这边,把人堵个正着。

    “老手”眼皮一撩:“哎呦,专务你好。”

    奥平容三不和他一般见识,简单开口:“出价的客商过来考察情况,需要你和我一起接待。他们两个小时后到。”

    “老手”脱口而出:“哪个sb这时候来?”

    奥平容三冷冷瞥他一眼。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位曾经担任“冲锋队长”的疤脸男人,拥有着鬼一般的煞气。然而 “老手”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脸丑还能当资本?他在荒野上见过丑十倍、强百倍的畸变种凶兽,还不是活下来了?

    在这个加工厂,“老手”真不怵任何人,有技术、有徒弟、有积蓄,再不济,七十五岁,对于陈伤旧疾缠身的荒野老头来说,已经够本了。

    这帮小鬼子还能吃了他?

    奥平容三最终还是没拿他怎样,而且很耐心地解释:“这拔客人,是你们提出的员工持股计划,最有可能的合作者。对方需要了解工厂设备、人员和技术情况,你作为车间主管,是最适合接待的人选。”

    持股是为了让一帮老兄弟、小娃娃有个安身立命的根基,可如今险情突发,他哪有心思去应酬。

    “老手”板住老脸,**回应:“我肚子疼,要屙屎。”

    “劳保部有肠胃药,你有二十分钟时间解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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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之主介绍:
世纪之交,人类懵懂着踏入星空,就此暴露在诸神的视线之下。少年罗南背负着祖父的罪孽,走出实验室,且看他:高举燃烧的笔记,脚踏诸神的尸骨;书写万物的格式,增删宇宙的星图。当知:万物皆备于我;必信:吾心即是宇宙。书友群:474391549星辰之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星辰之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星辰之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