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三
片刻之后。
太极殿前。
奉诏入内的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孙伏伽、岑文本、马周、禇遂良,还有刚刚平反回来,一身盔甲尚不及更替的李绩,各自抱着玉圭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那个抱着皇后灵位,带了德安,一步一跪一微叩首,从左延明门,缓缓行至太极殿前的缟素少年。
“这是……”
禇遂良失声惊呼:
“晋王殿下?!他……他这是做什么?!
他怎么把皇后娘娘的灵位给请出立政殿来了?!”
其他几臣之中,只有萧瑀与孙伏伽与他一般震惊。岑文本与马周微微一惊之后,便互视一眼: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然,还有几丝敬佩。
而长孙无忌看了看房玄龄,再看一看李绩,三人却是容色一松,还有几分感动。
就这样,稚奴一步一跪,一步一叩地奉着长孙皇后灵位,来到太极殿之前,端跪在玉阶之下,以沙哑的嗓音长声道:
“儿臣治,请父皇念!
为取母后在天之灵安眠之意,
恕大哥承乾一命!
请父皇准治奏!”
一边说,一边便带了德安,一同再行大礼。
礼毕,便静静抱着母后灵位,跪立玉阶之下,玉桥之内。
长孙无忌、房玄龄、李绩三人,泪意微润眼眶。其他五臣,也是钦默感动,咽间微哽。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才叹道:“走罢,主上还等着咱们呢。”
八人便匆匆入内,只是经过稚奴身边时,一齐停下郑重跪拜。
对着稚奴,也对着稚奴手中所奉灵位,这八位朝中重臣,恭行大礼。
礼毕,八臣才起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默默对稚奴点了点头,李绩微一颔首,便自行上玉阶,入殿内。
……
太宗高坐在玉案之后,看着八臣入内,看着八臣行礼,然后慢慢,嗓子也微微有些发哑道:
“外面儿跪着的,是稚奴,还是青雀?”
长孙无忌一怔,这才轻轻道:
“回主上,是晋王殿下。”
太宗目光微微一亮,然后才冷然道:
“他把皇后的灵位,也请了来?”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太宗的声音,明显有了些生气。
房玄龄叹道:“晋王殿下平素最是仁厚恭爱,此番所为,只不过是为保太子殿下性命……主上不必怪他……”
太宗心中柔软温暖,可是面上却一无表情,冷道:
“太子之事,已成定局,他在这里胡闹,还搅得他母后也不得安生……
当真以为只要他使使小性子,朕便容其所为么?
王德!叫他即刻回甘露殿去!不得有误!”
一边闻言的王德没听到“着旨”这般字眼儿便是一怔,然他终究跟着太宗久了,立刻会意,微含热泪笑道:
“老奴这便去劝晋王爷回殿,主上不必担心。”
言毕,不待太宗再言,便自奔出太极殿,快步向稚奴而去。
太宗看着王德飞速离开,心中却又是柔软温和,又是伤感不止。良久之后,才着诸臣各自寻案跪坐。
长孙无忌见状,知道太子性命得保,心下不由松了口气,再看一眼自己对面跪坐着的房玄龄与李绩,三人便目光微微一暖。
真的是……想不到最后,解决了保住承乾这个大难题的,居然是这一直被他们视做孩童的稚奴……
长孙无忌深思。
正在此时,便见王德又复奔入内,微微喘着气息,奏道:
“主上,老奴实在……实在是拿晋王爷无法了……
他……他说若主上不肯答应留下太子殿下一条命,他便……便长跪不起……”
太宗闻言,心中更是伤柔,也终究是绷不住脸,便沉了脸,低喝道:“太子之事,已然天下皆知,不是他一通胡闹撒娇就能解决的!
他要跪,由他跪!”
王德闻言一怔,便点头得旨,又转了过身来,看着拿起明安所上长孙无忌的奏疏,低头阅之的太宗,轻轻问道:
“那主上……今日风大,老奴方才已然闻得德安有言,道晋王殿下昨夜已然风疾发作过一次了……
是故……是故不若着金吾卫,在一旁替王爷挡着点儿?
不然王爷这身子,可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太宗闻言,便抬头瞪着王德。众臣一时也尴尬不止。
良久,还是马周清了清嗓子,上奏道:
“主上,晋王殿下此举,实为义行。虽主上不满,却不可使其再受寒凉以伤贵体……便准了王公公的奏罢?
再者皇后娘娘灵位也在……”
太宗咬牙,掷了手中奏疏:
“这个不孝子!自己胡闹便罢了,还要连他母后也一同请出来受风!王德!”
“老奴在!”
“传令殿外金吾卫!皇后灵位在此,不当受寒风吹袭,以扰其灵!”
“老奴遵旨!”
王德这一声,回得格外响亮。
……
片刻之后,太极殿前,便现出一道奇景:
一众金吾卫依着内侍监王德之命,在跪立玉阶之下的稚奴左右两侧还有背后,扯起三面巨大的大唐龙旗,替他挡去这三月暖春的“寒风”。
稚奴见状,知道太宗如此实为爱怜自己体弱,又念及母后之情,便知此事有望,精神一振,再行叩谢大礼。然后,继续静静跪着。
不多时,稚奴请了皇后灵位,跪在太极殿前,消息便在整个太极宫中传扬开来。
半个时辰之后,闻得消息的魏王与吴王,也各自匆匆入内,朗声同求太宗念在长孙皇后在天有灵,保太子一命之后,跟着下跪。
又过了半个时辰,除去那被押在内侍省天牢之内的齐王李佑,太宗诸子,全部都一同,至太极殿前,跪求太宗感念皇后贤德,力保其子承乾一命。
……最后,直到辰时,太极殿前,已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上至贵、淑、贤三妃,下至九品宫妇。内至晋王李治、晋阳公主、高阳公主,外至长乐公主、夫婿亦被擒拿的城阳公主、魏王、吴王、蒋王,诸位驸马……
全部都跪在太极殿前,请求太宗宽恕承乾一命。
辰时过,巳时又过。
……
巳时三刻,太极殿里,终究有了动静。
太宗诏着百官即刻入朝,议太子一事。
又过两刻之后,诸臣便整列持圭,恭礼入内。
午时刚过,太极殿门前,内侍监王德宣旨,道太宗纳通事舍人来济所奏:“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之语,着废太子为庶人,以日后流放,远离京师为戒。
众人闻言,山呼万岁,尔后各自散之。
……
太宗站在太极殿内,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离开的人们,脸上只是淡漠。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立在一侧,李绩在后。三人便同时轻叹。
太宗淡漠道:“几百号人,真正不想承乾死,真正想他好的,只有四人而已。可惜,他不听话,不然待朕百年之后,这些人再跪在这里时,却都只能想尽办法,得他恩宠了。”
长孙无忌知道太宗所言,乃晋王稚奴、晋阳公主、长乐公主、城阳公主这四人,心下不由恻然。
房玄龄轻轻一叹,便道:“主上,这些都是小事……目前最大之事,却是当立新储啊!”
太宗转身,扫了他们三人一眼,然后长长叹道:
“朕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主上……”
长孙无忌待言,太宗便厉声道:
“朕说朕累了!”
三臣悚然而惊,急忙告退。
……
片刻之后,立政殿正殿之中。
太宗急急奔向迎上前来的德安,厉声道:
“不是刚才还好好儿的么?怎么突然就风疾发作了?”
德安满面大汗:“王爷昨日今日,都因为担忧太子殿下之事,不曾按时服下药乳,方才刚将娘娘灵位安好,便昏倒了……”
太宗闻言,愧痛难当,便当下着人速延孙思邈入内。
不多时,孙思邈便入,替稚奴扎了针,又使了药之后,稚奴便慢慢清醒过来。
稚奴才将醒来,便见太宗守在自己榻前,心下一暖,便轻轻一唤:
“父皇……”
太宗绷着一张脸,眼底却有丝丝温暖:
“你是个好孩子,稚奴,可是你今日所为,实在不该。
如此一来,若有人将你视为你大哥一党……你说父皇该如何是好?”
稚奴叹息:“只要大哥得保性命,稚奴再无所求。”
太宗闻言,微微敛了目光:“再无所求……
你大哥得你这般兄弟,当真也是不枉此生了。”
稚奴泪盈于睫。
太宗握着他手,父子二人良久对视无语。
片刻之后,王德奉表来奏,道宫外大长公主闻得近事,因身患重疾不便入内故,特上疏以慰帝心。
太宗闻言一怔,便不动声色取了奏疏,阅毕之后,微一思索,淡淡道:
“着人回大长公主,就说朕知道她一番苦心了……告诉她,朕谢过姑母。”
王德一怔,便看向稚奴。
稚奴心中一跳,一股不祥之感慢慢笼罩心头,轻轻问道:
“父皇……?”
太宗轻轻一笑,拍拍他手:
“无妨,你姑祖母也是为你好。说起来,你也是该娶妻了。”
然后,面露一丝欣慰笑容,起身传旨道:
“今有晋王治,仁厚宽孝,已足冠服之龄。当行冠服之礼,宜立佳妇在室。
又有同安大长公主所举太原王氏族中,罗山县令王仁佑女,美姿仪,性婉顺,可为晋王妃。”
顷刻间,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发黑。
……
是夜。
掖庭狱中。
太宗悄然而至媚娘牢中。
媚娘还未曾睡,便见过太宗。
王德献椅,太宗就坐,便着王德守在牢外。自己看着跪伏在地的媚娘。
良久,才慢慢道:
“今日,稚奴做了一件让朕都想不到的事:他竟抱着皇后灵位,到太极殿前跪求留承乾一命。”
媚娘低头不语。
太宗又道:“朕怕他受风,便着人扯了旗为他挡风。结果那些子人,全都明白朕的心意,争先恐后地跑来,一同跪着求情。”
媚娘还是不语,只是绞紧了自己衣衫。
太宗忽然发问:“你在将血书交与德安之时,是不是已然料到会有这般结局?”
媚娘低头,良久才道:“媚娘只求陛下如意。”
太宗点头,又淡淡问:“只是朕么?”
媚娘不语。
太宗又沉默片刻道:“朕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你。想必不日,你便可以出这掖庭狱了——近些日子,宫中诸事,实在让众人心情不安。
所以朕准了同安大长公主之请,以太原王仁佑之女,为稚奴王妃了。
不日,稚奴便要行冠服礼,纳妃……
而且很快,想必他也会移出甘露殿,往东再住住。
这样一来,朕也有理由,把你释出这掖庭狱了。”
媚娘只觉心中一冷,无边无际的寒意,终究是漫延了她全身。
太宗慢慢起身,走到狱前,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才道:
“你放心,你一定会出这掖庭狱的——
为了一个人,一个你非常非常熟悉的人,稚奴一定会好好与那王氏合婚的。
朕知道他的心意。
所以你还是准备一下,待来日出狱之后,如何襄助稚奴为好。
其他的,务多念,务多想。”
言毕,太宗离去。
媚娘怔怔地看着太宗的背影,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四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太宗诏令准大长公主同安所奏,立太原王氏为晋王妃。
内外俱喜。
然**忽有些微密言,道晋王得闻将纳太原王氏女为妃,竟因不喜同安大长公主强加之亲,又兼意中已有王妃人选,抗旨不受,更跪于立政殿皇后灵前泣而不止。
又有人道太宗震怒晋王忽如此番违逆,乃将其禁足立政殿直至冠服礼当日再不得出。
流言将起,便为内侍监王德与晋王近侍德安所灭,道:
“晋王素性仁孝闻于内外,哪里如那废太子与废齐王一般忤逆?
晋王近在立政殿,实因日前为太子之事伤心请命之故,风疾突发不能离榻。
又因药王孙思邈有进言不可妄自移动,主上方才赐旨,准晋王暂居立政殿尔。”
众人闻言,方觉流言不稽,便自沉寂。
……
是夜。
立政殿中。
稚奴跪在长孙皇后灵位前,一直不起。
面前一碗药乳,已然凉透,结了一层薄薄乳皮。
德安无奈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开口:
没错,流言属实。稚奴闻得太宗赐婚,当下便抗旨不受,还一改往日的柔弱性子,竟与太宗争执了起来。
太宗一怒之下,便密下诏,罚他禁足立政殿思过不许外出。
直到冠服之日才能出殿。
可是一向温顺的稚奴,却倔强地回了太宗一句:
“父皇若不允稚奴,罢了那王氏女之事,便是冠服之日,稚奴也不离此地!”
毅然决然之态,气得将将心情回复一些儿的太宗火冒三丈,留了一句“那你便在这里好好儿对着你母后灵位反省一二”。
拂袖而去。
然后,稚奴便强撑病体,自己只向皇后灵前,又跪上了。
中间太宗派人来看过数次,都是如此,当真是惹得太宗无可奈何。
……
同一时刻。
太极殿里。
太宗心情微好地看着奏疏,眼角余光却看着王德又得了前往探视立政殿的明安之报,转身上前,才道:
“那傻小子,还在那儿跪着呢?”
“主上,老奴今日豁出命来说一句主上您的这不是:
您……您可不能再这般耍着那孩子玩儿啊!
若是……若是再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王德不满道。
太宗扬眉:“谁说朕耍他玩儿了?
君无戏言,让他娶,他就必须得娶!”
王德一怔,便更加不满道:
“可是主上,那同安大长公主之事,您之前也不答应的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但凡有利于这孩子的,现在朕都要为他取来。明白么?”
太宗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德。
王德似有所悟:“原来主上……”便一失笑道:“是老奴不是,老奴愚昧,终究不及主上胸怀大略呀!
只是……”
他又一忧:“只是这样一来,只怕晋王爷得受好些委屈了。”
“所以,你去劝劝他罢。得让他明白,这桩婚事于他不是坏事。还有,必要的话,把花言也叫上,一同相劝。”
太宗淡淡地扫了一眼金阶旁边立着的四神金相,王德便会意点头,着明安好生侍候之后。退出太极殿,前往立政殿。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王德与因病抱恙,久不入内的尚宫花言一入内,便引得稚奴扑入自幼带大自己的花姑姑怀中,悲痛泣诉近日诸事。
一开始,花言与王德好声安慰。然当提起此番纳妃之事时,花言却叹道:
“王爷,你这般便不是了。”
稚奴一怔,俄而伤道:
“花姑姑,连你也要稚奴娶那根本不知是圆是扁的王氏女,要稚奴一生不幸么?
花姑姑……母后告命稚奴只娶心爱之人之时,你也是在一旁的啊!”
王德看了看左右,德安会意,将其余诸人一并清出,又自己守了殿门。
王德这才道:“王爷,说句私心点儿的话,老奴比谁都清楚那王氏一族的德行,也比谁都知道主上对那大长公主的态度。”
花言闻得此言,便想起旧年于涿郡所闻之事,心下恻然不语。
稚奴不知当年事,知情之人中,太穆皇后、当年的楚王稚诠、长孙无忌侍童素剑早逝,太宗侍童扶剑得太宗赏赐,现下已然归乡照顾老母亲。
而太宗与长孙皇后、国舅长孙无忌兄妹三人又素不忍王德这多年忠仆心伤,自是不提。
长久以来,稚奴只是以为王德一提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便满脸怨恨之色,皆因同安大长公主屡屡恃强压制太宗之故。
而今却忽然惊觉:王德对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的怨恨,似乎时日不短,且非同一般。
心下存了疑问,却也不开口问。只是静静听着王德道:
“王爷,说句真心话,老奴也罢,你花姑姑也罢,都当真瞧不起那王氏一族,也不觉得她配得上您……
可是呢,王爷,现下,您必须得娶之为妻——您别急,容老奴说完。”
王德止住急怒欲开口的稚奴,轻轻道:
“王爷,你必须得娶她——你若不娶她,可想一想,主上岂连你的气也一并生上了?
那之前您费尽心思去请了皇后娘娘灵位,救太子殿下一命之事……说不定就会被那些急着让太子殿下死的人利用……
最后,太子殿下的性命,只怕又保不住了啊!”
稚奴被他一点醒,便觉浑身冷汗直冒:确实,若是朝中那些支持自己,帮助自己此番保下大哥性命的关陇诸臣闻得自己拒绝太原王氏之婚……
只怕,会生变故。而且那锦绣殿……
他不敢再想,心中微生悔意。
可想到媚娘,又是容色再改。
王德看着他的脸色又变,便看了眼花言,自己留下一句:“王爷三思。”便自行退到殿外去。
花言看着他离开,才握了稚奴之手道:
“王爷,你方才说花姑姑忘记了皇后娘娘的遗命……王爷错了,花姑姑从来不曾忘记。
正因不曾忘记,所以才请王爷务必依旨,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花姑姑听说,您曾向主上言明,心有所属……王爷应当明白,花姑姑不似王公公和主上,却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的。
正因知道她是谁,所以才劝王爷一句:若当真王爷对她一片真情,就更该同意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您可别忘记,此刻那位姑娘身陷困境,生死难测。
她现在唯一的机会或者是希望,便在王爷这桩婚事身上——
王爷,以主上对你的疼爱,只要你肯答应这桩婚事,那天下大赦,是必然的——因为主上也希望有个理由,可以让你大哥,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此劫,能够离长安不是那么远地,度其一生。
王爷……这桩婚事,能救得太子殿下。您说,那位姑娘之困,又如何解不得?
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此牵连,死在牢中么?
或者便是主上英明,恕她之过……可是那掖庭狱水气寒湿……王爷,花姑姑记得孙老神仙说过,那位姑娘离了那二味滋补之物,便是大不好的罢?
王爷可算算,她离冷宫入掖庭,不得滋补之物,有多长时日了?她还能撑得几日?”
稚奴瘫软在地,泪流满面,半晌才挣扎道: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稚奴便……便再不能与她相守……
那王氏……王氏……稚奴真的不喜她……”
“王爷,妃室可纳,便可废。”花言心疼拭其泪道:
“若是王爷不忍,那便只将她好吃好穿地供着晾着便是。别人不会说你什么的——以那王仁佑的职位,他的女儿能为妃,本就是主上异宠了。何况……何况你将来,还是要身为太子的人。”
稚奴一惊,推开花言:
“花姑姑,你说什么……”
“王爷真是被自己的情思所左,竟看不清当下局势了:太子殿下已废,吴王本便不可能为储,又因宫中流言道太子之事是他母妃一手所为,大臣们更不会奉他——至于主上,主上比谁都更不会动国储于他之念。
剩下诸皇子中,蒋蜀二王无能,齐王必死,越王非正宫所出又素无功迹,那就只有素行仁孝,此番力保太子性命,得众臣认可的你;还有你那聪慧过人,颇得主上异宠的魏王爷了。
王爷,容花姑姑说句揣测上意的实话:主上是有心立魏王爷的。可是最后,他立不得,也不会立。
你们几个孩子年长之后,各人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这魏王爷虽然聪慧过人,可是主上一生之中两大忌讳,他都犯下了。而且更要命的是,现下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支持他的人,还不及支持你三哥吴王李恪的人多……
是故主上便欲立他,他便再出色,不得天下众臣之心,还是不成。
再者,他若为储,那必然是要诛杀你三哥的——王爷,你当知主上心思,虽然坚决不会立吴王为储,却也十分疼爱于他,不忍他死的。
所以为保你们诸人平安,主上必然会立你为储。
王爷,别说你不想,也别说你不要——你不能不要也不能不想此事。
因为……你若果欲完成皇后娘娘遗愿,与你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便必然需手握重权。因为你爱的那个女子……”
花言微微一顿,看着稚奴木然的目光,叹息道:
“王爷,只有你手握重权之后,才有可能保她一生平安,甚至便是与她长相厮守,如她夕年向主上所许之愿那般,以妻礼相待——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爷,花姑姑言尽于此,您好好想一想罢!
只有一条,无论如何,这桩婚事,你是必然要应下的,听姑姑和王公公的劝罢!不要再让你父皇伤心,更要保得那姑娘平安……
你便是成婚当晚便将那王氏晾在一边,也终究是得娶她入门的。”
……
花言与王德,离开良久之后。
瘫坐在地的稚奴,突然间爆出一声痛彻心肺的号哭……
绝望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立政殿中,让人不忍卒闻。
一边侍立的德安,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九日。
一夜未眠,神色憔悴如大病方起的稚奴,在德安搀扶下,勉强至太极殿,应旨道:
“儿臣当纳王氏为妃,然为母后之故,请父皇于儿臣不日冠服之时大赦天下。”
说完句话,他只沉默地跪伏于地,不肯抬头看太宗。
是故,自然也不曾看到,高高在上,声音平淡而满意的太宗眼中,那点点泪光与心痛无比视线。
……
三日之后。
贞观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长孙皇后所出晋王,冠服礼成,以李治之名传牒天下。
太宗大悦,更着赐天下大赦,又赐太原王氏女为晋王李治妃,更特准于宫中立政殿内成婚。
然李治力谏不可,道立政殿乃皇后故居,不当入此。
太宗悦纳,遂赐旨,着于武德殿行大礼。
李治闻言,私因李元吉,与太宗曾欲赐此殿于魏王所居之事忧心不止。
太宗察之,乃再改于诸寝之中,最西侧之承庆殿为大礼之处。
李治终受旨。
太宗着降旨,又有太史报次月初四为吉日,宜行大婚。太宗着准。
李治乃谢恩不提。
……
是夜。
掖庭狱中才人武昭,终因太子一事查清与其无关,得诏回延嘉殿禁足,只待不日后,查清真相才做处置。
是夜。
晋王李治悄然至延嘉殿**门口,却见庭门深锁,叩之,旧侍瑞安庭内应声,道依新主才人武昭之命,着请李治驾返甘露殿,以后不当再来此夜访。
李治伤痛欲死,在延嘉殿**徘徊良久,至寅时当入朝时,方才悄然转身,心碎离开。
……
次日早朝,太宗旨道逆子李佑已于三月十五日当夜回归长安,便自伏诛。
逆太子承乾暂幽禁太极宫正宫西北角山池院,只待八臣(长孙无忌他们八个)审议诸党,查明诸般罪过,诛尽其党后方下诏贬为庶人,举家流放。
是故国储位虚,诸臣当议立新储之事。
此旨一传,满朝皆动。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五
贞观十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听完了德安对近日朝中动向的密报,刚刚元服的晋王李治放下一盒鸟食,拎起鸟架,逗了逗那只桃花鹦鹉,只是啾啾二声,教它学着说话。
德安见状,忧道:“王爷,魏王和吴王现下每日里都入内探视主上,众臣都道二位王爷最受宠爱……
王爷,咱们是不是要动一动了?毕竟若是这二位王爷成了主上最宠之子,那王爷您的打算可就……”
李治含笑道:
“四哥本极知机的,不过近些年来也被淑母妃给**得变得傻了些。
难得的是三哥居然也跟着犯傻……”
放下鸟儿,李治拍去手上鸟食残渣,接了清和奉上的丝巾,拭净了手,温润笑道:
“一样都是父皇的独生子,自都是父皇疼爱的。立哪一个,都是父皇宠爱的儿子……
如此一来,争论其是否最宠又有何意义?
身为皇子,首要之务并非争这虚名。能得父皇信任,又得父皇器重信任之人关悦才是最要紧的。
昏聩之君或可执意立宠。然父皇这般明君,却只会立令众忠臣拜服,德名兼具之子。
是故四哥也好,三哥也罢……甚至是站在四哥背后的淑母妃,与那站在三哥背后的韦挺,一开始便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要争如今这大唐国储之位,首要之务,便是须赢得舅舅与房相等一众老臣的支持。
可他们一个因前尘旧事,为三品以上诸老臣所喜,一个呢?与他母亲一般,与舅舅房相这众老臣势如水火……
除非父皇发失心疯,一众老臣都死绝,才可能立这样不受重臣推举的皇子。”
一边说,李治一边回到案后坐下,拿起书卷笑道:“当然,世事无绝对。
若三哥四哥之中,能出来一个如父皇这般杀伐果断又智计无敌的,先谋了兵权将前朝那些老臣们清洗一番,后以盛世之治赢得臣民之心……
那,他便是这最强者。
就是父皇这等圣君,只怕也不得不心甘情愿退位就太上皇——毕竟,连父皇这般,也只是能做到在改朝换代之时,尽力以德能收报诸臣,以广纳**安抚诸对他怀有二心之重臣呢!
可以本王看来,能在那些老臣眼皮下做下这等事,又不被发觉,且还能瞒了父皇耳目的……
这样百世不出的奇才,便是这世上有,也绝非三哥四哥。”
德安闻言,便松了口气:“王爷已然有决断了?”
李治倚入圈椅之中,微侧脸庞,一张渐脱稚气的俊俏脸庞在灯光下,益发显得如珠光玉泽般华贵无匹。
良久,他才慢慢敛了笑容,如雪夜晴空的眸子暗沉一片,淡淡道:
“德安,还记得当年六哥第一次欺负我时,我一怒之下,告诉了母后。母后因为我只是被他推了一下,连摔倒也不曾摔倒,而不能责罚。
我很生气,后来母后就对我说了一番话,安慰我……
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此事……
你还记得我说过,母后是如何说的么?”
德安想了一想,道:
“娘娘说:记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必亲自动手,因为不值。
只要做好自己,自然有人替你解决此人此事……
因为愚蠢之人之事,自会引来无数倒伐之人之事……
啊……”
德安恍然,含笑道:“王爷是想看他二人……”
“无论他们是谁为储,于我而言,本无甚差别。”李治淡淡道:
“我待他们是兄长,也会敬重他们,更会好好辅助他们,可是……
有些东西,他们必然不能与我争,也必然争不得。”
德安一叹:
“王爷……为何您仍不欲为储?难道武姐姐……”
“身为上位者,必受诸番限制。”李治淡淡一笑:
“记得,这世上若有比帝王之位还更方便我达成我的愿望的位子,那便是做一个帝王身后的影子。”
德安渐悟:
“王爷是想两全其美。”
李治笑而不答。良久,他才漫声长吟:
“欲求之,且与之。
欲败之,且纵之。
欲辱之,且耀之。
欲毁之,且立之……
你知道这是谁的话么?”
德安怔怔摇头,细细品了一番,惊叹道:“王爷,这些话儿……当真是道尽帝王家之深意呐!却不知是哪一位……
难不成是主上?”
李治起身,走向书架旁边,左右一摸,便伸手抽出一卷已然发黄古旧的手卷,递与德安一观。
德安看后,才惊怔道:“这……这是太穆……
太穆皇后的遗诏?”
“当年母后所得,更得皇祖母之诏,阅后即交与父皇。后来父皇登基,便着母后毁了此卷……说此卷若流于世,只怕会引得天下人窥伺。
可是母后孝爱皇祖母,不忍弃之,便悄悄地藏了起来,再后来……”
李治淡淡一笑,颇为怀念道:“自小,母后便教着我,一定要背下这些东西……当时只觉得是小儿儿谣……还曾在父皇面前背过,引得他大惊呢……”
李治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德安不由对太穆皇后起了几分敬畏:
“果然这太穆皇后,非同凡人。”
李治笑着点头不语,然后才道:“把这东西收好罢!这几日,只怕四哥会来此……若是让他瞧见了,便不好。”
德安应声,然后又犹豫道:“王爷,难道这太子殿下与魏王爷……”
“母后都逼他们背过。可是他们都不喜欢背这些,都更喜欢跟同年的堂兄弟们去戏耍,或者与宫女们嬉戏。只有我……
只有我一人,除了父皇母后与兄长、还有你们之外,便再无他人陪伴——
幸好,后来有了她……”
李治的目光中,一片淡然伤感,手上寻书的动作一顿:“可现在,连她,也不肯再留下陪我了。”
突然之间,德安看着身着雪朱织金银广袖,乌发玉冠金簪的李治站在堆累着如山般的书简书卷,直顶到殿顶穹窿上的书架前,有一种惊恐感:
仿佛下一秒,这巨大的书架,便会不堪重负地倒下,将他压在下面。
不由得,他上前一步。
李治转身,手中握着一卷简书,看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
“你怎么了?
吓成这般模样?”
淡然一笑如春风。
瞬间,李治背后巨大的,古色古香的紫檀书架,殿顶落下影影重重的淡金纱帘垂幕,紫烟袅袅的青铜博山炉,还有那堆累如山的乌油油书简卷轴……
便统统成了背景,安静地衬托这个淡笑如春风的少年。
再也没有那种似乎要压下来,将他压垮的沉重感。
德安眉目一松,一颗心,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是啊……
他终究还是扛起来了。
……
同一时刻。
延嘉殿内。
媚娘一身清淡浅湖色襦裙,一件雪白半臂,披着条雪青织花菱纹的云帛,依旧跪坐在蒲团之上,与坐在圈椅上的太宗,相对弈棋。
太宗下了一会儿,才看了眼她道:
“众娥烈红俏胜火,独卿清碧寒欺冰。
雪肤朱唇本国色,懒施胭粉却为谁?”
媚娘头也不抬,轻轻答道:
“三月春浓风光好,惜叹牡丹自有时。
既得天香国色姿,何以脂粉污贵质?”
太宗闻言,一眯眼儿,淡淡点头:
“好一句‘既得天香国色姿,何以脂粉污贵质’……
这般话儿,倒是应和你的性子。”
媚娘垂眼不语。
棋落叮噔,烛芯毕剥。
又是一局终,又是一局起。
太宗又道:
“你最近很谨慎。”
媚娘淡淡道:
“陛下有命,媚娘不敢不从。”
太宗起手,诛她左侧,才把棋子在手中来回翻转着玩儿,慢慢道:
“这宫中若说有谁不知朕意,那人必不是你。”
媚娘再淡对:
“陛下仁慈,总是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想必媚娘的机会,一定也会给。”
“若是朕不给呢?”
太宗突然出兵,直镇天元。
媚娘一怔,有些恍神地看着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以前也曾遇见如这般,最喜爱往这死处钻……
可每每,她又总输在此处。
淡淡一笑,媚娘道:
“陛下不给,媚娘便不要。总是有办法的,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言毕,便从左侧逃出一路生机。
太宗眉目一动,再断其左侧:
“若朕连安生日子也不得让你过呢?”
媚娘抬眼,深深地看着太宗:
“陛下,您当真要将媚娘逼向绝境么?”
太宗不答,只是看着她,然后突然伸手,将她的黑子棋瓮拉来,拿出棋子,开始黑一子,白一子地往棋盘上布局。
不多时,媚娘便不甚奇怪地看到,棋盘之上已然将自己心中所思步路全部走透……
最后,还是白棋赢了。
太宗看着她,丢了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在青龙星位上,取来布巾拭净手,慢条斯理道:
“朕当年被自己自幼视若神明的兄长,疼爱怜惜的弟弟逼得日日剑不离身,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是皇后告诉朕了一句话,才成就了朕如今这大唐盛世。知道是什么话么?”
媚娘看着慢慢起身的太宗。
太宗再缓缓而起,俯视着她道:
“凤者,至贵至重,不死之身。然其所有却皆从火焚身死化成灰中求。”
……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六
……
媚娘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棋盘中一局。
瑞安看了看时计,上前柔声道:
“姐姐,近子时了。要不……咱们还是早些就寝罢!”
媚娘默默点头。起身向寝殿方向行进两步,忽又转身,看着瑞安,目光明亮:
“瑞安,陛下去了哪一殿娘娘哪儿?”
“回姐姐,似是去了锦绣殿。”
媚娘看着殿外月光,犹豫半晌,才道:“锦绣殿么?”
瑞安点头。
咬了咬下唇,媚娘毅然道:“拿我那件银色大氅来。”
瑞安一怔,终究还是去了。
……
当媚娘带着瑞安离开延嘉殿之后,徐惠悄然出现在方才媚娘所站的地方。
容色几变之后,她终究叹息一声,转身欲入内,却意外看到盘上一局。
一时间,文娘只见她脸上先惊后惶,然后恐惧,最后,终归于释然。
“娘娘?怎么了?”
“无妨……”徐惠伸手,欲拂乱盘中棋局,想了一想,终究叹息放下手,转头向文娘低声吩咐几句。
文娘会意,便轻步离开。
徐惠独自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月光皎洁。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被悄悄入殿的德安叫醒的李治,初闻那人姓名时,还道自己听错了。
可当再三确定之后,他竟欢喜得跳起身,来回走动,取了自己新制衣履,又仔细理了理玉带,这才披了银色大氅,随着德安小心避过一众耳目,向着太极宫最北内重门前的云泽殿而去。
云泽殿内一片安宁。月光透过殿廊,洒得一地青石光辉如碧波浮动。
一道银色身影,便立在那青石地上。旁边同样立着一个抱了白玉拂尘的小侍。
是她。
李治心中一阵跃动,却终究还是没有过多动作,只是慢慢地上了殿廊,立在那女子身后,轻轻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武姐姐。”
媚娘转身,对着李治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两人相立良久,李治正欲再开口,却闻媚娘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今日陛下来,找媚娘下了一局棋。”
李治闻得媚娘如此一语,不知其意,便是一怔,又闻她笑道:
“媚娘输得挺惨的。所以就想……莫不是媚娘的棋艺生份了?是故便寻了你来……
你可不怪罢?”
李治闻言,又忆起当年,他与媚娘隔着掖庭废门夜弈的事情,心中一片柔软,便道:
“好。”
……
棋落铮铮。
因着月色明亮,李治便不准人亮了宫灯,只是把棋具摆在殿廊之下。
他每落一子,便偷偷瞧如坐在月光中的媚娘一眼。
媚娘似是无所觉,只静静落子。
片刻之后,媚娘才开口道:
“近些日子,朝中议立之事,可闹得大了呢!听说昨日,提议立吴王为储的一名下五品官员,被人检举说曾于陛下昔年远征漠北之前,无视军纪流连章台(代指**),结果延误军机……
后来,陛下怎么处置他了?”
李治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你是说那给事中许敬宗?的确……是个荒唐无德的。不过父皇没有理会他,只是贬了他的官而已。”
媚娘想了一想,便道:
“若果如此,那此人却是有些本事的——能让陛下都对他下不了手。”
李治一怔,问道:“此言怎说?”
“陛下一世英明,自当看得出,这许敬宗之流,不过是些小人……若换了别人,那陛下定然便是要下定决心斩了的——
可是这许敬宗却不曾被斩。想想,他必有他的厉害之处。”
李治眯着眼想了一想,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他似是写了两本实录,来奉承父皇……而且文才卓然。且更……”
李治不语。
媚娘便笑:“且更以香花脂粉粉饰一新,不教人知当年玄武事伪真……
是不是?”
李治脸色微红,却不吭声。
媚娘点头,落下一子才叹道:“不过也不能怪陛下……
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是最渴望的东西,却一直没能得到。”
李治不语。
媚娘继续道:
“现在陛下最大的心愿,大概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所谓的诅咒,终不得成真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
“姐姐说这些事……却似另有其意。”
媚娘垂首,看着棋盘,良久才轻轻道:
“稚奴……你不肯做太子,是么?”
李治放下棋子,轻轻一叹道:
“你终究还是……如其他人一般了。”
神色之中,满是婉惜。
媚娘看着他:
“没错,媚娘如他人一般。但你可知为什么?”
李治淡淡苦笑:
“不过是为了父皇不伤心……为了我上位后,便可保得众兄弟平安……这些罢?”
媚娘点头,又道:
“你既然已知,又为何逃避?”
“我从来不想当皇帝。以前不想,现在不想,未来更不想……
这大唐江山的担子太重,我真的扛不起,也不想扛。”
一甩袍袖,李治起身,棋也不下了,只是站在廊边。
媚娘起身,看着他背影:
“那你便是要看着你的兄弟手足相残?看着陛下一生痛苦?看着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李治不语。
良久,媚娘默默转身,欲离开。
李治回头,看着她,轻轻道:
“对不起武姐姐……我实在是不能……”
“陛下于我,曾有承诺。”
媚娘淡淡地,头也不回道:
“长孙皇后十年大忌之时,他必会出尽宫中无幸宫人。到时,我便可离开了。
稚奴,不管你信,或是你不信,武姐姐都只希望,能够在我离宫之前,好好儿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最安全的地方,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李治的心,如被重锤猛击,又似被倒入整整一桶佳酿,醺然欲醉。
“你……”
李治的声音,似被什么掐断了,刚响起,便又停下。
媚娘只是不语。良久才道:
“毕竟你赠我以龙纹玉佩佑我平安——
现在我很平安。
所以该由我报答一二了——以报你赠玉之恩。”
“可是我身处太子之位,岂非更加危险?”
“有国舅爷,有房相,还有李绩……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媚娘徐徐转身,看着李治,眸光明亮:
“稚奴,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大唐国储,下代国主的位子,从一开始,最适合它的便是你……
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承认,一直一直不愿意罢了……”
李治侧过身子,负手对着媚娘,良久才垂了头,看着地面道:
“我不愿……许是让姐姐失望了。
我当真不愿。姐姐,便是……
若稚奴当真有这等本事,那便是我并非太子,也可保得诸位兄弟平安。若稚奴无这本事,那便是坐上太子之位,也是保不得诸兄弟的。”
然后,转身过来,雪夜晴空般的眸子,看着媚娘眼中的一片星光灿烂……
良久,良久。
二人定定相望。
风拂起媚娘云帛,拂过她颊边青丝。
月光照着李治玉润容颜。
良久,良久。
……
终究,媚娘还是叹了口气,轻轻一问:
“若是为了我呢?
若是……
为了我将来出宫之后,能够不必担忧来自宫中的任何人事,平安一世呢?”
李治目光微黯:
“你当真要……”
“我只求平安。一世平安。在宫中,我得不到这平安。是故我只有出去。”
李治恳切:
“可是徐姐姐怎么办?”
“她会好的。现在没了韦氏,她会好的。无论杨淑妃是死,还是被废,她都会很好——杨淑妃死,她平安。杨淑妃废,她亦会平安。”
李治咬牙:
“父皇呢?你……你不爱他么?”
“媚娘敬爱陛下。”
李治目光微微一亮,又更黯然:
“所以……对你来说,宫中再无可恋?”
“宫外也如是——不过相较起来,宫外总是平安一些。远离这般权争利斗的中心,我便是进食,也香甜许多。
其实说起来,我当感谢这宫中的一段生活……教我见识颇多,也懂得颇多……
至少,以后在宫外生存,我会一生无忧了。”
李治目光,终究沉寂:
“你要的……
只是一生无忧?”
“当然不是……”媚娘低低一笑,苦且涩:
“不过现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终究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目光盈盈切切。
李治似是有所感应,慢慢停下脚步,身处晦暗不明的殿中,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父皇曾于大婚之夜,向母后许下诺言,保她一生无忧。
可现在想一想……他终究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
这般的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你能信得过么?”
媚娘闻言,轻轻一笑:
“我若在宫外,所求不过生活基本。若得稚奴这般堪守江山之主,庇佑天下……
我自然会过得很好。”
李治猛然转身,疾步上前来,看着媚娘的眼睛:
“你怎么就知道,我必然是个堪守江山之主?”
“因为……你是最似长孙皇后心性的嫡子。因为……我知在皇后娘娘在世之时,陛下从来不曾忧心过,一旦他薨殁后,江山不稳,百姓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因为,我知,你总是有法子,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受伤害地,好好地活下去。”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
最后,才轻轻道:
“好……我答应你……
若你终将离宫而去……
我答应你……
必然要将这大唐江山,牢牢守稳,要你一生无忧……
我答应你……”
轻轻地,他伸手双手,第一次,也许将是最后一次,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媚娘一惊,欲挣脱。
李治却道:“只得这片刻——
便是这片刻,换我李治稳守这大唐江山一世……
可好?”
媚娘浑身一颤,终究还是放下了双手,黯然立于他怀中……
只是,旁边的瑞安与德安分明看得清楚……
他虽然抱着她,可二人的身躯,甚至是胸前衣衫,都离着老远。仿佛都在害怕着这个拥抱一般。
靠近的,只有二人的络络青丝。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七
寅时一刻。
云泽殿廊上。
媚娘含泪,看着慢慢离去的李治。
悠悠地,她轻轻开口,道:
“瑞安,是不是我错了?”
瑞安摇头:“武姐姐,你没错。这是王爷必然要走的路……
只是,能推得他上前的,只有你。”
媚娘哽咽:
“可是他会很苦……很苦的。
甚至……甚至便是他费尽心机,也许将来千百年后,人家还是只会当他是个仁懦无能之主……毕竟有陛下这般的千古明君在……
他无论做得多出色,都会被陛下的光芒湮没无闻的……”
瑞安含泪轻笑,看着那个一夕之间,似乎长大了的身影:
“武姐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罢!
王爷从小便常常在我们面前,说他很可怜太子殿下。因为无论是谁,只要接了陛下这位子,便必然会被后世与陛下比较,最后得出个子不如父的结果的……
便是人人称赞的吴王,便是智计过人的魏王……也一样的结果。
是故,武姐姐……
王爷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这样的结果。”
媚娘恍然,心中痛苦:
“所以……所以他早就知道陛下的心思,知道朝臣们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这样?”
“王爷是不想的。所以……他要保太子殿下,还有这么一层心思在。”
媚娘泪水潸潸而下:
“可是……可是今日,我逼得他……
逼得他不得不走上这必定费尽心机也不得理解的路……是我逼得他……
是我……”
瑞安却轻轻一笑,摇头道:
“不,武姐姐。德安方才与我说过……
便是你今日不求,王爷他也会做的——
因为他早就知道若要保得你平安,他必然便得走上这条路。
只是他一直渴望,一直渴望,能够与你,有些不同的结局……
可惜,终究是天不从人愿。”
媚娘闻言,终究不能再忍,无声悲泣。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一。
纥干承基书证太子承乾谋逆,太子事,再无可疑。太宗遂诏废太子。
一时间朝中内外,立废之事而起之龌龊,不一而足。仅四月初一一日,便有十数名从六品官员因互立朋党,相互攻谴之事遭太宗贬罢。
太宗心烦意乱,又因晋王大婚事故,乃罢朝五日。
……
是夜。
太极宫。
山池院中。
一张小桌,两张圈椅。
身着龙袍的太宗,与一身素服的承乾,相对而饮。
良久,太宗才道:
“这酒还是你母后在你八岁生辰那日,亲手酿下的。想不到多年之后饮来,竟然甜美如斯……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承乾轻轻一笑:“父皇,您从来都能将心事向外人瞒得纹丝不露,可却独不擅长于自家人面前隐藏……
母后当年所酿,可是菊花酒。如今这……是桂花酿啊!”
太宗被戳破,也不生气,反而轻轻一笑:
“你这机灵鬼儿……什么都瞒不过你。”
承乾淡淡一笑,又自替太宗倒下一杯,得意笑道:
“若非如此,承乾又怎么能一早便察觉,稚奴才是我们三兄弟中,最适合为储的那人?”
太宗不笑了,盯着他:
“你一早便察觉他有意隐藏锋芒,可是却也一直为着他担这副担子这么多年……
你不怨他?”
承乾垂下眉眼,良久才道:
“若我兄弟之中,必有一人要受这桎梏,那承乾情愿是我……只是承乾无能,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若是忍住……
稚奴一生,便可得轻快了。青雀……想必他也是痛快的。”
太宗含泪放下酒杯,起身,上前一步将承乾抱在怀中,潸然满面:
“苦了你了……孩子……是父皇不好。是父皇害得你们几个如此的。”
承乾泪湿太宗衣襟:
“承乾从来没有后悔过,父皇。身为父皇的儿子,承乾很欢喜,也很高兴……更值得承乾高兴的是,承乾有个对儿倍加疼爱的母后,还有将承乾真正视做兄长的弟弟……
承乾此生足矣。”
“你一生所愿,其实非在储位,只在自由的……父皇知道……只是父皇……只是父皇……”
太宗紧紧地哽着咽喉,轻轻叹道:“终究,父皇还是没有逃脱这般宿命,被这大唐江山,给牢牢地缚住了。”
承乾含泪摇头道:“若无父皇母后,哪来承乾诸儿?再者,自古以来,帝王之家为这帝位江山,诸般杀孽……
承乾很幸运,有一个最仁慈的父皇,还有一个最仁慈的弟弟——便是青雀那般,也是从来不曾动过要杀承乾的心的……
承乾很满足了,父皇。”
太宗合目,父子二人,久久不语。
……
片刻之后,太宗终究还是离开了,依依不舍地,他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已然与自己一般高的长子头顶,含泪笑道:“时间不早了,父皇要走了……
不过你放心,父皇还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的。”
承乾点头,只是点头。然后开口:
“父皇,承乾在这儿等着便是……”
太宗又望他一眼,含笑转身离开,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
一如身后的承乾。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凌晨。
锦绣殿中。
淑妃微眯着眼,手中攥紧了玉佩,听得青玄来报诸事之后,便冷冷道:
“你可确定?”
“回娘娘,这是那云泽殿中的小侍亲眼所见,再不会错。”
淑妃容色铁青,最终奋力一掷,玉佩应声而碎。
青玄惶然:
“娘娘?”
“那武媚娘……终究还是拂了本宫心意!”
淑妃森然道:
“既然如此,便不必留她了!”
青玄惊道:“娘娘?可是那武媚娘是……”
“不为本宫所用,便是她身负再多贵运,也不过是无用之物!”
淑妃转头,看着青玄,目光凉冰:“明白么?”
青玄一振:
“明白了。青玄这便去办!”
“还有,等一等。”
淑妃唤住青玄:
“记得,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李泰下的手。”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午。
延嘉殿内忽急报太宗,道被禁足之才人武昭,突然中毒不醒。
太宗震惊,因事关近日国储事故,忙着人传太医调治。
幸得调治及时,武昭清醒,乃道自己用过御膳之后,便觉不适。
徐充容悲怒,向太宗求彻查此事。太宗允。
……
是夜。
立政殿。
依旧是一身雪色耀金广袖的李治把母后生前最爱的那对桃花鹦鹉中剩下的一只,挂在一旁的吊架上。
然后对着母后的灵位,三行大礼。
身后,身着绛紫织银广袖,体态越发富态的李泰,入内,也先向长孙皇后行了大礼,才起身,含笑问李治道:
“这半夜的,你叫四哥来此,可有何要时?”
李治看了看四哥,淡淡一笑道:
“四哥,好久不见四哥,稚奴却有些想四哥了,这些日子,事情烦多,不若今夜四哥便在这立政殿中,与稚奴下一盘棋。可好?”
李泰一怔,终究还是答应了。
李治便着德安,将殿门关闭,李泰又遣离了身边小侍,一时间,殿中只留李治李泰两兄弟。
棋子铮铮。
不过下了片刻,李泰便惊道:
“稚奴,一番日子不见,你这棋艺,可是大见长进啊!”
李治闻言,凉凉一笑:
“那里比得上四哥,智计无双?却将这前朝后廷,都当成一盘棋来下……却不知,稚奴在四哥这盘棋中,是不是一枚要紧的棋子呢?”
李泰正为李治棋艺心惊,有所疑问,闻得这番言语却再不似平常的李治,便微一皱眉,抬头看着一脸冷漠的九弟:
“稚奴,你什么时候说起话来,也这般酸刻了?怎么,四哥哪儿不对,惹你这般不欢喜?”
李治闻言,淡淡一笑,垂眼帘看了看棋局,缓慢,而又坚决地将一枚黑子,落在了天元位上——
立时,局势大变。李泰所有生路,全部都被切断。
李泰大惊,不相信地看了眼棋盘,再抬头看着李治,目光之中,竟有一丝警醒之意。然而很快,他面露犹豫,然后一笑,再欲说话时,却被李治打断了话头:
“今日之事,是你下的手罢?四哥?”
李泰莫名其妙:
“今日之事?什么……啊!你说武才人中毒之事么?你……你怎么会这般想?”
他莫名其妙看着李治。
李治凉凉一笑,招手,德安便上前来,将一物呈于李治面前——却是一只莲花状主体,下面却配了一只盆子,又装满了冰水的金碗。
李泰一见,便更是一怔:“这不是我府上那些匠人们做了献给内廷的浮莲盏?
怎么会在你这儿?”
李治垂下眼睛,然后才抬起眼睛,看着李泰:
“媚娘今日便是因为这盏而中的毒——
太医说这金盏内面上涂了一层**,平时因下面有层冰水凉着**不会融化。
然一旦有热食流入其内,片刻便可俱融……
四哥,是你吧?
你想杀了媚娘,对不对?”
李泰一惊:
“你在说什么呢!我何必要杀她?
若是……若是此盏当真有毒,岂非是我要被钉死在这盏上?”
思及这般后果,心中阵阵发冷,暗恨杨淑妃道:
“是她……定然是那个贱人!那个锦绣殿里的!想借机害我!”
李治再垂下眼睛,半天才抬起来道:
“不错……你不会杀媚娘。因为你还要等着她成为你的天命皇后,助你兴旺大唐呢……对不对?”
李泰眯眼,看着李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是喝醉了?”
李治木然抬头,看着李泰:
“四哥,我方才说的,可是媚娘啊……”
李泰只觉得眼前这个弟弟,似乎突然陌生到了不能再陌生,只得问道:
“是又如何?”
“你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唤她媚娘?你也不打算纠正一二么?”李治冷笑:
“还是你一早便知道,稚奴对媚娘,早已是有了那份仰慕之心?是以再不奇怪?”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八
李泰似乎明白了什么,向后一靠,表情数变,最终木了一张脸:
“你知道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都知道了。”李治淡淡一笑,也向后一靠:
“春盈,韦尼子,韦慎怀,大哥腿伤,那些流言……还有,‘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箴言。以及……”
李治漠然地看着脸色青白不定的李泰:
“纥干承基是你策反之事。”
李泰脸色终究丕变,跳起来一把揪了李治的衣领,目红如火咬牙道:
“说……说……
说!
说当年……当年不是你……不是你将那春盈……”
“是我。”
李治平静地道:“是我将她押在密府之中,审问出了当年母后之事。也是我将她逼疯,借了舅舅、韦待价与大哥之手——
当然,主要还是四哥你亲手所为,劳苦功高地除掉了那个害死母后的贱婢韦尼子。
还有韦慎怀,也是我。
是我把他早你与韦挺一步抓起来,审问出一本折书之后,抄誊一份,送到了舅舅府上。
当然,之前投到你府上的那本折书,也是我所为。
你若不信,那韦慎怀现下还好好地活着,在我秘府之中。要不要请他入内,与你对峙?”
李泰只觉天灵一麻,全身发冷,眼前这张熟悉不过的面孔,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良久,他才颤声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四哥……我对你这般疼爱……你为何……”
“因为你跟害死母后的贱婢互通有无,更害得大哥一生残疾……我容不得你。”
李治淡淡道。
李泰看着他,神思混乱,一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不……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是舅舅,是舅舅罢?
他可是第一个不喜欢我,不想让我为储的……
定是他胁了你……”
“是我。”
李治冷冷道:“否则,你以为舅舅的人,怎么能够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你派入我殿内的小太监,又怎么就那么刚巧,被大吉殿的阴氏打死?
因为我不喜欢你诸此这般所为,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
李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他手:
“你为了自己的野心,屡屡加害她,利用她,几次三番,将她置于死地之中。”
李泰恍然,哈哈大笑,表情怪异而扭曲,指着李治,笑不可抑: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哈哈哈……
我的……我一直当成是宝贝一样疼爱的亲弟弟……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你呢?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的野心,便将自己的亲兄长害得一生不良于行,还害死了自己几个兄弟不得出世。
四哥……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愚夫。
一个天大的愚夫。
为了皇位,你被杀母仇人所蒙蔽,白白替她做了那些肮脏事。
为了皇位,你害了自己亲大哥一生。
为了皇位,你将自己的舅舅都视做大敌……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愚夫,天大的愚夫,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愚夫。
大唐江山之位,绝对不应当是一个愚夫来坐。所以……放手罢!
从你让大哥摔下马背那一刻起,从你相信自己的弑母仇人那一刻起,你便在父皇与诸臣心中,从国储之位的后继者名册上,彻底被抹去了。
父皇不会立你为储的。”
李泰终究是崩溃了,放声狂笑,对着长孙皇后的灵位狂笑:
“哈哈哈……母后!您可听见了!可看见了!
这便是咱们从小宠到大的稚奴!那个乖乖巧巧的稚奴!
哈哈哈……
他现在……现在也要与我争这储位了!
他一刻也等不及了!”
突然,笑声忽止,李泰面色狰狞,凑上前来瞪着李治:
“放心,稚奴,四哥会让你登上皇位的……不过咱们还是得按天命来……放心,放心啊……”
他一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李治的脸颊,含泪道:
“放心,我会让你登上皇位的……我会传位给你的……不过……”
他表情再一狞,伸手揽着李治颈子,将自己的脸凑上前去,瞪着李治的脸,阴然道:
“不过得等四哥我百年之后,才会传位与你……放心……我最疼的便是你……
最疼的便是你了……
你要什么我都给,四哥都给……
你要武媚娘?是不是?
四哥给……
四哥会给你的……
等四哥登上皇位,一定把她赐给你做妃子,好不好?啊?只要你不与我争……只要你不要惹得四哥不欢喜……
四哥保证,她会是你的。”
李治冷冷地看着他:
“四哥,你这才是痴人说梦呢!你以为父皇会传位于你?别做梦了。”
“只要你不争,我就是太子!”李泰咬牙落泪道:“稚奴……稚奴……
就算你这般害四哥……就算你这般……
四哥也不怪你……真的……
四哥知道四哥也有错……四哥不该让你伤心……
可是这皇位,注定是四哥的!你争不起,也别想争!”
李治眯了眼,伸手制止见状急忙想要奔上来的德安。淡淡道:
“若我执意要争呢?”
“那就别怪四哥不容你!”李泰冷笑:
“稚奴啊稚奴……你还是太柔嫩了些……你与这宫中所有人都交好,内外诸王也都交好……
想没有想过,那素来与你交好的人中,竟然会冒出一个叛逆李元昌呢?啊?你这般与他交好……
想没有想过,如果我去提醒一下父皇,你与李元昌关系亲密……他会如何想?”
李治变色。
李泰冷笑,松开手,转首离开。
行至殿门前时,他才停下,头也不回,高声道:
“记得,别让我去提醒父皇,你与李元昌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啊!”
言毕,打开殿门,径自离去。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关闭。
李治颓然坐在圈椅之中。看着德安。
德安默默点头。
次晨,魏王府中。
当杜楚客接到魏王近侍通报,来到魏王府小书房时。
只见满地狼藉,直如狂风暴雨侵袭而过,一应家什全部倒地砸碎,无一得幸。
李泰便高坐在一张翻倒了的书架上,看着杜楚客,目放奇光:
“你来了。”
杜楚客心下一惊:
“王爷……王爷您这是……”
“随本王去见父皇……本王已然知道,一个能让父皇立刻立本王为储的好办法了……走!”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三午。
魏王李泰入太极殿,自投于太宗怀中,道:儿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孽子,臣百年之后,当为陛下杀之,传国于弟晋王。
太宗闻之,先喜后惊再忧终叹,勉强浑语之,送其离宫后,便急召诸臣,将魏王语告知诸臣,乃道:若魏王果有如此之心,或可一立。
诸臣极力反对,禇遂良更一力抗奏道:陛下大失言!父子天性,废太子如是大逆,陛下尚且不忍诛之,安有陛下百年后,魏王持国执柄为天下之主,却能杀其爱子,传国於晋王者乎?
陛下日者立承乾为太子,又复宠爱魏王,礼数有逾於承乾,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监不远,足为龟镜。
若陛下今日果欲立泰,伏愿陛下别处安置晋王,始得安全耳。
太宗闻言,沉思良久,乃涕泗交下道:朕不能。
遂渐生离泰之意。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四。
晋王治大婚。
是日,魏王泰密闻得上意有所移于治,乃怒着府众百人,自乘轿辂,意往太极宫内质询。
三子吴王恪,因受母淑妃杨氏之命,自引外卒(宫外兵士,或者来历不明的兵士)三千,秘匿于太极门东西两阁处,欲以泰逼宫之罪诛之。
太宗预得长孙无忌秘告,乃着李绩轻易拿下二子,更将泰所引府众、恪所引外卒一并擒下。更将二子与淑妃杨氏皆暂置别院幽禁。只待晋王大婚之后再议。
是夜晋王礼成,太宗着赐承庆殿与新人洞房花烛,自往太极殿欲审二子。
方离承庆殿,行至肃章门,便忽闻内侍监王德有报,道晋王李治竟自离寝殿啜啜泣于**之中,似有隐晦。
太宗心怜之,便回转去安慰,却闻得李治身边所豢养之昔年长孙皇后最爱之桃花鹦鹉学舌,将李泰之前密胁李治之语“尔善于元昌,今元昌已败,得无有忧色?”反复再述。太宗闻言震惊,乃再三慰抚李治,方知李泰曾于日前,因知长孙无忌等一众老臣心爱李治仁厚,欲奉为国储而吓(喝)之。
太宗震怒,更怜李治,乃再三抚慰无用。因王德言及皇后有灵,可保李治,遂着密诏告知晋王妃,今夜晋王当再归立政殿寝中压惊,皇后灵位所在,不宜失礼,是故密诏二人改日圆房。
后又密将李治送入立政殿,压惊良久,李治方得安寝,太宗深思良久,便再行山池院,见废太子承乾,询前事诸般,承乾乃道:
恪虽可恶,然泰尤可怖。儿臣贵为太子更何所求?
但为所图,仅与朝臣谋自安之道。
是故便有不逞之人遂教儿臣为不轨之事。
今若以泰为太子,所谓落其度内。
更进言道:儿臣所观,唯弟治仁厚宽宥,聪慧过人,可保儿臣性命耳。
太宗闻言深思良久,乃出山池院,语与王德道:
承乾言甚是。朕若立泰,便是告知天下,储君之位可经求而得耳。
且若泰立,承乾、治、恪皆不得存;然若治立,则泰共承乾、恪皆可无恙也。
王德称是。
贞观十七年四月五日。
太宗朝毕,乃留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兵部尚书李绩、谏议大夫褚遂良四臣,告道:
“朕有三子,一弟,所为竟皆如此,朕心无聊,何得生趣?”
因自投於床,引佩刀欲刎。
长孙无忌等人见状,惊恐万分,争趋上前抱持阻止,李绩更从太宗手中夺取佩刀,授以旁侍晋王。
无忌等跪请太宗畅快所欲。
太宗乃泣道:“朕欲立晋王。”
长孙无忌回视其余三臣后,才道:
“谨奉诏。
但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太宗泣止,乃谓晋王:
“国舅许尔为储也,诸臣亦从,宜拜谢。”
晋王因下拜。诸臣急谢之。
太宗告无忌等道:
“此番立储虽符朕意,却未知物论(天下议论)何如?”
长孙无忌等又进道:
“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
臣等伏乞召问百僚,必无异辞。
若不手舞同音,臣等乃负陛下,罪当万死。”
是时,韦、燕二人率诸妃嫔皇子皆列於纱窗内,倾耳者达数百人。
一时闻帝与无忌等立晋王议定,欢喜喧叫响振宫庭。
太宗闻言,心慰,于是御太极殿,召文武六品以上曰:
“承乾悖逆,泰亦败类,朕所观之,皆不可立。
欲选诸子尤仁孝者,立为蒙嗣。尔等可为朕明言。”
众臣皆道:
“晋王治,忠孝仁爱,宽宥恭恕,又为文德大贤后之子,立为储君,无所与让。”
皆腾跃欢叫,不可禁止。
太宗见众情所与,颜色甚悦。
因昨日泰从百馀骑至宫门事,乃密诏去武门,幽於北苑。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太宗世民诏天下:
着立长孙皇后所出三子,晋王李治为国储。即日大赦天下,大减赋役。
万民久闻治之孝名,尽皆拜服。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九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六。
太宗因太子事故,赐汉王李元昌死。妻儿籍没。
次日。
太宗诏令,诛杜荷,李安俨。城阳公主归府,另适。
又次日。
太宗欲恕侯君集,乃众臣皆抗奏。太宗无奈,仅得以流放其妻其子于岭南,诛君集。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九,太宗昭废魏王泰:
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
是故为臣贵於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於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
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将军魏王泰,朕之爱子,实所锺心。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恩遇极於隆重,爵位穷於宠章。
然其不思圣哲之戒,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
以承乾虽居长嫡,久缠疴恙,潜有代立之望,靡遵义方之则。承乾惧其凌夺,泰亦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竞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
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彰厥巨衅,两从废黜。
非惟作则四海,亦乃贻范百伐。可解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将军,并削爵土,降为东莱郡王。
又发杜楚客事,因其兄有佐命之功,乃免死,废于家。
后与魏王泰素往交好之黄门侍郎韦挺,密上表请罪,乃自承前事。太宗道:“朕已罪正伦,不忍更置卿于法。”
乃原宥其罪,后左迁太常卿。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十。
太宗着赐三百名待诏采女于太子李治。
然李治初登国储位,兼之生性谨礼,故于亲视三百美人后,留四女为侍:
一为世家郑氏女楚儿,柔婉殊丽,善舞制。纳为正四品太子良媛。
一为世家杨氏女明珠,性喜文史,太子亲以史书较之,对答如流,本欲与郑氏同纳为良媛,然其族与昔年太宗婕妤杨玉婉有戚,太宗不喜,着为正五品太子承徽。
一为正五品官刘大人之女刘氏云若,丰姿明艳,言笑大方,兼之性情柔媚,太子最喜,本欲进为良娣,然终因其父官职不卓,仅为正七品太子诏训。
一为世家崔氏女妙容,容姿娇媚,太子李治知其擅棋,乃赐弈一局。弈毕,太子甚喜其棋路大器,乃纳为正九品太子奉仪。
其余诸女,一并退回太极宫。
太宗闻之大喜,乃赞李治俭欲朴心,国之大幸也。更赐东宫为居。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中。
今日方新封的太子妃王氏,年仅十五岁的王善柔,裹着一身朱红朝服,红烛映面,金簪鸦鬓,痴痴地看着殿门。
“娘娘……”
身边陪嫁入内的侍女王怜奴,怜惜地看着自家主人:
“还是别等了罢……这些日子里宫中多事,许是太子殿下正忙着……”
“没关系。本宫知道。”
善柔的声音很动听,不过却有些清冷:
“身为国储,自然是政务烦忙。本宫既然身为他的正妻,自当有所容谅,更应多多体贴。”
一边说,一边却动也不动,仍旧看着殿门。
怜奴叹息一声,只得走到一边,着一个小太监去瞅瞅,到底太子殿下在哪儿,忙什么呢。
……
李治何在?
丽正殿书房内,狂饮烂醉,对着一卷画儿。
画中人丰姿绝艳,明丽万方。一身红衣如火,更显出尘脱谷。
德安抱着白玉拂尘,侍立一侧,看着他这般,不由拿开酒壶,忧道:
“王……殿下,您还是早些歇息罢……方才那娘娘已然着人来请了三四次了……”
李治红着眼睛,抬头看他:
“娘娘?哪个娘娘?”
“殿下,您当真是忘记了……可不是您的正妻太子妃娘娘么?”德安轻轻道。
李治看了他一眼,转头依然盯着那画中人,良久才冷冷道:
“以后,别在我面前,叫除了母后之外的人娘娘,明白么?”
“……是。可是殿下……您……您真的该……”
德安再欲劝,李治便眯了眼:
“你现在是越发为大了,竟然连我也管起来?”
“殿下,之前您大婚之夜,不幸太子妃,还可以找些借口。可今日,是太子妃册封正日。主上的旨意,那是违逆不得的啊!”
李治沉默良久,才厌弃道:
“所以我便要与一个连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女人同寝?”
德安不语,只是看着他。
李治咬牙,良久才伸出手来,再斟满了一杯酒,端着,起身走到那画前,单手负于身后,单手持杯举在唇边,痴痴凝视半日之后,终究是一仰首,以美人送酒下肚,摔了杯子,转身醺醺然道:
“走……去……
去睡觉……”
德安心中难过,只得含泪上前扶了他,带着清和明和一道,默默向东宫后廷转去。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甘露殿。
服侍了太宗更寝衣,正安排侍女内监们准备汤浴之物的王德,突见小徒儿明安匆匆忙忙地入内,便心知有事,寻了空儿,跟了明安到一边无人处。
明安俯在王德耳边嘀咕几句,王德便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德安今日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他不都是听太子殿下的么?”
“师傅,今日是太子妃册封之日呀!您忘记啦!依规制,太子殿下再不情愿,那今日也得幸于正宫的。”
王德闻得正宫二字,便冷了眼神看明安,良久才道:“正宫二字,只能用在咱们皇后娘娘身上。以后别乱用,若是惹得主上和殿下生了大气,看谁替你说情。”
明安一怔:“可是……太子妃娘娘确是……”
“不过是个太子妃罢了,有什么好器重的?
她一日不能随意进出立政殿,那便一日算不得正宫——
哪怕他日太子殿下继位,她也只能算是皇后,却算不得是正宫。明白么?”
明安若有所悟,点头应是。
思虑良久,王德再一眯眼:
“也罢……苦了太子殿下了……
明安,你是见过那些新入东宫的太子侍嫔的,那些人里,有没有特别招太子殿下喜爱的?”
明安想了一想,道:“太子殿下也没见特别喜欢谁,也没见特别不喜欢谁……啊对了,师傅,说起这事儿来,明安倒想起桩趣事儿来:
师傅,那个五品郎官刘大人之女,刘昭训,您可知道?”
王德点头:“听过名字,主上似乎也挺喜欢她的,还夸她是个好姑娘呢。
怎么了?”
“也没什么……”明安笑道,有些犹豫:“只是今日里,那刘氏闻得自己被封昭训很是感激,便由教引嬷嬷带着亲自向太子殿下谢恩。
结果她一出声儿,一笑起来……
唉哟,太子殿下竟然呆住了!
当下竟然把棋局都丢了,失了魂儿似的来看这刘昭训,半晌才叹着说了一句什么……便有三分也是好的……”
王德闻言一扬眉:
“咱家记得,那刘郎官曾任职并州?这刘昭训,似乎也是在刘郎官并州任职时生养的?”
“正是。”
王德便低头,又道:
“你可还有那刘昭训的名书在?”
明安立时便去取了来与他看——好在因需立册经太宗玺封之故,名书就放在甘露殿内书房中。
王德翻开名书第一页,一张含笑如牡丹的美人小像便现在眼前。
叹息一声,王德合起名书,便道:“太子殿下也着实是……唉!罢了,明安,你且去设个法儿,使那刘昭训陪一陪太子殿下罢——
既然太子殿下心情不畅,说不定这刘昭训能使他心宽呢?”
明安一怔,便明其意,含笑点头而去。
王德眼见明安离去,便淡笑一声,径自入内,侍奉太宗。
太宗正坐在汤浴之中,闭目养神。一边的几个小内侍,正按着太医的嘱咐,取了素色薄纱裹了香料的汤浴香包,慢慢沿着足有三丈方圆的汤浴池走上一圈,一边走,一边放下。
“怎么了?”
太宗虽然闭着眼,王德的脚步声又轻,可他还是察觉到了王德归来。
王德一怔,便叉手笑道:
“无妨……只是东宫那边儿似有些事。”
太宗便睁开眼,转首看了看他,又取了侍婢奉上的枸杞茶,轻轻啜了一口,才道:
“稚奴怎么了?”
“回主上……那太子殿下……今日本当是幸……呃……幸正宫太子妃的。可是半道儿里……却不知怎么地,就酒醉宿在宜秋宫,刘昭训处了。
听说太子妃知此事,颇有怨恨……”
“第一,朕还没死,皇后灵位还在立政殿!
便是日后稚奴登了位,只要她一日入不得立政殿,那便担不得正宫二字!以后别在朕面前再犯这种错失!
第二,稚奴现在已然身为太子,今日又是大封东宫侍嫔的好日子……身为太子妃,她难道连一点儿该有的气度与胸怀都没有么?
王仁佑难道不曾教过她,既然身为正妻,就当有容妾之量么?”
太宗闻得正宫二字被用在长孙皇后之外的他人身上,心中便猛生怒意,又闻得王氏这般不能容,怜惜稚奴受屈,便冷冷道。
王德慌忙跪下叩首认不是。
太宗见他如此,也叹了口气,怒火稍熄:
“起来罢!说起来,她为太子正妻,加之世家大族,都习惯了说是正宫……却全都忘记,这正宫向来不是东宫中人可用的。只不过因之前朕丽正殿继位,无忧又是在丽正殿受后位……
大家便以为,东宫可用正宫、中宫这般字讳了……
以后小心一些便是。别叫那些朝臣们听了,又要来上表烦朕,说东宫如何如何了……
若连稚奴这般性子柔善,诸臣敬服的都因之获罪,那可当真是朕的不是,竟替稚奴纳错妃了。”
王德颔首称是。
太宗便仰首,由着小内侍奉了熏香过的热巾帕上前,敷了眼睛,才又道:
“明日你却去劝一劝那太子妃罢——说起来,她也是与你有些亲缘的。你的话,她总能听得进。”
王德一怔,心下一凉,又忽然明白太宗之心,全身一烫,泪微湿眶,便道:
“是。”
“……杨淑仪,现在何处?”
“回主上,依着主上令,依然幽禁着呢。只是她每日都哭闹着要见主上……”
“不理她!最近只怕要远征……朕带了恪儿去便是,由她闹。”
“是。”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一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一路且行且茫然四顾着,过了光天殿左侧。
灯烛清明,朦胧之间,他看见前面一处殿宇前,立了一个披着石榴色大氅,带了一个娇俏小婢的柔丽女子,便是一怔。用力眨了眨眼,便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奇怪,便向那处望去。却在看到那名女子之时也惊得一怔:
世上……竟能有这般背影神似的女子?!
“殿……殿下……”
德安有些结巴——他倒是认出那人是谁,可是……
李治却不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那身影,蹒跚地推开他的搀扶,又甩开了上前来扶的清和明和,自己只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女子慢慢而去。
……
太子昭训,年方十六的刘云若,立在持了宫灯的近侍,年方十二的宇文燕身边,看着内坊大门良久,才奇道:
“这便奇怪了……
明明是这儿呀?怎么不见人来?”
“昭训姐姐,会不会是咱们听错了时候呀?说不定是明日晨起呢?”
宇文燕便道。
刘云若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不会,明明说的便是此时此处。”
犹豫一下,她终究还是道:
“咱们且再等等罢!那位可是陛下殿里的公公,再不会蒙了咱们的。”
宇文燕性子沉静,便依言而立,然一忽听得有人走近,便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厉声问谁?
刘云若也是一惊,急忙跟着宇文燕一同转身。于是,便看到了那个人……
朱红太子朝服,金冠玉簪,玉润容颜微泛粉,墨乌发鬓现珠泽……
可不正是白日里,对着她曾有片刻失神的夫君——当朝太子,李治?
刘云若脸儿一红,便急忙垂下头来,叉手行礼道:
“见过……殿下……”
李治闻得此声,心中便是一跳,竟惊喜几步上前,双手扶起她,又抚了她脸,痴痴看着。
刘云若只觉心跳如鼓——那覆在自己面颊上的纤长手指,温凉如玉,却叫她脸上一阵阵发烫。
看着面前这如雪夜星空般的眸子,刘云若一时失了神。
“……是你……真的是你……”
李治透过因酒意醺然而朦胧的视线,心中痛楚如椎刺一般地看着她:
“竟然真的是你……你来了……
真的来了……”
云若有些惶然——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这英俊而高贵的少年,这般痴痴的目光,虽是落在自己脸上……
却更像是在看着一个很远很远的所在。
而且……
她似有所觉,那……
只怕是一个她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心中微微一痛,还来不及去思量,这痛到底因何而来,她便微微湿了眼眶,轻轻道:
“是……我来了。殿下,我来了。”
李治闻得这把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如遭雷击。旁边总算跟上来的德安,更是震惊不已,接着目中泛红。
而李治,更是泪不能忍,轻轻呜咽一声,终将刘云若拥入怀中,埋首于她颈间,呜呜泣道:
“你来了……你来了……
你终究来见我了……
你终究是心里有我了……”
……
是夜,东宫承恩殿中,太子妃王善柔闻近侍怜奴报,道太子李治已然行至光天殿与内坊时,却突为宜秋宫昭训刘云若所惑,竟于太子妃册封之夜,弃正妻而幸侧妾。
王善柔闻言,怨怼悲愤,竟自入寝殿内,摒退一众人等,自与怜奴主仆二人,偷泣直至天明。
次日。
太极宫。
安仁殿。
正在梳妆的贵妃韦珪,突见自己殿中尚仪萧氏,速速入内,便道:
“你这是去了哪儿?
怎么这般脸色?”
萧氏看看左右,韦贵妃会意,便着众侍尽皆退下,才转过身来,看着她道:
“怎么了?”
“娘娘,昨夜东宫有事。”
韦贵妃闻言,便长叹一声道:
“本宫说过,本宫不欲再掺与这些事中了。”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欲再陷入险境……可是娘娘,既然这太子殿下已然着立,咱们总是得示好一二才是……
否则只怕日后,当年那韦尼子造的孽,还要连累咱们一二呢?
娘娘,便不为自己,为纪王殿下想一想也是好的啊!”
韦贵妃闻言,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说罢。”
“娘娘,昨夜陛下封东宫太子妃,又是太子殿下亲封东宫嫔侍的,可是热闹隆重了一番。尤其是陛下,对那太子妃王氏,赏封颇多。
是故许多人都在想着,只怕那太子妃是极得陛下欢喜的。
可是呀……娘娘,昨夜太子妃初封的大喜日子,太子殿下却是去先幸了一个小小的昭训了!”
韦贵妃闻言,便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依礼依制,都当是先幸正妻,再幸侧室呀?”
“可不是?最奇怪的是呀,陛下知道了这事儿,居然没有生气,还教内侍监王公公,一大早去劝告那王氏,道太子近日事多心累,故有此行……
还教她要多多有些容人之量呢!”
韦贵妃微一沉吟,便道:
“本宫记得,那刘昭训之父,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怎么陛下这般喜爱,处处维护于她?”
“奴婢也觉得奇怪,是故便去寻了人,问那刘昭训之事了……这才知道,娘娘,昨夜这刘昭训之所以能抢了太子妃的幸,正是因为甘露殿里的明安公公安排了的呢!
娘娘您说,这明安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王公公的徒儿,那才是真正陛下的心腹呢!他此番,只怕却是得了陛下的心意呢!
而且呀,听说后来陛下还因为那内侍监王公公提及太子妃时,一时口误用了正宫二字,发了好大一通火呢!险些将王公公治罪。”
韦贵妃冷笑:“怪不得陛下不喜她……连东宫的丽正殿还没住上,便想着这正宫中的立政殿了……
也不想想,当年皇后姐姐确是身居东宫却以正宫自居——可那是因为太上皇还在,陛下不能龙归正位,是故才得以正宫自称。
那是殊荣,是太上皇和陛下都手诏赏了的!
她王善柔一个刚刚才受了封的东宫妃,还没坐热那鸾座呢!
便想自称正宫?
难怪宫里人都说,若非她出身太原王家,是氏族谱上的前贵,又是大长公主亲自强荐的婚事,陛下再不会允了她的……”
“可不是?
陛下不喜欢她,太子殿下就更不喜欢她了。依奴婢看呀,这王氏以后,怕是没什么安稳日子过。”
韦贵妃却摇头,半天不语,而后才道:
“你这话却错了,方才本宫便说了,她身为太原王氏女,是氏族谱上的显贵,关陇一系的大族。便是咱们韦氏一族,也得见面三分情呢!何况是一向以礼待诸族的陛下?
是故陛下再不喜,也要允了这桩婚事的。说句不太中听的话,这桩婚事,明着看是陛下因孝顺大长公主才应的,实则……
怕还是因为她是王氏女,根基深厚,不得不纳才对。”
萧尚仪点头道:“娘娘所析有理……不过娘娘,奴婢说这王氏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却是有些原因的。
娘娘可知,昨日陛下赐采女三百,太子殿下却只取了四女之事?”
“稚奴那孩子,自幼便是个淡泊的,不似他那不争气的五哥**声色,这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若依太子殿下的素性儿,这般却是不奇怪。
可奴婢昨日去行值,与这四女见面,登录名书,诏其名位时(这些都是尚仪的职责),才发现一件事。”
萧氏神秘一笑。
韦贵妃看着她的笑容:“何事?”
“娘娘,您可还记得,那延嘉殿中一直禁足着的武才人?”
韦贵妃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绝色容颜,乃叹道:
“那般稀世的人儿……
但见一眼,便再难忘记……
何况是多承她之恩的本宫?
怎么,她与此事有关?”
萧氏不答,只含笑从袖中取了四女之名书,翻开第一本良媛郑楚儿之画像道:
“娘娘,这良媛郑氏,极擅舞制……您看她这小像,一身石榴色舞裙,又金冠散发……
这般神态这般舞姿,娘娘,您不觉得,颇为眼熟么?”
韦贵妃一怔,便接了名书来看了两眼,又看向萧氏。
萧氏再含笑翻开第二本,承徽杨明珠名书画像一页道:
“娘娘,这承徽杨氏,颇有喜文史之名……听说当时,太子殿下便是看了这名书之中喜文史三字,才召了她上前来询话儿。又因她应答颇流利,便起了念要也封她做良媛——
若非那德安公公一旁提醒此女与杨玉婉有戚,怕太宗不喜,只怕此刻东宫却是二位良媛了。”
韦贵妃接了名书,看着那握卷而笑的女子,心中微惊。
……是的,这般神态,她再熟悉不过。
萧氏见她如此,却又奉了那奉仪崔妙容的名书上前,道:
“还有此女……娘娘您看,此女下棋时的神态,似谁?”
韦贵妃看着画像中,那张淡定执棋的脸,目光复杂。
“最后……娘娘,这便是那昨夜抢了太子妃幸的刘氏昭训了……娘娘您看看……”
萧氏将最后一张画像递给韦贵妃时,韦贵妃只看了两眼,便惊然而起,啪地合上名书。在殿中来回走了两遍,才又打开仔细看着。
越看,她越惊心,越看,越惊心。
良久才叹道:
“唉……”
萧氏乃进言道:
“娘娘,太子殿下之心,想必您已然看出来了罢?”
韦贵妃转身看着她,目光复杂:
“这些事,与咱们何关?”
“娘娘,您可还记得,奴婢未随着娘娘入秦王府前,虽为兰陵萧氏一族庶出之女,却因颇受正室所宠,常常可入萧府做客之事?”
韦贵妃一怔,便道:“是又如何?”
“娘娘,萧府正室,有一女名唤玉音,今年年方十四……娘娘,这便是那萧氏女玉音的小像,您且看一看,如何?”
萧氏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幅一尺多长的小像,请韦贵妃一观。
韦贵妃一观,便是一震:
“这……虽只得五分……却是……却是似足了那……那个人……”
她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目光如炬的萧氏。
良久良久,她才慢慢转身,叹道:“本宫母家,与萧氏一族素来亲厚,再者稚奴心思如此,自当为其引荐一二……
想必,这萧玉音日后,必会多少念着此番之事,感激咱们一二的。”
萧氏含笑应道:“正是此语。”
……
贞观十七年四月十四日。
安仁殿贵妃韦氏忽有进言,道其母族故交兰陵萧氏有女名唤玉音,年十四,丰姿殊艳,聪慧过人,适东宫五品嫔侍尚缺良娣一品,可为东宫尔。
太宗闻言颇喜,然因顾太子心性淡泊,便只着待太子意为要。
韦贵妃便着萧氏送女入东宫,以晋见太子。
太子初闻之,大不喜,竟不欲见。
然终因皇命不可违,遂见之。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更执其手,叹之:
“世间果得人可如此……本宫心思,稍有所慰,当谢贵母妃恩。”
当下着封其为良娣,赐居宜春宫,是夜便幸之。
如是至四月末,太子已遍幸东宫昭训刘氏、良娣萧氏、良媛郑氏、承徽杨氏,唯不幸太子妃王氏。
一时间,宫中流言蜚起。
王氏怨泣不止,其父王仁佑更联同大长公主上表太宗,微刺其事。
太宗无奈,召太子入太极殿闻之。
太子乃对道:“只因儿臣自幼无曾与女子相处之道,恐冒然幸之,因无知而伤夫妻情分,是故便多与嫔侍相处,才好和合。
今日自觉良辰吉日,正欲往承恩殿,父皇便诏儿臣前来。
却惊动王大人与姑祖母劳问,当真不该。”
引咎而泣之,欲自处分。
太宗闻言,便颇有怜爱之意,亲下玉阶,揽太子于怀中,百般呵慰,又当即着王德传口诏,婉斥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此番行事不当,竟染指宫事,颇有外戚欺主之意云云。
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闻之,自知大错,乃惊悔上奏。
至二人殁,再未闻其上表奏闻李治王氏闺秘之事。
贞观十七年四月三十夜子时三刻,太子李治终幸太子妃王氏。寅时,太子离殿入朝上表,请太宗准日间可引教学师傅随同,长侍太极殿下,一日但得有三五时辰可见太宗龙颜,便可以慰孝思。
且表中更有母后已去,亲中唯得父皇,便是片刻光阴,也值千金不换之动人心弦之语。
太宗乃见其孝孺之心,感泣,示之诸臣。
诸臣闻之,更爱重太子仁孝。太宗乃诏,着太子李治,身为国储,等同帝君,兼之孝心拳拳,可怜可爱,即日仍归甘露殿中旧居。
诸臣大惊,纷纷抗奏,道太子已有家室,若要归甘露殿旧居,岂非亦需携众东宫妃嫔入正宫?
此番之举,却有乱君臣内外之礼,荒父子人伦之制。
太子李治亦以不可,乃泣告太宗与诸臣道:
“父皇怜惜,治幸之甚。然终究有违闱制,此为不妥。
然父子天爱,难以自绝,治但求得每半日守得父皇便可,再不多求。”
诸臣闻之李治仁孝厚爱,又礼制两全之德,感动泪下,然太宗一味强求,却再不准李治片刻离得膝下。
君臣一时,竟起争执,太宗更因诸臣不允父子日日相聚,竟一伤痛之下,于龙座之上,揽李治于膝,痛哭不止。
诸臣见状,心伤更心难,一时间,太极殿中或以智计多谋,或以直言敢谏,或以勇武能敌之名,声震海内之贤臣良相足有三百六十,却竟再无一人可得计,安抚这痛哭至斯的大唐天子李世民。
后,终究李绩上奏,道父子之情至此,千古难见,然夫妻人伦亦为大情,更兼礼制如此,终究两难。
不若以半月为期流转,上半月太子可独身一人,入甘露殿旧寝,陪侍太宗,以慰孝怀。
下半月,可归东宫,与诸妃嫔,共叙夫妻之情。
太宗闻言大喜,诸臣皆以为可行。
遂大唐太子李治,成历朝历代之中,千古第一人尔。
且后因太子事父至孝,又怜幼妹晋阳无人可教,竟屡屡忘记半月为期之事,常常居甘露殿侍奉太宗衣食寝行之事,竟至累月忘归东宫尔。又常常亲奉衣冠侍于太宗左右不假近侍,亲哺汤药饮食于幼妹不赖宫婢,孝敬父亲,怜爱幼妹之行,宫中人人称叹。
朝内诸臣、天下百姓闻之,更叹大唐太子至孝如此,实为大唐之福。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二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高丽联百济突侵新罗。
太宗使嘱高丽罢事,不听。
乃诏,着诏令出兵,征高丽。
……
五月初五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媚娘一身素色寝衣,散了长发,无髻更无饰,直楞楞地呆倚在殿廊边的软榻上,看着空中新月。
一旁,是捧了酒杯,轻轻啜饮不止的徐惠。
“媚娘……你也喝一杯罢!”
徐惠已然有些醉意,便着了六儿,将酒盏送至媚娘面前。
媚娘不想饮,也不愿饮,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
徐惠见她如此,终究心下不忍,一挥手,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便各自退下,只留她们姐妹二人。
“……你若是想哭,便哭一场罢!”
徐惠轻轻地道。
媚娘呆呆地看着新月,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为什么要哭?我好好儿的。”
徐惠轻轻一叹,起身,来到她身边同卧,伸手拥她入怀,道:
“在我面前,何必逞强?”
媚娘只觉浑身的紧绷,似一下子松了许多,便慢慢偎与她怀中,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松了许多,然后才道:
“惠儿,我以为我可以扛得下的。
当真……
我以为,我禀性如此,再不会伤心的。
可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
一听到他已然有了妻室……
只觉得,心里疼得紧。”
媚娘未曾流泪,只是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徐惠的脸,轻轻道:
“惠儿……你说,若是我……
若是我能够晚了六年入宫……
你说……
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徐惠闻言,便是眼中一热,轻轻地拥了她,颤声道:
“媚娘……
媚娘……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只能为你哭一哭……
我也只能为你哭一哭……”
媚娘直愣愣地看着徐惠流泪满面,明亮大眼中,一片灰暗。
是夜。
甘露殿中。
李治躺卧殿廊下,看着新月。
德安在一边立着,小声问道:
“殿下,方才东宫里传话儿来了,说刘昭训身子不适,想请您去瞧一瞧……”
“传太医去便是了。”
李治淡淡地道。
德安见状,只得闭了嘴,转身去吩咐下面人了。
片刻之后,一道娇小声音,微微有些喘息地响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李治闻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安宁。
当下便立刻皱眉:
“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若是再犯旧疾。”
“不妨事。孙道长说过,安宁这身子,与母后一般,也是气疾罢了。”安宁微微一笑,便在李治身边坐下,道:
“怎么了?睡不着?”
李治沉默,良久才勉强一笑:
“不是,只是觉得,这般夜色,甚美。”
抬起头,他看着那新月,想着曾经的某一夜……
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夜美好回忆——
白衣少年,红裳少女,流云飞袖,杏枝为剑……
他的嘴边,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
安宁看着兄长这般样子,心中不忍:
“哥……有些事,我知你放不下。
可是天意如此,你若再继续拖着,便只是伤人伤己。”
李治转首看着她,却道: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安宁一怔。
李治慢慢道:
“安宁,你还小……不懂……
虽然此番,必然是伤人伤己。虽然留在心中,早晚都是痛苦……
可是……
你知道么?
六年……整整六年了。
从我初识她那一日起至今,已然六年了……
这些情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轻易抹去的。”
李治苦苦一笑:
“其实,我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善忘……至少这样,我便会满足于几道浮影,不必再难过,不必再痛苦了。”
安宁看着哥哥,长久无语,终究叹息一声,摇头离开。
只剩李治一人,默默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继续回忆着那一夜的美丽。
是夜。
锦绣殿。
依着太宗的吩咐,锦绣殿虽然被幽禁,却一切如旧,衣食用度,一如素常——只不过宫人,只剩下了青玄一人而已。
是故,当太宗带了王德,二人慢慢踱入杨淑妃寝殿之中时,主仆二人,竟无一人察觉。
当看到太宗之后,短短十几日,便憔悴了许多的杨淑妃,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一朵枯萎的花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向前走了一步,却终究是停在了原地——大隋帝女的高傲,一直沉沉地烙在骨子里,不曾离去。
太宗慢慢在正堂宝位坐下,着王德退下,又瞥了眼一脸戒备地挡在杨淑妃前面的青玄。
“下去罢。”
杨淑妃和色道。
“娘娘……”青玄欲分辩,却终究拗不过杨淑妃的目光,只得慢慢离开。
太宗坐着,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
这个从三四岁起,便认识了的女子。
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开口:
“多少年了?朕第一次见你,到现在?”
“整整四十年了。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杨淑妃含笑,回道:“可不正是四十年前,年方四岁的陛下,入了大兴宫,赴父皇的端阳宴。陛下一生中所饮的第一杯酒,可是臣妾亲手端给陛下的呢!”
太宗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道:
“当真是时光如箭啊……仿佛还是昨日,朕才见着披了素色罗纱的你……想不到匆匆数十年,便这么过去了。”
杨淑妃笑意温柔,轻轻走上前来,慢慢跪在太宗向前,将一张秀丽容颜,俯在太宗膝上:
“是呀……四十年了……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然是四十年了……
从未想到,臣妾与陛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太宗皱眉,伸手欲推开她,然而手终究还是停在杨淑妃头上片刻,又终放在一边,只任她这般俯在自己膝头。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无忧的死,与你有关吗?”
杨淑妃平静地笑道:
“臣妾也曾动过杀念的……不止一次,或者该说,自臣妾知姐姐嫁与陛下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可是你没有动手,更不曾挑唆教知别人动手……是不是?”太宗轻轻道。
杨淑妃笑得温柔:
“陛下相信么?当真相信臣妾不曾动手?不曾告诉他人,姐姐有气疾,闻不得花粉?嗯?”
太宗沉默良久,才道:
“若果是你,你便必然留不得稚奴——
因为你无法面对那张对你来说,叫你日夜愧疚不安的脸。”
杨淑妃的眼角,隐隐有泪:
“陛下英明。”
太宗沉默,还是沉默。良久才道:
“朕……曾经也对你动过心的。曾经。”
杨淑妃笑了,含泪而笑,风情万种:
“臣妾知道——是在六岁那年的百子宴上,是也不是?臣妾一曲绿腰,陛下都看呆了呢!”
太宗明知她看不到,还是点头,然后才道:
“可是后来……朕遇到了无忧,才知道,有些动心,当真只是动心罢了。那不是情,更不是爱。只不过便是动心。”
杨淑妃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太宗衣襟: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陛下……
从来没有爱过臣妾。”
太宗无语。
良久,太宗才道:
“辅机与房相,不会放过你的。”
杨淑妃才轻轻道:
“臣妾知道。”
太宗点头,右手一张,一枚握得温暖的蜡制药丸,便出现在手心,放在淑妃眼前:
“不会很痛苦,会很快。”
“陛下不是对王德说,要让臣妾一世痛苦,生不如死的么?”杨淑妃伸手去握了那带了体温的药丸,含泪问道。
太宗淡淡道:
“你继续活着,朕的儿子们,便都活不得了。哪怕是恪儿、愔儿,还有明儿。——你从来不曾忘记过,因为朕,你的父亲才国破家亡,自己也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是故,所有人都以为,你这般待朕是痴情……其实你当真是对朕痴情一片,只不过,你无法面对这份痴情,于是便索性将自己也当成了这份情仇的一部分——
只要你活着,你便要伤害所有人来报你的父仇,尤其是你自己。
这样的日子,你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杨淑妃泪如雨下,又急又凶,嘴角却含着笑:
“陛下知我。陛下……仁慈。”
太宗合了合眼,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慢慢起身走向殿门。
杨淑妃没有拦着,也跟着起身。
二人未曾互视一眼。直到太宗离殿门口几步之遥,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无论是愔儿、恪儿,还是明儿。他们都会活得好好儿的。
还有高阳,朕也会让她风光地嫁入房府——
即使她……”
太宗话到嘴边,终究不曾讲出口。只淡淡道:
“高阳之事,朕会跟无忧一般,带入九泉,再无第二人知。”
杨淑妃含泪背对着太宗,点头。
太宗默默,离开锦绣殿。
……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五戌时。
太极宫中,锦绣殿寝殿突起大火。
太宗淑妃杨氏,因自觉罪孽深重,竟自引石脂于殿中,以火焚身。
有侍青玄,忠而陪殉。
太宗闻言震惊,乃急着人扑火。然石脂燃之易,灭之不能。片刻间便屋毁人亡。
淑妃有子吴王,闻得此事,当下悲痛欲绝,昏死不醒。
……
片刻之后。
吴王木然立于一片焦黑前,一片泪意,轻轻问道:
“母妃临终,可有遗言?”
旁边小太监看看左右,才悄悄耳语几句与李恪。
李恪闻言,一张脸刹那雪白,晃了两三下身子,才咬牙,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
“长孙无忌……!!!
你这老贼!!!
若不将你心肝挖出祭拜母妃……
李恪誓不为人!!!”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三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更了寝衣,方欲就寝的太宗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王德奉上的两样东西:
那枚药丸,与一封信。
太宗愣了半晌,才伸手去接了那封信,展而阅之:
世民哥哥敬启:
哥哥阅信时,淑仪已然化身青烟,直入九泉之下去也。
哥哥不必伤怀,更不必痛心。淑仪可得如此解脱,心甚喜悦——哥哥虽仁慈,赐药丸以解淑仪之苦。
然奈何淑仪终究不能宥恕自己不得报家仇国恨,更不能狠下心思,诛伤无忧姐姐,是故……便如此罢!
淑仪已然汲取药丸之上,哥哥之仁,便一切足矣。
火焚人皆言痛,然与淑仪心中折磨相比,只如沐春风。
世民哥哥,淑仪一生,最欢喜之事,便是得遇哥哥,为哥哥诞育三子,偷得这十数年的幸福光阴,又亲得照顾稚奴如此几年……
淑仪此生,无憾。
唯有一事,淑仪心心念念,乃无忧姐姐临终前曾密诏淑仪入内,道只忧哥哥终究因心存仁慈,难免纵得关陇一系,终成猛虎,为患大唐一事。
如今稚奴为储,日后登基必受其胁,兼之恪儿文武双全,必使稚奴为难……
淑仪一生虽有三子,却偏偏最爱无忧姐姐所出之稚奴。
实不愿于九泉之下,见他来日受此难。
是故便大胆违哥哥心意,设计以保稚奴日后帝位稳固……
为保此计万安,淑仪自然不能告知哥哥内情,还请哥哥谅解一二。
哥哥,淑仪先行一步。若哥哥愿意还在九泉之下,与淑仪相见,便请将淑仪葬于无忧姐姐之侧——
淑仪也好告知姐姐,自己终究还是还清了她的情,她的义。
……
太宗看着落款处,大隋明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敬上。
微微地,他闭了闭眼,一点湿意,沾惹了眼睫。
只有这么一点湿意。
半晌,太宗才轻轻道:
“王德,传朕旨意:
淑妃杨氏,即日起去淑妃号,仍还妃制。因念恪、愔、明三子失怙,特准于府中设灵祭祀。
灵位上……”
太宗犹豫一番,终究轻轻道:
“便以大隋炀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为号便是。”
“是。”
太宗疲惫已极地挥了挥手,将信交与王德,吩咐烧了,便自己上床睡下。
片刻,微微鼾声传来。
王德分明看到,太宗眼角,终究还是流下一滴泪珠。
(注,有同学会说为什么这里杨广有两个称号,炀帝是唐代给的号,而明帝则是隋朝奉上的。所以大家要知道就是了。)
贞观十七年五月七日。
太宗忽发急症乃不可得朝。
太子李治闻之,遂急入内,亲以侍之。太宗只以国事紧要,着其多加上心。
李治依太宗旨,与诸臣议事。
时有人密告魏征于废太子承乾一事中阿党,更着人以录己之谏言,卖名求直。太宗怒,遂推倒魏征所立功碑,更止出降公主事。
李治闻言,忧心忡忡。乃着殿中近侍密查此事。
不日,李治得密报,道魏征生前,素与关陇一系不合,是故此番死后之事,乃为关陇一系诸臣群而策之。其所谓“卖名求直”之事,更属禇遂良言多蔽遮,引人歧义之故。
李治便不喜。
贞观十七年五月十一日,东宫传喜,道昭训刘氏,已然得孕。
又隔数日,良媛郑氏、承徽杨氏皆有喜传入内,至五月末,良娣萧氏亦报有孕。
一月之中,太子东宫四喜临门,太宗闻之振奋,精神日渐康硕。
朝臣闻之皆窃忧太子正妃无喜,宫中再起流言,王氏闻之,益发勤侍,常日间便登太子丽正殿内,奉茶入汤。
太子李治不喜,然诸侍有喜,太宗有令,虽仍半月流替,却仍需于日间得探四侍之情,以慰太宗病中,是故躲避不得。
恰逢此时,银青光禄大夫刘洎,魏王泰旧部也,因推立泰不得,心微有不满,进言太宗道:“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今入侍宫闱,动逾旬朔,师保以下,接对甚希,伏愿少抑下流之爱,弘远大之规,则海内幸甚!”
太宗闻言,深以为然,着以刘洎、岑文本、禇遂良、马周等人轮流侍东宫,与太子议政。
议政之初,刘洎便屡屡上谏太子,虽以仁孝治天下,甚佳,然若失帝王之腕,当不良于治。乃屡次三番进言,后更常干涉东宫内事,每每议政,便闭门不准女子入内,更放言女子不当入丽正殿,以乱朝纲,是故竟惹东宫内上至太子妃王氏,下至诸宫人,皆多不满。
太子李治,本因其子刘弘业密事,不喜刘洎其人,又见其竟致如此,更不喜。
另有禇遂良素与刘洎不和,便屡屡进言于太宗,请太宗罢刘洎之职。
然太宗终究不允。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五午后。
太极宫。
山池院。
承乾、李泰、李治。
三兄弟坐在一处,含笑饮酒弈棋——
当然,哥哥们是不会让自幼便身体柔弱的李治饮酒的,是故他也只能坐在一侧,陪着大哥一边弈棋,一边任由哥哥们取笑。
这里,没有废太子,没有当今太子,更没有废魏王。
有的只是三个兄弟。
李泰看着大哥与三弟,不由轻叹:
“若是那些著作郎(编写史书的官员)进得这山池院,看到这般景象,怕是要吓得了一大跳罢?
自古以来……只见手足为位相残,不死不休者不知凡几,似咱们大哥这般,明知我……”
“行了!”承乾不愿再听他提起此事,只是贸然打断了他的话:
“说好了,以前的事,都不再提了。何况……”
我也曾经有过要暗杀你之心……
承乾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李泰明白,正因为明白了,他才颇觉尴尬——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思虑周全的一日……
还是他其实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不安?
李治看了看两位兄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大哥四哥,象儿和欣儿他们,都很想你们……明日,稚奴便请人将他们送入内里,你们见一见罢?”
李泰闻言,黯然:
“欣儿……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呢?毕竟,我连那样的话都说出口了……”
“别这么说四哥。欣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你是真心疼爱他的。”
一时间,三兄弟默然。
良久,良久。
承乾才轻轻一笑道: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如今日这般,能与两个弟弟欢喜共饮……我是再不信的。”
“我也是。”李泰苦苦一笑:“打死都不信,杀了我,都不信。
所以……说起来,稚奴,四哥是得敬你的……说实在话,起初,四哥怨你怨得要死……可是很快,四哥就发现……
唉呀!松了松了……全身上下,都松了。也不再如以往一般,总觉得心中胃中有个无底洞,需得不停地吃些东西填着了……你瞧瞧,四哥的玉带,可都松了许多……身子骨也精神许多呢!”
李治眼睛微湿,却笑道:
“心宽才可体胖……四哥这般,却是因为心事太多……是稚奴对不起四哥。”
“这样的话,别再说了……若不是你,四哥只怕也不会想到,原来自己孜孜以求的帝位……竟然便是这些年来,压在四哥身上心上,最大的一块儿心病……
现下,没了它,四哥反而活得自在了……
稚奴,四哥说的这可是真心话,若你不信,且去问问大哥便知。”
承乾含笑点头,眼中却有着些愧疚,轻轻拍上李治肩膀:
“以后,便要靠你自己了……大哥四哥不在,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你们这是说什么话儿……好像明日便要走了似的……”
“也差不多了。”李泰心性坦然:“左不过这些日子罢?为了咱们三兄弟。”
李治却摇头,认真道:“不……不会,父皇说了,他要尽力,将大哥和四哥,都还留下……还说,还说要尽力保得大哥四哥的富贵荣华……大哥,四哥,你们放心,父皇一定会想办法,找机会……”
“稚奴,听大哥一句劝。”承乾淡淡道:“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哥便知,有些事,不过是镜花水月——现下大哥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够与你大嫂相携一生……这一世,大哥于这世上,亏欠最多的便是她与象儿。是故,你别再劝着父皇留大哥了。至于青雀……”
承乾看了眼李泰道:“你当留下的,毕竟你还是能帮着稚奴一些儿。既然你放下了,那就当留下。”
李泰轻轻一笑,有些淘气,有些泪意:
“大哥是想青雀帮稚奴做军师?可惜呀可惜……你若早六年将这话儿说与青雀听,却倒也是好事一桩。现在稚奴身边儿,可有个比青雀还厉害的呢!何必青雀在?”
承乾一怔,看着神色黯然的李治,若有所悟。
兄弟三人,一时间沉默,良久,承乾才慢慢道:
“稚奴,有些事,不得强求。可是若……若连青雀也如此说,那大哥反而希望,你能强求到底……
人活一世,若活得不能痛快尽兴,那也是无味的。知道么?”
李治默默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承乾心死,青雀如此一说,也不过是想逃离这个伤心地呢?
可是……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这两个自小便待他极亲的哥哥……
又该如何?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四
这般心事,一直缠着李治,直到他回到东宫——
因了太宗之命,他现下虽然每日七八个时辰,都还是在甘露殿旧寝中陪侍,可总也要抽些时光,回了东宫,去看一看诸位有孕的侍嫔的。
“殿下,春秋二宫,咱们先去哪儿?还是……先去承恩殿?”德安跟着李治的肩舆一路走,一边问。
李治支臂于舆椅侧,撑着脸,闭目养神,似未曾听到德安的话。
正待德安再问时,李治却突然缓缓开口:
“先去……宜秋宫,看看刘昭训罢……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然后再去宜春宫,瞧瞧萧良娣。
我听说昨日里,她请了太医入内说身体颇有不适?”
“是,萧淑妃身子不安,本来是要请殿下,延老神仙入内的。可一听说那老神仙轻易请不动,她也便担忧殿下心烦,便再不肯请了。”
李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她倒是个体贴的。”
“是。”
德安轻轻点头。
片刻之后,李治储驾,便转入了宜秋宫。
……
同一时刻,得怜奴回报的王善柔,站在一盆花前,紧紧地绞了手中绫绢,半晌才淡淡道:
“殿下一入宫,便直奔宜秋宫了?”
“正是。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想那宜春宫的萧氏都敌不过这刘昭训……娘娘……”
怜奴忧道:“娘娘却得想想法子呀!”
王善柔默默而立,良久不语。
好久才道:“笔墨伺候,本宫有些想念母亲,多时不曾闻她音讯……便说本宫有事,欲请她入内。”
“娘娘,依制,咱们若要请外戚入东宫,却是得皇后娘娘同意……现下皇后娘娘不在,那**之主,便是贵妃娘娘了……她毕竟算是萧良娣的娘家人……您觉得……”
“她会帮咱们的。”
王善柔淡淡一笑:“正因为她是萧玉音的娘家人,她为了萧玉音,也会尽力助咱们的。去罢!”
“是。”
……
片刻之后,李治看居于宜秋宫之良媛郑氏、昭训刘氏皆安,心下甚慰,便驾转宜春宫,探良娣萧氏、承徽杨氏。
半途经过太子妃所居承恩殿,竟更不落舆,入内探视一二。诸侍讶然,唯近侍德安一力蔽诸人之口,以防流言再起。
……
是夜,太极正宫中安仁殿贵妃韦氏得太子妃近侍怜奴禀报欲请太子妃母柳氏入内相聚,思虑再三,准。
次日,柳氏入东宫,见太子妃。母女相拥而泣。
太子妃母女二人相拥泣对一番后,乃摒弃众人,仅着怜奴侍,密议。
片刻之后,内典引(掌仪法、宣奏、承敕令及外命妇名帐的内侍。)乃入,道时辰已至,柳氏依依惜别女儿。
又次日。
太宗登朝,忽有御史台中丞(正四品下,负责参奏官员不法的)王伯诚上奏,道参中书省内秘书丞(从五品上,负责管理图书档案的)刘子冲竟将要密档书(档案)私挟出内,且示与他人观。
太宗闻言,震怒,乃责刘子冲。
刘子冲连呼奇冤,然王伯诚乃示证人证言,更示其出离之本,刘子冲乃默然。太宗遂旨大理寺,着其督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东宫。
宜秋宫昭训刘氏闻得父亲刘子冲竟入大理寺,悲痛难言,乃亲携侍入丽正殿,泣求道:
“父亲一生正直不阿,再不得如此,还请殿下向陛下求情,明查。”
太子闻言,怜之更信之。
然终究证据确凿,无奈。
昭训泣求不止,太子头痛不已。
巧于此时,马周入内与太子议政,太子便只得先着昭训近侍宇文燕,侍刘氏于丽正殿侧殿,以安其心,自己再慰之言:
“马周已至,其多计谋,且待本宫与之商议一二。”
刘氏闻言,感激不尽,遂依太子之令,候于侧殿。
李治自去与马周议事不提。
……
“昭训姐姐,说起来,这东宫咱们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唯独这殿下所居的丽正殿,还有那太子妃的承恩殿,却是没怎么入过呢!
尤其是这丽正殿。”
宇文燕终究年纪小,服侍刘云若坐在一边软榻上之后,便打量着侧边画案几上那成卷成轴,如小山般高的画卷,笑道:
“你看,若是不入这丽正殿,燕儿竟然再不得知,殿下如此爱画……且瞧瞧这些画儿吧!怕不是有上百之多?
真不知殿下哪里来的好功夫来绘这些图。”
刘云若心中忧烦父亲之事,闻得太子妃,便冷笑道:
“还何必要入她的寝殿?她此番害我父亲……”
究竟她性子柔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默默流泪。
宇文燕自然知道,那参了刘子冲一本的王伯诚,便是太子妃王氏的堂叔父,自己这般一提,却是又勾起这昭训姐姐的伤心事,便急忙走去安抚她。
谁知她这一走急了,披帛竟将那案几上的画轴带了大半下来,一时间圆滚滚落散一地。
宇文燕见状,急忙上前收拾,刘云若见状,也只得叹息她这般莽撞,因为担忧待会儿李治回来看见了不喜,便只得也勉强挺着肚子,艰难弯腰相助。
宇文燕见她如此,唬得忙丢下卷轴去扶她,想不到这一丢,那卷轴线绳磨损,竟一下儿断了,画卷展开。
宇文燕见状心下大惊,便急忙上前去卷起,却在看到画儿的内容时,惊讶一声:
“咦呀?这……这画中女子是……昭训姐姐么?”
刘云若闻言一怔,便也看去。当看到画中人时,也是一怔。
这女子……
是谁?
画中女子,一身烈火红裳,金凤明冠,华贵无方,舞姿绮丽。
宇文燕看了几眼,便突然看向刘昭训,笑道:
“燕儿知道了!这定然是画的昭训姐姐……瞧这眉眼,可不是正仿了昭训姐姐么?看来,殿下当真是将昭训姐姐放在心口疼着呢!那萧……”
说到萧良娣,宇文燕突然住了口:原因无他,那良娣萧玉音,却是与刘昭训有几分相似的,这一点,从她初入宫那日,便人人皆在传说。都道这萧玉音,是因了容貌,才得太子殿下幸的。
而这画中人……看起来,却更像萧良娣多一些。
刘昭训看着画中之人,心中隐生不安,便取了画卷来,仔细审视,然后摇头道:
“不对……这画卷上系着的丝扣,已然是复穿过的,显是之前便已然断过一次,换了新绳……再瞧这画儿,也不似近几年所画……观画工新旧,至少也得三年了。”
刘昭训又道:
“无论说这画中人是我也好,是萧良娣也好……都是不通——
殿下如何能在三年前,便知我与良娣容貌?
再者,这画绳分明还是新的,可是系扣之处却已然被磨得旧断,可见殿下每日里必然频繁展开此画的……
若这画中人当真是我或者是萧良娣,殿下何需如此小心,每每展开一观,再复卷起?直接挂于案前画架之上便是。
加之这女子身上的衣饰,倒似……”
刘昭训越看,心中越惊,喃喃道:
“倒似是……
再加上这金冠……
这舞姿……”
刘昭训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便急忙令宇文燕去守在殿门前,小心留意着太子殿下。自己却只取了那案几之上,所有的画卷,一一展开阅过。
……
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终究还是回了丽正殿侧殿。
一入内,便见刘昭训容色苍白地坐在原地不曾动弹。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上前道:
“云若……你放心,本宫已然与那马大人商议好了,不日便请父皇着旨,将此案移于孙伏伽大人亲审。
孙大人素性公正,想必他必然会还你父亲清白的。”
刘昭训闻言,一直失焦的目光终究转向了李治这般玉润容颜,良久才轻轻道:
“为何……为何还要审?殿下明明知道,这都是太子妃她……”
“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否则,只怕孙大人也不敢再接此案了。明白么?”
刘昭训看着他,目光异样明亮,良久才再问道:
“殿下,若是……”
终究,她还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扶着肚腹,艰难地告退,连李治伸出来,欲扶她一把的手,也不曾看到。
李治一怔,看着她行礼告退,沉默不语的身影,终究是心中有愧,长长叹息一声。
接着,他习惯性地伸手,抽了一卷画儿出来——恰巧,便是那卷丝绳断了的。
见丝绳断了,李治便吩咐王德立时去取丝绳来,自己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更替——
他全然不知的是,这些,被站在殿门,稍做停留的刘昭训主仆,看得真真切切。
看着李治那般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模样,刘昭训泪水盈眶,终究还是潸然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丽正殿。
离了丽正殿的刘昭训主仆,一时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何去何处。
“昭训姐姐……不若您还是回去罢?你的手……好冰。”
刘昭训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全身发冷?事实上,岂止是身子,她此刻,连心里都是冰冷一片的。
然而她此刻,没有时间再自怜。
想了一想,她含泪道:
“燕儿,回宜秋宫,然后你代我,去求太子殿下,就说我想见一见父亲,请他代为安排。”
“是。”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八。
在李治的安排下,昭训刘氏,终究还是在大理寺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两父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刘昭训便安慰父亲:
“太子殿下已然着马大人上书,奏请孙大人亲审此案,父亲必可无事的。”
刘子冲却不似女儿这般乐观——究竟他身处官场日久,当然知道这太原王氏一族的厉害,便含泪道:
“太子如此怜爱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刘昭训闻言默然,良久才道:
“女儿知道,此番之事,皆因这腹中胎儿而起。女儿不孝,究竟因一张容颜,害得父亲受累。”
刘子冲摇头,苦笑道:
“怎么这般说话……若非父亲一心痴求,不将你送入内里,你又怎么会如此?是父亲的不是。女儿不当因此事,与太子殿下起了龌龊才是。”
两父女又是一番痛哭。
半晌之后,刘昭训乃问道:
“父亲,不是女儿怨恨,实在女儿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不肯出手相救?若有他求,陛下必然不会如此。”
刘子冲苦笑:“太原王氏一门,系关陇世阀五姓之二,势力之庞大,便是陛下也多有顾及,何况是太子殿下这般仁懦的性子?
再者,那关陇世阀之首,可便是太子殿下的亲舅……咱们争不过的,当真是争不过的……是为父的不是……
是为父的不是啊……”
刘昭训闻言,只凄凉一笑,不接父亲之言,却又问一事道:
“父亲,女儿此来,一为看父亲是否安好,二,却为向父亲求证一事。”
“女儿但说无妨。”
“父亲,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之时,女儿曾闻父亲道,第二日的舞祭上,曾有后廷才人武氏,金冠红衣做流云飞袖舞,惊动海内……却不知父亲可曾见过此女?”
“你是说……那武媚娘?好端端儿的,你问她做什么?”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身在内里,自然要结识几个人,以备己身……女儿只是素闻此女与陛下最宠爱之充容徐氏交好,想着若能与她二人结识,只怕也得些安平了。”
刘子冲闻言,思虑一番,又左右看看,才道:“女儿有此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起来,此女被韦氏一族构陷,禁足良久。可连为父这外朝之官也曾闻得消息,说陛下之所以将她禁足如此之久,其实另有深意……
也罢。那武氏却是手段高明,当年韦尼子便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好姐妹,昭媛元氏,才倒在她手,她还借机险将整个韦氏一族扳倒……
此女性情中人,又智计无双。若得结交,对女儿只有好处……可惜,为父当年也只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儿,只能侍立于后,虽然远远地瞧得那般金冠凤衣的华姿,却再不得看清其人,更不得结交的……”
言及此,刘子冲又是一番痛悔。
刘云若闻言,却是心中一凉。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五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太宗高坐几案之后,一边放下奏疏歇息片刻,啜着明安奉上的茶水,一边淡淡问王德道:
“听说,今日刘昭训去了大理寺?”
“是。”
太宗便长叹口气,放下手中杯子道:
“说起来,终究是朕的不是——明明白白,是那王伯诚因刘昭训怀了稚奴的长子,担忧太子妃地位不稳,这才要扳倒刘子冲……
可说到底,朕还是不得不牺牲这刘子冲。”
“主上不必如此自责。想必那刘大人也是明白的。再者,眼下刘昭训已然怀了龙种。只要此胎一举得男,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王家再怎么着难为,那也是不成事的。”
太宗点头,喝毕了一盏茶,又用银匙舀了盏中泡得软溜的枸杞子,入口嚼服干净了,才放下杯子道:
“不过正因她怀了稚奴的长子,才得备加小心……可不能让朕这孙儿,再出什么事……王德,去内府局取二十匹新贡彩绸,你亲自带着,去看看她罢!
无论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成全的,你应了便是。”
王德点头,正欲离开,又转身回问道:
“主上,若是她提出些不当之请,比如说要见些不当见的人……”
“朕说了,但凡你能应得的,一律答应便是。”
太宗头也不抬,拿起另一本奏疏道。
王德明白,便含笑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东宫宜秋宫。
刘昭训居处。
王德宣太宗旨毕,又劝慰刘昭训一二,便将太宗之口诏告之刘昭训。
“当真陛下如此一说?那不知妾身父亲……”
刘昭训眼前一亮,便欲问家父,却见王德憾然摇头,刘昭训目光一黯。
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父亲是不得全身而退了。”
“刘昭训,证据确凿,主上也是无法呀……再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太子殿下最难为,你当知,那王伯诚,可是太子妃……”
王德便说了一半,再不言语。
刘昭训默默点头,良久才凄然道:
“多谢王公公指点……妾身明白了……
既然如此,不知王公公可否帮妾身一个忙?”
“但请昭训明言。”
“妾身……妾身想见一见……见一见那位武才人,便是延嘉殿中禁足的那一位……不知……此行可否?王公公务多想——
只是,只是这位武才人与妾身有一面之缘,加之她与徐充容甚交好。宫中人人皆知徐充容最受陛下喜爱……”
王德闻言,定定注视刘昭训良久,才突然笑道:
“既然主上有令,但凡刘昭训之请,无不可行。那又有什么可否之事呢?昭训想什么时候见她?”
“妾身谢过王公公成全……若能得此,便……明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摇头道:
“白日行事,总是不好——说到底,那武才人还在禁足之中呢!刘昭训,咱们这便走罢!悄悄儿地去,悄悄儿地回,这才不惊动了别人。”
刘昭训闻言,便谢过王德。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徐惠今日又是入内侍寝,是故只留媚娘一人在殿内。
此刻,她已然更了寝衣,散了长发,任瑞安帮着梳理。突然间闻得王德与东宫昭训刘氏入内,一时间惊愕莫然,与瑞安相顾片刻,才应声起身,匆忙披了件红色广袖,出殿迎宾。
当她见到刘昭训的刹那间,心中只觉一阵巨荡,然后立刻平静下来,慢慢上前,与见着自己之后,便苍白了一张脸的刘昭训与王德见礼。
王德谢了礼,便引了刘昭训上前来,将其意说明一二。
媚娘闻得她欲见自己,又见她目光,加之平日里,自己虽然半步不曾离开延嘉殿,却也日常由瑞安来报大小事情。
便心中有些底细,一时间便只得仓促应了王德之礼,又送了急着回侍太宗的王德离殿,这才回转身子,看了看刘昭训,请她入内殿对面而坐。
不多时,茶点上齐,媚娘着了瑞安殿外守着,宇文燕机灵,便也跟了去。
两女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最终,还是刘昭训惨然一笑,道:
“久闻武才人容冠大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媚娘垂睫,片刻之后才抬起眼来,正视着她,淡淡一笑道:
“刘昭训,此刻内外无人,若有什么想对媚娘说的,大可直言不讳。”
刘昭训一怔,见她如此,便叹息道:
“果然……人人都说这宫中,武才人便如明珠一颗,却是半点也不差的……”
“昭训谬赞。”
刘昭训见媚娘淡定,深吸了几口气,才起身,毅然挺了大肚跪拜道:
“云若此来,只为求武才人救云若父亲一命!”
媚娘见她如此,虽早有所料,却终究还是不免惊慌,急忙起身欲扶她起来道:
“昭训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刘昭训却固不肯起,直泣道:
“武才人,若您不答应相救一二,云若便再也不起了!求求您……救救云若之父罢……他是清白的呀!”
媚娘见状,只得叹息道:“刘大人之事,媚娘虽然身处深宫,也闻得一二……只是刘昭训,你此番却是求错了人。
媚娘如此尚是待罪之身,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你父亲?若是你想求徐充容出手……那便更是不能……
你方入宫,可能不知,这徐充容……”
“云若知道徐充容是关陇一系支撑着的,是故云若本就不为徐充容而来。武才人,云若求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求你去劝一劝太子殿下,请他保下云若之父罢……求求你了……”
刘昭训口中说着,眼中已然落下近乎绝望的泪水。
媚娘心中一紧,淡淡道:
“我不知你……此番何意。虽说我曾于太子殿下幼时,有过些点滴之恩,可太子殿下多番相救于我,我已然是没有什么道理再去求他了呀……你这般聪慧,当知此中机要。
刘昭训,只怕我当真是爱莫能助了。”
“武才人且莫做此之言……武才人能救的!能救的!”刘昭训慌得扯了媚娘云披,苦苦哀泣道:
“武才人……云若在此,难……难道,您就不曾看出些异样么?”
媚娘不语,刚欲反驳,便被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刘昭训抢了先声道:
“武才人!武才人!便是……便是你不曾看出……好……好……那我告诉你,云若告诉你……
你可知为何云若今日要来求见武才人?
只因……只因日前,云若无意中看到太子殿下的书案之上,有一幅太子殿下旧年亲手所绘的画卷,卷上所绘,正是……
正是武才人你。
不对……”
刘昭训思及当时所见之景,一片痛楚,道:“不对……
应当说那书案上,太子殿下亲手所绘的两百多轴画卷,画的都是一个人……
都是您,武才人。”
媚娘心中剧痛,面上却更加淡然:
“刘昭训,你说这些,却是何意?那画中人,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是我?说不定是你自己呢?”
“不会……不会是云若,也不会是萧良娣……武才人,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般问云若……”
刘昭训惊泣,便更扯紧了媚娘衣裳: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你了……
云若现下,也只有父亲和腹中这孩子了……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武才人,求求你了……”
媚娘看她哭得伤悲,心中不忍,再想一想她方才所言,心中又生警惕——若是逼得急了,不知她会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李治的事来……便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克制不住一见李治的心思,淡淡道:
“刘昭训快快请起,你腹中怀着皇孙,这般却是折煞媚娘了。若果然太子殿下能听媚娘一言,那媚娘便设法劝得太子一二便是。”
闻得她有心相助,刘昭训如寒夜遇春风,便急忙起身,惊喜道:
“武才人,您当真愿意?”
“媚娘久闻刘昭训之名,也有几分结交之意。若能相助,自当尽力。只是媚娘此刻,却被禁足殿中,实在出不得去……”
“无妨,无妨!云若……云若可以……”忍着心痛,刘昭训欲开口道替媚娘安排,却被媚娘制止:“不可,如此一来,媚娘与太子殿下,便要落人口实。昭训深爱殿下,不当以此事坏他名誉。
……这样罢,这两日,我便设法求了陛下,与殿下见上一面。尽力一试,如何?”
“可是……可是陛下他……”
“放心,说起来,媚娘之事也查清楚了,只是之前媚娘几次受苦,实在不欲再出这延嘉殿半步,才几次请了陛下收回结束禁足之事。
且陛下也说过,只待来日媚娘结束了禁足,仍复太极殿尚书房内侍候笔墨的。至时,多的是见太子殿下的机会。”
刘昭训闻言,便含泪感激,握住了媚娘之手。
媚娘反手相握,心中却是百般滋味,再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晨。
徐惠回殿,便被瑞安叫到一边,说了昨夜之事。
徐惠闻言便不喜刘昭训,乃入内,问媚娘:
“你当真要替她向太子殿下说情?媚娘,你知不知道,这般只会让她握牢了你与太子殿下……”
媚娘打断她:“她告诉我,说稚奴案头那两百多卷画儿,她全都看过了一遍。”
徐惠当然知道那画之事——瑞安虽知道画中事,却不知刘昭训也知此事,当下便惊愕道:
“所以你才答应她?这……这……她是在威胁你?”
媚娘摇头,淡淡道:“她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劝稚奴,多尽一点儿心,帮一把刘大人罢了……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
无妨,本来我这禁足也禁得烦了……惠儿,你便与陛下说一说,让我也出去走一走罢!”
徐惠望着她,长久不语,最终叹息一声,点头答应。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九,太宗诏告后廷:
延嘉殿才人武昭,现经大理寺查明,前番之事,实属受冤。且其身为女主武氏之言,经太常博士李淳风占之,姑妄之言也,遂太宗追其无罪,更行赏赐,又入太极殿尚书房,侍奉笔墨。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六
是夜。
太宗因幸贤妃燕氏处,早离。
太极殿尚书房中,便只剩下禁足头日,便被太宗着旨抄录要书的媚娘。
太子李治闻讯,不多时,便借口入内有奏,迤迤而入。
……
媚娘早知道,他定然会来。
可是却还是在见到他的刹那,微微失了下神。
良久,她才慢慢起身,慢慢走下玉阶,慢慢向着痴痴望着自己的李治行礼:
“见过……”
“起身。”
李治见她如此守礼,心中一痛,急忙上前,柔声着她起身,同时伸手去扶了她起。
媚娘感觉着那握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再挣一下,方才挣脱,又叉手为礼,恭敬而立。
李治看着她,目光如火,良久才道:
“这般夜了,怎么还在这儿?父皇已然走了,不是么?”
媚娘垂首:
“有几本书,陛下急着明日要传与诸臣一览,是故晚了些。”
李治心痛,不由再进前一步,柔声道:
“你身子方才大好,不能这般折腾……回去罢,我……我替你钞录便是。横竖咱们二人写起飞白来,本是最似的。”
媚娘垂首,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殿下若果真关爱媚娘,倒也不必如此……只要答应媚娘一件事,媚娘便心下安静了。”
“你说。”李治闻她有求,再无不可,便急忙柔声问。
“殿下,媚娘近日有闻,那太子妃因为气恨殿下昭训刘氏怀了皇太孙,心中愤懑……竟着王伯诚上书,参倒了刘昭训的父亲……殿下,您为何不救那刘大人呢?”
李治一怔:“你……要我救他?为何?”
“他若不好,刘昭训便不好。刘昭训不好,她腹中之子便也不好……
媚娘不在乎别的,只是怜悯孩儿无辜。”
李治心中柔软温暖,目中微有湿意:“你……你是为了……为我……”
“殿下,这孩子,事关大唐江山,还请殿下必然保护好她们母子……殿下,媚娘实在不忍再看到有人如素琴一般,无辜失子……”
媚娘终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颗心都要化在这眼泪之中。加之思及此刻二人如此之近,却已然是咫尺天涯再不得相守,一时间情肠百结断作寸寸,心中酸楚痛苦难抑。
不由地,他失神含泪半晌,恍惚间伸出双手,欲替媚娘拭泪:
“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哭……
我求你……
求你别哭……
我……我不想再看见你哭……”
一句话,已被哽咽破得不成句段。
媚娘见状,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含泪行礼道:
“多谢殿下成全媚娘……多谢……媚娘……媚娘还有要书未曾录完……
夜又深了,究竟于礼不合……
还请殿下回甘露殿罢……”
言毕,便头一转,无声哭着上了玉阶,背对李治钞书。
李治心痛欲死,向前蹒跚两步欲上台拥佳人入怀,然看到媚娘身边那高高的龙位,便终究还是按捺下了心思,合目无声流泪。
……
次日早朝后。
马周忽密报太宗,道日前刘子冲一案另有蹊跷,所谓人证物证,皆为王伯诚伪造,更示以真正之证人证据。
加之孙伏迦亦曾表明,此前之事似极有内情,太宗震怒,遂着王伯诚入内,将大理寺与马周之奏疏掷其怀中,责其自省。
王伯诚见表知事败,乃伏求死罪。太宗念其家世有功于社稷,便只罢其官职,着贬为庶人。刘子冲即时复职,且亲手诏,加以慰勉。
王氏一族闻之惊甚,太子妃王善柔尤其震惊。后得怜奴密报,道此事之前,刘昭训曾入丽正殿求告太子。朝内素知马周因太宗之令故,侍太子极忠,乃恍然大悟,知为太子因刘昭训求情故而潜使马周上奏。
太子妃益发怨恨刘昭训,更着怜奴,务必盯紧宜秋宫,一旦发现有不是之处,便立刻上奏。且还着怜奴将此事大肆传扬,引得东宫诸嫔皆对刘氏嫉恨无比。
太子妃又因曾闻良娣萧氏容似刘氏之故,乃更着怜奴造生谣言,道萧氏受宠,全因容似刘氏,一旦刘氏产子,萧氏便再产子,亦难保良娣之位云云……
萧良娣闻此流言,虽知太子妃心思,却也于刘氏多有不满。
东宫之势,由此竟一触即发。
是夜,太极殿。
看着总算是离去了的李治,入内漏夜报事的房玄龄含笑对太宗道:“殿下果真是勤勉之至,近日总是问政听政直至深夜。只是如此勤勉虽好,可却也总是伤身,主上当多加提点才是。”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乃道:“还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含笑道:“主上教子有方,却不是臣等之力。”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便瞟了一眼一旁正奉书而侍的媚娘。
媚娘会意,点头而退。
看着一身绯红的媚娘离开,殿中只剩君臣二人,房玄龄才叹道:“武才人自前番事后,确实一发稳重了。这般容姿这般才知,又是这般气度……当真不负明珠之号。也难怪那李君羡会挑上她来做个解围之法。”
太宗冷笑:“那李君羡还没消停?”
“一句箴言,可发天下英雄心。”房玄龄轻道。
太宗冷冷道:“此番又发的谁?元景?还是恪儿?”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左延明门旁的玉阶下,等待着瑞安。
不多时,便见他抱了白玉拂尘奔来。
“如何?”
媚娘急忙迎上去,轻轻问道。
瑞安奔得满头大汗,左右看了看,才拉了媚娘至一边无人角落处,轻轻道:
“武姐姐,主上召房大人入内,却似是议论那荆王爷……还有吴王爷可有反意之事呢!”
媚娘容色一凛,便道:“荆王之心,海内皆知。吴王……房丞相怎么说?”
“唉!武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自从高阳公主出降房家之后,房丞相就没少替吴王说好话儿。这一次也一样,他还是帮着吴王。只不过……”
“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有些奇怪道:
“只不过房丞相却说到吴王之事时,说了句顶奇怪的话。
他说……吴王不会反,也没有必要去反主上。”
媚娘眸光一亮,似有些惊喜道:“你可听真了?房丞相果然做此一说?”
“再不会错的了!”
媚娘喜道:“好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向前走了两步,她看了看太极殿方向,回首问道:“瑞安,若是我想在房丞相离宫前,与他说说话儿,却该在何处为好?”
瑞安一怔:“武姐姐要与房丞相说话?那……咱们经钟楼,至归仁门处等比较好。那儿偏静,无人打扰。”
“那咱们便去归仁门。”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终究还是在归仁门,见到了大唐名相房玄龄。
“不知武才人漏夜请老夫前来,却有何事?”
房玄龄闻得有宫妃相召密谈,本是断然不肯来的——身在宦场如此之久,他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人不是些麻烦角色。
可是当听到老仆道,来报者是延嘉殿中才人武媚娘近侍瑞安时,便立刻停下了马车,下车相问。确认是媚娘求见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见上一面——
他实在是对这个女子太好奇了——事实上不只是他,只怕当今这朝堂之上,大凡三品以上大员对此女好奇的绝对不止半数。
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却连长孙无忌也对其颇有几分忌惮……这般女子,这般容姿,自是引得众臣侧目留心。
此刻,房玄龄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了这个奇女子,乃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赞叹:果然天香国色,堪称倾世风华——甚至,比他昔年曾在大兴宫中见过的容宣二夫人,更强上几分气度高华之态(容宣,容华宣华)。
媚娘含笑,点头道:“媚娘有一事,心下有疑。想着除了陛下,便只得房丞相乃是当世第一智计,是故想请教一二。”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含笑道:
“房丞相,媚娘兄长二人,前些日子为了争夺家嗣之名而起了些龌龊。媚娘虽然知道长兄不当为家嗣,却也没办法寻了什么理由去支持次兄。媚娘还想请房丞相,帮媚娘想一想理由。”
房玄龄微一思索,便道:“却不知武才人因何想要支持次兄?自古立嗣为长,这才是理由罢?”
“可是兄长之前所适之妻,实在是奸滑惫懒,将媚娘一个好好儿的兄长也带坏了不说,还屡次三番挑唆着兄长将家母驱离本家……这等昏昩不明,偏听偏信,您说媚娘如何能安心让他为武氏嗣?
武氏虽非世家,可好歹也是国公之府,怎么能让一个自身昏昩之人为主?”
房玄龄想了一想,笑道:“武才人既然已说,之前所适之妻……想必武大公子,此刻所适之妻,已非旧室了罢?
而且听武才人之言,似乎这继室并无甚大错处,如此一来……何不给那武大公子一个机会呢?也许他当时也是两难。”
媚娘点头,笑道:“房丞相果然知机,不错,媚娘兄长正室,前年便因驱离母亲、欲霸家产之事,被官府查究,结果一气之下,自己了断了……可是说起来,若非大哥昏昩偏听,她又如何坐大?
说到底,还是媚娘大哥不适合这为主之位。是故,媚娘才想着要帮次兄。”
房玄龄抚须点头:“不错,为主位者,最怕便是偏听偏信……”突然,他一怔,含笑看着媚娘。
良久,他的目光从惊愕,再到戒备,从戒备,再到了解,从了解,再到惊叹。
久久,房玄龄才长出口气:“武才人果然是当世奇女子也……竟想到以家喻国,点醒老夫。”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一
媚娘含笑,良久才道:
“家国之事,本便相似。否则何来家国相通之说?不过房丞相却是不必媚娘点醒的……否则,又怎会告诉陛下,吴王殿下必不会反,要反,也不会反陛下这么一句话呢?”
房玄龄闻言,心中更是惊佩:“武才人……”
“房丞相的意思,是暗暗担忧吴王殿下只怕有意剑指太子之位吧?毕竟,吴王殿下英伟,诸子之中,其风其度最肖陛下。之所以一直不被看好为储位,实则是因为其母之故……
所以,一旦淑妃娘娘死了,那他最大的包袱也便没了。相较起虽然仁厚有余却果断不足的太子殿下来,他看起来,实在是最适合为大唐将来之主的人选……想必房丞相,心中也是如此想,是故便担忧,这吴王殿下现已然无任何缺点,只怕会危及太子殿下的储位,是也不是?”
房玄龄闻言,感慨道:“皇后娘娘在世时,每与之议政,便有如得良友之感……想不到多年之后,老夫如此之幸,竟再遇武才人。
不错……老夫确是有些担心吴王。他最近虽无任何动作,可正如武才人所说,他才是太子殿下储位之侧,最大的威胁。那荆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可惜的是,现在看来,却连吴王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储位的威胁,是故老夫也只得点明主上,看主上的意思罢了。”
媚娘淡然笑道:“而且房丞相最担忧的是,这吴王殿下看似英伟过人,文武两全,极有帝王之才,却实则偏听偏信,易受身边人的影响——无论是从当年因为身边乳娘之子所诱,豪赌为戏,引罪贬官之事;还是从前些日子争储之时,受淑妃娘娘所惑,竟然于北宫门内险起兄弟残杀惨剧之事……
这吴王殿下看似智计过人,却没有表现出宜为帝王者所应有的远见与主见。
相反,倒是一直以来颇为明智地不介入国储之争,又能在废太子生死大事上,能够坚定自己主见,请陛下恕废太子死罪,无形之中使陛下以仁感天下的当今太子殿下,更有帝王者当有的坚定意志与长远目光……
再加上,房丞相忠于皇后娘娘,自然不愿,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会从皇后娘娘所出的正宫嫡子手中,夺走储位……
所以当今太子殿下,才是房丞相心目中,最理想的下一代大唐国主。
而且,容媚娘说句不好听的……当今这大唐朝中,人人都以为,身为太子殿下的亲舅父,长孙大人必然是最支持太子殿下的那一位……
却无人发觉,长孙大人现在已然是身为关陇门阀之首,他的立场,无形之中早已从当年的忠于陛下与皇后娘娘,转换到了现在的忠于关陇门阀,为了关陇门阀,才必须保证大唐未来国主,是其妹皇后娘娘所出……至于此人是废太子承乾、魏王青雀,还是如今的太子稚奴,都不重要。
是故,当今朝中,真正忠于太子殿下本人的,只有房丞相、李绩李大人、尉迟恭尉迟大人、马周马大人、韦待价韦大人五人而已……其他的人,只不过是随声应和,却无一人发觉太子殿下之长处的。
媚娘说得,是也不是?”
房玄龄只叹:“昔有伯牙子期,如今老夫竟先后得遇主上、皇后娘娘与武才人三位知音……
天幸,天幸于老夫呀……”
媚娘含笑谢过房玄龄之高抬,又道:“房丞相过誉,媚娘不过是与暗中为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的主上,还有为保太子殿下之位安稳无事,费尽心血的房丞相一样,希望能够尽一番心力便罢了。”
房玄龄乃道:“当世奇女子如武才人者,能有这番心,已然是我大唐之幸了……却不知武才人有何想法?”
“太子殿下心性仁厚,再不会怀疑他的三哥——再者吴王,现在也没有表现出他发现自己优势之状……是故,也许咱们当早做打算,使陛下稍警吴王一二。以吴王之恪守不渝之素性,说不定可化一场灾祸于无形之间。”
媚娘惋惜道:“只是媚娘究竟不熟悉这些事务,想不出什么妙法,可使陛下得到警告吴王的理由。”
房玄龄微微眯了眼:“原来武才人早知道,主上有警示吴王之心?”
“若陛下不是如此,怎么会同意将高阳公主出降房大人府?不过是因为高阳公主与吴王交好,陛下心中知道,比起虽忠于大唐与主上、皇后娘娘,却常常为其立场所困的国舅爷长孙大人来,房大人对主上、太子殿下、还有大唐的忠诚,实在更胜许多。
是故便将她放在房大人身边,请房大人借高阳公主,来克制吴王罢了……
说实话,媚娘近日闻及诸臣耳语,只觉可笑……
若陛下果然意欲立吴王为储,何以当年诸王之中,唯为吴王殿下取名为恪?
恪者,恪尽本分。
这一个名字,便已知陛下从来不曾将国储之念动于吴王身上……只是怕那些不明君心的大臣们会以为淑妃娘娘一死,吴王便必要登储了。到时,陛下就算再不愿,只怕也不得不再面对一场兄弟相争之事。”
房玄龄点头,含笑道:“不错。是故老夫倒早生了一计……只是此计,一来不便说与主上听闻,二来,也得太子殿下自己肯做才有效用。
老夫本来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呢……想不到呀想不到,老天竟然为太子殿下安排了武才人这般福星……
当真是国之大幸,大幸啊!”
媚娘含笑受之,乃道:“早知房丞相有计,只是媚娘不得房丞相向陛下明示态度,为太子殿下之故,再不敢冒然相询……现在既然话儿都说开了,就请房丞相明示罢!媚娘也好依计施行。”
房玄龄含笑点头。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听了王德来报,才淡淡道:
“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德轻轻道:
“似是武才人在劝房大人,请他务必保得太子殿下……主上,您说这武才人这是……这是……”
太宗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朕果然没有错看这孩子……
她终究还是想开了。
好……好,太好了!”
王德一怔,见太宗欢喜不胜,便也含笑应和。
太宗沉默片刻,又问道:
“说起来房相说得有理,稚奴这几日确是太过辛苦。王德,传朕的旨意,明日便着稚奴……”
他顿了顿,又笑摇头道:“明日传朕旨意,便着徐惠入侍笔墨罢,就说媚娘这些日子每每侍女至深夜,着实辛苦,旨,调养几日才好!”
“是!”
……
次日早朝毕。
李治入了太极殿,却见徐惠随侍一边,心下一愕,却也不作声息,只是默默守在一边儿,听着太宗与诸臣谈论政事,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终究机警,是故中间每有问答向他处来,他总能一一对上。
太宗与诸臣,皆颇为满意。
两个时辰之后,太宗有些疲惫,便着李治与诸臣退下,自己向后殿休息而去。
徐惠见状,急忙跟了入内,侍候太宗。
又过了片刻,她见太宗已然入睡,便想着替太宗备上一壶茶水醒醒精神,自往前来。
见到仍然在批阅奏疏的李治,徐惠讶然:
“太子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呢?”
李治便含笑道:
“左右无事,便多看看父皇批阅奏疏之法,也是好的。”
徐惠点头不语。
看着她吩咐过了明安去取茶水之后,李治才轻轻问道:
“徐姐姐,怎么……怎么今日,武姐姐她……”
徐惠闻言,看着他一脸犹豫,便是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才道:
“媚娘这些日子,确是辛苦了些,每每总侍奉至夜。是故陛下便着她今日好生休息一番了。”
李治闻言,便点了点头,神情一松,几丝藏了许久的疲惫之色,才终究是现在了面上。
徐惠见他如此,便道:“太子殿下,您身子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是每每侍政左右直至深夜……横竖今日陛下不再议政了。您也还是回东宫休息一番罢!”
“回东宫?”李治凉凉一笑:“那却不是休息,却是要命呢!”
徐惠也知东宫事,便叹息道:“既然不得休息,那便回甘露殿也是好的……左不过称病罢了。”
“不可……若是本宫称了病,那些人,更有理由来烦本宫了……本宫现在,是病也不能生的。”
李治长出口气,便道:“徐姐姐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既然父皇休息了,那本宫也先离去。”
徐惠便恭送李治出殿。
……
李治前脚刚走,太宗的身影,便从殿后转了出来,含笑道:“果然还是你的计策好。不然朕这傻儿子,还要强顶着呢!”
徐惠闻言便嗔道:“若非陛下一味地钓着太子殿下,又头一个不爱惜自己,他又怎么学成这般不知自珍的拼命样子?陛下也当好好做些榜样与太子殿下才是。”
太宗却只得意一笑,再不做声。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便归甘露殿。
许是这些日子的辛劳,终究得了个解脱的机会,他竟困顿不已,回得甘露殿内寝,衣冠不除,只脱了鞋子,便向着床上躺下,和衣而卧。
德安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抢在他前面,替他除了衣裳,又怜他疲惫,实在是不忍心唤醒他,只得叹口气,替他盖了丝被。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
李治这一睡,便至深夜。
戌时三刻刚过,李治便慢慢地睁开眼,先是微微茫然一下,便转头,看着左右。
旁边却无其他人,只有因为跟着他连日熬得疲惫至极,此刻也是抱着白玉拂尘坐在榻边地上,睡得香甜的德安在。
李治见状,不由摇头一笑,又想了想,将身上丝被小心盖在德安身上,便自己悄悄地向外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揉着因戴了金冠睡着,被揪得有些疼痛的头皮,想了想,索性自己伸手取下玉簪金冠,散了头发,一边揉着头皮,一边坐在几案之后,闭了一会儿眼。
刚坐下没多久,李治便觉得身上一暖,闻得德安道:
“殿下,您怎么连件儿厚衣裳也不披?方才和衣睡了半天,身上发汗。若是不披件儿衣裳,小心着凉。”
李治含笑睁开眼,便看着一脸感激的德安道:
“你怎么醒了?”
“怎么说,德安这几日也比殿下睡得多些……殿下,您可当真是休息好了?若是没有,还是再回去睡一会儿罢!这些日子,您总是子时三刻才歇,寅时三刻便起……这般下去,身子可是当真受不住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李治活动了下筋骨,笑道:“只是这些日子里成日坐着,筋骨难免僵硬了些……
无妨,明日父皇无朝,便一早去跟着李师傅练习练习剑术,便好了。”
德安点头,正待说什么时,便见清和突然来报,道延嘉殿的小六儿前来送信。
李治闻言,便精神一振,急忙着传。
德安看他这般,也只得走到他身后,伸手取了玉滚子,替他按着头顶。
不多时,六儿便入内,见李治身边并无他人,便告道媚娘有亲笔手书交与李治。
李治急忙便接了来看。
上面却只写着两个字:天命。
李治一愣,再仔细看了几遍,终究还是抬头问六儿道:
“就只有这些了么?”
六儿点头。
李治疑惑,思虑半日,终究还是扬扬手,示意六儿回去,告知媚娘他已收到手书。
然后才问德安道:“德安,你可看一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一次……连本宫也读不出媚娘的心思了?”
德安一怔,看了眼,便思虑半晌,摇头道:“德安也看不出……不若改日去问问武姐姐,或许她会说明?”
李治想了想,心下忽起好胜之心:“不,不必去问。我定然能猜得出来的。”
德安见他如此,便含笑点头。
又过片刻,李治头皮松散了,德安这才去取金冠玉簪,欲将李治一头乌发复簪起,却被李治制止:“横竖今日不去父皇那儿,便散着罢!也自在些……
你且先说说,前些日子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得如何了?”
德安闻言,便点头道:
“回殿下,德安已然查问过,那刘昭训确曾去延嘉殿见过武姐姐。六儿也说,当夜,她确是向武姐姐求情,请她向殿下说情的。
殿下,这刘昭训竟然看出武姐姐之事……怕是不好啊……”
李治却摇头,淡淡叹了一声道: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她。究竟还是要媚娘亲自开了口,才全力施为……是故她这般所为,倒也不是她自己所愿……
原本,她也是个与世无争的。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再者媚娘说得没错,她现在有孕之身,我却教她这般忧心……
是我的不是。”
德安想了想,才点头道:
“也是。刘昭训的为人,平时东宫里也是都知道的。虽然殿下对她十分宠爱,她却从不似萧良娣那般恃宠生骄……
哼!说到底,可不还是那承恩殿里惹的好事?若不是她先示意母族参倒刘子冲,刘昭训自然也不会来丽正殿找殿下求情。
她不来丽正殿,又怎么会发现那些画儿的秘密?……殿下,您当真是得治一治这太子妃了。这回幸好您机警,发觉画轴位置有所移动,又因为武姐姐求情来得突然,这才逃过一劫,否则……”
李治冷冷道:“何必呢?她这般为事,自然会引得众人不满于她……说到底,我还是要顾及着些媚娘的——若是我亲自对她出了手,王氏一族必然会向父皇发难。
父皇到时为难,只得便做些表面文章,这样一来,咱们的心血又都变了无用功。
……做做无用功倒也罢了,就怕万一媚娘被牵进来,那就大不好。”
德安想了想,却仍然觉得心有不甘,道:“那殿下您就纵着这太子妃胡来么?您可知她前些日子,为了要将刘昭训治死,竟在东宫枉传流言,说萧良娣是因为……因为……”
“因为有几分容似云若,所以才受宠?”李治只觉可笑,转头看着德安:“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怎么你也这般在意?”
“殿下,德安当然知道这些不过是那些愚妇们自以为是的乱猜度……可是殿下,您想一想,若是放任这流言下去,只怕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发现,她们之所以受宠是因为……”
德安咽了后半句,才道:“再者,太子妃这般一挑唆,只怕萧良娣与刘昭训,便要互相为敌……
殿下,这刘昭训可是知道真相的……若是她为了自保而说出真相……”
“她不会的。”李治淡淡一笑:“你太高估了她。她没那个胆量,便是为了她父亲,她也要保住这个秘密。”
德安小心地看了看他,斟酌再三,才道:
“德安当然知道刘昭训不会……可是……
可是她终究是在乎殿下您的……
若是她为了……为了您而……而去告诉那萧良娣……”
“她不会。”李治沉了脸:“就算她会,我也会在她来不及说之前,便先让她永远闭上嘴。”
贞观十七年六月末。
东宫忽起风波。
良娣萧氏,已孕二月,乃一朝忽报腹中胎动不安,竟一夕昏迷。
传至大内,皇太子李治大惊,乃急返东宫探视。
得入,乃知萧氏因脐香之故忽然昏倒,因知脐香一味乃大伤胎气,遂着人细加盘审。
俄顷,萧良娣身边侍女凤玉来报,道之前有昭训刘氏送宝枕与良娣,内中暗藏脐香。李治大怒,然终不信乃刘氏所为,遂着请药圣孙思邈入内诊之。
药圣入,则东宫皆惊动,纷纷入宜春宫观事。
孙思邈微诊,便道:“虽有脐香入体之象,却量甚微,于母胎无伤。昏倒却是因不食粮谷,体力不支之故。”
李治闻言长舒气,然凤玉又道脐香之事,众人皆可验证,刘昭训谋害萧氏腹中子一事,已然无可疑。
李治无奈,只得传刘昭训入宜春宫问话。
刘昭训至,便请得内侍监王德之徒,掌管大内珍宝册之从四品上内侍明安力证,此物乃当时册封之仪时,太子妃王氏亲赐于刘昭训。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召太子妃入宜春宫问话。
太子妃入,李治诘问百般,均答不知,更言若果有害二侍之意,何必如此长久之时?
李治怒意勃然,然王氏强硬,只得再着身边从四品上内侍少监德安再查。
不多时,德安来报,道此物是为内府局奉于太子妃之物名唤安神枕。然据内府局所报,奉于太子妃时,珍宝册匆忙之间似有遗失,是故诸人皆不得知此枕内安有脐香。
事已明,太子便当下着德安行令,杖事之内府丞三十,贬出掖庭永不复用。
……
消息很快传遍了太极宫。
延嘉殿内。
媚娘正阅着新卷,闻得瑞安报了此事,乃合上书本,淡淡一笑道:
“真是难为了稚奴……这般两全之计,也唯他得想了。
只是……想不到这萧良娣却是厉害人物。”
瑞安一怔,便道:“姐姐何出此言?”
媚娘懒倚榻上,眉也不扬道:“孙老哥说过,脐香一味虽然有伤女子身体,可若只是闻嗅一二,倒也不至于便立时落胎……是故刘昭训这般表现才是正常,嗅得脐香虽有些不良于孕中之人,却不当有昏迷之状……那萧良娣为何昏迷?
为的便是要让人相信,她是为人所害。
为谁所害?
自然是那送了宝枕的刘昭训……她这招苦肉计,原本是妙着。惜败于一点……
她没有想到,看似仁懦,实则太过精明的太子殿下稚奴,居然这般谨慎,竟请了当世药圣来验证……
若是至此,她便再无后招,那倒也只不过是普通。偏偏她还有这般预见,挑了这落害之物时,便存了将太子妃王氏也扯进来的心思……
这宫中谁人不知,稚奴最不喜的,便是太子妃王氏?这样一来,便是稚奴查不出什么,只怕也会因为偏见,而去怀疑王氏……
是故,她这一番,却是报了箭射群雁,总有一得的心思。
确是高明。”
瑞安便冷笑道:“随她如何,都不安什么好心。只是武姐姐,咱们是不是得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叫他小心?”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萧良娣如此,本也不过是为争得稚奴宠爱。我又何必掺与其中?”
越想,越心中烦苦,便丢了书卷,走出廊外,痴痴望着窗外雨色。
瑞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儿,心下好生懊恼。便紧忙跟了出去,一壁取了衣裳,欲为她挡一挡寒雨。
可媚娘却不要,只是怔怔地立在廊下,感受着落在廊栏上,撞碎成滴滴末末的雨水沫子,溅在自己身上,面上,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