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势水火(下)
对于“新位面”的疑虑,一直都存在于某些人群的心底。现在,是靠罗南不可思议的表现,压住了他们心底理性的置疑声。
而从现实角度看,就算不置疑,人们也会拿“新位面”与“深蓝世界”比较;拿罗南和李维比对。
罗南表现出来的“理论家”模样,和坐镇深蓝世界的李维相比,是有差距的。
理论知识和物质资源相比,长远影响不说,后者的现实冲击力明显更强,参与度更高。
更何况,李维同样也是“导师”。
这种情况下,罗南还有他的“新位面”,更能提高人们预期的,反而是那该死的“神秘感”。
换言之,就是个“见光死”属性。
罗南被武皇陛下勾动了心思,然而后者又跳转了话题:
“你现在挺矛盾的。”
“嗯?”
“路线之争,好像是要长期对峙;偏偏做事……就如下午那般,显得那么鲁莽,好像随时都要火并。作为投资人,我希望我的客户在做事之前多考虑后果。所以,你有没有考虑过?”
罗南沉默了下:“其实是……有的。”
罗南真的考虑过,和李维在地球开战的后果,尝试去盘点:
我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李维又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对面且不论,单只说罗南这里:除了针对李维以外,他是想做点事的。
现在他越来明晰,“百年序列”这样的宏大计划,并不是拿来和李维较劲的,是确实有其必然存在的意义。
可一旦局面不可控,地球沦为战场,以他和李维的破坏力,什么宏大计划,基本都要胎死腹中。
可越是如此考虑,越会束手束脚,确实非常矛盾。但罗南更知道,这种矛盾心理,绝对不能体现出来。
他宁愿表现得更莽一些。
当然,有时候比较上头,那是真的莽。
复杂的心思,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
武皇陛下看他,很快又点头:“考虑过啊,那就好。”
竟然不再问,转而又道:“你不请我参观一下?”
罗南一怔,便明白过来:
啧,武皇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能耐,真是让人既头疼,又佩服。
罗南也不指望把他的烦恼说出来,就能在武皇陛下这里得到答案。一切就都回到最浅层的目标,纯当是招待武皇陛下这位大投资人。因为没有预先准备,还是回到最一般的套路上来:
请武皇陛下“打游戏”好了。
相较于拉尼尔大主祭相对漫长的接受过程,武皇陛下明显更快上手。
这时没有耿怀当游戏道具,但雷池实验场这里,层层叠叠几百个时空泡,任何一个都可以用来演示。
更别提里面还有公正教团送来的几十位实验人员。
此时,这些人基本上都还没有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事先明明说是到前身是杂货轮的雷池实验场,进行现场体验,和一些危险的“造物”对线,也有“死出去”的心理准备。
可是,能有幸碰到“杂货轮”、“货舱”这种场景的,寥寥无几。
他们有的被抛进了荒漠,有的摔入了沼泽,有的莫名来到某处城市废墟,有的则进入到残破的军事基地。
当然,也会有奇形怪状的“缝合怪”等着他们,玩一些大追逃的游戏。
游戏强度很高,绝大部分人已经没精力去思考什么,这时候要他们分清
现实与虚幻,也没什么意义。
这种辨析,留给旁观者就可以了。
“花里胡哨的,大部分结构没什么诚意,底子就不行。”武皇陛下浅尝辄止,切换了两三个场景,就停手不玩了,还给出了相当严格的评价,“同样的底子,远不如折腾野猪的那个,只能说是低水平的习作。”
不过她最后还是给予了肯定:“但收集数据的思路不错。设计稿么,总要允许涂改的,希望能看到你最终的作品。”
“惭愧。”
罗南觉得武皇陛下的评价相当公允,公允到像是天渊帝国的资深教授。
特别是“底子不行”这句,一语中的,道破了雷池实验场上,这一整套复杂时空泡结构最本质的东西。
罗南在建构这套结构的时候,选择的“底子”确实非常随意。所谓的“时空泡”,其实就是当初他用来封装魔鬼鱼、牛鬼的“水晶球”,另一种说法是“虚空夹层”。
是以自身干涉力量,在时空局部撑开的一点儿畸形区域,主要是依靠时空构形的特殊结构,保持相当长时间的稳定性。
在天渊文明的时空构形专精领域,算是“会者不难”的那类,也是比较基础的应用。
当然,罗南将大量“场景”的规则建构,加入进去,就已脱离了“基础”范畴,是“天梯”阶段才能触碰的能力。
但不管怎样,基础建构决定了它的上限。
罗南通过“花里胡哨”的加持,确实是困住了耿怀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可那是罗南临时手搓的“加强版时空泡”,是他自身的实力,而非是靠这套已经在独立运行的时空泡系统。
也正因为如此,罗南对武皇陛下说来就来的行为,心里是拒绝的——现在这套系统,可真的承接挡不住超凡种的份量。
罗南也从没有指望过这种事儿。
谁也没指望自家的设计稿,转眼就变成无所不能的法宝啊。
“那接下来,咱们去货舱看看?那里结构排布得更紧密些。”
“好啊。”
杂货轮的货舱部分,基本保持了六月底,罗南接手时的模样。没有结构上……常人理解的结构上的变化,就连当时舱壁上打穿的大洞、翻倒的货柜,都还原样保留。
由于时空泡系统的存在,投送过来几十号人之后,货舱里面仍然是空无人影;以前的货物,也都成了船上那些缝合怪的原料,显得空荡荡、乱糟糟。
换了普通人,大概是稀里糊涂下去,一脸懵逼出来。
可武皇陛下显然是识货的。
她和罗南共同穿行在层叠交织的时空泡之间,自身的超凡领域,不张扬,不收敛,切进去就切进去,推挤开就推挤开,就算是对时空泡造成干涉影响,却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平复。
至于时空泡里面的实验人员,如何头晕目眩,百思不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杂货轮能有多大,从后甲板到前甲板,走走停停,再加一点儿解释,也就用了二十分钟多一点。
等他们从前甲板的位置上来,愈发纤巧的下弦月,恰是刚从江水流注方向冒尖。
武皇陛下就倚在甲板前端栏杆上,背着江面清风,给出新的评价:“你很勤勉啊。感觉像炫技,其实还是练习。”
“见笑了。”
“能有努力的方向,你比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超凡种,都要幸福得多。”
“呃,谢陛下夸奖。”
“不过,你也要留心一点。”
“哪个?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过度炫富,是要招人嫉的。”
罗南显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不要装作不知道。你和李维较劲,指望大家快速选边站队是不可能的,他们都还要有一个心理调节的过程。”
武皇陛下很少说起这些人情世故的东西,便是说起,也都是调侃居多,这次突然搞起了分析,也让罗南有些措手不及。
“您的意思是……”
“以前李维一家独大的时候,他们心里也有不满,可奉迎一人,尤其是奉迎一个不怎么管事儿的研究员,其实并不困难。”
“……是吗?”
“不满心思人人有,具体而微各不同,性质本就不一样。你突然横插进来,两边发力,瞬间成高压态势,指不定还有不少人,会去怀念当年……哦,好像也没有多久。骤然升温,确实有很多人受不住了。”
“您是指谁啊?墨拉?”罗南想到最近打交道的人物。
“她啊,恐怕早就跃跃欲试,否则怎么会折腾出这些事儿来。”
“那也不是公正教团,拉尼尔那边,手腕灵活得很。”
罗南尽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还要再猜,却见武皇陛下摇动书卷:
“何必费这种心思?你只要知道,有这么一批人就是了。这些人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罗南眨眼,一时不语。
“罗南大人。”
“啊?”
罗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武皇陛下是在称呼他,一时间哭笑不得。
“您逗我玩儿呢?”
“没有,以您现在的地位,确实到了让很多人仰你鼻息的地步。以后会有不少人这么称呼你,多称呼一句,早称呼一回,终归没有坏处。”
武皇陛下话是这么说,闲淡从容的模样里,可没有一点儿尊重的意思。
“他们这样称呼,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好过呗。”
“那么,您会不会让他们好过呢?”
罗南被武皇陛下“你”、“您”变化的称谓,绕得有些晕了。坦白说,和这位公然宣称贯彻神秘主义的谜语人交谈,真的很累。
尤其是在对话的时候还要考虑到她诡秘的身份背景,联想多了,就更加疲惫。
有时候罗南真的很想当面问一句:
您老人家当年是住在中央星区,还是哪个孤岛星系?现在那里是挂的什么旗啊?
罗南看武皇陛下,武皇陛下也看罗南。
这是很罕见的长时间的对视,以至于罗南似乎都能够从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自身的倒影。
突兀地,武皇陛下又切换话题:“看上去,你正在为过多的知识而困扰啊。”
“额……”
“那么,罗南大人您是否知道……知识是有份量的。”
后半句话,武皇的语调骤然一变,发出的是一种奇异的、有节律的音节,抑扬顿挫,陌生又熟悉。
罗南愣了一下,就听武皇陛下继续以这种方式开口:“能够承载巨量的知识,也必然是巨大的怪物。
“所以……罗南大人,在人群里蛰伏,是很痛苦的。你应该有一个能够安顿自己的巢穴,偶尔也拿来供人瞻仰。”
“你呢?”
罗南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节,这已经是仓促之下他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我?大概是一个暂时无家可归的人吧。”
第六百八十二章 见本义(上)
大江东去处,勾月正艰难爬升,与夜幕角力。先前横飘的船体,还没有完全回正,感觉还有些倾斜,不知是因为船体下奔流不息的江水呢,还是前甲板上超常的“份量”。
大约是后者吧。
因为这一刻,罗南的心脏也被这样的“份量”压迫着,胸腔内震音如雷鸣,鼓泵血流向大脑,以支撑骤然高发的思绪线头。
一部分要翻译武皇陛下的天渊通用语;
一部分要理解她仍然贯彻神秘主义的隐晦表达;
一部分要去考虑骤然复杂化的背景;
一部分要去解析出现这场面的现实原因……
也是此刻,罗南忽然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切体会了武皇陛下用天渊通用语说的第一句话:
知识是有份量的……所以等价的信息也是。
沉重到如同幽暗深空的巨型天体,扭曲时空,产生无可抗拒的引力。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
习惯了一个人的自我摸索,却不等于忘记了多年赌博式验证积累下来的烦躁和恐惧,还有面对更多迷雾时候的惶惑和焦虑。
真当他愿意这么干?
现在看到一点儿希望的光,罗南本能就要索取更多。
至于“份量”或“扭曲”……等撑不住再说。
罗南撇开了一切有的没的,想开口询问,可当前武皇陛下占据了绝对主动,而且一下子道破了“主动被动”关键原因:
“你的天渊通用语有够烂,甚至没有我流利……真奇怪,你是怎么学习利用那些禁忌知识的?”
“……禁忌?”
罗南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让武皇陛下牵着鼻子走,却还是忍不住惊讶:“怎么是禁忌?”
“野生精神侧,难道不是禁忌吗?”
“野生?”
嗯,对话仍然是以天渊通用语展开,罗南目前只有摘取武皇话中词汇,再辛苦重复的份儿。
好消息是,受益于近期的大量实践性练习,他脑子里基本已经可以用天渊通用语思考,对话中理解倒是没问题了,只是结合发音的能力极差。
好在天渊通用语本身也是那种团团块块、字正腔圆的类型,语音流变的环节不多,武皇陛下可能也刻意放慢了语速。
“诸天神国管控下的天渊灵网,没有诸神给予的权限,不遵循神国划定的法度,而能够在精神侧取得成就的,默认都是邪君神孽的爪牙。只有它们才能够给予精神侧非正常成长的资源。”
武皇陛下倚着栏杆,明眸凝注,似乎根据罗南的反应,逐步增加语句规模。
这让罗南始终处在一个辛苦跟随的状态下,被动之势难以扭转。但他接收的信息,却又是实打实的,以至于大脑中渐渐形成了比较清晰的意象:
“天渊灵网……这里没有。”
“铺过来的时候就有了。”
“哈?”
“诸神视线投注、诸神披风覆盖之时,天渊灵网自然会在这处时空铺开,不以大家的意志为转移。”
武皇陛下以手中书卷轻敲掌心:“到那个时候,精神侧先要面对的,不是什么外星入侵,而是筛选和定性……以你纯正的天渊风味儿,恐怕要第一个被拉出去,明确立场
,以正视听。
“我说过,精神侧没前途的。
“现在最多加一个限定:未授权的野生精神侧,是没前途的。”
“……”
这一刻,罗南想到了梁庐的叠层干涉技术,还有隐默纱。
遥远星空的现实向他揭开了一角。
他看到的天渊帝国的记述中不是这样的,但他并不如想想象中那么意外,倒有种正该如此的自然……立场。
武皇陛下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快释然,还在等他消化。罗南吸了口气,想趁这个机会争取主动:
“那陛下你为什么还是精神侧?你又是怎么……”
武皇陛下竖起书卷,打断了他的发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跨过语言关,学习那些禁忌知识的?总不会凭空猜想吧?”
是在问我的教材……或者老师?不过答案似乎要更直白,但也更玄乎一点儿。
说起来,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呀!
当初“我”字秘文刺激,让罗南生出“大坐标系”的直感,并直接观照精神海洋之时,正是武皇陛下第一个发现……而且以“我之良药,彼之毒药”的理由拒绝交流的。
现在却又好奇,算怎么回事儿?
想到这些往事环节,罗南想笑,也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讲起。
当然,也有一点儿被刺探到核心机密的不适。
受这这个刺激,他更关注一个问题:
武皇陛下,一直以来高调贯彻神秘主义的强者,突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坦承,为什么?
她所说的真的是正确的……就算都是正确的,但全面吗?
罗南对武皇陛下是信任的,这份信任来自于她屡次相助的事实,来自章莹莹的间接反映,嗯,好吧,还有武皇陛下独特的气质风标——她就是那种看上去懒得骗人的样子
可这种信任是有边界的。
边界来自于武皇一以贯之的神秘主义,来自于她广域投资的模糊立场,来自于一些不太确定的人物关系和细节,同样也因为她的气质风标——她看上去也是那种正面捅你一刀眼都不眨的样子。
至于背后捅不捅刀子,谁知道呢?
像欧阳会长那种,以半辈子纯粹端正又无所改易的行为模式,给人高度信任感的人,毕竟还是太少了
至少武皇陛下不是那类人。
既然有边界存在,逾越了这个边界,就必须要重新审视两人的关系。
这种审视不是胡猜乱想,也不是高度戒备,而是一种有来有还的交易……至少起步阶段这这样。
听上去不顺耳,但人们的信任又必然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
罗南忽然间冷静下来,至少不再那么急迫地希望从武皇陛下口中,获得他想知道的一切。而是尝试着对有关疑惑和已知信息,做一个逻辑上的重组排列,以便于更好地做交换。
世故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不允许人们自我沉迷或感动,却又将美好事物外层的画皮,血淋淋撕下。
生而为人,只能这般操作之余,带着一点儿希望:
希望某些对象内里不至于太难看。
罗南考虑了很多,现实层面却也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
也不说话,只是打开虚拟工作区,在资料库中挑选了一张照片,呈现出来。
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呈现的场景貌似也不是那么正经:一老一少两个爷们儿,不修边幅,单腿站立,明明面目严肃,偏又尽力扭曲四肢,做出好像舞蹈的动作,场面搞笑得近乎惨烈。
出镜表演的两位,一位是罗南的爷爷罗远道先生,另一位是他的父亲罗中衡老师,拍摄者据说是他的母亲卜清文女士。
罗南正是从这张照片上,领悟到了“我”字秘文的结构。
确切地说,是经由这张照片引领,又在外接神经元虚脑app的ui界面中,找到了极度肖似的轮廓,以其为灵感参照,在“千分之二小姐”事件的巨大压力下,一举轰破了认知壁垒,解悟了这个秘文结构的意涵:
原来正是一个“我”字。
罗南懂得的语言中,也只有这个字眼儿最类似了。
此后,罗南正是以“我”字秘文为根基,建构了“大坐标系观想法”,以此观照地球本地时空及周边位面的复杂结构。后来在雾气迷宫那处时空规则破碎之地存活、学习时空构形、乃至实践时空挪移,也多赖于此。
很有意思的是,在他近期跟随罗中衡老师的课程动画,成体系学习了天渊通识课程之后,发现“我”字秘文的意涵,以及相对应“大坐标系观想法”,分明与天渊文明某个核心理念互通。
这也与虚脑app的ui界面设计理念遥相呼应,再和今天武皇陛下的陈述相参照,进一步明确了外接神经元制作者的立场。
虚脑app,以及承载它的外接神经元,罗南肯定不会拿出来,这张照片,感觉倒是正正好。
反正罗南最经常的用法,还是把它当成翻译机——正好回应武皇陛下的问题。
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
这是罗南不知道来路的,但也是大概知晓价值的东西——能够作为天渊通用语、礼祭古字的解析之锚,这枚字符的来历、定位,罗南多多少少有点儿谱。
此外,就算是在天渊文明专业历史文本中,暂时也没有找到它的来历,它必然也是有一定……甚至很高门槛的。
罗南正好可以通过这个,掂量一下武皇陛下在那边的份量,还有诚意。
嗯,大概也只有罗南这么想。
区区一张照片背后,那些复杂因果、逻辑,以及大量个人体验环节,罗南自己不说,真当别人都有读心术不成?
武皇陛下打量了下照片,摇头而笑:“你的意思是……”
罗南这才想起,要表达得更明确些:“陛下你问的,怎么学习‘禁忌’知识。”
他在“禁忌”两字上刻意用了把力。
“靠这个?”
“确切地说,是照片展现的结构。”
罗南给照片中的罗中衡老师简单描了个边,然后手指虚划,将描边的轮廓单独拉出来,放到空白工作区里,稍事调整,让它呈现出“我”字秘文的基本模样。
当然,更复杂的细节就暂时忽略了
罗南说得更明白了些:“靠这个结构,可以形成类似于翻译机的效果,就是看到文字……”
说没说完,武皇陛下就点头确认:“是‘逾限神文’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见本义(中)
逾限……神文?
这几个字,罗南在天渊通用语中都见过。
他甚至还知道“逾限”是个专属词汇,常用来表示相当高段的修行突破;礼祭古字中也有类似的义项,不过更多是用来形容某种境界的。
几个字拼接在一起,感觉就比陌生了——但“望文生义”还是能做到的。
“神……的文字?”
“大概是吧。”武皇陛下的回应有些随意了,“反正人们都这么说。说它是古神用来交流的语言形象载体,也是一切自蕴威能的符文之始。很多文明的文字,都是从中化生而来——谁都有点儿攀龙附凤的心思。”
“就这个?”
罗南看他简单描边形成的结构轮廓,自己都觉得实在太简陋了,且有过降维,从多个侧面的立体结构,转成二维结构,实未能臻至原样符文之万一,真不知道武皇陛下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武皇陛下倒是笃定得很:“别的不好认,天渊帝国这一枚,名气还是有的,据说特别正宗。”
“陛下的意思是……”
“天渊帝国皇族湛氏,就是以它作为家徽,只不过稍加修饰,看上去高大上一点……你走的是传统天渊修行路子,对这个就一点儿不了解?”
大概是还没学到?
罗中衡老师的动画课,还处在初级阶段,大约是担心罗南胡思乱想、好高骛远,几乎没有涉足高等星际文明的任何背景,历史课也没有开。
至于罗南自学的资料,历史方面的则以专业历史文本为主,那是礼祭古字的领域;平常作为参考书的,也是大篇幅专业文稿,影像资料是少了些。
但如果有方向的话,应该也不难搜……
心里想着,嘴上又问:“正宗又作何解?”
武皇陛下很耐心地做进一步解释:“据说这枚神文,是湛和之主从他那个死鬼师父处学来的,是神文九大基本义之一的具象。
“意义么,大约是一个‘我’字,但意蕴更复杂,欧阳的‘自我逻辑’倒是勉强能沾上点边,你家的‘自我格式’大约也如是。”
罗南眉头跳了跳,没有说话。
武皇陛下微笑注视着他,继续讲下去:“……虽是具象,但根据每个人学习理解的侧重不同,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
“湛和之主是逾限主宰级别的大能,又受古神亲炙,转义呈现的这个‘我’,已经是非古神生命所能理解的极致,据说由此一义,可尽见九大基本义,在古神层面交流无碍。如此传承,当然正宗。
“可惜,自湛和之后之后,其血脉、各大君再转、三转乃至无数转,早已让此字面目全非。别说见九义,两义三义都少见——昌义璇大君据说能见四义,他那个拗口的姓氏都是根据这事儿硬改的。一字出而四义明,中枢动而四域清……嗯,只是传言。”
昌义璇!荡魔大君!
这个名字,一下子触碰到了罗南的已知领域,让他对这枚字符的价值,有了最直观的理解。
罗南面色勉强还算平静
,心情却像工作区中投射的迷离光线,恍惚无定。
听上去,好像比礼祭古字更高级的样子。
毕竟,礼祭古字也只是参考古神交流的形式,进行的二度模仿创作,逾限神文显然要更趋近于核心。
而这,也能从他学习礼祭古字时,天然的解析能力中得到印证。
他不太懂什么见九义、见四义,到现在也确实只见到“我”字一义。不过恕他思维飘忽——那个“我”字秘符呈现之时,周边缭绕的模糊符号,是几个来着?
那又代表了什么?
还有,中间有一次……
忽然之间,罗南的思维触碰到了某个极烫手的东西,头皮都给灼得发痛。
也在这时,武皇陛下的声音响在耳畔:“在想什么?”
“嗯……逾限主宰是什么?”未定型、未评估的思路,肯定不能随便吐口,罗南便找个了理由。
但他也不是胡扯的。因为这个词儿,正是他在礼祭古字中,找到的“逾限”一词的对应义项出处。
“这个词听过?”武皇陛下真的非常敏锐。
“呃,见过。”罗南没必要装傻,但也不至于和盘托出,“好像是一种修行阶位?差不多到顶的那个?”
“天人、大君、主宰——攀爬天梯是天人,自据虚空是大君,虚空不受曰主宰,这个说起来话就多了,我们可以日后细聊。”
罗南点头不迭,转眼又问:“九大基本义是什么?”
武皇陛下笑了起来,然后摊开手,作无奈状。这对她来说是个极罕见的动作。正因罕见,意思才表达得清楚。
不知道?不能说?
罗南撇嘴,很快也笑起来。
这样才正常。
接触了礼祭古字之后,他知道有些东西确实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描述清楚、表达无碍的。事实上,如果武皇陛下真的信口讲出九大基本义的真谛,让罗南纳头便拜也不算过分。
如此,两个人的思维,算是重新并轨。
武皇陛下的话题,仍落在那个“我”上:“虽不知你那个是转了几手的,研究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据我所知,便是天渊帝国全盛时期,神文研究也只是限定在有限的小圈子里,能够研习参照的,层级实力也非比寻常,否则反遭其殃。”
“殃?”
“忘了么,知识是有份量的。”
罗南下意识看倾斜的船体。武皇陛下的嗓音则持续入耳:“能够真正理解神文的,只有古神级别的怪物……越是理解,越是趋近,不如此,就不能承载其重。”
“虚空不受?”罗南莫名道出刚刚才学会的新词儿。
武皇陛下将书卷在掌心一拍,算是赞赏。
“湛和之主那么大气的一个人,都要谨慎传承,何况我等?天渊帝国大多数公民,只能学习由它衍生出来的真传课程,具体科目应该是‘通真’吧……所以也有叫它‘真传神文’、‘通真秘符’的。
“对了,你知道什么是通真吧?”
罗南“嗯”
了声:“通识四学二十科。”
“果然,你学的东西是有体系的。”武皇陛下做了个小小的判断,也说明了理由,“你在朋友群里发那些东西,莹莹今天才发给我看,据说也是经过你允许……”
罗南自然要表现得大气一些:“本来就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武皇陛下颔首认可:“恭喜了。不管怎样,神文便是神文,你能以它作为翻译器,统摄理解天渊通用语,便证明它的源流颇为纯正,以它为基础,修炼通真课程,事半功倍……虽然这个时代,更可能是要命的灾殃。”
“灾殃?”
类似的重复,两人话中含义都已有微妙不同。
罗南目光灼灼,武皇陛下则一片坦然:“世道已经变了。天渊帝国已成陈迹,只有湛氏含光祖庭还留下一点儿可供参观的样本,也大都封在冥寂长河中,在万神孽咒中苦挨待毙。
“此时,中央星区万千国度各有神明护佑,于诸天之上,结‘星盟’之誓,彼此之间偶有冲突,大面上也基本算得上和平。
“只是,他们对域外恶种、邪君神孽,向来是杀之而后快的……我早就想问了,你那套体系里在,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吗?”
“嗯,不太了解。”罗南说了句含糊的实话。
武皇陛下点头:“我大概能猜到,你那边的来路了。怕不是孽劫世之前,或者之后不久,那段时间确实混乱不堪,天渊遗脉散落,湮没于星空……你知道什么是孽劫世吗?”
罗南这次保持沉默。
“看样子是知道啊。”
“陛下才什么都知道……我却猜不到陛下你的来历。”
罗南言语中,多少有些持续被动中的怨气。这怨气其实没道理,却是他试图找回主动的工具。
他把这怨气指向武皇陛下,但最初只是一晃,旋又跳转:“还有李维。你还说灾殃、禁忌,李维那套我感觉才是‘禁忌’。
“那他是域外恶种,还是邪君神孽?”
经过这一层缓冲,罗南才真正掉转矛头:“说起来,陛下您的超凡力量,虽然不是特别清晰,应该也是精神侧没错吧?
“这是合乎权限的,还是禁忌?”
凭着似实似虚的情绪,罗南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武皇陛下倒是从头到尾微笑听着,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这已经是罗南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状态了。
又或是,这算是武皇陛下的“鼓励”?
罗南也顾不得太多,万般疑惑,都归于这一组问句:
“您是什么来路?李维又是什么来路?你们这些遨游宇宙的高等文明大人物,为什么争先恐后往地球这么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来?”
武皇陛下并没有按顺序回答问题,她仍在微笑,视线却是错过罗南肩膀,投向了更远处的冲击平原:
“地球么,目前在中央星区,应该还是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这是没错的。
“但要说它不起眼……就结果而言是没错,可里面还真有一些值得说道的地方。”
第六百八十二章 见本义(下)
“地球,真的不起眼吗?”
武皇陛下反过来问罗南,“罗教授,以你的时空构形造诣,观测手段应该也不缺的,你认为现阶段的地球本地时空,真不起眼吗?”
受她问题引导,罗南不免去想这里多重交织的时空结构,还有神秘莫测的雾气迷宫,以及隐藏在迷宫最深处的深渊日轮——用天渊通用语的逻辑模式。
自从两人开始使用天渊通用语对话以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罗南必须要切换到这种思维工具上去。
只是那边没有“地球”这样的专属词汇,需要从这边借用。也由此形成了更直接的比对:
地球,还有不知其所在的中央星区。
罗南都顾不得武皇陛下狡狯的反问——他本人正需要一个全力调动大脑资源的理由。
从武皇破题到现在,他接收了一通“禁忌”、“神文”的信息,使他得以用一个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他已见惯的世界,以及仍然深藏在迷宫深处的混沌秘密。
多有所得,但更需整理。特别是涉及到遥远空之外的信息,更是无从判断。
一通复杂的考虑之后,罗南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我不知道‘起眼’与否的标准,事实上,我甚至不清楚地球与中央星区的距离——这个,我很想知道。”
说着,罗南指向武皇陛下的目光,简直是灼然发烫。
两处星空的相对位置关系,无疑是他理解整个事件的最直接抓手之一。内宇宙模拟器中,地球与含光星系之间所缺失的关键环节,部分便在于此。
罗南曾经有过一个想法:这么多天渊文明的痕迹留存。也许就在边缘……稍微靠外一点儿的地带?
然而如果“附近”真的存在那样一个繁荣的星际文明,那样宏阔壮烈的时空激流扫荡之下,已经能形容为“附近”的距离,真的是问题?
罗南对于宇宙尺度还是没有直感,事实上几乎没有人能对这种尺度产生直感,有的只能是理性的思维计算,可这条路又因为信息数据的缺失,毫无可操作性。
如果武皇陛下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武皇陛下确实回答了,但与罗南所期待的并不一样。她这样说:“在宇宙尺度下,这样两个星系,测算距离意义并不大,有意义的是‘窗口’。”
“窗口?”
“是两处时空共同……当然也可能是分别演化的某个点位、某个区间、某个时段,因为高烈度的事件,或者更巧妙的偶然,有那样的一个机会,打开了这个意义‘窗口’,使两处本来可能永远无法达成信息交换的星域,出现了这样的变成彼此‘实质意义’的机会,也仅仅是机会。”
“……这个我知道。”罗南是有些失望的,不管武皇陛下说得多么文艺,他早就考虑过这点,“后面就是星门,对吧?”
武皇陛下颔首微笑,无视了罗南的情绪,依是以她的节奏往下讲:“是的,后续还需要有‘星门’,不管是临时的、永久的、自然的,非自然的……总之要将这个机会敲定砸实,实现两处星域的彻底贯通,完成对我们而言有意义的交流。”
“所以呢?”
“所以地球与中央星区……至少是辐射范围内的某个星区,正处在这样的窗口期。”
武皇陛下的语气笃定:“我可以确信这一点。”
罗南语气则是没好气:“那是自然,你和李维来了嘛,总不能是老老实实压着光速线,从宇宙大爆炸那天就往这儿赶……”
就是从那天算,都未必够呢。
罗南简直怀疑,武皇陛下是用这种方式,测他的底,看他究竟掌握多少信息。
现在想想,这种“测试”说不定更早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比如早几个月,她说那句“精神侧没前途的”……
大概当场就能确定,罗南对于“当前”中央星区的认知,无限趋近于零。
亏得他当时还一本正经回复“精神与物质层面齐头并进”之类的话,武皇陛下没当场笑破肚皮,也算涵养深厚。
罗南现在没有捂脸长叹,追悔莫及,也证明他有点城府了。
如今的武皇陛下,依稀还是当日看着罗南微笑的样子,神秘莫测——就算已经接收了这么多的信息,对她,罗南仍然把握不住。
这就是神秘主义者的特质吗?
武皇陛下对他的状态,倒是颇有掌握,视线投注,似劝诫又似戏弄:“罗教授,急躁会降低你的判断力。”
……降低我判断力的是你!
罗南深吸口气,这段时间,他应该是被武皇陛下带节奏了。其实以前相处,差不多也是这样子,也没见他如何。
可今晚上,他就总想着要争回主动。
这是他以前面对武皇陛下,绝不会有的心思。还包括前面失望、不耐烦……不一而足。
这大概算是两人走出过往交际的舒适圈,进行深度交流后,带来的情感障碍。两边要想重新锚定关系,大约还需要一段震荡期。
至少罗南是这样。
他抿了下嘴唇:“谢陛下提醒……请继续,咱们不是说‘窗口’么,我听着呢。”
武皇陛下一点儿不客气:“我需要先给你灌输一个观点:宇宙虽然广阔,但在中央星区,那种文明高度繁荣之地,几乎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
“包括‘窗口’——事实上,每个‘窗口’出现,都会在最短时间内,登上最热门的新闻榜单。”
罗南努力理解她的话:“所以,‘窗口’信息在中央星区那边,是透明的?”
他隐约已经察觉到问题关键,但表达能力还是让人着急。
武皇陛下为他“补充”:“一旦出现与遥远陌生星域的交流,形成‘窗口’。它就会发出最让中央星区的人们疯狂的信号。
“那是新的‘可能’的味道。”
到这里,武皇陛下突然又问:“知不知道,什么是孤岛星系?”
“呃,知道的。”
“它的标准是?”
“天渊帝国的标准换算过来,大约是距离中央星区在百亿光年以外……”
“现在星盟标准已经是暴涨了一倍。”
“是吗?”罗南抽动嘴角,继续道,“那边要有一座建造完成的星门,以之为原点,有效治理半径大约是十万光年?但如果是一个可判定的大型星系系统,治理半径可以扩张到整个星系……唔,这就是殖民星系嘛。”
“没错,这样的设计之下,领地、市场、权势、野心,都会在急剧拓展的时空背景下放大。
武皇陛下视线投向了无垠的夜空:“所以无论是天渊帝国时代,还是星盟时代,对于窗口的监测投入,都远超出地球这样原生行星文明的想象……不如此,不足以支撑遗传种困缚在有限生命历程之下的无限野心。”
罗南有点儿好奇:“投入大概有……”
“大概相当于每天烧掉一百个太阳系?”
“……”
“所以,一旦有‘窗口’信号,基本逃不过中央星区及孤岛星系以亿兆计的监测站点的捕捉,更不用说还有笼罩全域的诸神披风。”
诸神披风……
罗南依稀记得,今晚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武皇陛下口中听到这个词儿了,只是此前被更有震撼力的信息压过,没起什么反应。
但如今,他眼皮不自觉跳了一跳。
武皇陛下说出简单又直白的推理结果:“在这样的情形下,地球没可能是例外……可偏偏出现这种例外情况,就必然会有两个前提。”
罗南沉默倾听。
“第一,‘窗口’的信息源头并没有出现在星盟治理范围内,以至于周边没有监测站点……这在一些极端区域、孤岛星系极外围的超偏远区域还是有可能的。”
“第二,单只那边遮掩还不够,地球这里也要有屏蔽。使之在窗口期,不再释放相应的信号……涵盖各种通道,包括渊区极域。”
“屏蔽?”罗南眨眼。
“正因为这样,从那边过来的李维,才成为了迷途者。据我所知,过去许多年,他一直在寻找回去的路……这边也就没有了源源不断的星际冒险家们,以及星盟的殖民舰队。”
“那么,是什么样的屏蔽呢?”
武皇陛下收回投向星空的视线:“这样隔绝一域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尽窥全貌的,不过……”
“不过什么?”
武皇陛下注视他:“你这种禁忌精神侧,就没有一点儿感觉?”
我该有感觉吗?
罗南叹了口气:“陛下您就不能直说?”
“我不能轻易下判断。坦白讲,我到这片星域,应该比李维更早,不过出了一点状况……算是旅行途中的意外,在这里花了很长时间沉眠休养,甚至还要动用一些特殊手段。”
这是武皇陛下首度提及自身来历,虽然含糊不清,还是让罗南竖起耳朵。
“我这个身份……”
武皇陛下回手,用书卷轻抵自己胸口:“你应该见过我的基本资料,那上面的信息条目,每项都是真的哦。”
罗南是看过,只记得武皇陛下出身在夏城本地某个大富之家,从小到大,成长路线非常清晰。
当然也很有传奇性。
可前后这么一结合……类似于投胎转世那种?
罗南感觉进入了某本神话小说。
对这点,武皇陛下并未深谈,又回到主题:“不管怎样,我能够深度介入地球社会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很多关键节点,有些事情并不清楚,也不好涉足太深……只能给你个提醒。”
罗南上身微微前倾,做洗耳恭听状。
然而胸口微痛,却是被武皇陛下的书卷抵住:
“我觉得,近期你还是不要再给你爷爷加担子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合命轨(上)
半夜,洪特护习惯性地醒过来。
和罗远道那样神神叨叨、日夜颠倒的病人在一起久了,她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儿对应的症状。半夜里不起来一两次,反倒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夏城的夏夜,除了潮气重了些,温度倒还适宜。她随便披了件衣服,特意穿好了鞋,来到走廊上……可不敢趿拉着。
罗远道对于声音的敏感就不用说了,对面去年底才搬过来的那个姓修的病人,同样也是耳目灵敏,可能还有一点儿神经衰弱的症状,再怎么脾气好吧,都还要注意一些。
她来到罗远道门前,没有推门进去,只是从预留的观察窗口往里面看。
不出意料,罗老头并没有睡觉,床上没他的身影,细看去,是在封闭式的阳台上,背对着观察窗口不知在做些什么。
洪特护切换了智能管家的摄像头,不出意外的发现,老头儿就是玩玩积木什么的,而且也没有摆大件,就是手里面两三个零件来回捯饬,左摆右放都不满意,嘴里头还喃喃自语。
至于说了什么,她听不懂,也不关心。
此时,东南天空的月光照下来,穿窗入户,映得一头枯白。
洪特护摇摇头,这把年纪了,还这么点灯熬油,怎么得了?
问题是,这个老头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自认为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不需要休息,不需要改变,把其他人的招呼劝告都扭曲成他以为的样子。
前两年药物还能有点效果,现在医生们也越发无力了。
她一个护工,又能做什么?
洪特护摇了摇头,就在房门外边,通过屋内智能管家,再检查了一遍老头身上的传感器,还有防摔倒设备,确认都在正常工作,这才打着哈欠往回走。
眼瞅着都快4点了,她要在早上医生查房之前抓紧再睡一觉。
旁人的观察,始终没有干扰到封闭阳台上老人的思路,木质积木块儿在他手里咔咔撞击,快节奏里似乎传递出了焦躁,但也可能是某种欣悦与狂热。
他几乎已经不能理解外部世界的意义,同样的外部世界也无法理解他。
罗南的视线伴随着下弦月的光芒,一起投注在爷爷的身上。
他看得清楚,听得也清楚。
老人的喃喃自语,总是离不开“神国”、“披风”这样的关键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这并不是长期精神疾病影响下所造成的言语匮乏,而是一套以这些核心词汇为基准的疯子的逻辑。
然而,是真的疯吗?
随着罗南学习进度不断深入,对天渊帝国以及更古早宇宙史愈发了解,他明白,罗远道先生的妄想,至少是建构在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基础上……
虽然,这事实未免太过遥远。
罗南刻意保持着悠长的呼吸,试图从武皇陛下最新给予的信息冲击中定下心神,事实上他比预期中更快地做到了这一点。
除了他愈发深沉的城府,也是因为他对这个事实本身,已经有预感、有体会。
从爷爷留在笔记本上的混乱记录里,从老人对磁光云母的敏锐感应中,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侧面的佐证……
罗南早就确认,爷爷一直与雾气迷宫乃至与日轮绝狱有着很高的关联度,对地球本地时空的一些变故,也非常敏感。
从武皇陛下口中辗转而出的事实,与其说是给他冲击震撼,不如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给出一个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中间环节”的答案,也证明了那份“联系”要比他想象的更深、绑得更紧。
“神明披风……”
罗南也在喃喃自语,重复武皇陛下给出的答案。此时他仍停留在杂货轮这里,心神则已漫游到了夏城的疗养院,上千公里的距离对他来讲,直视无碍,只不知身边的武皇陛下,有没有类似的能力。
反正在讨论相应的主题时,她对罗远道先生乃至于疗养院的情况了如指掌,似在眼前。
“那个隔绝一域的力量,我相信是在某个特殊状态下的神明披风……你爷爷的自言自语真的很好猜。”
“为什么是特殊状态?”
“两个原因:第一,正常的神明披风不可能被一位毫无超凡力量的凡人操持权柄;第二,正常的神明披风也不可能出现在没有天渊灵网覆盖的区域……”
武皇陛下条理明晰:“我观察到的事实就是如此,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的爷爷罗远道先生,成为了一幅神明披风在这个物质世界中的唯一支点……至少我没有找到第二个。
“这幅异常状态下的披风,正展开、遮蔽地球本地时空的一切,保护这里的信息不透过‘窗口’,被隔壁的人窥探到;同样也扭曲封闭了这里与外界的通道,让我或者李维这样的不速之客,通过其他渠道,将这里的情报传递出去。
“大概正因为如此,避免了地球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沦为星盟某个文明国家的殖民地……哦,星盟也有百年序列,但大概不会合你的意。”
武皇陛下口中的“也”字,真是可圈可点。
罗南心神恍惚了一下:“是吗?”
“作为万千文明共存、商品交易高度发达的社会体制,你可以想一想每天烧掉的100个太阳系……以及一些别的原因。”
“哦,成本。”
罗南秒懂,但也不以为意,这和他还有一些距离。
武皇陛下主动切回正题:“原谅我的直白,虽然我们可以为罗远道先生的行为,打上一个高尚的标签,但我想,就目前观察的情况看,他的行为大概是源自于对其他神明高度的警惕性,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被神明披风长期异化后的结果。
“所以,这幅神明披风的原主人……嗯,这是我的脑补,你可以忽略。”
罗南示意武皇陛下讲下去。
“我在想,这幅神明披风的原主人,可能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家伙。祂的意志,可能直接影响了你祖父的行为模式。”
罗南转眼看她:“你是说我爷爷是工具人。”
“一个不太称职的工具人。”武皇陛下的言语相当直率,“最大的问题在于,作为在这处物质世界的唯一支点,罗远道先生过于脆弱……哦,额外插一句,从这个角度看,你可能需要顾忌更多。”
罗南没有回应。
“从目的性的角度看,罗远道先生一旦崩溃,所有的
努力必将前功尽弃……他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所以?”
“也许那边根本没的选择。”
罗南似乎跟上了武皇陛下的思路,但还差一点儿。
“披风……”
略做沉吟之后,罗南唇齿间又吐出这个词儿,他和这个词汇是很有缘分的。
武皇陛下仿佛这时候才刚想到:“对了,我是默认你知道‘神明披风’的定义,你确实知道吧?”
“大概知道一点……”
罗南确实从专业历史文本中,看到过这个概念,但天渊通用语的学习则尚未接触到这个层次。所以他也不矫情:“如果陛下您能再解释一下就更好了。”
“我对这个领域没兴趣,只知道它相当于神明的规则领域。或许可以理解为超凡领域的无限升级版,能够与物质宇宙充分干涉,借助天渊灵网的力量无限拓展,影响、支配祂们所感知的一切……这样解释可以吗?”
“大概意思懂了就行。”罗南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相较于此,他想更问一件事,“为什么呢?”
为什么作为神明披风“支点”的,会是罗远道,他的爷爷?
武皇陛下随口就给出了几个可能性:“也许是虔诚的信众,也许是一场交易,也许是悲剧性的际遇……不管如何,他可能接受了一次‘神启’,就像福利院的那位。”
“神启……万院长?”
“高维信息的交流和降维传播,是个很有趣的领域,你以后可以研究一下。这种事件,关键就看能不能接收、消化信息——就像我们刚刚谈及的神文。
“传说在神文出现之前,古神之间的交流约等于战争;在天渊灵网出现之前,对遗传种来说,清晰的古神意志其实无异于灾殃——交流即灾殃,在宇宙诞生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成立的。”
武皇陛下似乎在信口闲聊,其实是打乱了相关信息的秩序,但现在罗南的脑子却分外清晰,捕捉到了里面的核心条目:
“交流的话,另一边的对象是哪个?揣着善意又或恶念?具体状态又怎样?”罗南一条一条捋出来,同时注目武皇陛下,后者微笑不语。
罗南却不轻易放过她:“陛下,你是有所猜测呢,还是专等我的答案?”
武皇陛下想了想,答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能够简单解决的问题。”
“是嘛?”
罗南的视线又投向千里之外的至亲,他已经能够相对安静地注视这一切。但此时他的心神还有所分裂。
一部分指向了地球本地时空外围,穿过了云端世界,进入到可能是周边时空最复杂的组成部分——雾气迷宫,且遥遥指向其核心地带。
事实上还有一缕心念,用最快捷的方式,亦即进入罗南精神层面的迷雾,通过由魔符和乌沉锁链共同形成的特殊结构,直接与它们的模仿对象“日轮绝狱”相呼应。
不同的观察方式,同样指向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危险源头。
日轮绝狱,真的就像是深空中主宰一切的大质量天体,不管周边物质是怎样的活动状态,到头来也脱不开围绕着它转动的命运轨迹。
第六百八十三章 合命轨(中)
罗南关注爷爷、关注日轮绝狱,都耗散了不少心神,再加上不间断的思索,以至于武皇陛下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对象’与你有直接的联系。”
“啊?哦,我又没否认这一点。”罗南把雾气迷宫的勘测数据交给武皇陛下的时候,就已经是坦白了。
再说,在世人想象中,这不但是既定的事实,就连里面长什么样子,大概都给安排得差不多了。
武皇陛下的看法,似乎更切中实际:“那是一个危险的辐射源……”
“太阳也是。”罗南信口回应。
不管目的如何,武皇陛下来这么一出,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是极管用的。有些甚至可以直接用在对“日轮绝狱”的研究中。
他相信,只要能够勘破日轮绝狱的核心秘密,目前地球本地时空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一个比较理想的解释。
罗南用这个给自己鼓劲儿,暂时忽略掉他与日轮绝狱之间,短时间内几不可逾越的量级差距。
武皇陛下则在关注另一个层面:“关于那个‘对象’……你的答案,有时也要批判着看。比如,你的一个观点,我就是不赞同的。”
“嗯?”
“你上课的时候,提到过‘高能环境’。”
“是提过。”
何止是提过,事实上现在二人脚下这艘杂货轮,罗南专门打造的“具有高能环境的实验场”。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畸变碎片才可能充分激活,拼接成那些活蹦乱跳的“缝合怪”。
“你是参照天渊灵网覆盖下的时空环境吗?”
“并没有,我哪知道天渊灵网覆盖下啥样?”
罗南最多见过“璇晶阵列”覆盖下的孽毒环境,但可参考性也不大。他这个高能环境,其实就是磁光云母培育“缝合怪”的“母体环境”。
“怪不得。”武皇陛下眉眼弯弯,笑意盈然,“看来你对‘高能环境’存在很严重的误解啊。”
“啥意思?”
武皇陛下抬起头,视线又一次投向夜空,似乎做了次深呼吸,白晳颈部的线条,变得更加清晰生动,以至于罗南都看出“沉醉感”……哦,是武皇陛下的沉醉感。
“你没有在天渊灵网下生活的经验,所以对‘高能环境’未免太想当然。
“在我看来,现在的地球本地时空,已经是非常理想的‘高能环境’了……只有渊区极域,没有天渊灵网,一片混沌,又有无限可能,我们一直都更喜欢这样的环境。这也是能力者特别是精神侧能力者的能够野蛮生长的原因。”
“你们?”
武皇陛下没有理会这种细枝末节:“你的形容很不错,这样的环境,大概率正是无数碎片后的那颗‘太阳’在作用。能够辐射出这样的环境,它已经堪称伟大……你有没有什么猜测?”
“陛下您呢?”罗南反问武皇。
“确实有些想法,毕竟我对中央星区的了解,比你多一些。但看那个破碎时空的状况,明确是怎样的‘对象’,意义似乎并不大,确定采取怎样的应对之策,才更为现实……你说呢?”
武皇陛下的视线重新落在罗南脸上。
后者只是抽动嘴角:“见鬼的神秘主义。”
武皇陛下又笑了起来,手中书卷在罗南肩上轻拍:“不要生气,我的猜测也不一定正确。另外
,如果那个‘对象’确实有‘意愿’与你爷爷坦承交流,祂应该留下更明确的信息。也许,就在你爷爷浑沌的精神世界中……你大可继续研究。”
罗南抿唇不语。
武皇陛下的肢体动作,要比以前见面时更亲呢,可两人的心理距离,事实上是在不断放大的……或者像受力的弹簧,伸缩不定。
“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轻易折腾了。”
武皇陛下表现出明确的态度:“你要重新考虑接下来怎么做,才能减少对‘披风’最脆弱节点的冲击;又或者寻找到一个替代方案,帮助你爷爷与‘披风’切断联系。
“这可能会让你束手束脚,也可能会让罗远道先生承担不可测的后果,是个两难局面。我也考虑过不提醒你,但那样,结果可能会更糟糕。”
“披风断线,殖民舰队?”
武皇陛下摇头:“现实点儿吧——我是在想,你以后知道真相了,难道不会找我寻仇吗?到那时候,好多人会很难做。”
“呃……”
罗南不确定武皇的意思,却是想到,他其实应该道谢的。不说今天下午对深蓝世界的冲击,下个月,他计划中可还有大动作。万一因此导致爷爷这边出问题……
武皇陛下看出了他部分心思:“你不会因为这个缩手缩脚吧?”
罗南又一次反问:“陛下觉得该怎么做?不对,应该说……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两人视线相对,武皇陛下了然:“你在问我,想达成什么目标?”
罗南赧然而笑,这就是故意的操作了。
不是他对武皇有成见。可为了罗远道先生风中烛火似的性命,专门过来提醒,就算加上罗南的友谊吧,怎么看都不是这位会着重考虑的问题——特别是有了“天外来客”的背景之后。
还是多用理性考虑一下,会更长远。
武皇陛下不以为忤:“目的我说过了,我喜欢这样的环境。我们这一族,对当下天渊灵网的运作很看不过眼,长年游荡在天渊灵网的范围之外。如果诸神披风架设,就必须踏上另一个旅程,然而我并没有准备好。”
“是吗?”
罗南将信将疑。对武皇陛下似乎有道理但又过于轻描淡写的表述不太满意。很快,他自然而然想起另一个关键问题:
“李维又如何?”
那个家伙,在地球本地时空,要比武皇陛下更具主导力量,他对这桩事又是怎样的考虑?
“他知道爷爷的事儿吗?他是怎样的考虑?你说他是迷途之人,想来是要回去的,为什么不直接打破?”
不但没打破,感觉比罗南都要更小心翼翼。
“大概率是知道的;就算以前不知道,去年极域光事件之后……甚至在你崭露头角时,应该也知道了。”
武皇陛下依旧轻描淡写:“至于没打破,大概是因为,他可能更需要对‘窗口’做出评估吧。”
“他不是从‘窗口’过来的?”
“窗口不是门户,只是时机而已。”武皇陛下纠正罗南的错误认识,“而且,此‘窗口’非彼‘窗口’。一人一时空,每个人都一个合适的对外‘窗口’期。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什么打开窗户,才是最合适的演化区间、最合适的时间节点,最合适的存在状态,包括可能遇到的最合适的‘隔壁’。”
武皇陛下故意说得七拐八绕,但罗南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你是说,他要有足够的时间,消化深蓝世界?”
毕竟大概率为“古神之躯”,是能够让任何人疯狂的高端资源。
“也许这是一条吧,但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原因。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他都足以当你的老师……但最终,他还是要破壁而出的,这会让很多事情变得简单。”
“简单到不战而胜?”
罗南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以至把握到了一条非常关键的思路:“天渊灵网、诸神披风……我这种禁忌精神侧,应该很难通过当下中央星区的判定吧?”
靠,怪不得李维那厮宁愿去当缩头乌龟!
话又说回来,如果那边把罗南近一年来突飞猛进的节奏也考虑进去的话,就应该知道,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缩头乌龟”也不是想当就当的。
这岂不是说,那个关键的“窗口”节点,大概率已经非常接近了?
武皇陛下微笑看他:“会不会多一点紧迫感?”
罗南呼出口气,坦率回答:“有一点儿,陛下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并没有成功对抗天渊灵网的经验。”
“……不用那么远,对抗李维也是可以的。比如,联手?”
“现在不是吗?”
罗南就笑,一秒钟后,他突兀发问:“白心妍是怎么回事儿?”
“算是一点儿考验?”武皇陛下眼都不眨,直接回应,末了才问,“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罗南都要比武皇更头痛一点,他长长叹气:“只是对陛下您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既然她曾经跟随过您,没道理那么容易脱钩的。”
而且,白心妍不像是那种不顾后果的人,虽然她确实很有胆量。
相比之下,倒是罗南说出口之后就有些懊悔,有些事情真的没必要挑明白,也许可以再冷眼观察一阵子?
两人之间的关系弹簧正在加速变形。
最后,还是是罗南脱离了这个话题:“陛下,你选择这时候说出来,也是因为进入了窗口期?”
“嗯,看到莹莹发给我的那些基础课程,我就知道时机到了。另外多问一句,那应该是你父亲的手笔吧?”
“是的。”
“真不错,也许我应该提前投资他一份儿,可惜错过了……希望在你身上也不迟。”
“……”
“好了,不要提这些不开心事。你说的‘建议’什么的,就不提了,你的惯性没那么容易纠正。”
“惯性?”
“那我说错了,是习惯。”
“……您可以更直白些。”
武皇陛下伸手,撩开被江面夜风吹乱的鬓发:“我只是说,你的思维模式是坚定的、一惯的。你其实应该明白,你的思维以及作为基础的感知结构,是从你爷爷开始,到你父亲、母亲,然后才是你……三代人一起作用的结果。
“可能有些冒犯,但在我眼里,你还不是你自己,只是背负着魂灵或意志存在的容器——或许这才是你的本质。
“这样的前提下,我要怎么去改变你呢?为什么要去改变呢?按照这个模式继续下去就好了,暂时来说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我投资的重要原因。
“以你……你们的思路,说不定已经有答案了,何必问我?”
第六百八十三章 合命轨(下)
勾月之下,武皇陛下摆了摆手,也不回头,高挑身影渐渐消失在岸边丛生树影之中,没入荒野,不知去了哪儿。两人之间大信息量的交流,算是告一段落。
罗南就在武皇陛下之前所在的位置上,双肘架在栏杆上,在流动的月光和阴影中,一个人静静待着。
如此片刻,忽地发笑。
武皇陛下最后的那些言语,按照独立个性的思潮导向,确实不那么中听,但罗南并不觉得那是冒犯。
他一点儿都不介意武皇陛下的说法。
什么“不是自己”啊、“容器”啊之类……这么表述有什么问题?
他本来就是。
容器也好,作品也罢,他一直按照爷爷、父亲规划的道路,以格式论筑基,再学习、消化天渊文明的知识和力量。
即便中间多了魔符这么个变数,总体而言,仍大致按照框架成形。
如此,他的形骸是父母给的,思维是在格式论的框架下成形的,以此承接、彰显三代人在这条路线上的研究成果——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
说到底,他也不过就是个“遗传种”,既然如此,“遗”和“传”就是最核心的字眼儿。若不如此,朝菌蟪蛄生涯,如何见得晦朔春秋?
罗南倒是感谢武皇陛下,又提醒了他一回,帮他清醒下脑子,不至于在世人吹捧、恐惧的衬托下,真的把当下所有的成就,归功到他一人身上。
当然,按照这个逻辑,他生为人子,也不应该只坐享成就,而必须去承接长辈一路行来,逐渐累积的旧患,次第种下的因果。
罗南的视线,在江波月影上凝注,其实仍是破开了千里虚空的阻隔,与那勾月一起,投注在那方阳台内、孤独瘦弱的老人身上。
罗远道始终低头做自己的事,对外界全无知觉。
罗南静静地看着,看得久了,恍惚便觉得老人月下的模糊照影,与周边栏杆、躺椅、墙壁的影子勾在一起,似乎随着夜风簌簌摇动;又如此这般,在那楼栋之内,也在无穷尽的夜色中,勾连铺展开来。
便如一幅巨大的披风,触及天地每一个角落。
这当然不是真的,只是罗南受武皇陛下的信息影响,产生的幻觉。
按照武皇陛下的说法,罗远道所牵系的那幅“神明披风”,状态本就异常,而在如今“天渊灵网”不存的时空环境下,更难呈现在常规的感知层次中。
大多数时间,它隐藏在似无纤尘的极域之上,架设出一层无形的滤网,将这种规则逻辑,层层投射到地球本地时空,以隔绝内外消息。
这已经是趋近最底层规则的架构,像罗南这样土生土长的原生文明成员,不管感知如何敏锐,对于自小生长的环境,天然有了适应性,很难察觉异常,正是“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
只有武皇陛下、李维这样的天外来客,才能察觉到异样,并在经年累月的感知探查中,逐步锁定目标源头。
根据武皇陛下的说法,在地球本地时空,那幅“神明披风
”只有罗远道一个支点。而且并不存在于老人的形骸处,而是在他缥缈狂乱的精神世界里。
平日如一点儿微尘,浮游不定;一旦遇到刺激,才坠落下来,以万钧之势,锚定在物质世界。
直到那时候,才会见有明显的表征。
到目前为止,罗南自己并没有见到并验证“神明披风”的存在,也不可能单凭武皇陛下的空口白话,就会相信。
然而武皇陛下是有证据的。
证据就是去年跨年夜,那一场“极域光”。
当时,罗南是在失控的魔符牵引下,与日轮绝狱头一回正面接触,在其庞然信息的冲击下,几难自保,并没有真正看到“神明披风”招展时,是怎地一番模样。但从事后各方的记载中,依旧可窥见一斑。
而且也是那一夜,爷爷病危,几告不治。
几个层面比对,已经形成了比较清晰的因果链条。
罗南也在想,同样是日轮绝狱的信息流迸发,性质类似的“白日梦魇”,为什么没有刺激到“神明披风”?
可多想一层,用“祭坛蛛网自身消化”这个理由,貌似也解释得通。具体如何,还要仔细研究琢磨。
再说了,“披风”这个词儿,对罗南而言,真的不陌生。
单从神智不清的老人口中,就听到了很多次。还有,六月份去百族实验室为母亲扫墓,当时遭遇洛元,也曾从他口中得知,荒野实验室重点项目的正式名称,就是“披风”。
那个项目中的一个子项,现在罗南甚至还是资助人——阪城江冢的那个“分布式畸变基因网络生态研究”。
哦,或许说是吴珺更准确。
还有吴珺勉强支撑起来的荒野“罗教团”,那里面的“圣物披风”,也是值得关注的点。
各个环节,虽然还没有形成完整链条,但前后遥相照应,桩桩件件,都能给武皇陛下的说法,增添不少说服力。至少现在看上去相当严谨,没有明显的破绽。
只是,罗南想知而不知,“神明披风”选择罗远道作为“支点”,究竟已有多少年了?
他注目下的那位老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因由,选择……或被迫承受这份本不可承受的压力?
或许是罗南注视得久了?阳台上老人不知怎地,缓慢抬头,呆呆看向天空。
他混浊目光的焦点,可能是天际的勾月,可能是城市的光雾,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罗南倒宁愿相信,老人是与他远程对视,或许这样,就能够看清楚那边狂乱的精神世界,看清楚老人是与谁做的约定,看清楚老人是不是一直在注视着深渊中的魔影……
可惜,罗南什么都没看到。
勾月辉光如旧,老人沐浴其中,面皮牵动着颈上枯干的皮肉,缓缓蠕动。
他不知道,眼下正有一缕肉眼不可见的虚影,凭空出现,在他身后伫立。片刻,又伏在他耳畔,轻声询问:
“是谁啊,爷爷?”
罗远道没有回应。
“不能给我说吗?哪怕
是画出来?就像你以前的那些……不太高明的作品。”
罗远道仍看着夜空,瘦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躺下,却又保持着一个相当松弛的状态。
罗南的灵魂投影,也就继续偎在老人肩后,断断续续,轻细低语。
他忍不住在想,会不会曾经有一天晚上,很多的晚上,罗中衡也是这样,静静站在他的父亲的身后,这般低语。两人共同看向夜空,试图穿透无形的披风,寻找那可能伟大,也可能残暴的影子?
他能看到吗?
也许,哪一天也会有母亲加入,她又如何?
罗南下意识往左右看……近于常人的限定视角中,均是空无,连他也是。
他不由苦笑,但很快又倔强地抿起嘴巴。
稍稍稳定下情绪,罗南又继续。灵波在空气中震荡,与老人做无声又切实的交流:
“爷爷,武皇……那位不知你认不认识。她的评价倒是挺客观的,我都认。
“容器也好,成果也罢,我们既然一脉相承,你能看到,我也应该可以,我们都可以。”
老人仍没有理会他。
罗南自嘲笑了笑,此时也不去想什么遗传继续,也不去考虑什么轨迹因果,只想这些与他血脉最近之人,想法不尽理性,少有条理,甚至还有几分埋怨:
“你们啊……你们想让我知道的,我尽可能都知道;可我知道的,又怎么让你们知道?
“你们……为什么不能尽是‘我们’?
“我们不分彼此,何必有所差别?”
“……我?”
含糊的声音震荡空气,罗南灵魂处仿佛遭了一记重锤,定在了那里。
而此时,罗远道唇齿翕张,又在重复刚才的音节:
“我……”
尾音极其含糊,似乎要睡过去了。
可没过几秒钟,有更明显的空气震荡,在阳台方寸之间,往复徘徊,以至前无头后无尾,全然是嗡嗡的低鸣,难以分辨。
罗南骤然凝结的意识,却在这样的低鸣声里,春融化冻,且随着某种已经浸入灵魂的节奏,与之共鸣。
“我心如狱,我心如炉;
“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是格式论十六字诀的连贯缩读,明明已经唇齿不清,可节奏之流畅,比浸淫此中多年的罗南也不差到那里去。
这一刻,罗南几乎要随之同声念颂,却终究顾忌老人的精神与身体状态,强行忍住。
如此低鸣震荡,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彻底含糊下去,不但没了音节隔断,连节奏也不见。
只有空气中的震动,仍依稀可感。
看着爷爷靠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罗南的灵体投影,都下意识保持着静止的状态,追溯那越发轻微的余波,几乎随它们时空结构中一块儿淡出。
静极生噪。
恍惚间,罗南听到了另一种“声息”,呼啦啦的,仿佛万千幕布迎风舒卷,尾部都拍打在他耳畔、眼角,微微生痛。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三条线(上)
勾月斜挂,树影婆娑,正在丛林中漫步的武皇陛下,突然就接到罗南的电话。刚接通,那边劈头就问:
“神明披风长什么样?”
罗南嗓子有些哑,本来就在变声期,好像才又大声吼过什么,听上去就点儿破音。
武皇陛下刚刚确实隐约听到了些,驻足回看,层叠树影早已经淹没了江岸,看不到具体的情况。
她的心理节奏,终究与罗南不同。才不管那边如何急切,不紧不慢地回应:“记得给你讲过了?神明披风基本要在天渊灵网中,才有意义;现在这个是残破的,虽然保留了一定的性质,但就当是破布就好……”
“一根根的破布条吗?”
这回,武皇陛下没有即刻回答,只扬起眉毛。
罗南依旧用那破嗓子询问:“天渊灵网呢?”
武皇陛下将沉默延续片刻,终究还是应声:“就是网啊,打结的网。”
“怎么打结?”
“……这个问题很有水准。”武皇陛下为之赞叹,“问出口的勇气,甚至要比实操更困难——无畏的无知者除外。”
信口调侃一句,武皇陛下继续道:“事实上,每个人,我是说具有一定超凡力量的人,都能‘打结’。天渊灵网不过就是三条线:一是时空线,二是自我线,三是协调前两者作用,却又使之永不相交的趋近线。
“但凡能够感应到这三条线,挽住,打个结就是了。就像织毛衣,或者随便怎么绑住都行。
“只不过,临时的结扣,不到一定水准,在正经的天渊灵网、正经的‘古神结’面前意义不大,大都还是要依附过去的。毕竟,那是穷尽了古神一切认知,交出的最坦诚作品。”
罗南似乎是沉思了片刻,才又问:“神明披风是建构在天渊灵网上的……它也是打结?”
“不,它们不打结,它们直接依附,这样效率更高。但它们会在‘古神结’上修饰,形成最华丽也最虚伪的挂件,挂得多了,说不定就把哪根线条偷偷换掉,大概是这样……懂?”
武皇陛下好心问了句。
对面又是沉默,但肯定不是窘迫茫然那种。
通讯并未断开,武皇陛下的声音也还在耳畔缭绕,罗南的注意力却已回到了眼前。
他低下头,手边是一本分页笔记,是他从随身携带的三本笔记中随便抽出来的——离开夏城时,他把日常携带的那本,还有曾经掀起好大风波的两本“特殊观测记录”,都带在身边。反正有“时空泡”技术傍身,也不多费什么。
三选一,选中的是一本“观测记录”,应该是当年罗远道先生在荒野上,“直视”日轮绝狱,留下的已经降维的信息。上面的混乱线条,曾引得各路人马趋之若鹜、浮想联翩。
不过现在,罗南只把这本笔记翻至扉页,呈现出由爷爷手书的“我心如狱”十六字诀。
就在与武皇陛下重启通讯之前,他还曾大声念颂,与更早前爷爷的低语相呼应,以消解心头激涌的情绪。
罗远道先生的精神世界难以测知,但罗南宁愿
相信,那一轮“十六字诀”的连贯缩读,是爷爷出自本能的引导,是他们这一家人思维的共鸣、心灵的呼应!
此时,罗南的情绪平复了些,不需要再用力发声,但他还是在唇齿间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
这十六个字,他熟得不能再熟,但这段时间颂读,侧重点与正常时有些变化。他没有考虑狱、炉、镜、国的意义,将一切象征的指向消去,只剩下:
我!我!我!我!
精神层面,“我”字秘文灿然呈现。
那是由璀璨星团中间的隐约连线,区划出来的舞蹈人像,踢腿挥臂,极尽活泼。而在“人像”的肩膀、手足、胸口、背后、头顶、脚底,则以同样的方式,约束为八组介于模糊和清晰之间的复杂结构,就像八枚神秘的符文,环绕周围。
对这一枚由武皇陛下定性的“逾限神文”,目前罗南并没有太多针对性的应用,除了日常作为翻译器以外,只有一个大坐标系观想法,但此时,大坐标系还局限于原点,未曾延伸到广袤时空之中。
可即便如此,仍有奇妙景象在“我”字周边铺展开来。
此时,罗南的感知范围内,是层层叠叠的飞扬幕布,大致呈规律平行又纵横交错的状态,一层又一层,一面又一面,从低到高、由远到近,将幽暗深空划分为无数层级。
多层幕布扑面,形成似秩序又混乱,无尽深邃重复的结构。
唔,简单来说,就如他此前对武皇陛下的所说“一根根的破布条”吧。
而若仔细去看,其中一部分幕布还彼此扭曲,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的“节点”。
这些“幕布”,包括“节点”,大都能够与现实世界形成对应关系。特别是后者,就近找了个几个,基本上都是周边荒野的“大佬”,与罗南另一种形式的感知结果匹配无误。
武皇陛下也在其中。
如其所说,她那边真的就是由三股“线条”简单打了个结,似乎难度不大,特别清晰干净。
但给罗南的感觉,要比周围那些纷繁复杂的“节点”高明太多。就像是她曾经公开发布的“凝水环”,看似简单的结构之下,不知有多少“减法”设计在里面。
武皇陛下的细节且不论,对于这整套情境,其实罗南并不陌生。
开发者模式嘛!
在罗南的精神感应层面,当精神海洋的迷幻绚烂褪去,便会还原成这样看似单调又无比复杂的多层幕布结构。
罗南一开始观照精神世界,纯粹观察模式之下,就是这等模样。但为了更好与他人交流,便主动加强干涉力度,转换成人们更熟悉的精神海洋模式。
但这种多层幕布模式,还是更好地呈现了某种底层逻辑,故罗南戏称其为“开发者模式”。
如今,在爷爷恍惚昏沉的“指引”下,这模式自动回归。又有武皇陛下事先的提醒,罗南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
是神明披风,还是天渊灵网?或两者皆不是?又或者两者皆是?
有关神明披风、天渊灵网,除了武皇陛下的表
述,罗南也知道一些:
专业历史文本中,有大量天渊灵网的描述,神明披风差一些……毕竟新神古神有别,礼祭古字在这领域不算专精。
可看到是一回事儿,理解是另一回事儿。
对这样的问题,他可以猜测,可以胡思乱想,但最重要还是观察和验证。既然如此,就必须要选择工具:
礼祭古字?
内宇宙模拟器?
似乎都能靠上点儿边,但罗南并没有将它们作为第一选择。
原因还是武皇陛下。
武皇陛下的“简单”表述,他确实听懂了,而且把握住了那边传递过来的最关键信息:
时空线、本我线、趋近线。
三线归拢,罗南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
大坐标系。
大坐标系观想法,是伴随着“我”字秘文而生,从诞生那刻起,就与格式论,与罗南一直以来恪守的理念高度契合
大坐标系的建构,对罗南明确自我逻辑,洞彻内外之别,感知复杂时空,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正是因为有了大坐标系,使罗南在实际操作中,可以有效运用自我逻辑,解析干涉时空结构,击穿层层虚空壁垒,实是他独立实现“虚空挪移”的最大依仗;这样的解析干涉,也是他能够立足连基本时空秩序都不存在的“雾气迷宫”的根本支持。
所以,支开的大坐标系,几乎可以算是罗南的超凡领域——他确实是以大坐标系为框架,以自我的规则为核心,整合了雾气迷宫、地球本地时空乃至血魂寺场域之类的虚空规则,建构了专属于自己的“罗氏领域”雏形,与欧阳会长的“逻辑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目前最关键的是,大坐标系与开发者模式的多层幕布结构也非常契合。
在罗南首场震惊世界的授课中,他小试牛刀的血意环结构演示,就隐约同大坐标系的结构逻辑相匹配,实现了幕布的扭结交织——这也可能是血意环本身就属于天渊文明经典构形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大坐标系与幕布的结构逻辑,似乎存在了某种直观对应,实是研究“工具”的首选。
但在应用之前,罗南还要做一下修正。
关于大坐标系的“原点”;
关于“我”。
逾限神文的那个“我”字,仍在罗南精神层面盘转,从各个方位和角度,呈现其主体与周边八枚符文的种种结构细节。
或清晰、或模糊。
罗南没有纠结这些细节背后的逻辑,因为那未免有些不自量力。目前他只是想对“我”的意涵,做一些小小的扩充。
正如武皇陛下所言——你还不是你自己,只是背负着魂灵或意志存在的容器。
对此,罗南表示赞同。
他本来就是继承了爷爷、父母思维逻辑的人。他并没有一个纯粹出于“自我”的核心逻辑。
但那又如何?
他并不准备做出切割,“我”便是“我们”,“我们”便是“我”,一并加进去,不好么?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三条线(中)
罗南如此想法,倒也不是感情用事。
“我”之概念,应该如何划定,罗南的母语、天渊通用语、礼祭古字,都不尽相同。其实也不用扯那么远,地球上现有的语言,都能把它玩出几十上百种花样。
落在“逾限神文”这种层次……嗯,罗南还不敢给它划定意涵范围,但借助礼祭古字间接了解的古神视角,他很肯定:
逾限神文中的“我”,大概率与常见的遗传种语言定义,有着惊人的落差。
古神的视角,是有“准入”的。
东升的勾月,围绕地球做一轮又一轮的运转。给它取个名字容易,但看似简单的定义,却需要人类文明几千年来填充进去无数的细节,才足够去推演它的过去未来,形成相对完整的意涵。
大宇宙背景下,月球不过是称量质量都会被忽略不计的尘埃。然而短命的遗传种,比头上这弯勾月如何?
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填充什么细节、形成什么轨迹,就已经磨灭掉了。
所以,遗传种个体,很难谈进入古神的“法眼”,奢谈什么概念、意涵。所谓的“遗传种”这个集体概念,也不过就是无数个相似颠簸人生的共同抽象。
也许落到其中哪个个体身上,会有令人动容的极端例子,或格外痛苦不幸,或无比快意顺遂。可这样的“特色”,在古神的尺度下,都不会留下任何别样痕迹,
一个人,几个人;
一代人,几代人。
或许还是后者更符合古神视角下可堪定义的对象……如果能够有一套出色、且一以贯之理念规则就更好了。
罗南一家三代,完美符合。
至少在罗南看来,是如此。
作为原点的“我”字秘文,发生了微幅的涨缩。
罗南决心既下,便已经在调整了。
调整起来,也不容易。
要丰富“我”字的意涵可以,但要想精确,就必须涵盖可以探知的时空中,三代人尽可能多、尽可能详细的留痕——或许也可以称为“命运轨迹”。
罗南还好,但对他而言,无论是精神分裂的罗远道、业已去世的卜清文、还是生死不明的罗中衡,三人的命运轨迹都是断裂的、模糊的、不完整的。
唯一能够把控的,只有经历百般周折传承下来的“格式论”理念。
而这份理念,经过前后三代的追溯后,毫无意外地就指向了日轮绝狱,这个危险的源头。
按照这个逻辑:
罗南不是独立的罗南;
格式论也不是独立的格式论。
这里就没有一个严苛意义上的独立的“我”。
如果罗南真的纠结这个,“我”字秘文大概也就直接崩塌了事。
相较于将自己天然视为世界的中心,概念上的原点,这样的偏移错位,无疑更倾向现实一侧。
罗南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羞愧,他清楚明白:唯有对照过往,立足当下,直面事实,才能变化的时空中,把握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所谓的“我”,并不是一个概念上的点,而是具体而微的、绝不独立完满的实在。
至少,这是概念上终极之
“我”的发端。
此时罗南并不存在什么顿悟,这些都是他这段时间,阅读大量文本,模拟古神视角,不断拓展眼界,得出的最自然的结论。
认识的变化,引起“我”字的涨缩变化,让它呈现出更多的细节。
这一刻,罗南感受到了构成大坐标系那“三条线”的发端。
它们源自于“我”之原点,但正如那处的错位偏移,三条线只是“近似”、但并不真正相交于一点。
它们不断趋近,又倏乎分离,无论如何,在可见的未来,都不可能完成彻底的单点交汇。
这时,罗南才有一点儿小小的顿悟:
作为逾限神文的“我”,其主体与周边八个模糊符号之间,大约正是这样牵扯推拉的关系,由此形成了字符独有的结构张力。
这样的结构关系,投射到更具体的领域,罗南与这片包围他的天地宇宙,概略如是?
一念即生,原点从“概念”彻底塌缩为“现实”, 建构大坐标系的三条长线,也终于投射出来,指向了无穷尽的远方。
大致如武皇陛下所说:
一根象征宇宙存在和演化;
一根象征自我追溯和未来;
最后一根,就是二者之间作用力的映射。
罗南恍惚又觉得:其实这三根线都未必都是从他这里发出去,很可能就是外面这些幕布穿插进来,再打了一个名为“原点”的结。
“我”之为我,玄通微妙,以至于此。
不管怎样,这一刻,罗南真切体会到了新的“原点”,体会了自身的“结”。
只是有武皇陛下珠玉在前,他不免就觉得,他这个“结”似乎……差了点意思?
另外,由于“我”字秘文的复杂结构关系,在其覆盖的范畴内,“原点”甚至也不是唯一的结。
还有,还有一点儿微尘般的投影,映射至此。虽微缈,却稳定,就在罗南心湖中荡漾。
相对于看待“原点”的旷达自若,罗南对待这微小的一点,却整个地紧张起来。
因为这就是那个“支点”!
罗南屏住呼吸。
其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支点”,在爷爷似乎出自本能的指引下,万千幕布尽到眼前的那一刻,在虚缈净透的极域之上,似乎就现了这样一个影子,却转瞬而逝。
罗南之所以急切向武皇陛下求证,倒有大半是为此之故。
那个“结”,其不在罗远道本体处,反而处在重重幕布的极上层区域,直视反而多有干扰,甚至不如通过“我”字映射到心湖中,来得清晰。
结构上,大约是最简单三股幕布汇结而成的“结”,其他两道,都极尽曲折之能事,难测源头,唯有一道,发端,又或许是“经过”罗远道,完成了相对比较直接的联系。
如此不起眼的联结,也只有在“我”字完成了意涵的围拢归并之后,也近似于经过了罗南,所以他才能看到……也只能看到这些。
反倒是在那枚“结”的同一层次,还有无数类似或绝不相同的结扣,散落分布。相当一部分,只松垮垮搭在一起,全无规律逻辑。
可它们又
大致聚拢在一个相对集中的区域,牵引着万千幕布,密织如笼、如栅。
彼此似乎有互动,但一旦彼此接近,又有绝大斥力暗生,搅动那片区域,震荡不休,使之终无法形成一个协调的整体。
那里是……雾气迷宫吧
罗南在现实层面上找到了对应,以其定位,甚至还找到一点儿云端世界的存在感。只不过那边大都只是幕布飞扬,偶尔交错,不成结扣,泯然于众。
日轮绝狱,理所应当就应在这“笼栅”形成的障碍深处,罗南暂时还没有发现。
也许是幸运吧,他还没有做好又一次直面日轮绝狱的准备——即便是在这样奇妙的视角下。
经过大致梳理之后,罗南确定,与爷爷相关的那枚结扣,似乎还处在比较“靠里”的位置。
无怪乎此前察觉不到,非要等于“我”字秘文归拢,重标“原点”之后,才能间接映射过来。
他大约也明白了爷爷感应的对象。
在这般密集的“笼栅”之中,本就动荡不休,此结与彼结,指不定就会产生什么碰撞联系,岂不就等于直面雾气迷宫中,那些尚具活性的碎片威能?
这和罗南手搓的“战场时空”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但“战场时空”还在相对靠外的位置,在周边安全区晃悠;爷爷牵系的结扣则肯定是进入到核心辐射区,冲击只能更密集。
而核心日轮绝狱发作时,那时的情况,激烈程度,怕不是超过十倍、百倍?
这一刻,罗南对爷爷承受的压力有了直观的认识。
他不可避免在想,既见源头,能否将这个“结”解开,或者替换掉?
再不济,分担一下呢?
不至于让爷爷枯瘦之躯,独立承担所谓“支点”?
理论上已经将爷爷圈进来的“原点”,能不能达成这种基本目标?
话说,“原点”还牵涉到日轮绝狱这个万恶之源呢,总不能那边的压力,他也更易感吧?
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罗南一时半会儿,思路也不清晰。他对“开发者模式”,终究没有一个成熟的认识。
看来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正想着,隐隐的震荡从雾气迷宫深处传来。
这样的波动,对于雾气迷宫中最危险的辐射区,真是再正常不过。
罗南心念一动,重点关注着夏城疗养院那边爷爷的状态,同时这里也有意做些主动干预。
波动传播的路径,在混乱的幕布结构传导,已不能追溯源头,但罗南主动干预的意志,却是在大坐标系的导引之下,遥遥作用过去。
阳台上,老人沉睡如故,似乎全无知觉。
好像,有门儿?
方自一喜,罗南忽觉异样。
倒不是爷爷那边、又或层层幕布之后又有什么变故,异常处来自他本人。
确切地讲,是在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发烫。
罗南低头,就看到翻开至扉页的分页笔记,在这一刻,似乎招引来了夜风助力,就在他手中呼啦啦翻动。
笔记本仿佛有了自己的情绪,而且相当之混乱、狂暴。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三条线(下)
笔记本的“狂躁”,与雾气迷宫辐射区的波动直接相关,两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遥相呼应。
罗南相信自己的感知和判断,甚至能够察觉到,二者之间的联系,细节上还存在一些散乱和不匹配的现象。
他盯着翻飞的纸页,特别关注上面那些由爷爷记载下的看似无意义的线条,在人类视界中断续扭曲的流动。
对此,罗南已经有所考虑。但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不只是这些技术问题,还有一位远在夏城、睡梦正酣的罗远道先生。
思虑再三,罗南将手中的笔记本一合,送回到储物的时空泡里去。他希望这样的动作,会让辐射区扰人的波动稍微消停一点儿。
问题是,静待了几分钟之后,遥相呼应的感觉是消失了,可辐射区的波动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的躁动起来,甚至带动相当一片区域,形成了耳朵听不到、又实实在在碾过精神层面的噪声。
混乱无序,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听的时间长了,就觉得自身的情绪几乎也要随之暴躁起来。
罗南仍在为爷爷充当屏蔽罩和过滤器的角色,罗远道先生此时状态还好,甚至微微打起了鼾。但从这一点上,罗南不免想到:
难道说,过去这几十年,老人一直是在类似的噪声污染下生活?
还是罗南扩大了“我”字秘文的意涵,把爷爷这边也涵盖进去,间接进入了这个圈层,份量增加以至于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罗南心中有诸多猜测,却不想轻举妄动。
到目前为止情况可控,爷爷的状态也可以评估为谨慎向好,没必要采取特别激烈的手段。
他也需要全面了解一下,至少看一看噪声出没的周期吧?
多看几眼沉睡中的爷爷,罗南得以按下心头的烦躁。又斟酌了一番,便努力屏蔽掉噪声污染的干扰,打开了内宇宙模拟器。
他注意力聚焦在地球本地时空这里,看那一片幽蓝暗沉的区域,皱眉思考。
也没多久,界面上熟悉的提示框跳出来:“检测到天渊灵网,信号较弱,是否加载辅助系统?”
罗南看“天渊灵网”这几个字眼,眉头连跳了几下,然后选择了“是”。
话说,这是类似于礼祭古字的待遇……好像还要更高一格?
那边还只是一个编辑器模块,这边直接上系统。
罗南的好奇心一时爆表,可再怎么说,解析载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也只能等待。
其间,他继续观察。
不只是干看内宇宙模拟器的界面,也通过开发者模式,观照真实世界,两相参照。
罗南进入“开发者模式”的次数很多,却是头一回以这种模式,观察地球周边宏大的时空结构。
特别是雾气迷宫、深蓝世界。
只概略打量,也是不一样的体验。
雾气迷宫的复杂性就不说了。对面的“深蓝世界”,同样是幕布汇结之地,感觉就要更严谨周整,密不透风。
表面看上去,倒是没打什么“结”,或者那处汇结区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结扣?
而且比较意外……
不,应该是不出意料,“深蓝世界”与“雾气迷宫”之间,分明也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幕布牵系联结。
只是,在“三条线”的比例上,有些失衡
。以罗南目前的见识来判断:
往来穿梭于深空的“时空线”非常稀少,很好体现出了正常时空结构中,二者的距离感。
另外两种……
好吧,罗南还真的分不太清楚,实在是结构布局太过复杂,蜿蜒曲折也实在难以捋清源头之故。
罗南觉得,他必须多找一些相关领域的资料来研究了。希望外接神经元的资料库能给力一点儿。
倒是作为最核心的工具,大坐标系……确切地说,是类似这种的观想方式,相关信息在外接神经元的资料库里,相当可观。
罗南也在研究,回头要更关注它与神明披风、天渊灵网的交叉领域。
唔,这么一寻思,好像真有点儿线索。
罗南下意识看了眼通讯手环,意外地发现,上次通话结束后,他没有主动挂掉,武皇陛下那边竟然也懒得管,两边事实上还保持着通话状态。
这就很诡异了。
他不自觉往那边聚焦注意力,就听通讯器里传来穿林打叶的簌簌轻响,轻重缓急,似有节拍,都不用刻意去隔空观照,都能在心中还原出一位从容不迫,漫步于荒野丛林的丽人形象来。
罗南愣了愣神,试探性“喂”了一声,又叫了声“陛下”。
没多久,对面也“嗯”了下:“你说。”
这么自然?感觉就等着他来问似的。
罗南确实是如此:“陛下,再问个事儿呗。”
“神明披风和天渊灵网,我能说的大概也就是那些。”
“不是这个,是关于内宇宙。”
武皇陛下似乎有点儿惊讶:“学得这么深?你好像有点儿偏科啊。”
“嗯,还好,差不多是献祭常识的程度。”
说这话的时候,罗南想到的是梁庐。
武皇陛下明显没懂这个梗:“怎么突然跳到这个领域?这和天渊灵网南辕北辙吧?”
“这样?那不是正好做参照吗?”
“有道理……但内宇宙这个领域,天渊帝国才最专精,你问我,不如多钻研几本教材,如果手里有的话。”
其实在研究……
但也不耽搁罗南继续请教:“为什么说南辕北辙?”
“一个开放,一个闭合,就这么简单。”
“天渊灵网,开放?”
“所以你对内宇宙真的有研究啊。”
“……”
敢请您不试探两句就不舒服是吧?
罗南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武皇陛下试探归试探,解释也真解释:“天渊灵网这东西,它虽然内嵌进入了宇宙底层的规则,核心价值都在渊区、极域这样最顶层的设计中。这样的规则设计,近乎扩散到宇宙每个角落,不管你能否利用,它都在那里,当然是开放的。
“人们认知的天渊灵网,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一套面上的操作系统,只是隐蔽些罢了。诸神导致的封闭,与其本质无碍。”
还能这么解释?
罗南又联想到“开发者模式”,还有内宇宙模拟器正在加载的所谓“辅助系统”,一时若有所得。
“至于内宇宙么,你既然研究了,应该知道,它的理念格局有问题。当然,比神明披风那种东西,要坦荡得多。”
神特么格局问题……
正如武皇
陛下所言,罗南近日来一直通过内宇宙模拟器,还有其他一些文本资料,研究“内宇宙”的课题。
也因为有研究,才对武皇陛下的评价颇是无语。
罗南对“内宇宙”的深入研究,其实就是从“大坐标系”开始的。
大坐标系的建构,是罗南修行历程中一个了不起的成果,他有时也颇为自得。可当他学到天渊通识课程,确切地说,是“真传”一部中有关“通真”的内容时,才发现,原来在遥远的星空之外,那些高等文明已经在这上面做了令人瞠目的精深研究。
区分内外,明悟本我,再以“我”为原点观测宇宙万法万物,这就是“通真”课程的基本原则。
基于该原则,天渊帝国那边也有类似的观想法门,而且是法理通透,循序渐进,比他自我感悟的“大坐标系”可要合理多了。
当然,罗南的造诣,其实已经远远超出通识教育的领域。可相较于天渊帝国以及众多星际高等文明的研究范畴,还远远够不到边。
在天渊帝国,“通真”,其实也包内修、造物、布法、构形等科目,乃至此后由通识到专识、再到攀援天梯,都只是一个终极目标的前置:
内宇宙。
化生天人图景,成就自有时空,非大君、主宰不能为之的内宇宙。
所以有关法门,也叫天人观想,仅在大君之下的“天人”一词,便由此而来。
天人观想中,在所有的已知未知,都化为内宇宙的养份。一开始,它注定是简化的、幼稚的、自相矛盾的;注定是脆弱的、失衡的、随时破溃的,所以一开始不能称为“宇宙”,只是“观想”。
从这个阶段开始,通过不断学习知识,观想架构,又在具体验证中破溃,再建构、再调整、再破溃……如果生命时光和强度经得起折腾,或许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完成一个完全由自我逻辑主宰运行的“内宇宙”,并可以影响作用于外,使真实宇宙发生根本性的结构变化。
星河之中穿插的位面、半位面,可能有那么一小部分,就是历代强者、神明验证“内宇宙”的留痕。
罗南已知最有名的,自然就是荡魔大君昌义璇遗留的那个。它承载璇晶阵列,帮助含光星系在孽毒环境中苦苦挣扎,恩泽天渊遗民数千年。
从这一点看,说内宇宙“闭合”,是不太恰当。可若严格从其法理逻辑来说,它又确实是一个关注内部自洽的体系,对真实宇宙的影响,是间接的,有限制的。
里面种种细节,写上几百本论文集都不一定够。罗南自问在该域的研究尚浅,着实没勇气和武皇陛下“辩经”。
罗南还待再问,脑中忽地一清。
倒不是说他又顿悟了什么,而是雾气迷宫辐射区的干扰波动,终于消停了下来。
罗南不自觉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时间处在噪声环境中,不亲身经历的人,真的很难体会那种身心压力。
罗南自觉通过各种注意力转移,屏蔽工作做得很好了,可骤然归于常态之后,噪声与清净的对比中,竟然还有一份额外的“心有余悸”感觉赠送。
这就很折腾人了。
正因为如此,罗南明明清净了,心思倒又纷乱起来。
也在这时,武皇陛下主动说话:“你之前好像问过我建议……”
“啥?”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劾妖魔(上)
“不记得了吗?那算了。”
“哪有,记得,记得!”
罗南回神,确实记起,他曾在武皇陛下说起李维的“窗口期”的时候,问起有关建议。
那既是针对李维,也是针对遥远星空之后,不知何时到来的“神明披风”而言。
当时武皇陛下明明拒绝了,现在却又主动提起来:“如果你确实对‘内宇宙’有研究,那就继续下去吧,应该效果不错;但另一边,诸天神明大都对其不太感冒,要注意后果。”
这算什么提议?
幸好还有下半段:“参考一下雾气迷宫,这可能是一个天渊灵网环境下,‘内宇宙’对抗‘神明披风’的范本……标本。”
罗南敏锐捕捉到了更核心的东西:“所以陛下知道雾气迷宫的来历?”
“大人就没有一点点的猜测吗?”
武皇陛下用“匹配”的称呼回应,笑着挂断通讯。
罗南愣了愣神。这时候,内宇宙模拟器那边,却又有提示传来:“天渊灵网辅助系统”的加载完成。
作为“辅助系统”,在新手引导上,确实比专业编辑器更有排面。罗南进入系统后,就有一连串的引导提示,带他了解辅助系统的具体功能。
很快,罗南就明白:基本上,这是一套专门对应天渊灵网的“可视化”工具。
它并不是让使用者去掌握如何使用天渊灵网,而是模拟、或实时摄入外部真实宇宙时空的数据信息,使之呈现为“天渊灵网”的模式,便于使用者在创造、修改自家作品的时候,能够对照参考,先期模拟在真实宇宙中的效果。
唔,很有针对性。
值得注意的是,辅助系统的引导非常“傻瓜式”,说明详细至乎啰嗦,和一贯的专业、高冷风格有比较明显的差别。
某种意义上,这简直就是一部针对天渊灵网的入门级教材。
于是罗南就怀疑:
要么天渊帝国出产这种产品,是在孽劫世之后、困居含光星系之时,以至于使用者对天渊灵网的了解受限,必须时刻加以引导说明。
要么,就是像他这种能够直视天渊灵网或神明披风的“开发者模式”视角,在天渊帝国那边,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的。
嗯,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这套内宇宙模拟器,规格很高,设计理念也很到位。应该说不愧是“内宇宙”研究的高地。
武皇陛下的表述,也是相当准确。
但这时候,罗南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武皇陛下另一处表述:天渊帝国已成陈迹……封在冥寂长河中,在万神孽咒中苦捱待毙。
罗南有些走神,但也没有太久,外界的刺激重又来到:
大坐标系“我”字原点映射层面,准确地说,是爷爷那处“节点”所在的雾气迷宫辐射区域,噪声又起。
仍然是先前那种强劲干扰,一上来是极度狂躁的状态。这种剧烈波动在复杂环境中传递,有些变形,基本特征还在——这也是罗南能够
查觉到的仅有的规律性。
罗南皱眉看表:这才隔了几分钟?
很神奇的是,随着噪声出现,内宇宙模拟器里,刚加载上去的“辅助系统”,竟也跳出了错误提示:
外源时空数据解析错误,自动解析暂停,或进入“时空剪影”及更高层级的算力应用模式后再试。
哎呦,这就给秒了……
罗南有些无奈,要知道,此时“内宇宙模拟器”的后台,还压着一个暂未解决的系统错误。
就是他从“中继站”场景中离开时,不慎造成了“孽毒”数据溢出,伤害到了模拟器部分算力,系统正在修复中。
所以他目前对于模拟器的应用,只能是‘缸中之脑’这一级,后续时空剪影、规则拼图和天人图景等层级,统统是不可用的状态。
所以,是算力不够,也是因为“噪声”污染了雾气迷宫传导出来的有效信息。
正常情况下,貌似可以解析来着……等等,清净与噪声,究竟哪个是正常状态?
这个想法成形,罗南头皮就有些发紧:
如果一天到晚都是这个节奏,别说爷爷,他都要疯了!
事实上,还真就是这么个节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勾月又要攀上穹顶,夜色进入到至暗时刻又很快越过,然后就快速消退。
勾月清淡,荒野则迎来了黎明。
然而罗南并没有从噪声的泥潭中脱身。
2097年8月2日5点45分。
罗南又一次按开了计时器,开始记录又一波的噪声干扰。
从下半夜第一波开始,到现在大约4个小时时间,罗南已经经历了整整六波……已经是第7波噪声侵袭。
频次之密集,干扰之剧烈,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罗南已经不去考虑是“是不是他的出现打破了平衡”这样的无聊问题。现在的情况是:他确实帮助爷爷屏蔽掉了噪声,但对这种噪声的消解与对抗,是一项非常非常吃力的工作。
通过这几个小时的亲身体验和观察,罗南确信:在那边并不只是一个噪音爆点,而是在一个不太确定范围的区域内,同时存在着几个。
其中有一个最活跃的点,就是前两次发作的那个。它也不是每次都出现,或者每次都作为主力,但这样轮番发作的情况才最让人头疼。
几个爆点之间,还有冲突、有带动、有齐聚的波峰……嗯,除了短暂的清静期,没有发现特别明显的波谷。
实在是侵扰太过密集、也太无规律了。
正如罗南之前所体会到的,没有明确规律的噪声干扰之间,短暂的清静期其实是另一种折磨。
如此的噪声污染冲击下,罗南顶在了前面,就要承担全部的压力。由于还要考虑到保护和消解的问题,他甚至要比罗远道先生承受的更多。
罗南没想着和爷爷计较什么,但和对面的噪声,就很有计较的必要了。
噪声的干扰和污染,已经对他的状
态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在这几个小时里面,罗南尝试过各种日常工作,效率基本上普遍下降了1到2档,包括但不限于学习记忆、灵感构思、精细操作……等等。
而且,连续几天几夜没有正常休息过的疲惫感,也在这时候翻涌上来,和噪声干扰遥相呼应,等于是给他上了一连串的debuff。
以至于他情绪上也有些烦躁,刚刚在做早课的时候,就因为肢体关节调整运转时层出不穷的毛刺感,突然就上了情绪,一脚踹弯了前甲板边缘的栏杆。
这已经是在观察实验的心态下,换了平时那还了得?
当然,罗南也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他应该会有更成熟的应对之策,应该会把这些负面状态的影响,降低到一个勉强能够接受的水平。
但,有必要吗?
罗南不后悔给爷爷“挡枪”的选择,但是不是可以用更积极的方式?
在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涌动的形势下;在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李维的“个人窗口期”之前,保守被动应付并不是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不能在这种慢性毒药式的环境中硬扛着,以变对随时可能激化、恶化的变局。
他应该更主动些,至少要做出一些主动的试探。
之前是对李维,现在是对雾气迷宫。
这时候,夏城疗养院那边,洪特护像往常那样早起,进入到爷爷的房间里,看床上仍然没有人,小吃了一惊。
她忙去阳台上,但还没有迈进去,就看到躺椅上那位老人正沉沉酣睡的状态,一时间都不敢动弹了
大概过去这些年,她也极少在这个时间段,看到这样的情况。
睡眠,对很多人来说,真是一个奢侈的享受。
罗南注视这一幕情形,自己这边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就笑。
他顺势又伸了个懒腰,在筋膜关节渐渐恢复活性的细密声响中,做出了决定。
内宇宙模拟器界面,罗南从辅助系统模式退出,来到最直观的初级界面,重新盯住地球本地时空的整体结构,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很多圈儿的计划,以更清晰的形态呈现。
他顶着噪声的影响,最后做了一些推演,再不犹豫,打了个响指。
杂货轮周边,刚刚辐射过来的晨曦光线,骤然扭曲偏折,以至于这艘万吨体量的货船,几乎要在渐亮的天光下淡去了。
等到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有一位仅着贴身睡袍的女士,出现在前甲板上。
她其实已经醒来,正在房间里做例行的冥想早课,被突兀出现的时空扭曲惊动,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此时还保持着半跪发力,将欲起身的姿势。
但当她看到周边环境,以及最重要的人物时,当即从戒备状态中退出……但又进入到另一种肃然状态。
她站起身,简单束结披散的长发,稍整衣装,也不管自己当下多少有些清凉的状况,向前方的少年躬身行礼:
“大人,日安。”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劾妖魔(中)
清风在江面上流淌,轻触蛇语肌体,也拂动她衣领袍角,让这位静静伫立的女子,融入到晨间生动江景之中。
风过影动,蛇语却心如止水,施礼过后,也不多言,只盯着自己光赤的足尖,静静等待指令。
“早上好,打扰你休息了。”罗南的哑嗓传入耳畔,语气客套又随和,“一会儿可能让你帮个忙,就是最近你在战场时空最习惯做的事情。”
“……嗨依。”
“本来考虑在战场时空,可又想,那是在雾气迷宫,太近了些。”
罗南的言语,一贯的不太容易懂。大概是因为,他的逻辑总是隐藏在旁人所不了解的背景之后。而这种“背景”,则往往建立在常人难以想象的感知能力基础上。
蛇语是这么理解的。
很荒唐的是,深入接触这个“背景”之后,得到的并不是“清晰”,而是时刻面对感知鸿沟的无力与麻木。
习惯了之后,蛇语就特别擅于摆正自己的位置。她只是静静听着,再接收执行指令就好。
这回,罗南的明确指令并没有第一时间到达:“你稍等,也做个准备,这边我需要再加固一下。”
蛇语还能准备什么?这里又没有她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无非就是加强一下“觉悟”罢了。
她稍稍拢了下领口,站在不会打扰罗南工作的角落,冷眼旁观。
说是“加固”,罗南也不至于拿锤子钉子在甲板上“咣咣咣”一阵乱敲。
事实上,罗南的操作,蛇语并没有看太懂,只凭借着这段时间在战场时空积累的经验,大致判断出,这位应该是在这艘已经世界知名的杂货轮上,做了一套比较复杂的局域时空架构。
至于细节如何,蛇语并不关心,反正不可能比“战场时空”那边更高级了。
除了“加固”以外,期间蛇语还看到,杂货轮飘流经过的江岸两翼区域,不断有各种古怪、凶横的畸变种“回流”,有的甚至直接扑到船上。
最初蛇语几乎要出手了,可看罗南那边反应,又按捺下来。很快她就看到,这些妖魔鬼怪,仿佛回巢的蜂群,熟门熟路地从船体各种出入通道钻进去,消失不见。
有一部分则干脆驻留在甲板上,迎着蛇语好奇打量的目光,同样瞪大眼睛看过来——当然,特指一些有“眼睛”的家伙。
还有的是通过粗放投射的灵波,这就更直接了。
蛇语能感觉到,有些家伙是在嗅探品鉴,看这边是不是足够美味。
但无论怎样,这些妖魔鬼怪,分明是受到罗南的节制约束,看似野性奔放的形态下,有着内藏的纪律和规矩。
当它们累积到一定规模的时候,自然便有躁动灵压,大致统合,使得原本持续流动的空气,都似凝滞下来。
蛇语知道,这些大概就是罗南曾经讲过的,收集在雷池实验场中的,那些畸变基因在高能环境下发育成长的“成果”了。
罗南有时称它们为“猎杀者”,但更时候还是叫“缝合怪”。过去这段时间,貌似罗南一直通过这些由畸变基因缝合拼接起来的怪物,反向搜罗检视战场时空周边,深埋在雾气迷宫深处,却仍具“活性”的“星辰”。
蛇语“习惯做的事情”,就是在罗
南锁定这些“星辰”位置之后,主动出击,在“活性”彻底复苏之前,把它们抹掉,保留一些样本。
所以,这次过来要做什么,蛇语心中多少有些判断。
蛇语轻抿唇角,并不是太乐意。
最近这几天,因为罗南把更多精力用在了学习上,她在战场时空的工作强度,已经有所下降,在真实世界逗留的时间也在加长。
陡然又回这种节奏,任谁都会有些排斥心理的。而且她并不确定,在这边“常用手段”的效果;更不知道,“战场时空”里面,她动不动就粉身碎骨的结局,放在真实世界,又会怎样……
蛇语陡然一怔,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某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在这里?地球上?
这时的罗南,大概已经结束了加固工作,又长呼出一口气,但还有别的事情。他就站在前甲板最前端,信手一抓,手里面就出现了一本封面斑驳的分页笔记。
蛇语很快辨认出来,罗南手中的笔记本,大概率就是前段时间引起了偌大风波的罗远道实验笔记。
不是说她有多熟悉,因为这时候的笔记本,状态着实有些异常。
罗南刚把它从时空泡里取出来,随手翻开,那些已经颇为陈旧蓬松的纸张,一旦充分暴露在晨间的气流中,就开始哗啦啦啦翻动作响。
其翻动的幅度和速率,已远远超出清爽晨风作用于这片区域的微薄力量。
毫无疑问,它们应该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摄取了能量。
罗南对这种场面明显早有预料,毫不动容,手上动作也没停,紧接着又拿出了另外一本笔记。
两本笔记相似度极高,连封皮颜色都差不多,当下的“反应”更是相似。
罗南眼都不眨一下,伸手按住有些过于活泼的纸页,动手去拆最后固定这些纸张的活页夹。
由于笔记本的活泼态势,看上去不太容易操作,蛇语下意识向前几步,到罗南身前,伸手帮忙。
罗南看她一眼,顺手把其中一本笔记递给她。这样果然顺手很多,三下五除二就把活页夹打开,那些仍在呼啦啦翻动的纸页,险些就要脱开金属环的束缚,奔赴自由。
蛇语正看得奇怪,罗南又看向她,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要求她做同样的操作。
蛇语听从安排,手指灵巧发力,很快将活页夹打开。当指尖触碰到那些陈旧纸页的时候,隐约能够感受到里面若有若无的灵压。
它们本身非常微弱,但这时候应该是与某个不确定的外源发生了勾连。以至于蛇语隐约能够听到,纸页摩挲之时,沙沙细音背后,格外尖锐的回响。
不过它们中间应该是有介质的。
蛇语也清晰感受到了,源自于罗南的熟悉气机。
此时罗南已经伸手,在纸页中间挑挑拣拣,他应该是有某种标准,少有犹豫。挑中某张纸页,便迅速抽出。
开始是拿在手里,随着数目渐多,干脆就给两本笔记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把那些挑剩下来的,通通转移到其中一个笔记本上——就是蛇语手上这个。
挑出来的则放到他自己手上那本。
两边的数目并不均衡,挑拣出来的大约只有二十来页,以至于罗南手上那本显得轻薄,蛇语这个
就格外臃肿鼓囊,到最后几乎要合不上了。
但说也奇怪,经过罗南这么一番挑拣,蛇语手上笔记明显反应转弱,罗南那边则越发活跃,使得蛇语都有些担心,那些已经颇有些历史的纸页,会不会因为大幅度的翻动,把自个儿折腾出事儿来。
“行了,谢谢。”罗南收回蛇语手上这本笔记,随手又放进了未知的时空结构里。
蛇语这时候已经给挑动起了好奇心,她没有退开,微微偏头,看罗南如何操作另一本笔记。
罗南也不介意,重新翻动里边的纸页,速度则比先前放慢许多。他一张一张地看,有时会把某页抽出来又塞进去,调一下顺序;有时还会在他的虚拟工作区上记上几笔。
蛇语已经渐渐看出了门道,纸页之间除了秩序需要调整以外,应该还有缺项。
罗南就是在补完这一部分。
他所依据的,应该就是每一张纸页上都有的凌乱线条。单看的时候还不觉得,当这些纸页翻动起来,正反两面貌似随意涂抹的线条图形,就有一种大致连续的动感。
所谓的“连续”,并不是指可视图形,而是其内蕴的灵压在空气中流动划过的轨迹,就如同某只野兽在雪地上经过,留下的足痕。
要说线索是有,只是蛇语实在无法脑补出,它对应的是哪类目标。
大概罗南知道?
又经过两三轮挑拣排序,罗南终于满意,“啪”的一声,明显变薄了太多的笔记本合拢。那些过度活泼的纸页,一下子规整了。
可下一秒钟,笔记本里面原本已经在膨胀的灵压,就又耐不住寂寞,嗡然外烁。
经过罗南有意无意整合之后,这股力量已经相当可观,以至于周边的空气都扭曲了,好像在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就在罗南手上燃烧,连他手边正呈现出各种不同线条图形的虚拟工作区,也一块儿包了进去。
也是此刻,旁边的蛇语分明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嘶叫,依稀与先前她所感受到的异响相似,只是更为清晰,似乎还蕴含着某种情绪。
蛇语只看不说,但作为咒法师,她心中有自己的理解:
以笔记本为介质,召唤未知领域的魔物?
阪城很多流派颇擅长这一套,比如式神。
不管怎样,罗南确实与未知深空建立了联系……源头则很可能是雾气迷宫。
蛇语不免以近期的经历去推算:难道罗南已经不满意只在“战场时空”中操作,干脆将迷宫中“活性星辰”的力量引入真实世界?
据罗南自己所言,那可是“某种真理的载体,智慧和力量的顶峰”……经时光淘洗后的“残余”。
蛇语盯着罗南的操作。
看得出来,罗南对这种反应,还不太满意,皱眉思索片刻,又想起一事,重新打开笔记本,把里面一直未动的扉页抽取出来。
随着这张仅有的具备可辨识字符的页面抽离,蛇语耳朵突然微痛,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事实上,她五官七窍、肌体皮肤都感受到了烧灼般的痛感,好像外界的空气瞬间布满了腐蚀性的毒素。
前甲板上一众“猎杀者”,对先前的“嘶叫”还没什么反应,此时却都明显骚动起来。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劾妖魔(下)
遇到危险时,理智的人总要先确定危险的源头。
蛇语同样如此。
她首先……也是一直以来,注意力都聚焦在笔记本上:无形火焰燃烧的状态,确实仿佛打开了某个通道,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妖魔从中钻出来。
但很快,实质感应就和预期发生了错位。
笔记的“无形燃烧”纵然刺激视觉,却并没有实质性的力量穿透,包括此前的“嘶叫”,似乎也不是来自于笔记。
她移转视线与感应:
真正使周边空气充斥了“毒素”的,此时也在持续辐射出异类能量的,分明在笔记本……旁边。
蛇语心神发紧,下意识瞳孔放大,视界性质出现变化。在她眼中,正常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事物的边缘多了大量毛刺和碎片,还有无处不在、恣意延伸的纹理,以及后继的、让人发疯的皴裂。
裂痕持续剥开,暴露出丑陋的霉变内层以及更惨烈的新的“真实”,再重复以上的过程。
这就如同最糟糕的致幻药物作用,让万事万物都丧失美感,乃至丧失掉对世界的期待,只剩下令人作呕的一切。
正是这样的视界,瞬间横扫了杂货轮周边大片实景之后,自然聚焦在甲板上另外一人……即手持单页、同样注视着燃烧笔记的罗南身上。
后者皱眉——竟然是如此清晰鲜活,虽也有些扭曲,但总还能嵌入一个属于正常人的审美区间:
“别拿这招对我!”
具备对这种“视界”的极高抗性、或者可以说通过检定的罗南,好像有点儿后知后觉的意思。
这话说完,又是若有所悟,继而展颜:“这么狡猾?是天赋本能呢,还是真有脑子?”
蛇语并没有完全听从罗南的指令,她仍然保持着被罗南称为“孽毒魔眼”的瞳术状态,只是不再单纯聚焦于罗南,而是适当放宽一下范围。
这样一来,当下场景的整体逻辑关系,隐约就有了答案:
无形火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笔记本蔓延到罗南身上。
在孽毒魔眼的加持下,本是无形的“火焰”,似乎有了明确的形态,只是那“火焰”似乎也要腐朽了,以至于丧失了活力。从躁动式的飞扬,转换为半冻结的状态,甚至要垮掉。
而在这仿佛随时要崩塌的异类环境下,有幽暗线条,串联拼接成格外醒目的轮廓,却又无法解析它的意义。只能看着它,展现出近乎亢奋的状态,围绕着罗南,就在他身外翻腾。
到现在,形势就很明显了:
如果非要选择跨界而来的介质,相较于笔记本,那个未知领域的魔物,似乎更青睐罗南本人。
对方锁定了罗南,想要渗透进去,或者已经与罗南在某种层面,发生了联系。
蛇语的判断非常准确。
罗南可以通过蛇语的孽毒魔眼,反向观照自家状态,确证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儿。
危险大概发生在因噪声滋生出来的烦躁情绪中……包括这段时间以来积累的疲惫感,都成为了危险孕育的土壤。
来自深空中的魔物,通过断续的噪声干扰,以一种罗南暂时还未理解的方式,投下了一颗“种子”,并在罗南的
情绪环境中快速生长壮大。
而当罗南试图通过爷爷笔记中,关于这个噪声源头的记载,主动对接、有所施为的时候,对面就顺势而为,通过这个“爬梯”,一举沉降到他的精神层面。
唔,也可能只是部分探过来的手爪。
不管怎样,此时在罗南的精神层面,确实多出了一个“污染源”——原本罗南是想将对方一举牵拉到地球本地时空的,却不想对方半途跳车,非要到他的精神层面弄影。
这就有意思了。
罗南的精神层面云雾翻涌,一片混沌。
在某些天渊帝国的专业文本中,对精神层面、灵魂力量的界定,一直很有争议。造物学派和幻想学派对相关的定义,就完全不同。
但不管精神和灵魂是怎样的基础、又是如何蔓生出来,但有一点,几乎没有谁会否定:
它们就是某种规则的映射,不管是源于人们自身,还是只作为外部社会思潮的中转。
时至今日,罗南也并不确定,在他精神层面的复杂规则架构中,有没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认知核心。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认知在这条路上持续深化下去。
混沌迷雾深处,乌沉锁链与魔符互相牵制,彼此支撑,模拟日轮绝狱的基本架构,也牵引那边的恢宏力量,与他从中继站那边意外携带出来的破坏性孽毒,持续冲击角力;也对孽毒的边边角角,完成拆解还原,形成破碎的法则迷雾,覆盖了罗南精神层面。
其中微小的一部分,积云化雨,可堪为用,成为他现阶段,精神侧力量的主要源头。
就是这一点儿,对罗南来说差不多也已经足够了,很少有匮乏的时候。所以很多时间,罗南几乎就要忘掉他精神层面的本质现实,其实是一场随时可能失衡且致命的冲突。
唔,也许确实不太适合追根问底,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无需问的底层建构。
哦,对了,在这片迷雾中,还漂浮着一座恢宏殿堂。罗南平常不太能够把握到它的位置,但当他想要“进入”的时候,总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
那座殿堂是由湛和之主的煌煌巨作所化,现在罗南高度怀疑,里面用来书写的文字,就是逾限神文,或者是神文的某个变种。
虽然雾气殿堂出身不凡,却正如湛和之主写下的那本书的定位,只是作为一个基本工具,浮游在迷雾之中,收拢迷雾里面那些拆解下来的、可堪为用的法则微尘,将它们还原成为具象化的生命结构模板。
当然,由于太过破碎,收集聚合的效果还不是特别明显,殿堂中主要陈列的,还是源自于罗南亲身经历体验、有比较充足数据支撑的形象。
包括但不限于磁光云母、影蠊等等。
还有,雾气殿堂的标准也是很高的,寻常的阿猫阿狗可没有资格进来。以上种种原因共同作用,导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形象加入了。
但在此刻,殿堂中,正有一团暗影,辗转抹画,依稀成形。
作为供雾气殿堂参照的实体,那个被罗南从雾气迷宫深处牵引下来、又中途跳车的家伙,此时在混沌迷雾之中,多多少少有些迷茫。
即便罗南是这片精神世界的主人,也往往不太能够找
准方向。这位不告而入的恶客,就更加摸不着头脑……如果它有头脑的话。
此时,它依循某种行为模式,试探性地往混沌迷雾深处潜入,却很快迷失了方向。
它感受到了迷雾中隐透的红光,似乎有点亲切;可当它往那边趋近的时候,又有“哗拉拉”的震荡隔空而来。
这与禁锢了它漫长时光的恐怖深渊,强度虽不同,模式却相近,让它高度警惕,也一时踟蹰不决。
可当它在这片迷雾中停留得久了,迷雾的另一层本质,那种绝对混乱扭曲、毫无规则法度,以至于破灭、疯狂的力量,便一层层的渗透进来,简直要让它漫长时光中好不容易才有所恢复的一点儿灵光内核,就此混化崩灭。
这可不得了!
恶客一时栗然,而这时候,它终于感受到这片混沌迷雾之中,持续高危冲突对抗的本质:
红光、锁链以及破灭力量,时时刻刻都在互相磨损,根本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当下结构能够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们之间保持的脆弱平衡。
这样的环境下,就算是自己的力量有绝对优势,到最后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同归于尽的后果……或者是又一个绝望的轮回。
此地绝不可留!
不管是灵智判断还是本能驱使,恶客的后续动作都是非常坚决。
它掉头就跑,连预先架设的“爬梯”都不要了。
但这时候,重重时空阻隔之下,它的退路也只剩下了一条:循着原先开放的通道,裹着虽已磨损绝大半部分却仍然强势的力量,前往那个低了几个层级、仍能让它更加施展得开的物质世界。
“好像是真的聪明……”
罗南的判断也不是特别明确,不过在这个时候,非常明确的一点是:他手中燃烧的笔记本终于跨过了某个临界点,无形的扭曲,化为了实质性的光焰。
笔记本在燃烧,虽然燃料并不是笔记本自身。
青灰色的火焰,辐射出惊人高温,让罗南也要暂避其锋。
他收回手。失去了握持,笔记本却仍然能够悬浮在空气中,甚至因为没有了他的干扰,对于能量的运用更加顺畅。
青灰色火焰之中,转瞬凝聚了百十根刺芒射线,嗡然飞射,投向四面八方。
最近位置的罗南,身形虚化又凝实,让过了这一波射线攒射的正锋;蛇语眼神微凝,射向她的刺芒射线也就此崩灭。
可事实上,这波刺芒射线,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直接展现出什么杀伤力,有的直接穿过了船体、船上“猎杀者”的身躯,毫无痕迹、伤害,直如幻影一般。
但也有一部分,命中了船上目标,乃至更远处岸上的目标。使被击中者——大都是周边畸变种之类,一下子僵直。再一个呼吸的功夫,那些畸变种,包括小部分的“猎杀者”,身躯骤然鼓胀,直接就突破了能够承受的上限,炸成了漫天血雾。
其影响的最远处,甚至已在数十公里开外。而且越向外围,血雾的颜色反而越是浓烈。
就在这瞬间涂染的血污色彩中,之前还翻腾在罗南周边的幽暗线条,完成了转移与重整,并放射出极度亢奋的嚎叫:
“湛和,你个蠢货!”
第六百八十六章 火狱图(上)
“湛和,你个蠢货!”
因为特指的名字,罗南微微有些恍惚,但他确信,亢奋的嚎叫声里,呈现的是这样的意义。
承载“嚎叫”意义的具体形式,大约是礼祭古字,但又有点儿“方言”式的变形。
语汇特定,指向明确,情绪布满,即便没头没尾,仍然在礼祭古字体系作用下,形成了近似于观想时空的效果。在能够理解其意义的人们心中,刹那描绘出一幅混乱惨烈的战事图景。
罗南得以窥见大略,却什么细节都记不住,只有一个“中央高亮,四周墨染”的模糊印象。
另外,就是凭着自身对时空构形的敏锐感知,隐约察觉到那处战场已经极致扭曲、濒临崩溃的时空架构。
也许就是下一秒……
喀喇喇!
这是在罗南自我的观想时空中,为惨烈的战事图景,接续的下一秒……可能是微秒、毫秒级的。
仿佛冻结的时光,在这一刻重新流动,但也只是往前挪动了分毫,就再也无以为继。
“湛和,你个蠢货!”
又是这一声嚎叫,观想时空图景又经一层渲染,细节却仍然模糊,只是暴戾惨烈的感受,更加深重。
罗南一时怔然,忽然就明白过来:
终究……是不聪明了!
眼前这头魔物,无论其当年在中央星区是何等显赫的身份,经过那场惨烈战事,以及在雾气迷宫中不知多少年的磨销侵蚀,也不过就是一个被禁锢在狭窄时空切片里的“片断”。
就算它现在本能重启,灵智滋生,终究也与那时不同。至于最终能不能恢复到全盛期的状态……
反正罗南是不想让它如愿的。
周围空气中的血污色彩愈发浓重,以至于原本青灰色的火光,都给涂染了一层血色,愈显妖异。
妖异到有点儿莫名的熟悉感。
蛇语能够捕捉到映射在真实时空中的“幽暗线条”,罗南当然也可以,且只会比蛇语的感知更清晰。
即便“湛和”之名,以及随之而成的观想时空图景,让罗南恍惚了片刻,但那位半途跳车又上车的恶客,始终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罗南锁定了它的位移轨迹,看它在猎杀者、畸变种受激爆裂的血雾中,寻觅到与其特质相匹配的血肉基因片断,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充分干涉,
但并不是就此载入、寄生,而是又以这些血肉基因片断作为传导的节点,如同一场迅速蔓延的病毒感染,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感染了十公里半径范围内,几乎所有的同类目标。
然后……起爆!
诡谲残暴的干涉力量,让这种血肉炸弹形成了某种链式反应。
被直接引爆的目标也还罢了,后续遭到病毒式感染的那些,在爆炸的过程中,又将这种“炸弹病毒”散播到更广域的范围。
十公里、十五公里、三十公里……
断续的连锁血爆,以一种不规则的形式,最前端一直延伸到五十公里开外。
这时候,“恶客”不再追求精准干涉,而是无差别的连锁反应。以至于外围区域炸裂的血雾,要比杂货轮这个核心地带浓郁十倍、百倍。
由此而形成的惨烈图景,就是周边那些习惯了残酷荒野法则的畸变种,也为之悚然。
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在这种悚
然又绝望的本能反应中,爆成了漫天血雾。
一时间,无论存亡,无论强弱,甚至不管是动物还是植株,都陷入了这凶暴惨烈、动荡高危的血腥图景之中。
死前的痛嚎尖叫;
贴近死亡的恐惧慌张;
见证这一切的恍惚麻木;
甚至也包括那些已死的生命强烈的憎恶不甘……
种种的负面元素,同样化入这血腥图景之中,作为暗面的笔画墨彩,一遍遍地渲染,一层层地建构,使之在最短时间内,架设起一个规模宏大,又充斥着绝望愤怒和恐惧的森然领域。
在这片领域之中,时刻都燃烧着憎恶的毒火。刚刚从东方天际升起来的太阳,似乎都在这幅图景中扭曲幻化了,投射过来的光和热,反而成为了让这一片地狱图景持续加温的燃料。
罗南抬头上看,作为同样深陷在这片领域中的一员,就觉得太阳也变成了高悬在天际的血红魔眼,与这片地狱图景形成了让人绝望的交互。
“哇哦……这个真的只是本能作用吗?”
从物质到精神,再从精神到物质,在最短的时间内纳入了能够感知的几乎一切元素,完成了根基于自我逻辑的领域建构,使得一切外物都不自觉地被这领域内的规则所扭曲。
弱小如荒野上的某些畸变种,直接成为了领域的燃料;
强横如太阳,则在如真似幻的场景中,构成了让人分辨不清的背景基底。
多方扭曲作用,破坏了人们最基本最直观的判断依据,让本就虚实难分的领域,就此渗透进了认知层面——就如同此前悄悄在罗南精神世界播下的种子。
这种已经化入本能,自然而为的老辣圆熟,真有必要好好学习。
“大人!”
在充斥着强烈负面元素的领域中,蛇语对局面的判断和把控能力,也在快速下降,同样也摸不清罗南的想法,不得不开口询问。
罗南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觉得这种难得的体验,被她忽略掉,未免可惜,便好心提点:
“这是幻境,一个快速向真实转化的幻境。你可以称它为‘天人图景’,但这只是基础,它还在升级中……你多观察一下,以后说不定有用。”
“……”
蛇语能不能析出里面的价值,且不去说。
罗南是真有些可惜的。
如果他对近期所了解的基础知识理解无误的话,目前的场景,大概就是从“天人图景”向“内宇宙”转化的过程——虽然只是最低量级的展示。
里面充斥了丰富以至无穷尽的细节,每一个步骤都可以翻来覆去,仔细研究。
问题是,暂时罗南没有办法逐一体验。那个被他从雾气迷宫中接引出来的恶客,正盘踞在其中,大口吞食图景领域为它提供的养料,以完成时空移换后,最关键的一次转化。
这里面多少有点磕绊,可能是养料来源不尽如人意,当然更可能是没有天渊灵网的加持……罗南就感觉到,相较于在物质世界架设领域的娴熟,对面那位在精神、或者说是在意志规则层面,多少有些混乱,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力量,在渊区、极域漫无目标地扫荡,做了很多无用功。
如果先前它能够成功夺舍罗南,或许就省了这一步?
这种状态下的“恶客”,大概没办法为罗南解疑释惑,但它足
够给更多人带去困惑与戒备。
刚才它在渊区、极域一通乱搅,已足够引得常年驻留此间的某些人,为之侧目。大金三角地区这片骤然而起的血光浓雾,也是绝对瞒不过人的。
可以想见,从这一刻起,罗南所在的这片区域,又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也许侦察卫星的,已经就位?
罗南摇摇头,就问蛇语:“知道它在哪儿吧?”
蛇语视线往船体侧舷处一撇,顺势投向了大江北岸。
这时候罗南又笑起来:“好像也不用,人家都过来了。”
“湛和,你个蠢货!”
已经是第三声的嚎叫,叫声里则开始掺入了大量畸变种的嘶吼与喘息。
此时,“恶客”的领域已经不规则覆盖了数百、上千平方公里范围。里面那些幸存下来的畸变种,有的还在苦苦对抗领域的干涉侵蚀,有的掉头就跑……这些都是有一定实力,起码也要 b级以上,接近超凡种的水准。
而作为荒野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组成高级捕猎者食物和间接能量转化环节的其他生灵,就算没被炸碎,也被充斥在领域中的负面元素浸染,扭曲了意识和感知,沦为临时的杂兵打手,向着领域覆盖范围内,最不妥帖的区域,蜂拥而来。
其中又有一部分,奔跑至半途,就血肉化销,只剩下嶙峋白骨,却仍在某种动力驱使下,“咯啦啦”奔走跳跃,直到领域内某个点位,才瞬间崩解开来,与其它同样的命运的骨骼,彼此交错填压,形成特殊支点架构,使得领域内的气机能量更加高效运转,帮助幻境图景,持续向真实世界转化……
同时,它们还是兵器。
下一秒,杂货轮遭遇了炮击!
炮击来自七公里开外的丛林。高能血色光束击穿空气,在周围形成了电离弧光,一闪而至,轰在了杂货轮侧舷处……
没有贯穿。
是因为刹那呈现的时空泡弧面,及时完成了对血色光束的阻挡、吸能和转化,却也使得与之关涉的其他时空泡,也在摇荡中显现轮廓,略有推挤变形。
但这只算是试射,只隔了半秒不到,不止是先前的“炮位”,大江两岸至少有十处以上的炮口,喷吐出高能血光射线,目标仍是杂货轮……内外的密集时空泡架构。
顷刻间,血色光焰覆盖,时空泡挤压变形,一时仍未破损,然而杂货轮周边骤增的高压,以及深蕴其中的诡异渗透力量,却使得甲板上刚经过一轮“血肉爆弹”检定的缝合怪们再也支撑不住,接连爆开,粉身碎骨。
蛇语闷哼一声,身外浮起灰白雾气,已是借助“隐默纱”来调整形骸架构,以消解剧增的血光侵蚀。
“幸亏临时做了加固……所以,就算只余本能,也是高效的战争机器。”
罗南的声音悠悠入耳,倒是感觉不到紧张情绪:“开始工作了。这状况,给你一次机会……试试?”
蛇语注目罗南,大约半秒钟,无言低首。
“嗯,就在五秒钟后,加油。”
话音方落,天色骤然暗下,上空阴云四合,遮去了“魔眼化”的太阳,以至于周边炽烈暴躁的高压,也骤降一个层级。
但也在此刻,第三波炮击来临。
同步而来的,还有终于涌到岸边、朝江心疯狂扑击过来的畸变种狂潮。
第六百八十六章 火狱图(中)
高压与热能猛然又攀上了一个层级。
蛇语的衣角、发丝已经在卷曲了。
第三轮炮击,“炮位”比第二波增加得不多,但明显更有目的性。大概前两轮炮击,使得时空泡结构的强点弱项,一一暴露出来,被对方察知。
这一轮攻击,明显更注重有限几个点位。施加在杂货轮上的高压,显得强弱不均,形成了绞杀式的漩涡,更难消解转化。
蛇语似乎听到了时空泡结构崩灭时,变了调的颤音,嗯,也可能是承重的杂货轮再也禁受不起?
而这还没有完,岸旁如逆潮般扑击上来的畸变种,不管是不是精通水面、水下捕猎,冲击江面货轮的气势并无丝毫催折。
先期杀来的,是那些禽鸟之属。
有凶隼、鱼鹰,就趁着三轮炮击导致时空泡挤压、移位、崩灭所暴露的间隙,盯住甲板上那些经过几轮高压,仍未崩灭粉碎的残余缝合怪个体……当然也包括罗南、蛇语,自杀式俯冲下来。
尖喙如刺,挥翼如刀,其短期时速大都已破音障,再加上血肉重量以及承载的超凡能量,与一轮制导炸弹,也没什么差别。
蛇语的呼吸深重了些许。
她没有时间再去看罗南的脸色,也没有去理会可能将她脑壳甚至躯体都给轰碎的冲击,只是凝注心神,将那如灾殃般注入她形神框架中的妖异瞳术,全力展开,锁定北岸之上,罗南指定的目标。
音爆在耳畔炸响,这时候再反应,必然是迟了。
蛇语的脑壳却保持了完整,细节她不清楚,只依稀感觉到身外空气中,游离电子似乎瞬间饱合,电火就在眼角处激闪,在视界中烙下伤痕,她也无瑕顾及。
罗南说“五秒”,那就是五秒,战机一闪而逝,没有她犹豫的机会。
战场时空,她入梦投影过去,粉身碎骨也无所谓,而如今在真实物质世界,一个时机错过去,恐怕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蛇语知道自己的作用,罗南让她出手,不是真让她与这个明显具有超凡种水准……乃至更难窥测的强大魔物对抗。
说到底,只是用她在个层面仅有的、有实用价值的技能而已。
过去这段时间,她在战场时空,无数次的试验和应用,已经基本明确了这门技能的最佳激发时机和作用范围。
所以,当心中读数刚进入第二秒的范畴。她毫不犹豫,身上发力,朝着潮水般涌过来的畸变种,发起了反冲锋。
在她跃出船舷之时,身形便在隐默纱的作用下,虚化于无形。与之同步,炽白的电光,就在她身畔抽拉出去,“喀喇喇”的空气炸裂声里,将她与前方涌过来的畸变种一起淹没。
数十米的江面,蛇语一跃而过。
受隐默纱对形神框架的及时调整加持,她的速度也已经突破了音速,只是在这种高速之下,视角自然变得极度狭窄,对外部世界的感应也严重受限。
她只能锁定对面的强大魔物,感知对方呈现出来的关键细节。
在其周边,空气中血污颜色,如涂染、如泼墨,又有高温热浪,狂暴奔涌,遮蔽了生灵大半视界,但目标并非依靠这些模糊自己的存在。
它的真实所在远离了生灵目视可及的层面,也超离了能力者所能触及、
分辨的精神海洋区域,似乎高蹈渊区,但隐约又刻意拉开了距离,若即若离,保持让蛇语非常困惑的“独立感”。
那种“幽暗线条”,似乎就是对方的力量,穿越那种“独立距离”,在物质与精神世界同时映射作用的痕迹。
如果不是诡异“瞳术”作用,蛇语大概也无法窥见这些细节。可就是见到了,也很难理解。
不管怎样,蛇语的“观察”是卓有成效的:感知即侵犯——罗南授课时的经典表达,在这种时候,也是分外恰当。
瞳术所指的强大魔物,终有所感,难得往她这个逆向冲锋的小棋子处,分来了一瞥。
这一瞥,便是连接!
中了!
蛇语一切不自量力的行为,其实都是为这“视线交织”的刹那。既曰“瞳术”,当然是此等时刻,效果最佳。
她念头收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个难以理角的目标区域,眼中的世界,以恐怖的幅度“衰败”下去。
暴躁高温的血色,渐次成形的白骨架构,还有最初呈现的疑似内核的青灰焰光,都变得虚淡不实——它们不是蛇语针对的目标。
“孽毒魔眼”展现出了惊人的“穿透力”,直接牵拉到“幽暗线条”的结构。
然而蛇语一时体会不到那是怎样的“触感”,好似触碰到了空无,又好像撞到了铁墙。可很快就发现,那其实是比对方显化的威能更深邃厚重……乃至根本见不到底的庞然之物!
蛇语觉得,突出一个“乱离无序”的瞳术,只是渗进入表层之下微不足道的“厚度”。
只是这瞳术内蕴的“毒素”确实惊人,一旦渗入,就有高速扩散之势。
大约是伤到了?
对方或是吃痛,蛇语耳畔,又一次响起了那多次重复的嘶吼嚎叫。
蛇语大概能猜到,这是一种语言,却实在无法解析其中的含义。她也实在没有余力去思考,瞳术遇阻,未能如此前那般摧枯拉朽,反噬力量就轰然倒回。
隐默纱激颤,特殊的干涉转换状态难以维持,蛇语身形从虚空中弹出来,却仍与对面保持着某种精神链接……对她来说,这就是致命的。
“眼看”对方吃痛之下,气机勃然而发,虚空震动,又有光焰强行烧穿,扑面而来。
蛇语只有等死的份儿。
可就在这时,罗南的意念在她脑中回响:“哎呀,还差一点儿。”
不是一点儿的问题!
蛇语一念未绝,整个人便给带飞了——形骸和灵魂有些错位,一时神思渺渺,好像被甩向了高空,又俯视下去。
蛇语就看到,江岸两畔,尤其是北岸区域,“血肉炸弹”就在蜂拥而上的畸变种群体中炸开。
冲击波乍一外扩,又在刺眼的电光中收束,一切血肉,如同被抛进了电炉之中,滋啦啦粉碎如糜,又团揉成形,变形为无以言表的狰狞魔影,却已经不再依从于强大妖魔的领域之力,反而卷起江水,倒转矛头,反冲上岸。
大量水汽在北岸几乎烧透虚空的炽热环境中蒸腾,稍稍散去,却可见对岸白骨林立,什么生灵尽都骨肉化销,成就堡垒建构。
其间有高热血光,在大地之上、虚空之中,建立起奔走流转的循环网络。
下一秒,数十百个白骨丘堆,轰声燃烧,立成火狱。
蛇语隐约就明白,对面的强大妖魔,大概并不需要畸变种决死冲锋,只是初期使唤一二,真正的领域建构,其实是在这些血焰白骨之中,一切生灵进入,尽都会被血焰侵蚀,归于其间。
这时候,蛇语也感觉到一些熟悉了。
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份熟悉感,由何而来。
她的精神感应随着罗南的带飞,一路趋向渊区。奔涌的湍流风暴,狂躁又敏感,往昔便是偶尔将灵魂力量探进来,也会很快迷失于其中。
但这次,由于罗南的带契,感应所及,竟然是出奇地清明。她就“看”到:
无所谓色彩、无所谓方位的渊区,似乎被物质世界的血焰强行染了色、定了向。
感应所及,一片血污。同时渊区“底部”也像是开了个洞,湍流风暴,无尽能量,通过这个巨大“漏斗”,一起往真实世界涌过去,作为血焰白骨架构的后继支撑。
渊区这片所在,一时间为之一清,作为天然遮蔽的湍流风暴,竟然产生了断层。
以至于蛇语又见到,似乎有几处长期、短期架构,都受到这个“漏斗”影响,差点也给强吸过来,唯有匆忙远离。
好像还有比较倒霉的,直接在漏斗漩涡中崩解,也不知其架设者,会是怎样的结果。
除了这些,蛇语终于窥见了心中那份“熟悉感”的来源:
就在这片血污漏斗“边缘”,在已经大幅退潮的渊区风暴中,一团包裹在类似血红光芒中的架构呈现出来。具体形态仍然模糊,却比较被动的样子。
感觉它正在奋力挣扎,偏偏内部有某种力量,与外部这“血污漏斗”呼应;但又有部分,与之抗衡。
那种矛盾挣扎,形成了独特的鸣啸,在难得清净的渊区,显得分外清晰明确:
“血!血!血!”
“火!火!火!”
蛇语并未亲眼看到过,但有这样的提示,又是“同事”关系,还是一瞬间明白其来路:
血魂寺!
血焰教团的血魂寺架构、该教团赖以成就的渊区固化构形。
原来,与此妖魔之间,竟还有所渊源?
就算蛇语并未真正通晓对面妖魔的“底数”,也能够判断出,当下的血焰教团,与那边天差地别的差距。
正常状态下是如此。可是,如今的血焰教团……
“哗啦啦”的异响,流淌过她的感知层面,血魂寺构形的摇摆颤动,骤然定格,分明有根根锁链,乌沉霜冷,从虚无中呈现,将持续“下陷”的血魂寺扯住。
转瞬,又有某个狰狞轮廓,从血魂寺外围血光中化形,对着造成这一切的“血污漏斗”,以及驻身于物质世界的那位,无声咆哮。
“血污漏斗”,乃至渊区的运转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下,然后,冲突双方各自分离。
乌沉锁链牵引着血魂寺构形,重又隐入外围无尽的风暴中;血污漏斗也在持续吞噬渊区能量,却又总比撤退的血魂寺,慢了半步,形成某种诡谲的默契。
“啧!”
蛇语似乎听到了罗南的感叹,下一秒,她的心神又被扯离了渊区,来到了一片极度静寂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