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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三

    次日,延嘉殿忽传消息,道太宗才人武氏媚娘,因偶感风寒,竟致病疴沉重。

    太宗闻讯,乃亲入内视,又着太子李治即刻召药圣孙思邈入内医药。

    药圣之病果非虚传,一剂下去,媚娘便清醒。李治见之,欢喜至极,竟险于太宗之前忘形。幸得德安提点,方才无事。

    然其微末异状终究为旁边众人所察,片刻间,宫中微起密语。

    密语一传出内,竟传入吴王恪耳中。

    吴王知乃大怒,遂上奏太宗,请太宗着赐诸谣言污主之侍死。

    太宗闻奏含笑摇头,道李治自幼便受武氏诸多恩惠众人皆知,再不必多言云云。吴王欲争,太宗不允。

    吴王乃暗默。

    贞观十七年七月,因东宫诸妇孕体益重,诸女心思烦杂,且又纷纷欲争宠于李治,是故东宫益发诸般秘事此起彼伏。

    皇太子李治竟一时间分身乏术,不得顾前朝政事。

    更因忧愤交集,竟再发宿疾,一夕病倒不起。

    刘洎乃有微词,并微告太宗。

    太宗闻言不喜。

    适逢吴王恪治理封郡有功,乃朝臣齐赞其大有太宗之风,且有秘议,道淑妃已逝,吴王可为太子之事云云。

    贞观十七年八月初,乃有臣密奏,道太子李治仁懦柔弱,病体不堪国储之劳,似当易强健之主而代之。

    太宗亦忧,乃密诏长孙无忌入内,道:“辅机劝朕,当立稚奴,然稚奴生性仁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

    且现有吴王恪,英伟果有类朕之态,朕欲立之。何如?”

    长孙无忌力谏不可。

    太宗乃笑道:“辅机如此,果以恪非己之甥,不欲立也?”

    无忌乃答:“太子仁厚,当真为守成良主。

    储副至重,岂可数次易之?

    愿主上熟思。”

    太宗闻言,黯然不语。

    贞观十八年,八月初二。

    太宗长女,长乐公主疾已月余。日前方报渐安,今日忽飞报于内,道长乐公主已然渐有不成之势。

    太宗闻讯,惊震不安,乃亲率长乐公主同母弟太子李治、同母妹城阳、晋阳、衡山公主(就是后来的新城公主)往公主府探之。

    长乐公主已病入膏盲,再不得言语。

    太宗见之益发悲不自持。太子李治,长乐公主亲弟,急召药圣孙思邈。然药圣至诊,乃叹道无力回天,只可努力延得数日性命。

    太宗乃痛号不止。

    八月初九夜,长乐公主回光初照,竟可言语。乃求告父皇莫得伤心,又劝慰幼弟以国为念。

    之后次日,即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十日晨,竟含笑而薨。

    太宗悲绝于地,太子治痛楚难当,加之病体柔弱,竟至昏迷。

    同日,山池院承乾李泰闻讯,乃悲绝两泣。

    一时间,举国悲。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二,太宗诏令,长孙皇后所出,太宗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夭蕙,陪葬昭陵。

    ……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五。

    太极宫,山池院。

    承乾、青雀、李治。

    三兄弟默默对坐,面前摆着些酒水果品。

    方才,他们已然又祭拜了一番丽质……那个兄妹八人中,最淘气也是最体贴的姑娘。

    沉默,还是沉默。

    “稚奴,你总是得劝一劝父皇,叫他莫再过伤心了。”

    承乾终究还是开了口,伤感道:“再过一个多月,大哥四哥就要走了,以后,这宫中便只剩你一个了。”

    青雀却道:“不错……不过在走之前,大哥,咱们却得想个法子,替稚奴把这国储之位,给保好了——大哥,你当知道,舅舅可传了话儿入内,说父皇有再易储之语了!

    大哥,你输了我也输了,可是咱们都是输给了稚奴,自然无妨。

    可若是最后的结果,竟是输给那个贱种李恪……

    那便是大不值!

    稚奴你听见没?

    四哥可不许你这般就把位子让出去!

    明白没?

    否则你叫大哥四哥为了这位子,争到如此下场……你叫我们两个如何自处?”

    承乾看着为了李治被人欺负而一时怒性再起,习惯性地团团乱转嘴里直嚷嚷的青雀,一时间眼神温暖,如小时一般,目光中只有单纯信任:

    “青雀说得不错……稚奴,你若输给李恪,却当真是叫大哥四哥难以自处了……而且他若上位,那莫说大哥四哥的命,便是你最喜爱的侄儿如象儿欣儿,也是难保……”

    李治便惨然一笑:“可是稚奴生性柔弱,父皇不喜,又怎奈何?”不是他心累,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然让他有了些退储之念。

    “稚奴,你便不为咱们,可也得为你心中那人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今日退了这储位,她会如何?好好想一想!那箴言,你可是知道的!”青雀见李治竟有意放弃,当下气急败坏,骂他道。

    李治闻言,便是一怔,良久才叹道:“可是……如今我一时之间,竟也无计可施……”

    青雀低头想了一想,便劝满面病容的李治道:

    “稚奴,你可得振作,否则便是咱们替你找到了人,你自己不吃劲儿,他也未必肯呀!”

    李治感动含泪:“大哥……四哥……”

    “好了,别的别说了,你现在就听咱们的,去找堂叔——就是江夏王,还有……还有契苾将军。这二人,都是受过你大恩惠的。加之他们忠于咱们大唐,早看那李恪不顺眼了。

    是故但有你求,他们便必会应的。”

    李治苦苦一笑:

    “可是……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能让父皇这般明断之君也意转呢?大哥四哥,你们也是知道的,父皇一旦下定决心,便再难撼动,除非是上天……”

    李治忽然一怔,闭口不言,脑海中轰然而现两个隽秀小字:

    天命。

    天命……

    看着表情复杂的李治,承乾止住了心急欲再喝的青雀,只示意他一二。青雀立刻明白——这小子,似乎想到什么了。

    天命……

    李治眼前,突然浮现那张倾城容色。

    天命……

    李治的眼睛,终究被泪水所模糊:

    媚娘啊媚娘……

    终究,还是你……

    终究……我还是离不开你啊……

    前,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四日,凉州刺史李袭誉曾有上书太宗,道凉州昌松县鸿池谷突显瑞石,其石为青质,白纹,且内有成字。

    然因其时长乐公主病重,太宗无心政事,乃仅着李袭誉自往再验,方才可报。

    后贞观十七年八月十六,李袭誉再上表道此石经再三验证,再无可疑,更钞录石上文字以呈太宗,石上文曰:

    “高皇海出多子李元王八十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书燕山人士乐太国主尚汪谭奖文仁迈千古大王五王六王七王毛才子七佛八菩萨及上果佛田天子文武贞观昌大圣延四方上下治示孝仙戈入为善”。

    通篇石纹共计八十八字。

    太宗阅奏疏,既惊且喜,当即遣礼部郎中柳逞漏夜驰驿复往凉州再鉴验。

    贞观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枊逞回报,道此石于当年三月便落于此地,石上有文之事也多有所闻,凉州百姓悉知,可说确凿无疑。

    太宗大喜,稍减因长乐公主之事悲伤,更与朝臣议于早朝之上。

    诸臣闻之,皆惊且愕,然李袭誉为人,朝臣皆知,实乃严肃庄重端正清廉之人,更不与诸王朋党。加之枊逞为人亦颇明敏正直,是故皆不疑。

    乃诸臣携手称贺。

    更有此时,李道宗、契苾何力出列,赞言道:

    “天降灵石有文,乃天之诏也。天诏有言道,太平天子主上讳(这里有李世民三个字,朝臣不能说,只能说是主上讳),千年太子殿下讳(同前,不能直接说李治的名字)云云,可见主上乃天授之君,太子乃天命之储也。此为大喜之事,请主上大赦,以谢天恩。”

    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亦以为然。

    太宗大悦,遂诏示天下:道天降灵石,上有天诏,大唐天子称太平,大唐太子可千年。天恩浩荡,当为凉州大赦。

    自此,朝中再不闻易储之事。

    太宗更闻秘报,道此前诸番易储之秘,皆从某王府中起。太宗不喜,乃明诏吴王恪入内,道:父子虽属至亲,若及其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

    汉时,武帝已立昭帝于前,然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乃折简而诛之。

    为人臣子,尔不可不戒!”

    吴王恪乃泣伏于太宗前,再三申辩,太子李治闻言,更抗表替兄长为奏。太宗遂再不多言。

    此后,太宗更于是年十一月三日,复遣专使前往凉州鸿池谷祭祀。

    且太宗亲书祭文曰:

    “嗣天子某,祚继鸿业,君临宇县,夙兴旰食,无忘于政,导德齐礼,愧于前修。

    天有成命,表瑞贞石,文字昭然,历数唯永。

    既旌高庙之业,又锡眇身之祚。

    迨于皇太子治,亦降贞符,具纪姓氏,列于石言。

    仰瞻睿汉,空铭大造,甫惟寡薄,弥增寅惧。

    敢因大礼,重荐玉帛,上谢明灵之贶,以申祗栗之诚。”

    贞观十七年九月初五。

    甘露殿中。

    病体康健的李治,一边饮着药乳,看到德安归来,问道:

    “如何?孙道长可消了气了?”

    德安含笑道:

    “哪里还有不消气的?德安只搬出武姐姐,说是武姐姐替殿下出的主意,殿下才会着德安去了鸿雁小庐,找孙道长拿那化石药。

    可是孙道长不在,咱们又急着用,这才自己取了……

    德安这么一说呀,孙道长听得是武姐姐的主意,便气儿全消了,只叹武姐姐当真是知机……

    殿下,这孙道长的心也忒偏了些罢?

    怎地不说武姐姐时,孙道长就说咱们这般却是狡猾奸诈。可一搬出武姐姐,道长就立刻改口,说武姐姐天资过人……

    真是!怎么同样事情,换个人便两番评价?”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四

    看着德安如此,忆及那以二字便助得自己永脱困境的媚娘,李治乃温柔笑道:

    “因为孙道长知道,她值得这般称赞。”

    德安见状,只得长叹一口气,又得意道:

    “不过殿下,此番咱们之计,当真是妙甚——任谁也不会想到,咱们竟然能说得动那江夏王爷与契苾将军这般绝忠于主上之人,替咱们行计一二……而且殿下又深知主上之心,将主上最大的心愿太平加于主上讳之上,又以千年太子自居……

    殿下要当千年太子,那主上岂非便是千年君王?主上当然欢喜不胜了!再者此石出时,又是那李袭誉和柳逞这般人亲替咱们做保……

    自然,再不会有人怀疑,殿下这太子之位,是否合适了。

    此一计,可是保了太子殿下之位,再不得易了!”

    李治却淡漠道:“媚娘出计,大哥劝慰,四哥寻人……

    我?只不过坐享其成而已……

    说实话,若不是顾及着大哥四哥、象儿欣儿,还有……”

    李治微微一顿,才道:“还有媚娘,只怕此刻,我早已自递请废储位之表,求得个安静了。又怎会做这等……

    这等欺君之事?”

    德安闻言,心中好松了一口气。良久又道:

    “殿下不必担心。再无人会怀疑咱们的。

    再者,便是有人觉得此中有诈,只怕也只会往……往国舅爷身上怀疑的。

    谁叫长孙大人这棵树大,特别招风呢?”

    李治黯然不语,良久才道:

    “再有多长时间,大哥四哥要走?”

    “主上诏令,是二十日……”

    “替我准备准备罢,我当亲自送他们离开。”

    “是。”

    ……

    贞观十七年九月,太宗诏令,以国舅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傅,萧瑀为太子保,李世绩为太子詹事。

    且萧瑀、李世绩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是故自此,同中书门下三品始。

    又以李大亮领太子右卫率,于志宁,马周为太子左庶子;苏勖,高季辅为右庶子。

    张行成为少詹事,禇遂良为太子宾客,并乃共诸臣议定太子见三师之礼。

    ……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中,仅得太宗与房玄龄二人弈棋取乐。

    太宗连胜五局,颇有些得意地看着房玄龄:

    “如何,你终究还是落入朕之局中了罢?”

    玄龄含笑道:

    “正是如此,天下英雄,皆入主上之彀也。”

    贞观十七年九月二十日。

    得太宗诏,前太子承乾废为庶人,举家徙居黔州,前魏王李泰徙为东莱郡王,举家徙居均州。

    太子李治闻此诏,悲伤难自持,乃亲携酒食,更召太子仪驾,亲以骑行奉送二位兄长至长安城外三十里,仍不舍分离。

    后承乾与李泰多方劝告,承乾更道:

    “庶民虽废于黔,然若殿下有心,自可见星如见庶民也。”

    李泰亦言承乾言善。

    太子李治涕泗交流,乃哭留二兄至夜,奉太宗之命,着解送二人入其流地之李道宗、契苾何力百般劝慰,李治仍紧拉兄长衣带,不忍弃之。

    后承乾李泰乃含泪再三劝告,方欲下跪拜倒行君臣大礼之时,李治乃释手。二人乃得脱身。

    虽得脱身,然承乾一步三回首,李泰三步两徘徊,皆泣而不舍,依依难离幼弟。

    李治为近侍德安与众金吾卫所阻,虽拼命亦不得再留兄长二人,眼见兄长车马渐离,心碎欲死,终究厥地不起。

    德安大惊,乃急着送回东宫。诸妃闻之皆惊,欲入探望,然德安得李治命,婉拒之。

    是夜,大唐太子李治,仅得抱内宫延嘉殿内侍瑞安所传,媚娘闻其伤悲过度乃手书之诗一首。

    怀中抚纸,以慰其心,李治痛泣直至天亮。

    是夜,大唐天子李世民,仅得延嘉殿充容徐惠旁侍安慰,于太极殿中痛哭一场。后独自前往立政殿,对皇后灵位,痛泣至天明。

    一国之君,一国之储,皆为此泣,竟难以自持……

    一时间,流于宫中内外,皆以为罕。唯延嘉殿二女,多有所解,颇为大唐天子太子父子二人,心生怜意。

    贞观十七年十月末,太宗因偶感风寒,竟一时成疾,不得常起,太子李治乃代治国事。

    十一月初,晋阳公主安宁,亦再病。太子李治乃思父恩,自以太宗病中,竟强以兄代父职,照料幼妹,呵护备至。

    一时间,李治身处甘露殿,既须照顾太宗,又得照顾幼妹,更须代治国事,竟于两月间再不曾踏足东宫半步。

    由是,东宫诸侍,更乱而多起秘事。至贞观十七年十二月末,太宗康健,李治得空,回东宫再探诸孕侍嫔时,惊悉奉仪崔氏,竟因些须小事,为萧良娣责骂,一时赌气竟至自缢而亡已有数日。

    李治闻言,惊斥怒骂其近侍陈儿,为何不报与内宫,陈儿乃泣道太子妃不许。

    李治益怒太子妃。

    转眼,贞观十八年正月末,宫中突传噩耗,太宗与长孙皇后嫡出晋阳公主……

    病入膏肓,经药圣孙思邈救治……

    无得,只剩十数日尔。

    报与太宗时,太宗正朝。闻讯,太宗乃断朝,踉跄而行,太子李治急起身欲斥报使妄言,却气急攻心,一夕倒地不起。

    刹那间,朝堂大乱。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

    晋阳公主床前,围着半个**诸人。

    打首的,便是太宗。旁边立着的,便是李治。

    太宗亲手端了药碗,一点一滴地喂着已然昏迷不醒的晋阳饮。一边含泪问旁边的孙思邈道:

    “当真……不得日子了么?”

    孙思邈摇了一摇头:

    “至少十数日,至多三个月……”

    太宗便只觉心如刀绞,乃问道:

    “可是……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

    “陛下,公主命至如此,若苦留,只怕却只会让她多受些苦痛。”

    孙思邈叹息,怜悯地看着一夜之间,似乎长了几丝白发的太宗。

    太宗黯然,半晌才叹道:

    “其他人都下去罢……稚奴,你也是,下去。朕想单独陪一陪安宁。”

    李治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妹,含泪点头离开。

    ……

    片刻之后。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独自坐在案前,眼圈儿发红。

    他想着平时里,父皇政事烦忙,都是他亲手带了安宁习字读书——现下,她的飞白书,若仿起父皇来,已然难辩真假……

    明明年前还说着,父皇要将她定与房相三子遗则为妻的……他为了这个,还好生着人查了一查那遗则的性子……

    明明说好了的……

    李治忍不住,哭出声来。

    正在他难受之时,殿外却传来了阵阵德安的怒喝声。

    李治心下正恼,闻得德安叫喊,便更突生火气,厉喝一声:

    “吵什么!”

    殿外德安闻得李治发火,又惊又气,便一想,索性将那与自己争执了的小宫侍拉进西配殿李治面前,告道:

    “殿下,这是太子妃着来请您回东宫用膳的小侍。因着殿下有吩咐,说不见人,德安便着她回去,谁知她竟不依,在这里吵闹起来。说什么是德安收了萧良娣刘昭训的好处,每每总拦着殿下不让去……”

    “殿……”那小宫女见了李治,先是一喜,便欲上前卖乖,却被李治冷冷一个眼神瞪得浑身发冰,向后退了几步。

    “杖毙。”

    李治起身,扔下两个字,拂袖而往安宁所居处而去。

    德安被他这般态势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直到旁边那小宫女的凄厉求饶声响起,才突然打了个哆嗦,恭道:

    “德安领命!”

    是夜。

    太子妃闻得自己遣往太极宫请太子安之小侍竟突出无礼言语,冲撞晋阳公主病安,惹得李治大怒着人杖毙,大惊失色。

    王氏久居世家,自然知道此等事乃自己大难,急忙朝服鸾冠入太极殿,请太宗恕罪。

    太宗闻之,乃劝慰几番,又着李治前来,做个劝和公爹。

    然李治自幼照顾晋阳,如晋阳亚父,此番冲撞,使晋阳本不安之病体再沉,心下颇有不满。奈何太宗出面,只得暂合。不过片刻之后,便立刻离太极殿,直奔甘露殿照顾安宁。

    太子妃见之心伤,太宗正欲再劝慰,便忽传宫外中书舍人崔敦礼漏夜入内求见太宗,道有要事相告。

    太宗乃允入。

    太子妃正欲离之,崔敦礼却面请太宗彻查太子妃王氏,纵仆谋害东宫奉仪崔氏女一事。

    太宗太子妃闻言皆震惊。太子妃怒,不语,太宗乃着其明言。

    崔敦礼上本,乃言明,奉仪崔氏妙容,本为其博陵一族族妹,性谨孝,质柔和。然却外柔内刚,非自裁之柔弱女子。是故事发后,他便颇觉蹊跷,乃着人密查,不日竟得知,太子妃近侍怜奴,曾于奉仪崔氏死前两个时辰,入崔氏所居宜春宫别院。且崔氏曾有密遗令,着近侍陈儿密与他这族兄,信中言道:“若他日妙容终有一死,必为太子妃之故,还请兄怜妹孤苦,以查之。”

    崔敦礼言明,又示崔妙容密遗令与太宗一观。

    太宗震怒,太子妃更惊惧不止,下伏乞求太宗明查此事,还自己清白。

    太宗诸事烦乱,便怒着孙伏伽入内查此事。

    然孙伏伽闻得东宫之事,便当下告病不朝。太宗闻之,知其素性刚正,实乃此事同时牵扯五姓之首博陵崔氏与五姓之亚太原王氏两大族姓,难为之极。

    无奈之下,只得当下召太子李治入内,着其详加查问。

    李治闻言,恼怒不止,乃得令,更下旨禁足东宫所有侍嫔,只待查清崔氏死因后,再行解禁。

    东宫诸嫔闻之,暗怒太子妃与崔氏。却再无一人言李治不是。

    ……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五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方才在甘露殿处探了安宁回来的媚娘与徐惠,入得殿内,便解了大氅,示意瑞安净殿。

    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主仆五人。

    媚娘徐惠坐在行火几案边,(行火几案,一种唐时使用的取暖工具,跟咱们现代的火锅桌子有些像。四四方方的大几案中间挖了个洞,洞下面有小炉子,炉子上面可以座着水壶或者是熏香炉之类的东西。桌子下面、炉子外面则有三至五层不等,比较薄的外夹层,夹层里分别灌着清水、香料、花瓣、香药之类的东西,最外一层则是青铜雕花的装饰,桌面的四边上,会垂下去绫花绸做表,丝棉做里的暖藏,人坐下时,便可以将整个下半身埋在暖藏里取暖——没错,这个就是后来传到了日本,并被日本人视为过冬神物的被炉。事实上,它是在唐初,由东渡的僧侣带去的泊来品,而且真正的行火几案是要精致很多的。)看着瑞安替她们从案上煨着的小砂煲里,舀了两碗煨得稠滑软甘的蜜调雪耳羹来时,便闻徐惠冷笑道:

    “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那太子妃,先惹了博陵崔氏,再惹了太子殿下……

    这次,看她如何逃得掉!”

    媚娘却想了想,接了瑞安递上的秘色碗,垂首道:

    “可我觉得,此番她未必会有事。”

    徐惠正送了一勺雪耳羹欲入口,闻得她此言,便是一怔道:

    “你怎么这般肯定?”

    媚娘抬头,眼波微微流转道:

    “若是此番死的是萧氏或者杨氏……或者最值得怀疑的,便是这太子妃王氏——毕竟此二女,不只与她有着不相上下的家世,且还有了子嗣……

    这是她的大难处。

    可是如今死的是崔氏——几位东宫侍嫔中,家世第一,却位居末位,且无子嗣成忧的小小奉仪……

    我实在不觉得,以这自幼娇生惯养,不曾见识过前朝**诸事的太子妃王氏,居然能看出这崔氏才是她此一生最大的劲敌——

    毕竟现在,崔氏没有任何条件,与她争这太子妃之位。”

    徐惠闻言,便是一怔,沉吟良久,才笑叹道:

    “果然……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文娘在一边听着,便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六儿,与一脸含笑的瑞安,道:

    “好姐姐,您可把话儿说明白了罢!咱们这些人,都是蠢得趴不上墙的。听着不明白……若是以后处错了事情可怎么办?”

    媚娘闻言,微微展颜一笑,便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转身嗔笑着看了眼文娘,才道:

    “太子妃是太原王氏的人,说起来门第高贵,又出身正室,眼下那博陵崔氏却是无子嗣,又是庶出,看起来似是太子妃位无忧。

    实则呢?她不受咱们殿下所喜,那崔氏说起来,又是五姓第一高门,她又颇得殿下喜爱……

    是故,她将来的路,肯定是比太子妃要好走的多的……这么说罢!若是这崔氏有了子嗣,且为男丁,那她的门第,她的品性……

    都是更适合为太子正妃的人选。且为了拉拢崔氏,只怕主上也不介意亲自劝说那无所出的王氏让贤呢!”

    文娘恍然:

    “原来如此……可是……不对呀!那太子妃之父,可不是也与国舅爷关系颇密么?”

    瑞安便接口笑道:

    “那是因为当年主上为了断这五姓七望之垄,乃着人修撰《氏族志》以达毁其世家名望之时,国舅爷身为朝中另一支系关陇世阀的代表,自然要与其商议一二——

    咱们主上的性子,你们跟了两位姐姐这么久,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呢?自然是尽力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地了!

    是故,国舅爷才与那五姓之中为首的崔王二氏私下达成协议,只要五姓能够忠于大唐,忠于咱们天子李氏,那他们可以保有自己高贵的门第与出身,且咱们天子李氏,也愿与其共享天家富贵——也就是说,咱们天子李氏,会纳五姓女为妃——

    再不似当年,咱们主上因为赌气,而一个五姓女也不纳的……

    说明白了,这五姓七望虽然高贵,却始终高贵不过天家,自然是要多多联姻为好。”

    文娘总算明白了:

    “所以其实,现今朝堂之上,却是两股势力在互为犄角是么?一为国舅爷为首,忠于陛下的关陇世阀;另外一个,便是这五姓七望之中,除了咱们天子李氏之外,其他四姓,是不是?”

    瑞安含笑点头。

    文娘慢慢整理思绪,慢慢道:

    “所以……这太子妃与崔奉仪背后,因为当年的协议,等同于同时站着国舅爷为首的关陇世阀与五姓氏族——

    太子妃王氏虽出身不及崔氏,可说起来是正室嫡女,又是咱们陛下的亲姑姑所荐,说起来,国舅爷肯定更亲她一些……

    而那崔氏,虽然出身高贵,五姓之首,却终究是庶出,又是暂无子嗣,是故虽然国舅爷对她,便不如对王氏那般亲近……

    不过虽然现下是这样没错,可太子妃不得太子殿下喜爱,崔氏却日益得宠,若她一朝有了子嗣,又是男丁,那国舅爷便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要同意易储妃之位的……

    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对徐惠笑道: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文娘可是聪慧着呢!”

    徐惠却笑嗔道:

    “你呀你呀……人家都快被急死了……你却在这儿装聋作哑……还不赶紧的替太子殿下想个法子,了了这桩荒唐事,这样,他也才能多陪陪安宁……”

    说到这儿,素与安宁交好的徐惠,眼圈儿已是红了。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总觉得,以那王氏之智之性,不似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想必另有真凶。只是一时间剩下的萧杨二人之中,还不知是谁……”

    她想了半晌,才取了一张纸,思虑半日,提笔写了四个字,交与文娘道:

    “成日六儿去也不合适……

    文娘,你便跑一趟甘露殿,将此物交与苏儿,告诉她请她转交德安罢!”

    文娘便点头离去。

    延嘉殿中,又是一片安静。

    ……

    片刻之后,正吩咐着清和明和二人,同了太宗派来协助一二的明安一道,去审问那些宫人的李治,便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德安。

    看到德安指了指一旁的乌檀木书架,李治心中大喜,可当着明安总不好作态,只得急忙安排妥了,便着他们下去。

    德安见殿里左右无人,便急忙走向从案几后跳起直奔自己而来的李治道:

    “殿下,延嘉殿内有密书传来。”

    李治看着他从袖中拿了小信筒来,便一把夺将过来,划袖转身,几步至灯台前,燎软了信筒上的火蜡,也不管烫手,便捏了信筒拔开,取出信来看。

    上面却只四个字:

    打草惊蛇。

    李治一笑,感慨道:

    “媚娘知我……”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徐惠还是忍不住,问媚娘道:

    “你到底写了什么与太子?”

    “打草惊蛇。”媚娘捧着书卷,含笑道。

    徐惠一怔,想了想才道:“你不是说,未必是那王氏么?若是用了打草惊蛇之计……怕是对五氏不利罢?

    毕竟她现下被人污告,心中定然慌张。若是做了出些离格的事……反而让真凶给逃了不是么?”

    “惠儿,你觉不觉得,如今这东宫之事,与当年韦昭容与咱们姐妹三人之事,颇有相似之处?”媚娘淡淡道。

    徐惠又是一怔,思索良久,才恍然道:

    “不错……太子妃虽然未必能够有如此见识,可说到底却是个极知机的——否则又怎能不被太子所喜,却依然稳坐正妃之位?

    再者国舅爷也不希望那五姓之势再进一步坐大……

    所以,此一番事,那太子妃却未必是全然无辜……说不定太子殿下一番打草,却当真将那蛇儿给惊了出来呢!

    而且,此番之事还有一个人嫌疑最大,便是那与太子妃不睦已久,又与崔氏**宜春宫的萧氏——

    她虽也为关陇世阀一系的,可说到底家世不若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子妃,与博陵崔氏出身的崔奉仪。是故无论这二女无论哪一个倒下,都对她有好处……

    没错!只怕必然是她!想想之前她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太子妃与刘昭训的……

    只是不知道这太子妃此番,会不会看透她的手段?”

    媚娘含笑点头道:

    “她会看透的。依我所见,她却不蠢,再者还有长孙大人呢!

    只是看稚奴如何行事便是。”

    ……

    次日。

    皇太子李治,忽手诏加宝印之储令,着东宫金吾卫将军李德奖,亲率三百金吾卫,先至宜春宫擒下良娣萧氏宫中掌扇宫女一名,又至承恩殿拿下太子妃王氏殿内内阍侍一人。两相皆着下东宫内狱,由李德奖亲行严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视。

    此事一传,东宫皆惊。

    次日夜。

    太极宫。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端坐几案后,头疼地听着德安报:

    “殿下,今日您这一番雷霆出手,却是惊到了承恩殿与宜春宫了。方才,太子妃与萧良娣已然各自推了一个小侍出来,又寻了人证,道是他们所为。”

    “怎么所为?”

    “回殿下,他们的说法是,那崔奉仪平素对太子妃颇有不敬之处,太子妃仁厚,不与之计较。可那些个宫侍们看不过,便私下筹谋着要整治一番这崔奉仪,却苦于无门。

    谁知他们这些话儿,被同样不喜崔奉仪对萧良娣不满的萧良娣近侍们听说了,便想着先下手整治一番,再栽给同样讨厌的太子妃……

    结果,那崔奉仪因为被宜春宫中几个小侍设计灌多了酒,除了衣裳与一个小太监同躺在床上,然后又引得崔奉仪宫中的太子妃眼线急报与太子妃,引得太子妃来查。

    太子妃便对崔奉仪大加申斥。崔奉仪百口莫辩,便自缢以证清白。

    太子妃闻得崔奉仪自缢,生怕太子殿下生气,便索性秘而不报。”

    李治听得一个劲儿冷笑:“好……果然是极好……

    只怕无论是太子妃,还是萧良娣,都不肯承认自己知道这些事罢?”

    “可不是?推了个一干二净。那些宫人们出面顶罪之时,怕是已然得了吩咐了。”

    李治眯了眯眼,便冷道:“你现在便将此事报与父皇知晓!不过……

    将那萧良娣的事,尽量抹去。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便明白,李治虽不喜太子妃,却对那容极似媚娘的萧良娣多有怜爱,加之她此刻身怀有孕——

    且若想借此事扳倒太子妃,自然还是得将一切往她身上推才是。

    便领令而去。

    ……

    片刻之后,德安来报,道太宗召李治前去太极殿。

    李治整容,理冠,起身而去。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六

    太极殿内。

    太宗一身玄色龙袍,精神平泰,看着王德清了左右闲杂,才慢慢道:

    “朕方才已然听了德安来报了……果然是太子妃所为?”

    李治表情沉痛,叉手恭礼道:

    “父皇,儿臣不孝,竟连这些小事,也需得父皇旨意示下。”

    太宗扬首,微微眯起眼,看着李治那张状似极其沉痛的玉容半晌,才又忍俊不禁地看着同样强忍笑意的王德,慢慢起身,下了两层玉阶,便在中间一层玉阶停住坐下,又扬了扬手,示意李治上前,陪着坐在一边。

    李治一怔,终究还是过去,坐在最末一层玉阶上。

    太宗拉了儿子的手来,握在手心中拍了又拍,良久才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父皇当时是怎么说你这太子妃,与那萧良娣的么?”

    李治一怔,半晌才道:“记得,父皇说太子妃沉稳安定,宜室宜家,萧良娣聪敏过人,行事果断。都是好女子。”

    太宗点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为何父皇要与你说这些呢?”

    李治一怔,思索半晌,才茫然摇头。

    太宗柔声道:

    “稚奴呀,你什么都好,只是一点,太过仁厚。孩子,仁厚是好事,可若过分仁厚,那便不能担起这帝王之冠了……

    要知道,有些时候,为成大事,总有些牺牲的。

    便如你这太子妃王氏罢!她是大家出身,沉稳安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争之时,也从来不曾让过,是故虽她自入你东宫后诸事种种,却总能安稳度关。

    再者那萧良娣……她聪慧,机敏,知道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一步步地更靠近她想要的东西……

    稚奴,为何你就不明白呢?身为她们的夫君,你怎么还不如这两个小小女子看得透,看得明白?

    孩子啊……

    你可要记得那日西市之中,父皇教你的话。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唐的太子,将来父皇西去之后,你便是大唐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能要不敢要的?”

    太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

    “放心罢!有父皇在呢!

    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放手去取便是!

    明白了么?

    少在这儿,与那些小女子们置气……

    你的目光,当放在这大唐天下,而不是你那小小东宫,更不是这太极宫中。”

    李治闻言,困惑不止,乃道:

    “父皇之意……稚奴实在愚昧……”

    太宗含笑道:

    “稚奴,你现下最想要的,却是易储妃之位,是也不是?”

    “父皇……”

    “而你最大的为难,便是你知道,这储妃之位,轻易易不得——一来太原王氏乃五姓亚首,又是你姑祖母一力推荐之妃,为了诸臣之心,她若无大的过失,你便易她不得,是也不是?

    不必在父皇面前做腔调,从你出世起,父皇便抱着你上朝,你那点儿小心思,可瞒不得父皇。

    还是你觉得,父皇已然老到这么快便忘记当时赐婚与你时,你死活不肯,竟然跟父皇纠缠不止的事情了?”

    “……是……稚奴确实不喜欢她……也……

    也确实……

    确实想……”

    李治羞愧,垂首不语。

    太宗见状,含笑拍了拍他道: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男儿汉大丈夫,娶妻欲娶所喜,也无甚错的。父皇不会怪你。不过稚奴,你却得明白,身为李氏子孙,未来天子,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却是不能太过随心所欲的。

    明白么?

    便如父皇,虽然一生只爱你母后一人,却也不得不广纳妃嫔以笼络诸臣之心。你既然是未来的大唐之主,自然也会要经历这些。

    稚奴呀……你明白么?”

    李治默默点头,凄然道:

    “那父皇……稚奴一生……便动不得她了,是么?”

    太宗知道,李治口中所言,正是王氏,便笑道:

    “你看你,方才父皇才告诉过你,这天下必是你的,你欲取之便取之……现在又忘记了。父皇之意,是让你想一想该如何为好。

    似你今日这般,贸贸然便替那萧良娣遮了罪迹,却想达成所愿……你自己可想想,能成么?”

    李治思虑半晌,摇头道:“不成……”

    太宗见他有所悟,便含笑不语,自由他去想。只由着王德端了些茶水来奉上与父子二人食之。

    李治想了好一会儿,太宗才放下茶水,慢慢开口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母后还在时,父皇身边有两个萧姓美人,父皇很是不喜。因为她们总是各自仗着家中功勋争宠邀媚,使得后廷不安。

    可你母后却再不理她们,只是偶然申斥她们两句,剩下的时光,便只与贤母妃她们说说话儿……

    父皇当时便问你母后为何不理?

    你母后却给父皇讲了一个故事。”

    李治一怔,便道:

    “什么故事?”

    “这故事是说山中有一个樵夫,一日结伴上山砍柴,突遇二虎所化精怪。

    这两只虎妖皆欲吃人,此人大惊之下,便欲挥了柴刀去除两只虎妖,结果反被两虎妖合力咬杀分食之。

    他的儿子知道了,便也上山去,欲除二虎为父报仇。

    别人都拦了他道:你父亲勇猛,尚且不敌二虎,何况你一人之力?

    这樵夫儿子却道:父亲勇猛,然终究无谋,只能以强敌强。是故而死。如今我上山去后,只要问那虎妖一句话,便可得除去二虎。

    后来,他便执意上山了。大家都不放心,便暗中跟着他一起上山去看。

    结果正如这樵夫儿子所说,他只对那两只虎妖说了一句话,那两只虎妖便都死了……”

    李治听得出神,乃道:

    “那樵夫儿子到底说了什么话,却让两只虎妖死了?”

    太宗含笑道:

    “那樵夫儿子上了山,便对着两只虎妖泣道:我知道今日性命难保,也不求保命,只是我身上肉薄骨多,只怕是难以同时使二位饱腹,是故想问一声,不知哪位虎大王要吃我呢?”

    李治微一思索,便立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父皇……”

    “若己方势寡又欲操全局,那便掷血食于山中,但只观众虎相斗便可。”

    太宗含笑道。

    李治感恩太宗,乃微含泪道:“多谢父皇教诲。”

    太宗点头,又淡道:“说起来,朕本对那崔氏有几分愧念的……可是他们崔氏,还有那崔敦礼终究还是将朕这一丝愧念给抹去了……

    也罢,说起来,此番若能让我儿得悟此道,便是牺牲这崔氏,也无妨。稚奴,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李治点头,便道:“此事与太子妃萧氏二人皆无关联,实乃崔氏自己不知上体天恩,遇事不知回禀,枉然取了死志。”

    太宗摇头:

    “不能没有关联,当然得有。那几个小侍,你必然是要拿了来,与诸臣一个样子看一看的。说到底,崔氏也算是高门……

    虽然父皇也不喜欢他们这几个自命不凡的高姓,可咱们目前,还是得留着它们,不能让关陇世阀一势独大。明白么?”

    李治点头:“稚奴明白。”

    “所以呀,你得想个三全之策。

    一要全了崔氏之事,二要全了王萧二妃之命,三要全了你自己的心愿……

    来,告诉父皇,该如何是好?”

    李治思虑良久,才迟疑道:“将那几个小侍拿来作态,然后……警告王氏,扶持萧氏——毕竟她萧家之势远不及崔、王二氏,可多加培养,为咱们所用……

    最后,便使宫中一如朝堂之上,互相制衡?”

    太宗便欢喜不胜,拍了拍儿子肩膀,笑道:

    “果然是朕的稚奴……当真一点便通!”

    ……

    次日。

    东宫有报,道前番奉仪崔氏之事,已然查明,乃太子妃王氏殿中微末宫人与良娣萧氏宫中微末宫人私下有怨与奉仪,竟使害之。王萧二妃却无知其事。

    太子李治怒,便着杖杀诸侍,又亲召王氏萧氏入丽正殿,各自或警或慰一二。

    此事乃平,诸臣称善。

    东宫诸侍嫔一时皆收其性,然王萧二人,阴生互恨之心。

    ……

    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一日。

    太宗巡幸灵口方返宫中,便闻甘露殿噩耗传来:

    长孙皇后所出嫡女晋阳公主李安宁,字明达,终究不治,薨。

    太宗一时间,竟昏倒不起。

    醒后,太宗乃踉跄而入晋阳公主殿中,亲抱公主入怀,号哭不止,悲声震天……

    后,太宗罢朝月半之数,更一日数十哀,饮食不进,至贞观十八年三月末,太宗已然瘦至衣袍宽荡,近侍举之可起。

    太子李治日日强忍悲伤,理助朝政,夜夜哀哭,多劝太宗,然亦不能止其悲,遂乃着请国舅玄龄等人入内劝慰。

    太宗乃携肱股二臣之手悲泣道:“朕何尝不知悲哀伤爱无益?

    只是不能止矣,朕亦不知其何以如此悲伤也……”

    诸臣闻之,乃各思其身后小儿女事,不由泪如雨下。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一,太宗率皇太子李治驾幸两仪殿,亲为晋阳公主送妆,父子二人得见公主颜色如生,乃再抚棺相扶大哭。

    后经诸臣百般劝慰,太宗方才微止,又手诏诸臣:

    “今有晋阳公主,仪方端美,孝敬恭悌,内廷称好。

    又素禀其母后之风,更兼得护忠之事不知凡几,如此佳蕙,一朝竟自回天。

    朕怜之切之,然念天意难违,终只得伤之痛之,余生不欢也。

    现有司簿公主汤沐之余赀,当营佛祠于公主陵侧以侍之。以慰公主之灵,安朕之念。”

    诸臣闻表,多思及晋阳公主几番维护之念,乃同大放悲声。此一事传出,成一时轶事:自古以来,再不闻满朝之臣,却为一未笄之帝女感怀伤泣之事也。

    太宗又亲书墓志,太子李治亲为安衣平枕。

    次日,公主灵起,由其父太宗、其兄太子李治亲随公主灵至昭陵,随葬长孙皇后最近之陵室之内。一时举国乃叹晋阳公主荣宠无极,生前得太宗亲养,薨后得太宗太子亲送灵棺。

    (当时的葬仪,没有及笄,也就是成人的贵族女子死了,需要有一个男性来为她把平日最喜欢的衣服放在棺材一角安置好,把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枕头放入棺材里,让她枕着。一般来说这个男性都由贵族的家中近侍来担当,取侍候的意思。但因为晋阳是太宗和李治一手带大的,所以他们不愿意假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些事,也就成就了晋阳这一份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中,再无第二份的帝王特宠……晋阳,一路走好。你的一生虽偶有起伏,可却是幸福的。而且又是在身后长伴父皇母后长眠……你会感到幸福的。)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七

    是夜,公主灵已安。

    太宗归入太极宫两仪殿,恹恹坐于殿中。一旁,太子李治侍立,默默流泪哀伤。

    长孙无忌与诸臣入内,劝慰太宗数次。

    太宗乃止泪,又忽携太子李治之手,告谓群臣曰:

    “太子心性行事,外人可闻之?”

    司徒长孙无忌道:

    “太子虽不出宫门,然天下无不钦仰其仁厚圣德。”

    太宗闻言,良久叹道:

    “辅机当知,朕如稚奴这般大时,颇不能循常度,屡使先帝气怒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却是自幼宽厚的好性子。

    只是朕有些忧心……这般好性儿,只怕日后为人所欺……

    毕竟古谚有云:

    ‘生子如狼,犹恐如羊,’

    但希求其稍长成之后,自有些不同罢了……”

    无忌乃答道:

    “主上英明神武,乃拨乱反正之大才。

    太子殿下仁厚爱恕,实为守成修德之才。

    二主虽志趣喜好各有所异,然却也各当其职。

    此乃皇天以明主二位,祚大唐而福苍生者也。”

    太宗闻言,以为然。又得庶人承乾、东莱郡王李泰各自请表伏乞太宗务必以天下为要,颇克制悲伤之语,乃再忆爱女,微泣难止。

    李治与诸臣屡劝之方止。恰适此时宫内来报,道苑西守监穆裕办事不利,致使晋阳公主生前遗物之中,几卷心爱之书册遗失。

    太宗震怒,着命于朝堂斩之,皇太子李治闻言,遽刻力谏太宗,道几卷书册,换不得天下之心之语。

    太宗闻之大悦,乃告谓司徒长孙无忌与丞相房玄龄等重臣道:

    “朕闻人久相与处,互相自然染习。

    自临御天下以来,只要朕虚心正直,便有魏徵朝夕进谏。自徵亡故之后,又有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之。

    太子自幼便在朕膝前,日夜见朕批敕令,纳诸臣,因每得见朕诚心悦谏,昔者竟因此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谏。实为大喜也。”

    长孙无忌便道然也。然马周却谏道:

    “陛下若欲以己身立正(榜样)于太子,则当长久也。不可一时骄满。”

    太宗闻谏,喜而纳之。重赏马周,更依李治之意,释穆裕。

    裕本正待死,万念俱灰,忽得闻太子求情,竟得释,心下更感爱李治仁厚,誓以余生忠随李治。

    李治身在两仪殿,自然不知,只因忧太宗近日悲伤过度,而上奏太宗,因天气渐热,为旧疾之故,请准幸九成宫。

    太宗乃议与众臣,以为可行,准。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二,太宗着诏次日幸九成宫,**诸妃,东宫诸妃,皆可随侍。

    然是夜,东宫忽讯,道李治诸侍之中,昭训刘氏已报临盆。得子,太子李治喜极,恰得于长子出生之前,正赞韦待价之忠诚,乃为其名忠。

    太宗大喜。

    又隔二日,良媛郑氏亦报胎动频频,不日可诞。

    再隔二日,承徽杨氏、良娣萧氏皆报胎动。太宗大喜,因太子李治需治国事不可兼顾之由,遂着太子妃王氏可不必随行,只待照顾诸嫔,待皇孙诞下之后,再同幸九成宫。

    贞观十八年四月末日,良媛郑氏诞李治次子,李治时正奉侍太宗进饮食,乃着其名为孝。太宗甚幸。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四,承徽杨氏诞李治三子,李治时在九成宫丹霄殿,随侍太宗早朝,正观萧瑀马周起金玉良臣之争,忽闻得又得一子,乃思及金玉之事,口令,三子名为上金。

    片刻之后,东宫再报,道良娣萧氏业已同日生产,得一女,李治闻言乃为其名为下玉。

    至此,东宫已有三子一女,太宗喜不自胜,乃诏令天下大赦。

    更于是夜,大宴群臣,酒兴浓时,更亲以为舞。

    然太子李治初为人父,却颇有些不安之色,乃自称不适,离开丹霄殿,自出庭内散步醒酒。

    “殿下,咱们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德安抱着白玉拂尘,紧紧地跟着大唐皇太子李治。

    现在,李治身边,也只剩下他了。

    月色如水,李治满面通红,醉态可掬地挥了挥手,憨憨一笑道:

    “不……妨事……父皇……都醉了,我……我也能醉的……”

    一边说,李治一边往前走着,步履蹒跚。

    德安心中不安,然终究也只得跟了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来到了凤台下。

    抬头,李治呆呆地看了眼凤台,转身嗔怪德安:

    “你……你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父皇……

    要是寻不得我,岂非……岂非要生大气?”

    德安闻言,便知道李治当真是喝了醉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正欲回话时,便忽然闻得台上有人漫声而吟:

    “毕竟六月夜,风光旖且清……”

    这声音好熟悉,熟悉得让李治醉得一片白茫茫的脑袋,立时便醒了几分:

    “媚……媚娘?”

    立时,也不顾一旁有些吃惊的德安,自己却只径自往台上而去。

    德安见他爬得着急,唯恐他跌着了,便紧忙也跟了上去。

    到得凤台上,却正见一席番贡丝毯(西域进贡的丝织地毯,也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珍品波斯地毯)上,媚娘懒倚春风枕(就是咱们能在一些电视剧中见到的,方形的,比较大的,可以倚靠的那种枕头),散了长发,恹恹举杯对月。

    旁边,只有瑞安守着。

    月光下,媚娘一张雪白的脸,明丽无俦的五官,还有那黑亮如丝的长发,竟然显得那般不真实。

    李治怔怔地看着,慢慢地一步步靠近。

    媚娘闻声抬眼,便有些惊诧地起身:

    “……你……怎么来了?”

    李治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蹒跚走向她,然后慢慢地,也坐在毯边,拉住了欲起身行礼的媚娘:

    “我来了。”

    他看着媚娘的眼睛,轻轻地道:

    “我来了。”

    瑞安与德安见状,识趣地互视一眼,便各自退到两处入口各自守着,不教旁人上来。

    ……

    凤台之上,只剩了媚娘与李治。

    媚娘垂下眼帘,轻轻道:

    “你不该来的。”

    李治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胸中泛起一股股波澜:

    “可是我来了。”

    媚娘不作声,只是急欲起身,刚一动作,便被李治扯了朱色广袖袖角,哀求道:

    “别走……留下,便……便陪稚奴喝杯酒……可好?

    媚……”

    他欲唤“媚娘”,却又因着媚娘目光惊恐,而不得不改口:“武……武姐姐……

    稚奴……稚奴可有了孩子了……

    姐……姐姐不为稚奴欢喜么?”

    媚娘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复杂而矛盾,最终,还是没有再动。

    李治见她无了去意,心下欢喜,便急忙亲手取了酒壶来,往媚娘杯中斟满,也不理它是媚娘方才用过的,只双手奉起,对着媚娘道:

    “稚奴多谢姐姐,一路护稚奴至此……

    若非姐姐,只怕稚奴再也不清醒呢……”

    言毕,便一扬首,倾饮而尽。

    媚娘看他如此,也不多言,只盼着他能早些尽了兴离开,又隐隐知道自己不忍他离开,心中矛盾已极。

    李治饮完了一杯,放下酒杯,只看着她,半晌才苦苦一笑道:

    “姐姐……何故在此?”

    媚娘转过脸,不去看他,只是轻轻道:

    “惠儿今日着了陛下的旨去赴宴,临行时说过,今夜怕是不能回殿里了。我一个人待在殿里,心中喜爱这般月色,是故便出来,想着走一走……便到了这凤台。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

    “别叫我太子殿下!”

    李治激烈地低喝,惊得媚娘一转眼,看了看他,又转眼过去。

    “别……”李治心中波澜惊天:

    “别叫我太子殿下……叫稚奴,叫……叫稚奴……”他看着媚娘,渴望地道。

    媚娘低下头,终究是敛了自己的心思:

    “殿下,媚娘先告……”

    她这一句殿下,终究是激怒了李治,波澜惊天刹那间化做一股热血冲上天灵,李治不管不顾,突然伸手拥媚娘入怀!

    而同时,他那已然被思念与酒劲儿灼得发烫,似要燃烧起来的双唇,也渴望解脱似地,寻向了媚娘双唇!!

    媚娘骇然而惊!!!

    ……

    良久,良久。

    二人目光胶结一处,各似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说。

    媚娘被迫倒在李治怀中,他的玉润容颜,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她可以看得到,那被酒气与热情冲得绯红的双颊下,汩汩跳跃的脉动。

    李治俯首,看着媚娘,她的明丽面孔,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看到,那被痛苦与绝望染得苍白的双颊边,滴滴坠落的泪珠。

    二人的唇正正地挨着……

    只不过,中间隔了一只手。

    媚娘的手。

    雪白而完美,丰润脂泽,如玉雕成的双手——虽然对女子来说是偏大了些,可是,那般温柔,那般有力……

    那般……

    让李治不忍用力一握。

    媚娘感觉得到,李治的双唇,在掌心的灼热触感,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温凉——她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冷静下来……

    没错,是该如此的。

    是该如此。

    良久,二人的气息,终究还是渐渐平息了。

    媚娘一挣,便轻轻地从李治怀中挣出,正待跳起身逃开,却被李治又一把抓住了左手。

    媚娘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李治目光黝暗难测,良久,他才执起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掌心。

    媚娘只觉全身一麻,如遭雷噬——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方被自己从湖中捞出来的小小孩童了……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然长得足够高大,高大到似乎只要一只手,便可将她牢牢扣于怀中。

    她惶然不知所措,如一只受惊了的猫儿般,惊恐而戒备地看着他。

    他看着这般的她,心下万般情绪刹那涌现:怜爱,渴望,思念,纠结……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八

    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不忍她这般的目光,轻轻地将她的手从唇边放开,慢慢道:

    “今日……我有四个孩子……

    可是……

    媚娘,你可知道,我有多希望,他们……他们的母亲,都是你。”

    这如春风似丝绸般的话儿,柔和而醉人,却叫媚娘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李治见状,惨然一笑,微微松了些力气道:

    “媚娘,你可知?

    自从得了那菊花手笼之后,我便一直渴望着。

    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

    唤我一声……

    ‘治郎’……”

    媚娘全身一震,用力一挣,终究逃离。

    李治手中一空,心中便也觉一空,目光看着落在半空中的手,良久良久,终究还是闭了眼,紧紧地将手握成拳。心中暗暗起誓:

    ——终有一日,我会等到的……

    媚娘,我终会等到你唤我“治郎”的那一日!

    瑞安守在台下,忽然见到一脸苍白,额头却发着红的媚娘冲了下来,心中一惊,正待问话,却闻得媚娘冷然道:

    “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她与徐惠所居的排云殿而去。

    ……

    凤台上,李治一人躺在媚娘方才所卧之处,一边饮着酒,一边以脸颊感触着媚娘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暖。

    德安悄然无声地走了上来,抱了白玉拂尘立在李治身后。良久才叹息道:

    “殿下,您……”

    李治背对着他,微微停下了手,然后继续饮酒。

    德安见他如此,只得再叹一声道:

    “殿下,您若是……

    若是方才再坚定一些,就此要了……

    要了她。

    那一切便容易得多了,您也不必再日日受相思之苦。”

    李治倏然起身,却依然背对德安,恶狠狠饮了一杯之后才转脸,冷冷地瞪着他道:

    “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父皇的才人!!!”

    “殿下也说了,武姐姐只是才人。正统的妃嫔都还不算呢!

    再者主上也从来没有宠幸过武姐姐,她只能勉强算是个可兼为侍嫔的女官罢了!

    咱们太极宫中,谁人不知?!

    何况,殿下从小谨慎柔孝,进退依礼,便是偶尔任性一次,主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殿下,你比谁都明白不是么?

    现在……现在不是主上的意思要紧,也存不得什么合不合礼制伦德,一切……一切都只是武姐姐自己在这里纠结罢了!

    只要她想开了,不就无事了?

    殿下……德安虽身残,可也听得人说过,这女子不过都是表面倔强的,其实武姐姐心里,也是有您的!

    只要您想,那便要了她!

    殿下,只要结局两全,武姐姐能够过得欢喜……那如何行事,又有何妨?

    殿下……”

    “我不是没有想过。”

    李治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地道:

    “我想过的……无论是向父皇求了她,还是如你所言,强行要了她……

    我都想过。”

    李治慢慢起身,拎起酒壶,对着口中倾倒,却一滴酒也滴不出,便索性将酒壶丢在地上,负手对月,一张玉容果毅而坚定:

    “可是……她不喜欢这样的。

    她不会喜欢。

    所以……

    我会等,等到她愿意的那一日……

    至那一日……德安。”

    李治转身,热血在胸中沸腾:

    “我定要以千官为媒,江山为聘,玉辂为仪……

    风风光光,迎她为妻!!!”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五。

    是为重伍节,又是浴兰节,又适龙年龙月龙日的好意兴(贞观十八年是甲辰年,龙年,五月属龙,龙月,五日属龙,龙日,这在当时叫三龙会甲,大好的日子),又因太子李治一举得三男一女,太宗悦乃着合朝欢庆,更特赐百官休沐三日(休沐就是古代的官员们的休息日,一般是五天一休沐,就是这一天你要休息而且还要去洗洗澡什么的。但是偶然也会有皇帝赐休沐的时候,这就等于咱们今天的放小长假之类的……)。

    百官闻之庆。

    是日,苑西守监穆裕来报,道九成宫中西海之上,莲花盛开,一片红白甚是可爱。

    太宗闻之颇喜,乃亲至一观,见果然如报,便大悦,遂旨赐宴西海之上望云楼,又着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皆当携眷入内,以同贺诸喜。

    诸臣闻之,无不以谢上恩为感。乃于是日午后,陆续入九成宫。

    ……

    “殿下,太子妃怎么办?这般场合,她……”

    太宗李治所居丹霄殿中,东配殿李治寝殿内,德安一边带着一众侍婢,帮着李治着了新制的夏衣——白色丝袍,青色缀玉镶珠广袖,一边道。

    李治伸展着双手,任他们服侍着,淡淡道:

    “萧良娣她们方才生产,不能见风,再者此等事礼,自有贵、贤二位母妃主持,她来也是无益,东宫毕竟不能离了人。”

    “是。”

    德安早知会有这般结果,便点头称是。

    一番整治之后,李治满意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挥手摒退了众侍,撩起衣摆坐在圈椅上,任德安替自己易了新制金冠玉簪,又道:

    “媚娘与徐充容,可曾到席?”

    “是要来的,不过都是随着燕妃娘娘罢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

    “说起来,自淑、德二位母妃走后,后廷之中,也是久不曾见进妃了……德安,我记得,那贤母妃,可还是武姐姐的娘家人呢,是也不是?”

    “正是。”

    李治想了想,点头不语。

    片刻之后。

    九成宫西海之上。

    望云楼。

    朝中五品官员以上,诸妃诸皇子女,尽皆入宴,太宗举杯,且先净之,众臣皆从之饮。

    不多时,升平炙、筯头春、格食、见风消、迈门香、汉宫棋、鸭花汤饼、冷蟾羹、白龙臛、兔儿羹、清凉狸子臛儿碎、缠花云梦卷、水炼犊、仙人脔、乳酿鱼……

    最后上罢两道甘露羹、月儿羹,再奉四碟清凉雪玉糕、樱桃果儿馅儿毕罗、荠叶冷陶、寒瓜汁子饼……

    便是齐备了。

    太宗便遂举杯以致,众臣再从饮之……

    饮宴一巡,内侍监王德乃示乐工进丝竹。

    不多时,便见一队身披彩衣,袖抹云披的女子,在筝瑟声中,徐徐而入,纤腰一摆,便做飞天舞。

    席间,诸臣屡屡进太子李治酒。太宗见李治推搪不得,便含笑道:

    “你们这些人,也不能老是灌着他!说起来,他身子还是弱。当让则让才是!”

    诸臣便含笑应之。

    太子李治闻言,先谢上恩,然后才道:

    “儿臣无事。”

    言毕,便又被敬了好几杯。

    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失言,只得苦笑应之。

    ……

    另一边,媚娘微微侧了身躯,尽量不去看向李治一侧,这般异样神态,却教徐惠看出些不是来,便轻轻道:

    “怎么了?与殿下闹别扭了?”

    媚娘却垂了眼,半天才道:

    “无事。”

    徐惠正待再问,却突然闻得李治有事请奏。

    太宗便含笑应之。

    李治乃道:

    “今日家宴,却教儿臣想起一事。父皇,贤母妃前些日子闻得儿臣侍嫔生产,几次三番入东宫探问,此等贤德怜下,当真可赞。且又有舅父诸臣也多赞贤母妃处事公允,为人谨慎谦德。

    故儿臣在此,斗胆请父皇迁进贤母妃封位。”

    言毕,便跪于庭中请奏。

    诸人闻之,容色各异。太宗欢喜,韦贵妃敛眉,燕贤妃吃惊。

    “好……果然稚奴是长大了……的确,贤爱妃如此心性,确是当迁进了。那……便进淑妃……”

    “陛下,臣以为不可。”

    突然,韦挺出列抗奏,打断太宗语道:

    “自古有制,贵淑德贤四妃,轻易不当迁封,但有迁封,则累次而上。而今虽贤妃娘娘德容兼备,究竟不可破此一例,越封行迁为好。”

    太子李治闻言,便望了他一眼。

    太宗思虑良久,也笑道:“韦卿说的是,是朕急了。那……便着迁爱妃燕氏为德妃罢!明日,礼部可造宝行册。”

    礼部侍郎立刻起身而应。燕贤——不,应该叫燕德妃,也立刻起身谢之。

    媚娘看着李治,心下便隐隐怒气勃发,想了一想,便等了约一盏茶的时分,在他看向这边时,悄而无声地起身,告知身边徐惠,道自己后殿更衣,然后离开。

    正受诸臣奉承的李治见状,心下了然,便在媚娘离席片刻之后,也告更衣,退席带了德安而去。

    太宗高坐在上,含笑准了他,又看了王德一眼。

    王德含笑点头。

    ……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立于园中,见得李治兴冲冲而来,便怒声道:

    “为何突然要晋封贤妃娘娘?”

    李治本以为自己可以见到一个笑容如玉的佳人,却再不想她竟如此怒气,心中委屈,又不愿低头,便道:“你当叫她德妃娘娘才是。她也该进封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与贵妃娘娘处,必然……”

    “贵母妃不会难为德母妃的……她也难为不到了。因为过不了多久,父皇必然对韦氏一族,有所动作。到时,她去求德母妃相助还来不及呢!”

    李治打断道。

    媚娘一怔,想了片刻,才吃惊道:

    “陛下要亲征高丽?”

    李治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

    “高丽,焉耆,都是大唐之侧虎,不可不除。”

    媚娘平了气,有些感动,又不愿让他看出来,便道:“你是担心陛下不在,贵妃娘娘会为难惠儿与我,所以……

    便请陛下进一进贤……不,是德妃娘娘的位。以保延嘉殿无事?”

    李治见她如此言语,知她已然不气了,便柔声道:

    “是。”

    媚娘目光将与他交接,便立刻闪开,想了一想,垂首行礼道:

    “多谢殿下费心照顾,媚娘在此代惠儿谢过殿下了。媚娘告辞。”

    言毕,竟不等李治反应过来,便急忙离开。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九

    李治一怔,便急忙跟上,欲唤她停步。

    岂知媚娘有心甩掉他,竟越行越快,转眼消失于花丛之中。

    李治停下脚步,心中郁闷,然忽闻德安道:

    “殿下,武姐姐似是向那边儿去了。您瞧。”

    李治顺着德安之手看向地面,却见地面上浅得不能再浅的足印两双,正在面前折了一折,向来时路而去。

    李治大喜,便着德安去取了宫灯来,一路跟着足印而去。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隐隐听得媚娘与另外一人言语之事。李治好奇,便侧身隐在花丛后,拨开花叶一看,登时脸色铁青——

    那正拉了媚娘云帛一角,满身酒气,苦苦痴缠不休的,可不是刘弘业?

    ……

    “媚娘……”

    “刘大人自重。”

    媚娘淡然道,同时看向他扯着自己云帛的手。

    刘弘业闻言,却更扯紧了她的云帛,悲道:

    “你当真如此绝情……”

    “刘大人,自重!”

    媚娘咬着牙,不知为何竟心生懊悔之感——为何自己以前,会相信这个男人,是自己的良配呢?

    刘弘业见她生气之时,容色绯红,益发显得动人楚楚,心下难捺情思,便欲伸手碰触一二。

    媚娘见状大惊,欲退不得退,欲进不得进,眼见便要被他抚了脸颊时,横空突来一只手,竟紧紧地钳住了刘弘业。

    一阵熟悉的笑语立时传来:

    “刘大人,您想要对父皇的才人,做什么?”

    刘弘业闻言一惊,媚娘闻言却是一喜,只对着来人轻唤道:

    “吴王殿下!”

    出手相助者,正是吴王李恪。

    见得吴王现身,刘弘业容色发白,立于原地,正欲说些什么时,吴王却笑道:

    “本王知道刘大人想说什么……没关系,武才人这等绝色,欣爱之意,人皆有之。本王会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

    刘弘业闻言,不敢再多留,便谢过吴王,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媚娘,咬牙离去。

    媚娘见他离开,心下也松了许多,便谢过李恪道:

    “多谢吴王出手相助。”

    李恪摇头:“算是本王还武才人一个人情罢!再者,他也不是个无礼之徒,只是……”

    颇有些深意地看了眼媚娘,李恪才轻轻道:

    “武才人的确是个容易让人忘形的女子。”

    媚娘心中一凛,便垂首再谢李恪,尔后匆匆告退。

    李恪痴痴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良久才长叹一声,怅然离去。却不知这一切,都被立在花树丛中的李治看得一清二楚。

    待得诸人离开之后,李治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面色铁青,双目喷火,咬牙道:

    “德安!不用本宫再告诉你,该怎么做了罢?”

    “德安明白!”德安立刻应道,迅即离去。

    独留李治一人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恪离去的方向,良久才道:

    “三哥……她是我的,你不能与我抢……你也抢不走!”

    言毕,拂袖而去。

    是夜。

    丹霄殿中。

    太宗看过了喝得大醉,竟至呕吐不止的李治服醒酒汤,又取了醒酒石含在口中之后,才心疼道:

    “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却是为何?”

    李治醉眼朦胧,口中又含着石头,自然不能做答,太宗也只得气闷。

    一边王德便道:

    “主上莫气,殿下也只是因为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罢了。”

    太宗闻言,便瞪了他一眼:“回报这些话之前,先问问自己信不信。”

    王德便憨笑不语,看着太宗的目光似有深意。

    太宗心中清楚,看李治已然渐渐安定下来,遂着德安好生照顾李治,自己却携了王德出去,透一透气,解一解酒。

    ……

    丹霄殿**之中,听完王德所报,太宗乃摇头气笑道:

    “唉呀……朕这个傻儿子,还是这般想不开。罢了,随他去,朕本想着能让他过得稍微顺心些……现在看来,还是让他吃点儿苦头,才能成长一二。”

    王德含笑称是。

    太宗又肃容道:

    “不过那刘洎之子,你可探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回主上,不必担忧,他兴不起什么风波。”

    太宗想了想,也点头:“恪儿此举颇有深意,只是稚奴现在一门儿心思都在那点小儿女事上,一时看不出来……

    却不知能不能有什么人,点拨他一二……”

    太宗意有所指,王德想了一想,笑应道:

    “这个不必主上担心,她既然全心全力要助太子殿下,自然会点醒殿下的。”

    太宗想了想,也点点头:

    “没错,便由这些孩子们去玩儿罢!了不起玩错了什么,朕替他们补回来便是!”

    是夜。

    排云殿中。

    媚娘正与难得不必侍寝的徐惠夜弈,却一脸心神不定。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不离十,都是为了李治,便轻道:

    “怎么了?”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便道:“文娘与六儿都歇下了,至于其他的人,今日主上龙兴大发,赏了酒菜于合宫。此刻都去轮班饮宴了。殿里只有咱们。”

    媚娘才叹道:“稚奴此番所为,多半是因为陛下将要在不日对高丽的亲征之中,对韦氏一族动手,他担忧陛下不在时,他不能以国储之身护着咱们一二,是故便力奉德妃娘娘一把——指望着德妃娘娘能对到时或会对咱们有所动作的贵妃娘娘有所制衡——说到底,咱们现在还是被合宫之人,都视为长孙大人一派的。”

    徐惠闻言感激道:

    “却是要谢谢太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苦心?”媚娘淡淡一哼,满脸赌气之意。徐惠见状,便知道二人又起了些冲突,看向瑞安,可惜瑞安只是摇头不知。

    徐惠想了想,念着李治对媚娘情深一片,再不会伤害她,便索性由了她去,又道:

    “不过说起来,今日那刘弘业与吴王殿下……你看是怎么回事?”

    媚娘想了一想,丢下手中棋子,再微考片刻才道:

    “刘弘业……他虽非我之良配,可说到底,却不是个诡计多端之人。是故此番他应当只是意外。

    可那吴王殿下……却有些可疑了。如何他便这般知机,恰好在我最为难的时候出现了?”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道:“再想一想……之前陛下曾经暗示于我,淑妃娘娘似乎是知道了那大方师箴言之事……你说吴王殿下会不会也知道了?

    可是没道理呀……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为一个不稽流言来……对我……”

    说到此,媚娘总觉尴尬。

    徐惠见状,却摇头苦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媚娘却摇头道:“惠儿你错了,不是我不把自己当回事,正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是故才不明白如今的吴王与之前的魏王,如何这般信得那些流言……

    惠儿,我虽富,却非贵,家中更无实权……于这大唐朝堂之上,我武氏一族,更是如无根孤岛一座,再无倚靠。实在是我想不通,他们何以……”

    媚娘言至此,便是一脸尴尬。

    徐惠却摇头,半晌才道:“媚娘啊媚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他们坚信你那箴言的,正是你自己?”

    媚娘一怔:“这是何意?”

    徐惠叹了口气,眼看着此局又是轻易取胜,也觉无趣,便丢了棋子,伸手拉了媚娘之手,握在两掌之中道:

    “媚娘,你想一想,如果单单只是那张箴言,或者一众于帝位有心之人,心中会有将信将疑之感……

    可是问题是,他们深信不疑……连陛下这等千古一人的明君都深信。为何?”

    看着媚娘一脸茫然的样子,徐惠摇头叹息道:

    “媚娘呀媚娘……你容姿过人,才智出众,样样等等,都不是凡妇俗女可比……可是有一样,却是你的要害缺失……只怕若你不早些察觉,将来还会因此,吃上好大的亏呢!”

    媚娘被她说得急了,不由得道:

    “到底是什么?你却告诉我呀!”

    “媚娘,你知道么?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比人强,可却唯有一个缺点,不但让人觉得哭笑不得,便是日常,也教我们这些身边人,看着心惊胆颤的……

    你……

    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清楚,自己这般的女子,对那些……那些欲成就一番事业的男子,有多珍贵多要紧呢?

    你……

    你最大的毛病,便是总将自己的重要,估量到低得不能再低。”

    此言一出,媚娘脸上更是茫然一片:“我……对他们很要紧?”

    徐惠点头道:

    “媚娘,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誓言再不立后之事,诸臣无一反对的?难道当真是因为有感于陛下情深?有畏于国舅爷权势滔天?

    未必罢?

    新立皇后,未必非要陛下分情,至于国舅爷,那权势更是可得便可失,一人难抵满朝文武之请罢?

    或者因为长孙皇后有恩于诸位大臣?

    可是那又如何?现下长孙皇后已然不在了,只要保证国储定是长孙皇后所出,那皇后是谁,又有何要紧——不过是个继室罢了。

    那为何众臣对陛下诸多事务都干涉指谪,唯独立后一事不曾动念?”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长孙皇后千古贤后之名已成,只怕再难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可继之一二……

    是故若是强推了个不如她的女子上位,把**搅得一片乱,还不若就这么让后位空悬,对诸大势力更好。”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

    徐惠点头,然后又道:

    “正是如此。因为长孙皇后之才之能,已然是前无古人,再无人能及。她所安排的**之局面——媚娘,便是咱们姐妹二人如此翻腾,终究还是四稳底定,不过是去了几个不当留在**的女子,却再动不得她这盘棋局一二,由此,可见长孙皇后计之深远了。

    这般才能……加之对陛下之良佐,对朝堂之事的预见……

    长孙皇后,不负千古一后的美名,更叫那些挑剔的老臣们,找不出半个不是来。

    媚娘,容我说句实话,如今是陛下有意压着你,是故,众人再不曾发觉,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一个能与长孙皇后一般了不起的女子……

    那就是你。”

    媚娘一怔,便欲反驳,却被徐惠止住了言语道:

    “你且先别急着反驳,媚娘,你却想一想,那东宫之前诸事,如太子殿下这般谋略过人的,尚且不得安稳,为何你三计两谋,便将之平定了?”

    媚娘想了想,不语,心中有些浮动。

    徐惠又道:“那太子妃,还有那萧良娣,那刘昭训,那杨承徽甚至是郑良媛,她们才智容貌、家世手腕,其实都堪为一宫之主——毕竟是陛下所挑的人,错不到哪儿去的。换句话说,她们无论是换在任何一位的王府中,都是正妃良主……

    可是为何在太子殿下眼里,却都只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无知妇人?

    媚娘……

    是因为你。”

    徐惠轻轻道:“以东宫五侍嫔之能,若无你这般惊世明珠在侧,又如何被太子殿下视如弃履呢?想一想,似她们这般的女子,在史上被称为贤嫔良妃的,有多少?

    为何偏偏到了太子殿下这里,便成了愚昩无知的人?

    因为有你……你太过好了,好得让一般女子无法相提并论……”

    徐惠看着媚娘震惊的眼神,环顾了一圈殿内,才指了旁边小几上摆着的两盆花道:

    “看见那两盆花儿了么?芍药美艳无方,任何人看了,都难免意动神摇,便是放在百花之中,那也是当仁不让的华丽高贵……

    可是咱们殿中的小宫女无知,竟然将这芍药,摆在了牡丹之侧……

    芍药再好,终究不过是花中之相,臣也;可为一方之主,但若它硬是要与国色天香,华贵天成的花帝牡丹一较高下,那便是一抹笑话了……你明白了么?媚娘?”

    媚娘茫然半日,才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如此关紧我,却是因为我有这般才能?惠儿,你错了……终究是错了。”

    她定了定神,便道:“别的不说,今夜这吴王之事,我却是知道的——怕是吴王殿下争储之心不死,有心争取至今仍然对立稚奴为储的刘洎刘大人的支持。是故他是一早便探知了弘业与我的旧事,要料到今夜弘业会来找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加之他多少也算知道我的性子……此一番,却是明则示恩于刘洎,暗则却是要挟刘弘业以迫其父刘洎刘大人,为己所用呢!”

    徐惠见她又把话儿绕开,知她不愿面对,也不去勉强,便无奈道:

    “你不想面对,也罢……随你去。不过今日这事,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去处置么?

    说到底,这吴王殿下有意争储,对太子殿下来说,却是为难。”

    媚娘想了一想,心中隐隐生出些怨怼来,便恼道:

    “太子殿下之事,与我何干?他这般聪慧过人,又擅长耍阴招放冷箭的……惠儿,咱们这些担心,却是白瞎了!不必理会便是!”

    徐惠自识得媚娘以来,便再不曾见她如此使小性儿,一时与德安愣在原地,直瞪着她瞧。

    媚娘却是思及那夜凤台之上,李治轻薄,心下亦发怨怼,竟赌气,一把推了棋盘,目光微湿才起身道:

    “罢了,不下了,老是赢不了……无趣!我累了,先去梳洗睡下了。”

    言毕,也不等徐惠挽留,起身便要离开。

    徐惠见状,急忙道:“那太子殿下怎么办?要不……我去通知他一下罢?总是得让他知道这些事呀?”

    媚娘本欲不准徐惠点醒李治,可想一想,又究竟是心中不忍见他落难,又是暗恨自己这般对他牵怀,竟自气鼓鼓地当做没听到,哼哼离去。

    徐惠见状,目瞪口呆,再看了看瑞安,二人片刻之后便扑哧一声齐齐笑开。

    好笑了一阵,瑞安才拭了拭笑出的眼泪道:“唉呀当真是难得……瑞安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这般好福气,看得到被气成燎毛儿猫般的武姐姐……

    真是难得……”

    徐惠抿嘴笑骂他:“你便是个贫嘴的!只怕你家那旧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能将一向沉稳的媚娘气成这样?去去!还不回去找你家旧主人,将今日媚娘这些事儿,好好说与他听?”

    瑞安心知徐惠如此,是为让他去向李治点醒一二,当下感激谢过,便急忙离开。

    是夜。

    九成宫。

    丹霄殿西侧殿。

    李治依了习惯,正在睡前画着画儿。不知为何,一时间心中火起,便伸手来抓揉成团,丢之一旁,再取一张来画,再揉……

    如是三番,他脚边已然堆得小山也似地高。

    旁边德安看了看,叹口气,眼神一扫,早便准备了的明和便急忙上前,拿了东西来将那些废纸团一一清理。

    “殿下,要不您歇上一歇吧?这主上统供存了三千多张玉版纸,都没舍得使在这丹霄殿小库存着……

    现在可好,都快被您给糟(糟蹋的意思)没了……”

    李治闻言,便怒瞪德安:

    “几张纸而已,再去取便是!哪里这般多话儿来!”

    德安究竟是自幼跟着他的,便也冒颜进谏道:

    “殿下,您这不是说笑呢吗?这玉版纸出量是不小,可是能贡进咱们内里用的,一年统共一万张。咱们大唐尚文允武,尤其几位丞相大人都是书法大家,主上一个个地总是要赏一些……

    便是主上再不舍得,一人半千(五百)张之数总是要有的。这六相便是三千张。

    这还不算,那诸王之中,也是有大把能写会画的,再每人半千,就是又四千多张赏出去……这么一算,主上手中统共便只得这三千来张了。

    平时主上自己还要用,这一算二不算的,一年下来能留下三五百张就已然很了不得了……再者那松烟墨,那紫毫笔……

    殿下,不是德安说,您这当真是糟蹋东西呢!”

    李治闻言,也觉后悔,心中烦闷,便扔了笔在桌上,由得清和他们收拾,自己重重坐进圈椅里,烦闷不堪。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心软,便示意清和明和尽量将那些玉版纸抻平了,交与侍女们熨上一熨,再只待着哪日李治心情好了再用——

    李治虽然自幼娇养,可是跟着长孙皇后却养成了节俭性儿。再者他生性喜文爱画擅舞制,这般好纸,若非他当真心烦不胜,再也不舍得如此糟的。

    加之李治每日必画,从他九岁上起,便已然养成习惯。以前也有过画坏的纸,但李纸总让留着,不几天便总能妙手一勾,变败笔为神笔了。

    接着上前柔声道:

    “殿下,德安知道您心里不好受……那便不必忍着。刘弘业如此大胆,便是殿下您整治他一番,也是应当的。”

    李治便摇头,良久才叹气道:

    “你不懂……这不好……说到底,毕竟他也无甚过失,且他父亲也是个良臣,便是我昩了心去整治他,父皇也不会允了的。”

    德安便想了想道:“可是殿下,那刘洎当初也是执意要立魏王殿下为太子的,而且自从他入侍东宫以来,每常喧宾夺主。

    别的人不说,那长孙大人与禇大人,可都是看他如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呢!”

    “舅舅与禇大人又如何?他们虽然忠于我,可却未必是对的。若是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我以后若做了一国之主,岂非要冤狱满天下?

    再者,不是的是刘弘业,与他父亲也无甚关系。”

    李治闷闷道。

    德安闻言,心下颇感欣慰:

    果然,他没有看走眼,自家主人,当真是配得上这一国之君的龙袍。

    德安心慰,正待再进言一番时,眼角忽一闪余光,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殿外探着脑袋往里看。

    一时眯了眯眼,便径自走过去问:

    “瑞安?你不好好儿的进去,在这里鬼鬼崇崇做什么?”

    瑞安见哥哥出来问,便小声道:

    “我听苏儿姐姐说,殿下正发火呢!便想着看看殿下火气消了没有,免得到了这儿,也是一番诤斥。”

    德安眯了眯眼:“也?怎么?武姐姐也在生气?”

    瑞安正待答话呢,便闻得里面一早瞧见了瑞安,却故意拿了书卷挡在脸前装看不到的李治,终究不耐道:

    “德安,你在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沏茶来?本宫渴得很。”

    “是!不过殿下,瑞安有事来报,您……”

    德安转头看着自家正在闹脾气的主人,再看看弟弟,想一想延嘉殿里只怕同样也在闹脾气的那一位,只觉自己头痛不止,又有些怀疑,自己与弟弟到底是不是跟错了主人?

    李治闻言,便放下书,清了清嗓子:“进来罢!”

    瑞安闻言大喜,便急忙进去,先行了个礼。

    “是媚娘叫你来的罢?何事?”

    李治一边接了德安端来的茶水,吹着,一边问。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一

    “回殿下,却不是武姐姐,是徐姐姐叫瑞安来的……”

    瑞安想了想,决定还是照实把话儿说与李治听比较好。

    一番言语之后,李治便是一怔,继而怒不可遏:

    “她……她说我什么?!耍阴招放冷箭?!这个武媚娘!”

    李治怒火冲天地拍了案几,惊得瑞安心中一颤——幸好此刻殿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个,连清和明和都不在,否则只怕要出乱子。

    正庆幸,便听得李治怒喝:

    “她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她……”

    气得一只手只指着德安又指着瑞安,来来回回指了几遍,半天才冷笑道:

    “好……好!她既然这般说了,那我若不耍些阴招给她瞧,放点冷箭给她看,岂非要辜负她这一番心意?!

    德安!你给我去!现在便召马周来!去!”

    瑞安闻言,便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德安。

    德安实在忍无可忍,低低叫了一声:

    “殿下!您已然叫武姐姐瞧得低了一点,难不成当真要她以后再瞧不上您,与您断绝往来?”

    一句话说得李治歇了火,可是仍然浑身气得颤抖。

    德安又道:“殿下,容德安说句不客气点儿的话,武姐姐所言,却没有什么错的……咱们身在这宫中,哪一日不是这般过日子?

    武姐姐不过是因为今日被那刘弘业缠得烦心,又恰巧被吴王殿下给抓着了机会,得了把柄,心中忧烦,这才说了些气话儿……

    殿下,这种时候,您不想着怎么解自己与武姐姐之围,却只在这儿昩着心气儿说反话耍孩子气……

    殿下,容德安说句不好听的,您这些气儿,还是等着武姐姐成了您的人,再说也不迟!到时候,您便是天天跟武姐姐撒娇耍小性儿,大家也是觉得无妨!”

    几句话,说得李治一时闷了口,再不多说一句。

    瑞安见状,自觉任务已然完成,急忙打了个眼色,离开。

    德安一番劝谏,当真是让李治冷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治抬头,看着德安:

    “去,宣马周入内。记得,莫惊动了任何人。”

    “是。”

    ……

    片刻之后。

    马周入内,乃先向李治长行一礼,才脚步略显有些不稳地坐下——国宴之上人人尽兴,他也是颇多饮了几杯。

    李治便以师礼尊之上位,德安又取了圈椅,坐在师侧,李治才道:

    “师傅,徒儿此番有事想请教师傅。”

    “殿下过谦,还请明言。”

    “适才读书,徒儿读到一个故事,说一母所生二子,因为母亲偏爱幼子,是故便将家嗣传与了幼子。长子不服,颇多怨怼之词。

    一日,幼子发现长子有异行之状,知其必为家嗣故,乃犹豫不决,不知何以为是……

    可惜得很,徒儿读到这里时,后面几片简文便因年久日长,因此断裂不见。是故想请教下师傅,如师傅所见,却不知这幼子,该当如何是好?”

    马周何等人物?当下便明白李治意指,想了一想,含笑点头道:

    “此事,说难却也不难,端看这幼子如何想了。”

    李治垂首半日,才道:

    “徒儿想着,孝恭友悌,乃人之天性。这幼子总是心慕其兄,不忍见其受母亲苛责。”

    马周便笑道:

    “所以,这幼子,是断然不肯向母亲告发这长兄所为了?”

    “断然不会的。”

    马周微一思考,便含笑道:

    “那便自然当是去请教一番这幼子信得过的人了……”

    李治一怔,心知马周此言似有回避之意,便想了一想,回道:

    “师傅说得是,不过自古以来言天地君亲师,这幼子愚昩,既然上不能通天地之意,下不能得君亲指点,自然是要求助他的师傅了。却不知,他这师傅会如何答呢?”

    马周见李治机慧,言谈之间,竟然又将问题转给自己,且还明示对自己之尊敬,心下喜爱不胜,然思虑再三,还是又道:

    “这一点,师傅也不知……说到底,毕竟是师傅也未曾读过的书卷啊!”

    李治想了一想,便道:“师傅过谦了。徒儿虽然愚不受教,却也知自古以来,但能为人师者,大多都是品德高洁,心存远大之人。且徒儿虽不才,却终究是一国之储,父皇更乃一国明君。能为父皇礼聘而来,以列徒儿之师者,必属人中龙凤。

    再者,天下师傅一般心,都是为了徒儿好。

    想必那幼子之师,也必如师傅一般,视徒如子。还请师傅明示。”

    马周闻言,忍不住笑道:

    “唉呀……殿下……”

    李治也含笑应之。

    师徒二人含笑相视半日,马周才看了看左右。

    李治会意,便笑道:

    “此刻殿中再无他人,师傅还请明言。”

    马周想了一想,便笑道:

    “咱们还是说一说这幼子之事罢……既然幼子已然察觉,那长子有意夺嗣,自然为家业故,是要选一个好的才是。却不知以这幼子所见,他与长兄,各有何长何短?谁更适合这家嗣之位?”

    李治想了一想,叉手乃道:

    “长兄英伟过人,文武双全,兼之雄心霸业,自存于胸,是为良才。幼弟无能,柔懦无知,但好在心胸尚算宽大,保家之意还算坚定,是故各有所长。单论创业者,那长兄乃是一代英才无人可及,然若论守成,长兄虽英伟,却终究易偏听他信,且意志多有不坚之处。易受**。”

    马周点头,捋掌笑道:

    “殿下果然分析得丝丝入理。不错,长兄之才之能,外人看来,皆为一时之选。可是终究他意志不定,偏听他信,不宜为一家之主,更难提为一国之主——毕竟,唯有兼听者,可得全局耳……

    是故,若要立守成之嗣,长兄自然不及幼弟。”

    李治点头,又问:

    “那幼弟该当如何,才能在保全兄弟之情,母子之义下,保家嗣不失?”

    马周思虑一番,乃道:

    “这个说起来,却是容易。长兄若心存大事,那便必得寻人相助。只要断了长兄得人相助之路,一切便可两安。”

    李治闻言,如醍醐灌顶,大喜不胜,便谢马周。

    贞观十八年五月末,太宗乃诏天下,着赐侍中刘洎绫两百,缎三百,以示上恩。更言:“尔多襄助太子之功,朕已知晓,是故身为太子耶父,当以师礼谢之。”

    刘洎感佩,乃以谢之。

    ……

    贞观十八年六月初一。

    众官休沐。

    黄门侍郎禇遂良,乘着马车,来到了长孙府中。

    一番寒喧之后,长孙无忌便清了一众人等,乃肃容道:

    “如何?”

    禇遂良点头:

    “果如大人所料,那刘洎曾于上月十八,与吴王私下会面。”

    长孙无忌眼儿一眯:

    “说了些什么?”

    “吴王有意招揽,言词之中,更提及刘洎幼子与主上才人武媚娘之事。刘洎颇有意动。”

    长孙无忌冷冷一哼:“不过以刘石头(当时朝中人给刘洎起的外号,说他个性又臭又硬,石头一块)的脾气,他未必肯与吴王朋党呢!”

    “大人神机妙算……不错,刘洎确是没有答应。而且那吴王,似乎也早料到了不能成事,是故竟也故作大方,告诉刘洎道:此事再不为他人所知。”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方叹道:

    “吴王之慧,极肖其母。他何尝不知这刘洎之心性?若强之,不若软磨之。与其威胁不成,反而使得刘洎一怒之下将自己儿子推了出去做个大义灭亲之状,引得主上对他更加信任,两边皆空,倒不如索性轻轻放过,让这刘洎对他心怀感恩之情,日后,说不得便有些用处……

    唉!可惜,如此智慧,却心存不轨……当真可惜。”

    禇遂良便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刘洎,是不能留了。再有,房相那边儿,也得小心提防着。切莫叫那高阳公主,也借机说反了他才是。”

    禇遂良点头应命。

    三日后。

    已适房玄龄府中次子房遗爱之太宗女高阳公主李凝珠,几次三番上表,请太宗准着赐驸马房遗爱承嗣房玄龄国公之位。

    太宗以长幼有序之因,拒不应允。

    是日,公主竟自备车马,入九成宫求之。且不顾诸臣正列席议事,乃坚以上奏,太宗大怒,遂着其立刻离宫。

    一时间,诸臣皆惊。

    高阳出离宫之后,气怒未消,思虑再三,乃向长安城中而去。

    ……

    吴王府。

    闻得高阳公主来府,李恪急忙出迎。

    各自行了礼,入了厅内,李恪摒退一众人等,只留一近侍名唤墨儿的守在一边,便看着怒气冲冲的妹妹凝珠笑道:

    “怎么了,这般大气?”

    “哥哥!你可不知父皇,现在竟益发老糊涂了!”

    高阳一出口,便是一句惊天之语,李恪眉头一皱,左右一看,幸得无人,便不悦道:

    “你怎么能这般说父皇?”

    “难道不是么?遗爱可是驸马!父皇怎么……怎么就老痴了心,硬是要那贱种遗直来继承国公之位?你说父皇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凝珠!”

    李恪厉声道:“再如何,也不当以这般不孝不悌之语来暗刺父皇!”

    高阳见哥哥生气,一时也不敢再多言语,只是气鼓鼓地坐在原地不吭声。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二

    良久,李恪才慢慢道: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你当知此理。”

    “那为何之前晋阳在世时,要嫁入房府,父皇便忙不迭地要赐遗则为公为爵?这事你也知道的,若非晋阳死了,那这房府之中,岂非便是有两位国公?

    凭什么?哥哥?凭什么晋阳驸马便可以封公封爵,凭什么我高阳的驸马便只能是个小小的太府卿?凭什么啊?”

    高阳一边说,一边便落下泪来,委屈难堪:

    “就因为高阳并非正宫所出,是故便要这般对待?”

    李恪闻言,知道这个妹妹素性心高气傲,之前在宫中之时,便多与几位正宫所出之妹妹不和。

    本来她初嫁房府之时,太宗对房遗爱颇有优厚,宠异诸婿。

    可其实,高阳公主家姑卢氏,当年因一坛醋之事,颇感长孙皇后之德,更羡皇后所出几女之姿容性德,初闻次子可得降晋阳公主之时,颇为欢喜。后来太宗易为高阳公主,卢氏头一个便不满,甚至有传言道,旨意传至房府当夜,房玄龄便又被卢氏罚着头顶醋坛,跪在卧房之中,足足半个时辰才得三子遗直、遗爱、遗则劝起。

    后来,高阳公主因订婚大仪初入房府时,卢氏虽因大体,不得不对公主礼敬,可终究心生不满。高阳才知,自己这未来婆母,竟是不喜欢她的。

    又从遗爱口中得知她一心想着要娶的,竟是妹妹,正宫所出的晋阳,心下大怒,之前一心要逃了这桩婚事的心思也没了,当下便仓促出降房府,欲与其斗个痛快。

    谁知卢氏聪慧,向来不惹其事,反倒是屡屡引得高阳失礼在前,传进太宗耳朵里,太宗便日渐不喜,又为安慰房府上下,便赐了从三品太府卿一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财权肥缺。

    房府感恩,高阳却更加恚怒。

    后来,淑妃因事死,合朝之中诸人虽不语,然皆知其为谋反而死,卢氏便更不喜由淑妃一手带大的高阳,私下总说她必会为房府带来祸端。

    是故便于太宗又有意旨,着赐晋阳为房府三媳之时,竟一时喜极,当着高阳身边侍女面儿,脱口道房府有救之语。

    高阳闻言大怒,可又无甚倚靠,当真无可奈何。又闻得太宗竟因晋阳出降之故,竟欲赐房遗则为公。

    当下真是怒不可遏,奈何当时淑妃事发不久,她也不敢造次。

    后来,晋阳离世,婚事成空,高阳心中得意,又因见着卢氏每每见了自己,更加没有好脸色,便赌气定要为夫婿争了国公位再说。

    是故三番两次,只为了一口气,她便这般屡屡上奏。结果近些日子,惹得太宗益发不喜,更因前日,跟了长孙皇后一辈子的尚宫花言,竟因小主人晋阳去世之故,伤心至一病不起,临终前再三以晋阳公主之德劝慰太宗……

    两相比较,太宗更不喜高阳所为。每每高阳来奏时,也言词渐苛,容色严厉。更每每私下将高阳晋阳二女相比,心中大不满。

    高阳闻之,益发不满。

    是日,又闻太宗几番思量之后,将长孙皇后所出最幼女衡阳公主出降于其母长孙皇后之叔父长孙操之子长孙铨,又因其子长孙铨将尚公主之故,太宗更提长孙操为岐州刺史。

    高阳闻之更是不满,这才再次入九成宫,坚持要太宗准房遗爱嗣国公之爵。

    ……

    李恪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久久叹息。

    良久,他才道:

    “我知你心中不满,可是你却想过没有,依礼依制,皇后正宫所出公主,是为嫡公主。嫡公主所出降之夫,本就当为公为爵,以示与庶公主有所不同……

    高阳,你这般,却是强求了。”

    高阳其实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她心中暗伤太宗每日里虽待自己亲厚,却总是比起正宫几位姐妹来,差那么一星半点,心中终究怀疑罢了。

    于是便含泪道:

    “高阳所求,不过是父皇能够证明,父皇待高阳,果然一如他自己所说的,宠爱有加罢了。

    既然宠爱,那高阳求与嫡公主一般,却有什么不对?”

    李恪更是摇头,半天才道:

    “高阳,你想过没有,与其一般,和当真就是一般……是两种意思呢?”

    高阳闻言错愕。半晌才失声痛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到底,高阳在父皇心中,还是不能与她们几个相提并论的!我就知道!”

    李恪眼见妹妹哭成这样,心下也不忍,然而想了一想,终究不由叹息:

    其实,莫说是太宗,便是身为高阳同母养兄(高阳对外,称为淑妃养女)的他自己,也是喜爱晋阳与衡阳,甚至是那已然再次出降薛曜的城阳公主,也是都一般的温婉玉质,柔和可亲。

    而高阳呢……

    李恪轻轻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几位姐妹之中,与他最亲的便是这小妹高阳,他最怜爱的也是她,可是……

    若与城阳晋阳衡阳三妹比起来……

    高阳无论是见识气度,还是处世为人,都差了许多。

    可是……

    那又如何?

    究竟是自己的妹妹,他不照应着她,还有谁来照应她呢?

    李恪只得按下心思,细细地安慰妹妹。

    ……

    是夜。

    九成宫内。

    丹霄殿中。

    太宗正批着奏疏,眼角一扫,见明安匆匆而入,报与正在阶下察验小侍们打扫是否干净的王德几句话儿之后,王德便一脸难色。

    便道:“怎么,高阳又去恪儿府上诉苦了?”

    同时,啪地一下,合了手中奏疏,显是余怒未消。

    王德陪着笑脸,叉手行礼道:

    “主上英明。”

    太宗冷哼一声,才道:“这宫中内外,除了恪儿与稚奴,还有哪个人那般好性子,去听她这般絮烦?

    可是一来稚奴现在身为太子,没时间理会她,二来恪儿说起来,终究是更近她一些,她便日常去恪儿那里抱怨……

    真当朕不知道?

    这个高阳,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也不想想,朕若当真不欲她好,当初便直接送她去和亲了!何必让她这般富贵优闲?

    日日还有空在这里跟她兄长们抱怨这些!”

    王德心知太宗本是颇为喜爱高阳那般性子,总以为极肖自己,如今也只是因为旧淑妃之事不喜公主。是故便不再多言。

    良久,太宗才道:

    “房相此刻,可曾离去?”

    “回主上,不曾。”

    “宣。”

    “是。”

    不多时,房玄龄便蹁跹入内,叉手行礼后,太宗着下阶亲扶其起,又叹道:

    “是朕对不住你……却叫你受了这般委屈。”

    房玄龄心知太宗所指,乃笑道:

    “无妨,再者公主如此,不过是因为主上严守嫡庶之故罢了。”

    太宗便心中不乐,良久才道:“不成,总不能老叫你受这般气……便是如此罢!朕总要再寻一公主出降于你处的……也免得日后朕百年之后,辅机又一时性起,与你斗时,你无甚依傍的。

    衡阳说到底,终究是不适合的,高阳那般性子,若衡阳出降你府上,只怕两姐妹又是两妯娌的,一吵上便让人不能忍耐。

    再者衡阳虽性情温柔,却不似晋阳一般包容诸事……

    那便常山罢!

    这孩子,极似她母亲德妃,又温柔知礼,遗则也是个好孩子,两好处一好,你与夫人,也多少安生些……”

    “主上!”房玄龄突然打断太宗之言道:

    “若主上果欲赐婚,不知臣有一请,主上可否容之?”

    太宗一怔,便笑道:

    “原来房相早有看入眼的了……好,你且说一说,是哪一个?”

    太宗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房玄龄开口,要求得已然许婚长孙氏的衡阳公主出降,他也定会同意——

    说到底,他欠这位良相的情,太多太多,而且长孙氏已然三尚公主,少这一位,也无甚大碍。

    可是,房玄龄的请求,却让这位明君当下怔忡难言。

    房玄龄伏乞至地道:“臣请主上恩准,着赐荆王女,为臣小儿遗则之妇。”

    太宗愕然。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房相,你……”

    “主上,臣知主上对臣怜爱之意,然臣既为大唐之臣,自当以一切为大唐尽忠。不敢以些许微劳得幸如此……

    主上,荆王之意,天下皆知。虽然主上从未担心不能克制,却究竟需得尽全。

    既然眼下,咱们不能将其除之,那便请主上,如昔日肃治淑妃一般,也将其女交入房府,由老臣亲自替主上看着这不忠之贼!

    请主上恩准!”

    房玄龄再拜。

    太宗闻言,胸中激荡难言,王德更是感佩至热泪盈盈。

    良久,太宗才至房玄龄身边,轻轻扶起他,看着这个为了大唐,几乎奉献了一切的良臣,轻轻道:

    “玄龄,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若是有朝一日,那元景起了事……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几个孩子,只怕一个都不得保?”

    言语之时,眼泪已然隐隐欲夺眶而出。

    房玄龄憨然一笑:

    “臣知道。”

    “那你……”

    “但臣更知道,若有那一日,主上也好,或者是继主上之统,一统大唐江山的太子殿下也好,都必然心存仁慈,留下臣这几个孩子,一条性命。不过是丢了些富贵而已,无妨。

    只要大唐江山安稳,老臣甘之如饴。”

    太宗热泪再也不能止,乃泣道:

    “可是你想过孩子们的感受没有?他们……”

    “主上,可否容老臣说句真心话?”

    房玄龄打断了太宗的话。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三

    太宗无奈,只得携了他手,一同坐在玉阶之上,君臣并肩促膝,相携谈心。

    房玄龄这才道:

    “主上,您当知道,这辅机,近些时日已然是渐有为关陇世阀所驱之势了。他自己身在迷局,可能还看不出,可是主上,您却是看得清楚的,是也不是?”

    太宗默默无语。

    房玄龄又道:

    “是故主上,早晚有一日,那关陇世阀中人,为了自己利益,都会向老臣这一家子下手的……早晚的事而已。

    不止是老臣,马周,刘洎……这些人,都是他们必要铲除的人。

    主上,容老臣说句让您有些不痛快的话儿……

    老臣知道,您早几年前,便已然安排下了一局惊天大局,以期一石二鸟,同时破除这关陇世阀与五姓七望垄断朝堂之势。是也不是?”

    太宗震惊,看着房玄龄。

    房玄龄却笑道:“主上不必担忧,老臣虽然看出来了,可是却真心高兴也真心欢喜……

    老臣果然没有跟错人……单单便是这一局……只怕前后三千年,再难有任何一帝一君,可与主上敌之了……老臣心中欢喜,老臣更也愿意,成为主上这盘惊天大局之中的马前卒,车前锋……

    是故,还请主上恩准,便将那荆王女赐于小儿罢!老臣心中明白,无论主上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仁厚爱恤的好君王。只要有二位在,老臣这几个孩子,便是会有些牺牲,也不必丢了性命……

    或者,四子之中,总有三子可保性命的。甚至老臣那些孙儿们,老臣的子孙后代……

    终究还是会富贵荣华的。

    是也不是?

    老臣既然知道了主上这般心性,那便自当做些什么,至少也得配得上主上这番心才是……

    是故主上,您便准了罢!

    好歹有女在老臣府中,那荆王总是会安生的。

    主上,只要荆王安生了,不敢动,那但有咱们君臣一日,他便必然要不畅一日。年长日久,咱们还怕耗不过他?

    只要他一死,主上的局再一成……

    这大唐天下,便是真的太平啦!”

    良久,良久,太宗含泪拉了房玄龄之手,放在掌中拍了又拍,拍了又拍。

    哽咽之声,一时难以自持。

    最后,他终究还是道:

    “好……好……

    朕答应你。

    无论如何,那几个好孩子,朕必然不会叫他们丢了性命的……便是朕百年之时,也会一定设尽办法,保他们平安……

    玄龄……朕的好玄龄……

    朕代这大唐百姓,谢谢你了!”

    言毕,君臣二人,皆泪流满面。

    次日早朝,太宗当朝旨,遂赐婚荆王元景之长女于房玄龄三子房遗则。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尤其元景,闻旨之后,立时快马加鞭,亲至九成宫抗表请辞此事,并道长女早有婚约,不当如此。

    太宗乃道婚令已下,且更直言,荆王所言之婚约,实为幼时口头戏语,无媒无聘算不得数。

    荆王闻言愕然,然皇命难违,只得允。

    太宗遂赐遗则三车金银宝器,以示恩厚。房玄龄欲辞,却被太宗一言驳回。

    太宗更亲至房府,主持大婚,一时朝中诸人,皆为纳罕。

    ……

    是日朝毕。

    九成宫内丹霄殿中。

    今日轮到马周当值,李治便与之议论朝中之事。

    “师傅以为,今日之事,为何?”

    李治发问,马周便深思片刻道:

    “房相忠贞,世所皆知。只怕此事,也是房相所求了。否则以主上之意,本当是出降公主才配得上房府之功。”

    李治点头,便叹道:

    “难得房相如此大义……只可惜日后,他怕是要为这荆王女,或者是高阳妹妹,多受些磨难了。”

    马周便坦然一笑道:

    “一切端看主上与太子殿下了。若是主上与太子殿下不欲他房府受难,那再不会受难的。”

    李治闻言,便正色道:

    “治无才,但若能得保忠臣良相,自当尽力而为。”

    马周含笑点头。

    夜。

    九成宫。

    排云殿。

    媚娘看着窗外,轻轻地叹息,心中感慨无端。

    徐惠见状,知机道:

    “可是因为今日朝堂之上,房丞相之事?”

    “自古人心皆趋利避害。而今大唐得房丞相为社稷之故,竟不惜以举家之力尽忠大唐……真乃古来第一高义也。”

    媚娘轻叹。

    徐惠虽然知机,然于这等军国大事上,却是不如媚娘,便皱眉道:

    “你这话儿说得我好生迷惑。不过是娶了荆王女,有何不当?”

    媚娘摇头不语,良久才道:“惠儿,你久伴陛下之侧,当知这荆王之心罢?”

    徐惠想了想:“荆王反意,天下皆知。”

    “那之前高阳公主之事……你可还记得?”

    徐惠何等人物?当下便被点破,惊道:

    “你是说……你是说此番,却是当年事的重演?”

    媚娘点头,叹息道:

    “我曾有幸,与房丞相秘会一二,也约略能够猜得出,当朝诸臣之中,最得陛下信任的,只怕不是国舅爷,却是房丞相……

    可是我再想不到,为了陛下这份信任,房丞相能牺牲至此……

    当真是难得。”

    徐惠也感佩不已,轻轻道:

    “是呀……

    此番荆王之事,却与淑妃之事不同。一旦事发,那陛下断然是要处置了一干人等的……而因为那荆王女之故,只怕陛下也不能不处置了房府诸子……

    房相真高义也……”

    言及此,徐惠便思念一转道:

    “不成,媚娘,你得想个法子,提醒一下太子殿下才是。

    陛下虽然知道房相之心,可若太子殿下不知道,那岂非要出些事端?”

    媚娘犹豫,徐惠便推她一把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使些小性子?有什么事,先保了房相再说罢!”

    媚娘一想,便也终究放下心中芥蒂,点头应好。

    片刻之后。

    丹霄殿中。

    李治看了媚娘手书,心中感怀,良久才道:

    “说到底,还是她知我。”

    德安见状,便轻轻道:

    “莫非,武姐姐也是来劝殿下保房相的?”

    李治点头,便着德安将媚娘手书烧掉,又想了一想,道:“德安,明日你去孙道长那儿一趟……务必要请他入房府,为房相诊视一番身体……

    一定要保得房相长命百岁才好。”

    “是。”

    又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叹着气取了一张纸来,开始写回于媚娘的手书。

    德安见状,暗暗好笑,便自上前研墨。

    可刚写了几个字,便见明和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嘴里只嚷嚷道:

    “殿下……殿下!不好啦!不好啦!

    东宫……东宫出事啦!”

    李治一怔,便放下笔,怒道:

    “那些人,又惹了什么事出来?”

    明和喘了口大气,在李治面前站定,才道:

    “前些日子,刘昭训与长世子(李治是太子,他的儿子可以称为长世子,因为暂时还没有封号,或者皇太孙也成。不过此处只有李治自己,所以用长世子更合适)因长世子满月礼之事,上请太子妃着准刘子冲刘大人入内探视。

    结果太子妃不允,还道刘大人身为外戚,不当入内。刘昭训闻言心中不满,却也没说什么。

    可是一旁的萧良娣听到了,却道此事不当由太子妃做主,竟自己来了九成宫,至贵妃娘娘处,请了娘娘懿旨,准了刘大人入内。

    结果……结果太子妃知道了说刘昭训无视宫规礼制在前,萧良娣助纣为虐在后,竟将二位都下了宫禁……

    萧良娣不服,便又着身边侍女玉凤来九成宫见贵妃娘娘,告知此事。结果贵妃娘娘因有事随主上外出,玉凤不得见。

    太子妃又知道了,便着身边宫人擒住了玉凤,要打她三十大板。萧良娣知道身边人被打,当下竟然跑去与太子妃大闹一场,结果因为尚未出月便出宫,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萧良娣的父亲知道此事,很是气愤,便参了太子妃一本到主上面前……

    方才,主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正着王公公来传殿下呢!王公公知道殿下为难,所以先悄没声儿地着了明安公公来告诉明和,叫殿下小心些……”

    明安正说着,便闻得殿外旨传李治。

    李治闻传,急忙应之,心中怒火,也难自抑。

    片刻之后。

    李治叉手,立在丹霄殿内,一脸无奈地看着太宗高坐案几之后,看着自己。

    良久,太宗才道:

    “你都听说了。”

    “儿臣不孝,竟纵得诸侍嫔以这等微末小事来烦父皇……请父皇治罪!”

    李治一掀衣摆便要下跪,却被太宗制止:

    “此事怎么着,也怪不得你——你自孩子出世之后,与他们便聚少离多,又是国事烦忙,难免不能尽量照顾她们几母子。

    说起来,你也是许久不曾回去过了,去看看也是好的。”

    李治闻言便心中不喜,然仍是强道:

    “父皇不必担忧,国事要紧。再者父皇龙驾回转之时,有的是见面之机。且如此咱们与高丽之战正烦重,稚奴不当离开……

    父皇不必担忧,论起来,此事却是稚奴正妃的不是。说到底,这宫中诸事,当由母后做主。

    如今母后不在,自然便是贵母妃与德母妃为尊。她不经贵德二位之意便拒绝刘昭训之事,是为不佳。又违逆贵母妃之意……

    父皇,稚奴请父皇准奏,罚停她半年之俸以示微惩为好。”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四

    太宗想了一想,看着李治,点了点头:

    “太子妃此番之事,却有不当。不过你也不能这般罚她……说到底,她都是你的正妃,如此重责,岂非是在昭告天下,这太子妃不日便要被废?

    便罚一个月便是。再多,便是不尊重她了。”

    李治欲争议,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从了太宗之愿。

    遂传旨德安,着其入东宫传旨:

    太子妃王氏,处事不当,更有不尊母妃韦贵妃之失,因念父皇宽宥,遂罚停俸一月。

    想了一想,他又加了一句:

    “着禁足一月。无令不得出承恩殿。”

    此言一出,在案几之后的太宗便是摇头暗笑,却终究没有制止。

    然后,李治想了想,又望了望正在批阅奏疏的太宗,又悄悄扯了德安衣襟道:

    “你回去之后,去丽正殿里取那日前陈州刺史麾下所进的明珠凤簪,赐与宜春宫,萧良娣处。便说是我赏的。”

    德安讶然:“可是那陈州刺史……”

    “我知道,他是太子妃的父亲。如果他不是,我还不用此物呢!”李治淡淡一笑道:“你只管去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点头应之。

    太宗在上位,虽然李治言语声音极小,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与王德相视一笑。

    然后又复埋首于奏疏之中。

    ……

    片刻之后,原本应该漏夜传令去东宫的德安,却出现在了媚娘与徐惠所居的排云殿中。

    他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今夜之事。

    听得德安报后,媚娘便垂首想了良久,才看着徐惠道:

    “惠儿,你觉得呢?”

    徐惠想了一想,颇有些不明白李治的心思:“我不明白……媚娘,还是你懂太子殿下。想必已然知道了……

    就说个明白,让德安心里也有些底儿。”

    德安闻言,也求告媚娘。

    媚娘这才不悦道:“我哪里懂他?不过这般计策,以前却也是陛下用过的……还记得当年陛下为引出那些觊觎皇位储位之人,所设之计么?”

    徐惠讶然:“你是说……太子殿下这是在引蛇出洞?不对呀……这更像是……”

    “投血食于山中,坐山亭而观虎斗罢了。”

    媚娘淡淡一笑,对德安道:“明白了么?

    太子殿下叫你怎么着,你便从之便是。”

    德安一闻坐山观虎斗之事,便是心中大喜,此刻又经媚娘这般一说,再无可疑,便点头退而出。

    媚娘却看着他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正殿。

    一身娇艳淡红色的萧良娣,看着镜中头顶那枝明珠凤簪,含笑不语。

    一边侍立的玉凤借机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心里是有主人的,您瞧这明珠凤簪,珠累金攒的,又华丽,又气派。”

    萧良娣得意道:“却不知道是谁这般好的心思,进献这样东西来?”

    玉凤就等着萧良娣这一问呢!眼儿一亮,便笑道:“主人可猜一猜,这东西是谁进的?”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知有异,便道:“莫非是陛下赏了殿下的东西,如今却被赏了本宫?(萧玉音有是宜春宫之主)”

    玉凤却得意道:“陛下赏了殿下的东西,殿下心里有主人,赏了主人不过是稀松。可是这明珠凤簪呀,却是那陈州刺史献给殿下,殿下却拿他来赏了主人……主人您说,这殿下,是不是当真把主人看做心头肉,掌中珠了?”

    萧良娣初闻竟然是太子妃之父进来的东西,脸一沉便要摘下掷与地上,可玉凤这番话却叫她已然摸着了那凤簪的手微微一停,然后再将凤簪往发髻里更送了一送,含笑如春风道:“可不是?殿下这番心意,确实不能辜负……”

    又自照镜半晌,喜悦道:“别说,这明珠凤簪,还当真是合极了本宫的心意。”

    玉凤又得意道:“还有更合主人心意的呢!主子可知,为了刘昭训一事,陛下亲自下了旨,将太子妃罚俸一月,殿下又担心主人受委屈了,还要她禁足承恩殿一月呢!听说这旨令一下,太子妃当时就软在承恩殿了。”

    萧良娣冷冷一笑,道:

    “也该她吃些苦头才是!免得她总以为自己是这东宫第一能干的。再如上次一般,刻意挑着本宫与刘昭训起些冲突呢!”

    玉凤鄙夷道: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个正妃呢!连一个小小的昭训都容不下,哪里有什么正妃的架势与态度!

    居然……居然还敢以内外有别之说,不准人家刘昭训的父亲入内探望……

    真是可笑,她母亲成日往东宫跑,一来就腿软走不回自家,恨不得就住在东宫才是……

    她怎么不说?

    哼!还不是看着人家刘昭训好欺负,所以拿刘昭训做样儿呢?”

    玉凤这番话,倒是说到了萧良娣心眼儿里。

    萧良娣恨恨地拍了拍桌子:“本宫自小儿便最见不得这般仗势欺人的……这王氏,当真是该做死了!”

    玉凤闻言,便机灵灵住口——

    她是萧良娣的入宫陪侍,算是萧家的家奴,又自小赐了萧家的姓,自然知道这萧良娣幼时曾因自己身为继室所出之女,而被那结发正室之子女多番欺凌之事。

    当然也知道,这是萧良娣一生最痛之心病。

    半晌,萧良娣又道:

    “话说回来,这刘昭训也不是什么可以轻视的人物……想一想,她已然是为殿下诞下了长子……

    可惜本宫此胎是女……若非如此,只怕殿下再不会看那王氏一眼了!”

    萧良娣又想了一想,才道:

    “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在这东宫之中,却又多了一个盟友——哼!本宫就不信,若是本宫与那刘昭训联手,还有她王氏的好!”

    思及此,便着玉凤去请刘昭训,欲结交一番。

    玉凤应声而去。

    片刻之后。

    宜秋宫中刘昭训配殿。

    正含笑看着小小李忠吃饱了,睡着的刘昭训。闻得宇文燕来报道萧良娣有请。

    想一想,她便只得吩咐乳姆看好了忠儿,自己却带了宇文燕,跟着玉凤出了宜秋宫,径自往宜春宫而来。

    路上,宇文燕觑着玉凤不注意,便小声问刘昭训道:

    “昭训姐姐,你说好端端的,这萧良娣做什么请你去呀?”

    刘昭训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

    “去见过了,便知道了。”

    ……

    入得宜春宫正殿,便见萧良娣高髻正坐,刘昭训便欲盈盈下拜。结果萧良娣便急忙唤了一旁的玉凤扶起刘昭训,又笑道:

    “平日里与姐姐见面,总是匆匆,今日总算是好生得见……”

    萧良娣一句话,却在刘昭训抬头的片刻间,噎在了喉咙里——

    她之前虽然匆匆之间与这刘昭训打过几次照面,可是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如今一看……

    果然,传言不虚,这刘昭训,当真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萧良娣紧紧地捏了捏手中披帛,然她到底是大家出身,立刻便恢复了常态,笑容自若地请刘昭训入座。

    刘昭训见她如此,心下清楚,只是叹息,便点头谢过,在一边坐下。又淡淡道:

    “不知萧妹妹召云若前来,是有何要事?”

    萧良娣见刘昭训这般凉淡,心中微异,微微有些生气,然而终究还是笑道:

    “说起来,姐姐与妹妹也算是有缘,竟一同入宫,服侍太子殿下,是故妹妹便总想着要与姐姐一见。

    可惜之前诸事,总因太子妃之事不成……现下好歹是有机会了,咱们姐妹,也可算见上一面了。”

    刘昭训听得她提太子妃,便知其意,乃垂下眼帘,半晌才道:

    “不错,说起来,云若却是欠了妹妹一份情……这份情,云若日后必会还上的。”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下之气渐渐消散,却只觉有些奇怪:

    “姐姐似乎有心事?不知妹妹可能帮得上一二?”

    刘昭训抬起头,看着那张脸——

    那张虽然有着连脂粉也掩不住的青涩,可是却分外……分外让她觉得心惊,让她觉得痛苦,也让她觉得万念俱灰的脸……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苦苦一笑,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忠儿身体不大好,方才出来时,正哭闹着,云若实在是心牵幼子。”

    萧良娣倒也知趣,闻言便道:

    “若果如此,倒是妹妹不是了,那姐姐还是早些回去,去看看忠儿为好——毕竟,他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呢!”

    颇有深意地一句话,萧良娣紧紧地盯着刘昭训。

    可刘昭训却似心不在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中也觉无趣,又着身边侍人拿了些好东西与宇文燕,权当赏赐,便着玉凤送了她出去。

    刘昭训起身谢过萧良娣,便欲往外走,可是走了两步,她终究还是犹豫一番,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萧良娣那张丰艳容颜,痴痴看了半晌,才轻轻道:

    “良娣妹妹长得,果然是少见的明丽动人。

    想必殿下是很喜爱妹妹的……

    只是云若有一句话,却要提醒下妹妹,不知良娣妹妹,可愿一听?”

    萧良娣见她如此目光,只觉心中不太舒服,闻言便敷衍笑道:

    “愿聆玉言。”

    刘昭训目光只是在萧良娣脸上来回游移,久久,才悠悠道:

    “良娣妹妹与云若同为太子殿下侍嫔。当真是有缘。且蒙妹妹相救,得见父亲,云若心中感激得紧。是故才出此言……

    妹妹,有句话儿,还请您记在心里,切记:

    太子殿下今日为国储,便是一国之储君。他的身边便从来不会缺了佳丽。还望妹妹谨记这一点。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无论发现了什么,都不要因一些不值得争的东西迷了自己本性,失了自己的风骨……

    只有这样,或者才能在太子殿下的心中,留下一席之地,才能保得自己家族无事,子女无忧。”

    言毕,也不再看一脸茫然不懂的萧良娣,自己径自离开。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五

    直到刘昭训离去好久,玉凤送人回返,萧良娣还坐在正位上,支颐沉思。

    “主人,您怎么了?”

    玉凤见状,急忙上前取了件披风,替她盖上——说到底,她才方生产毕,却不适宜吹风。

    萧良娣深思着方才刘昭训的话:

    “玉凤,本宫总觉得……这刘昭训方才那一番话,似乎大有深意。”

    玉凤闻言便皱眉:

    “主人,那不过是刘昭训看着您长得比她更好,心下不舒服说的些酸话儿罢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萧良娣想了一想,却摇头:

    “不……不对,本宫看她,却当真是死了心一般的。想一想……她之姿色虽比起本宫来,是差了些,可却也不至于如此便失宠于殿下……

    再者她可刚刚生下了皇太长孙呢!便是庶出,那也是长孙!论理,她该正是志得意满才是……

    如何这般做态?

    殿下……殿下也没有不喜爱她的样子呀?”

    玉凤想了一想,道:

    “会不会是因为太子妃又做了什么事,让她以为自己再无希望了?玉凤可听说,之前这太子妃为了让刘昭训失宠,可是怂着家里人,一度把这刘昭训的父亲给送入大理寺了呢!

    虽然后来因为太子殿下怜爱她,设法求了陛下查清其案,可说到底……

    她大概是被太原王氏的权势给吓着了吧?”

    玉凤这番话,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是故虽然萧良娣心中总是隐隐不安,还是点了点头,道:

    “若果真如此,此女倒不值得本宫如此器重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没胆的。”

    言毕,便将招揽刘昭训的念头,与那份不安感,一起抛向脑后。

    同一时刻。

    东宫,宜秋宫中。

    刚刚回到自己所居配殿中的刘昭训,便紧着去看李忠。

    见到忠儿睡得安稳,她才放下了心,接着,心中一片空茫,如一抹幽魂般地,回到了寝殿之中。

    宇文燕见她如此,心下不忍,一边侍奉着她更了睡袍,一边轻轻道:

    “昭训姐姐,燕儿不懂……今日那萧良娣,分明便是有意拉拢昭训姐姐,与那太子妃斗上一斗的。为何昭训姐姐推辞?”

    刘昭训懒得言语,良久才道:

    “争来争去,不过一场空。既然知道结果如何,又何必再争?”

    宇文燕想了一想,知道刘昭训之意,然却终究有些奢望道:

    “或者……或者如果昭训姐姐与萧良娣在,太子殿下会很快忘记那……那……那个人呢?

    说到底,太子殿下终究是个男人,再者,那个人与太子殿下之间,现下看来也是不可能的。说不定……

    说不定太子殿下与昭训姐姐能日久生真情呢?”

    刘昭训摇摇头,语气淡凉:

    “自从东宫封妃至今,太子殿下除了那初起的一个月之外,何曾再长留东宫之中?”

    宇文燕道:

    “可那是因为陛下身体不安,又……后来又是晋阳公主殿下……”

    “东宫距甘露殿虽远,可终究不过一柱香的时刻便可来回一趟,太子殿下再孝,也不必如此罢?

    说到底,我也好,萧良娣也好,杨承徽也好,郑良媛也好……可都是怀着他的骨肉呢!

    他若当真有心留在这东宫,自然会尽力留下的。何必如此?”

    宇文燕便讶然:

    “昭训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他……”

    刘昭训苦苦一笑,垂下眼睫道:

    “虽然不能与她相守……甚至连相见也难……

    可若能更近一些……心中也是欢喜的……

    想必,殿下心中,是做如此想的罢?”

    宇文燕哑然——她实在不能相信,这帝王之家,居然还有这般之事。

    刘昭训轻轻了合了合眼,淡道:

    “燕儿,我累了,熄灯,歇了罢!”

    宇文燕看看时计——才刚过戌时,这般仲夏时节,天边还泛着金霞……

    可是,这宜秋宫配殿中,却似已然是昏暗一片了。

    宇文燕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急忙点头应好,伸手去熄了灯。

    ……

    片刻之后。

    东宫。

    承恩殿中。

    被禁足的太子妃王氏,淡然地看着书简。

    忽然之间,身边近侍怜奴快步入内,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太子妃立时便沉了脸,手中的书卷,也紧紧地拧了在手中: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做不得假,方才奴婢命人去那宜春宫里悄悄看过,见那萧氏已然将那明珠凤簪戴在头上了……”

    “砰!”

    太子妃手中之书简,便狠狠砸在了桌面上,碰到一边的茶水,洒了一桌子。

    她又气又怒,又惊惧交加:

    “那……那是父亲送给本宫的册封之礼!殿下他怎么……他怎么能……”

    “娘娘先别着急,说不定不是殿下所为呢?”

    怜奴见状,只得好声劝慰道:

    “娘娘与殿下是结发,自然知道殿下的性子最是柔善不过。只怕此事,却是那萧氏有意挑唆也不一定呢?

    或者……或者会不会是刘昭训那贱婢?”

    太子妃含泪看着她:

    “什么意思?”

    “娘娘,就在片刻之前,那刘昭训可是被萧良娣招进了宜春宫里去,坐了好一会儿呢!出来的时候,那刘昭训身边的小侍女可是捧了许多赏赐出来……

    娘娘您想,日前那萧良娣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替那刘昭训做这般大动静?之前娘娘可是已然警告过她,这刘昭训非普通女子了呀!如今又这般赏赐……

    会不会此番之事,根本便是她们串通好了,故意挑拨娘娘与殿下的关系?

    若真如此……那刘昭训,只怕便是存了心了!”

    太子妃垂头思索半日,也觉有理,便恨声道:

    “刘云若这个贱婢……自她入东宫起,本宫便瞧着她狐媚妖娆,不似一般的良家女子……果然,低姓(就是并非高贵的姓氏出身)出身的女子,都是些狐媚子!

    不成……这东宫,本宫必得要为殿下守好了它!否则日后难免会成为殿下为人所诟病的弱点!只怕……只怕还会如之前的废太子一般,祸起东宫,终究落得一身不幸……”

    想了一想,太子妃咬了咬牙:“怜奴,从今日起,你给本宫盯紧了这刘云若!一旦她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知道么?”

    “是!”

    贞观十八年六月十五。

    刘洎因太宗近日形容委顿,乃上奏曰:

    “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相悬,拟伦斯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至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

    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

    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岂为性好自伤乎!

    至如秦政强辩,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亏众望于虚说。此材辩之累,较然可知矣。”

    太宗见表,颇有不满,乃语告身边内侍监王德道:

    “朕此番所为,乃是因爱女离失,兼之国事忧烦,这才有所不安。形容憔悴,这刘洎却将朕比做秦暴(秦始皇)……

    可知其心颇不以朕为然也。”

    王德乃劝:“刘大人性刚直,或有疏漏,主上当容之。”

    太宗沉吟良久乃道:“非刚直,乃自视过高尔。然其发心不坏,当回之。”

    便遂以飞白书回道:

    “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

    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然刘洎见回表,乃持之告与诸臣为欣,太宗闻之益发不悦。

    时太子李治正于丹霄殿,闻此事,乃叹息,悄语与一侧侍立之近侍德安道:

    “这刘洎,当真是已然不知自己长短了……也罢,说到底终究师徒一场,你去代本宫提醒一番。”

    德安依命而去,然刘洎闻有内宦而来,竟自闭其门,不着德安入,更放狂言道:一生最厌内宦类之云云……

    德安大怒,乃入丹霄殿实言以报。李治闻言亦不喜,便再不语。

    贞观十八年七月二十。

    太宗将征高丽,乃敕令将作大监阎立德等人至洪、江、饶三州,造船四百,以载运粮草。

    二十三,又派营州都督张俭等率幽、营二州都督府兵马以及契丹、奚二族士兵先攻辽东,以观其势态。

    同又授太常寺卿韦挺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为副使,河北诸州皆从其二人调遣,以为粮草之事。

    又命萧瑀之子,太仆寺少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草入海。

    ……

    此番征辽东之事,诸臣颇以为不然。然太宗执决行之,诸臣无法。

    贞观十八年八月十一,太宗突告诸臣道:

    “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

    诸臣乃答道:

    “陛下武功文德,臣等顺之尚且不暇,又有何过之可言?”

    太宗乃道:

    “朕问诸公以己过尔,诸公等却曲相谀悦,既然如此,那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如何?”

    众臣闻言,皆拜谢不止。

    太宗乃指长孙无忌道:

    “辅机善避嫌疑,应答待物敏而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如此;然总兵攻战,终究非其所长。

    舅父(高士廉)涉猎古今,心术明达,临难不改节,为官无朋党;所缺者,乃骨鲠规谏尔。

    唐俭,善辩敏捷,长于和解他人之纠纷;然事朕三十年,却无言及于朝政诸事。

    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不德之事;然其性情怯懦,缓急之事,不可得其助力。

    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丽宏恢;然其持论恒据经远,自然不负于物。

    刘洎,性最坚贞,究于利人;然其意尚诺之诚,常私于朋友。

    马周处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皆可直于道而言,朕近任使,多能称心如意。

    禇遂良,学问稍长于诸人,其怀亦可称坚正,每每倾注忠诚,依附于朕,恰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诸臣闻言,惊叹不止,乃自言受之。

    太宗又道:

    “自今日起,诸公当再拾旧日直谏之德,以助大唐也。”

    诸臣然诺。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六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唐安西都护郭孝恪大胜焉耆。

    然不日,仍附于西突厥。太宗大怒。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三。

    太宗驾返太极宫。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五。

    太宗纳禇遂良谏,拒收高丽莫离支贡白金,更囚其使节。

    贞观十八年十月十四,太宗诏幸东都洛阳,着太子李治与诸妃嫔伴行。

    十七日,太宗着令赦焉耆王突骑支与妻儿,乃告太子李治道:

    “焉耆王不求贤辅,不用忠谋,自取灭亡,系颈束手,飘摇万里;人以此思惧,则惧可知矣。儿为朕之子,将来必为大唐之主,朕自当为儿留此警戒,以时常醒儿也,当为珍礼。”

    (这段话的意思是,焉耆王身为君主,不求忠贤辅助,不用忠臣谋略,自取灭亡,才会被绳索加身,系颈束手,做为一个囚徒飘摇万里被送到洛阳来。人们若以他为范本感到害怕,那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畏惧了。

    儿子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自然是这大唐的君主。为了儿子你,朕自然要留下他,做为你的警戒,让你时时刻刻,可以提醒自己。这是朕给你最好的礼物。)

    李治谢过太宗之恩。

    贞观十八年十一月。

    太宗连召郑元、张俭、程名振三臣问高丽之事。众有赞,有疑。

    然太宗征高丽之心已决,断不容他人毁之。

    贞观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峡四州兵四万,又于长安、洛阳两地,招募士兵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直逼平壤。

    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世绩(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兵六万,以及兰、河二州所降胡族兵马进逼辽东,取两军成合围之势并进之意。

    月末,各路大军汇集幽州,太宗更遣行军总管姜行本、少府少监丘行淹先于安萝山监督众工医造破城冲锋所用云梯。

    时远近勇士应募及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太宗皆亲加挑选,只取其便易。

    又手诏告谕天下道:

    “高丽盖苏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

    今朕欲巡幸幽、蓟,以问罪辽、碣,所过之处,当无为劳费百姓。”

    且又道:

    “昔年炀帝残暴其下,高丽王仁爱其民,以大隋思乱之军击高丽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

    今朕略言必胜之道五:

    一乃以大击小,二乃以顺讨逆,三乃以治乘乱,四乃以逸待劳,五乃以悦当怨,何忧不克?

    布告百姓,勿为疑惧!”

    于是凡行军供费之资具,减少大半。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初一。

    武阳懿公李大亮卒逝于长安,临终尚有遗表,请太宗罢征高丽之事。

    太子李治得太宗旨意,亲至其家慰视,乃见其家竟仅余米五斛,布三十匹之数而,房屋简陋,更不必说。乃心中感叹。

    同时,又有李府中十五名孤儿,皆因亲戚早逝,无所依靠,孤苦而为大亮所悯所养,因大亮故,乃以父丧之礼哭。

    李治感佩,乃下令着十五名孤儿皆入东宫养之。德安得令。

    李治又再亲奉李大亮遗表于太宗,太宗阅之,又闻大亮之事,长叹微泣,然终不允停高丽之事。

    李治乃忧。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初一(公元645年1月5日)。

    黔州来报:

    故太子承乾,因风疾复发,卒于所迁之地,年二十六。

    报时,太宗正与太子李治,国舅长孙无忌氏等,朝中议事。

    闻言,太宗李治父子皆厥于地,太宗尚得清醒,李治昏迷。

    诸臣顿时乱做一团。

    是夜。

    东都洛阳。

    芳华苑(西苑)。

    太子李治所居显仁宫配殿。

    李治初初一醒,德安便欢喜连天地抹着眼泪,请孙思邈入内诊视。

    一旁代替太宗守在李治身边的燕德妃,也急忙让出位子来,请孙思邈。

    诊治良久,孙思邈乃道:

    “无妨,不过是一时急伤攻心,才引得旧疾复发……几副汤药吃了,再把日里所吃的药乳从一日三剂改成六剂,七日之后,便可大好。”

    燕德妃闻言,松了口气,便握了李治手,含泪道:

    “稚奴,德母妃知你初闻承乾之事,心中悲痛……可便是为了承乾,你也当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说到这儿,德妃便是忍不住含泪道:“知道么?你父皇已然病倒,若你再病……”

    李治闻言,茫茫然点头。

    燕德妃见他如此,又好言相劝半日才行离去。

    李治见她离开,才勉强起身,支持着去见太宗。

    太宗寝殿外,方才入诊的孙思邈拦住了他:

    “此刻陛下刚服了药,平了心绪,殿下不当入。你若一入,陛下必哭。这一哭,便前功尽弃。”

    李治茫然点头,依然不发一语,只转身欲走。

    德安见状,忧心至极,正欲上前扶着,却被孙思邈拉住,轻轻道:

    “这殿下可是心病了……你得想个法子,让他哭一哭……不然这般伤痛积郁于心,必然要坏大事。”

    德安想了想,点头谢过。

    转身之间,又见徐惠匆匆忙忙泪流满面奔而入内,欲侍太宗,心下一转,便拉了徐惠身边文娘悄然道:

    “武姐姐现在何处?”

    “她也要来的,可是因为方才正在沐浴,却出不得来。是故晚了一会儿……此刻,只怕在后园中的水亭那里了。”

    德安点头,便急忙上前,拉了李治,含泪道:

    “殿下,咱们去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主上的罢!”

    李治愣愣地点头,不言不语,如木头娃娃一般,任着德安引到后园。直奔水亭而去。

    ……

    一入这芳华苑中,最是偏僻少人行的水亭,散着一头方才洗过,还不及拭干的乌发的媚娘,便看到那个朱衣金冠,玉容乌发的身影。

    也看到了那张木然的脸。

    “稚奴?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讶然一呼,却见德安见了她,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奔上来,泣伏道:“武姐姐,您可救救咱们殿下罢……

    他……他似是失心疯了……”

    媚娘心中一紧,立刻便上前,拉了呆呆怔怔的李治,轻轻道:“稚奴……稚奴?你……你可还好?

    可还认得我是谁?”

    奈何李治受打击太大,一时再不得回转,媚娘见状,心中又痛又急,便也不顾礼常,伸手去轻抚了李治面颊,含泪道:

    “稚奴……是我,稚奴!是我呀!你……你醒来……醒来呀!”

    这般声声切切的呼唤,终究是将李治的心神,叫醒了一些。

    慢慢地眨了眨眼睫,李治的眼睛中,终于恢复了些生气:

    “媚……娘?”

    “是我!是我!你……你可……稚奴?”

    媚娘见他反应过来,当下欢喜,正待再问时,却忽见李治闷不吭声,竟自投入媚娘肩窝之中,双臂紧紧拥了她的身子。

    媚娘大惊,正欲摆脱,却忽然感觉肩颈里一片湿热又转凉寒,接着,李治的身上,便传来一阵阵克制不住的颤抖。

    媚娘心中一紧,便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他已然变得宽厚的肩背,含泪轻轻道:

    “想哭……便哭罢!”

    一语言毕,李治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于决堤之潮般,奔涌而出。一声声哑然无音的嘶号,也从他的口中,如寒风吹过枯林般响起。

    凉寒,而悲冷。

    泪眼朦胧中,媚娘分明看到,水亭之外,阴云鸦布的天空中,终究还是飘下了片片鹅毛大雪。

    片刻之后。

    芳华苑,水亭一侧,一间偏僻无人的小殿中。

    德安寻了一只久已不用,却依然有些余炭在内的火笼,好不容易生起了火,刹那间,殿里便微微地有了些暖意。

    跟着媚娘而来的瑞安又端了两张圈椅,让已然停止哭泣,眼睛却红肿一片的李治,与头发未干,还有几丝都冻成冰棱的媚娘坐在火前,各自暖着,便与哥哥商量着要回殿去替媚娘取件厚衣来,道媚娘终究穿得薄,又趁媚娘不意,便悄悄告诉哥哥:“武姐姐前几日做了件金色大氅说要献给主上,可是那龙爪却少绣了几只……”

    一眨眼,德安便会意,含笑上前,对媚娘道:“姐姐,殿下穿的单薄,却不知姐姐殿里可有些能让殿下穿着的衣裳不?德安怕殿下受了寒……”

    媚娘闻言,便面色微红地瞪了一边一脸无辜的瑞安一眼,然后才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前些日子替陛下做件金龙大氅,偏生忘记了新制圭礼,少绣了几爪,成了螭纹袍……虽说殿下身为太子,是为储君当着五匹四爪金龙袍,可大氅确是无妨……”

    李治闻言,心中一暖,却没有做声,只是看看媚娘,却又垂下头去,怔怔望着笼中火苗,嗤嗤地往青铜制的笼外冒,却是始终不曾烧红火笼一点。

    德安便谢了媚娘,赶着弟弟快去拿衣裳。

    瑞安立时便欢天喜地地应了声,自己抱了白玉拂尘往外跑。德安想了想,便转身去在殿里左右瞧瞧,看能不能再寻点火炭出来。

    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面对面而坐。

    媚娘见火势小了些便伸手去拿火童子(就是通火棍,不过那个时候的把手上多有铜制的小童子作为把手,又取童,通,铜三字谐音,就叫火童子)来,轻轻地拨了拨火炭,又道:“身子不好,那还不往后少坐些?小心烟毒呛伤了身。(烟毒,就是咱们现在说的一氧化碳中毒)”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七

    李治闻言,也颇听她言语,便乖乖自己拉了圈椅向后退了退,见德安果然又寻了些火炭出来,一起端了来,放下,这才退到一边去立着。

    媚娘取了两块火炭,火童子勾了火笼盖子掀起来,丢了进去,又一勾,合上。

    李治便痴痴地看着她这般闲适随意,心中的痛楚寒凉,似乎也被这火渐渐暖了起来。

    不多时,瑞安便带了六儿,一路小跑地来了。头上身上都是雪,一个怀里抱了两件一红一金,都是滚了毛边的两件大氅,一个手里却提了两个食盒。

    媚娘见状,讶然问提着食盒的六儿:“你们且先放下,去打打雪,别化了之后受凉……这是怎么了?”

    六儿放下食盒,先跟着瑞安一路去殿前,由着德安帮忙扫了身上雪片,一边嘴里却道:“徐姐姐让提了来的,说殿下和武姐姐不必急着过去,主上那边好不容易静了,此刻国舅爷也在,若是殿下去了,只怕又是伤心。是故便特别命六儿回了寝殿,先寻了些带壳果子来,与殿下和武姐姐在这儿烤了烤吃,渡渡闲。等会儿再过去。”

    李治闻言,默默心中感激徐惠,便点了点头,伸手去掀开了盖子——

    却是些上好的南杏子(就是甜杏仁)、胡桃之类的东西,和些做得小细的毕罗、冷糕、煮肉之类的东西。

    李治一怔。

    媚娘见他如此,便知他出身天家,再不知这些东西搁在一处,当如何食之。便自己取了一颗胡桃,先放在火上烤着。

    然后才道:

    “这叫寒炙。老百姓家中,冬日漫长,又苦寒之时不必劳作,自然清闲无事,又不曾会什么琴棋书画以娱其兴,便这般取了些可烤食之物,放在火笼上,一家人围着煨熟了,才取之分食……

    也是颇有些团圆之意的。”

    正言说见,便直闻得那胡桃烤得毕剥作响,最后竟然“砰”地好大一声轰然脆响,惊得李治险些一跳。

    媚娘见他如此,忍不住便想笑。

    可看看他那又惊又恐又可怜的模样儿,一时也实在不忍笑出声,叫他更多些尴尬。

    于是只伸手拿火童子捞了胡桃下来,轻轻一敲,便碎裂几块儿,露出里面烤得焦香四溢的肉来。

    媚娘轻轻从食盒中取了一只小玉槌来,慢慢一敲,那烤得酥松的皮便尽数脱落。

    她又伸了手,从里面只将果肉取出,装在金盏中,浇了蜜上去,递与李治:

    “这可是咱们宫中吃不到的好东西呢!

    说起来,我在宫外家中时,也是常食的。”

    李治看了看她,便伸手接了过来,德安又紧忙奉上玉著(玉制筷子),李治便取了,看着那蜜汁浇过之后,溢出阵阵甘香的胡桃肉,便自夹了一块起。

    但见一夹之下,那蜜汁拉出无数丝缕,火光映射下直如金线万根,当真是美不胜收。

    送入口中一咬,便是甘香浓烈,直如在口中燃了把火一般鲜香甘美。

    李治越嚼,便觉越是甘美——他自小儿便喜食这些甘美鲜香之物,只是宫中大厨虽然精于甘食,却过于精脍,反而失了这般好滋味。

    是故,一时之间,他竟也不停嘴,不过一会儿,那一只胡桃便被他吃光了。

    媚娘见他食得欢喜,心中也是一松,便微微含了笑,又取了两只胡桃去烧烤,然后再依法炮制,递了与他,道:

    “最难得,是孙老哥说,这胡桃可是最补五阳之首(头脑)的东西,对风疾之症者,最是好处。”

    李治本心中一松,闻得此言,便又忆起承乾,心中一苦,便觉眼泪欲滴。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劝,只道:

    “你若还想哭,我也不能劝你什么……只是稚奴,你可想清楚了。

    哭过一场,便罢了,你要做的,却是想个法子,去请陛下好生照顾着你那现在,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同母兄长——

    你已然失去一个兄长了,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的泪花,被火光映得熊熊:

    “……你……也曾有过这般的时候么?”

    媚娘手一顿,接着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却捡了两只毕罗角儿丢在火笼外烤,再放上两片南杏子才道:

    “算是罢……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一般伤心的……甚至只怕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毕竟你还有一位兄长,还有父皇在……

    而父亲于我,却是家中唯一真正疼爱我的人了……

    闻得他离世的时候,我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无可依靠,再无可留恋了……

    甚至……”

    媚娘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甚至还曾想过,我是不是也随了父亲去才是?”

    李治浑身一冷:

    “你……”

    “不过,我终究是没有。”

    媚娘抬起眼睛,火光在她的眼底跳跃勃然:

    “因为后来,我想通了。父亲爱我,必然是希望我过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是以,他才费了那般大的苦心,将我当做儿子来教养……

    若是我这般什么都没有经历,没有去做为过,便随了他去……

    只怕,便是在九泉之下,我得见父亲……

    他也会恨我的罢?

    你说,是不是呢?”

    李治看着媚娘,泪光映着熊熊火光,终究潸然。

    良久,他才轻轻地,驯顺地点了点头,伸手拭干了眼泪,哽咽道:

    “嗯。”

    ……

    是夜。

    芳华苑。

    太宗寝殿中。

    终于清醒了的太宗,目光有些呆滞。此刻,他完全不似那个往日里威震天下的君主,倒是更像一个失了心魂的老人。

    李治慢慢走入殿内,看着这样的父亲,心中难忍悲伤。然而终究,他还是止住了心痛,慢慢地摸摸袖袋中那份奏疏——

    这是片刻之前,大嫂苏氏着身边近侍送进来的。也是大哥最后的遗表。

    “父皇。”

    李治轻轻地叫了一声。

    太宗茫然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着李治的目光好久好久,方凝聚起来:

    “稚奴……你来啦……”

    李治点了点头,声音微微一哽,又上前,跪坐在太宗榻前,轻轻道:

    “父皇……这……

    这个……”

    他慢慢地从袖里抽出奏疏,递到太宗面前。

    太宗只是看了看那上面“庶民李承乾敬启大唐天子闻”几字,便心中一痛,手一动,想要去拿,却终究没有力气抬起来,只是闭目养神良久,才缓缓道:

    “你念与父皇听罢……父皇……这会儿……没甚气力……”

    李治含泪,点头应旨。

    “庶民承乾,敬启海内天子,大唐明主:

    庶民无德,天性狂愚,信惑左右之言。竟一斯至此,实乃自取,肌栗心悸,自悔无所复及。(我没有什么道德,天性狂傲又愚蠢,竟然被左右之言迷惑,才会一朝落得如此田地,实在是咎由自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颤,心悸乱跳,心中的后悔之情无所复加。)

    尝谓当即时应伏显诛,魂魄去身,分归黄泉。(甚至也曾经想过,那个时候就应该伏从命运,引刀就诛,魂魄离开身体,归复黄泉才是对的。)

    不意天子圣仁,枉法曲平,不听有司,横贷赦庶。(谁曾想到,天子如此圣恩仁慈,竟然不管法度,强硬地不听司法诸臣的话,硬是恕了庶民一条性命。)

    战栗连月,未敢自安。上念以负主上,因庶民有污圣名;下思有愧子德,竟使儿孙蒙羞。自归黔地,乃日思感愧,夜念上德,心中痛悔不止。(因此,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胆战心惊,觉得自己当真是苟活于世,不曾有一日,敢自以为安稳。而且每每思起此事时,总觉得上对不起主上,使主上因我而污了圣明之君的名誉;下对不起儿孙,以后必然使他们因我蒙上羞耻的名声。自从回到了黔州,我便白天里想着过去的事情,感到羞愧;晚上想起主上的恩德,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后悔。)

    然天命有从,虽主上怜惜,却庶民终得解脱尔。(不过还好,天命终究还是有些怜悯我的,知道我这般痛苦,虽然只是主上怜悯我,可是庶民我,终究可以从这种痛苦和后悔中解脱了。)

    唯忧主上仁悌,必以庶民痛之。是故特请密表,伏乞主上务以庶民为念。此生已得主上教诲,又获国母怜顾,何其幸哉!(我要解脱了,本来很欢喜,只是担忧主上这般人仁慈爱悌,必然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痛苦。所以特别上这封密表,跪下请求主上不要过份思念庶民我。毕竟我这一生,已经得到过主上的亲身教诲,又有皇后娘娘的亲自爱怜与照顾,多么幸运啊!)

    庶民大限已至,心知再不得见上颜也,虽有贪恋,奢求再复一会。然终知此为天命,心已平然。(而且我大限已然到了,知道再也见不到主上的容颜了,虽然心里还是舍不得,希望再见主上一面,可是我终究还是知道,这是天命,所以心里已经平静了。)

    然庶民如此,却终究不忍兄弟皆如此。故斗胆以罪民之身,请主上准,复幼弟青雀之位,以咨近主上,稍解其渴慕之意。(不过,庶民我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是很凄惨了,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兄弟也都是这样。所以大胆地以这般有罪之身,请求主上恩准,辟复我的小弟弟,青雀的位子,以求他能够稍稍离主上近一些,稍稍解一解他对主上的思念与怀慕之情。)

    原因无他,只因身处同境,乃知其心心念念,仅得主上安尔。(我这么说,没有其他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我与他同样的处境,所以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希望看到主上您平安健康罢了。)

    再者,另有幼弟稚奴,仁善慈柔,最肖庶民之母,庶民爱之切之,一如主上爱之切之,然主上与庶民皆固知,其性仁而成懦,常不知为己而争。乃请主上,务必多加切怀为要。(还有,我还有一个小弟弟稚奴,仁慈又善良,慈和又柔弱,最像我的母亲,我爱他关切他,就像主上您也爱他,关切他一样。不过主上和我一样,一直都知道,他性子太过仁慈,甚至已然是懦弱了。常常不知道为自己去争取些什么。所以请主上一定要对他多加关切,关怀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另有数妹,皆为主上心头所爱,庶民知主上必为其计之久远,自安矣。(另外还有几个妹妹,不过因为都是主上心头最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主上必然会为她们考虑得更长更远,所以自然可以安然渡过余生,不再担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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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