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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八

    延嘉殿内。

    媚娘正在沉睡,忽被瑞安摇醒,悄声道稚奴星夜在**求见。便是一惊,欲言不见,却又念及近日诸事,终究不忍,便披衣而出。

    及至**,与稚奴见,竟两自沉默——太久不曾言语,竟不知如何言语。

    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摇头道:

    “稚奴,武姐姐知你心中不好受,可是……”

    “武姐姐,咱们好久不曾弈棋了。不知可否赐教一局?”

    媚娘一怔,想了一想,终究点头。

    俄顷,棋局便铺摆在了庭角石桌上——月色明亮,竟无需宫灯。

    稚奴执白后行,媚娘便先取一黑子落下。接连几手之后,稚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今日我向父皇求情,替大哥求情,可是父皇只是叫我回去。”

    媚娘心中微叹,便慰道:

    “稚奴,你当知道,此等大事陛下必然要顾及大局。”

    稚奴摇头不懂: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武姐姐,那是大哥啊!父皇自幼爱护的大哥啊!他那般宠爱大哥,却……”

    心中生烦,稚奴丢下棋子,叹道:

    “武姐姐,我常常在想,会不会有一日,父皇对我,也会像对大哥这样?”

    媚娘温柔摇头,轻轻道:

    “稚奴,你不明白。太子殿下身为太子,那便不只是陛下的儿子,更是大唐未来之主。陛下身为天下万民之主,为万民选一位能够继承大统,能够继续使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明主备选,那是他最大的天命。

    稚奴,你是最了解陛下的,你当知道,这般对待太子殿下,陛下比谁都觉得心痛。可是……

    他必然如此,方可对得起苍生,对得起自己肩上这份天命。”

    媚娘的话,让稚奴有些松叹,良久才道:

    “其实这些我也懂,甚至我也知道……知道那韦承徽,其实是死于大哥之手。父皇这般,也是为了保他不失太子之位。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父皇就是看不透,这一切,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暗害大哥?还有那韦氏,他们根本就……就巴不得大哥出错?”

    媚娘摇头:“你说的这一切,你很清楚,陛下都知道。只是他不能说他知道。还是那句话,他是大唐之主,这韦氏一族,又何尝不是大唐之民?

    虽然他们意谋不轨,可是若不得明证,陛下又怎么能仅以一己揣测,便将其定罪入狱?是故,此番之事,虽然满朝皆知乃韦氏一党意图废太子所为。可是陛下还是不能动。

    因为他没有明证。更因为他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之主。他做每一件事,都得要站得住脚,能让天下信服。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资格继续偏爱你们几兄弟,继续由得诸臣不满,却挑不出什么足以让他不能再留你们几兄弟在身边的理由——

    稚奴,陛下于这世上,最在乎的,其实正是你们这些皇后娘娘所出的兄弟姐妹。

    他谁都可以不在乎,哪怕是其他娘娘们所出之子女,他也可以不在乎——事实上他虽疼爱其他诸王诸公主,却也真的不曾在乎你们这般在乎他们……

    所以,为人父母,爱子之深,必为之殚精竭虑,苦思良计。”

    稚奴不语。

    良久,稚奴才叹道:

    “若我们不曾出生于这帝王之家,可有多好。”

    媚娘无语可接,也不知如何能接,只能默默。

    ……

    庭门外。

    带了王德,一路暗中跟随稚奴至此的太宗,眼眶微湿。

    良久,他才幽幽道:

    “王德。”

    “老奴在。”

    “宫中那些人的嘴都该整治一番了,朕不想再听到谁肆意中伤承乾、青雀,还有稚奴这三个孩子。”

    “老奴明白。”

    “还有,明日传朕旨意,太子身体抱恙,着准晋王出入东宫陪伴承乾。其他人依然一律不准入。”

    “老奴遵旨。”

    “……另外,明天你去趟锦绣殿,告诉淑妃,吴王年长,虽朕不忍其离京,然亦不益在宫中时日长久。”

    “老奴明白。”

    太宗吩咐完了,最后深深地望着那一对少年男女,终于转身离开。

    ……

    贞观十五年八月初七日(资治上记载为七月十七。这里因为需要改动过)。

    太宗因闻臣间秘有太子当易之语,遂乃召众近臣,指屋道:“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乃绝众臣密议易储之念。

    贞观十五年八月十日,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国命成回朝,乃报其国闻高昌亡,大惧,馆候之勤,加于常数。意请太宗征之。

    太宗沉吟良久,方道:“高丽本四郡地,朕发卒数万攻辽东,彼必倾国救之,别遣舟师出东莱,自海道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不难。但山东州县瘵未复,朕实不忍劳之耳!”

    乃不发兵高丽。

    是月十六日,因太仓有奏,道连年丰稔,无论京都或各地官仓都皆因盛放过负,而致仓廪破损,最终谷栗流溢满仓,引得鼠患不止。

    太宗闻之既喜且忧,适才人武昭在侧,乃含笑进贺,且言可以猫止鼠患,太宗以之为然,遂着内司寻得西域进贡御猫数对,着赐太仓,更传旨天下诸仓,可养猫防鼠。

    一日间坊间猫价忽涨,尤以西域进贡之波斯一种,因凶悍猛厉最擅扑鼠,贵价之极竟至百钱。

    远来胡商不知原故,讶然诘之,乃叹道:“大唐良君猛将,何愁不得太平盛世?何人敢侵之?”

    有韦姓臣子,闻之此言,将以为奏,上表天听,大加彰示。然太宗却闻之不喜,更语魏征曰:

    “朕有二喜一忧。连年丰稔,长安斗粟仅值三、四钱,此为一喜;北虏久服,边鄙无虞,此为二喜。

    然盛世治安,则骄侈必生,骄侈生则危亡立至,此乃朕之大忧也。”

    魏征闻之,叹赞。

    太宗遂乃下旨,着即日起,稍减宫中用度,更取内所制献金银珍玩数车,诏以为资,赐于天下无片瓦可栖身之百姓,以为立家之资。

    一时间,天下大赞太宗仁爱。

    另,李绩并州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十六年,令行禁止,百姓钦服。太宗巡幸晋阳,乃赞其可堪长城之功,遂于十一月初三,任其为兵部尚书。

    时薛延陀真珠可汗闻太宗东封之事,乃道有机可乘,遂犯边。

    太宗闻之,遂命营州都督张俭率兵进逼薛延陀东境,又以兵部尚书李绩为朔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六万,骑千二百,屯羽方城。又任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出兵云中。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出击薛延陀西。

    诸将辞行之时,太宗乃道:“薛延陀自负其强盛,逾漠而南行数千里,马已疲,卒已瘦。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

    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备急击之,思摩入长城又不速退。

    朕已敕令思摩烧剃秋草,对方粮糗日尽,寻野一无所获。方才前探来报,道其马啮林木枝皮已然将尽。

    卿等当与思摩共为犄角,不必速战,俟其将退,一时奋击,必破之!”

    薛延陀乃败惊,急遣使入唐,纳贡,且求与突厥和亲。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薛延陀使者入见,请与突厥和亲。

    是夜。

    太极殿。

    太宗身披墨狐龙袍,看着王德着明安等小侍添了添炭火盆,才沉声道:

    “这薛延陀遣使来求亲,还点名要与突厥联姻。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乃道:

    “主上,这薛延陀已然败绩如此。咱们大军粮壮马精,何不径而取之,永绝后患?”

    魏征,韦挺皆道长孙无忌之言有理。

    太宗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房玄龄,问道:“房相不语,可有异议?”

    房玄龄闻太宗问,遂礼回道:“主上,老臣以为,以我大唐今时今日之力,攻破薛延陀,实不过片刻之事。然如此一来,我大唐却难免落人口实,说咱们有借机之嫌。”

    太宗一怔,便自沉吟。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以房相之言,便容得那薛延陀屡扰我境?”

    房玄龄含笑道:“咱们自当不容他如此来犯,然说到底,却终究不能不占个理字。长孙大人,咱们大唐这些年,征讨无数,但凡所灭,无人不臣服。为何?只不过占了道义二字。是故此番,若以强凌之,却是不妥。”

    魏征却道:“房相此言差矣,说起来那薛延陀屡犯我境,咱们发兵讨之,何谓不占道义?”

    “那魏大人的意思,是这仗,该打到何处为止?是将其赶回其境内,还是大唐铁骑扫平薛延陀?

    薛延陀虽眼下败绩,然其国力非虚,加之其民风强悍,人皆可战,若当真逼急了,其以举国之力倾之而出——眼下这般天气,又近年关,我大唐将士思归,必然无心恋战。二位大人以为,继续战下去,会有何结果?”

    长孙无忌与魏征互视一眼,这才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道:

    “房相所言,却是有理。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太宗也叹道:

    “朕愁的也是这个……快到年下了,那边关苦寒,将士们思归情切,自然是盼着回家的。若是久战,先不说会逼得薛延陀举国而倾,便是咱们这些将士,也会多有不满。

    可是就这般如他们所愿……朕也觉得颇不甘心!”

    太宗悻悻,一拍桌面。

    诸臣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外间忽报,道晋王携晋阳公主闻得诸位要臣议事良久,太宗又未曾入膳,便亲奉入内。

    太宗心中烦乱,闻得爱子娇女如此体贴,心下宽怀,又念众臣年老,天气冷寒,遂忙着二人入内。

    不多时,便见各披了一身雪白狐裘的稚奴与安宁,携手入内。

    太宗免礼,乃笑道:“你们这两个,总是这般知机。”

    稚奴便着德安与一众小侍上前,将热腾腾的膳食摆上太宗与诸臣案上,才柔声道:“父皇与诸位大臣辛劳,稚奴无用,能得助一二,心中也是欢喜的。”

    众臣闻之,益发感慨晋王仁善。太宗、长孙无忌更加欢喜。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九

    那边安宁因久不见舅舅,便自依了太宗之命,前去奉舅舅饮食不提,这边稚奴只亲手取了膳食,替太宗奉之。

    太宗含笑接着,又道:

    “你们两个可吃了?”

    “父皇,此刻已然是戌时了,稚奴早就用过了。久候父皇不至,这才知道父皇又将此事忙得忘记。”

    稚奴微嗔,太宗心下微暖,便笑道:

    “无奈啊……实在是父皇刚刚与你舅父商讨一局棋局,父皇执白子,明明快胜了,却偏不知如何收局,才兴起至此。”

    稚奴知太宗素**棋,且在座诸位也俱是好棋如命之人,加之也确有三五次曾因一盘棋之故,与诸臣议至深夜之事,便信了。

    因自己也是个嗜棋如命的,想着能让太宗与诸臣这般好手都苦思不知如何破之棋局,必为妙局,一时心痒,便笑言:

    “父皇,稚奴近日棋艺颇有精进。是故闻得父皇与诸位大臣这般棋艺,竟也有不能收之局,心下颇罕,却不知可教导稚奴一二?”

    太宗见他如此,又见诸臣皆是一脸笑意,便起了兴致道:

    “也好,王德,取棋来。”

    随即,王德便奉棋具而上,稚奴因顾着太宗饮食,自取棋子,依太宗之言,片刻布为棋局。

    局成之后,稚奴自观之。太宗与诸臣却只是饮食说笑不提。

    良久,太宗与诸臣方用毕膳食,正各自取巾帕净手,忽闻稚奴喜道:“破了破了!

    如此一来,此局可不是破了?”

    太宗一怔,便握了巾帕来看。

    稚奴见太宗看,便含笑推了棋盘,向太宗道:

    “此一局,白龙看似势大必胜,却短在后继有忧,孤兵深纵,不得倚助。黑龙看似势弱必败,却长在盘稳局实,后力无虞。

    是故若白龙强进,则黑龙必以全力反扑,至时只得一二子,便必会使白龙反入囹圄之中。对黑龙而言,此局之要,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父皇若执白子,那便当防之如火猛燃之势,烧燎己身,自当以春风化雨之势,渐灭扑之。”

    太宗望着棋局,又望着头也不抬,只是一味盯着棋局自乐的稚奴,目光如炬:“可朕还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破得此局?”

    “父皇,您看,咱们先诛其小部,诱其主力至此,震摄黑龙,使其心存惧意。”

    稚奴指着盘中棋局笑道:

    “再不动声色让出一子任其吞之,以示大义,蒙过黑龙,更借机占角……

    最后……”

    稚奴取一白子,呛啷一声清脆落盘道:

    “以诱敌之计,兼之做关数次压实诸要境……至最后二子之后,黑龙生机断决,再不得活。”

    稚奴含笑应太宗。

    一时间,殿中诸人,除年幼之安宁之外,心下皆是一片惊愕万分。

    太宗更是心中大震,良久终于欢喜已极,伸手拍着稚奴双肩道: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棋艺也果然精进了!

    哈哈!

    好!好!好!”

    一连三声好,夸得稚奴有些羞涩,便谦虚一番之后,借口不当打扰军国大事,拉了安宁,红了一张脸儿,速速离了太极殿,心中却是有些小得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背后,他的父皇,还有他的舅舅,以及那些老臣们,看着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惊奇与震撼。

    稚奴走了许久,太宗才长长出了口气,笑意如春风般地,着王德与明安一同,小心将棋局搬至殿中空地之上,又召了诸臣前来围观。

    一番围观之后,诸臣便是沉默。良久,韦挺才惊叹笑道:

    “想不到主上一番戏儿之语,竟引出了这破解之法……这晋王爷,当真是棋艺了得啊!”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魏征闻言,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心中只是叹他竟无明至此,可见权欲熏心这话,却是再不出错的。

    太宗闻言亦不动声色,只是笑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朕确是该赏一赏这稚奴的棋待诏了。”

    又三言两语笑过之后,太宗便着韦挺即刻前往使驿传旨薛延陀一部,只道近日朝事烦忙,改日再召。

    韦挺领命而去。

    ……

    片刻之后,魏征看着韦挺离开,才冷笑一声:

    “果然是利欲熏心使人失明,再不错的。想当年韦大人那般智见,今日却也全不复存了。”

    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再不做言语。只是各袖了手,盘坐棋盘边三张圈椅上,与魏征一同,君臣四人看着棋盘。

    良久,长孙无忌才笑叹:

    “主上教子有方,实在是出乎老臣的意料啊!”

    房玄龄也含笑,欣慰道:

    “所谓子肖父,这是半点儿也不假的……想不到咱们的晋王爷,如今已然隐隐有治世之能了。”

    太宗倚着椅背,闻得稚奴受赞,心中得意,便笑道:

    “小孩子家下盘棋,误打误撞赢了一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三个呀……就是太高看他了。”

    魏征却不以为然道:“主上此言差矣,先贤常道:黑白之间,纵横天下。可见以棋试能,自古有之。

    如今晋王治学有成,更兼兵法娴熟至斯,主上不当如此隐晦之。自当使明珠现世,以光泽天下。”

    太宗闻言,便是沉吟不决,良久才微湿眼眶道:

    “稚奴年幼,朕总是不舍……加之安宁近年来病体渐沉,日夜离不得他……魏卿,还是等等罢!”

    魏征闻言,心下也是恻然,便道:“主上怜子惜幼,且晋王殿下确是年幼体弱,娇贵千金,自不当沙场征战。可他如今日渐长大,也当入朝听政……

    主上,晋王之慧,若能引之,则必为国之栋梁,还请主上忍痛割爱,不使其久置内廷蒙尘。”

    太宗闻言,心中烦乱,良久才道:

    “朕自有分寸。”

    然后又道:“不过眼下,这薛延陀之事,却是得解了——

    辅机,你不日传着人传书前方,着绩(李绩)可再略灭薛延陀之威,咱们得了胜报,便可压薛延陀之势了。”

    长孙无忌含笑应之。

    房玄龄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棋盘上的棋子,似有所悟。

    ……

    不日,前方捷报,道李绩再次大胜薛延陀,道其还军定襄,突厥思结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恰以李绩奇军突还,两军夹击,悉诛之。

    太宗闻报大喜,乃取丞相房玄龄请,准婚与薛延陀。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太宗诏令大唐将士回兵,前方闻讯,一片感佩上恩。又着准赐婚薛延陀,更语之其使曰:“朕现与尔等,互约突厥以大漠为界。日后若有相侵者,朕则必兴义师讨之!

    若尔等再有自恃其强,逾漠攻突厥之事时,当思朕之将军李绩所率才数千骑,便已使得尔等狼狈至此之事!

    尔且归后,告知可汗:

    以后凡举措利害,可善择其宜当为要!”

    使者闻言,感大唐之威,乃惶然应之而退。

    一时间,诸国闻大唐之德,大唐之威,俱惊赞佩服。其余诸等小国欲犯上者,亦闻之战战股栗,再不兴反念。

    贞观十六年正月初九。

    魏王李泰,突于早朝之上,以《括地志》奉太宗与诸臣。

    众臣阅之,赞溢之词不止。

    一时间,门廷若市。

    谏议大夫禇遂良闻之,乃谏道:“今有太子,每月用度竟不若魏王。此非良事。太子是为国储,用度与君相同,是为礼。然今有魏王用度竟过于国储,实乃不礼之事。”

    太宗闻之,以为然也。便着令稍减其用。

    太子承乾闻之怒。加之前番李泰冠服时,太宗有意使其居武德殿,却遭魏征谏之。

    承乾闻言,益发不安。虽有其弟晋王百般温慰,却仍难得脱。每日入朝,便与胞弟李泰,其他异母诸弟再无言语。

    太宗得知此事,便烦忧不止。

    ……

    贞观十六年二月初七夜。

    太宗突夜幸长孙府。

    长孙府合府俱惊。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书房之内。仅余君臣二人,密议。

    “辅机,你说朕,是不是错了?”酒过三巡,太宗红着眼睛道:

    “如今两个孩子上朝见了面,跟见了仇人似的……你说,朕该如何是好?难道……难道真要他们走了朕的老路么?”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心下黯然——对他来说,这三个孩子,都是他爱妹之子,都是他的爱甥,哪一个,都舍不得也罚不得。

    是故良久才叹道:“主上呀,承乾太不懂事,青雀又太过知事了……难为您了。”

    太宗摇头,半晌才道:“若为这三个孩子故,那是怎么都行的……可是朕实在不想看着这三个孩子如今这样……”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笑道:“可不是?三个孩子……主上,您可有三个孩子呢!”

    太宗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稚奴……”

    “正是。”无忌点头,笑道:“主上,稚奴性情良善,从小到大,都是宫中诸人最爱护的。若是有他在,那至少那两个孩子,还有吴王,这三个,是再不会让他伤心的。”

    太宗沉默良久,却叹道:“只是怕要让安宁伤心了——她这些年,却是少离稚奴左右。”

    长孙无忌也是心下不忍,良久才道:“可孩子总要长大,总是要长大的呀!”

    太宗点头不语。

    ……

    次日早朝末时,太宗突传旨意,道长孙皇后所出第三子晋王治,仁厚慈德,宽爱宥恕,是年十四,已近冠服,当可入朝议事矣。

    朝中诸臣久闻晋王仁慈,惟性柔弱,遂以之为怪。而太子、青雀、李恪等诸子,却闻之甚喜。唯蒋王李恽,与治同年之纪王闻之不悦,道:“其年长不过二月耳,尚未冠服便得入朝听政?父皇心之所向,过矣!”

    稚奴接旨,则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方寸大乱。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

    是夜。

    延嘉殿。

    **。

    媚娘看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的稚奴,叹息不语。

    良久,她看稚奴竟一发喝得不肯停,才忍不住起手夺了酒杯道:“你今天来找武姐姐,就是要让我瞧瞧你醉酒的样子?”

    稚奴闻言,怆然道:“武姐姐,你可知道,父皇他今日……”

    “不就是今日陛下有旨,着你明日起入朝么?什么大不了的。”媚娘不以为然道:“你的年纪,早该了。”

    稚奴闻言,便瞠目结舌。良久才幽怨如心死,起身颓然道:“罢了,是稚奴不是,稚奴不应……”

    “你若还认我为姐姐,那就坐下。”媚娘一句,便说得稚奴无奈挣扎,良久始坐。

    媚娘便看着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虚岁,古人喜欢说虚岁)。”稚奴闷闷道。

    “你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你三哥呢?四哥呢?便是你那最不争气的七哥(蒋王)呢?”

    媚娘一连番问,问的稚奴哑然。

    媚娘看他如此,便叹道:“稚奴,其实你明白,你是逃不掉这些的,也知道你终究要走上这条路……只是你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稚奴,有些事情,你逃不掉的。便如你身为皇子,注定要为大唐之栋梁。”

    稚奴紧握双拳。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不忍,便叹道:“武姐姐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稚奴看看媚娘,点头应允。

    媚娘便长出口气,想了想,才缓缓道:“有一个男人,沉稳正直,胸怀大志。他也很幸福,娶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女人,并且得了机会,跟随一个当世明主。而且不久,他的妻子便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一生,再无所憾。

    不过后来,他的人生,因为这位明主而发生了些变化…………明主年纪大了,明主之子,另外一个更加英明之主,给了这个男人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一样可以忠于明主之子,这样也好能够有理由给他一个未来。

    可是这个男人犹豫了——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若是跟了明主之子,必然要有风险。他不在乎,可是不能不在乎孩子和妻子。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是故,便失去了这次机会……”

    媚娘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道:“其实,当说他是永远失去向那个明主之子表明忠诚的机会才是……

    很快,新的明主便大显才华,建下赫赫功勋,当初选择了跟随明主之子也就是新明主的那些人,也随之名扬天下,并且也必然流芳千古……

    而这个男人呢?他因为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机会而日日悔恨,他的爱妻也因此而内疚自责,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稚奴有所了解:“武姐姐……这个男人……”

    “是我父亲。”媚娘轻轻道:“父亲一生最遗憾之事有三件:一是他最爱的女子早逝,二是失去为当今陛下效忠的机会,三是……”媚娘犹豫一番,终究苦笑,然后道:“稚奴,武姐姐真的不想看着你将来老去之后,如武姐姐的父亲一般后悔,不曾做出一番事业来……

    武姐姐知道,你虽生性淡泊,可却也是心有天下的——别问我如何得知,咱们日日以棋为伴,什么都看的出来。

    答应武姐姐,你至少,不要让自己在将来后悔,好不好?”

    看着媚娘目光莹莹,稚奴心中一暖,点头道:“那……武姐姐也要答应稚奴,以后稚奴再有什么不知不懂的地方求见武姐姐教导……武姐姐再也不要避讳不见,可好?”

    媚娘想了想,含笑点头。

    贞观十六年三月初一。

    晨寅时三刻。

    甘露殿中。

    小小安宁不听父皇劝阻,执意抱病而起,含泪替兄长晋王治整衣簪,系玉带。

    太宗视之,心下不忍。

    “哥哥你此去便是大人了,万万不可在朝堂之上,使父皇兄长们为难,知道么?”安宁忍泪道。

    稚奴点头,忍泪不语。

    安宁又取金丝绳,替稚奴系了身上雪色绣金螭纹的箭袖,又抽噎道:“哥哥,你此去上朝,与大臣们站班,便得懂得多听少语,唯有谦谦君子,方可得众家之长的道理。尤其大哥最近心情沉郁,你需得多多劝慰与他才是,再不可使大哥令父皇忧心……”

    稚奴闻言,再难忍泪,便哭泣搂安宁入怀道:“若母后在时,只怕也是如此一般的……”

    太宗本就强忍泪意,闻言便是涕泪俱下,将爱女娇儿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宫人见状,屡屡慰之,后王德进言,道时辰已至,乃父子无奈离开。

    后因君臣有别,太宗乃自乘玉臵,经甘露,两仪,朱明三门,径直向太极殿而行。

    而稚奴则由安宁相送,经立政,虔化,左延明三门,折转入太极殿。

    稚奴既然入殿,便因其身为亲王故,与兄长李泰李恪携手升班诸臣之前,长兄太子承乾之后,与蒋王同列。

    太子承乾见幼弟一朝升班,甚是欢喜,便处处提点,更见稚奴因紧张不安,跪坐之时弄皱衣摆,便亲以手理之,又好生安抚道:“阿弟不必惊慌,只需听之便可,若有需动作时,便跟着兄长即可。若再不知如何是好,瞧着你三哥四哥七哥,也就是了。”

    李泰李恪闻言,亦一力劝慰,连向来不多言语之蒋王亦上前安抚。

    稚奴心下稍定。

    俄顷,太宗驾至,内侍监王德入内,三遍净尘后,乃宣旨帝驾升座。

    百官遂列班玉阶下,蹈衣舞袖,以大礼请太宗升座,山呼万岁。

    万岁声起,百官拜服。

    稚奴跟着一同,蹈行大礼。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激动。

    ——这种朝堂之中,山呼万岁,久久回荡不止的声音,他自从九岁起,便已然听了无数次。已然听到了无甚反应的地步……

    他甚至以为,自己便是有朝一日终要立于这朝堂之上,也再不会有所感觉的。

    可是他错了。

    当他置身其中,感受着这种巍巍华严的气势,感受着这种肃然而起的声音……

    一股热血,在他胸口间沸腾起来!

    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开始燃烧着他的心!

    “陛下有旨,众卿平身——”

    王德的声音传来——他几乎是认不出这个声音了……虽然这个声音,还有这句话,他已然听了无数遍了……

    可是在这个朝堂之中,他却忽然感觉……一切他熟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慢慢地,他跟着大家起了身,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身着龙袍,坐在金色龙座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

    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从胸口里漫延至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色,此刻定然一片绯红——虽然其实不是。

    可是这种激动,这种骄傲,这种……

    这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渴望,就在他看着那个突然陌生起来的,高坐龙位上的男人时,突然莫名地浮现了出来。

    他看着太宗,他在想一件事……

    此刻的父皇,坐在那么高的位子上,还能看得到他么?

    或者……

    此刻父皇眼中,看到的稚奴,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呢?三哥呢?四哥呢?舅舅呢?

    ……

    在父皇的眼中,此刻的一切,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仿佛如虚如幻……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它真实起来呢?

    ——或许,站起来,在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得真切了一些吧?

    稚奴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收回了思绪。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稚奴开始胡乱思想之时,太宗开了口:

    “今日,想必诸位爱卿也知道,晋王治正装入朝。从今日起,朕的儿子里,又多了一个要诸位爱卿多加提点,指正的了。”

    言毕,他含笑看着稚奴。

    虽然之前也不是不曾随众臣朝内过,可那终究都是小朝,似这般正式大早朝,还是第一次。是故,稚奴却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众臣正奇怪时。好在李泰、李恪警醒,立时便暗暗扯了一下他。

    稚奴当下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羞涩起身,紧步出列,叉手行大礼先拜太宗,才起身道:“稚奴谢过父皇教诲。”

    太宗闻言点头含笑。诸臣便再呼晋王千岁,以示礼。稚奴回之。太宗即着稚奴入列,同时笑道:“以后,却要多多向诸位大人学习一二才是。”

    “是。”

    稚奴行礼。

    ……

    早朝毕。

    太宗着众臣退朝之后,却只点了几个孩子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韦挺,魏征,马周等臣留下。

    片刻,太极殿正殿这偌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太宗含了笑,起身下来,拍着面色犹然有些绯红的稚奴肩膀道:“如何呀?今日头一次上朝?”

    “父皇,稚奴……稚奴失态了……”稚奴羞涩地道。

    太宗哈哈一笑道:“无妨,朕第一次跟着你皇祖出去打猎时,还吓得摔下马了呢!以后多跟你大哥学一学,自然就知道如何与诸臣相处了。”

    承乾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含笑而应。

    一阵谈笑之后,稚奴见舅舅似有要事欲与父皇商议,便告退。

    太宗本欲留他同商之,然想到今日他头一次上朝,自然难免有些紧张,便宽容一笑,由得他去。

    稚奴闻言,便松了口气,自行告退。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一

    稚奴浑浑噩噩地离了太极殿,一时之间在宫中游荡,竟不知何处可去。只是叫了德安跟在身后,其他人一律斥离。

    就这么晃着晃着,他脑中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又想着父皇上朝时的样子。心中如潮水澎湃。

    然后猛地一抬头,却看到面前一幢高殿,上书立政殿三个大字。

    却原来无意之间,他竟走回了这里。

    心下苦苦一笑,便自推了门入内,着德安守着殿门,再不许任何人入内。

    进得殿内,他望着母后的灵位,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看着……

    ……

    同一时刻,延嘉殿内。

    徐惠媚娘闲来无事,便取了两把素面宫扇,来描些图样。

    徐惠手快,不多时便描得好了,一落笔,看见媚娘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便笑她:

    “你瞧瞧你……还说不关心人家……不过是上个早朝,你就心乱如麻了。”

    “你说什么呢!”媚娘嗔怪:“明明知道我只是把他当弟弟!”

    “好好好……你把人家当弟弟……我也没说你将他看做旁人啊!”徐惠淘气一笑,却笑得媚娘无趣。

    见她又不打算理会自己,徐惠便笑道:

    “好啦!晋王爷是极知机的,想必总会好好的。”

    媚娘叹道:“你却哪里知道,他呀,在咱们面前鬼灵精怪的。可是一遇上人多便心生怯意……唉,希望他别丢什么丑才好。否则只怕以后,他再也不肯在那些朝臣们面前抬起头来了。”

    正说话间,便见瑞安匆匆忙忙奔来,报道早朝已毕,稚奴已入立政殿等语。

    媚娘闻言便是心下一紧,望了眼同样变了脸色的徐惠,然后才问瑞安道:“可是早朝上出了什么事故?为何他好端端地跑到立政殿去?”

    瑞安茫然:“发生什么事故?不曾听闻啊?”

    徐惠看他确是不知,便也忧道:“只怕是谁与他难堪了……晋王处处忍让,这些人还如此为难他……

    否则他又怎会再跑去皇后娘娘的寝殿?

    媚娘,你还是去看看罢!说起来,他也只能听听你的说话儿啊!”

    媚娘咬咬下唇,点头道:“我这便去。只是惠儿,你也最好去陛下那儿听着些,看看到底怎么了。”

    “好,你放心,我立刻便去。”徐惠点头。

    片刻之后。

    立政殿前。

    守在殿门前,不安地向里望着的德安,远远瞧见媚娘与弟弟一同前来,便是一喜,急忙迎上去:“武姐姐!还好你来了!要不你去看看咱们王爷罢!他……他这也不知是怎么了……”

    媚娘便皱眉道:

    “朝堂之上,可有什么大事?”

    “不曾啊……德安生怕王爷害怕,还特别守在后殿小门处看着呢!除了……除了刚开始王爷有些儿紧张,听唤时慢了一步外,再无他事。”

    媚娘低头,想了想才低道:“那便是别的了……可是这立政殿,却只有正宫诸位王爷与公主可随意出入,其他诸人,无陛下召,是不得擅入的……”

    “武姐姐是想进去看看王爷么?这个不难!”德安便悄声道:“随我来。”

    一边说,便一边引了媚娘,若无其事地装着送媚娘离开,走过那些守着立政殿的金吾卫,出了与神龙殿相通的大门,又一转,到了神龙殿院内,无人看守的小花园中。

    花园中有座高逾十二丈的白石假山,山腰间更有一处一人多高的小洞,德安便一示意,瑞安便引着媚娘一同沿着小道,悄悄入了那小山洞。然后看他们入内之后,便左右看看无人,自行离开,回立政殿门前守着去。

    一入小山洞,便觉内里一片漆黑。瑞安便请媚娘且先靠着洞壁立好了,莫叫别人瞧见,自己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摸了火镰子来,吹着了,引燃一盏宫灯,刹那间,山洞里便亮了起来。

    媚娘看着瑞安晃熄了火镰子,收好,才讶然道:“这里……有密道?怎么我不知道?”

    “别说姐姐不知道,好多只怕主上也不很知道呢!”

    瑞安含笑,引了媚娘慢慢步入洞深处,一边道:“这太极宫,原本是大兴宫。这些密道呢,全是当年杨广登基之后,因为疑神疑鬼,暗中着人修了备用的。”

    媚娘点头,又问道:“那……只怕宫中最熟悉的,却是淑妃娘娘了。难怪她消息如此灵通……”

    “她是知道些,可却不若皇后娘娘知道的多。毕竟她一生都跟着杨广到处游幸,留在这大兴宫中的日子,实在少之又少。”

    “皇后娘娘?她是从何处得知的?”

    “杨广最宠爱的南阳公主当年为保自己夫家与幼子平安,曾密向当时还是秦王妃的皇后娘娘献上了三样宝贝。一样是王爷戴在颈子里的那只玉龙子——原本是镶在一只犀角韘上的。一样是武姐姐你戴过的那顶金凤明冠。另外一样,便是这太极宫内杨广所建成的密道全图——当然,南阳公主心有不死,还是有些密道她没有画上的。不过娘娘何等人物?不必她说全,也基本都摸得透了。

    为防前朝刺客,或是不轨之人利用,是故娘娘便绘成了一副全图,教咱们王爷背下了,然后毁之。”

    媚娘随着瑞安,一路向下走,觉得似有渐凉之感,便知怕是已经入了地下,便点头道:“也是,这等东西不可形而成图,倒是让稚奴记着的好。”

    “可不是?王爷那般好记性儿,再没有人能比的。”

    两人这些声音,便在洞中久久地回荡。

    又走了一段,媚娘便觉似是渐渐向上而行,几个转折之后,便隐隐可见一处大厅。有桌有椅,有床有几,显是一处避难所在。

    瑞安便引了媚娘穿过这大厅,笑道:“当年杨广建成此地,为的便是避难……谁却想到,他竟死在船上?”

    一边说,一边便去按那墙壁一处,一按之下,便听轧轧声起,一道门,生生从墙壁上裂了出来。透出一片光明。

    媚娘便由着瑞安引入了立政殿内。

    入得殿内,媚娘便立刻一眼见到了正对着自己,坐在蒲团上发呆的稚奴。

    稚奴一见媚娘突然从后座之后的暗门内出来,也是讶然。

    一时间,两小相望,竟皆不语。只有瑞安忙着打灭宫灯又收好。

    良久,稚奴才展颜一笑,道:“原来武姐姐也来了。”

    媚娘闻言,便皱眉,小心从宝座后转向前来,走向稚奴,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下了朝,不随入尚书房议事,却坐在这里发呆?”

    稚奴低下头,良久才道:“武姐姐,我害怕。”

    媚娘一怔,便紧忙坐在稚奴面前,看着他,柔声道:

    “怕什么?”

    “我……”稚奴想了想,便将今日所观所感一一说出,又茫然道:“武姐姐,你说我可不是疯了?居然……居然想着要站起来看一看……”

    媚娘闻言,却松了口气,笑道:“我当是怎么了……无妨,这般想法,任谁都会有的。那般盛大景象,也是人人都渴望如你一般的。”

    稚奴疑问:“难道人人都会想如我一般,起身看一看么?”

    媚娘一怔,想了许久才道:“我毕竟不曾见过那等场面……若见过了,自当是知道的。”

    稚奴想了想,便笑道:“那……下次稚奴想个法子,让武姐姐也见识一番。然后武姐姐告诉稚奴,你是如何做想,可好?”

    媚娘含笑答应。

    ……

    又是片刻过后。

    媚娘看稚奴无事,只是有些感慨,便松了口气。

    又想起自己却是有生之年,第二次入这立政殿——第一次,还是三岁之时——便笑道:“说起来,今日却托了你的福,得入这立政殿呢!若是让淑妃娘娘她们知晓,可不要恨死我了。”

    稚奴一怔,才道:“何出此言?”

    媚娘讶然:“你不知道么?这立政殿,可是宫中诸位妃嫔娘娘们,都极为渴望的一处所在呢!武姐姐刚入宫甄选的时候,那教令嬷嬷可就说了,若是哪个能得这般天幸,能有朝一日,入立政殿一观,必然是要富贵无边的……”

    媚娘这般说,稚奴却知是说笑,便道:“那些宫妇们,因见着父皇为了母后,将此处深锁,便生出这些妄想来……武姐姐若是喜欢这立政殿,便求了父皇,可常常来观瞻便是。”

    媚娘讶然笑道:“你这话说得……像是武姐姐求了,陛下便一定会准似的。”

    稚奴想了想,却也只摇头笑道:“是稚奴错了……罢了,武姐姐,你来,我带你看样好东西。”

    一边说,一边便起身,引了媚娘来到立政殿后殿,长孙皇后小书房内。

    媚娘看着书房内所藏之卷,便是讶然:“想不到皇后娘娘这书房内,书卷之多竟不下于藏书阁。”

    “母后生性最爱读书。是故父皇便为了她,将天下藏书都纳来——说起来,这里的藏书,只怕比藏书阁里还多些……可算找着了。”稚奴一边说,一边便捧了几卷书简来,放在桌上。

    媚娘一看,便吃一惊:“这……这是……《女则》?”

    稚奴点头,面色微伤:“母后生前所著,留于父皇做个念想,也是想着将来,等大哥登基之后,便要留与大嫂的。”

    媚娘感叹:“天下女子皆知《女则》之名,倾而慕之。想不到今日我竟在此处得见……”

    “武姐姐,你可要看一看?”稚奴知道媚娘虽从来不提她对自己母后的仰慕,可这宫中最敬重母后的,只怕便是她,是故便问。

    媚娘闻言,大喜过望。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二

    媚娘未入宫,便闻得皇后贤名。更知自己三岁时,曾因皇后一语,得幸受教习。心中对长孙皇后的爱重,是他人所不能比的。

    是故,能得阅《女则》,是她一生之中,最大的梦想。

    而如今,这个梦想成了真,她如何不喜?

    当下竟也不管不顾,便自取了女则,席地而坐,仔细阅之。

    稚奴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欢喜意中人竟如此敬慕母后,加之许久不得见媚娘,便自也抱了一卷书来,与她两两相对坐着,自阅便是。

    瑞安见状,悄悄松了口气,便自己小步去殿门口,轻敲几下门扉,听得德安相应,便将殿门开了一条小缝,将内里情况说明,着他好好看着大门便是。

    德安闻言,也是松了口气,便道瑞安小心看着。又看了殿门关闭,便自唤了一名金吾卫来,着他召清和明和来,方便使用。

    这一日,媚娘是夜才从密道而出。而稚奴,更是险些让太宗着人破门而入,察看究竟了。

    ……

    当媚娘回到延嘉殿时,便见徐惠急急迎上前来,道:“你这一日却去哪儿了?内外两城(指宫内和皇城内)都寻遍了,就是不见你……”

    “对不住,稚奴借了我些久欲阅之的书册,竟忘记时间了……”

    徐惠叹息:“你呀……罢了,晋王爷可好?”

    “无妨,只不过是第一次上朝,有些紧张罢了。”

    徐惠闻言,便叹气:“是呀……他当真是个命好的,因为紧张,便逃过一场大乱。”

    媚娘闻言便是一皱眉:“可是太极殿处出了什么事?”

    徐惠摇头,着瑞安文娘将一众人等清了出去之后,才拉了媚娘小声道:“今日里,尚书房快乱成一团了。以韦氏为首的萧郑几家大臣,又上表要易储,惹得好不容易安泰点儿的太子殿下大怒,当下便甩袖离去。陛下又被夹在中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媚娘皱眉:“这些人当真是要逼着陛下清算了他们……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呀?”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关键是正在此时那齐王殿下也来搅乱一池浑水,却是惹得陛下大怒。”

    徐惠此言,便使得媚娘心中一紧:“到底怎么回事?”

    徐惠便道:“陛下平日,对齐王所为,颇有耳闻,几次手诏责之。前些日子,陛下闻得他又因游猎,坏了良家田地,便又手诏怒斥一番,信中还特别道,他之所故,必因不受教。结果那齐王长史权大人担心一并获罪,便劝着齐王上表,由他自己这个身为长史的,亲自入朝请罪。

    齐王答应了,结果主上知机,明白此事为权大人所为,赏责分明,竟赏权万纪,下诏再责罚齐王。

    齐王殿下又受身边那燕弘信等小人挑唆,竟以为权大人出卖自己,心下悻悻。二人关系越来越坏。

    前些日子,权万纪因昝君谟、梁猛彪二人德行不正,引得齐王败坏之事,逐二人出府。结果齐王听了燕弘信的,又把昝君谟给召了回来,还密谋要杀权大人呢!”

    媚娘闻言,便一惊:“这等事,可是弑师大罪!太子殿下那般,还被罚数月禁足,陛下亲自求责……

    只怕此番,齐王殿下要不好了!”

    徐惠道:“可不是?偏生那权万纪却不似于志宁,偏是个心胸狭窄的。竟将那昝君谟等人囚了起来,上表于陛下。陛下方才收了表,气得当场便喝令刑部尚书刘德威,亲赴齐州,务必查明此事呢!”

    媚娘闻言,便忧心不止。

    是夜。

    甘露殿。

    太宗手握书卷,定定地看着前方。

    稚奴入内,便看到父皇这般模样,心下不由一痛。

    奉上一碗清茶,稚奴乃柔声道:“父皇,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罢!”

    太宗看了眼稚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稚奴依着前行,先行一礼,然后才坐在王德奉于一侧的圈椅之上。

    “今日早朝,感觉如何?”太宗和色道。

    稚奴含笑点头:“稚奴颇多失处,不过听着大臣们讲论国事,却有耳目一新之感。”

    太宗闻言,很是欣慰:“你总这般直言……好。希望你以后也要这般,莫学了你兄长们的不是。”

    稚奴闻言,便小心道:“父皇是说……大哥,还是?”

    太宗不语。

    稚奴见状,便想了想,才劝道:“父皇,大哥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不是真的德行有亏,不过是有些心事心气儿,憋在心里罢了。若能将这些事甩了,他心门一开,自然便不会再有什么错失。”

    太宗点头,叹道:“也许是罢……”

    稚奴望着太宗的表情,不知为何,觉得似有一种凄凉感。

    ……

    贞观十六年六月初六。

    太宗下诏,着息隐王可追复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谥号一并如旧。

    诸臣闻之,乃上表天听,大赞太宗之德。惟太子当庭闻之,痛哭不止。太宗乃召太子上前劝慰,俄顷父子二人皆失声而泣。

    满朝文武愕然。

    后复密传,道此前死之太常乐人称心实为当年皇后力保之隐太子建成四子承训,太子堂兄弟也。然深宫密闻,莫可得知。

    韦氏一族闻讯,皆悚然而惊——太宗虽痛恨建成,然对建成之情亦天日可表。若称心果为其子,则韦氏一族必遭太宗之怒也。因心下奎愧,更加之吴王恪近日渐得太宗欢心,遂加紧密与魏王议易储之事。

    长孙无忌探知此事,乃密报太宗,太宗怒,不喜韦氏。

    贞观十六年六月二十日。

    太宗再下诏,以太子身为储君,器用当如君王故,着东宫所用器物,所司勿限。太子承乾闻言,一时发取无度,更于东宫内秘设幽室,为罪童称心设灵为要,私下命以官职。

    左庶子张玄素闻之,乃上书告太宗太子诸事。太子承乾闻之,怒玄素。

    又因有东宫某素恶张玄素之内人密下诬告,道玄素乃前朝旧臣,私与吴王相会不知凡几。承乾久疑吴王恪欲夺储位,更怒之。

    乃令守门小奴暗伺张玄素早朝时,以大马棰击之,玄素几毙。

    太宗闻之,大怒,遂再禁足太子。玄素闻之,乃持病体求告上道:

    “太子之行,实为小人挑唆。请主上务必容之。臣身为储君之师,未能教导,有此一难,当为天谴。”

    太子闻之,羞愧暗怒,乃亲手杀密告之人。然太宗以其行不可昭也,依旧禁足。

    太子惶然,自以为必将易储也。

    贞观十六年七月初五,太宗下诏,以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共辅朝事。

    贞观十六年七月初七,吴王恪上表,道昔年炀帝暴虐,劳役无数。是故百姓往往自折肢体,且谓之“福手”“福足”耳。

    虽大唐劳役轻薄,然此遗风因大唐有律,若有肢残者,不但免诸般劳役,更可每年得恤金数十至百钱不等故,常有懒惫奸滑之徒,竟因小利,于自家儿女初生之时便行“福手”“福足”之事,以求得恤金免劳役之事。

    此举实则害人无数,奏请太宗止。

    太宗闻表,大赞吴王恪体民忧远,其风甚类己,乃依其言,手书制令以示天下:

    “自即起,若有人自行伤残身体者,依律加罪,免恤金,且仍从赋役。”

    此制令一下,天下自残之风刹然而止。

    后,魏王李泰上表,奏言魏征有疾,更书华表,以言魏征于家国之功。太宗与诸臣观表,皆叹李泰仁厚爱臣。

    太宗乃依其言,亲手书诏,以慰魏征之疾。

    李泰亲至魏府劳问,又回报太宗魏府寒苦。太宗闻之益感不已。欲大行赐建魏府,为李泰止。

    李泰进言道:“魏(魏征)素简,父皇若执意大行赐建,恐着增其疾。不若微素为好。”

    太宗闻之,感佩,乃依泰言,以宫中停修小殿之材工,入魏府建造厅堂。材足工足,五天便起,又亲选素屏素几等素物,以顺其心。

    魏征上书谢恩,太宗手诏回道:“朕处卿至此,只为黎元与国家,岂独为朕一人,何事过谢!”

    一时诸臣均赞魏王体恤直臣之德。

    数日连番,因吴王英明洞察,颇得太宗欢喜;又因魏王宠异诸王,更有恤臣之德……

    太子失德,太宗心欲易储之说,日渐尘上。

    太子闻之惊恐交集,失意痛楚,乃渐与侯君集等交好。且密谋除泰、恪二弟。

    贞观十六年八月十四。

    太宗密闻太子所计之事,痛不可止,乃问朝臣曰:“当今朝中何事最急?”

    谏议大夫禇遂良答:“今四方无虞,百姓安乐,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之事最急。”

    太宗深以为然,乃道:“满朝诸臣之中,忠直无过魏征者。朕当以其为太子之师,以绝众议,以安太子之心。”

    贞观十六年九月初四。

    亲自手诏,着魏征为太子师。魏征时疾稍愈,乃亲上朝堂,以表请辞。太宗不允,更手扶其手,请以为师。后又手书诏一道,以周幽、晋献、汉高三帝之事言之切切。

    魏征闻诏,乃动容受诏。

    贞观十六年九月初十,薛延陀前来进贡求婚。

    是月,郭孝恪败西突厥咄陆可汗,太宗大喜,遂行册封事。

    十月十四日,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卒。太宗叹。

    后,薛延陀掳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母弟,欲以其诱得契何力叛。契宁死不从。薛延陀乃散布流言,道其已然反叛。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三

    是夜。

    太宗乃召诸臣入太极殿议契苾何力之事。

    ……

    同一时刻,立政殿内。

    稚奴依旧守着阅看《女则》的媚娘,自己却抱了一卷兵书发呆。

    媚娘看毕第九卷。含笑如意,正待取第十卷,见他如此,便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居然会抱着《孙子》发呆?”

    稚奴闻言一愣,然后才摇头笑道:“无事……只是想着今日早朝时,舅舅他们,都在讨论要不要救契苾将军的事。”

    媚娘闻言,便放下书卷,笑问:“你觉得呢?”

    稚奴想了想才道:“稚奴对这契苾将军,却不是很熟悉……只是听说他很是嫉妒大将军李绩。”

    媚娘闻言,又想了一想道:“那薛将军呢?薛万均将军如何?”

    稚奴一怔,想了一想才答道:“薛将军……却是嫉恨他的吧?毕竟二人之间,父皇更加喜爱契苾将军。”

    媚娘笑言:“这个我知道,只是我想知道,契苾将军知不知道薛将军嫉恨他?他有没有防着这薛将军?”

    稚奴闻言一怔,想了一想,只拎了书,向后靠入圈椅中,若有所思道:“武姐姐这般一问,倒是让稚奴想起来了一件事。

    稚奴曾听王公公说过,当年薛将军因为嫉恨契苾将军功高于己,便当面抵污其功,更以己功言之,契苾将军便欲拔刀相搏。后来诸将劝之。”

    媚娘闻言,便放下手中书卷,仔细听稚奴所言。

    稚奴又道:“后来父皇闻言,很是气薛将军。便欲收回其功职,转赐这契苾将军。可是这契苾将军却很有意思,不但不受,还反过来劝父皇,说他为自己名誉,与薛将军当面相搏,却是男儿热血之性。

    可这终究是私事,不必提至国事一般对待。而且还说,若父皇以他的原故而责罚薛将军,岂非教诸蕃以为父皇重蕃轻汉,肯定有所放松自懈。又或者让那些蛮夷无知之辈,以为汉臣皆如薛将军一般,便会引得两边不和云云……竟自请离京了。”

    媚娘闻言点头,又笑道:

    “稚奴熟读兵书,那以你之见,这契苾将军如何?”

    稚奴想了一想,笑道:“性子上么……沉毅能断,将帅之才;

    眼光上来看,既能洞敌先机,善加利用,又有纵观大局的目力;

    行兵时不喜墨守陈规,屡屡以奇制胜;

    又擅于知敌若己,常常以小博大,以少胜多,又数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加之身先士卒,生性悍诚,当真是员猛将。”

    媚娘点头笑道:“能让稚奴都如此夸赞的,可见这契苾将军当真是世所罕见的良将了。可是武姐姐不明白,但似这等良材,原为一国之主,当年却为何来投大唐?只怕居心叵测。”

    稚奴摇头道:“武姐姐有所不知,当年外传其父契苾葛死于疾病,其实非也。实为突厥暗害。当年契苾将军九岁,便誓言若谁替他报得父仇,必一生效忠。结果父皇平了**,助他铁勒一族势强。他感激不尽,才会应誓效忠我大唐。”

    媚娘点头,叹道:“这等男儿,当真是一诺千金!若得其助力,咱们大唐何愁不安?”

    稚奴闻言,若有所思,良久才恍然笑道:“武姐姐呀武姐姐……真是……”

    媚娘含笑不语,只侧首看着稚奴,这般娇俏,却惹得稚奴心中情意流动。良久才叹道:“若那契苾将军知其一命竟为一个敬佩他为人的女子所救……

    不知如何感想?”

    一个时辰后。

    晋王李治,入尚书房求见太宗,乃力陈契苾何力之忠之才,求太宗以救。

    诸臣不以为然,更道晋王仁慈为好,然此等叛军之将,不当留之。

    晋王乃道:“若果有此事,何不见其心腹将士动乎?”

    一语惊醒太宗,遂下旨着察。

    次日。

    探士来报,道契苾何力实为部中叛将所诱捕尔,且曾于薛延陀帐前自去一耳以示其忠。太宗闻言感佩不止,立时下召,着兵部侍郎崔敦礼持太宗旌节,诏准真珠可汗前奏,以太宗亲女,前婕妤杨氏玉婉所出之女新兴公主下嫁,谋得契苾何力平安。

    诸臣闻之,惊诧不止。

    真珠可汗闻言,便放契苾何力与其族。

    何力既归,遂力谏太宗不可以帝女适之,以免增其威势。太宗纳之,乃依房玄龄之计,着诏真珠可汗亲至灵州迎公主鸾驾,更诏以杂畜十万之数礼之。

    后果如房玄龄之料,薛延陀倾国之力觅得十万马羊,然行聘途中极地苦寒,天降暴雪,牛羊马匹死伤过半,太宗于是以薛延陀失礼之故,不准出降公主。

    薛延陀人财两失,大怒,然因大唐兵盛,只得略有侵之。

    太宗因契苾何力之忠,特授右骁卫大将军。

    契苾何力因知遇太宗恩,更加感激不甚。加之闻得自己一命竟为晋王一力所求,心生感恩知报之念。

    是年十一月初五,张俭有奏,高丽有变。太宗闻之不语。

    月末,毫州刺史裴行庄奏请讨伐高丽,太宗道:

    “高丽王武职贡不绝,为贼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然因丧乘乱而取之,虽得之不贵。且山东弊薄未兴,朕实不忍论用兵之事也。”

    又是月末,广州都督党仁弘因贪被罢,诸臣上表请斩。太宗不忍,欲为其求得生路,却终因其罪过滔而不得。乃以己手诏降于诸臣言:“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更以薄席坐南郊,三日之中,每日仅得一餐素食,以求代其之过。

    臣下感沛,乃谏之止。

    太宗固不受。三日之后,贬党为庶,流放钦州。诸臣闻之,表虽以为不好。私下却感沛太宗恩德,更忠于君。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五,太宗酒宴群臣,乃道:“朕素闻坊间私议,道太子有足疾,魏王又颖悟,多从朕游幸,遽生异议。

    且有徼幸之徒,已有附会者。

    然太子虽病足不废步履。且依《礼》,嫡子死,立嫡孙。象儿已然五岁,朕终不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言毕,乃取剑斩杯,以示警醒,诸臣闻之,悚然。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六日。

    太宗方启早朝,忽闻殿外飞报,道魏征病重,竟吐血倒之不起,大惊,竟自弃朝而上马,独骑亲至魏府。

    诸王百官闻之惶然,皆以车马随行。

    ……

    片刻之后。

    魏府。

    太宗扔下马绳,独自拿了马绳,疾步入魏府,见得魏夫人裴氏,便含泪问道:

    “玄成(魏征之字)如何了?”

    裴氏正悲泣,猛可里竟见一身着黄金龙袍之男子,独自立在自己身前,不见随行,竟至呆怔。良久才察,慌忙欲行大礼,却被太宗一手扶起,只含泪问:“朕的魏卿家如何了?”

    此时,众随行方入。

    裴氏便泣指内室不语,太宗便急忙疾步入内,身后王德方方落地,见状急忙跟上。

    内室中,一张薄床之上。

    魏征已然是形容枯槁,眼见不得良久时日了。一边立着的,正是先前太宗派入魏府,留宿以观魏征病事的中郎将李安俨。

    见得太宗,李安俨急忙行礼,太宗便止,又问:“如何?”

    李安俨摇头,太宗便泪如雨下,又想起一事,忙问王德道:“稚奴可来了?”

    王德正待答言,便见晋王李治入内。

    太宗便急道:“稚奴,速请老神仙入内,务必要医得魏相!”

    稚奴见状不敢久误,片刻乃请得药王孙思邈来医。

    孙思邈见之,便摇头不语,太宗便悲道:“魏卿不可失。”

    孙思邈乃答:“魏大人忠直,老道人久闻其名,亦感佩也。然天命有尽,人力无可奈何。至多可延一日寿,以了后事罢了。”

    太宗闻言,便大放悲声,悔恨不已,诸王劝解无用,晋王遂以求告,孙思邈以金针术,使魏征复醒。

    魏征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多加劝慰太宗。太宗闻言,更悲之,乃问其可有何心事未了。魏征强言宗周二字,便再不得语。

    太宗闻之,遂急召长孙皇后所出幼女新城公主入魏府,当即下诏,着降公主于魏叔玉,且指其示于魏征曰:“魏公,得见新妇!”然魏征已不能谢,太宗悲不能胜,遂意守之。众臣劝之无奈。

    是夜。

    魏府之中,灯火通明。大唐皇帝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宫,定要守着他的忠直臣子魏征,走完最后一程。

    然而太宗终究已经不是当年的英姿少年,加之国事劳累,亥时末,便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就在魏府之中,休息一二。

    随行诸臣也得诏令,各自回府,唯诸王奉命,陪守魏府。尤其太子,更以师礼奉之。

    梆梆梆的更声响过,已然是子时了。

    强在魏府厅中守着,因自幼娇生惯养,实在睡不习惯而失眠的稚奴,突然见到魏夫人轻轻地走进来,悄悄地向他示意进去。

    稚奴一怔,看看身边已然睡得沉沉的大哥三哥四哥七哥,再看看周围诸人也都不察,便带了还强撑着的德安,小心随魏夫人入了内室。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四

    稚奴欲问,魏夫人却只示意他入内见魏征。

    稚奴心下生疑,然终究不语,只得默默入内。

    入得内里,便见榻上魏征,竟有回转精神之状,惊喜之下正欲唤人前来,却被魏征制止,又以微弱声音请他上前。

    稚奴不解,只得上前。

    魏征伸手,握住稚奴之手,强笑道:

    “晋王殿下是不是很奇怪,老臣何故此时,密请殿下前来?”

    稚奴不语点头。

    魏征便一笑三叹,才道:“殿下,老臣这番,已然是回光返照之像了,只怕……便只有几个时辰了。”

    稚奴闻言,心中一痛,又思及旧时这魏征每每入内,总因念了母后恩情,对自己百般呵护,眼中便掉下泪来。

    魏征见状,以手拭泪,又喘几口气,才看了看左右,轻声道:

    “殿下……事态紧迫,便恕老臣直言了……只怕这贞观十三年,便是我大唐江山有惊天之动之时啊!”

    稚奴闻言讶然,然魏征不待其多语,只道:

    “殿下,不瞒你说,你的大哥,太子殿下,只怕是要起了谋逆之心了……虽然老臣这大半年里身在病中,可也知道他所做所为,更知他心思变化……殿下,你为主上,不得不劝解提防一二才是。”

    稚奴闻言,便如遭雷击,正欲开口,却又闻得魏征道:

    “不过也不能怪他……实在是诸般机缘,逼得他不得不反……只怕日后,老臣这一世直臣之名,也要因他,受些连累……不过无妨,但只求大唐稳固,老臣也便九泉之下安息了。只是心中难免悔恨——若当初力谏主上将魏王吴王二位送出京都,那也不至如此……”

    稚奴更心中一凉,便道:“是……”

    魏征点头:“若非魏王挑拨,太子殿下不会有今日之事——说到底,太子殿下还是防着吴王多一些,毕竟他那母亲,是整个朝中都防备的人物。可是对魏王,太子殿下始终留着几分怜悯……

    可正是这几分怜悯,怕是要让他丢掉储君之位了。”

    稚奴心中便是一抽:“怎么会?大哥他不会的……”

    “他会,一定会。”魏征道:“时势至此,他不得不反。是故,这太子之位,必将易主。

    而以老臣所观朝中局势……晋王殿下。

    容老臣说句直言,只怕这储君之位的真正主人,便当是殿下你了。”

    稚奴闻言,只觉天灵一麻,全身一冷,竟再不得言。

    魏征也不等他发语,只是自言道:“殿下,恕臣直言,你之聪慧,莫说是皇后娘娘所出诸子,便是皇室一族所有男丁之中,怕也无人能及……只是你素性柔弱,又不喜与人为恶,是故便我处处表现仁懦,以为如此便可避过纷争……

    殿下,你避不掉的。”

    “魏大人……”

    “你真的避不掉,殿下。你的四哥聪颖过人,可是就是太聪颖了,是故将来,国舅爷必不喜他,房相不能容他。你的三哥呢,出身如此,虽得主上喜爱,却偏偏有个主上最不能容的母亲在后……所以他必然不能为太子。

    其他诸子之中,贤德虽多,却均不免流于自视高傲,不宜守成。

    只有你……殿下,你性子仁厚,又极知机,手腕谋略又是一等一的好……

    殿下,主上何等人物?国舅爷何等人物?房相何等人物?你之才能,便是老臣这等病中昏昩之人都有所觉,何况他们?

    最重要的是……殿下,若老臣所料不错,主上为保吴王魏王,以及诸子安然,也必会立你为储——因为只有你,才能容得下他们。

    也只有你,才能让江夏王,契力将军这等人物,为之心折……”

    魏征一双眼睛,突然爆出无比的亮光,看着稚奴道:“所以殿下……老臣斗胆一求……求你在日后,寻个机会,替老臣正名……以慰老臣之情……”

    稚奴闻言,却再不得声,只是摇头落泪。

    魏征见他如此,也不勉强,只笑着伸手,替他拭泪道:“无妨……其实今日求与不求,老臣都知道,将来待老臣身后名声受辱之时。

    必是殿下为老臣寻得机会正名……如今这般,其实却是为了提醒殿下,日后行事,再不可柔仁过度……

    若再如此,将来必受人所欺。且不说位不得保,便是殿下心爱之人,也难得保全。”

    稚奴心中一惊,便瞠视魏征。

    魏征含笑点头:“殿下放心……只有老臣知道。其他人……只怕都未曾察觉……”

    “什么……什么……”稚奴心中一紧,竟至结巴。

    魏征笑道:“自从那一次大朝会舞祭之时,老臣便看出来了……只是殿下守之以礼,老臣实无上奏之理……现下想一想,也许……这对殿下也是件好事……

    人有了欲要保护的东西,才会有**。有了**,才能做出一番事业……

    殿下就是太没有**了。是故也总得有些什么,引得你努力才是……”

    稚奴不语,只是浑身发抖。

    又过一会儿,魏征才长叹一声,道:“殿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一生,最感激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当年的太子建成——他对老臣有知遇之恩,一个是如今的主上——他对老臣之恩,已然足够让老臣粉身以报。另外一个,便是殿下的母亲,皇后娘娘——娘娘对老臣数次知遇提点,保命之恩,实难报答……

    是故,老臣一直以来,只是默默看着殿下这般,想着若有老臣一日,便保了殿下逍遥也无妨……可惜,终究还是不成。

    殿下,您是真的逃不掉了。既然如此,便请殿下保好自己……老臣九泉之下,见得娘娘,也算无愧了。”

    稚奴闻言,泪如雨下:“魏大人……”

    “殿下不必伤怀……老臣唯一不甘的,便是老臣死后,太子殿下必反。太子殿下一反,那禇遂良必然要上言,污老臣清名……他与国舅爷不喜老臣,想必殿下也是知道的……”

    稚奴只无声落泪,点头不止,又道:“魏大人放心……稚奴虽无意为储,可若有机会,必劝父皇为大人清名——稚奴知道,其实大人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是不想让父皇伤心……”

    魏征闻言,目光满是感激,便拍了拍稚奴之手,吃力道:

    “谢……过殿下……殿下……答应老臣……答应老臣……若有事变……必当……必当竭力求储……

    因为……因为……

    只有你得储……才能保得……保得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殿下均可得活……答应老臣……”

    稚奴终究不忍,含泪允之:“若未来大哥有意反,稚奴必力阻之。若阻之不成,必力保大哥与四哥安然……”

    他终究还是没能答应,努力争储。

    而魏征也终究没有能听到他答应——一番话,已然费尽了这位千古名臣的所有力气了。

    ……

    次日。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七,一代名臣魏征,终薨。

    合朝皆悲。

    太宗以此罢朝五日,更赐一品羽仪。然魏妻以夫遗命,坚不受。太宗无奈,只得命九品以上百官着送,更亲持马陪行,至禁苑西楼,远送哭殡。

    后,更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太宗思魏征不止,乃谓左右道:“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卿没,则朕亡一镜矣!”

    二月十二,张亮密告侯君集有反意,太宗示之静默以待机,私下暗自防备。

    二月末,太宗着人绘等身像入凌烟阁,功封二十四功臣:赵公长孙无忌、赵郡元王李孝恭、莱成公杜如晦、郑文贞公魏徵、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褒忠壮公段志玄、夔公刘弘基、蒋忠公屈突通、郧节公殷开山、谯襄公柴绍、邳襄公长孙顺德、勋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襄公张公谨、卢公程知节、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世绩(李绩)、胡壮公秦叔宝。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兵部尚书刘德威查明权万纪所奏齐王谋师之事属实,乃上表太宗。太宗怒,诏令齐王李佑、权万纪入京释明。

    李佑闻诏惊心,乃与燕弘信并其兄燕弘亮等,密谋杀之。俄顷权万纪受诏先行,李佑着燕弘亮等二十余人快马追上,箭射万纪死。

    燕弘亮又将其肢解,并返齐州,劝齐王反。齐王犹豫不决,燕弘亮等人又借机逼韦文振从反,韦不从,纵马逃之,竟再被杀。

    李佑见状如此,长叹命也,乃决意反。

    事一发传出,朝野震动,太宗震怒,乃着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共讨之。更手诏曰:“朕常告戒汝勿近小人。正为此耳。”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二。

    齐王李佑之事起。

    李佑之母,太宗德妃阴氏月华,闻得爱子竟有弑师之事,久而惊之,惴惴不安。后又因闻爱子竟为此杀师起事,心中悲痛,镇日号哭。

    入夜,忽得宫外兄长阴弘智密报,便私会于宫外野狐落。

    弘智以齐王性命力劝,道若要救子,便得失夫。

    阴氏惊怒斥之,弘智便留**一瓶,与之道:

    “若闻得佑儿被擒,主上必不能容,必杀之。此内**,却看姐姐要保夫,还是保子。”

    阴氏闻言,全身战栗。

    后入宫中,果闻朝中诛佑之奏不绝于耳,更兼之兄长阴弘智再传急信入内,道李佑死局已显,若再不行救,必无转旋之地。

    更道自己已然暗中屯府兵千百人于皇城外,只待齐王至,便可反攻大内得登大宝,母子再不分离。

    阴妃百般思量,终究不忍爱子惨死,便决意冒险。

    ……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五

    是夜(三月初二)。

    丑时三刻。

    阴妃闻得太宗敕令李绩发兵讨齐,便下定决心。

    乃暗使司医刘芍儿,私以阴弘智所进之毒水,入延嘉殿中。

    延嘉殿中充容徐惠因怜太宗近日困苦,亲手制成羹汤。阴氏早有所闻,料太宗信爱徐惠至斯,再不使疑,遂使芍儿落毒至此物之中。

    平日间延嘉殿安防甚密。然今日因变事,金吾卫调动,加之徐惠与武媚娘一时不察夜深竟有如此之事,竟致芍儿功成。

    得芍儿报成,德妃遂私密泣语刘芍儿道:

    “陛下待本宫如此厚爱,然本宫终究辜负……

    只求能借此机会,保得佑儿平安,便再无所求。本宫负于陛下,自当随陛下而去……

    至于那徐惠,她既为长孙贼子之探,那并死也要拉她一道……”

    尔后便亲血书一封交与刘芍儿,命其必求得太宗临终前亲阅,然后从容自尽。

    可惜天算不若人算。

    徐惠突然间,因宫外传入密信至内,道长孙无忌求见,竟不得亲奉羹汤入太极殿。

    才人武媚娘为见她忧心,便自告奋勇送羹汤入太极殿。

    媚娘既入,便见太宗正为齐王之事烦忧,更召得魏王李泰随侍商议。

    媚娘见状,便柔软劝之,太宗闻得羹汤乃徐惠所进,龙颜微一松便欲饮之。

    方欲食,魏王李泰便提醒道未经试毒不当入口,媚娘便着王德引银针一试。

    结果银针一落,针尖立刻发黑,显有毒入内。

    太宗遂怒视媚娘。

    媚娘震惊百般求告,然魏王李泰一旁指定媚娘有事,又道徐惠亦有可疑。

    太宗却不语。

    媚娘见太宗如此,以为太宗竟有不信自己与徐惠二人之意,心下发冷,便夺手将汤羹饮下以证己清白。

    太宗李泰见状均大惊,太宗急上前以手掐媚娘咽喉使其吐之大半,李泰又急急喝令传医。

    俄顷医至以药解之,媚娘身中毒性竟去大半。

    然虽不致死地却昏迷不醒,加之投毒事立,未得详审,太宗便着令禁于掖庭狱中严加看管,只待其醒来之后再行审议。

    一时间宫中震动。

    晋王李治已寝,闻近侍德安报之,心中惊伤欲狂。

    幸得德安劝解点醒,急奔大吉殿,欲取得刘芍儿手中阴妃手书。

    然憾为刘芍儿也莫名中毒而死不知何人下手。

    李治虽得阴妃手书,急欲救媚娘脱狱,却更知无人证在手太宗难判媚娘无罪。

    只得暂时隐忍,更私命左右必得护住媚娘安危不教再受伤害。更悄请孙思邈入掖庭,救治媚娘,并调制解药,不使媚娘再受毒害之苦。

    太子闻之此事,颇有奇罕,便道齐王反之不成乃离京都远故。若以他为则东宫与正宫如此之近,何事不成。

    汉王李元昌闻之,怂恿太子成事。太子断然不允,然元昌君集等人诸多策动,更以魏王之事左右,太子意动。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三日。

    太极宫。

    晖政门前。

    当朝司徒长孙无忌抱着玉圭,安静地立在守门石兽之后,一处外人不得看见的角落中。

    不多时,一身杏黄春衣的徐惠便带了文娘,急急而来:“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微施一礼,便歉然道:“如此时刻,却请娘娘冒险前来,是老臣的不是。可有些事,为娘娘安然,老臣必得当面问过才好。”

    “大人请问。”徐惠满脸憔悴之色。

    “昨夜之事,娘娘可有疑凶?”长孙无忌问。

    徐惠摇头,苦苦一笑:“虽知是阴妃所为……可她现下已然服毒自尽,连身边侍女也一并自尽,却是再不得对证了。”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可知此番事情,与其他诸殿有否牵连?”

    徐惠再摇头:“陛下现在只说阴妃之死,是因内疚齐王谋反,心中不安才行自尽……却再不肯与媚娘之事牵上联系。”

    长孙无忌点头,便再问:“那晋王爷,可有何动作?”

    徐惠心中一跳,容色却丝毫不改,只是苦恼摇头:“若是王爷有什么办法……只怕媚娘此刻也得脱逃了。”

    长孙无忌闻言,微垂眼睑,便再点一点头,慰道:

    “徐充容无需担忧,想必不日,武才人之沉冤必可得雪。”

    徐惠闻言,眼眶便是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便是沉冤可雪又如何?媚娘此番却还不知能不能活得过今朝呢!”

    长孙无忌不语,只是沉默。

    ……

    片刻之后。

    徐惠看着长孙无忌走远,将楚楚可怜的表情收起,换上一脸冷漠之色。

    文娘见状便道:“娘娘,为什么不告诉长孙大人,武姐姐已然清醒了?”

    “如果他知道媚娘醒了,只怕对媚娘反而不好。”徐惠淡淡道,然后才带着文娘原路急急折返道:“太极殿里可有什么动静?”

    文娘小碎步跟上,轻声道:“陛下倒是没有怀疑过娘娘……甚至似乎,也不是真的相信武姐姐是主谋。只是陛下心思难测……”

    徐惠叹了口气,容色复杂:“他怀疑不怀疑媚娘,现在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众臣如何看这件事……

    对了,王爷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文娘知她所问是稚奴,便摇头道:“除了努力寻找人证,再无他法。”

    徐惠闻言更忧,便道:“想个法子,安排一下,我晚上要去见一见媚娘。”

    “好。”

    徐惠刚转至百福殿院内,便远远瞧见守在那里,早早等着的稚奴。

    “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徐惠讶然。

    稚奴匆匆奔上来,先引了徐惠于一旁隐秘处,又着德安看着左右,才问道:“我听瑞安说舅舅要见徐姐姐,便来看看如何。”

    徐惠点头,道:“王爷放心,没有教长孙大人看出来什么。”

    稚奴长出口气道:“如此便好,否则若连舅舅也插进来一着,却是不妙——不过想来,他应当也没甚时间再管这些事。现下光五哥的事便够他烦的。再者……”

    稚奴不语。

    徐惠见状,便咬了咬牙道:“还有魏王爷,是么?此番之事,只怕与他不无关系罢?”

    稚奴却只是叹道:“现在还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徐惠沉默,良久才道:“王爷,徐惠身分卑微,又兼之愚笨无知。可是有一点,希望王爷能记下。若此番媚娘中毒之事,确是魏王所为。那王爷,便是您与陛下容得他,徐惠也断容不得他!”

    稚奴看着她,良久才道:“若果是他,不用你动手,我也不会容他。”

    徐惠这才点头,自行离开。

    看着徐惠与文娘远行而去的背影,德安道:“王爷,您为何不告诉徐姐姐,魏王爷是一早知道那羹中被阴氏下了毒,但他却并非有意害武姐姐,只是想借机扳倒阴杨二妃呢?”

    稚奴冷冷道:“他既知道,却不说破,由着武姐姐服毒以证清白,又害武姐姐再受牢狱之灾……

    这跟亲手害她,有何区别?”

    他的目光中,微泛冷意。

    ……

    是夜。

    徐惠终究于掖庭狱中,见到了媚娘。

    “媚娘。”

    一入内,徐惠便激动地轻唤一声,躺在床上只装昏迷的媚娘闻得她的声音,便吃力起身道:“惠儿……”

    两姐妹见面,自是一番好生痛哭。

    ……

    良久之后,徐惠将偷偷带了来的解**汤与媚娘饮下,又取了巾帕替她拭了拭嘴角,又将她身上裹着的被褥紧紧地拉了一拉,才含泪道:

    “你怎么那么傻!那么一碗**,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我当然不会那么傻。”

    徐惠一怔,半晌才颤声道:“你……是有心的?”

    媚娘垂头不语,良久才道:“银针试出鹤顶红,若我不以身服毒,自证清白,如此多事之时,只怕陛下便会怀疑到你身上。

    再者,我这些时日因体虚不胜,稚奴一直将他的药乳(参见前文,就是把草药给牛吃下,让牛奶有药力)送与我食,这你也是知道的……孙老哥说过,鹤顶红沾者即死,可若先服得牛乳护住脾胃,再急以催吐之,毒性,倒也不至要人命。

    你放心罢,我那时早就想过了,陛下必然不会教我死,无论如何都不会。魏王更不会,加之我去之前,刚刚服下药乳不久,是故再不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媚娘脸上。

    媚娘捂脸,错愕看着面色涨红的徐惠。

    半晌,徐惠才颤着声音道:“你……可知,这……这一记耳光,是打得什么?”

    媚娘讶然,痴痴摇头。

    徐惠含泪,咬牙道:“我……我打你,是叫你记得……你还有我……还有我……便是陛下不信你了……便是你母姐……母姐不在乎你了……

    你还有我……

    你不能……不能如此轻贱自己的命……

    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为了我!为了晋王爷,好好活着!

    你听到了没有!

    武媚娘!”

    徐惠崩溃,大哭扑入媚娘怀中。

    媚娘感愧交集,也抱着她,再度痛哭失声。

    ……

    又是一番哭泣相慰之后,姐妹二人才渐渐回复了冷静。

    媚娘含泪道:“对不起……惠儿,却叫你伤心了……”

    徐惠摇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此番最伤心的人,是你……只是媚娘,你千万不能做这等傻事……千万不能……答应我。一定不要再做这等傻事了……”

    “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媚娘的泪,慢慢变冷,流落脸颊:

    “不会了。”

    ——是啊,不会了。

    因为这宫中,除去惠儿与稚奴,再没有什么人,值得她如此拼命了……

    不知不觉中,那道自幼便存于心中的英雄身影,慢慢变淡,慢慢变淡。

    终究,淡至几不可见。

    ……

    徐惠见她如此,知她此番,定然对太宗心灰意冷。实在不忍再引她伤心,便也急忙擦了擦泪,转话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媚娘知她不欲再言,惹得自己又想起那些伤心事,便也擦了擦泪,想了一想,才问道:“稚奴这两日,可与你说什么了?”

    徐惠想了一想,却摇头:“只是说了阴氏主仆死的事,还有从刘芍儿手中取得那阴氏手书之事。”

    媚娘心念电转,便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么?”

    徐惠摇头。

    媚娘便点头,思虑良久,才道:“惠儿,答应我一件事。”

    徐惠道:“你说。”

    “从今日起,你不要再见稚奴,也不要再与他相通来往。更不要再将我之消息,说与他听。明白么?”

    “为什么?”徐惠大惊。

    媚娘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文娘瑞安。二人会意,便自出去守着。

    媚娘艰难起身,徐惠连忙搀扶。

    行至牢中,可见牢外动静处,媚娘才小声道:

    “齐王已反,惠儿你猜,下一个反的会是谁?”

    徐惠震惊。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六

    良久,徐惠才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齐王之反……”

    媚娘冷冷一笑:“锦绣殿那位,如此处心积虑,要策反齐王,为的自然是太子之位。

    这一点,想必陛下与长孙无忌等重臣,早有所察觉。否则齐王刚反,何来那般多自命忠臣义士的人,要诛灭齐王?这等人,有一路二路,甚至三五路都不为奇,可一下子居然有几十路……

    明摆着不是告诉天下人,齐王谋反,大逆不道,人人当得而诛之?

    这不是逼着陛下发兵收拾齐王,又是什么?否则以齐王这般小打小闹,一个李绩再率上三五万将士便足矣……

    何必如此劳动九州大军?”

    徐惠心中生冷:“所以,杨淑妃如此,其实却是为了要寻得机会,把齐王谋反之事,往……往东宫里引?”

    媚娘转头,看着徐惠:“没错。

    这把火一定会烧到东宫。因为想太子倒台的,不止是杨淑妃。”

    “魏王……是魏王!”徐惠终于明白了:“他明知汤羹有毒,正是要借此事,将你落狱……这样一来,你、我、还有王爷,便自顾不暇……顺便,也能引开国舅爷的视线一二……

    不,不对!

    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你我,是在王爷与国舅爷!他要对付太子,借杨淑妃烧起的这把火来对付太子,所以便需要什么东西,分离了有助于太子的王爷与国舅爷的注意力!”

    媚娘点头:“他如意了。长孙大人今天来找你,便真的被他给分了注意力……咱们失了第一步。”

    徐惠咬牙半晌,才道:“不成,咱们得告诉陛下此事,让他有所防备,不要中了魏王之计!”

    “陛下何尝不知?”媚娘淡淡一笑,微泛苦意:“他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破罢了……否则,他又何必如此坚持,说阴妃无行刺之意?”

    徐惠怔了一怔:“也许是为了齐王留后路呢?”

    媚娘摇头:“陛下下诏着九州大军共襄诛逆时,便已然宣告了齐王的死期——若果要为齐王留后路,还是那句话,朝中猛将如林,随便哪一位,便可以最小的动静,诛灭了齐王逆众——除去一个阴弘智,齐王手下,净是一班乌合之众,哪里需要这般大的声势?

    陛下这是要做给别人看的,要别人明白,便是你有反心,最后也只会落得如他这亲生儿子一般的下场……

    阴妃不能是因谋逆而死——若连她这般处身陛下身边的人也要谋逆,刺杀陛下,会惹得天下怀疑陛下之德。

    是故陛下只给她准备了两条路:

    一,活着,被贬为庶人,或没入奴籍。昭告所有意图谋反之人。

    二,死去,因为内心愧疚不能忠于君上而自尽。让那些意图谋反的人明白,他们要反的不是陛下,而是整个大唐盛世,整个天下百姓——甚至是身边的亲人。

    你觉得,以陛下心性,他最希望阴妃走的,是哪条路?”

    媚娘一句话,问得徐惠脸色刷白一片,最后才道:“第二条……”

    媚娘点头:“阴妃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抱了奢望,想要借行刺之事,以打破陛下这局绝杀之局,救自己那个可怜的,眼看便要死在亲生父亲手中的儿子——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狠心。否则以阴妃之智,又如何不明白,这等事多之事,陛下饮食起居,定会多加审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她是真的爱陛下入骨……爱到连自己的行动也无法控制了……”

    徐惠只觉身上阵阵发冷。

    她看着媚娘,颤声道:“所以……所以陛下也知道东宫……”

    “便如日前,宫中密语太子所言一般,东宫离正宫,左右不过二十步耳……这东宫,可还是太极宫的一部分!”

    媚娘淡淡道:“陛下必会杀齐王,为的是点醒太子。魏王必会在咱们延嘉殿里造些乱子,为的是引来长孙大人和稚奴的目光,好使太子失去最大的助力……”

    徐惠想了半晌,还是不明白:“可是媚娘,我还是不明白,便是齐王必死,便是太子必反……这跟晋王爷与咱们交好,又有何关系?

    何况,咱们不该帮着晋王爷,去解救太子一二么?”

    媚娘轻轻一笑:“解救太子?何须解救?”

    徐惠一怔。

    媚娘才道:“太子若果要反,那以他之性格,便是太子妃也劝止不住,陛下、长孙大人、魏大人房相这样不世出的名师豪杰尚且治理不得,咱们又如何止得?稚奴又如何止得?”

    徐惠一颤。

    媚娘又道:“说明白一些,惠儿,陛下这是在借齐王殿下,给太子殿下最后一次机会——也是陛下扶他,真正成为大唐之主的最后一次考验,看他是不是能够守持本心,坚而不移。

    若太子殿下够清醒,能够看清大局,那便还是太子,还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还是大唐的好君主。

    若他不够清醒……那他能得到的唯一结局,就是一条路……

    死!”

    徐惠双脚一软,险些倒地。

    ……

    良久,徐惠才抬头,看着突然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媚娘。

    媚娘却无察无知,只是平静地分析着:

    “而以眼下来看,太子还是不够清醒的……或者说,魏王与杨淑妃,根本都不打算让他清醒。

    所以,太子要反,已成定局。想必陛下此刻,已然明白了局势所在,也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

    徐惠依旧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地看着媚娘——这样的情形,只有在与太宗相处时才有过……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看着媚娘,竟也有了这等心情:

    吃惊,钦佩,还有一种……担忧自己所有的秘密,终究逃不过眼前此人目光的敬畏感。

    媚娘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太子一反,魏王便也会跟着一同倒下。”

    徐惠一惊:“为何?陛下……陛下很宠爱他……”

    “可他不得众臣欢心!尤其是长孙无忌,他自己的亲舅舅都觉得他太过聪明,心存狡诈不喜欢他,何况是其他臣子?

    他甚至……甚至到现在,还跟害死自己母后的韦氏一族牵连不清!你想一想,便是陛下因为一时宠爱,心软而欲立其为储,房相肯么?长孙大人肯么?便是陛下自己……

    一时立了他做太子,日后想起他与韦氏之事,再想起韦氏害皇后之事……再有一个杨淑妃一边挑拨一二……

    他的太子位,能坐得稳么?”

    徐惠嗟叹:“想不到……魏王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媚娘恨声道:“他就是太聪明了,以为自己当真是慧冠天下……却从未想过,他与太子一母所生,也因为同样身为长孙皇后所出,而得陛下与众臣厚爱……

    可是陛下此生,最痛最恨之事两件——一是玄武门之变,逼得他不得不自残手足。一是长孙皇后之死,让他早失所爱……

    魏王为权位,一连犯了陛下心中两大忌讳,便是陛下再仁慈,再无可奈何,情势所逼不得不立他为太子,也终究不会长久。

    何况,陛下不是没得选择。长孙皇后所出,并非只有他魏王与太子。”

    徐惠顿悟:“晋王……殿下?他?”

    媚娘淡淡一笑:“觉得不可置信,是么?”

    徐惠忧道:“晋王殿下太过仁慈……虽然知机无敌,可是却未必是个好君主。”

    媚娘不答,反而问道:“去年陛下允婚薛延陀之事,你可听过?”

    徐惠点头,突然明白了:“难不成是……”

    “正是稚奴。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却替陛下与众臣解了一个大难题,只以为自己是替陛下解了一盘棋而已……

    是故,他当然不会知道,自那之后,陛下和长孙大人,房相的目光,已然放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陛下心结必然需要有人得解。而能解开此结的,便是稚奴——惠儿,以你对稚奴的了解,若他为储,可有哪一王会死?”

    “都……不会!都不会!”

    “正是。陛下眼下最头痛的,便是要设法保得太子承乾、吴王恪、魏王泰、晋王治这四子齐全——

    既因为陛下子嗣众多,最疼爱的却是这四个;也更因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太子、魏王、吴王这般情形,与当年玄武门事前陛下与他诸位兄弟的情况惊人地相似。

    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兄弟中多了一个仁慈宽宥,聪慧过人的晋王,稚奴。

    陛下渴望能从弑兄诛弟的愧疚感和诅咒中逃脱。所以稚奴便是他最后的期望,也是他最大的希望所在。

    事实上,陛下也没有计较错误。

    太子上位,诸子或者都可得保性命,只是吴王难免外贬。

    魏王上位,太子与稚奴必可留得性命——他是不忍杀的,虽然他心术不正,可他疼爱兄弟,却是不错的。可吴王却必然要死,因为他恨杨淑妃,更恨处处都还要胜他一头的吴王。

    吴王上位……

    那结果会更悲惨。可以说,陛下诸子之中,若强说有哪一个可以保得周全,安度余生的,那便只有看似对他毫无威胁的稚奴——吴王母子自幼处于宫中,除了长孙皇后与稚奴,其他诸妃诸子哪个不是冷嘲热讽?处处为难?他的恨,又岂是一时之气?何况他又是最有陛下之风的皇子……以他的手腕,一旦上位,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太子与魏王,陛下爱了最久的两个儿子。接着,以他与其母亲之行事,诸子若只是被贬,已是最好的结局……

    更要命的还在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吴王上位,杨妃又对那些灭她家国的旧臣们积恨已久,只怕朝堂之上,众多老臣无一难保……

    是故,陛下真正不欲立为太子的,只有一个,便是吴王。

    所以只要稚奴上位,那这四子便皆得保全。而陛下最大的心病,也可以化解了。”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七

    徐惠心中一冷:“所以……所以……”

    媚娘转身,立定,坚毅的目光,看着徐惠,轻声道:

    “所以从今天开始,惠儿,咱们要与稚奴划清界限……因为于礼不合,会惹人疑窦。

    他,必为大唐未来之主!”

    一句话,震得徐惠呆立当场,良久不语。

    姐妹二人,便这般在晦暗的牢房中,两两相望。

    徐惠只觉得,她与媚娘中间仿若一下子隔开了千山万水,她再不能似以前那般依偎在媚娘身边,巧笑倩然。

    ……

    良久,徐惠长长出了口气,看了看天空,眼中含泪,却微笑道:

    “媚娘啊媚娘……想不到……

    想不到咱们两个为避这宫中争斗,一步一步地退,退到最后,竟然退到了最有可能成为这太极宫未来主人的人身边?”

    媚娘目光复杂,同样目中含泪:

    “时也,命也……我又何尝不想,咱们二人,只伴着陛下,能够做一对无忧无虑的两生花?

    可惜……惠儿……

    对不起,我终究是没能护着你,逃离这些斗争之中……”

    徐惠微笑,眼泪落下,徐徐前行,幸福地握起媚娘双手,轻轻道:

    “媚娘,我很满足了。

    真的。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你为我牺牲太多太多……

    有姐如你,徐惠再无他求。”

    媚娘含泪哽咽不止:“对不起……惠儿,我终究还是没护好你……”

    “不……我很好,真的。没关系。以后我会注意,多少与晋王爷保持些距离,我也明白这才是逃离宫中争斗之法。

    只是,终究是苦了你啊……

    媚娘……”

    徐惠看着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流泪轻轻地抱住媚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闻得徐惠一言,媚娘脸色一变,似是受了极大冲击,竟是愣在当地,再也动弹不得。

    ……

    很久很久之后。

    直到徐惠已然离开许久。

    媚娘依然呆呆地立在牢中,呆呆地看着前方。

    耳边,久久地回响着徐惠那句话。

    “……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媚娘失声一笑,茫然地走向床铺坐下,紧紧抱着自己,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抱着自己:

    “怎么可能呢?惠儿……你乱说的……

    乱说的……

    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

    最后一句,她是闭着眼睛低喊出声的,像要告示天下,又像……

    要告诉自己。

    次日。

    太宗闻得掖庭狱中,武氏才人已然清醒,便亲诏,着移武氏入掖庭冷宫居。

    更调金吾卫一百,守其所在,再着大理寺孙伏迦入内,亲审武媚娘。

    午后,孙伏迦便入太极殿禀报,道武氏审理已毕,已知其确不知汤羹有毒之事。太宗沉吟,犹有为疑,便不准释,只教继续禁足掖庭。

    宫中诸人闻之,各有所动。

    晋王便于是夜入内,奉阴氏书于太宗。然太宗观之,犹豫不决,只道无人可证,当从缓之。晋王忧急,便急奔延嘉殿,欲取延嘉殿宫人证词,却被充容徐氏婉拒不得而入。

    晋王惊觉徐惠似有所变,急回甘露殿,着德安召瑞安前问。瑞安乃道日前夜访武氏之后,便是如此。晋王不安,便悄然向掖庭冷宫而去。

    然方至掖庭,却正逢武媚娘借口侍其左右之晋王心腹不得力,着金吾卫斥退一众晋王安排人等。

    晋王至此,方知媚娘心意,竟欲避己。

    ……

    甘露殿西配殿。

    稚奴呆呆地坐在圈椅之中,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案。

    良久,他才慢慢道:

    “瑞安。”

    “在。”

    瑞安急忙上前,轻轻应道。

    “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甘露殿的人。”

    稚奴一句话,说得德安瑞安脸色一片雪白,刚要跪下求情,便又闻稚奴道:

    “你也不必再忠于本王……记住,从现在开始起,你要效忠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武姐姐。明白么?

    哪怕日后,武姐姐要你做些对本王不利之事,你也要依她之命。

    明白么?”

    看着稚奴如雪夜晴空的眸子,瑞安德安一片恍然,心下感动。

    瑞安无语,只放下白玉拂尘,恭恭敬敬叩首三遍,含泪起身,抱了白玉拂尘道:

    “王爷,瑞安就此……别过了!”

    稚奴闭眼,挥手。

    瑞安点头,又看了看同样含泪的哥哥德安,转身,毅然决然,离开了甘露殿。

    德安看着弟弟的背影,心中一片感慨,终究,还是落泪下来。

    又沉默良久,稚奴才再睁开眼睛,看着德安:

    “想个法子,我要知道,武姐姐与徐姐姐在掖庭之中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

    片刻之后。

    掖庭冷宫中。

    瑞安顺利过了金吾卫,入了媚娘所居。

    媚娘闻声,起身来看,却是他。

    便是一怔:

    “你怎么在这儿?”

    瑞安轻轻一笑,含泪道:

    “武姐姐,从今日起,瑞安与甘露殿便再无任何关系了——王爷方才已然下了令,着瑞安从此刻起,调入延嘉殿,受武姐姐差使。”

    媚娘容色一动,又淡然道:

    “若是我叫你回去呢?”

    “那瑞安,便只能回到内侍省,重新做个小净人了。”瑞安笑道。

    媚娘心中便似大浪激荡,良久,才道:

    “我不会那么快信你的。”

    “多久都没有关系。瑞安等得。”

    媚娘眼泪欲夺眶而出,又强抑道:

    “我也不会再与晋王爷,有任何牵扯——我再也不想牵扯进这宫中任何事情了。”

    “无妨,只要武姐姐欢喜,什么都好。哪怕是要瑞安去对王爷不利。瑞安也做。”

    瑞安含笑道。

    媚娘双拳紧紧一握,良久才笑道:“我只是不想再扯进宫中诸事,何必说得这般决绝?”

    又是良久,她才轻轻地道:

    “替我倒些热茶水罢!瑞安,是该吃药了。”

    瑞安闻言,容色一松,眼泪便滴滴而下。一拂袍袖拭净泪水,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好,便自去忙碌。

    看着他的背景,媚娘目光复杂变化,最终,闪下一颗泪珠。

    ……

    次日午后。

    早朝毕,稚奴回到自己寝宫之中,绷着一张脸,听着德安回报。

    良久,他才轻轻道:

    “所以……武姐姐是已然下定决心,要离宫了?”

    德安点头道:

    “至少文娘是这么说的……她说,武姐姐得了宫外确信,道那刘弘业正妻已是病入膏肓,再不得救。所以,刘弘业便屡屡传信入内,苦求武姐姐出宫,续前缘……

    听说,武姐姐颇有意动,还痛哭好几日——

    虽然最终因为担心似刘弘业这般信件往来会被发现,引得杀身之祸。

    不过,她还是说,自己必然出宫,却绝对不会适于当年弃她如蔽履的刘氏一……”

    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稚奴冷不防将桌几踢倒,一本书卷飞起,险些砸在他脸上。

    德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被稚奴一把揪住了衣领。

    “我说过,早就说过,但凡宫外传与武姐姐之信,都要一一分验过再入……为何那人的信,还能到武姐姐手中?”

    稚奴眼睛中,闪着寒光,看得德安天灵发麻,浑身发冷,变色道:

    “那……那刘弘业之信,却……却不是信使入内……

    是……是……是刘弘业私下借了锦绣殿一名小宫人之手,才……才传入内……”

    稚奴眼儿一眯:“锦绣殿?”

    “正是。”德安从未如此害怕过——他从未见过这般的稚奴。

    稚奴松了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那刘洎朝中可有宿敌?”

    德安想了一想:“无他,唯有谏议大夫禇遂良,曾因私事与之结怨一二。”

    稚奴回身,思虑良久,云淡风轻坐下,看着德安收拾起东西后才道:

    “去打听一下,二人为何结怨。”

    “是!”

    是夜。

    延嘉殿中。

    徐惠闻得文娘来报,便轻道:“六儿不知罢?”

    摇头,文娘道:“娘娘放心,六儿也只知道日前那刘弘业曾几次递信入内,却再不知武姐姐根本不曾拆阅过这些信件。”

    徐惠闻言便松了些许:“如此便好……媚娘一心离宫。此番又受陛下所疑,如此重创,我如何能让她就此抱伤离开?

    再者她对晋王……”

    摇头,又恨道:“那刘弘业也该有此劫,当初不知珍惜,现下却屡屡来挑拨媚娘。正室方殁,便又欲引得媚娘旧情复炽,出宫相适?

    他好大的心思!竟连媚娘安危也不曾顾!”

    文娘亦冷笑道:“可不是?口口声声一片真心,却不曾想若是这等私信被发现,那武姐姐必是死路一条……

    也该让他收敛一下。再者晋王爷那边儿,也正如武姐姐所言,却是不能……”

    “谁说不能?”

    徐惠却道:“媚娘一心二心要逃离宫中,原来是为了不得陛下之幸,心存无奈。现在……却是因为这宫中,有了让她牵挂在意之人。她害怕罢了。

    也难怪她,生她养她的,是那等母亲;长大之后,又遇上那等男子……难怪她会怕。

    可是这晋王爷,对她却是一片真心。不可错过。”

    文娘却忧道:“可是娘娘,文娘觉得武姐姐分析有理,这晋王爷……

    只怕以武姐姐的身分,是不成罢?”

    “成与不成,皆当知天命,行人事。”徐惠摇头:“媚娘究竟是个无幸才人,算不得正经妃嫔。陛下待她,又一直只若孩童。

    若是晋王当真去求,便是他不为国储,陛下也会答应的。”

    徐惠叹息:“只是媚娘自己,一直看不破便是。”

    文娘便点头道:“所以娘娘才要借晋王爷之手,去惩戒那刘弘业一二。一来为了让那薄幸儿再不来纠缠武姐姐,使其伤心。二来也是为了借此点醒武姐姐,是也不是?”

    徐惠不语点头。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太宗批完奏疏,边喝着枸杞茶水,边问王德:

    “前方如何?”

    “回主上,方才来报,大局早定。”

    王德道。

    太宗点点头,又问:“东宫呢?依然如故?”

    “……是……”

    “青雀那儿呢?”

    “……这几日,也是多与朝中大臣来往。”

    “随他去……锦绣殿里呢?”

    “一样,也是暗中运筹。只等时机。”

    太宗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好一个只等时机,当真以为朕死了!”

    杯盖未曾盖上,那杯中水与枸杞果儿,便跳了出来,洒了几粒。

    王德便不语,上前收拾。

    太宗看着案上枸杞果儿,又问:“稚奴打听刘洎与禇遂良之事,还是因为那武媚娘罢?”

    王德点头,轻轻道:“刘弘业数番借了锦绣殿中人,送信入内与武才人。武才人并未曾观阅。晋王爷如此,怕是担心武才人会因刘弘业受累。”

    太宗闻言,怒笑不得:“一个一个的……当真是有出息!一身本事成日里荒着,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施展!!!”

    王德闻言,便低头轻笑道:“主上,容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晋王爷这般,可不是跟着主上与皇后娘娘久了,心生艳羡的缘故?”

    太宗一怔,转头瞪他:“依你说,便是朕的不是了?”

    “老奴不敢……只是老奴想起,主上平日里总是得意自己一身长材皆为护皇后娘娘一生无忧所用,这才得了大唐天下,盛华治世……说不定,这晋王爷,可就是与主上一般呢?”

    太宗闻言,眯了眯眼,又瞪了他一眼,紧绷了数日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你呀……”

    然后,容色一平:“随朕去一趟掖庭。”

    “是!”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八

    片刻之后。

    掖庭冷宫。

    太宗端坐圈椅之上,对面,则是盘坐蒲团上的媚娘。身后各自立着抱了拂尘的王德与德安。

    两人中间,是一张棋盘。盘上黑白错落,各着数子。

    两人良久不语,只专心弈棋。

    半晌之后,太宗执黑先手,先定中央天元位,却已然在青龙星位处,做了一个劫。媚娘不动声色,也跟了上去,同做一劫。便成互劫之势。

    媚娘见状,便果然弃此处,转向白虎星位,同样做劫。

    太宗见状,也跟之入内,乃再做一劫,片刻间二人互不相让,竟又成互劫。

    媚娘微一思忖,便果断朱雀星位出手,欲再做一劫,成金井劫之势以求和棋。太宗知其意,亦应之。

    俄顷,金井劫势已成。

    媚娘便松一口气。

    太宗见状,便道:“觉得胜负已分?”

    媚娘含笑,点头不语。

    太宗淡淡一笑:“那便继续下罢!”

    言毕,只是默默行棋。

    媚娘原本以为自己必赢,然几盘之后,却发现太宗果断放弃劫杀。心中一动,便遂即一路做赢。

    太宗见状,含笑,让出中元大龙,任媚娘杀之。

    正在媚娘以为此局必和之时,却忽见太宗外侧异军重起,竟成包围之势。这才惊觉自己竟掉入陷阱之中而不自知。

    最后,太宗以将及四目之大数,胜了此局。

    媚娘望着棋盘,久久才道:“陛下果然棋艺精湛,晋时曾言这金井劫,是天下第一破不得的和局。结果陛下竟轻易破之……”

    太宗淡淡一笑:“这天下间,没有什么破不得的局。只不过寻找些方法便是。”

    媚娘叉手行礼道:“媚娘受教了。”

    太宗点头,又示意王德德安上前清了局盘,再起一局。这一局,太宗依然执黑先行。

    落子噔噔,脆如坠珠。

    片刻之后,太宗忽然开口,道:

    “女则读得如何?”

    媚娘心中一紧,身后瑞安也是一惊,然仍是好好儿地抱紧了拂尘不曾松手,倒是王德看了一眼瑞安,含笑点头。

    媚娘看了看太宗,便长叹口气,落下一子道:“原来陛下都知道。”

    “别的事,朕可能不知。”太宗一边忙着寻出些棋路,一边漫不经心道:“可是那立政殿里的一草一木,朕都看得惯了。”

    媚娘不懂:“为何陛下认定是媚娘?”

    太宗寻机便吃了媚娘左龙爪,才道:“这太极宫中的女子,人人都渴望成为皇后。是故,人人都将无忧奉若神明。

    可是真正抱了一颗欲知她懂她的心,却不曾对后位有所多想的,却只有三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惠儿,一个便是燕贤妃。

    贤妃一直将无忧视为长姐,无意取代,更不愿有人取代她。惠儿呢,只要能留在朕的身边,伴朕一生,便已知足——她知道无忧对朕的重要,不会也不愿意毁了这份重要。

    可是她二人,未必如你一般懂无忧。

    因为你……与无忧的性子最是相像,甚至是比安宁还像几分——无忧是外表柔弱婉转,内心却是刚强无比,聪慧绝顶。至于你呢……

    打个比方,一张双色素锦,一侧碧一侧朱。那无忧便是碧外朱内,而你是朱外碧内……同样一张双色素锦,不过是朝外的色彩不同罢了。”

    又收数子在手,太宗大局已定,显是胜局,便长出口气,笑道:“是故只有你,会在读罢女则之后,还能心思不乱地好好儿收了书简如原样的——

    若非朕偶然察觉,那自无忧去后,便再无人碰过的书简之上,竟染上淡淡白莲牡丹香,只怕再也不曾发觉有人动过的。”

    媚娘讶然,目光一转,才道:“立政殿是为禁地,平时外人不得随意出入。是故若是有女子看了这女则,必然只有两条路。

    一,由殿内带出——

    可那女则为上好竹简所载,一卷便有几十束之多,沉重无比,不可能躲过卫士耳目轻易带出。

    所以……只有第二条路……

    原来陛下早就知道立政殿有秘道了。”

    太宗闻言,抬头先看看尴尬不安的瑞安,再看一看媚娘,才微有些得意地一笑道:

    “那个傻小子,以为他娘当真从未曾将这太极宫中密道之事,全部告诉朕……

    也不想想若无朕与他母亲两情相悦,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再者朕与皇后,同寝立政殿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多少?说句不中听点儿的话,那南阳公主所献密道全图上遗漏之处,还是朕给亲手补上的。哼!”

    瑞安闻言,额边见汗。

    媚娘更笑道:“确实……娘娘最信的不止是王爷,还有陛下。”

    说到爱妻,太宗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便又吃了媚娘右边龙爪,将媚娘压向边线道:

    “说说,这女则,读得如何?”

    媚娘苦思破除困境之法,一边犹豫不决道:

    “……皇后娘娘睿智,可是,这女则,怕是不能为后世所容。”

    太宗抬眼看了看她,道:

    “容与不容,朕自有知。你且说说读后何感?”

    一边说,一边又连做劫杀媚娘小关。

    媚娘便咬一咬下唇,轻轻落子,再做边劫道:

    “这十卷女则,于女子而言字字珠玑。于男子,则多有大逆不道之言。”

    太宗一怔,正待落子再行擒杀媚娘小龙的手停了一停,目光一转道:

    “何出此言?”

    媚娘再行三五步,断了太宗一处小龙之后,才抬头,直视太宗正色道:

    “女则序中有云:

    此一卷,撰古时妇人善事,勒成十卷,自为之序。

    古来女子,皆以为夫尊,自弃如蔽履。殊不知此道大谬。子若欲夫尊,则首当重己修己,自古以来,贵夫良妇配者皆长久,贵夫陋妇者两不安,何故?皆因不得相佐相助之理尔。

    是故若欲为良配,首当需使己通文达意,与夫两情相悦,互知互信,乃至生死不渝方可。

    否则两人心意不通达,则必日久生龃龉。

    若为贵夫,且尚需断绝母家戚贵,上慰家堂之心,下安夫君之念。方可两族无虑。

    更当善察人情相异之门,姑娌妻相处之法,兄弟相善之道。助夫保子,才得善教子嗣,计较深远以保之将来……如此,便有妾婢,亦不尝有下夺上之事。

    这样说起来,皇后娘娘这女则,倒像是在教着天下的女子们,如何去把夫君的心紧紧抓在手中,并且想尽方法留住夫君之心似的。

    这般大胆之语,怕是后世难懂。”

    太宗点头:“确实,无忧这等智慧,却是那一众无能无为的凡夫俗子不堪所理。甚至更有那些囿泥于礼教规制的,还要说她一句心思不正呢!

    不过无妨。朕的无忧,朕知道她好便是。”

    媚娘便道:“若果如此,那陛下确不必再问媚娘如何感想……因为媚娘,也觉得皇后娘娘所想所思,当真切合媚娘心意。”

    太宗抬头看看她,含笑,不语。

    ……

    一局既终。太宗又胜,便推了棋局,道不必再整。然后看着媚娘道:

    “你还是想要离宫么?”

    媚娘点头。

    太宗眯了眯眼,却道:“若朕不允呢?”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若陛下不允,媚娘也无法,只得在这宫中待着。”

    太宗扬眉:“朕以为以你的性子,你必然会说宁死也要自由的。”

    “媚娘死,亦,可是若惹得陛下不快,诛连九族,便是难事。”

    “据朕所知,你那母姐兄弟,也不是什么值得你在乎的人,你也似乎不在乎。”

    “……他们终究是媚娘的家人。不得不顾。”

    “好一句不得不顾。”太宗点头:“好,既然你有此心,又坦诚至此,朕也不会再为难于你——朕曾经答应过皇后终前遗愿,她薨后十周年忌时,必为三善,以慰她之灵——一是大赦天下罪人,二是大免天下赋役,三是大出宫人离宫……

    到时,你可以离开。而且朕还会为你做足准备,让你下半辈子无忧无虑——朕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实现朕许于无忧的新婚之诺,保得无忧一生无忧,若能报在你身上……

    想必她也欢喜。”

    媚娘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究落地,便向太宗行礼道:“多谢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朕虽然也这般允了你,可若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朕却也不得不……”太宗语未竟,媚娘便毅然道:

    “陛下放心,不会出任何变故的。媚娘保证。”

    太宗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良久才叹道:“你果然是真心不想为后。”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陛下恕罪,天命之言媚娘从不曾信。媚娘只信人为。”

    太宗默默,良久才应:

    “既然如此,那朕应你所求。

    不过从现在起直到你离宫之前,你都要不惜一切,一力襄助稚奴——

    至少要保得他在此番大变中无事。”

    媚娘闻言,便知太宗心意已决,轻轻道:“陛下,你果然……”

    太宗眯眼,媚娘心中一凛,便低头。

    良久,太宗才淡淡道:“看破不说破,才是真明智。”

    媚娘垂首道:“媚娘受教。请陛下恕罪。”

    太宗见她如此,长叹道:“朕只希望,朕这一步后手,最终成了一招废棋才好。”

    媚娘明白太宗心酸,不禁恻然。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九

    三月初七,太宗着旨,因齐王谋逆事故,着擒拿其舅,德妃之弟,尚乘局直长阴弘智入大理寺,由孙伏迦严审,以查清诸贼,一并剿之。

    另,传旨,道阴德妃虽养子无教,然究自知德行有失,竟愧而裁。

    上意怜之,仅降德妃位,以九嫔之末充媛位之仪制入葬昭陵侧室……

    众臣闻之,无不感佩太宗仁慈。

    ……

    闻得此讯之时,徐惠却在掖庭冷宫里,看着媚娘服药。

    瑞安报得阴充媛之消息,媚娘便点头不语。

    徐惠道:

    “这下子,能与杨淑妃相制衡的,只剩下韦、燕二位娘娘了。”

    媚娘淡淡道:“你少算了两个人。”

    徐惠一怔:“谁?”

    “你,还有陛下。”

    媚娘轻轻道。

    徐惠一怔:“你是说陛下会进我为妃?不……不可能。陛下现在,只怕是没那个心思。”

    媚娘点头:“只怕不止现在不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也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但是,他恨杨淑妃,你也一样。杨淑妃虽然不知陛下待她的真实心意,可却未必不清楚你的心思。所以你要处处小心。”

    徐惠淡淡道:“便是她要防,也当防那两殿娘娘才是。我一个连妃位也无的小小充容,她防我做甚?”

    媚娘不答,然后才道:“惠儿,你知道么,前些日子,我看过女则了。”

    徐惠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看过?!是晋王殿下带你去看的罢?

    说与我听听!快!”

    媚娘知她一心爱慕陛下,连带着对长孙皇后也是一片孺慕,本不欲瞒她。便将来龙去脉与女则之上的一些事句说与她听,又道:

    “以我所见,皇后娘娘最聪明的一点,便是懂得取舍——她知道,若要与陛下长久,便必得要为陛下多虑多谋,更要为陛下多多牺牲。

    惠儿,咱们只道稚奴擅长以退为进,殊不知这世上最擅此道的,却是皇后娘娘呢!”

    徐惠闻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媚娘:“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追逐封位?”

    媚娘摇头:“在你有子嗣之前,永远不要。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得安宁,也只有这样,陛下才会更对你多加垂怜。惠儿,我……”

    她看了看瑞安与文娘,才轻轻道:“你我都知,陛下此生,再不会立后。可若有朝一日,你可得一子半女,再因陛下怜爱而登贵妃之位,也就够了。是故,不要在此时,一争长短。”

    徐惠点头,感动地握住媚娘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想着以退为进,才可得到更多……可是媚娘,你为何不替自己多做打算?”

    “我已然有了。”

    媚娘便将太宗亲口允她,皇后十周年祭时,放她出宫之事说与徐惠听,又道:“之前陛下所诺,说实话惠儿,我却是不信的。因为你我均知,陛下心性虽然宽容,却不喜女子这般当面违逆。可这一番,他却连对皇后娘娘的承诺都说出口……

    他此番,是真心决意给我自由了。”

    徐惠闻言,便更感动,含泪道:“所以……所以你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替我,还有晋王,安排好一切,然后再离开?媚娘……

    你想到了所有人,为何不想想你自己?晋王他……”

    “且慢。”

    媚娘打断了她,然后示意瑞安与文娘退下,只留姐妹二人之后,才长叹一口气道:

    “惠儿,我知你又要说那日牢中之语……不错,我是看透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看透自己的心思。

    也的确……经你一点,我明白了一些。

    可正因为明白了一些,惠儿,我才更清楚,稚奴之事,断不可行。”

    见她如此决绝,徐惠知自己再劝无用,又想着稚奴现下,只怕已然是要成势,便只得轻叹道:“那……接下来如何是好?”

    “接下来……”媚娘沉吟,尔后才道:“陛下曾经说过,他希望这一招,终成废招。稚奴的心愿也是终其一生,做个逍遥王爷。那咱们自当试一试回天之法,使得太子反事不成。”

    徐惠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长孙大人?”

    媚娘轻轻道:“太子殿下在这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长孙皇后,另外一个是长孙大人。

    若能得他襄助,太子必然谋反不得。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保下太子的人。”

    “可是长孙大人一向中立自保……”

    “他中立?”媚娘冷笑:“若他果为中立,便不会借稚奴所投之春盈折书,诛杀韦氏了——他不喜魏王,这是肯定的。所以我才说,一旦太子殿下被废,那上位的只能是稚奴。”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那咱们却是得让长孙大人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他早就知道了。陛下与他,还有房相,当世不出之豪杰,何等睿智?怎么会不知太子殿下这样的小打小闹?说句不好听点儿的,东宫有多少人马可用,只怕太子殿下自己都没长孙大人知道得清楚。”

    徐惠想了一想:“那咱们要说服长孙大人,让他力保太子?”

    “不是让他力保太子,而是让他相信,一旦太子起事不成,那太子殿下的性命,必然不得保全。这样一来,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太子平安渡过此次危机——惠儿,长孙大人对皇后娘娘几个孩子的感情,只怕不比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甚至是对大唐江山,对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少几分。是故便是魏王,他也必然会尽力保下——这也是为什么他下定了决心,必要灭杨韦二人的原因。”

    徐惠皱眉:“那如何让他相信呢?”

    “这一点……我也无法可想,不过我知道,有人可以。”媚娘看着徐惠。

    徐惠心中一动:“你是说……晋王?”

    媚娘点头。

    ……

    是夜。

    甘露殿中。

    稚奴正在准备明日太宗点名要验查的功课,便见德安引了六儿入内。

    “怎么?武姐姐有事?”

    见得六儿,稚奴心中便是一紧。

    六儿摇头道:“王爷放心,武姐姐安。主上昨日又添了二百军士入掖庭守护,又准了王爷请以老神仙入内诊治的意,又是加意褒赐诸物……现下只是一时不得回延嘉殿而已。其他都好。”

    稚奴便觉心下一松,才道:“那又是何事?”

    “是徐姐姐有秘书呈于王爷。”

    一边说,六儿便将秘信呈于稚奴。

    稚奴便接来一阅,阅过之后,容色一变,又阅两三遍,才咬了咬牙:“替我多谢徐姐姐提醒。告诉她,我这便设法施为。”

    六儿点头退下。

    德安见状,便问稚奴:“王爷,徐姐姐手书,可有何不妥?”

    “德安,你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舅舅府上,看一看大姐!”

    稚奴却不答,只是令道。

    德安见状,只得应下,心里却只惦念着那徐惠手书之事。

    ……

    当夜,夜色沉沉。

    丑时三刻,德安见稚奴安睡,便悄悄起身,往小书房而去。

    可惜,他寻了半日,还是不曾觅得稚奴早先所阅之徐惠手书。懊恼无奈,只得离开。

    行经太宗寝殿廊侧之时,忽从一扇半开的门间,闻得太宗似与王德有所言语,更提及稚奴之名。便小心靠近,仔细听着。

    只听太宗叹道:“想不到连承乾也是如此……难道朕这几个儿子,便一个个的,都不成器么?”

    王德在一边开解道:“主上不必急忧,娘娘所出,还有魏王爷呢!”

    “青雀?”太宗想了一想,终究摇头:“朕也曾与辅机说起过他,可辅机不喜他心术不正。再者……

    连朕有时偶尔想起,要将这大唐江山交与他……”

    太宗摇头,只道四字:“心神不安。”

    王德闻言,也叹气道:“主上所见,却是有理……魏王爷文武全材,可惜就是……唉!”

    太宗凄然:“难道朕这江山,注定后继无人了?”

    “主上何出此言?虽然太子与魏王不可立,可还有晋王爷与吴王呢!”

    “朕说过,绝对不会让恪儿登位为主——否则,朕这满朝老臣,还有诸子,只怕除了稚奴与几个女儿,再无一得保。

    至于稚奴……”

    德安闻言,心中一提。

    太宗摇头道:“不成……他虽聪慧,又是沉稳仁厚的好孩子,可是过于柔善了。没有那般帝王杀伐果决之铁腕。这是最不可取之事。”

    王德也叹道:“确是如此……若是晋王爷并非一味天真烂漫,又不求上进,只一心要当个逍遥王爷……

    以他的柔善与智慧,可是比如今的太子殿下,都更适合呢!”

    太宗苦笑:“是呀……朕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能替他寻得一个杀伐果断的表率加以影育,说不定能让他这般过于仁懦的性子有些改观。那样,朕便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可放眼这前朝**之中,能有这般性子的名师良相,一概不得他喜爱,自然就劝不得他进。便如他舅舅那般亲近的,他还避之不及呢!”

    王德想了想,却只得忧道:“可惜……王爷这般的天真性子,非得有所挫折,才能长进了。可是王爷与人为善,又极聪慧,诸事游刃有余……再想不出什么事情,能让他为难,让他知道这果决杀伐于己身之重要性了……”

    太宗点头赞成,更叹道:“真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朕这个傻小子开窍的……若是稚奴能得悟此道,能力求上进,一改柔善不决之性……

    朕何愁这立易之事?”

    ……

    片刻之后。

    西配殿。

    德安小房内。

    换了睡袍的德安,抱着那柄白玉拂尘,以一块丝绸软巾来回摩挲着。又以木制小篦沾了香乳仔细梳理清尘一二。

    ——他也好,瑞安也好,每夜都要这般保养的。

    因为这白玉拂尘,是他们兄弟二人一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也是他们最珍贵,最喜爱的宝贝。

    良久,他才将白玉拂尘打理妥当,小心收好,披了外套,行至稚奴寝殿之外,轻轻唤着里面守夜的明和出来。

    “师父?”

    年纪尚幼的明和揉着惺忪睡眼,问道:“此般夜了,您还不睡么?明日一大早……”

    “明和,明日咱们从国舅爷府中出来之后,你要留心,师父或者会要你去做些事。”

    明和睁大眼睛,看着一脸平静的德安,只得懵懂点头。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

    次日。

    长孙府侧,公主府前。

    闻得稚奴前来,长乐公主便是喜不自胜。亲自带了近侍迎出公主府门外。

    姐弟二人一见面,便是携手相问切切。稚奴见长姐一切安好,心下大定,便笑道:

    “今日左右无事,便来看看大姐。”

    长乐公主何等知机?闻言便知稚奴有事。遂含笑不语,引了稚奴入公主府,上凤阁,逐左右,只留近侍银月与德安在身侧,才道:

    “你这孩子,轻易总不来此的。说罢,何事?”

    “大姐果然知机……稚奴也不多做赘语……大姐,大哥他……”

    稚奴忧看两侍一眼。二侍会意,便出去,守在门外。

    稚奴这才悄声道:“大姐,稚奴近日观大哥……似有反意……”

    长乐握着稚奴的手,便是一紧,然后才叹道:“想不到连你也看出来了……这大哥,当真是昏昩至此……”

    良久才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稚奴犹豫良久才道:“六叔七叔关系密切,稚奴年幼,也闻得母后说过,当年玄武门之前事,他们二人曾暗中相助四叔……

    加之他们自贞观元年以来,屡屡意指父皇,此事朝中皆知。

    还有三姐夫(三姐指的是城阳公主,三姐夫就是杜荷。大唐有两位皇后的子女是独立排行的,一个是千古贤后长孙皇后,另外一个就是武则天。),他得三姐出降之后,总以为可如其父一般得父皇重用,可再传杜家良相之名。

    然父皇朝中良臣,单只有功于我大唐江山的,便得三百之数。贤明之相,更是有三十多位……

    他又实在无甚建树,父皇虽屡有所提,可他的表现却实在让父皇不能,也没有理由让他出相入仕,名列玉阶前位。

    是故他早早便心生怨恨了——

    大姐,稚奴虽年幼无知,可也看得出他与那屡屡挑唆大哥的侯君集早有反意的。

    还有那李安俨……

    这可都是些对父皇心存不满的。大哥把他们引入东宫,日日所为何事,一观便知。”

    长乐公主闻言,便叹息道:

    “咱们这大哥还不如你呢!”

    稚奴闻言便是一忧道:“长姐万万不可如此说,大哥只是被小人蒙蔽,咱们却得想法子,让他看清现状,尽早远离这些小人,回归正道才是,否则……否则只怕父皇……”

    长乐公主一怔:“父皇如何?”

    稚奴咬了咬牙,才轻声道:“昨夜,稚奴偶然闻得父皇告诉王公公说,若五哥被擒,那便叫他准备好了毒酒,送五哥上路。”

    长乐公主天灵一麻,全身发冷:“你说……你说父皇要赐死佑弟?!怎么……怎么可能!”

    稚奴不语,只看着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看着稚奴,良久才深深吸口气:“不错……确是有可能……

    若非如此,佑弟这般事态,根本不必劳动九州大军……更不必诏告天下……

    那……那大哥……”

    长乐公主想到长兄承乾,眼中便是泪意盈盈:“只怕大哥一旦起事,也必然是这般下场了……”

    稚奴点头,含泪道:“所以稚奴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大姐商议一番,看看如何救得大哥脱难了。”

    长乐泣道:“咱们却有何法可想?大哥脾气倔强,那个不争气的杜荷,又这般挑唆……唉!父皇当初真不该让三妹出降于他!”

    稚奴却含泪道:“大姐,事已至此,嗔责无益。还是想想怎么救救大哥才是。”

    长乐公主低头想了一想,才看向弟弟道:“你说,大哥会不会听舅舅的劝?”

    稚奴想了一想,点头:“说不定呢!大哥最尊敬舅舅的。”

    长乐公主又想一想,又哭出声:“可是舅舅平日里总不理事的啊!”

    稚奴又想一想,才安慰道:“大姐别急,舅舅最疼大哥,若是将父皇的心思劝与他听,他必然要出手救大哥的。

    只是……只是我害怕……”

    长乐破涕为笑,点着稚奴额头道:“你当大姐不知道么?早就想好了,来大姐这里,可不是为了大哥……”又想起近日微闻青雀之事,便又心酸,抱了稚奴流泪道:

    “可也只有你了……现在真心待大哥好,一心一意将他视为兄长,一心一意保他的……这些兄弟里,可也只有你了……”

    语毕,姐弟二人相拥流泪。

    ……

    是夜。

    长乐公主突至长孙无忌书房,以公婆礼之,又与舅舅长孙无忌、夫君长孙冲秘议半夜。尔后方离。

    ……

    寅时三刻。

    长孙无忌感慨万分地看着长孙冲:“冲儿,你得主上出降大公主,实在是咱们长孙府最大的福气。”

    长孙冲含笑,以妻为傲。然后又道:“那父亲,咱们对太子殿下这边……”

    “其实为父早就看出来了,主上此番对齐王之事大兴征讨,意在试探太子殿下与魏王二人……可惜,咱们这太子殿下呀,还是不够明智。”

    长孙无忌嗟叹,长孙冲却含笑道:“父亲此言差矣,方才丽质不是还说,太子殿下多有不明之处,是故才需父亲与房相众臣,多加辅助么?”

    长孙无忌闻言,笑容微现,然后便正色道:“无论如何,有一点公主殿下说的不错。就算主上绝对不会想要太子殿下死。可一旦太子殿下当真要反,杨淑妃那个毒妇,也是断不能容太子殿下活着的。咱们必得为你姑母,护好了太子殿下才是!

    冲儿,你现在便去安排,为父要去东宫,见太子殿下!记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父今夜一行!连主上也不行!”

    “是!”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九。

    夜。

    锦绣殿中。

    淑妃微眯了眯眼睛,看着青玄:

    “你说今日李安俨上疏,陛下答不会易储?”

    “正是。”

    青玄道:“而且据青玄所探,自前日起,东宫突然将那些与汉王、城阳公主驸马等相近的宫人,都安排到了奉义门外的右春坊。太子也不再似前些日子一般,与诸人常常聚首密议。

    娘娘,会不会是东宫已然准备充足,准备行反,所以故意掩人耳目?”

    淑妃深思良久,才正色道:

    “不对!以承乾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如此深思……本宫问你,三月初七日,宫中内外,长孙、房氏、李氏三府之中,可有异动?”

    “没有什么啊……只有晋王爷去看了看长乐公主。也不算是长孙府……”青玄脸色突然一变:“难不成……”

    淑妃点头,叹道:“稚奴知机,怎么看不出他大哥有事?再者陛下此番所为,只怕有心人都看得出,是要借机点醒太子……

    所以稚奴只不过是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求得长孙无忌的口向太子点明罢了……

    其实,便是不必他点明,那长孙无忌,也是断然不能让太子起事的。毕竟一旦起事,便只是死路一条……所以此番,只怕是长孙无忌利用稚奴来点明太子罢了——他毕竟一直肃持中立。”

    想了一想,淑妃又咬牙:“不好!这样一来,只怕太子之位,便又生变化了!陛下本便不欲废承乾。如今……

    青玄!你速持本宫腰令,去东宫一探究竟!探明实报之后,务必加紧回传!”

    “是!”

    ……

    半个时辰之后,青玄便回到了焦急等待着的淑妃身边,变色道:

    “娘娘!果然东宫有变!据咱们安插进去的死士道,那太子之前与长孙无忌见面之后,长孙无忌便与其做赌,道若有人上书废易太子之事,陛下必护太子。若长孙无忌胜,则太子便需放弃谋反之念。结果……”

    “结果李安俨上书,陛下便表明了态度,是不是?”杨淑妃恨声道:“果然,陛下根本不想废承乾!”

    重重地,她一拍桌面。

    青玄急道:“娘娘,如今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该出手了?迟则生变啊!”

    淑妃想了一想,冷冷一笑道:“不错。是当出手了。青玄,本宫记得,咱们那死士,与咱们安排在齐王处的昝君谟算是同族,是也不是?”

    “是!娘娘的意思是……以昝君谟,引出纥干承基?”青玄惊喜道:“此计甚妙!”

    “且还不能稍停!”

    淑妃冷冷道:

    “今夜,最迟不可过得今夜!

    便需得让这纥干承基入大理寺!

    明白么?最好是借了魏王之手!”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一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十日。孙伏迦忽至东宫报与太子,道人密告东宫卫士纥干承基与齐王反部昝君谟私有往来,请太子着其入大理寺受审。

    太子闻言,容色巨变。然因纥干承基密语誓忠太子,终遂其行。

    ……

    是夜。

    太极殿。

    孙伏迦跪于太宗面前,看着太宗。

    太宗紧紧咬着牙关,面目铁青: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勉强开口:

    “仅凭这纥干承基一面之词,你便要朕严审太子?!”

    “主上,可容臣一禀而后发作?”

    孙伏迦道。

    太宗咬牙:

    “说!”

    “主上,臣在收到密报之时,便颇有疑问——为何偏偏在此时,有人来报纥干承基与昝君谟有私?”

    太宗眼一眯:“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借此事,扳倒太子?”

    孙伏迦道:“太子之前,或有所失,然臣近一两日,颇闻其有收心之念。另外还有一事,臣也颇觉不明——齐王初逆时,太子曾有戏语东宫距正宫仅二十步之说,流于宫内朝外。

    据那来报之人所述,此语却是太子当纥干承基面所言。

    主上,为何太子与纥干承基密语,会如此之快便泄至内廷?——容臣说句良心话,若无此事,只怕太子殿下便再欲谋事,也不会那般急切。”

    太宗深吸一口气:“朕给你二十日的时间,二十日,务必把这纥干承基的来历,查清楚!在这之前,务必不使任何人得知这纥干承基之事!更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他!”

    “是!”

    ……

    看着孙伏迦离开太极殿,太宗颓然向后一靠,状如极疲惫。

    王德忧心道:“主上,这……”

    太宗久久不语,忽然间猛跳起来,拔出长剑将案几一斩两半,“哗哗啦啦”——

    瞬间案几上一应物事,均碎裂凌乱。

    王德惊得容色雪白,看着怒目而视的太宗:

    “主上……”

    太宗咬牙,目露阴鸷:

    “杨——淑——仪!!!!!朕必要杀了你!必要亲手杀了你!!!!!”

    一声雄浑低吼,在太极殿中久久回荡。

    是夜。

    魏王府中。

    青雀闻得楚客来报,大喜过望,忙问:

    “如何?父皇做何态度?”

    楚客却忧道:“王爷,主上只是命孙伏迦私下暗查纥干承基的来历……还大发雷霆,道必亲手诛杀杨淑妃……

    这……似是有心将纥干承基之事,推到杨淑妃身上啊!”

    青雀便愤恨:

    “都到了这个份上!父皇还要护着承乾!”

    他咬牙,左右思索一番,最终下定决心:“你去通知韦挺,设法得到那纥干承基的自白手书——告诉韦挺,必要寻得纥干承基的弱点为己所用!并且必要保得此人安全!明白么?”

    “王爷这是何意?若想加一把火,只需取得一纸自白……”

    “唉呀你怎么这般不明白?咱们现在与杨淑妃利益一致,首当其冲是要承乾倒。可是若咱们只是扳倒承乾,不防淑妃,那承乾今日之下场,便是咱们明日之果!

    去想个法子,必定要让纥干承基为咱们所用!日后,他便是咱们扳倒杨淑妃,甚至是吴王的最大希望!”

    杜楚客恍然,佩道:“王爷英明!”

    青雀又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过只这样也不成……

    便是韦挺上书承乾反事,毕竟不如李佑那蠢货一般做得招摇,又不知被什么人一劝,竟颇有些悔意……

    只怕一纸自白,或会引得朝臣反对,却绝不能让父皇起动易储之念……

    需得有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父皇下定决心废了他……

    到底是什么……什么才好呢?

    到底是什么……”

    青雀起身,随手抓了一只水晶肘子在嘴里胡乱咬着,屋里团团乱转。

    想了一会儿,直想得头昏脑涨,也终究没能让青雀想出些什么来。最后只得对着杜楚客道:

    “来!你将这宫内朝外诸人的名字,一个个地念给本王听,让本王想一想,到底该从谁身上下手!”

    “是!”

    杜楚客便依青雀之命,一一念之。

    青雀便一边大口胡乱咬完一只肘子,一边再拿起一只烤得肥美的鸡腿,剥了皮只往嘴里咬——这是他自幼的习惯了,杜楚客倒也知晓,不做他念。

    ……片刻之后,闻得杜楚客念至武媚娘三字的青雀,突然灵光一闪,咬着鸡腿,口齿不清大叫:

    “且慢!你方才说……谁?”

    “是……武媚娘?”杜楚客一怔,道。

    “武媚娘……武媚娘……后为武女,唐三代昌……武媚娘……武媚娘……”青雀团团乱转,只觉千头万绪似有所悟,却始终不得良计,只得丢了啃到一半的鸡骨,又抓了一串西域进贡的葡萄在手,一颗颗往嘴里丢着,念着:

    “武媚娘……武媚娘……武媚娘……”

    杜楚客看他这般如癫似狂,不由心惊胆战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啪!”青雀将吃剩了好大一半的葡萄丢在地上,大喜道:“有了!有了!!楚客你来!”

    杜楚客闻言,便附耳上前,听青雀耳语。

    杜楚客听毕一怔:“可如此一来……那武媚娘岂非……”

    “无妨!只要本王当上太子,那她的性命,自然可保!再者父皇根本不舍得也不会杀她这个陵光星君转世的贵星的!而且,咱们也可借此机会,学一学那淑妃手段,先抑后扬……

    你说,她到时会不会感激本王呢?”

    青雀得意道。

    楚客恍然,大喜道:“唉呀……何止是感激呀!便是因恩相许,那也是必然的呀!”

    青雀摇头,不免得意道:“说了,她是稚奴的,本王不会抢……不过既然天命在本王,那她受些磨难,也是应当的。去罢!”

    “是!”

    三月十一日,大理寺内突传消息,道审议齐王叛变一事之时,有大吉殿宫人称,日前才人武昭所进汤羹有毒之事,武昭本人早已知晓。

    更道武昭如此,是为保太子承乾故。且更传出流言,道武氏之前曾自传言与诸人,道袁天罡有预言,是为“当有女武王者”。

    是故更以此命,必保太子承乾——

    一切皆因承乾数来正是唐三代。武昭唯保太子,日后附之,方可附之上位。

    太宗闻言震怒,朝臣闻之更惊。纷纷上书,请太宗诛武氏妖女,以绝后患。

    太宗闻奏,因终有所疑,只将武昭再行打入掖庭狱中不使出,却暂不发尔。

    后,长安城内纷传,道“唐三代后,女主武氏代之”。更有左监门卫将军李君羡早朝时当朝进言,道:

    “臣日间行值,屡得见太白星现。请陛下察之。更得一老,形神颇似大方师,与臣道:此乃国诸失德,妖星方现之故。”

    众臣闻之,皆跪请太宗诛杀武媚娘,洞察太子失德之事。

    唯魏王泰、吴王恪、晋王治三兄弟一力上表,力证此事无稽。

    太宗大怒,拂袖而起,竟自离朝。

    ……

    片刻之后。

    稚奴黑青着一张脸,立在太极殿尚书房外玉阶之下,看着长跪不起的四哥李泰。

    德安见状,也是冷笑:“魏王爷明知箴言之事……他这是想借此机会,逼得主上下定决心易储,再借这般做态,引得武姐姐感激……便是武姐姐不曾垂青于他,那至少,在旁人眼里,武姐姐日后也必是他魏王一派的!

    而主上只怕还会以为,武姐姐心属魏王,所以才如此这般,与魏王演了一出好戏——说不定还要迁怒武姐姐呢!

    他当真是好计算!

    王爷!咱们得设法破了魏王爷这局啊!否则……否则主上不知魏王已知箴言之事,必定会……必定会以为武姐姐有心为后,才与魏王相谋的啊!”

    稚奴咬牙:“我知道……我知道!舅舅那边,如何?当真信了此言?”

    “国舅爷根本不信。还着人查实一切皆属魏王所为。”

    “那李君羡是怎么回事?”

    “王爷,李君羡明里看着是与人无葛,其实却是韦挺的旧知。而且王爷,他此番陷害武姐姐,只怕还有替自己开脱之意。”

    稚奴回头看着德安:“什么意思?”

    德安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书,交与稚奴:“王爷请看。”

    稚奴接过看后,脸色更加沉黑,咬牙:“李——君——羡!本王若不灭你,誓不为人!”

    言毕,深深看了魏王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与长孙无忌郎舅二人,相对而坐。面色均是一片铁青。

    太宗寒声道:

    “当真有此事?”

    长孙无忌点头。

    太宗咬牙,半晌才道:“韦挺!”

    “正是。”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一声,终究还是没有揭破最后一层纸——其实他知道,太宗也清楚。韦挺身后站的,是谁。

    只是他们都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

    太子已然是保不住了,何必再拉一个下水?

    太宗深吸口气,咬牙道:

    “辅机以为如何是好?”

    “主上,太子……只怕……”长孙无忌艰难地叹了口气道:“怕是保不住……”

    “保不住也得保!朕答应过无忧!一定让几个孩子好好的!!!现在几个孩子里,豫章已然是没了,城阳经此一事……只怕也是难保不伤心一场,难不成还要让承乾也早早下去,见他母亲?!

    朕不允!绝对不允!”

    太宗怒喝,更泪流满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咬牙暗恨:“一切都是那贱人……主上!万不可再留此女于宫中!”

    “朕会杀了她,一定会让她死不瞑目……

    可现在,朕首要做的是保承乾!!!!!”

    太宗痛道。

    长孙无忌闻言,只得点头,苦思计策。良久才叹道:

    “主上,承乾的太子之位,只怕是当真保不住了——且这孩子,也的确是太过知人无明……

    竟然会将一个贱人安排来的密探,当成身边心腹如此之久。主上……”

    太宗默默流泪,麻木道:

    “……朕知道……

    可是朕要保住承乾的命!那承乾的太子之位,必不可失!”

    “主上,其实便是太子之位丢了,也未必便不能保得承乾的性命。”

    长孙无忌含泪劝道:“只要有一臣,一个臣子便够,上书请主上保下太子性命。臣再多方营势头,让诸臣知晓,太子之反,实为有人暗害……

    只要让诸臣对太子的看法,从逆子转为同情,那太子性命,便可得保——只是主上,以后,您怕是难见承乾一面了……”

    太宗闻言,半晌不语,尔后才默默流泪道:

    “天意如此……当真是天意如此……是天意要惩罚朕……惩罚朕的孩子们……

    是朕的不是……朕害了他们……朕终究还是害了他们,朕终究还是没能保住他们啊……啊啊……”

    痛哭之声,响彻太极殿。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二

    三日后,李绩平定齐州之乱,太宗诏其押解逆子李佑,回返长安。

    同日,长安城内突现流言,道太子身边近卫纥干承基,已然叛主,将太子诸行一一供出。更有好事人等道,纥干承基之祖纥干雄,是为前朝陇东王府司马、兼司州刺史。其父更为前朝炀帝死士云云。

    言语之中,直将纥干承基与太极宫中锦绣殿之主,前朝帝女淑妃杨氏牵扯而上。

    更有人道:“此番太子事,前番齐王逆,皆为杨氏所纵。其为前朝帝女,性倔傲,前夫巢刺王为今上所诛,国仇家恨,夫死之事,均使其怨恨今上。

    又生子恪虽得上宠却不得储位,是故密而谋毁长孙皇后所出诸子,以求储位,以辟前朝。”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闻,惊叹杨氏之谋,更惋惜太子之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

    甘露殿中。

    稚奴左右来回走着,见德安匆匆回来,便急问:

    “如何?武姐姐可还好?”

    德安点头,只是忧道:“虽说现下无事,可是王爷……只怕一旦齐王被押解回京,处理完了齐王的事儿后,武姐姐就……”

    “我知道!我不是已然叫你去把杨妃之事流出宫外了么?”

    德安见稚奴如此,只得叹道:“王爷,您以为这样有用么?别说救武姐姐,咱们没有真凭实据,连太子殿下都保不住啊!”

    稚奴咬牙,目中含泪:“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王爷,您错了,还有您可以做的事啊!”

    德安犹豫一二,才在稚奴的目光中道:“王爷,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武姐姐……便是……便是……便是突然有什么大喜之事,来使主上不得不大赦天下……还有,就是要救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稚奴一怔:“大喜之事?这等时候,哪里有什么大喜之事?”

    德安吞吞吐吐,良久才道:“王爷,此番太子殿下这国储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方才德安听问,主上已然着金吾卫将太子殿下幽禁别室,又……又着了国舅爷,房相,萧大人,孙大人,岑大人,马大人禇大人……还有还在路上的李绩李将军,都将太子之事说明一二了……”

    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便再无知觉。

    ……

    片刻之后,稚奴清醒,却已然是深夜。

    身边站着泪流满面的德安。

    稚奴声音微弱,轻轻道:“大哥如何?”

    “王爷……太子殿下现下还无事……只是……只是怕明日,便要出个结果了……”

    稚奴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强起身,慢慢由着德安搀扶来到书案前立定,又道:“武姐姐……没事么?”

    “王爷放心,武姐姐现下无事……只是……只是……”

    稚奴闻言,泪流满面,心中痛悔之感,便如蚁噬一般,良久,才咬牙道:

    “陪我去立政殿……我要去见母后……”

    德安含泪点头。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案前宫灯,痴痴发呆。

    良久,才轻轻道:“承乾现在如何?”

    王德闻言,含泪道:“太子殿下现在,还好……

    只是……

    只是似有寻死之志……”

    太宗咬牙,道:

    “告诉左右,若是承乾有事,他们也跟着殉葬罢!”

    “是!”

    沉默良久,太宗又流泪道:“王德……朕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也做了许多备手……

    朕以为自己能扛得过去,可是为何?

    为何朕此刻,还是心痛难止?”

    王德流泪,看着太宗道:“这些孩子,哪一个都是主上您的亲生骨血——便是齐王爷那不争气的,您又何尝想他如此呢?”

    太宗仰面,泪流不止,闭目低泣良久,才慢慢起身,带了王德,蹒跚出了太极殿,向后走去。

    过左延明门,又过虔化门……

    终于,他在立政殿前,停下了脚步,痴痴看着夜色中,安静伫立着的立政殿。

    一阵阵哭泣痛号之声,正从内里传出。

    太宗一怔,便带了王德,悄然上阶。

    一上阶,便见平素一脸木然的金吾卫们,此刻一脸为难,偷偷看向立政殿内。见得太宗前来,惊得急忙欲行礼。

    太宗示意其静声,又仔细听了一听……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惊讶之色来:

    这……不是稚奴么?

    “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在这儿?”太宗惊怒道:“他身有风疾,却不怕再犯?!”

    王德也奇怪,便紧忙随了太宗,快步来到微启的殿门前。

    正欲推开门问,便忽听得稚奴泣问长孙皇后灵位,自己如何是好之语,悲怆之声,引得太宗心中大痛,不忍卒闻,竟当下失了平日镇定模样,瘫然于地,泪水长流。

    王德见状一惊,又急忙摒退周围人等,只留自己与明安二人,守着伴随门内稚奴,痛哭不止的稚奴。

    远处,被稚奴命守在外面的德安见状,含泪点头,想了一想,抹干眼泪,悄然离开。

    ……

    片刻之后。

    掖庭狱中。

    当德安出现在媚娘面前时,媚娘并无太多惊讶——她虽身在牢狱,却也知道宫中之变。

    是故轻轻一叹:“到底,太子还是被拿了?”

    德安点头,含泪道:“武姐姐,你且设法救王爷一救罢!他此刻为了太子殿下,心急如焚,跪在立政殿中,哭泣不止……王爷身子骨弱,若是哭出个好歹,如何是好?武姐姐……你设法劝他一劝罢!”

    媚娘凄然:

    “是呀……他不能不伤心,太子殿下对他,是最好的。如今太子殿下有事……只怕他难以承受……”

    泪光盈盈之中,她又以德安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

    “稚奴……若你知道,你父皇早有所料……并且早有取你替复太子之位的心思……你会如何想呢?稚奴?”

    心中一时柔肠百转,闭上眼,一个白衣金冠,乌发玉容,总是含着春风般微笑的小小少年,便出现在脑海之中。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笑。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问。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急。

    “武姐姐……武姐姐……武姐姐啊……”

    他……在对她哭……

    然后,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媚娘心中猛然一抽,睁开双眼,目光惶惊不止,泪水更无法止:

    不!他……他不能……

    她不能……终究还是不能……

    她不能看他伤心!不能!

    倏然转身,她来到牢中唯一的案几之前,思虑犹豫再三,终究闭目泪落。颤抖撕下一片衣袖平铺在案上,又伸出中指放在唇边咬破。

    一滴血珠冒出,沁得她唇色鲜艳如花。

    德安一怔:“武姐姐……”

    她不做答,只是咬牙含泪,颤抖半天,才终究落指于布块之上,疾书几行。

    一边写,她一边努力仰起脸,不让泪水落在布块之上。

    片刻之后,媚娘将血书折起,犹豫半日,伸手解下左边发髻上的束发丝带,将血书牢牢系紧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交给德安:

    “你现在就把这个,交给稚奴。

    现在!”

    德安望着媚娘,深深一躬身,转头,泪流满面,然后咬牙离开。

    看着他离开,媚娘似如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瘫坐在地上,泪水,一滴滴打湿了衣襟——

    稚奴,稚奴……

    你……终究不该的……终究不该。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已然哭得麻木,哭得双目红肿的稚奴,看了德安交与自己的媚娘血书,慢慢沙哑着嗓子道:“父皇此刻身在何处?”

    德安含泪道:“主上刚刚也在立政殿外似是想进来拜祭皇后娘娘。可是听见王爷哭,一时伤心,便没忍住,也在门外哭……好一会儿。

    不过这会儿,已然离开了。”

    稚奴闻言,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希望:“父皇哭过?”

    “是。”

    稚奴努力眨掉眼中泪水,又胡乱抹了一抹眼泪,问道:“父皇现在身在何处?”

    “今日无朝,怕是去尚书房了。”

    稚奴咬咬牙,将血书交给德安:“烧掉。”

    德安一怔,便点头转身。

    趁此空隙他偷偷展开看了一眼:

    欲救媚娘,先保太子。

    欲保太子,必请皇后。

    德安一怔,又闻得稚奴催促,便忙应了,在一边宫灯上点着烧掉。然后转身来看时,却见稚奴已然脱去淡天蓝色的箭袖外着,只留一件雪白底袍在身。

    “王爷?”

    稚奴不答,只是命他速去取了自己那雪色广袖与银簪来。

    德安应命——好在这些东西,就放在立政殿中,随手可取。

    不多时,稚奴便换好了一身缟素,更了素簪,取香向长孙皇后之灵位祭告一番。乃又取当日曾与太子殿下求告母后之意的金通宝出来,默告母后:

    “母后在天有灵,当知今朝大哥有难。若母后恕宥大哥之失,怜其性命,则以字为上。”

    接着,金光一闪一落,地面上,便是一枚字面朝上的金通宝。

    稚奴见状,含泪笑道:“稚奴就知道……稚奴就知道……

    母后,你一定会救大哥的……”

    含泪收了通宝,又向皇后灵位再行大礼之后,肃然起身,上前,小心将长孙皇后灵位取下,恭抱于胸前,转身,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离开立政殿。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

    太极宫上方的天空,已然蒙蒙发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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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