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握剑问众人
燕北春小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添油加醋道:“这般无礼之人也能来应选药园师?岂非耻笑大唐无人?”
卓藏锋早就发现了他和顾海棠俩人勾肩搭背,站在树下指指点点,当下不作理会。
望着挡住去路的这名青年人,看着他身着圆领袍衫,气态还算稳重,脸上更多是质疑而非愤怒或者讥讽之色,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材味道,想着他或许是某个药铺来的,于是说道:“我只是想打探一人,并不想做什么药园师。”
青年人看对方神情坦然,自己确实有些冒失,拱手道:“失礼了!”退了下去。
燕北春远远看着,颇为扫兴,急中生智,脱口道:“不论你求那人是谁,今天也断然不成,想靠关系门道混进药山,我看你还是算了。”
底下人跟着起哄,立刻有许多人表示赞同。
“你可懂医药?”
“你可知党参,当归,黄芹,茯苓,分别是几月开花,几月采摘?”
“你可知人参,黄精,金钱草,七叶一枝花喜阴还是喜阳?”
“……”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卓藏锋莫名火大,眼下的情形与在将军府退婚怎么这么相同?是长安人蛮不讲理,还是自己不会办事?
我只想问一句话,你们反而考起我来了,个个表现的都像是主考官。
他本来还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此时再也无非忍受。
“你们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咄咄逼人!我今日还就要做这个药园师怎么了?谁有胆量上来,看看我的剑答应不答应。”
通过数月苦修,他自觉剑术有了进步。其实最后这句话是对燕北春所言,他想逼对方出手。
在知无涯神宫贸然出剑,无论占不占理,哪一方都会受到惩处。
卓藏锋不怕。
还有什么比好好的眼睛突然瞎了,那种痛苦更深刻呢?
还有什么能比天道神潭之中的痛苦更令人无法忍受呢?
他握着剑柄,手微微发抖。
燕北春向巍峨高耸的知无涯神宫望了一眼,犹豫半晌,终究不敢接口。
其他人望着少年手按剑柄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时间张口结舌,鸦雀无声。
那几名鄢知国人微笑的看着,其中一名留着胡须的中年人向卓藏锋竖起大拇指。
其他人不做声了,但是离卓藏锋最近的那个小道童不愿意了。
他脸色一变,稚嫩的声音问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此地亮剑?”
另一名小道童插嘴道:“师弟把他的剑收了,交给莫雅姐姐发落。”
卓藏锋听到莫雅的名字,看这两名小道童神态天真,人不大却做庄严老成之态,想道大唐那位神秘的公主总算没有食言。
卓藏锋忽然大笑数声。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
“这个家伙真是疯了!”
“果然是一个疯子,赶快撵下山,落个耳根子清净。”
上一层台阶的小道童见师弟没出手,催促道:“师弟快动手呀!”
卓藏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面对台阶上两个道童,可以原谅他们年幼,面对台阶下围观人群,他却义愤填膺。
他用手指了指走下来的道童,说道:“不要胡闹,再胡闹我可要打你屁股了。”
“狂妄之辈,胆敢亵渎仙童?”
卓藏锋转过身,看到说话的是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立刻指着他怒道:“什么东西?也想兴风作浪!想靠着拍马溜须做上药园师,你先胜了我的剑!”
积蓄了数月之久的剑气藏在鞘中,压制了几多无名怒火藏在心中,望着燕北春不敢接茬,他的火气只好发泄在这个倒霉蛋身上。
那人上上下下望了他许久,见少年气势逼人,目光中露出惧怕之色,低声道:“徒有勇武,不懂医药……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真是流年不利,无论走动哪里都能遇到麻烦,卓藏锋胸口怒火直撞,早已忘记这里是庄严肃穆的知无涯神宫。
他握着剑,目光锐气毕露。
“再有人口出污蔑之言,我绝不轻饶!今日我就要看看,想做药山管理,先通过我的剑。”
底下的人大多都是自小学习医药,并不曾习武,如今看一个少年手按剑柄,天神一般横挡眼前,哪里有人胆敢上前。
即使那些远远观望的宗门子弟,虽则自负剑术了得,但是面对神秘不可测的知无涯神宫,没有人胆敢动武。
这里是皇帝亲封之地,这里有修行境界绝高的夫子,这里有无数神宫守护者,谁敢亮剑?
卓藏锋本自山野而来,性情更是磊落不羁,暴怒之下哪里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
实则他在某一方面与段千华太像。
这些人不敢上前,但仗着人多,仗着这里是知无涯神宫,依旧发挥着嘴皮子功夫。
“你一个人能阻挡住我们?”
“药山何时轮得到你来做主?”
“真是不自量力!”
众人吵吵嚷嚷,发泄不满,卓藏锋卓然而立,只要有人胆敢上前,他的剑绝对会不假思索斩去。
此时卓藏锋也略微发觉做得有些不妥,这些人多半出于误会,虽然出言不逊,但远没有躲在树下不敢出头的燕北春可恶。
他斜眼瞧着那位来自漠北瀚海的公子哥,若他再有不满情绪,口出讥讽之言,手中剑就会一往无前刺去。
但是对方低眉垂首,时而与顾海棠附耳交谈,并不再向这里看一眼。
这是在示弱,既然如此,他更不愿意与弱者交手。
总不能逼着对方出剑吧。
台阶上的小道童看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互相望望,想这这样凛然无惧的人物倒是第一次见到。
以往那些高官显贵,那个来到此处不是神态恭谨?即使在修行界很有名气的高人,面对知无涯神宫时,也会露出仰慕之情。
何况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家伙。
看他挺剑而立,怒而不露,虽则感受不到强烈的气机,但身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豪迈之意。
两个道童忘记了说话,忘记了阻拦,甚至久处森严的规矩之下,无端的生出一股钦佩之情来。
此时冬天的阳光铺满终南山,山上未消的积雪灼灼闪亮,冷风从山巅飘下,将卓藏锋衣襟吹起。
一阵脚步声响,数十名身着道袍之人簇拥着一个少女翩然而来,少女显然已经得知发生的事情,柳眉倒竖,薄薄的红唇逸出一丝冷笑。
“什么人胆敢在知无涯神宫动武?真是狂妄之极!”
第一百零四章 莫雅竟然如此报恩
那娇柔中透着威严的声音熟悉无比,卓藏锋背对来人,昂然道:“是我!”
“你是……?”
莫雅满头珠玉,身着锦绣华服,听了对面男子之言,身子微微颤抖。她仔细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众人中急步走出,“你果然是……”
“哈哈哈!”卓藏锋按剑而笑。
别离数日,他黑了,眼光炯炯,身上多了一些磊落狂放的江湖之气,不过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永不畏惧的神情。
这种面孔,曾经多次出现在莫雅的梦中。如今人在就在眼前。
莫雅想起此间还有等待处理的事情,也很快明白了卓藏锋的处境,她清秀的眉毛扬起,一步跨过去,施礼道:“莫雅拜见……”
她后面的话并未说完,原本想说出“拜见大唐使者”,然而眼前的卓藏锋已经不是当初跟随公主的唐朝使者,她不知道怎么称呼。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替他解围,让那些小看他的人统统闭嘴。
卓藏锋微笑拦住她,说道:“何必拘礼!如今你……”
从莫雅的衣着、神态,以及那种高贵的派头中,他就明白这个丫头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他的后半截话也没有说出来,但是身在其中的两人,莫不会心一笑。
莫雅很快摆脱那种难言的情绪,转身面对众人,脸上依旧带着那高贵而威严的神情。
“你们可都是来此应选药园师?”
众人面对知无涯神宫这位新来的女管事,都知道她是月月殿下的亲信,听到询问,齐声回答。
“正是。”
莫雅面无表情,将手指着卓藏锋,向大家介绍道:“既然大家都是为此而来,那么有一件事要说清楚,今日应选药园师一事,就是由他来主持。”
卓藏锋微感意外,不敢很快就明白了莫雅的用意。
台阶底下的人听了,安静了片刻,接着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莫雅望着底下心怀不满的人群,听着他们尖酸刻薄的窃窃私语,脸上如罩严霜,挺前一步,一脚踩在台阶边缘,厉声道:“你们都听清楚了,莫说他没有动武,即使他拔出剑来杀人,也没有人能将他怎样!”
犹如雷声从天劈下,这句话分量太重。底下人立刻安静下来。
这本来是莫雅激愤之言,她明白卓藏锋无端端受到屈辱,心里就憋了一口气。
这句话若是出自夫子,或者月月公主之口并不算什么,出自一个刚刚就任神宫管事的女子之口,难免有些越俎代庖的意味。
但是在知无涯神宫赫赫声威之下,没有人胆敢还口。
先前那几位言辞最激烈的家伙更是哑口无言。
有的头上冒着虚汗,心想今日算是有眼无珠,看来这药山管理的位置要泡汤了。想着那诱人的酬金,肠子都能悔青。
满腹的医药学识又能如何,得罪了主管人员,结果不言而明。
还有人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忐忑想着:“谁能想到今年的主持竟然是一个年轻小子,真是晦气,命里不该有这份财运。”
还有人想这卓藏锋的来头,高高在上的知无涯神宫女管事都对他毕恭毕敬,真是羡煞众人。
来此地应选的人都是为了这份肥差,想起方才得罪了主管人员,个个垂头丧气。
顾海棠冷静望了卓藏锋许久,低声对身边满脸惊讶的燕北春说道:“看不出这家伙倒是很有背景,以后见了他小心点,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燕北春冷哼一声,不情愿撇撇嘴,再也无心观看,拉着顾海棠迅速离开此地。
两名道童本来是宗圣宫子弟,临时请来帮助处理事情,眼看方才气势凌云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选拔药园师的主持,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知无涯神宫除了夫子之外,其余皆是女子。男丁都是药山杂役农夫,住在宫外,就是现在应召之处。
宫内那些女子除了修行的女冠,其余都是月月殿下的侍从。平时无事就跟着公主修行。
可惜她们个个牵挂红尘,除了尽心侍奉公主,于修炼一事多有应承之心,境界自然不会攀升。
而那位号称最渊博的夫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很少露面,有时候却经常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但凡有重大事情,他必然会第一个先到。
有人说他未卜先知,更有人传说他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载。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河流山脉,都藏在他的胸中。
如今夫子并未出面,月月殿下也没出头,就凭莫雅轻轻的一句话,就把选择药园师的重任交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少年。
有些人心中不服,但是却没人胆敢站出来说话。
卓藏锋不懂医药,不懂这里的规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处理。
他端坐在椅中,喝了口莫雅送来的清茶,从大殿内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莫雅方才做的一切,已经给他出了气,还长了脸面。
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丫头跟着她们家公主,倒是办事越来越爽利,看来长安民众仰慕的这位殿下,确实有些不同凡响。
卓藏锋想了片刻,对含笑望着他的莫雅问道:“我们大唐国的公,比你们的月月殿下如何?”
这个问题很突兀,而且也不适合在这样喧哗的地方讨论,莫雅微微一笑,掩饰道:“她们两个人都对我有恩,没有唐朝公主,我来不了大唐;没有月月殿下,我也不能如此风光。”
“这么说两个都不错,那我就放心了。”卓藏锋笑道。
在这个很重要的时刻,殿外等了无数应召之人,他们两人反而聊起了家常,让两名从宗圣宫赶来帮忙的小道童听得迷迷糊糊,真想倒身大睡。
其实卓藏锋是有意为之,让那些狗仗人势之徒尝尝等人的滋味。
外面的虽然是个大晴天,但山中冷风强劲,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也够他们受的。
直到卓藏锋吃了几个热菜,喝了一碗米粥,才拍拍肚子站起身。
在他的面前摆放了几十张桌椅,上面有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历届招收药园师都要经过笔试,阐述药典,说明药草习性,以及采摘常识等等。
莫雅在人群中认出鄢知国使臣,想起殿下的吩咐,兴冲冲带着他们去见公主。把这一摊子还真的甩给了卓藏锋。
怎么处置?用过饭后,他得好好想想,所以并不着急开始。
台阶下许多人冻得哆嗦,有的人在不停哈手跺脚,牢骚满腹,有驮着药材满载而归的药商经过,向里面丢下一道惊奇的眼神,催马而去。
卓藏锋索性走出殿外,站在台阶上观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峰峦。
众人看他出来,都不做声地望着,等着下令开始。
想着莫雅临走时交代的应选规则,再看当初把自己说得半文不值的人群,想到他们虽然受了冻,受了饥饿,现在也算是尝到了权势的滋味。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近大殿?不行,我好歹掌握了一次大权,绝不能如此轻率,想到这里,卓藏锋计上心来。
第一百零五章 落叶令箭
山间的寒风更加凛冽,似乎把高峰上的积雪都吹刮到这里,冷到骨髓。
自以为深药草的文弱之人,在逞完口舌之利后,立刻尝到的饥寒交迫的滋味,望见方才的少年端着热粥吸溜溜喝个痛快,看见两名侍女烫了壶热酒送了进去,嗅着那饭菜与酒香,忍着寒天冻地之苦,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半途离开。
其实药园师不但薪酬丰厚,还掌握着药材的销售权,是一项不起眼但却名副其实的肥差。
卓藏锋走出殿宇,想着应选主持者应该会说“大家辛苦了”这话他却不能说,只是能默默感叹,果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还真是坚强。
许多人望向里间,目光中绝没有轻慢之意,更多的是一种讨好巴结的意味。
卓藏锋讨厌他们这些微妙的态度转变,他痛恨所有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人。先前故作深沉,就是为了让他们在等待中接受眼前的事实。
他慢慢走前两步,冲人群摆手,众人立刻安静,都停止呵气跺脚。
此时虽是严冬,树上黄叶并未落尽,风吹来,无数凋落的叶片纷飞如蝶。落到地上,落到石阶上,依旧在翻翻滚滚,似乎在挣扎着,感叹命运的短暂。
卓藏锋望着空中不断凋落也黄叶,叹道:“最烦见到树叶离开枝头,这也就罢了,还要弄脏这圣洁的山门,真是可恶!”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落在众人脸上。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京城混迹多年,熟悉钻营投机,奉承巴结之事,听掌握着他们财路的少年这么一说,没有任何人指挥,各各蹲下身子开始捡拾地上飘落的树叶。
没用多久,这一片地上的树叶都被捡起来堆到一处,大家忙完都返回殿门前石阶下,规规矩矩站好,等着应选开始。
空中还有稀稀落落的树叶落下,有的飞到地上,有点飘向深谷。
卓藏锋饶有趣味望着那些飘落深谷的树叶,那专注的神情,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负的差事。
没有人敢催促,生怕对主持者少年留下不好的印象。
虽然他们已经在卓藏锋心里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
有人用鸡毛当令箭,他是用落叶当令箭。
卓藏锋终于收会目光,在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大家等了很久,但此刻天寒地冻,不适合测试,请明日再来。”说完转身离去。
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大家在寒风中等了一天,原本满怀希望,就等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个个张口结舌。
望那少年走进大殿,小道童出来将大门关闭,他们忍了许久,还是不敢发半句牢骚,都默默转身离去。
片刻后,殿外的人几乎都下山而去,只有一名中年人依旧挺立在门外,并不离去。
小道童将这个情况告诉卓藏锋,他想了想,叫他们开门把这个人喊进来。
来人笼着双手,身上衣着单薄,显然属于贫寒之家。
卓藏锋问道:“你为何不走?”
中年人望着座上年纪不大,颇具威严的少年,沉吟片刻,开口道:“小人是山下庄户人家,名叫孙德旺,原来在药山下有一亩薄地,也种些药材。后来官府出钱收购了小人的地,给了六两银子。”
卓藏锋看他面色青白,显然冻得不轻,就让小道童给他端来热茶,命令他坐下说话。
孙德旺两只粗手在茶杯上暖着,却不敢去喝。
卓藏锋让他继续说下去,他又慢慢说道:“我这地也是看在月月公主的面上卖了。如今地也给了,银子却并没有分到手上,去官府问过,都是推来推去,实在没有办法,我老娘还等着我拿钱抓药,这才斗胆来此问个所以然。”
拿钱抓药,卓藏锋猛然想起当初往事,不是为了给老道士筹足药钱而费尽心机吗?
而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显然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比当年自己还要凄惨。
想到这里,他一模身上,然而囊中空空,所剩银两都留在客店里。
正在犯愁之际,殿门被人推开,一个粗壮的汉子疾步奔过来。
卓藏锋抬头一看,扎力古早已奔到眼前,就要磕头行礼。
卓藏锋拦住他,哈哈笑道:“我已经不是大唐使者,你还行哪门子礼?”
扎力古憨厚的笑笑,“无论你是什么人,扎力古都忘不了你的恩惠。”
卓藏锋笑道:“快把你身上的银两拿出来,我有急用。”
扎力古闻言,慢慢从身上摸出七八两碎银。
卓藏锋看他慢吞吞的不爽利的神态,走近他说道:“婆婆妈妈的,全部拿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搜寻。
扎力古退后一步,卓藏锋摸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有一硬物,问道:“这不是私藏的银两吗?”伸手进去就要掏出来看个究竟。
扎力古笑着挡住他的手,“再也拿不出银两了,这是我穿的防身软甲。若是还不够,我马上回去给你取来。”
卓藏锋收回手,将银两全部给了孙德旺,说道:“这些银两你先拿着,回去给你娘治病。办好这件事你还来此地,虽然做不成药园师,就做一名药丁吧。”
孙德旺闻言跪拜于地,眼泪鼻涕一起流出,哽咽道:“公子你的大恩,我孙德旺永世不忘!”
卓藏锋扶他站起,拍拍他厚实的肩膀,眼望着窗外的山峰,说道:“天还真是冷,你看都冻出鼻涕来了,快回去吧!”
孙德旺千恩万谢而去,卓藏锋忽然大声对扎力古道:“你这个铁公鸡,真是一毛不拔!将我给你赢回的银子拿来。”
扎力古一愣,满脸委屈道:“我出来的时候并没带多少钱,要不你等着,我马上取来。”
卓藏锋哈哈大笑,“算了,我不缺银子,逗你玩呢?”
随即想到,扎力古在逃命之时依旧舍不得扔掉银子,让他出钱,也实在是难为他了。眼看这个汉子并不是爽快之人,除了将银钱看的重要之外,似乎也并没有多大缺点。
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今天这关算是过了,明天让莫雅主持应选测试,他该去别处看看,好好准备青云榜之选。
时至今日,青云榜之选具体考试那些项目,他并不太清楚,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进入榜单之内,否则就没有资格进行龙门大试。
至于龙门大试,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的誓言,容不得半点退却。男儿说出去的话就是泼掉地上的水,是无法收回的。
且不说退婚一事,那更是势所必为。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青云榜上的排名,是第一步,也是必须的。
原本想解除婚约,可咄咄逼人的将军府不同意,这也就罢了,如果按照推己的说法:“世间的事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不是个事;如果把它当回事,它还真是一回事。”完全可以不顾将军府阻挠,当场撕掉婚约,转身走人。
如果这样,也很简单。
但是他发了誓,当着长安百姓的面,激于义愤之下,他一时冲动就发了誓。那么既然选择了,就走下去,哪怕不自量力,哪怕粉身碎骨!
走出殿外的两名道童此时急匆匆返回,脸上带着惶急之色。
稚嫩的声音在卓藏锋耳边响起,“不好啦!那些应选之人都涌到神宫之前静坐抗议,说是新来的主持坏了什么规矩,要讨个说法。”
扎力古脸色骤变,“这就麻烦了,惊动了夫子,惹怒了那位大姑姑,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惩罚呢!”
卓藏锋走出殿外,任寒风吹拂衣襟,望着知无涯神宫前黑压压的人群,坚决道:“事是我做出来的,你不必害怕!”
扎力古一步奔出,回头道:“我去找公主求情。”
他的话音很快飘散在寒风之中。
第一百零六章 夫子评剑道
两个道童望着扎力古如飞而去,又转头看向卓藏锋。眼睛滴溜溜转动。
卓藏锋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有害怕的感觉,他微微蹙眉,显然不知在思索什么事情。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均想:“这个狂傲之人,面对威严神圣的知无涯神宫,竟然面色不改!就连他们宗圣宫叶天师,都对夫子毕恭毕敬,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恰好卓藏锋低头望见两个道童小脸煞白,哈哈大笑,哄他们道:“不要害怕!没多大点事。”
一个道童低声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可闯下大祸了!”
卓藏锋霍然转身返回殿内,命令两个道童关闭殿门。然后将桌上酒壶提起,斟满一杯,仰脖喝了下去,赞道:“好酒!”
两个道童面面相觑,坐立不安。
此时那些等待应选药园师的人遭遇不公待遇,全部聚在知无涯大殿门外讨要说法。
许多人抱着看热闹的心理,三三两两聚拢一起,竟把大殿门前路上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原本瞧不起卓藏锋,只是碍于对方手握大权,敢怒不敢言。
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推脱时辰不早,让大家明日再来。且不说山高路远,就今日这鬼天气,众人可是又累又饿,苦苦等了数个时辰,他一句话就把大家都打发了。
这简直是拿鸡毛当令箭,完全无视知无涯神宫森严的规矩,完全蔑视大唐律例!
本来没有人胆敢说出来,只是默默沿着下山的路而去,顶多在心中发几句牢骚。
然而顾海棠和燕北春适时而止,两人挡住下山的众人。
燕北春显得苦口婆心,先是援引大唐律法,再说明知无涯神宫历届招收药园师规则,之后更是把卓藏锋的无知狂妄,添油加醋说了许多。
盛唐国历代都有纳谏之风,不知道多少铮铮大臣不畏皇权,不顾个人安危,提出许多利国利民的主张。
可以说这些纳谏的臣子,成就了帝王的声誉,成就了煌煌盛唐气象;也可以说正是这种勇于接收纳谏的帝王,成就了这些名臣,让他们享誉千古。
有着这股风气的大唐子民自然毫无畏惧,经过燕北春一番鼓动,大家群情激奋,纷纷跑到知无涯大殿门前讨要说法。
还有人叫嚣着严惩蔑视权威的狂傲之徒。
焉知国公主楚映月殿下正在宫内接见来自故国的使臣。
见到故乡人,她难免心情激动,所以她顾不得大殿门口的喧闹。
还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出面,夫子一定会出来。
夫子在哪里?
夫子正对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外面的吵嚷声,他厌烦地合上书,心想世道变了,老汉看会书都难得清静。
他小心把书放进函套,又仔细插好两旁的象牙签,整齐摆放在书案上,倒背了双手,慢腾腾踱了出来。
两名早就等在的男子看到夫子出来,急忙迎上去行礼。
夫子摆手道:“谭涛安,朱小雀,你们这两个名字,老汉耳朵都听出了老茧,每一次来都要先把名字报上。”
“是!是!”两人恭声回答。
夫子叹气,“你们呀不知好歹!天剑宗何其浩大,还惦记我的《剑品》,实对你们说吧,这本书已经给段千华抢去了。”
朱小雀乍舌道:“连先生都不是段千华对手?我不信!”
夫子俯身凑在他的脸上,像是审视货物一般仔细看着,看得朱小雀一阵发慌。
盯了许久,夫子仰天叹道:“段千华的剑术是娘胎里带来的,千古一人呐!”
朱小雀不服,辩驳道:“我师祖才是。”
夫子默然,眼中隐隐有些失落。
此时盛唐国号称最渊博的夫子倒背双手手,一动不动,仿佛一颗千年的老树。
他的耳中没有门外的噪杂之声,眼前出现了段千华纵横无敌的姿容,也浮现出孟太虚涵盖天地精华的博大胸襟。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段千华剑术第一,孟太虚剑道无双,他们两人并不分彼此。”
说完,夫子转身望着谭涛安,“你若还想借《剑品》一书,那么去找段千华吧!”
朱小雀还想分辨几句,夫子挥手说道:“随老汉一同处理外面这烦心的事情吧!”
当下夫子在前,两人随后紧跟,步出殿外。
群情汹涌的人群望见夫子出来,立刻停止议论,静静的看着这位古怪,却极具威严的知无涯神宫住持。
顾海棠与燕北春两人夹杂在人群后,由于他们是修行者,看到夫子出来后,毫没来由感到一股无边的压力。
这股力量极为强大,似乎连接着天地间无穷的元气,他们一瞬间,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跳动。
这时两名身着薄甲的军人走了出来。
他们神情剽悍,行动迅速,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走过,极为利落,就好像他们身前根本没有任何人。
这是一种在千军万马从中冲杀出来的本领,是优秀军人应当具备的素养。
两人走到跟前,朝着站在台阶的夫子行礼,昂然说道:“神射大将田将军麾下左右统领杜飙,裴越,见过先生!”
奇怪的是夫子看到两人,面上竟然露出为难的神情,双目闪动,盯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你们如果是来讨要田千峰的《秘传箭术指决》,老汉不是说了嘛!被段千华抢去了。”
“哈……”朱小雀还未笑完,就被谭涛安捂住嘴巴。
杜飙恭声道:“先生错了,这次我们来是奉了兵部命令,前来维护神宫安全,保护月月殿下。”
夫子松口气,笑道:“我陈望博平生从不欠人,你回去转告田将军,就说我老汉欠他的,我记着呢?”
人群见夫子并不处理他们的事情,反而跟两名军官说起了家话,想着陈望博虽然脾性难测,对待百姓其实最是柔和,就大着胆子高声质问。
夫子听到人声喧哗,心里不由想着山腰殿内到底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无知小子,敢在这里胡作非为,显然是仗着月月殿下,以为得到公主的帮助,就胆敢天不怕地不怕。
他慢慢踱了两步,向下方望去,只见接待处的殿宇已然关闭,两个个宗圣宫小道童也不见踪影,心想莫非这个家伙已逃之夭夭?
他不能决断,在台阶上来回踱步,让他讲经轮道他是滔滔不绝,让他处理凡尘俗事,总是弄得六神无主。
他求助似的望着身后的谭涛安,后者还未说话,负责知无涯神宫伙食的秋风屏走出来,她在宫中修行,人称大姑姑。
秋风屏看夫子有推诿的意思,知道他老毛病犯了,只得说道:“先生,公主有事不能前来,要不我下去叫那个小子上来见您?!”
夫子点头,“好!好!你快去!”
说完又转过头,对谭涛安发脾气道:“本来还想让你们替老汉叫那小子过来,这下不用劳驾了!哼!这么懒惰还想借书。”
谭涛安惶恐道:“为先生效劳在所不辞,那小子若是不听大姑姑召唤,我们再去不迟。”
夫子摆手道:“你以为还有下次吗?那小子一听老汉出面,还不巴巴赶来。”
朱小雀慌忙回答:“是!是!”
第一百零七章 投其所不好
卓藏锋连饮数杯。
平时并无喝酒的机会,再好的酒,入喉都是辣辣的。这次之所以饮酒,一来是为了驱寒,二来是无聊,三来是以豪饮之气安慰惊慌失措的两个道童。
他不知道鄢知国那位公主会不会帮他说话,他只知道莫雅一定会替他出头。不过看眼下这架势,这次捅的篓子似乎不小,莫雅有没有能耐帮助自己,那可真说不定。
至于扎力古,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让他出力尚可,出钱比挖了他的心还痛苦,显然更是指望不上。
至于自己那点修行境界,夫子动动指头都不是对手,眼下能做的就说纵情豪饮,莫管明日西与东。
一壶酒喝的还剩一半,刚刚倒满酒杯,知无涯神宫以火爆脾气闻名的大姑姑秋风屏就推门而入。
一进殿门,她就闻到浓重的酒味,眉头一皱,叱道:“无知小子,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在此处纵酒!”
卓藏锋不理她,自顾倒满酒,端起酒杯凑在鼻端闻闻,这才望着面前之人。
他已经有了三分酒意,看着秋风屏身着道袍,想道原来是个女冠,不过看她面色不善,且看她有些什么手段。
若说不动手,他还是有些胜算。
于是将酒饮尽,重重顿在桌上,大声道:“你是出家人,不许饮酒,我是俗家子弟,饮酒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道家并没有不许饮酒之说,卓藏锋此番话还真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的味道。
秋风屏是个面冷心热之人,看眼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眼神清亮,并不像是邪恶子弟,不与他计较,说道:“快放下酒杯去见夫子,多说说好话,或许能躲过一劫。”
卓藏锋执拗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说好话?”
秋风屏蹙眉道:“你喝多了,我不和你计较。”
“要见夫子,我想见就见,何必劳他老人家相请?”卓藏锋眼睛开始发红。
“你这少年,莫雅姑娘都被你连累了,还不知悔改!”
“我做的事情与莫雅无关,这是我个人问题,出家人怎么能把罪过往他人身上推脱呢?”
“你醉得太厉害了!”秋风屏最是讨厌酒鬼,若不是看他年幼,早就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
卓藏锋拍桌大笑道:“好!这才是真正的修行者!世间谤我、欺我、辱我、骂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且由他……哈哈哈,这才是境界!”
然后他看着这个初来时十分凶恶的女道士,发现她的脸上露出嫌弃之色,更是纵声大笑,继续说道:“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无可救药!”秋风屏怒道。
卓藏锋再饮一杯,想起一首诗,索性高深吟诵:“我本一方便,价值百练匹。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秋风屏看他醉的厉害,而且所引用诗句中竟然隐隐说自己于人相斗“长伏弱”,心想你这少年哪里有半点示弱的样子?再想“至死不入县”,这分明把夫子比作县衙,意思是我宁可被人打,也不去县衙告状。
秋风屏迷惑不解,明明是你把这些应选者耍得团团转,才激起民变,怎么此刻以诗言志,却暗指他们恶人先告状?
这少年是真醉还是装醉?
卓藏锋哈哈大笑,“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少年酒醉狂妄,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情,而且所言尽是佛家之语。真是不可理喻!”秋风屏忍了半天,说说不过,打不能动手,气得摔门而去。
卓藏锋大笑。
两个道童眼睁睁望着秋风屏离去,瞪大眼崇拜地望着手持酒杯卓藏锋。
“她……她竟然走了……”一名道童忍不住说道:“你并没说什么,大姑姑为何那么生气,不辞而去?”
卓藏锋笑道:“我说的这些都是佛家禅机,与道家谈禅,同佛家言道,这叫投其所不好。”
另一名道童眼中灵光闪动,拍手道:“还真是这样,师尊就不许我们读佛经。”
“还有……”卓藏锋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以授业解惑的口吻说道:“你们记住,以后当有人准备与你们辩论,尤其是他们与你们讲理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胡言乱语对付他的义正言辞。”
两名道童听了,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个个心中喜悦,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
人群等了许久,只见秋风屏一人闷闷而回,忍不住交头接耳。
夫子看她独自一人返回,脸上犹带着忿忿之色,已经料到结果。
秋风屏走过来恭声道:“那无知小子喝醉了酒,我请他不动,不过看在他年幼的份上,还请先生从轻处罚?”
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冠,临去时还在为那个顶撞他的少年求情。
夫子摆手道:“你下去吧!”
望着秋风屏高大的身影消失,等候在此地的人又沸腾起来。
“这家伙真是无知狂妄,私自饮酒也就罢了,竟然不听先生召唤!”
“先生,这小子绝不能轻饶!”
众人已经看出殿宇里的少年并没有得到夫子授意,他那个试官身份也不知谁批准?现在竟然连夫子都不放在眼里,看来他还真是好酒不吃,等着吃罚酒了。
燕北春靠近顾海棠,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说道:“这小子算是完了!”
顾海棠点头道:“夫子再是仁慈,这次也会废了他的修为。”
陈望博号称大唐最博学,酷爱读书,说话办事总喜欢率性而为。这次没能以威望将少年召来,他并不觉得什么,其他人却难免有各种想法。
这个古怪的夫子,他若高兴,可屈身太学院做一名藏管理者,也可随时在街上抢过挑粪的担子,一气给人送到地头。
无论是长安杀猪卖肉之地,还是书坊酒楼间,或者妇女们采莲的小舟内,砍柴的树荫下,染坊的帐房内,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神神秘秘而来,絮絮叨叨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想风一样飘走。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却乐在其中。
此时陈望博再次向那处望了一眼,心想这个少年确实不给面子,老汉刚刚夸了海口,秋风屏竟然请不动你,还真是一块顽石呀!”
他并不觉得在两个天剑宗小辈面前丢脸,反而越发好奇那个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以他的修为,意念轻轻一动,根本不必运行元气,就可以将那个少年识别出来,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我一个老头子何必在境界上欺负一个后辈?”这是夫子最朴实的想法。
况且他对卓藏锋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然你这小子架子挺大,不卖老汉老脸,那么我就跟你玩玩,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这一次该轮到天剑宗两人出场了。
谭涛安与朱小雀有一次与宗门内师兄闲谈,听说夫子有一部叫做《剑品》的著作,品论天下名剑,极为精深,就跃跃欲试,仗着陈望博与天剑宗有些渊源,而且这位前辈脾气也不坏,就天天缠着夫子借书。
今天书没借到,反而遇到这卓藏锋惹出来的这件事。
夫子望着两人,谭涛安很识眼色的请示道:“先生,我们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好言好语请不来,我打也要打他一路上来。”
第一百零八章 神射大将的面子
夫子还未说话,一旁的杜飙抢到跟前昂然道:“这件事不敢劳动天剑宗出面,还是由我们兄弟前去办理,请先生等候!”
夫子点头,两人转身就走,薄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许多人见此都松了口气,神射大将军部下亲自去,谅这个少年也不敢违抗。
军队的权威代表着武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朱小雀望着面前经常自称老汉,就连服饰打扮都神似乡农的夫子,想着他精通推演,深九宫八卦。走到他的背后,轻声道:“先生,你何不卜上一卦,看看那闯出祸端的小子是自动跟随而来,还是被那田飞将手下绑来。”
夫子嗔道:“胡闹!这么小的事让老汉卜卦,我可不想耗费气数。”
朱小雀立刻闭嘴。
趁着机会,众人又开始大倒苦水,极力指责卓藏锋徇私舞弊,甚至不惜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之能事。
夫子一语不发,目光越过人群头顶,望向他们身后。
在那里,有几十名神态各异的宗门子弟,他们面对就在眼前仰之弥高的夫子,却每人胆敢上前问礼。
他们不是朱小雀。
朱小雀性情洒脱,又熟知夫子脾性,偶尔“恃弱凌强”,也是恰到好处,并不敢过分。
夫子望了他们许久,每人的修为境界都已经胸中有数,然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向他们说道:“天下修道之人尽归大唐,你们可是去宗圣宫准备明年的青云榜大选?”
面对夫子的询问,他们觉得三生有幸,恭声回答。
然后又有聪明的跨前一步,说道:“恭聆夫子教诲!”
夫子道:“老汉没什么说的,天下大道自有其规律,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修行。不要学那些迂腐之辈,修得小道,甚而旁门左道。须知天道浩瀚,正气长存,邪魅魍魉,必不长久。”
“是!”
夫子说这些话时,原本懒洋洋的神态立刻焕然生彩,他堪堪而言,那里还有方才六神无主的苦相。
“进入青云榜,都是天下修行界佼佼者,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如同你们修炼时打通‘玄窍’,只是开始,后面的路自然会更加艰险,希望你们坚持本心,不言放弃。”
“不能入选榜内,也不必灰心,须知天下间能人异士奇多。剑圣孟太虚,剑神段千华,他们都没有登上青云榜。但是我煌煌大唐,有哪个修行者能望其项背?!”
孟太虚、段千华两个名字太过响亮,听了夫子之言,许多原本没有信心的弟子立刻精神焕发。
夫子说了这么多话,似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如此长时间不眨眼,眼中神采反倒是越发光亮,全靠气海中的元气。而将元气运用的随心所欲,生发于自然,这份修为也确实令人恐惧。
朱小雀听夫子又提到开派祖师,感觉脸上有光,浑身都充满了喜气。
守候在殿外的应选者看到夫子隔着他们,对身后的人讲话,没有任何人认为不妥,反而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盛事。
放在平时,就算是皇帝陛下请夫子卜卦,也都礼敬有加。
而那些兵部官员推算军机,更是需要三请五请;至于其他官员,即使抛出一座金山,夫子也不屑于瞧上一眼。
陈望博的修为境界,所谓千里万里都只在须臾,他只是不愿耗费气数罢了。
寒风从西面的山峰间吹来,等候在殿外的人,有的忍不住连声打着喷嚏。
他们望着下方接待处的殿宇,希望那两扇门快点打开。
那些修行界年轻子弟原本去往宗圣宫借宿,顺路来此,除了瞻仰知无涯神宫之外,还想一见传说中异国公主的惊鸿艳影,谁想莫名听了夫子一顿训诫,倒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回到宗门大可以宣扬一番。
在人们焦急的时刻,莫雅急匆匆在神宫走出,看到夫子站在殿门口,略一犹豫,飞快跑来,喘着气说道:“先生,一切都是莫雅的过错,有什么责罚请您就处罚我吧!”
夫子想起眼前的麻烦事,挥手道:“有什么样的公主,就有什么样的侍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来还没多久,就学会了你家殿下惹是生非的本领。”
莫雅不等夫子再发作,极快说道:“我现在就马上叫他过来跟您请罪!”
夫子道:“你不用去了,田千峰的两名部下已经去了。”
莫雅脸色忽然泛起一片惨白色,低声道:“他们定然请不动,还是我去吧。”
说完,也不等夫子同意,也不等身后两名侍女,飞快跑了下去。
朱小雀看到莫雅曼妙的身姿如飞而去,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说道:“先生,这姑娘竟说田飞将的手下都请不动那小子,这家伙什么来头?”
谭涛安也说道:“杜飙、裴越两人去了那么久,难道真被她说中了?”
夫子左手拇指在指关节处轻轻点算,从此地到下方殿宇需要走一千四百二十八步,加上往返一共是二千八百五十六步,而眼下已经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们应该早就回来了,难道真如那小丫头做说,两个军人都无法请得动这个小子?
夫子不能确定,也懒得发出神识。
他略微踌躇一下,望着谭涛安说道:“做了错事没什么,就怕错了而不知悔改。”
谭涛安刚想回话,那些等得心焦的应选者揣测到夫子话中之意,纷纷指责卓藏锋狂妄无知,甚至有人建议连莫雅都一起处罚,以弥补他们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面对群情激奋的人群,夫子脸上又现出难以抉择的表情。
他是觉得眼前的事情太过麻烦。打扰清修,打扰读书,打扰冥想。
只是他的表情古怪,眉头紧锁,双眼似瞪非瞪,高高的鼻尖都歪到了一边,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在生气。
所有应选者都是这么认为,他们以为夫子已经怒发冲冠,这个小子一来,绝对会受到重重的惩罚。
朱小雀忽然指着下方说道:“先生快看,田将军两位部将竟然下山去了。”
夫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杜飙、裴越两人牵了马匹,向神宫方向望了一眼,然后翻身上马,直接下山去了。
他们竟然不辞而别!莫非中了邪?
底下人炸锅一般议论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和夫子是老交情
莫雅赶到殿门,正好遇到杜飙、裴越走出,三人在门口站立。
杜飙施礼道:“请姑娘代为禀报先生,我们有辱使命,并不能请动那少年,请先生恕罪!改日再登门领受责罚。”
两人说完不再逗留,匆忙过去牵了马,一径下山而去。
莫雅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们走远,任寒风吹拂发梢,心里想着:他……是怎么将这种军中的亡命之徒打发掉的呢?
耳听卓藏锋在殿内跟两个道童侃侃而谈,好像是在传授他们什么诀窍,两个平时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声若蚊呐的道童此时笑语喧哗,莫雅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慢慢走近殿内,刚好听到一个道童说道:“你来宗圣宫吧,我给你好吃的。”
另一名道童也不甘落后,“我给你找间最舒适的屋子,管你冻不着。”
着原本已经是两个小童最大的权限了。
卓藏锋笑道:“天下修行学子都住在宗圣宫,有没有青云榜的魁首,在你们那儿住过?”
道童道:“也不全来的,我们这叫天师院,是管理道家子弟住宿,长安铁拐子胡同拓经寺是国师院,佛家子弟都投靠哪儿。”
听他们谈论的热闹,自己来了许久都没人搭理,莫雅心想这两个道童跟新来还惹出祸事的卓藏锋打得火热,竟对自己这个真正的主试官不理不问,心里再次泛起那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你们说得好热闹!”她忍不住开口,适时终止了三人热烈的交流。
卓藏锋望着她笑道:“莫雅,你来了,要不要喝杯酒?”
莫雅望着他有些通红的眼睛,嗔怪道:“你喝多了!那酒原本是我家公主敬你的,感激你把我们带到长安。公主现在正在接见大焉国使臣,不能箭你,特以酒敬送,聊表歉意!”
卓藏锋听他说完,顾自倒满一杯酒,一口喝干,说道:“果然好酒!替我谢谢你家公主,我来这里,就是看看你们有没有安置妥当,至于你们公主,见与不见都没有什么。”
莫雅眼中一亮,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卓藏锋看着她,认真说道:“怎么会有假?你、扎力古、小妮、我是来看你们的。”
莫雅听完,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失落的情绪。
她看着卓藏锋将酒咽下,又要再倒,忙抓住他的手,嗔怪地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不要再喝了!你现在赶快下山,骑着踏云天马,再也不要回来了。”
卓藏锋点头道:“我一会再走,我跟丹生、丹成正谈论青云榜呢?”
莫雅微敢惊讶,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个道童法名,他倒是比自己还早知道。她望着卓藏锋谈笑无忌,不知怎地,眼圈忽然红了,慌忙掩饰的问道:“那两名武官没把你怎样吧?”
卓藏锋觉得自己有点晕晕乎乎,不去看莫雅关切的眼神,笑道:“那两个鲁莽武夫,又能把我怎样,牛刀小试,他们就望风而遁。”
莫雅知道问不出什么,转身望着丹生,却说道:“丹成,他是怎么把那两名统领打发走的?”
丹生听了,低头望着脚下方砖,并不回答。
莫雅以为他是受到卓藏锋指使,故意不告诉自己,又望着丹成说道:丹生,那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丹成听了,像个书呆子一般,抬头望着窗户外广阔的天空,一语不发。
卓藏锋“噗嗤”一声,喷出一口老酒,捶胸顿足笑个不停。
莫雅不知他为何大笑,看他醉态毕露,急问道:“你笑什么笑?”
卓藏锋离开座位,走过来指了指莫雅错认的丹成,说道:“他是丹生”,又指了莫雅认为的丹生,说道:“他是丹成。”
说完又一阵大笑。
莫雅红了脸,跑到殿门口向着神宫方向望了一眼,转过身说道:“不要嗦这,你赶快走!不然夫子一定会惩罚你的。”
卓藏锋酒意上涌,随口说道:“夫子?太学院的夫子吗?我们是老交情了。”
莫雅听了,眉头皱起,他醉成这个样子,能逃得出去吗?
丹生、丹成听了,对视一眼,心想这姓卓的还真是不得了,竟然跟夫子是老交情!
三人方才已经互相问了法号姓名。此时两名道童对视一眼,心里似信非信。
陈望博甘愿在太学院做一名藏管理员,也曾经是长安奇闻异事之一,无论庙堂、江湖还是方外,都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但是卓藏锋并不知道,这只是他酒醉之后的狂言。
莫雅来到长安时日还短,并不知道太学院藏的夫子和知无涯神宫这个神秘莫测的夫子竟然是同一人。
卓藏锋身子半靠在桌上,摇晃着手臂说道:“莫雅,你说说,我为何要走?”
莫雅生怕他跌倒,上前扶住他,说道:“你方才惹了众怒,他们联名告状,让夫子处罚你。”
卓藏锋搂住莫雅肩膀,将鼻子凑在她飘逸的发丝上,嗅着那上面略微甜香的味道,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问问丹生、丹成,是谁欺人在先?”
这次两个道童不等莫雅询问,异口同声道:“那些人是恶人先告状。”
莫雅望着丹生、丹成红扑扑的脸蛋,看着他们淳朴但却真挚的表情,心想莫非这两个小家伙也喝了酒,若不然怎么这么听他的话?就跟提前训练好一样,简直把他的话当做圣旨纶音。
月月殿下原本送来的就是陈年老酒,后劲极大,卓藏锋又不擅长饮酒,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
其实,他这是第一次饮酒,喝得倒是痛快淋漓,但也醉得一塌糊涂。
现在他半倒在莫雅怀中,嗅着姑娘身上淡淡的香甜味道,犹自嘟哝道:“莫雅不要怕!我跟夫子是老交情了!”
莫雅低下头望着他,眼中有一种痛惜的神色。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想着逃跑了,就卓藏锋醉成一滩烂泥,又怎能逃得了?
夫子虽然古怪,那些人虽然可恶,还有月月殿下。
月月殿下古灵精怪,能将麻烦的事情变得简单,也能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十分复杂。而且夫子对她宠爱有加,可说是听之任之。
夫子是殿下的先生,但只在于修行之上;而在其他方面,比如处理凡尘俗世,月月反而成了夫子的先生。
想到这里,莫雅决定去面见夫子,然后找公主求情,让公主出面。
此时卓藏锋还在说着夫子与他的交情,莫雅将他放到椅子上,让丹生、丹成两人一左一右扶持,免得摔倒地上。
然后她打开殿门,又轻轻掩上,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迎着知无涯神宫那无数目光,毅然踏步而行。
第一百一十章 夫子的计谋与无奈
太阳已经转向西方,逐渐向峰峦雄伟的群山下沉落。没有丝毫热力的金光洒下来,很快被山中寒风吹散,反而越加增添了凄冷之感。
山中寒滋味,冬阳不可言。
那两名身经血战的统领一言不发下山而去,大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战马阔大的身躯,直到消失在山门后。
隔了一会,他们看到莫雅出来关闭殿门,而他的身后并没有那个少年跟随出来。
“他竟然还在殿内!”
“他竟然不听从号令!”
“难道这个家伙连神射大将都不放在眼里?!”
上次秋风屏召唤,人群就认为少年一定会巴巴跑来,向夫子磕头请罪,然后少年没来,还真是没把这位极具威严的大姑姑放在眼里!
两名军人走得是那么匆忙,连向夫子辞别都顾不上,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止不住心中的惊讶,人们纷纷暗自猜测,心中一遍一遍否决。
相比而言,夫子脸上还是那种古怪的表情。让大家等了这么久,又对后面宗门弟子劝诫一番,实际上正是陈望博大智若愚之处。
劝诫中透着威严,透着自信,透着夫子关心后辈的谆谆之情。是让在场的人看到,从而心生敬畏,不敢在知无涯神宫过分喧腾;也巧妙的拖延时间,平缓大家因为等待而产生的不满情绪。
夫子没有说一句“大家不要急”等等之类的废话,但他这么做,却无疑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
此刻大家虽然依旧心焦,依旧愤慨,但是已经远远没有刚来之时那般强烈。
方才那种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激烈情绪,似乎能将知无涯神宫烧毁。如今他们就像是洪水被大坝阻拦,渐渐没有了刚才那兴风作浪的势头。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莫雅轻盈的身影终于越来越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温润淡然的神情就像是临风而来的仙子。
她款款走到夫子面前,替杜飙、裴越致歉,转述两个人的意思,然后开口替卓藏锋求情。
“夫子,那……少年喝醉了,酒后失礼,您莫要惩罚的太重了……”
听到莫雅话中有给那个少年开脱之意,许多应选者忍不住提出各自观点。
“这分明一派胡言!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片刻就醉了?”
“况且身为主试官,怎么可以当堂饮酒?”
他们想不通,也不明白,行事率性而为,不尊俗规的月月殿下,会在这个时候以酒代表她的感谢之情。
莫雅自然不同这些人辩驳,很认真对夫子说道:“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无法将他叫来,要处罚您就处罚我。”
事到临头,她只想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希望夫子看在月月殿下的面子上,能网开一面。
莫雅来得时日不长,对夫子的秉性并不是很清楚。
其实夫子对今天的事情,除了感到厌烦之外,并没有多大的恼怒。
他没有利用自己的神通,但是也能自然感知到,底下殿内的少年,并不像这些人口中那么不堪。
他很奇怪的望着莫雅,看到这个干练的丫头相自己施礼,在人群的哄嚷声中快速进入宫内。
夫子想道:“这个丫头聪明,她是躲了。”
沉默片刻,他并没有说任何话。
而是想着:她莫非是去请楚映月公主,这样最好,把公主请来,这样自己就能把眼前这个烂摊子甩开。
尘世多扰扰,凡事乱人心,岂如书卷在手,明月映身,这般洒脱悠闲?
连龙门大试的主考都固辞不赴,这等小事他更是不愿意沾染。
此时众人惊讶少年竟让杜飙、裴越不辞而别,而天剑宗朱小雀更是对底下那个少年充满了好奇,他拉了拉师兄衣襟,两个人一起面向夫子。
“先生,他们请不来,我们定不辱使命!”
由于老皇帝、新皇帝,都出自天剑宗,所以在盛唐国,天剑宗扈从的身份,远远在那些御林军军官之上。
由他们两人出面,大家都舒口气。相信这个少年再是狂妄,也绝不敢不遵从。
许多人趁机向谭涛安与朱小雀拱手道谢,两人抱拳还礼,朱小雀临走之时还说:“大家不要着急,等着好消息吧!”
谭涛安与朱小雀满面春风,施展起御气功夫,身形飞掠而去。
虽则他们的修为还不能御气飞行,但那惊鸿般的身影如飞燕腾空,迅疾如风,还是得到了不少喝彩。
就连那些远处观望的修行者都暗暗赞叹,自愧弗如!
只有夫子一人心底叹气,孟太虚何等神妙,怎么弟子如此稀松平常?
其实按照谭涛安与朱小雀的修为来说,这等身法也算是百尺竿头,在同等境界修行弟子中的并不算太差,只不过夫子修为太高,要求太苛刻罢了。
夫子转过身,望着身后面无表情的知无涯神宫守卫。这些负剑而立,英姿飒飒的女冠,此时竟然没有人胆敢说一句话。
前有秋风屏姑姑去请,那个少年没来;后有田飞将部下发出通牒,那个少年还没来;再后来莫雅好言劝说,依旧不见他的影子。
所以这些虽然修为不俗的守卫,并不敢擅自做主。有喜怒无常的夫子在此,她们更是连意见都不敢发表。
夫子经常斥责她们身在道门,心系红尘,不好好修道,整天涂脂抹粉。
其实她们也感到冤枉,每日做的功课一件不落都已完成,面对国色天姿的月月,看着殿下身边美若仙女的侍从,同样身为女子,她们怎么忍心辜负自己的大好容颜。
当初知无涯神宫应选护卫之时,容貌、学识、修养都是上上之选,原以为来到这里可以锦衣玉食,谁想到却是森严的规矩和清寂的修行生活。
除了个别有上进心的女子,其他的人并不是真心向道。除了兢兢业业守护神宫之外,更多的时候向往那精彩的世俗生活。
月月殿下说,有朝一日会给她们个个找到如意郎君,奏请皇帝陛下,让她们都嫁人。
这正是她们最期待的,也是她们最感恩的地方,只有女人更懂女人。所以为了这个许诺,即使是为了殿下去死,她们也在所不辞。
就在夫子感叹孟太虚的后辈一代不如一代之时,谭涛安与朱小雀两人已经站在山腰殿门之前。
朱小雀甚至想着:“我可不是那两个无用的将军,我绑也要把你绑的夫子面前。”然后他望着守在门口的丹生、丹成笑了笑。
知无涯神宫殿外的人群,此时各怀心思,望着两个人站在台阶上,似乎正在与两名宗圣宫弟子说话。
这次定然不会再有什么意外。
这个狂妄的家伙必然会受到夫子处罚。
许多人想到这里,脸上已经露出胜利的微笑,感到今天虽然挨饿受冻,但是值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小道童助纣为虐
卓藏锋醉眼朦胧,忽然对丹生、丹成说道:“一会应该还有人来此,你们两人守在门外,把殿门关了,没有我同意,不许放他们进来。也让这些人尝尝求人办事的滋味。”
丹生、丹成久处宗圣宫,身受宫内暮气沉沉之气熏陶,如今卓藏锋一番酒后真言般的教导,让他们大开眼界,心思已开始活泛起来。
他们亲眼看到知无涯神宫秋风屏大姑姑落荒而逃;气势汹汹的两名军官被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哄下山,还有莫雅软语相求,都被一一回绝,两个人暗地里乍舌不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个道童深感这个洒脱不羁的家伙,比夫子都更加光芒万丈,宗圣宫那些师兄师弟,更是连提鞋都不配,真恨不得拜他为师,与他一起修行。
两个道童不过十一二岁,小儿心性,终究天真活泼,在卓藏锋面前,犹如被佛祖点拨了一般彻悟,听到他说还有人要来,更是兴奋的小脸通红,踊跃奔出殿外。
丹生转身将殿门关闭,站在左侧,丹成站在右侧,犹如门神一般站立殿门两侧。
谭涛安、朱小雀飞快来到殿外。
两人去过宗圣宫数次,都是这两个道童接待,彼此都很熟稔了。
朱小雀见道童满面严肃,倒也有模有样,笑着打趣道:“丹生、丹成,几时成了门童?”
丹生、丹成听了,并不答话,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谭涛安身材高大,只得俯下身子问道:“丹生、丹成,怎么不说话呢?莫非受你师父气了?”
两人依旧不说话,只是望了他们一眼,向着里面指了指,意思是不要喧哗。
以往谭涛安、朱小雀两人去宗圣宫,遇到丹生、丹成接待,宫内老道士休息时,两个小道童就做这样的手势,不让他们打扰师父。
朱小雀看两人有些郑重的神情,想着殿内狂妄的家伙竟然把这两个小道童支使得团团转动,不惜充作门童,微微有些惊讶。
他推门就想进去看个究竟,丹生行动迅速,一步跨在他面前,展开双臂将他拦住。
“丹生,你干嘛挡我?”
“卓公子说了,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不许进内,你们要不要我去禀报?”
朱小雀哭笑不得,这家伙还真把这儿当做了他的官署!我倒偏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有夫子在,今天管你是谁,一并绑去。
谭涛安心想没必要跟这两个道童浪费时间,就再次俯身说道:“那么就劳两位大驾,代为通禀,就说天剑宗谭涛安、朱小雀在门外,请他开门。”
丹生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就勉为其难吧!”说着推门进入,然后又掩上门。
就在丹生进入殿内的同时,丹成忙将弱小的身子挡在门前,以防备两人突然推门而入。
知无涯神宫殿门前黑压压的人群看到这一幕,都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
夫子抬头望向远处山峰间迷离的雾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湿重的雾岚在山风吹拂下,不断向着地面侵来,慢慢降落在宫殿檐角,廊柱,终于将整个台阶铺满。
卓藏锋听了丹生禀报,仰天大笑。
他忽然将空了的酒壶抓起,然后走到大殿内右侧走廊,从那窗棂间将酒壶狠狠掷出,听着瓷片在山崖上跌得粉碎,他再次大笑不止。
这间殿宇临山崖而建,下方就是深不可测的幽谷,风从窗户缝隙间吹来,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一瞬间他想起了师父,那个慈祥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不由得泪水涟涟。
好一会,他转过身,望着身后惊慌的丹生,并不掩饰自己的神情,喃喃说道:“谭涛安、朱小雀,这两个后辈,简直蠢笨如猪!”
丹生听他口出狂言,心里竟微微有些害怕。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在相信,面前的卓公子能应付得了谭涛安与朱小雀两人?是傻子都能听出他口中的狂妄之气。
天剑宗在修行者心目中可是高于云天的存在,那是无数人仰慕的圣地。
他年纪轻轻,不但称两位身具皇宫,负责皇帝陛下安危的天剑宗扈从为后辈,还狂妄的骂他们蠢笨如猪。
丹生不由的满身冒汗。
他想着这一次是玩大了,连师尊都不敢对天剑宗稍有不敬,这次回到宗圣宫,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罚。
被风一激,卓藏锋酒意更浓。
他第一次体会这醉醺醺的感觉,他舍不得将这种可以暂时忘却苦痛的感觉抛掉。
他忽然想到老道士,想到段千华,想到孟太虚,这种强烈渴慕一见的心情在醉酒中,并没有平时那般让人痛苦。反而让他产生一种迷离恍惚之感,觉得这些亲人就在眼前。
他的胸腹有一团火热的感觉,全身轻飘飘,头脑中充斥一种眩晕之感,他真想纵上云天,真想将那即将沉落的夕阳一剑劈开。
白驹过隙剑就在背后,伸手可触,他握住剑柄,听到身后丹生轻微的咳嗽,突然想起外面的两个天剑宗弟子,然后松开握剑的手。
“你再说一遍,他们是怎么禀报的,就说他们的原话。”
丹生摸了把脸上虚汗,将心头的担忧暂时抛却,想了想说道:“他们说‘天剑宗谭涛安、朱小雀在门外,请他开门’。”
“哈哈哈!他们竟然在我面前摆架子!让他们继续禀报,我如果满意,才准许让他们进来。”
丹生应了一声,飞快跑出门外。
他一走出门外,急忙将殿门关闭,然后抚着胸口喘息。
丹成看他脸色不好,走过去询问,丹生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个卓公子是个疯子,他竟然不把天剑宗放在眼里,而且还骂这两人蠢笨如猪。”
噗嗤一声,丹成竟然笑了出来。
丹生看他发笑,忍不住生气,心想大祸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真是蠢笨如猪。在他腿上用力一掐,丹成又疼得叫唤起来。
丹成不明白他为何要掐自己一下,却听丹生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天剑宗谁惹的起?卓公子骂了个痛快,我们两个对他是言听计从,也算是助纣为虐,师尊一定会知道,到时候回到宫内,可就有苦头吃了。”
丹成听完如梦初醒,小脸离开变得煞白,皱眉噘嘴不知如何是好。
朱小雀见两个道童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道:“赶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丹生磨磨蹭蹭并不说话,小脸上一片为难的神情,苦思冥想许久,终于有了计策。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动刀兵于无声
他扭头将脸上汗珠擦掉,走到谭涛安面前,亲热的拉着他的衣襟,说道:“你们两人经常来我们宗圣宫,每次都是我和丹成给你们端茶,是不是呢?”
谭涛安搞不懂这两个道童弄什么古怪,心想丹生所言不假,点头表示同意。
丹生见他承认,回头向殿内望望,将他拽到一边,低声道:“我们待你不错,是不是?”
谭涛安只好点头道:“是!”
丹生脸上显出满意的表情,依旧压低声音说道:“这里的事情都是里面那个公子所为,跟我和丹成毫无关系,我师傅或者师尊或者师兄问起,你们可一定要这么说。”
他还没有说完,谭涛安就明白了他的小心眼,眼看里面的少年惹出了事端,这两个道童是怕受到牵连,在想办法逃脱责罚。
真是人小鬼大,谭涛安哈哈大笑,点头答应。
丹生有些不放心望着他,说道:“还有你那个朱师弟,你们都要保持一样的话。”
谭涛安答应:“那是当然,现在我们能进去了吧?”
朱小雀眼见两个道童神情古怪,又见丹生神神秘秘,对谭师兄说了一通,忍不住走过来催促道:“师兄,那里有这个道理?我们破门而入,将这个狂妄之徒绑去夫子。”
丹生摆手道:“不行不行!”
看他害怕的样子,谭涛安忍不住笑着将他方才的话转述给朱小雀。
朱小雀最是贪玩,听了师兄之言,反而大感有趣,将心头不满情绪也忘了个七七八八,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师兄弟就配合一次,等我们进入殿内,受的这股子窝囊气,都撒在那小子身上。”
说完,他望着丹生,问道:“他方才是怎么说的?将他的原话说来听听。”
丹生自然不敢把卓藏锋骂他们的话说出来,那样无疑更是火上浇油,将原本很重要的事情弄得十分重大起来。
他想了片刻,小声道:“那公子说:‘他们竟然在我面前摆架子!让他们继续禀报,我如果满意,才准许让他们进来。’”
朱小雀听了,火气直往上撞,里面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简直活得不耐烦了,就凭这一句,他十个脑袋都保不住。
身为皇帝陛下扈从,除了当今天子,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这少年还想跟皇帝陛下平起平坐,这简直是谋反大罪!
谭涛安怒形于色,朱小雀勃然大怒。
此时丹生、丹成看两人怒气冲天,吓得胆颤心惊。
朱小雀早已忘了逗趣之事,大步迈出,就要推开殿门,谭涛安城府较深,伸手拉住他,冷笑一声说道:“他不是喜欢玩吗?我们就陪他玩玩。”
这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丹生、丹成听了,更是手足无措。两人相互望着,同时想到,这次可真是闯了天大的祸事!
谭涛安冷冷道:“你们去禀报,就说天剑宗御前扈从谭涛安,朱小雀特来拜会!”
丹生捅了捅丹成,说道:“师哥,你去。”
丹成畏惧的摇头,“师弟,还是你去。”
看这两个道童相互推辞起来,朱小雀怒道:“怕什么?有我们在此,谁也不能把你们怎样!”
丹生听了,望望丹成,小脸上升起一股悲壮之气,慢吞吞将门推开。
谭涛安、朱小雀两人闪身躲在门后,见两扇门又关闭起来,各望一眼,暗自摩拳擦掌。
今日之情,有夫子之命,也不用管知无涯神宫这些破规矩,到时候一定让里面这个狂妄的小子尝尝厉害!
神宫大殿门外,无数双眼睛望着这里。
山上的日暮比山下来得要快一些,虽则时辰还早,那寒天冻地中的太阳已然开始向西山下坠。
山间雾气升起,渺渺茫茫中将那轮圆盘遮盖,忽然又顺风飘走,那金色的阳光立刻又撒满东山山头。
等候在这里的人越发感到寒冷与饥饿,为了平息他们的愤怒,夫子算是煞费苦心。
看着他无动于衷,实则是暗藏玄机。
几名宫内修士不断将馒头发放给大家,饿了一天的人们也不道谢,接过来就吃。那种吃相,似乎正坐在长安最阔绰的酒楼中海吃猛喝。
人群边吃边望着徘徊在下方殿门口的天剑宗御前扈从,这么久都不见他们进去,不知道门口的两个道童跟他们说些什么。
这难道就是名门风范?
面对一请二请三请,连着动用修为高深的秋风屏大姑姑,勇悍刚猛的田飞将副将,甚至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莫雅姑娘,都不见这少年的踪影。
眼看那小子狂妄的劲头奇高,天剑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门!不愧是皇帝陛下仰赖的贴身扈从!而现在,他们竟然还有兴致跟宗圣宫小道童寒暄交谈,真是从容自若的很呀!
人们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暗暗赞叹。
此时事情的发展已经不是所有应选之人与少年为敌,反而好像是变成了这个少年与知无涯神宫为敌。
众人刚刚涌到殿门时的慷慨激昂之情,在一次一次的邀请失败后,在手中温热的馒头中,在长久的等待下,已经渐渐淡化了起来。
诚如兵法所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人们的愤慨,也是如此。
这正是夫子仰头观望之时,动刀兵与无声处,融雪水在深泉内。
不留任何痕迹。
有的人心想,这个少年并没有针对自己,他面对的是众人。
还有人想道药园师能不能考中还是未知,白白冻了一天真是有些不值。
还有的人后悔应该直接下山,此时待在温暖的火炉旁,哪里还会在这里受山风饥寒。
但是他们依旧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硬气的家伙?到底是何门何派?是傻还是狂?是无所顾忌还是有意为之?
难道他不怕夫子的惩戒,不怕大唐国严峻的刑罚?
顾海棠与燕北春夹杂在修行弟子当中,面上带着自得的微笑。他们吃着自带的肉干,一边嚼动,一边幸灾乐祸的望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顾海棠看似神态举止随意洒脱,实则一直留神下方动静。
他久久望着,忽然目中一亮,脱口说道:“快看,那道童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剑宗门规
殿门打开,丹生满脸焦急,回身将殿门掩上,轻轻说道:“卓……公子说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态度,让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堂堂天剑宗御前扈从几时受过这般窝囊气?
朱小雀抢过去要推门,谭涛安在他身后说道:“慌什么,先让他痛快一时。”看着他站住,又转过身对丹生说道:“你这次说天剑宗谭涛安、朱小雀特来求见!”
朱小雀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将里面的人撕碎,这是挑战天剑宗权威,真是狗胆包天!
丹生再次进内禀报,不一会返回。说是公子同意让他们进去,但是还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大声喧哗;第二,不许携带兵器;第三,不能左顾右盼。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朱小雀肺都能气炸。望着颇为冷静的谭涛安师兄,看着他将背后剑取下放在门口,手微微颤抖,显然也是心中怒到极点。
他也只好回身将剑解下,狠狠扔在台阶上,也不等师兄回话,拉开殿门,直接冲了进去。
知无涯神宫前,众人看到谭涛安、朱小雀两人解下佩剑,均自心想:“不愧是天下第一宗,放下兵器,坦然无惧,一来表明对神宫,对夫子的尊敬,二来显示宗门强者风范。
人们纷纷赞叹不已,尤其是那些准备明年青云榜测试的修行者,更是由衷敬服。
丹生看谭涛安、朱小雀两人气势汹汹冲进去,也不管看守兵器的职责,拉着丹成的手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出很远,忽然想道:“既然祸已经闯下了,现在逃跑不就是贼喊捉贼吗?于是又停下脚步,垂头丧气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望着大殿。
卓藏锋面向里间,怒气不能自抑的朱小雀抬脚跨入殿内,看到一个少年后背对着他们,闻到一股酒气,大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卓藏锋闻言,仗着酒意,忽然将桌子狠狠一拍,猛然转过身,厉声道:“大胆!柳清风的弟子何时变得如此狂妄自大?竟然无视宗门戒律,以下犯上!按照宗门规定,先去天剑台面壁思过!”
柳清风正是当今天剑宗掌教,享誉盛唐的八大‘四神境’高手之一,也是谭涛安、朱小雀两人的师父,是当今太子的授业恩师,而他本人的师父就是剑圣孟太虚亲传弟子施共之。
施共之当年在于妖族大战中羽化,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柳清风,一个就是当今太上皇。
论起来,卓藏锋与施共之同辈,柳清风是施共之弟子,还得称呼他师叔。
这些宗门内的规则,包括师门传承,师兄弟间的情谊,孟太虚都拉家常一般讲给他多次,此时卓藏锋说完这些话,忽然鼻头发酸,想起师父的良苦用心。
不承认我是你的弟子,为何又将这些宗门秘事一遍一遍告诉我?
谭涛安、朱小雀两人一时被震慑住,眼前的少年竟然熟知宗门戒律!而且公然直呼师父名讳!震惊之下,不由得仔细打量卓藏锋。
那清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熟悉的轮廓,两个人又怎能忘记?即使他们能忘掉少年的长相,又如何忘得了师祖的谆谆告诫。
天剑宗最是看重礼节,任何弟子都不许逾越师门规则,就连那位已经退位的太上皇,见到本门尊长,都恭恭敬敬以礼相待,何况与卓藏锋隔了几个辈分的谭、朱两人。
面前的少年虽然年幼,但萝卜长在背(辈)上,谭涛安与朱小雀心知肚明,况且他们对于开派老祖孟太虚那是仰之如神仙,对他老人家的决定,更是丝毫不敢质疑,就是连这种想法都认为是对师祖的亵渎。
当年忘我山的一幕,师祖亲自教诲,少年就在身旁。如今想来,似乎就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谭涛安与朱小雀心中的怒火犹如被冷水突然浇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悔罪之感,两个人生怕有一丁点过错就亵渎了天剑宗的声誉,就对不起师尊道祖。
没有丝毫的犹豫,两个人跪拜地上,恭声禀道:“天剑宗弟子谭涛安、朱小雀拜见师叔祖!”
他们的情感发自至诚,不仅因为天剑宗门规森严,而且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身为天子之时,每逢孟太虚诞辰,都会在后殿焚香而拜,神态恭谨。
殿内挂的画像正是出自盛唐第一神笔吴道子之手,谭涛安、朱小雀也会在皇帝礼毕之后久拜不起。
卓藏锋望着地上两人,想着他们比自己大了许多岁,听他们口中并没有有丝毫不满的情绪,忍不住又想起孟太虚。
“你们起来吧!”
两人依旧跪在地上,谭涛安继续说道:“冒犯师叔祖尊严,我们甘受责罚!”
卓藏锋走过去,本想扶两人起来,谁想到此刻酒力发作,刚伸出手就站立不稳,身子摔落下去。
谭涛安反应极快,左掌轻举,托在他肩膀上,说道:“师叔祖你喝多了!”
卓藏锋趁机将他拉了起来,又见朱小雀还跪在地上不起,笑道:“我让你起来就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快起来!”
朱小雀这才站起,感激的望着他,然后从袖内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绿色丹丸,说道:“师叔祖,这是宗门醒神丹,可解酒气。”
卓藏锋接过,仰脖吞入腹内,只觉得一道清凉入喉而来,渐次推开胸口憋闷烦热之感,双目以及灵台之处一片清爽。
他赞道:“真是良丹妙药,不愧是袖里乾坤。”
朱小雀在他身旁小声纠正道:“是壶中日月,袖里乾坤。”
这丹药果然极妙,药力迅猛,不一会卓藏锋就出了一身热汗,那酒意竟已给驱散净尽,口中还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
一下子清醒过来,卓藏锋想起方才的狂态,略感不好意思,想着天剑宗的门规,随即释然一笑,说道:“在外人面前不可如此称呼,这是师父教诲。”随即想到自己跟两个人并不是一个辈分,又加了一句:“我师父,你们师祖的教诲。”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真想仰天大笑,他认为做孟太虚的弟子,实在是太值得自傲了。
两人连声答应,朱小雀忽然正色道:“小师叔祖,夫子还等着我们回去,我现在就告诉他,这事是我们天剑宗所为,让他找天剑宗来算账。”
这个极为贪玩的朱小雀说这些话时,口气极为硬朗,甚至还能从中听出一些盛气凌人之感。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天剑宗连皇帝都不怕,还怕一个夫子?
此刻他们已经是一家人,所以夫子也算是外人了,如果胆敢对师叔祖无礼,天剑宗定然不惜一切代价。
或许由于卓藏锋年幼,或许是朱小雀生性顽皮,所以在称呼前加了个“小”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夫子的私人恩怨
丹生叹气,丹成望着他问道:“师弟,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一定会的,所以我们跑远点,免得遭池鱼之殃。”
“不过我还是挺佩服卓公子的,”丹成看着丹生,据实而言,“你说他那儿借来的胆子?敢惹知无涯神宫,敢不理夫子,敢痛骂天剑宗。”
丹生愁眉苦脸,“先想想师傅师尊问起,我们怎么辩解吧!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何必杞人忧天!”
“师兄,师傅说你读道典,只记了一些成语短句,看来是说到你蛇的七寸上了。”
丹生噗嗤笑了,“是打蛇打七寸,跟擒贼先擒王差不多一个意思,你不会用,就别乱用,免得宫里那些师兄弟笑话你。”
丹成点头如小鸡啄米。
夫子望着两个道童远远坐在一旁,望着殿门口,眼看那夕阳已落下山头一半,心想楚映月怎么还不出来,难不成陪着焉知国使臣赴宴去了?
还有莫雅这丫头,怎么也不见出来,躲在里面能把事情解决吗?
应选者吃了馒头,腹中不再饥饿,身上也暖和起来。
他们望着山腰大殿,纷纷想着天剑宗两名高手,为何这么久还不出来?赶快将那个少年绑过来领受夫子责罚,他们也好要个交待,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此时他们同仇敌忾的情绪,已经悄然转化为应付差使的心情。
……
……
殿门再次推开,只不过出来的人依旧还是谭涛安与朱小雀。
依旧不见那个少年。
所有应试者都望向那里,他们没有修为,只能看到两个人影,依稀可以认出正是自信满满的天剑宗御前扈从。
那些修行的宗门子弟自然能看得十分清楚,他们望到两人弯腰拾起放在台阶上的佩剑,然后一个人回身,再关好殿门,并不说话,直向此处行来。
夫子鼻头抽动,隐然想到了什么。
毫无修为的应选者望了半天,许多人同时想道:难道那个小子醉得不省人事?这两位御前扈从懒得动手抬他?
而那些站立的较远的修行者,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认定少年太过狂妄,御前扈从自然要出手教训,或许出手过重,将他伤了,甚至打死了。
燕北春心里掠过一丝遗憾,心想不能亲手教训教训这个家伙,他竟然叹了口气。
顾海棠打心眼喜欢卓藏锋那柄剑,虽然剑并未出鞘,但是他却感受到一种极强的剑意。
刚开始他以为卓藏锋有些手段,后来并没有感应到他身上的气机,顾海棠当时就想道:这个高傲的家伙不过是仗着宝剑犀利罢了。
他想了想,自己一招就可以将对方击败。
境界相差不大的修行者,在感应对方气机之时即可做出判断,而面对高境界甚至超高境界的高手,他们在对方强大的气机笼罩之下,感觉面对的就是高山大海,根本无力承受,更没有任何必要再做任何判断。
谭涛安、朱小雀两人身法灵动,不消片刻就已站在知无涯神宫大殿前。
两人在夫子面前收敛气机,以示敬意。
人们极力从两个人面部表情猜测此行的结果。
只见两人神态从容,举止得体,甚至还带着一股子自信,都同时松了口气、
“那个狂妄的少年果然被他们摆平了。”
“他如果死了,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可不就这么算了吧!”
猜测到卓藏锋死掉的人,自然是那些修行者,他们等了一天,原本是为了一睹焉知国公主的绝世风采,然而这件事耗费了不少精力,这样的结果未免遗憾。
夫子并没有说话,静静望着谭涛安、朱小雀,鼻头轻轻一动,忽然笑道:“你们两个夸下海口,竟然徒劳而返。”
什么?堂堂天剑宗御前扈从都没把那小子请来!!!
人群炸锅一般议论四起,纷纷猜测卓藏锋的身世,地位,师门,刨坟掘墓般地过了一个遍。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
他们此时进不得,退不得,眼前仿佛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而他们已经站在洞口。
对方如此强势,御前扈从都无能为力,显然实力不是一般的大,而大家齐心协力与他作对,万一连夫子都镇不住他,那么吃亏的还是自己呀。
别说这个药园师的职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
这么想着,已经有人开始抹汗,有人开始击打退堂鼓。
脸色阴沉的顾海棠依旧在想这卓藏锋的来头,他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竟然让夫子都变了脸色。
他说:“难道那个家伙来自龙域?”
龙域是神圣之地,是与天相接的地方,脱离俗世,孤悬方外,是无数修行者仰慕敬畏之所,所有修行者都认为那里是天门所在之地。
据说通龙域即可达天门,从陆地神仙一跃而为天外飞仙。
当然,盛唐国这片浩大的土地上,四周六大帝国,八十八小国,一千四百三十二个部落,在这些国家的所有修行者当中,千百年来,只有段千华与孟太虚两人曾经在龙域出入过。
也或许有强大的修行者误闯过龙域,但只见人进去,却从没见人出来。
只有天剑宗孟太虚,大剑神段千华。
所以,段千华虽则在盛唐庙堂掀起无数狂风巨浪,都被历代皇帝赦免,因为他是当之无愧的剑神。
人又岂能处置仙人?这是盛唐历代祖训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今天下,除了孟太虚,谁还能抵挡的了段千华?
当初青云榜全部入榜学子,包括主持考试的多名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在段千华一剑之下纷纷败退。竟让那位涵养颇深的老祭酒大人从椅子上直接翻到地上。
听到龙域这个名字,谭涛安憋住笑,硬是装出来一脸的郑重之色,而且他还装着为难的样子望着夫子,问道:“先生,当真是龙域之人吗?”
夫子略带生气的望了顾海棠一样,摆手道:“危言耸听!”
说完,夫子皱眉,速向下方望了一眼,说道:“那小子竟然喝得是我知无涯神宫百年陈酿桂花春,难怪他会醉的那么快!”
朱小雀把鼻尖凑在自己肩膀上闻了闻,茫然的摇摇头。
他的身上并无丝毫味道。随即他想起,陈望博的元气广积,深如星海,全身各个器官脏腑无不灵敏异常,自己真是望尘莫及,不由释然一笑。
夫子的望气术难道白学了?
他并不相信这龙域的无稽之谈,天象未变,乾坤朗朗,天地间除了些微寒气,并无肃冷的杀伐之气。
他莫名有些烦躁,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那少年拿的酒壶可是黑色?”
朱小雀想了想,说道:“是一件黑釉执壶。”
夫子显得跟随急躁,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又问道:“那壶还好吧?”
朱小雀哭丧着脸回答:“壶给他扔山谷去了。”
夫子勃然大怒,“这个混账小子,老汉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说完身子一闪,大家再看时,他已经站在山腰大殿门外。
这下出其不意,夫子没有因为少年扰乱应试生气,反而对一把酒壶念念于心,亲自下山问罪,大家情绪立刻高涨。
这件事情的发展如今,已经从公事演变为私人恩怨。
以夫子的身份地位,修行境界,亲自问责,那个家伙这次定然不会再那么幸运。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占了极大多数,燕北春更是幸灾乐祸,他借机煽风点火。
“大伙一起去看看,不能便宜了啊小子!”
于是大家纷纷附和,再一次群情激奋,同时迈开脚步向山下而来。
ps:(哎!卓藏锋呀卓藏锋,你摔什么不好,偏偏要摔酒壶,你还要生生把夫子气死!我想大喊:夫子太可怜!我还想大喊:作者可怜,推荐砸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还你一片浩大的江湖
陈望博抬脚进入殿内,卓藏锋猛然感到一股如山般的压力。
他没有料到夫子来得这样快。所以,当他一眼望过去时,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此夫子,竟然就是太学院夫子!
夫子就是夫子,天下间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夫子?卓藏锋释然。
陈望博望着他,眼中隐现怒意。
“你胆敢摔碎老汉的注子?”
“那个破酒壶吗?不要也罢!”卓藏锋倒是很慷慨大方。
“那是老汉师门留下的唯一之物,竟给你毁了!我要碎掉你的经脉气海,以恕此罪孽!”
卓藏锋望着夫子,感到他身上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气机,一点也不敢托大。虽然可能连一招就接不下,甚至是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他并不害怕。
“先生当年嗜酒如命,如今滴酒不沾,要这酒壶也没任何用处。况且那酒是焉知国公主所赠,始作俑者正是月月殿下,先生绝不该找我兴师问罪,要找也该去找殿下算账。莫非先生也有恃强凌弱之好?”
陈望博忽然面色大变,厉声道:“天下间知道老汉饮酒的人都已不在人世,除了段千华、孟太虚二人,是谁告诉你的?”
然后他将拇指压在掌心,在掌纹上点点划划。
殿内忽然清寂无声,那开着的殿门悄然关闭,从走廊窗棂间穿进来的冷风,在一团看不见的气机下急速退却。
陈望博脸色泛起一丝红光,他的掌上也金光灿然,那伸出的食指更是光芒四射。
金光流转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手掌手指很快恢复原来的色泽。他凝视面前的少年,沉声道:“老汉竟然算不出你到底是如何得知。”
卓藏锋微笑道:“王朝兴盛,军中吉凶,先生都不屑一顾,却为了一把酒壶浪费气数,可见用情之深。”
陈望博沉默,半晌方说:“你是从何处听来?段千华还是孟太虚?”
卓藏锋也沉默,心中却想着:老怪物对我说过,师父也说过,所以你算不出来,但是我却不想告诉你。
他还没回答,夫子凝视着他,继续说道:“非段即孟。当年只有他们两人劝过老汉,但是他们也没有胆量摔碎老汉的注子,你的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
卓藏锋依旧微笑,甚而厚颜道谢道:“多谢先生夸赞!”说完他也学着夫子的样子,将手指在掌心指纹上点来点去。
陈望博似乎不介意他窃用自己的招牌动作,依旧望着他,目不转睛。
卓藏锋装模作样半晌,不去看夫子那张严肃的脸,目光望向地面,说道:“先生今年已渡过一百六十六个春秋,怎么还如此执着?”
百十年间一直被人敬重的夫子听了,少年的话中俨然还有教训自己的意味,不过这并不值得他生气。
令他动怒的是这小子胆敢摔碎自己的酒壶。
夫子忽然想起那件事,气机骤然涨满,如拉开的强弓,蓄势待发。
卓藏锋并没有不自量力的拔剑,他的念头刚刚一动,就感觉头顶被一股无形之气笼罩,他动弹不了,那一刻甚至连发丝都不能飘动。
夫子的手掌悬在他的灵台三寸之上,一团元气在掌心流转不息。
陈望博引而不发,将神识在他穴窍经脉游走,忽然撤去掌力,叹息一声,不悦道:“我想起来了,你虽聪明,但不懂修行,没有任何修为?”
卓藏锋暗暗松气,悄悄提了提衣襟,后背汗水与衣衫粘贴,难受的很。
他很快又变得自信起来,变得就像方才那样淡然自若,“先生是第一个因为我没有修为而叹气的人。”
陈望博仰头望着大殿内粗大的楠木柱子,心中的怒气渐渐平和。
没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
诚如那少年所言,酒壶是月月殿下送来,要怪只能怪自己昨日在那精灵古怪的丫头面前显摆,事后明明藏了起来,她是怎么找到的?
哎!这个臭丫头,黑釉提梁注对我是最为珍贵,我自然视若珍宝,你把这个灌满酒表示敬意,这傻小子只喜欢酒,而对老汉的注子视之如敝屣。
一个调皮捣蛋,一个有眼无珠。
陈望博听到外面人群的呼吸之音,想道:“他们一定是等着我出手教训那小子。”想起自己一把年纪,无论如何要控制住情绪,否则一百余年的修行,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的心渐渐趋于平和,身上弥漫的气机倏然收敛。
“你告诉我,是段还是孟?老汉不再追究。”
卓藏锋回答:“非孟非段。”
陈望博疑惑。
他依然想着这个问题,一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四十岁发誓滴酒不沾,一直到现在,活在世上的人都已作古。孟太虚与段千华杳如黄鹤,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实则,他是想念这两位老友。
而面前少年身上有段千华凌厉狂傲之气,也有孟太虚颖悟豁达的行事之风,只可惜不能修行,他的身上竟然没有丝毫元气波动。
想起他在太学院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在骠骑大将军姚长驱府门之前受到众人的屈辱,陈望博轻声叹气。
卓藏锋却突然走前两步,离夫子之间不足三尺的距离。
他望着夫子深邃的眼睛,说道:“原来这就是‘壶中日月’,那本书果然没有记错。”
夫子淡然道:“我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随即想道自己的事情或许被某位以文字谋生的人写在某本书中,这少年只不过是恰好读过这本书而已。
其实他自己就擅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段千华、孟太虚不是也早给他写在自己的书中吗?
卓藏锋依旧看着他,“在太学院门口,你告诉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以为是什么高深的剑道注解,还苦苦所求其中真义,差点让我步入魔障。若非有天道神潭之水,我早就被自己发出的天火烧成灰烬。”
夫子默然,心想:“原来他就是随大唐公主寻找天道神潭的那个少年,难怪莫雅那么高兴,难怪楚映月会偷出我的宝贝。”
但是他毫无修为,怎么可能步入魔障?
卓藏锋突然高声道:“我今日摔得好!摔掉你的相濡以沫,还你一片浩大的江湖。”
夫子望着他,满脸思索的表情。
卓藏锋越发慷慨激昂,“百十年前你师妹因你饮酒成癖,亲手烧制了这个酒壶,然后以死相谏,你才大梦方醒,明白你一直喜欢的师妹比你爱她还深。”
卓藏锋说得义愤填膺,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此后你痛改前非,潜心修行,终于成为青云榜第一,龙门大试第一的修行界天才。可以说没有她的死,就没有你今日的辉煌。”
他想起那个无辜而死的前辈,想起第一次孟太虚给他讲这个故事之时,自己比现在还要气愤。
克制胸中不平之气,卓藏锋接着说道:“她是你的‘相濡以沫’,但此后的一百多年的时间你都没有忘掉她,你现在或许是大宗师,或许是陆地神仙,但是你却无法再进一步,你的境界会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直到进入黑暗的墓穴。”
“你总说‘相忘于江湖’,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你自欺欺人,误你自己也就罢了,你却连我都误了。什么‘相忘于江湖’?你要求别人做到,自己为何做不到?”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将之下唯一张
卓藏锋说的这些,陈望博又岂能不知道。
只是这百十年来,他的修为,声誉,名望,世人望尘莫及,不要说其他人不知道这件秘事,就是知道了,又谁敢上前劝说?
这满天下,除了卓藏锋凛然无惧,直抒胸臆之外,或许只有夫子最宠爱的月月殿下在他面前无所顾忌。
英雄最寂寞,活得太长才最寂寞。
“人死不能复生,那位前辈的本意是希望你成为她的骄傲,谁想你将她的遗物留在身边,念念不忘。心中挂念如此之深,又且能做到道家无欲无求;佛家普度众生;儒家兼怀天下?”
这番话原本陈望博也能想到,但从来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起,此刻卓藏锋说了,他听了默认许久,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只觉得思虑清明,灵台澄澈。
就像上次在太学院向卓藏锋拱手,夫子再次拱手致谢。
这一次,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所有的感谢又都包涵在其中。
陈望博轻轻坐在椅上,靠着椅背,忽然问道:“你鞘中的剑不俗,得自何处?”
卓藏锋也搬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他说:“焉知国大剑师贺碧空先生所赠。”
说完,他笑了,心想总不能说是趁火打劫而来的吧。
谁想到夫子也笑了,“此剑名为白驹过隙,如此绝妙的宝剑,一个大剑师怎么舍得送你?想你并没有段千华的本领,定然是抢不来的。一定是偷来的。”
卓藏锋佯装发怒,说道:“鸡鸣狗盗之事,我还不屑为之。”’。
夫子放下心头所系,身上轻松,心中高兴,想起这少年一席话确实对自己帮助不少,也应该给他点回报,于是问道:“你不能修行,要不要跟我学儒家之术?”
卓藏锋收去刚才的狂态,恭声道:“我不喜欢酸儒。”
陈望博再问:“那么我传你相剑术。”
卓藏锋拍拍脑袋,高声道:“相剑术都在这里。”
夫子皱眉,心想这家伙的狂傲之气真可堪比段千华,不可置否道:“讲来听听。”
卓藏锋咳嗽一声,昂然道:“人分品类,剑排序列。自盘古开天辟地,世间名剑宝刃禀天地正气,斩魍魉邪祟,无论帝王将相,平民义士,皆爱之极深,或藏之名山,或化于方外……”
陈望博满面惊讶,打断他道:“你背的是老夫的《剑品》!那本书现在何处?”
卓藏锋再次拍拍脑袋,说道:“自然在这里。”
夫子哈哈笑道:“好!没有埋没世间,就是幸事,那么《秘传箭法指决》又在何处?”
卓藏锋依旧拍脑袋。,
夫子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当初田千峰还未写完,就拿来求我作序,还没来得及看一遍就被段千华强行带走。这个神射大将却不相信段千华能从老汉我手里夺走东西,几次派人索要,老汉生平不欠人什么,唯有这件事却是耿耿于怀。”
卓藏锋笑道:“文字我都记下了,那几张墨纸,笔法委实太差!我已经告诉了田飞将两名副将,《秘传箭法指决》在长安客栈中,受夫子所托正要送还给田飞将。”
陈望博满脸喜悦,“如此甚好!难怪那杜飙、裴越听了你的话匆匆而去,原来机关在这里。但你如何得知这本箭术失于老汉之手?”
卓藏锋道:“那两位将军勇猛过头,而机智不足,我问他们来此何干?他们竟然说一来讨要《剑品》,二来绑我上知无涯神宫领受责罚。”
说完这句话,卓藏锋想道:“我总不能说因为我知道这本书是田飞将所写,或者是你夫子所丢,说出去让夫子无端觉得我在利用他,甚至在笑话他不是老怪物对手。”
其实这只是他的小聪明,陈望博的胸襟岂能这般狭窄?
夫子叹道:“他们岂是机智不足,那是在你面前而已,在老汉面前可聪明的很,老汉刚开口一问,他们就极力否认是来要那本箭术,还说奉命维护神宫安全。”
卓藏锋道:“在你面前,他们原本想好的话都不敢说了,看来还不算笨得要死。”
陈望博喟然叹息,良久方说:“天下间再也找不出有你这么聪明之人了!对了,你有何求?”
卓藏锋沉默。
陈望博想起一事,霍然笑道:“姚长驱青白不分,盛气凌人,不就是退婚吗,老汉随你一同前去,我看谁敢不同意?不过,姚采薇那丫头确实不错!只是你不能修行,否则你们还真是一对璧人。”
卓藏锋摇头道:“我已经在众人面前发誓,定然要拿到龙门大试首榜头名,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
夫子望了他许久,摇头道:“以现在来看,随我修行二十年或许能做到。”
卓藏锋并不介意,接着他的话茬道:“如果修行二十年,到时候我一个粗重的汉子,暴打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还是有把握的。”
夫子体会到他话中自嘲之意,脸色凝重,说道:“想拿到龙门大试头名,必须先进入青云榜。进了这个榜单内,才有资格进入天师院,或者国师院,或者太学院。学成后参加学院举行的考试,前三十名才有资格参加龙门大试。”
卓藏锋点头道:“我听说过。”
夫子又道:“天下宗门,方外高手,庙堂世家,无数修行弟子都会云集太学院,为一个青云榜排名争个头破血流。你不懂修行,或许连青云榜元气测试都过不了。”
卓藏锋抬头望着他,毅然道:“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还未定,我总要努力一把。”说完,他又望向夫子,“那日在将军府门前,是你压制住懂教习的元气,我一直没有谢你。”
夫子道:“老汉并未出手。”
卓藏锋想了半天,确定那天暗处传来的声音,就跟面前的夫子口音相同,绝不会再有别人,于是说道:“你是没有出手,光凭你的气机就已将他的气机封死。”
陈望博并不想多谈此事,将话题转过,“皇帝陛下数次请老汉主持青云榜之选,都给推辞了,看来明年老汉要毛遂自荐了。”
卓藏锋岂会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说道:“你若做主考,我必定然联名学子将你替换。”
夫子哈哈大笑,将手一指外面众人,“就如他们这般对你。”
卓藏锋无语。
夫子又望向那根楠木巨柱,喟然道:“就如门外那么多人,又有谁能奈何你半分?恐怕我做主考,正是他们梦寐以求之事,你以为我会徇私?”
望着卓藏锋,他又道:“青云榜比试科目中,你的箭术或许能拿第一,不过这次军部定然会推荐张劲弩参与考试,他可是田飞将亲手训练出来,就箭术而论,军中人称’飞将之下唯一张”。
听到军中有神射手参与考试,卓藏锋反而更加振奋。
“那样正好,我正愁没个对手,否则赢了也太没意思。”
夫子对他的自信并不感到奇怪,眼前的少年多半与段千华有些渊源,而且还关系非浅,否则怎么会有《剑品》?怎么会知道自己那么多秘而不宣的往事?
况且他身上的狂气傲气,与段千华更是半斤八两,不分轩轾呀。
他继续介绍:“张劲弩明年正好十九岁,错过了这一届,就永远没有机会参加青云榜了,这几年田飞将一直将他压着,他可是憋了一肚子怨气。”
夫子望着他,显得意味深长,“尤其是你破了‘九曲通幽’,他更是有心与你较量,依着他火爆的性子,若不是田千峰拦住,他早就四处找你,不胜了你,他算是睡不安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问道夫子
卓藏锋忽然盯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畏惧,“先生此来,是以公事而问责?还是以私事寻仇?”
夫子有意提醒,按照一般谈话的顺序,他此刻应该说一些话,表示对那位‘军中一张’的轻视,然而他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对此事只字未提。
他的胆子确实太大,还是摸准了夫子性格?
陈望博听他话中的俨然有质问的意思,已经有百年的时间,无人敢以这样的口吻跟自己说话,他真有些搞不懂眼前的少年哪里来的这股子狂傲之气。
若说是受段千华影响,段有无敌剑术,这少年有什么?
他不过是剑道谪仙,修行界一个笑柄而已,凭什么如此自大?
一般出身于富贵豪门的浊世公子,大多狂而无知,傲而有所依凭,在夫子面前都像是一张白宣纸,而这个少年并非出身豪门,他没有可以依仗的,那么就是生性如此。
夫子哈哈大笑,“若为私事,现在已了,若为公事,一切都是楚映月那个丫头所为,老汉懒得多管闲事。”
楚映月?卓藏锋沉吟,应该是长安百姓赞不绝口的月月殿下。
眼看夫子有置身事外之意,他点头赞同道:“酒壶是公主殿下差人送来,此间之事也是因公主而起,我也觉得由殿下出面最为妥当。
陈望博突然自豪说道:“世人都说,没有夫子的青云榜形同虚设。年年皇帝备礼相邀,老汉年年不奉诏,只有你一人不想老汉做主考,既然如此,我乐得清闲。”
清闲,世人有几人能得清闲?
陈望博终生追求清闲,以为修行真谛,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的清闲。
真正的清闲是孟太虚那种,也是夫子极力追求的境界。
夫子大概是要走了,卓藏锋想着,果然看到陈望博站起身,他也慌忙离座而起,说道:“先生,我有一个困惑,能否请先生解一解?”
“说吧!”
卓藏锋想了想,说道:“我知道天地元气无尽,如果一个人丹田气海中有用之不竭的元气,但是却不会利用,不知道可有什么后果?”
夫子背手在殿内踱步,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引起无声的元气波动,眼前的桌椅自动移开,给他扫清障碍。
“一个人都不能利用自身元气,何来用之不竭?这……是无稽之谈。”他忽然顿住,脸色凝重的说道:“也有一种可能。”
卓藏锋恭听。
“世间的天才地宝,丹药晶石,虽然可以帮助修行者提升元气,但却有极大的限制。人体所能承受的气息有限,超过这个程度,即使是大罗金仙之体,也难免魂消魄散。”
“所以仅凭无尽资源而修行,无疑是自掘坟墓的短见行为,相同境界的修行者体魄承受同等品级的丹药晶石,这个一点都不能逾越。”
夫子回头望着他,“有三种人不受制约,第一是有神凤之血的人,第二有神龙之血的人,第三就是那毫无修为的剑道谪仙。”
他并不理会卓藏锋听到这句话后的惊讶之情,继续说道:“你虽然是剑道谪仙之体,但丹田气海就是一个漏斗,根本不能存留天地元气,你的经脉穴窍扭曲盘结,通而不畅,更是无法吸收元气。”
“你能感应到天地元气波动,甚至能看到元气酝酿流荡,但永远也不能纳为己用。”
看着卓藏锋沉思的表情,夫子转过身,继续踱步。
身前的桌椅无声而动。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天道自有法则,若失去制约,万物不循规律,日月白昼颠倒,天下终生,谁能躲过此劫?”
他忽然叹气,“别说一个陆地神仙,即使是天外飞仙,也不能帮助剑道谪仙修行,恐怕事不成还会损伤气数,修为尽失。其实这也是天道制约,剑道谪仙聪明无比,若是能够修行,那还了得!别说凡间,就是天门之上的众仙,也定然会坐立不安。”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的气海看起来一片空虚,但绝不虚弱,甚至让人感觉有虚空无尽之意,我思来想去,应该还是因为你是剑道谪仙之体。”
夫子并没有看他,依旧在殿内来会踱步。
卓藏锋想了许久,段千华去龙域时傲气如云,孟太虚留书而别,字里行间并没有丝毫提及,难道他们两人也受到了损伤?或者修为尽毁?
思来想去,终究他不能确定,却是身不由己出了一身冷汗。
夫子以为他失望到极点,安慰道:“剑道谪仙虽则不能修行,但聪明绝顶,其实大可取诗书经文,经论策对之路,天下之大,选择甚多,何必拘泥于修行?”
卓藏锋无言以对,想了想说道:“我想请教先生,假使这种人丹田气海能储存元气,那么该如何融为己用。”
夫子边走边沉思,听了这个问题,脱口说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又是这句,卓藏锋皱眉。
陈望博顾自在殿内迈步而行,忽然叹道:“我算是想清楚了,相濡以沫只是个人的小情,而江湖才是修行者驰聘的天地。不论庙堂,不论方外,更不论草莽江湖,任何人若不能放下牵挂,又怎能做到无拘无束?”
他沉思一下,步入正题,“若是把相濡以沫比作修行者与天地元气契合无间,把江湖比作修行者气海中元气的数量,那么修行者若想做到与天地元气相濡以沫,除了丹田气海中江湖浩大之外,还需要大禹治水的精神,以及学习善于疏导水势的方法。”
“元气就是江河湖泊,若没有正确的方法将之疏导利用,水满则溢,终有冲毁堤坝的哪一天,你要知道堤坝就是修行者的身体、意志、精神、境界。”
卓藏锋点头,夫子说的这些,与自己领悟的有许多相同之处。
夫子又道:“先不说剑道谪仙能不能吸收天地元气,这疏导沟通的方法本身就是修行。”他的面色十分严肃,强调道:“极为艰辛的修行!”
“当然,古籍中曾经记载一种方法,能帮助剑道谪仙洗经易髓,脱胎换骨,但是数千年来并没有成功的记录,所以这种事情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卓藏锋问道:“先生所说的方法,可是以剑元注入经脉,存于丹田气海?”
夫子赞道:“你果然博览群书!”然后若有所思,“以剑元之凌厉,疏通经脉穴窍,以剑元之浩瀚,存于丹田气海,就是的夺天地造化,自然可以窥天道奥秘。”随即压低声音,自问道:“这种方法,不知道天门之上的众仙可曾敢试!?”
他沉吟片刻又道:“剑元是修行以至高元气炼化,最初的形态不过是一快凡铁,就是世俗间的铁剑,再后来经过修炼者元气灌注,灵气充盈,此时叫做飞剑。而所炼飞剑的宝剑,品性或次或佳,炼化后才能称作剑元。”
卓藏锋心想:先将宝剑炼成飞剑,再把飞剑炼化成剑元,师父说的也是这个顺序,而以前抄经之时偷读那些古籍,上面的记载也大同小异。
夫子不理会他心中想法,继续说道:”“宝剑有九品,所以也叫‘九品剑元’,分为下品剑元,中品剑元,上品剑元。这三种剑元是随着修行者境界高低,与他们的气质涵养相匹配,不是人力做能决定。”
卓藏锋知道夫子说起剑元,已经离自己关于元气的问题不远,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古籍上并无记载,而无论段千华或者孟太虚都未曾讲过,不由恭声请教。
“请问先生,剑元炼化后,那些绝世神兵宝剑难道也跟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