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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八

    李治读到此处,已然是声音哽咽,再难成音,不得不停下来,让眼泪痛快淋漓地流一会儿。

    太宗更是老泪纵横,无声悲泣。

    半晌,李治才稍稍平复了心情,继续读道:

    “庶民至此,本应无念。然唯有陋妇幼儿,虽为庶民罪过所污,终究主上一脉血骨,还请主上,微降圣悯,顾其得安。(我写到这里,本来应该也不再多求什么了。可是我只有一个粗俗妻子,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被庶民我的这种罪过所污染,可终究还是流着主上您的血脉,承继了您的骨种,所以请主上您能够稍微降下一些圣洁的怜悯,能够保全照顾,使他们终究得到安宁。)

    承乾一生,幸之甚哉,得主上血骨;乃伏乞窃愿,若得上天怜悯,来世无论贵贱,当复为上血骨,以全承乾孝上之心。(承乾这一生,实在是天幸,竟然能够成为主上您的孩子,所以也在这里,跪下,偷偷地向上天许愿。如果上天能够怜悯我,那来世无论是贵是贱,还叫我做您的孩子,以让承乾这一世没有能够完成的,孝敬主上您的心得以在下一世中圆满。)

    庶民承乾,再伏乞,求天赐上世安(庶民承乾,跪下请求上天,赐给主上您一世平安)……”

    读完最后一个字,李治终究再也忍不住,紧紧握了手中奏表,扑入太宗怀中,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一时间,殿中只闻得阵阵哀泣之声,如杜鹃泣血般,让人不忍卒闻。

    许久,许久之后。

    太宗与李治,终究还是停止了哭泣,两父子相拥,只是默默地流泪。

    “父皇……”

    李治擦了擦眼泪,慢慢直起身,看着太宗:

    “父皇……稚奴也求您……求您复了四哥之位罢……

    大哥已然……已然是去了。您……您不能再失去四哥了……”

    太宗闭了闭眼,良久才道:

    “父皇答应你……只是……现在不成……孩子……现在不成。”

    李治不解:

    “为什么?”

    太宗不语,良久才道:“将来,你会明白的……稚奴……”

    太宗张开眼,轻轻伸手抚着李治的脸颊,含泪道:“你要知道,父皇比你,更希望你们兄弟都安好……你们三个是父皇的骨血,小的时候,哪一个不是父皇亲手抱着哄着,疼着爱着长大的?

    正因如此……父皇才更希望你们都能好……”

    李治闻言,知道太宗必然有他的难处,也不再作声,只含泪道:

    “可是……四哥那里……”

    “父皇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你大嫂也是……象儿也是……父皇会好好照顾他们的……稚奴,你要记得……你要快快成长起来。

    只要你成长起来了,就算是……就算是父皇一朝百年,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知道么?”

    “父皇!父皇……”李治闻得太宗此言,当下大放悲声,扑在太宗怀中。

    ……

    子时,太宗与李治稍减悲恸,太宗乃密诏李治,道当将承乾密奏,焚之。且言:

    “若此物流出,必然引得一番是非。”

    李治本依命去焚,可眼见太宗目露不舍之意,便泣道:

    “稚奴下不得手……不若便留在稚奴之处,来日再计。”

    太宗又何尝忍心?于是只得黯然应之。又再召王德入内,密着其速至黔州,告之黔州刺史善待故太子妃苏氏与故太子所出李象等几子女。

    王德含泪依命而去。

    次日,众臣入朝,不见太宗,心中讶然。却忽得见太子李治,一身薄孝,头顶素冠入朝,代太宗道:

    “今起五朝皆废,以悼故太子承乾。另,着以国公礼葬之。不得有误。(三日一朝,就是十五日。书中记是罢朝五日,我认为罢五朝比较可能,所以这么写了)”

    诸臣哗然,刘洎便欲上前争之。李治乃怒道:“故太子虽有滔天大罪,然终未成实,且如今不得入葬昭陵,不得奉父母左右,已然凄苦。死后哀荣,刘大人也吝啬至此?!”

    诸臣自知李治以来,便再不得见其怒——仅于数年之前,曾在朝中,因太宗昭媛元氏之事而发怒一次。如今再见其怒,乃胆战心惊,连其舅长孙无忌也颇觉不安。

    唯有刘洎,虽心中不安,却仍强硬抗奏,李治大怒,乃拂袖道:

    “此事已然如此,不必多言!”

    转身愤愤而离。诸臣惶然,刘洎亦同,良久后再复当朝而叹道:

    “今日可以国公礼葬之,来日又何尝不得入昭陵?废储如此,何况新储乎?陛下溺子如此,不知我朝福也,祸也?”

    长孙无忌闻之,因身为承乾、青雀、太子治亲舅故,恶其所言。遂示意禇遂良记之,以待日后禀明太宗。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七。

    东莱郡王李泰,上表,泣血之言字字如殷,请太宗务以长孙皇后为念,着请降旨,准承乾入葬昭陵。

    太宗犹豫,刘洎面朝太宗,力谏不可,且道:

    “若得此事故,岂非日后诸人皆可以为轻恕?”

    太宗遂罢李泰之议,然心生不喜刘洎之意。

    太子李治闻之,益发恚怒,只与马周道:

    “其人如此刻待,却不知家中如何?”

    马周乃道:“洎待人如己,家中诸子亦是如此。”

    李治便冷笑道:“果然如此,那次子弘业屡教不改,却又为何?”

    马周讶然,乃始知李治明透朝臣之事至斯,心中既敬且畏。

    另,李泰闻得刘洎竟奏言太宗,罢其表,心中狂怒,曾于府中踢倒案几,怒誓以天道:

    “若不得将兄入昭陵,必当咒诅其刘氏一族,终不得安也!!!”

    一时间朝中俱知刘洎前途堪忧。禇遂良更密将日前刘洎于朝堂之言,粉而饰之,且告与太宗。

    太宗闻之,心中震怒,容色却只是和悦,只道刘洎失言罢。

    禇遂良不知君心,自以失利,乃忧己有失于太宗,遂与长孙无忌秘商。无忌再三问过太宗时色时语,沉思良久才道:

    “主上已然怨恨之极,不过不动声色尔。”

    禇遂良素知朝中诸臣,唯长孙无忌与太宗自幼同长,最知太宗之心,便长松口气。更加紧着意,欲扳倒刘洎。

    一时间,朝中风云密布。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九。

    依例,正是元正休满(头年的除夕至十八,是唐初放年假的日子。然后元正休,就是初一至初初九这九天里,是百官全部都要休息,不准议事不准上朝的日子。然后到了初十,才会安排百官轮值,做一些简单的工作——ps,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只用在剩下来的这八天里,轮值半天就可以了好不好?羡慕嫉妒恨……)的日子。

    虽然今年不比往常,未曾守着太极宫内司。可这芳华苑中,也早早备下了历日(就是咱们现在的日历)、面脂(就是**、没香、沉香、正宗地道的羊脂、冰片、珍珠……之类的贵重药材调配而成的,类似咱们现代的面霜的化妆品)、口脂(同上,也是类似今天的润唇膏之类的东西,不过配方不同,基地还是正宗地道的羊脂就是)、澡豆(古人洗澡用的东西,之所以叫澡豆,是因为它是用豆粉添加了很多珍贵的药材和香料的粉末制成的。没错,那个时候人们洗澡可没有肥皂,而是用这种粉末状的,不会起泡的洗涤剂,但据说效果比现代的任何沐浴液都好……请务尝试啊!免得过敏)之类的赏物,仔细装好了,封上红底金“敕”字,再附了赏表,一并送入诸臣府中。

    往年,这份工作都是由四妃主持。可今年不巧,韦贵妃身体欠安,燕德妃只得一人,日日侍奉因病不起的太宗,一时间便无人管理。

    见状如此,韦贵妃便着人入了太宗寝殿偏殿,告知守在那里的燕德妃,道可宣太子妃王氏与良娣萧氏入内,协助一二。适逢此时,太子李治亦入内问太宗安好已毕,是故离了太宗之处,往燕妃所在偏殿而来。

    燕德妃闻言,尚且不曾言语,身边宫人明云背对李治,加之李治有意不着周围人报其入内,以免惊扰太宗,便肆意冷笑道:

    “当真是自己荐了入东宫的人,上心得紧呢!”

    燕德妃闻言,便生不悦之色,只不安地看了面色如常的太子李治,瞪了明云一眼。

    明云知机,当下便回头一望,心中不安,急忙退下。

    李治却容色如常,只含笑道:

    “明云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此等大事,不当由她们所为……德母妃,稚奴以为,不若请徐充容亲自打点如何?

    她心思细腻,又久在**,日里多见这些事,自然不会出错。”

    德妃本也知道,论资历论才能,都是徐充容与其伴侍武才人最佳,只是韦贵妃位高于己,兼之武氏身为自己家戚,不得言罢了。

    如今见李治有言,便含笑遵之。

    午后,徐惠便依了德妃懿令,着了媚娘与瑞安一同到芳华苑显仁宫尚书房内,侍奉太子李治书红笺金“敕”字封,自己带了文娘去内司,以备诸般事务。六儿则依令,与太子李治处清和明和一道,负责回来送书好之“敕”封便是。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九

    议好的时辰,是午后酉时起。可李治刚用过午膳,便等在尚书房内了。

    漫不经心地看着德安带着清和理治那些红笺的李治,不停地看着身边的时计。

    最后,德安实在看不下去,放下手中裁纸用的蝉翼刀(一种很锋利的小刀,又薄又细,好像蝉翼一样薄而细小),道:

    “殿下,您不若去歇一会儿罢!此时方才午时三刻,武姐姐她们那边儿,只怕还在忙着封那些历日呢!连面脂口脂澡豆都还没到分好的时候呢!

    您这些日子日里操持军国大事,夜里陪侍主上寝侧片刻不离,常常便是夜半起身侍奉主上汤药茶水……

    这般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德安这话倒不是虚言。这几日,李治当真就是在太宗寝殿之内,龙榻之侧不过三步之处,放了一张软榻与一张案几,日间在那里将理治好的政事与近日征高丽之战况报与太宗,以慰其心。夜里便睡在那软榻上,以便太宗漏夜需得饮药茶水时,方便侍奉。

    此事内外皆知,虽然引得众人一片感叹太子孝心。可德安却知,李治当真只不过是心念太宗,不求名尔……

    是故,他才忧心李治身体——毕竟因承乾之事,李治伤心,不下太宗。

    可李治却只摇手道:

    “不妨事,我等等明和来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那贵母妃这般上心我东宫之事……还真是稀罕。”

    德安见状,便只得叹息。

    幸好明和很快就回来,回报道:

    “殿下,已然查明了。”

    李治闻言,便精神一振道:

    “说。”

    “殿下……”

    明和便上前,附在李治耳边,嘀咕许久。

    德安一片看着,便见李治容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竟变成一片铁青,手中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待明和说完,李治便大怒之下,拂袖甩落面前茶盏,咣当一声碎成片片道:

    “那萧氏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作死么?!”

    德安见状,急忙上前来问。明和便将那韦贵妃身边萧氏正是举荐萧良娣入东宫之人之事,告之与德安,并愤愤然道:

    “那萧氏当真是作死,竟然妄图借着萧良娣,来控制咱们东宫呢!”

    德安闻言也变色,良久才对李治道:

    “殿下,萧氏此行,若非得贵妃娘娘之意,再不可行……是故,只怕此番还是贵妃娘娘……”

    李治伸手止了他,冷冷道:

    “贵母妃心机城府,确是四妃之中最不可测之一人,不过此番,却未必是她所为——多半还是那萧氏贱婢,想着借此机会,攀龙附凤才是正理。

    无妨,其实本来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她竟然敢点明了媚娘之事……”

    李治阴沉了一张脸:“那她便是到了头了。”

    德安想了一想,忧道:“可是她毕竟是韦贵妃身边的人,咱们轻易,却动她不得……”

    李治冷笑:“虽然贵母妃说起来,确是不曾伤过我什么……可我却没有那般好性儿,与这贱婢多言……”

    微一思忖,便道:“德安,你来。”

    接着,便附在德安耳边,窃窃几句。

    德安听得惊诧不已,半天也合不扰嘴,良久才讷讷道:“若……若此计可成,那武姐姐可就当真后顾无忧……

    只是……只是……”只是半晌,德安自己想着又笑开了:

    “不错!再不错的!他必然会力助殿下的!德安这便去!”

    李治松了脸,点头。看着德安离开之后,他又召了清和明和上前来,告诉他们,这两日务必要小心盯紧了韦贵妃处,切不可让那萧氏走了风声。

    明和便道:“殿下放心,萧氏也怕死的。”

    李治点头不语,便又觉疲惫,自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之后。

    已然将一切安排妥当的德安回报李治,道已然派了快马传讯。李治便点头。

    又过一会儿,媚娘便携瑞安,姗姗而至。

    李治得见媚娘,心下不知多少欢喜,然媚娘神色庄重持礼,他再如何情思如火,也只能全部敛着。

    于是,李治便依例,入内先请了太宗旨意之后,才转身出来,奉案几于太宗日常所用玉案之下一阶,执太宗玉笔紫毫,代太宗书“敕”字封。(这里的“敕”字封,就是那些要分发给官员们的礼盒外,要贴上一张大大的,上面用掺了金屑——ps,这里的金屑是不是真的金子末还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个东西,闪闪发亮的——的特调墨汁写成的,有皇帝年号表岁日期,末尾以“敕”字结款的,当时刚刚研制出来的红色的纸张,称为红笺或者是朱笺的加以固封,以示是皇帝亲封的东西,很庄重。正常情况下是由太宗亲手写的。不过现在太宗生病,那么依礼,太子李治请了太宗旨意之后,便可以架案在太宗玉案之下,代太宗写。)

    媚娘便在一侧侍立,忙着研墨添金,以使砚池不涸,便于书写。

    李治嗅得媚娘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当真是心中柔情万千,舒畅已极,便趁着中间歇一歇笔的功夫,柔柔一笑,轻轻道:

    “什么香?清雅至此。”

    媚娘却低了头,仿似未闻,只专心研墨,半晌才道:

    “不过是殿前几盆牡丹,竟不知时节地开了,媚娘看着它们冻得可怜,心中不忍,便搬了进殿里……谁知染了些香气。”

    李治闻得她愿与自己说话,大喜,声音更加轻柔:

    “那这般说来,若是我也想这样,便也去寻几盆牡丹便是了?”

    媚娘依旧头也不抬,淡淡道:

    “那几盆早谢了,隆冬时节,怎么可能再寻几盆牡丹来?”

    李治闻言,心中便记下此事,又见她已然将那砚池加满,便紧忙再蘸饱了笔锋,挥笔而就。

    百十张“敕”封,不算少数,可也不至书写半日。

    然李治有意拖拉,一来不忍媚娘不停磨墨,担忧她手臂发酸,又或者是一双玉手起了些水泡。再者也私心想得媚娘久伴,便百般作态,再不肯乖乖写完:

    一时丢了笔嚷着手酸,叫德安来给揉;一时又推了纸,道口渴,叫德安奉茶水;一时又抚着中腹叫饥饿,喊着德安进些点心;一时又嫌旁边炉中香料不清淡,熏得他头昏脑胀……

    百般挑剔,万般不是。

    结果便见一众人等不停地歇了等他:媚娘三不五时要停下来,也算歇了,可是只苦了德安,却被使得直似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再不得片刻歇息。

    最后还是媚娘实在看不下去,冷冷一句“若殿下果然这般辛苦,显见是媚娘侍奉不当,不若更替了他人来侍才好”,唬得李治立时乖乖就范,一壁心中暗自幽怨,嗔怪媚娘仗着他痴爱于她,竟任性至此,不知他用心良苦;一壁还得奉着一张笑脸,认真写字,免得再惹她发怒。

    瑞安见状,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之意,便被李治一记眼刀杀去,立时收了笑容,木人一般立着。

    德安只得摇头苦笑。

    ……

    直到近夜,李治眼见再拖不下去,只得依依不舍写完最后一张赦封,才问道:

    “久不曾对弈,不知今日……”

    “诸事已毕,还请殿下准媚娘告退——媚娘实在有些疲惫了。”

    媚娘不等他说完,便截了他话头。

    李治咬牙,半晌才挤了笑容道:“既然如此,那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眼见她离开之后,李治才转身过来,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正欲寻些不是来出气呢,却见德安及时奉上一支小信筒。

    李治阅过,便冷笑道:“好!这下子,也总算让我出口恶气!”

    一侧德安闻言,不由长出口气,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幸好,这信来得及时,否则只怕今日,李治又要闹上好半天别扭——

    李治不轻易迁怒他人,每每生气也只是跟自己过不去。看他这样,跟着他如此之久的德安,心中总是不喜。

    是故,德安将那人推出来受难,虽然自觉有些不安,可终究还是以李治为了上念。

    贞观十九年正月十八。

    太宗早朝第一日,便有飞马来报,道因漕渠冬日水浅,六百艘运米粮船搁浅于卢思台侧。

    太宗闻之震怒,乃着令严查,到底何故。

    ……

    午后。

    太子李治侍立于侧,看着太宗阅过密表之后,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一时心中松了些许。于是便看向玉阶之下。

    长孙无忌静静立于玉阶之下,后面跟着的,却是房玄龄与禇遂良,马周等人。

    良久之后,太宗才怒气冲冲地将密表拍在案上,铁青着一张脸,看向长孙无忌:

    “这表是谁奉上的?”

    长孙无忌手捧玉圭,便叉手一礼道:

    “启禀主上,老臣接得此表时,那人已然远离,再不复见。老臣正在派人查明此人身分,以辬密表中所奏之事真伪……”

    “不必。”

    太宗铁青了一张脸道:

    “这么多年了,韦挺的性子如何,朕却是知道的。这表中之事……他干得出来!”

    半晌,太宗才咬牙道:

    “朕只恨他这般大胆,竟敢如此延误军机!!!”

    众臣见太宗动怒,一时不便言语,只有太子李治思量半日,才上前奏道:

    “父皇,韦大人办事一向得力,此番他也只是因为担心北方寒雪,不便再运,再者漕渠淤塞并非一日之事,只怕是行船不利,才会将米粮卸下,贮于台侧以待春至冰融,雪化水开,水流可行船之时,再行渡运罢?”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

    太宗冷冷一笑道:

    “若照他这般揣度,那已然北进的大军如何?吃什么?雪吗?”

    太子李治又劝道:

    “也许……也许韦大人只是想着,大军行走,军粮必然是充足的,可以挡得这些时日,这些米粮并非急用,是故才……”

    正说着,便见又是飞马来报,道韦挺有表上奏。

    太宗本来有些生气,可得李治这般一劝,心下倒也有几分明白此事确是自己过于意气用事了。于是便和了颜色,便命王德接了过来,当着众臣之面宣读。

    果然,与李治所猜测的一般无二,只是用词不若李治婉转,且多有锋利直陈之处,刺得太宗只觉颜面无光,当下便沉了脸,吩咐李治拿了表来,代他回旨道:

    “兵尚拙速,不贵工迟。(打仗时应提倡行动迅速,即使这种行动还有疏忽之处,也比那些虽安排得仔细周全却贻误战机的行动要强得多。)朕欲十九年春大举(朕本意是贞观十九年春天就要大兴军旅了),今言二十年运漕,甚无谓也。(如今你却来说这二十年前就已然存在的运漕渠之类的鸡毛小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

    又着了河东道代州繁畤县之令韦怀质往韦挺之处,支取军粮,并且检查渠水,看看是否真如韦挺所奏。

    ……

    散议后。

    李治看了看太宗,见太宗容色比起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便上奏道近日有些疲惫,不知可否先行休息去。

    太宗闻言,思及日前他之所为,颇为怜悯,便准了他。

    于是李治便出了尚书房,来到自己所居的偏殿之中。

    一入殿,便见一个穿着低等内卫服色的少年正静静肃立着。一见他入内,便先行了大礼。

    李治免了他礼,和色道:

    “如何?还待得习惯么?”

    “回殿下,咱们这些人难得殿下恩宠,都是过得如意。”

    少年便诚恳道。

    李治点了点头,坐下,又道:

    “你那些其他的弟弟妹妹呢?如何?都安排好了?”

    少年点头道:

    “安排好了,十四个弟妹里,五个妹妹已然由德安哥哥安排着入了宫。也与她们说明了殿下的意思——若是她们那一日想出宫,殿下必然是会放的。”

    李治点点头,又问道:“那弟弟们呢?”

    少年道:

    “九个弟弟,除了最小的十三与十五二人,还需得人照顾之外,其他的兄弟们也都托德安哥哥的福,入了内卫里。虽然都是从最低的起,可好歹算是有了个依靠。”

    李治闻言便微笑:“如此甚好。对了,李府,本宫也已然着了德安去安排得当,又重新修缮,奉了李将军之灵位,也与奉诫(李奉诫,李大亮的儿子)兄说明了,以后,你们还是以李府为家,日里,却还可以照顾便是。另外,李将军的遗葬之事,也不必担心。本宫已然请了父皇准,特赐明器宝物入葬,且不日便可运灵入昭陵,陪侍葬入。”

    少年闻言,含泪感激道:“太子殿下大恩……当真是让李云不知如何以报……”

    李治却叹道:“哪里什么大恩呢?似李将军这般尊华高贵,才是真正为人之表率……唉!若是朝中诸臣人人皆是李大亮,父皇哪里还需担忧呢?只可惜……”

    少年——李大亮之义子李云含泪道:

    “太子殿下却是过谦了。若非太子殿下将义父无珠玉为含,明器做葬,仅得五斗米三十段布得入灵葬之事禀明于陛下,只怕此事再无人得知,义父高义,更难入史册……一切皆得谢过太子殿下。”

    李治摇头,默默不语。

    又半晌,李治乃道:

    “说起李将军,却叫本宫想起一事……阿云,本宫闻你与那韦怀质颇有些交好……却不知他为人如何?”

    李云想了一想,才道:“怀质兄为人耿直,且常常有正义之心……不知太子殿下何以此问?”

    李治犹豫半晌,道:“韦挺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罢?”

    李云点了点头:

    “飞马来报入内,第一关要过的便是咱们守门卫,自然知道了些。不过详情,却是不明白。”

    李治便道:

    “本宫听得燕州司马王安德密奏道,韦挺自入幽州之后,因不满父皇不听他之劝谏,强行征伐高丽,便心生懒怠,镇日里只知饮酒合宴……唉,也不知道此事当真不当真。”

    李云立时明白了李治的意思,便笑道:

    “原来殿下是担心怀质兄会偏私韦挺大人——殿下放心,李云可以性命做保,韦挺虽然与怀质兄系出同族,可怀质兄却是个直耿性子,再不会替他粉饰。”

    心思被人瞧破,李治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再不言语。

    ……

    待得李云走出殿内之后,李治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平静下来,又看了看德安道:

    “你觉得李云这孩子如何?”

    德安想了想,摇头道:“性子太真,着实不是能够沉下心来做些大事的人。”

    李治也点头:“那便只得再挑人了……无妨,此事宁僭不滥(就是宁缺勿滥的唐时说法,出自左传)。再者,阿云性子坦真,我也着实不忍让他陷入这般事里,一生不得其所……”

    又点了点头,才道:“房相那边,可安排好了?”

    “好了,房相已然接了消息,只待今夜了。”

    李治点头,英俊高贵的脸上,浮出一抹坚定之色:

    “那便替我更衣。”

    是夜。

    洛阳,丞相房玄龄从邸。

    雪夜净萧,厅中炭旺。

    李治一身素衣,与房玄龄相对而坐,中间依然是一盘好棋。

    房玄龄虽然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可今夜这般来访,还是教他再三猜度:

    他……

    到底所为何来?

    为了自己之位?

    还是……

    还是为了承乾之事?

    或者是韦刘之事……

    房玄龄苦思良久,却终不可得其结果。只得默默。

    良久,李治才含笑,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便左右看了看,退在厅门前守着。

    房玄龄见状,便知定然开始,心中暗暗提了心。

    李治笑道:

    “师长(房玄龄是李治的老师之一,所以叫师长没有错。)可是觉得奇怪,为何稚奴漏夜前来?”

    房玄龄也含笑,落了一子才道:

    “不为弈棋么?”

    李治轻轻一笑,也落一子道:

    “若只为弈棋,这般雪夜景致倒也确可一看……只是师长当知,稚奴此番前来,另有其意。”

    房玄龄便低了头,看着棋盘之上,含笑道:“愿闻殿下示下。”

    李治再落一子,才道:

    “师长高智,稚奴若再卖弄,便是愚蠢。是故,稚奴便直言了……

    不知师长以为,单单只贬了一个韦挺,是否可消得了父皇之气?”

    房玄龄闻言,正提了一子欲落下的手,便停在半空中,抬头看着李治半日,似不明白他之所言。

    良久,才讶然道:

    “主上之……气?”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才轻笑道:

    “师长,稚奴虽然蠢笨,可说到底,还是受师长教导如此时日,终究还是有些眼力的……此番韦挺之事,多半是舅舅所为。

    而他为何如此……

    说到底,不过也是为了能够消一消父皇心中的怨气罢了……因为他们都看出来,大哥薨逝,伤父皇至深……

    而刘洎刘大人进言,力阻父皇,使父皇不得将大哥葬于昭陵……

    这些种种,只怕都在父皇心中化做一股气,憋闷着,所以他才要坚持高丽之征……是也不是?”

    房玄龄的眼睛定住了,牢牢地定在眼前这个笑语如珠的少年身上。

    李治又笑道:

    “舅舅虽不喜刘大人,也深知禇大人不喜他……不过为了大唐江山,刘大人,舅舅必然是要保的。这一点,师长与诸位重臣,只怕都是同样心思罢?

    毕竟自魏大人去后,能够让父皇敛一敛行思的,便只有刘大人与马师长(马周)了。可是马师长这二年来,身子日渐赢弱,许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是故刘大人便成了最要紧的谏臣。许多诸位重臣与二位师长不能说也不便说的事情,刘大人便可代之一二。

    所以,刘大人必然要保。”

    房玄龄索性将棋子捏在手心,只是放亮了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含笑:

    “魏征大人以直谏名于世,虽被人污为沽名钓誉,可在稚奴看来,他之谏,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分寸恰当,不偏不倚……是故父皇虽屡屡为其所刺,自觉龙颜不保,甚至几次要诛他一族……

    可最后,却都还是不忍伤他分毫。

    这刘洎大人却不同——虽然他也立意如魏大人一般,能够成就千古直谏之名,却终究过直过刚,且常常因谏而谏,为谏而谏,丝毫不曾想过父皇之心之性……

    是故,他之谏,也不过便是谏而已——这一点,想必诸位师长都看得明白,所以才留他至今,否则以刘洎在朝中树敌之多,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难为师长与诸位重臣了——毕竟这刘大人虽然直言敢谏,却终究不若魏大人一般能进直谏。

    所以,只怕此番诸位师长与重臣,为了保住刘洎,却推出韦挺出头,代其受父皇迁怒的想法,却是要白费心思了。

    因为以稚奴所见,若要父皇停歇此怨,只有两条半路可走。而这两条半路中,最直接的两条路,却是要么高丽灭,要么刘洎死。

    其他,实在再无良法。”

    房玄龄看着他良久,才突然一笑道:

    “殿下此言,当真是惊着老臣了……主上欲征高丽,已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怎么会与故太子之事,牵扯上什么关系?”

    李治便笑对:

    “高丽之事,甚至连诸位也都知道,这高丽必然要打,也必定得打,只是却需得长久计。

    其实,就连父皇本也清楚——否则不会在去岁末时,特意手诏天下,告此战之要,与此战乃长久之事等内情,更不会亲自出马,挑选良材,又计较长久用……

    如此种种,都说明父皇在去岁末时,还是想着高丽之事,要做长久计的。

    可是今年初,大哥之事一出,父皇便立时便了态度。尤其此番诏责韦挺之事,分明便是对诸臣的回应——

    舅舅他们为了保刘洎大人,便推了个自四哥事后,最不受诸臣待见父皇信任的韦挺出去挡一挡父皇的怒气,却不想试出父皇因失子伤心,加之不得合葬之事怨气横生,竟然会冲动到决意强战高丽……不知是也不是?”

    房玄龄不语。

    李治继续笑道:

    “更糟的是,原本师长已然安排了一手妙棋,特请李大亮李将军以临终遗表,以情牵动父皇之念,稍息争征之心之计已成了……结果却被这刘洎一番进言,全然破坏。

    师长……”

    李治面色转为同情:

    “难为您了,刘洎如此自作死,却还能得师长如此庇护。”

    房玄龄闻言,心中感激知遇之情,一时难以言表。

    良久,他长长一叹道:

    “此番离长安来洛阳之时,老臣曾经想过,若是劝不得主上息征,那老臣便死谏也是要在这里的……

    想不到,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又恨恨道:

    “这刘洎,当真是半点儿远见也没有!若非想着他之谏言,多少能使主上清醒一些……正如殿下所说,朝中哪还有人愿意保他?”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一

    李治却道:

    “那便不必再保了。稚奴说过,以父皇的心性,只要刘洎死,那高丽之事,必然息止。”

    房玄龄摇头道:

    “可如此一来,主上便要担上一个晚节不保,滥杀忠臣之名……殿下呀,咱们不忍心,也不甘心啊!

    千年得遇一明主啊!”

    李治却道:

    “微末之瑕,不可掩瑜。再者刘洎之事,终究是他自取,与人无干。便是后世有所疑否,那也是后世的事情,何必因为区区后世空名,而使得天下不安?

    实不相瞒,稚奴此来,便是想劝一劝师长,想请师长不必再保那刘洎——毕竟,他与天下百姓之安相较起来,终究还是后者更紧要些。

    师长,天道守缺,诸事妄求完全,终究不是天道。”

    房玄龄沉吟良久,才摇头苦笑道:

    “殿下之言,老臣与诸位大人,何尝不曾想过?

    可是殿下,您不明白呀……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主上的英名,大唐的江山,这才是第一紧要之事,其他的……

    不过如此罢了。”

    李治见劝不动他,便摇头道:

    “既然师长坚持,那想必自有其理,稚奴便不再多言。”

    房玄龄看了看他,良久才笑道:

    “可是殿下方才只说了两条路,还有半条呢?”

    李治一愣,这才犹豫道:

    “可稚奴觉得,此路似不通……”

    房玄龄却笑道:“能将朝中人心洞悉至此,殿下,您当真是承继了皇后娘娘良佐之能了……是故,您之所计,说不定却能成为最通之计呢?”

    李治想了一想,便叹了一声道:

    “其实此时父皇只不过是气急攻心,若此刻有魏大人在,那便一切好说。只是此刻他已不在,父皇又认定他是阿党沽名,卖直之徒……

    只怕,却不好为。”

    房玄龄闻得魏征之事,思索半日,才惊喜道:

    “难不成殿下是想以魏征之事,刺谏主上?唉呀……

    若……若果如此,似或可行呢!”

    李治闻言,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道:

    “可是魏大人此刻身后之名已污……”

    “能污,便能清。”

    房玄龄坚定道:

    “这一点,老夫自有计较。只是还需请太子殿下,多多进言才是。”

    李治闻言,便点头叹道:

    “如此甚好……只不过,事已至此,只怕韦挺是要白折进去了——父皇征令已下,便再收不回。是故接下来,必然是要征战高丽的。稚奴所为,也不过是使父皇提前些日子回军罢了。”

    “能得如此,已是大幸!”

    房玄龄坚定,起身行礼道:“还请太子殿下,务必以天下百姓,大唐江山为要!”

    李治急忙起身,喏然回礼应之。

    一路上,李治都看着笑吟吟的德安,心中甚是尴尬。

    到入得殿内,更衣欲入寝之时,见他还在笑,李治便微涨红了脸皮道:

    “你笑这什么意思?”

    德安看看左右无人,才含笑道:

    “德安恭喜殿下,心愿得偿。”

    李治忍不住笑骂:

    “你当我真只为了媚娘,才要这般费事,去除掉那韦挺与刘洎么?我方才与房相之言,合着你竟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韦挺虽有战功于唐,可终究为人骄奢,趋炎附势之辈,非良臣贤相。是故早在当年韦昭容之事时,我便有意灭他……

    只是当时没有定了心。如今我身居此位,又是四哥力谏若要保得大唐平安,便务要贬韦挺……虽然有他在,确是会为韦贵妃增长良益,有胁于我东宫与媚娘处……可若非他为官不正,以他之将才,我又何必贬他?

    至于那刘洎……屡屡扰乱媚娘的,却是他儿子,与他何干?我不过是因着魏大人临终前曾有遗愿,欲复其清名,再加之这刘洎一心二心的只是成就直谏之名,当真是个邀名卖直的祸端——你不要看此番房相舅舅等人为他百般谋划——其实最恨这刘洎的,只怕便是房相与舅舅。

    当年若不是刘洎三番屡次奏言道房相夫人之事,父皇又怎么会去起了玩笑之心,险些一坛毒酒逼死了房相夫人?你不要以为我当年小,便不知道——可知道那毒酒坛中之酒,还是母后抱着我去换成的醋呢!

    还有舅舅,因为大姐嫁与姐夫之后,花度仍依旧制由内里所出,刘洎上谏了多少回?甚至还给舅舅安上个外戚仗权的名声——而且我也听母后说过,当年我尚在襁褓之中时,装成是房相一派,上表密告父皇,说舅舅擅权的,可就是他刘洎。

    连母后这般心胸无垠的,每每提起此事,也对刘洎百般不悦,何况是因为那事,被自己妹妹无奈逼得自请退权的舅舅?

    他恨刘洎,只怕是第一个……只不过一直父皇护着他,动不得手罢了。

    现在呢,刘洎连父皇也给惹恼了——加之他在朝中已然无人可靠,只怕倒是片刻的事情——正如房相所说,此刻重臣们不过是顾着父皇还听他些话儿,所以不叫他死罢了……

    这些可不是我做的……”

    德安闻言,强忍笑意道:

    “殿下说得极是。这韦挺不是因为与韦贵妃有亲,会伤及武姐姐而受您不喜,那刘洎也不是因为他儿子屡次三番来烦武姐姐,你看着烦才想贬谪……

    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可好?

    殿下,您这些时日可没好好歇,还是早些休息罢!”

    李治闻言,气得牙痒痒,便瞪着德安要发作。可终究他自己也觉颇有些心虚,只得哭笑不得地自去睡下。

    不过,临睡前,他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从枕下摸出一块儿显是年头已久的绣帕,痴痴地看了半晌,才握在胸前,合目含笑而眠。

    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一。

    繁畤令韦怀质回奏太宗:

    “韦挺至后,不曾依先检视漕渠,便催工造船,运米而下。

    船行至卢思台,方知渠闭之事,欲进不成,欲退,渠水又已干涸,是故才将军粮卸下,贮存于卢思台侧。

    且臣至其处,见韦挺日日只知与诸官饮宴,不理正事。

    陛下虽已定下明年出师之计,然以臣私揣度,只怕不能如愿。”

    太宗闻奏,震怒,乃以渎职之名着罢其官,以将作少监李道裕代其职,又传旨治书侍御史唐临快马传旨,将韦挺刑囚,械解东都(就是带上刑具押至洛阳)。

    韦挺入东都,太宗乃亲审其罪。韦挺初起百般求告,又道副使崔仁师明知运夫逃走之事,竟不上奏之事欲得脱罪。

    太宗闻之益鄙韦挺其人,然其告之,不得不罚,遂罢韦挺、崔仁师二人之官,又令韦挺以白衣之身(就是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普通人)从军效力。

    朝中上下闻,乃知太宗意欲亲征高丽之心,已决也,皆忧之。

    ……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二。

    沧州刺史席辩因赃污银千余两(就是贪污了千多两白银的意思——这个数字我不确定,只是看到有这么一种说法就用了)之事,依律当斩。太宗遂依众臣之议,乃下旨,着朝集使亲自前往刑场观看,且当众斩首。

    一时,百官自以为慎,不敢妄念。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三夜。

    显仁宫配殿中。

    李治身着寝袍,看着宫外房玄龄所传秘书,半天才叹道:

    “房相还是看不开。”

    德安便道:

    “殿下……”

    “房相还是想保刘洎,竟然告诉我,他会请尉迟大人上表请父皇止征……唉!都说我柔善。可现在看看,这些年房相却是越发柔善胜我了。”

    李治摇头苦笑,将纸条在灯上点燃,烧了丢在一边火盆之中。

    德安便道:

    “可德安觉得,这尉迟大人,说不定……”

    “尉迟大人的确是父皇最宠爱的臣子。可是此番父皇之气,非他可解。还是那句话,要么复了魏大人清名,两相比较之下,父皇自然会厌弃刘洎,或贬或诛,都是后事。要么直接杀了刘洎,父皇此番出征,自然会见好便收,不执意冒进……

    是故,这刘洎是必要死在父皇手中的。只是房相始终舍不得父皇的名声罢了。”

    德安却不解:“若是若不得主上的名声,那便依了殿下,复了魏大人清名也可呀?”

    “此计太难,毕竟只能在父皇行军受阻之时方可行谏。再者,魏大人之事,皆因禇遂良起。禇遂良之所以这般做,不过是因为舅舅不喜欢魏大人。房相平日里自处尚难,何况与舅舅相争?

    他是不愿意得罪舅舅的。”

    李治摇头:“他对舅舅与舅舅身后关陇一阀的畏惧已然成疾——否则,只怕以他之才干,以他之忠诚,实在比舅舅更适合成为众臣之首辅。”

    德安闻言,也默默然。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二日。

    太宗诏告天下,不日将亲率大军,自东都洛阳发兵,征讨高丽。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七日,太宗又诏告朝中道:

    “朕自定州发兵之后,便由皇太子治监国,诸臣当尽心为辅。”

    时有开府仪同三司仕尉迟敬德上奏道:

    “陛下亲征辽东,太子又随在定州,长安、洛阳两地心腹空虚,臣恐有杨玄感(隋朝末年第一个起兵反祟的,大家看前文就知道了。)之变。

    再者高丽不过边隅小夷之国,不足以使陛下亲自操劳,臣请以偏末之师(一支普通的部队)征之,指期可灭。”

    太宗不听,且又以敬德为左一马军总管,使其从军而行。

    房玄龄闻之,乃心中暗叹李治知机至此,遂定心依李治之计,以求止征。

    ……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二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八日夜。

    李治方从太宗帐中出,便见德安示意。心下一凛,立刻借口有事,便随了德安回到自己帐中。

    一入帐,李治便急切道:

    “是媚娘么?”

    德安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字条,交与李治。

    李治凑在灯下看时,却书了四字:房相有难。

    李治眉头一凛,便招手唤来德安,吩咐几句。

    德安闻言,便点头应是,悄悄出去。

    他这一去,便直到李治入寝方才回转,一入帐,便清退了左右,对李治急切道:

    “殿下,果然如武姐姐所言,那刘洎,却又因为主上临行之时将长安之事交与房相不交与他,心生怨恨,竟然明知门下食客意欲诬告房相以献媚,也当不知!”

    李治闻言,容色一冷,便手书信一封,交与德安道:“连夜传与房相。”

    德安应言而去,李治想了一想,又披了衣裳,带了清和明和,径自向太宗帐中而去。

    ……

    同一时刻。

    东都。

    显仁宫中。

    徐惠与媚娘所居之处。

    两姐妹因太宗行军,女眷一概不得亲随,便留在洛阳芳华苑中,等待着太宗归来。

    “媚娘,你说殿下能不能保得房相?”

    徐惠忧心道。

    媚娘点头,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定要保下房相的。他问过我房相之事,我也照实说与他听过……对他来说,他必然要保的。”

    徐惠闻言,便松了口气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媚娘却只是望着殿外,那片雪夜星空,思念着那双惊人相似于这夜色的眼睛。

    他……

    此刻到了哪儿了?一切,可还好?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太宗行至殷时比干之墓,乃下诏,追谥殷朝太师比干为忠烈,且令相关官司封修其墓,春秋季祠以少牢之礼(就是猪羊二牲),又赐随近五户人家所姿,以供洒扫其灵。贞观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太宗离长安时,旨命房玄龄相机处理政务,不必至洛阳上奏请示。然房玄龄颇谨守,但有大事,皆亲至东都上奏太宗。太宗几次劝慰,皆不能止其自忧之心。后太宗发兵征高丽,乃再召房玄龄,当以自信。然不日夜,便有密客至房玄龄留台处(留守处)告称,有人密谋反事。房玄龄急披衣而起,问密谋人所在。其人竟当左右诸臣笑指房玄龄道:“公则是也(就是你本人)。”房玄龄闻言,益发惊恐,又担忧周围诸臣之口耳终不可瞒,便着驿马将此人送至太宗行宫。孰料太宗早知留守处有告密人之事,又见房玄龄果然上表。太宗震怒,乃暗中着金吾卫两名,持长刀立于帐前,而后宣密告人见,问其所告者为谁,密告者竟仍然恬然直称:“房玄龄。”太宗冷笑道:“果然如此。”立时便叱令左右金吾卫,当帐前将此人腰斩。又亲书玺旨,下责房玄龄竟以不能自信,道:“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再有这种事,你不必回报,可以独自处置就是了)。”房玄龄始知太宗信厚如此,乃于留守之处,手奉太宗玺书,涕泪满面,向太宗行军之向而跪礼,誓言甘为大唐,为太宗倾尽一生之力。贞观十九年二月二十五时,太宗驾至邺县,亲自撰文,祭魏太祖,并评其一生,与太子李治道:“临危制变,料敌设奇,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儿当以之为鉴。(临危处理急变,料敌机先,设置奇兵,他作为将领智慧有余,可作为帝王,实在是才智不足。你应当以他为鉴。)”李治受教。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八。太宗车驾终至定州。

    是夜,东莱王府。

    若是此刻太宗或是李治见到青雀,必然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的青雀,清俊儒雅,只是与时下日趋以丰润为美的时风不同,他有些太过瘦削,已然不是之前那个圆滚滚人如其名,恰如青青珍珠鸟儿般,需要太宗特准小轿入内里的魏王李泰了。

    一身乌袍绣银的他,眉目中也不在充斥着假笑与防备,而是一派轻松自若——虽然哀伤不退,可却更显真诚。

    “你说韦挺已然倒了?”

    青雀看着一旁来报的李云。

    李云点了点头:“倒了。”

    青雀看看他,良久才苦笑:“我本以为稚奴之知机如此,当能看出关窍,之前柔善过度,以致成懦只是迷惑人的假象……想不到他的聪慧绝顶是真的,柔善过度以致成懦懦也不是假的……”

    李云讶然:“郡王何出此言?”

    青雀摇了摇头,慢慢坐下,又招招手,示意他也坐下,这才道:“父皇脾气大,可是却极为爱才惜才,否则那满朝三百贤臣,前后五十良相从哪儿来?还有那刘洎又怎么能活到现在?——不是本王夸父皇,这满朝大臣敢换了从古至今,除了那尧舜禹三圣之外,任何一个前代明君,那都是活不久的命。尤其是这刘洎。可是他好好地活着,哪怕父皇气得任性东征也不杀他,为何?觉得他是个人才,不舍得。刘洎尚且如此,何况韦挺?

    若是稚奴不朝着父皇最痛恨处下去手,这韦刘二人但有父皇一日,那便永无后患——可是他最知父皇之心,却……”

    说到这里,青雀又如有所思地停下,恍然地苦笑一声:“是啊……唉!本王总算明白父皇与诸臣们为何执意选择稚奴了……的确,他才是我们十四兄弟里,最似父皇,最有父皇之风的孩子——也是最能承继大唐江山的孩子——

    也罢!他既然下不得手,那便本王代劳。稚奴曾说过,他必当为大哥效力一生——本王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青雀这番话说得含含混混,李云到底也听不明白,不过闻得青雀欲帮李治,心中确实欢喜,便道:“那王爷以为,该如何是好?”

    青雀思衬半日,才道:“本王记得,韦挺有个颇为信任的方士,叫……公孙常,是也不是?”

    李云想了想:“不错,前些日子殿下着咱们去韦府打探消息时,便正好撞见了这公孙常从里面出来。”

    青雀便点头道:“就是他了!阿云,你现在便去,设法寻了些那公孙常与韦挺往来信函,可能成行?”

    李云想了想,韦挺所用信鸽驿楼,正是他所巡视范围,点头道可以。

    青雀便道:“那便去罢!此番韦挺遭贬,以他之心性,必然心生怨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不是的话,可私下里必然有所抱怨……从此入手,必有所收获!”

    李云点头,又忧道:“还有那刘洎……”

    青雀淡道:“刘洎现在已然是独立于原的枯木一株,随便一阵风便可催倒,不必忧心——那褚遂良,可还记恨着他三番屡次坏自己前程的事呢!放心。眼下最要紧的却是两件事:一,诛韦挺,至少也得让他永无翻身之可能。二……便是务必要抢在他人之前,留得武……”

    青雀忽然闭了嘴,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着看了自己的李云道:“还有一事,本王修书一封,你可要替本王请了一人来,务必见上一面。”

    “谁?”

    “徐充容。”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二日。

    洛阳。

    芳华苑。

    显仁宫。

    西园中偏殿。

    徐惠披了深红绫纹大氅,手捧书卷,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小侍卫匆匆奔入殿内,先叉手行礼,然后才问道:

    “敢问可是徐充容?”

    徐惠看了看他,点头。

    小侍卫便笑道:

    “充容莫怪,实在是阿云唐突——不过那人此行却是隐秘,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徐惠再点点头,状似毫不以为意。

    小侍卫——正是李云便点了点头,向着殿外一招手。

    立时,便有两个打扮成小净人模样的生面孔走了进来,同时行了一行礼:

    “见过徐充容。”

    徐惠依然不语,只是点头,然后丢了手中书,随着他们一同走出去,又见到一辆装饰极为简陋的马车在殿后等着,便再点头,正欲上车,却被李云制止:

    “充容恕罪,却不是请充容坐在车上……”

    徐惠讶然看着他一脸的歉意。

    ……

    片刻之后,徐惠换了一身衣裳,洗了妆色,与片刻不离的文娘一道,扮做随车侍女,立在马车前驾上,车里坐着李云,却大大方方地从正门一路行了出去。

    过门的时候,虽有金吾卫因着徐惠虽然抹了些微灰之粉,使得肤色看来黝黑粗糙,却依然美丽动人的容貌,颇是犹豫了一会儿,可看了看马车,又有一旁打扮后,也颇有些细致娇丽的文娘,气势盛人地道:

    “咱们可是徐充容派了,送些赏物与宫外李老大人的……可别耽搁了时候,充容处离不得人!”

    徐惠受宠,宫中皆知,再者金吾卫们也实在难以将这车马与那宠爱万千的徐惠联系起来,只得急忙放行。

    不多时,马车一路粼粼,便来到了洛阳城中最大的客馆:荣华楼。

    又过片刻,徐惠便在这间客馆最是普通不过的一间客房之中,见到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魏……郡王?”

    见到青雀的刹那,徐惠几乎认不出来了。然而当她认出他时,也险些叫错了名号。

    青雀见她满脸歉意,却笑道:

    “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徐充容却是不必如此紧张。”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三

    徐惠定了定神,淡淡道:

    “果然是你……本宫……我便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将那些事看透……”

    青雀淡淡一笑:

    “心在此,自然便可想透;心不在此,那怎么想也想不透。”

    徐惠点头,淡淡道:

    “你既然已知,又想做什么?”

    青雀再笑:

    “我想帮你。”

    徐惠挑眉:

    “为何帮我?”

    “因为帮你,便是在帮稚奴。我大哥已然不在,那我就要稚奴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忆及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弟弟,青雀目光温柔:

    “他这一生,总是在忍……为我,也为大哥,更为父皇与母后……如今,他又要为了‘她’……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想再看他过下去。”

    言及此,青雀目光转为犀利,一瞬间,竟让徐惠有种错觉——仿佛她又回到刚入宫时,初见这魏王的时候了——

    青雀却浑不在意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

    “他是一国之储,未来的大唐天子——徐充容,我实在很想让这个傻孩子明白,这天下都是他的,他实在不必再忍。而这一点……”

    他转身看着徐惠,淡淡一笑:

    “想必徐充容,也是一样的心思罢?”

    徐惠含笑不语,只是默默一礼,然后才问:

    “徐惠愚钝,不知郡王有何妙计?”

    青雀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讶然:

    “你信我?”

    “若是不信,我不会离宫至此。”

    “为何?”

    “媚娘说过,这世上除了陛下与已过世的故太子承乾外,若还有一人,甘愿为太子殿下牺牲一切的话,那必是郡王——否则,以当初郡王对储位势在必得的心思,如何在知道当今太子殿下有意争储之时,不是杀了他,或者如对故太子殿下一般,毁了他……

    而只是警示他?

    因为关心则乱。”

    青雀容色一柔:

    “好一句关心则乱……单只这一句,本王便该谢一谢这武才人的知遇之情了。既然如此……徐充容,咱们是不是该圆一圆武才人的梦?

    现下父皇不在洛阳,韦贵妃又因韦挺之事,已然失势无权——想必父皇此次临行前,已然将宫中诸事都交与了燕德妃吧?

    那请她答应,让你们姐妹二人借此机会,出宫回去,省一省亲……

    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徐惠一怔,良久才目光一亮:“这个……自然!”

    言毕,二人相视而笑。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三。

    洛阳。

    芳华苑。

    因太宗充容徐惠泣告,道其父礼部员外郎徐孝德随太宗东征,其母诰命姜氏重病无医,幼弟幼妹皆同年幼,实不得照顾,伏乞燕德妃以念其人伦之德,准其出宫相侍数日。

    燕德妃闻之亦感徐惠孝心,乃飞鸽报与太宗。

    太宗阅表,乃念徐孝德一路忠诚无怨悔之心,恩准徐惠回家省亲半月。又因向怜爱徐惠体弱,乃特手诏,准徐惠宫中诸侍伴驾,更着赐四妃之仪,且以才人武昭为首照应。

    三日后,徐惠接旨,感激不尽,乃率众宫人向东叩谢皇恩。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八,既太宗旨下二日之后,徐惠乃首开宫中未进四妃位,便执夫人仪(就是四妃之仪)之先例,回家省亲侍疾。徐惠更因念太宗亲征,一力从简,夫人仪送出洛阳东门,便下令其一众人等立返宫中,且更轻车,简从众,以安民心,更省度资用。

    宫中上下闻之,皆赞叹徐惠贤德。燕德妃更再上表太宗,以示徐惠之贤。太宗闻之大喜,竟于军帐之中其父徐孝德之手道:

    “朕得惠儿,实乃天幸。以后,当以子婿礼亲之。”

    徐孝德感恩惶恐,以礼谢之。一侧诸臣皆艳羡,唯刘洎闻之,厌其以女为贵,竟然冷面以对。

    太宗见状,心中不喜。

    ……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八,太宗对侍臣道:

    “辽东,本属中国(中原王朝)之地,隋四次出师而不能取胜;朕今东征,欲为中国子弟报父兄仇,替高丽百姓雪其国主被弑之耻。

    而且九隅大定,惟此一末小国未平,是故及朕未老,以士大夫之余力,取之。

    朕自发兵洛阳以来,只啖肉饭,早春新蔬半点不进,无他,只惧其烦扰百姓故。”

    后,太宗又诏太子李治从行,往军中巡视,但见身患有疾之兵士将校,皆着人赐药赐医,更于其诸人稍做好转之后,亲召至御榻前,更常常安慰。

    若有病重不得行,便着其可暂停,命州县之府妥加治疗。

    士兵将校莫不感悦。后竟有未曾被登入东征之军名册者,自愿以私人之兵器鞍马从军,动辄竟以千数计,且同求道:

    “民等不求陛下封爵赐勋,惟愿为陛下效忠,战死辽东。”

    太宗感动,然坚决不允。次日。太宗诏令天下,五日后将亲率大军,远征辽东,更着皇太子李治,镇定州,又命开府仪同三司高士廉代行太子太傅,同刘洎、马周、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等同掌机要政务。太子闻诏,乃悲泣数日。太宗乃笑慰道:“父皇此番留儿镇守定州,本已是有所不当——儿为国储,父皇远征,你本当镇守长安方是。然你年幼,又不得见些大事,父皇才将你带至此,又辅以俊贤,不过是欲使天下识我儿风采故。且儿名为治,当知治国之要,在进贤才,摒小人,赏善罚恶,大公无私。儿当努力达此之要,何故悲泣?”李治乃哭对道:“稚奴自幼守于父皇之侧,虽时有父皇远幸,却多有相随,再不曾久离。而今父皇亲征,稚奴不得伴侍,岂非痛也?”太宗闻言,亦颇感伤怀。是故,李治乃又哭道:“稚奴无孝,乃知父皇行驾必不可挡,惟有一愿,请父皇恩准。”太宗乃道:“但说无妨。”李治乃道:“父皇驾发有期,然定州距父皇所在,远矣,稚奴但请父皇准以飞驿递表起居,并递敕垂报,以使稚奴得为父皇分忧。”太宗闻言悦道:“此法甚好,且父皇远在辽东,亦可知稚奴之情。甚好,准。”于是飞表奏事,自此始也。太宗遂率长孙无忌,岑文本、吏部尚书杨师道等诸臣同行。二十四日,车驾从定州发,太宗亲装弓矢于马鞍后,又亲携雨披。马上命长孙无忌暂行侍中一职,又令杨师道暂代中书令。号角三声,大军起行,太子李治亲骑幼马,一路送父出城,至定州外近五十里仍恋恋不舍,太宗心怜甚,亦不欲强劝其离。后长孙无忌进言,太宗乃叹劝李治离去,又指身上箭袖战袍与李治,柔声道:“俟见汝,乃易此袍耳(直到见到你,父皇才会换下这件袍子)。”李治闻言,欲泣,然终忍之,下马强送太宗离。太宗马上着行,然每行数十步,便微有回首,怜顾李治,李治亦难舍,数步快前从之;父子如是再三,终究渐隔离于山峰之间。李治方悲泣伏跪于太宗离去之向,三叩大礼,又道若太宗安归,愿立遍诸佛金身之誓。

    同一日。

    徐惠车驾,亦行至宋州境。

    是夜,徐惠车驾,乃至宋州行驿。

    驿官率众出迎,徐惠乃以国事当前之由,摒其大礼,更谢其宴。上下乃知徐惠果如传言般俭直。

    ……

    戌时三刻。

    徐惠端坐驿中,着退诸侍,仅留六儿、文娘为侍。

    不多时,便见媚娘带着瑞安,一脸疲色地走了进来道:

    “都安排好了。你且放心入眠罢!”

    徐惠点头不语,目光一转,文娘乃含笑与六儿上两盏茶,分奉与媚娘瑞安道:“武姐姐,瑞安,你们快喝点茶水,解一解渴罢!”

    主仆二人倒也是真渴了,媚娘还好,能慢慢饮了,那瑞安却是当下一通牛饮,好不狂放。看得媚娘又是气笑不得。

    然她正欲说些什么呢,便忽然发觉饮尽了茶水的瑞安神情似乎有些茫然,不停地摇着头。

    媚娘乃觉不对,急忙放下手中茶盏,正欲上前发问,却被徐惠一把拉住。

    “惠……”她不解其意,正要发问,却在看到徐惠淡漠的脸色时,心中一惊。

    正在此时,瑞安终于醒悟过来,惊指茶盏道:

    “有……有药……”

    只说了这么两三个字,便昏迷过去。

    媚娘大惊。

    徐惠见瑞安倒地,似长松了口气,乃看着莫名不安的媚娘道:

    “他不倒,你如何走得?”

    媚娘一怔,良久才道:

    “走?走去哪儿?”

    徐惠轻轻,然而坚决道:

    “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

    媚娘怔住了,良久才喃喃不敢置信道:

    “你……你是……”

    徐惠含泪点头:

    “媚娘,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也知道你心中最大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成全我们,保护我们……

    后来素琴走了,又是你,一直陪着我,守着我,直到现在……

    媚娘,我已然能够保护好自己了。所以……所以是时候了。

    你……你可以离开,过你想过的日子……只要你想……你哪里都能去……”

    言及此,徐惠已然泪如雨下。

    媚娘一惊,良久才道:

    “所以……所以世母(就是徐惠的母亲)生病之事……”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四

    “是真的。母亲真的病了。可是我也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你便再离不得宫中了。”

    徐惠轻轻地拉了媚娘的手,泣道:“瑞安……瑞安他忠于你,可是……可我知道,他更忠于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便是这宫中头一个,不愿让你离开的。是故,为了能让你走得顺畅,我便寻了些药放在他所饮的茶水中——放心,他不会有事,明早便会自己醒来。”

    媚娘闻言,心中感动难言,紧紧地握了徐惠之手:

    “可是惠儿,我虽无幸,却终究是陛下有封有号的内职,若是你……若是你这般事情,被陛下发现……”

    “放心,陛下不会发现的。因为这里,只有你,我,还有文娘和六儿——媚娘,你得走,你必须得走!否则,你便永远也离不得这皇宫了。你明白么?

    陛下不会真的放你走的!你明白么?”

    媚娘惊诧,然终究摇头泣道:“不会的……陛下答应我了,你……惠儿,咱们不能这样,这会害了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媚娘!!!陛下一生英明,可唯独对那大方师袁天罡笃信不疑……你以为,你以为陛下真的会放可旺大唐三代的后命女出宫么?!他虽然因为心爱皇后娘娘,再不欲立后,却也绝对不能也不可以放你离开!!!

    你知道么?知道么?!你如此留在这宫中,注定只会一生无幸,也只会注定,在陛下走后依旧制殉葬!!!!!明白么媚娘!!!”

    徐惠便泣喊出声。

    媚娘悚然而惊,颤声道: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徐惠摇头,满脸泪痕,满目怜爱,伸手轻轻抚了媚娘额边发丝,才含泪道:

    “傻姐姐……你总是这样……不信什么人,便不漏滴水,可若是信了一个人,便再不设防备……可却不曾想过,也许有一日,会窥伺你之秘密的,却是你身边的人呢?”

    媚娘终于明白:“那箴言,是你……”

    “不,不是我。”徐惠摇头,看了看满脸愧色的六儿,轻轻道:

    “是六儿,德安叫六儿拿了那箴言的。”

    媚娘一惊:“是……稚奴?!他……”

    “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德安故意让他知道的。”

    媚娘微一思索,便心下敞亮,含泪摇头痛苦不已道:“德安……为了让稚奴肯争……肯当太子,是故便……便让稚奴知道……”

    徐惠点头,泪流满面:“唯你,也唯你,可让太子殿下下定决心,争这皇储之位。”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想不到一切,早已如此……”

    “媚娘,我知道,你不愿与太子殿下……我也不愿见你日后受那天下之诃责——毕竟虽有诸多政君之例,可终究我朝已难再成政君之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媚娘,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不愿为陛下之妻,而陛下也不会肯……那你就走罢……媚娘,走罢……

    远离这些……永远别让陛下再找到你……否则,否则你……

    你只能做他的殉葬……只能为大唐兴旺牺牲……

    媚娘,我不要……就算这……这不成,这会让陛下伤心……

    我也不要……”

    徐惠泪如雨下,心中纠结万分——此刻,她之一言一语,皆出自真心。

    “媚娘……走罢……若你果真不愿嫁与太子殿下,不愿与他相伴一生……那便走罢……别再留下……

    别留下……我不想看着你,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便要离开……我不想……”

    徐惠扑入媚娘怀中,已然泣不成声。

    媚娘含泪摇头,轻轻地抱着徐惠:

    “不成……

    惠儿,我做不到……不能……”

    她何尝不知徐惠所言,句句属实?

    然而……教她如何舍得!

    徐惠却只是哭泣不语。

    良久,良久之后,徐惠才又道:

    “你……你若不走,今日,我便是着人抬……也要抬了你出去……”

    媚娘摇头不从,心乱如麻,是故思虑良久才含泪笑道:

    “傻丫头……若是我不走,你又何尝舍得?”

    徐惠却只扑在媚娘怀中,哭着揪紧了媚娘衣裳道:“我舍得……只要是为你好,那无论如何,我都舍得。便是要我的命,我也舍得……”

    媚娘闻言,心中更是感爱难止,竟只抱紧了徐惠,两姐妹相拥,久久而泣。

    一旁,六儿与文娘也是心生不忍。

    就连被放倒在一旁圈椅之中的瑞安也似有所感,眼角流下泪水。

    子时。

    媚娘终究还是被徐惠说动了心思。

    是的,她想离开。她的确是想离开。

    可是……

    此刻,她却觉得种种不舍——至于到底不舍什么,她却不知道了。

    不过她知道,这种种不舍之中,她最不舍的,便是徐惠。

    为了惠儿,也许她也当试上一试——毕竟,让惠儿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姐妹,被最爱的陛下赐死……

    那种痛苦,对惠儿来说是足以将她逼疯的。

    而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太宗的仁慈,能够当真让她保得性命,以处子之身出家……是的,她一直都明白,入宫之后,自己的下场只有一条……

    便是在太宗百年之后,以身殉葬——或者在箴言之事未破之前,她还能够有免得一死,以身侍佛的机会……

    可是在箴言被母亲流于天下的那一刻起……

    她便知道,自己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无幸无宠地,在太宗百年之后,成为昭陵之中殉葬的内职一名——好一点的,也许太宗之后的新帝,还会给她一个追封罢?

    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一直都骗自己,骗自己她可以扭转局面——是故,她对李治,一直也是不冷不热……

    为的不过是奢望着在太宗离开之后,她能够借着李治与她之间,这一点点可怜的情意,保下一条命来……

    她不想当皇后,从来不想,也不想嫁给李治——虽然她也动了心,动了情……

    可是她不想嫁与这个注定要成为天子的男人,不想成为他身畔诸妃中的一个……她不想。

    所以,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终究还是同意了。含着泪,她抱了徐惠一早着文娘准备好的男子衣裳,去后堂快速地换上。

    当穿着袍服时,她的手,无意间触及了颈中那块温润的玉佩……

    咬了咬牙,试着扯了几次,可是那玉佩却始终扯不下来。又闻得文娘急唤。想了一想,颤抖的手,终究还是将它好好地戴在了怀中,遮在衣裳之内……

    就让她留着此物罢!权做个念想,知道……

    知道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一个男子,曾经倾心相爱她的……

    就留着罢。

    媚娘努力地张了张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默默而快速地穿好了衣裳。

    接着,出了前堂,最后一次与徐惠抱在一起,痛哭之后,由徐惠亲手,为她梳起了郎髻,簪着银冠。

    最后,徐惠披了斗帷,一步一步,慢慢地,将她送出了后堂,来到后院隐秘之所。

    一匹小马,已然在此处候着了。

    媚娘看了看那马儿,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最好的妹妹的手,含泪轻轻道:

    “惠儿……”

    “媚娘,我知道也许此行便是永离……可是……”徐惠快速地拭了拭泪,才道:“可是我想……我想若你有一日,想出了……想出了你真正想要的结果……你想回来了……

    你来找我,可好?”

    媚娘知道,她此言,仍然是希望着能够说动自己,去接受李治。可是她不能……她真的不能。

    然而又终不忍见她伤心,便轻轻点头。

    徐惠见状,极欢喜,又忧伤,便伸手从六儿手上接了包裹,与她道:“这里……有足够的银两,都是金锭……我……我也不知现在宫外如何,只是能尽力所为……

    还有,还有一些其他的贵重东西,还有我的玉令……若是哪一日,你想开了,想透了,或者是遇到什么为难之处了……你不能来,便叫人带了这玉令来,来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要知道你好不好……

    媚娘……答应我……”

    徐惠一声声的切切絮语,再次惹得媚娘泪如雨下。紧紧地拥住了徐惠,两人再次痛哭。

    子时三刻。

    徐惠痴痴地望着片刻之前,媚娘离开的方向默默流泪。

    一道黑影悄悄而来——却是原本应当留在堂中的六儿。

    徐惠拭干了眼泪,轻轻问道:“如何?李云、李风两个,可跟上媚娘了?”

    六儿点头道:

    “姐姐放心,跟上了。云大哥和风大哥都是有些底子在的,且又机灵过人,总与武姐姐留着一段距离,再不会被发现的。”

    徐惠点头,咬了咬下唇:

    “瑞安那边呢?”

    “几乎是与武姐姐一同走的,现下……只怕已是出了宋州境内了。姐姐放心,咱们先飞鸽传书给殿下,殿下自然会立时起身动事,是故只怕殿下比咱们,还要早一日找到武姐姐呢!”

    徐惠再点头,又想了想,忧道:

    “可这一路上……”

    “姐姐放心,郡王那边也一路上留着心呢!而且郡王这些年来,养在暗中的影卫也不少,个个都是顶尖的,武姐姐一路,再不会出事。”

    徐惠便松了口气,含泪怆惶问六儿道:

    “我……这般是不是错了?如此逼她……”

    “姐姐,武姐姐的心思,您比她自己都清楚,明明白白是系在殿下身上了,可就是拧着不愿放下……

    不过还是因为觉得若跟了殿下,必然不能如愿为妻了——却没想过,殿下这等人物,这般痴心,又怎么会容忍她不能成为他的正妻?

    咱们这剂药下得虽猛,可让武姐姐看清楚,也是好事一桩。

    再者徐姐姐你所言,字字属实,也没有什么错的——虽然陛下知道了,未必喜欢,可是武姐姐若是不能成,只怕是当真活不成了。”

    徐惠却轻轻摇头,半晌才道:“陛下的心思……未必……罢了,总之,只要媚娘好,我便是死了,心也是甘的。”

    于是便拭了泪,只吩咐了六儿,只要一有李治来书,便立时入报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往堂内走去。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五

    ……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三晨起。

    定州。

    皇太子李治留守治事之行宫中。

    一大早,李治便以子侄孙礼,请了高士廉与自己同榻议政,又着人在自己案边,再设一案为士廉所用。高士廉立时跪辞。

    李治无奈,只得应了他之请,依君臣之礼而行。

    又与诸臣议补给之事定后,众人方散。

    议事半日,李治只觉头昏如麻,正松了口气,欲取了茶水来饮时,便见德安匆匆而入,且一进来,便摒退左右。

    李治见状,便知有异,乃合了茶盏道:

    “可是宫中有变?”

    德安只是微喘着气,将手中信筒交与李治一观。

    李治阅之,脸色大变,便立刻跳起来揪住了德安的衣领:

    “你们……”

    德安却只是看着李治道:

    “殿下,您若不去,只怕是要与武姐姐错离一生了……此刻定州诸事已定,又有诸臣守卫,再安稳不过。

    一切,只看殿下之意了……”

    李治咬牙,良久才道:

    “可我……我……”

    “殿下若是担忧您离开会被发现……却是无妨。殿下别忘记了,您的身子骨,一直不好……

    若是病上三五日的,也不奇怪。不是么?

    您既在病中,那每日里只着诸臣入内,以纱帘隔断,与诸臣议事……便也无人能查觉,这帘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不是?

    只要有德安在,还有谁会认为,殿下您不在呢?

    殿下,李师傅(李德奖)已然在外等着了。并州属定州管区,若是殿下坐骑,那匹飒露紫之幼种,一日夜,便可一来回了。

    (623年,定州设大总管府,下管并州恒州等三十二州。定州在河北中部偏西,离并州,也就是山西省太原一带,不过是200多公里,也就是400多里。以当时飞表驿站的中等驿马,也就是时速差不多17.5公里,或者是35里不换马的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就就能到的,要是那种日行六百里的加急马,那就更快了。至于这里的飒露紫,熟悉的同学都知道这是昭陵六骏里唯一一匹有配人物像的马,而我之所以选它也是认为从它死时,太宗关于它的一番议论而可以认定,它基本上已然有了后代……所以我想,这样的马,太宗肯定会赏给自己儿子的。对吧对吧?)”

    李治瞪着他,良久才咬牙道:

    “去取我便服来!”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七。

    一个身着正蓝嵌金的胡服箭袖的玉润少年,骑着一匹通身紫燕色的骏马,身后还跟了一个骑了玄黑骏马的英气青年,一路狂驰在通往并州的官道上。

    这二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治,与他的剑术师傅,同时也是他贴身近卫的李德奖。

    四月初六戌时一刻,自定州出发,他们便一夜不停地狂奔,终于在次日卯时一刻,到了并州文水城门外。

    远远看到城门,李治便紧忙勒止了胯下的紫燕(他给马起的名字),又伸手止住了李德奖道:

    “师傅,瑞安是不是当比咱们先到?”

    德奖想了一想,摇头道:“未必,他的马儿却不似咱们快。再者宋州离此地甚远。只怕没有两日行程,是到不得的。他虽比咱们早出发了一日,却未必……咦?”

    李德奖便失声道:“那……那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看向李治。

    却发现李治怔在那儿,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正牵了一匹小马,易了男服装扮,慢慢行入文水城中的“男子。”

    那人,正是媚娘。

    ……

    当过了守卫那一关之后,媚娘松了口气,牵着马儿,一路遛遛达达地走入了熟悉的故城。

    她实在再没有想到,居然她还能有这般机会,再回到自己的故乡。

    长长地,她出了口气,眯起眼,看看有些阴沉的天气,然后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故居——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与哥哥们,便搬回了这里——原因无他,荆州的都督府,已然有了新主人,他们实在是住不得了。

    慢慢地,她有些恍神地一路走一路看,却丝毫不曾察觉,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治与李德奖,也悄然地跟了上来。

    ……

    李德奖看着那个果然美得惊人的女子,看着她轻闲自在,却端正大方的仪态,心中感慨果然只有这般女子,才能让聪慧过人,甚至能让自己彻底背叛了引他入宫的长孙世叔的李治倾心,又轻轻问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

    “先看一看……终究是不能白费了徐姐姐与四哥这番心思。”

    李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住了渴望,一路跟着媚娘入得城内。又跟着她一路向前走。

    看着她直往前走,他微微一皱眉,才轻轻道:“她这是要回国公府么……

    可是她那母亲,却未必肯……她当知啊……?”

    正疑惑间,便见媚娘突然一转,竟转入了一条小巷。

    李治一惊,急忙拉住马,与李德奖侧在巷口,探头看着媚娘直走到这条可进不可出的巷子底,又在一扇破旧门前停下,敲了敲门,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媚娘并非发现了他,只不过似乎她并非欲回应国公府。

    李治眼看着门开,一个老妇人迎了出来,见到媚娘之后,惊喜欲狂地与她抱在一处,号啕大哭,心中有些酸涩难忍,便想了想,再看看身后一扇小门,示意没有什么京城口音的李德奖去问一问。

    李德奖会意,便立时去打听了。

    片刻之后,回来便悄声道:

    “殿下,那老妇人是武才人的乳娘。前些年死了夫君儿子与儿媳,现在也只有她一个带着一个年方六岁的小孙子唤做虎子的住在这儿了。

    据邻居所言,她原本是住在国公府里的。

    可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武才人的姐姐贺兰夫人日日怨恨自己嫁错了郎,每看到她便不喜,虽然知道她失夫失子失媳,还有个孙儿要养活,可终究还是以她失职为由赶她出府了。

    是故她现在也只能在这一间旧屋里住着。”

    李治便点了点头,又问:“那贺兰氏,怎么会住在这儿?”

    “殿下有所不知,贺兰安石自魏……自郡王爷之事之后,便因连坐而左迁,他心中不满,加之身体素来不良,竟一朝没了。

    是故贺兰夫人才回了国公府。”

    李治冷笑:“难怪媚娘宁可去找乳娘也不肯回应国公府——一个市侩母亲,一个痴妄寡姐,几个成日里争产夺嗣的亲兄族兄……

    难为她怎么还愿意回这文水!”

    李德奖便轻轻道:“那殿下,咱们现下……”

    李治想了想,指了指身后小门道:“可赁(租)下它了?”

    “只三日。”

    李德奖又无奈道:“毕竟殿下身负社稷……殿下,还是……”

    “不必担忧,快则明夜,慢则后日午后,咱们便能带了媚娘离开——”李治看着媚娘离开的方向,声音突然一柔:

    “四哥想的不错。是该让媚娘自己想一想……这样,她才会知道,她真正该走……或者说唯一可以走的路是什么。

    她会明白的……她的心性,她的聪慧……

    她会明白的。”

    李治轻轻地道。然后头一转,便牵了马,跟着李德奖,消失在街角。

    次日。

    太宗行军中帐中。

    议事已毕,太宗乃问身边近侍王德道:

    “稚奴可有表传来?”

    王德摇头:“不曾。”

    太宗便眯了眯眼:

    “派个人去定州。”

    “是。”

    ……

    同一时刻。

    并州文水城中。

    武昭乳娘家中。

    一大早起床的媚娘,看着乳娘小小的孙儿柱儿吃力地提着水,便急忙上前帮忙。

    柱儿见状,急忙摇手道:

    “姐姐不要帮啦!柱儿能来的……”

    媚娘却不依他言,只是笑吟吟提了水去——虽说她自己也是自幼便不曾肩挑手提的娇女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曾经数番落入难境,什么粗活儿脏活儿倒也都干过,总是比柱儿强一些。

    一入屋门,便见乳娘张氏急忙上前接了水桶,道:

    “你呀……怎么还是这般爱逞强……”

    媚娘却含笑不语。

    放下水,乳娘张氏便亲自去取了饮食,摆在草堂中仅此一间的小桌上:

    菜色简单,不过是些糙饭青蔬之类的主食。媚娘便含笑接了碗,与柱儿一同用食。

    可刚咽下一口饭,媚娘便觉得自己胸口生痛,直若咽下去的不是米粒,却是沙石一般,看了看吃得欢愉的柱儿,与仔细进食,生怕枉费一粒粮食的乳母,她心中一揪,却不言语,只是含泪细细而食——她是吃过不少苦,可是似这等粗糙的饭食,却是再不曾吃过。

    用过饭食毕,便见乳娘欲起身收拾一二。媚娘急忙抢了先,去洗这些粗糙的碗筷……

    一日的光阴,便在这样的饮食洗涮之中,慢慢地过去了一半。

    午后,媚娘看着张氏哄睡了柱儿,便搬了一只马扎在一边坐着。

    “姆娘(乳娘的唐称),你可有什么好打算么?”

    闻得媚娘如此一问,张氏一怔,良久才道:

    “什么好打算呢?不过是过得一日,便是一日罢!横竖现下吃穿是不愁的——虽然粗茶淡饭,可终究是温饱不忧的。”

    张氏轻轻地叹了一声。

    媚娘便忧道:

    “可是柱儿……他究竟是个小小儿郎家,姆娘,您年纪这般大了,却不能再多照顾他许多时日了。”

    媚娘一番言语,正说中了张氏的心病,便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若说没什么打算,倒也不是如此……说起来,姆娘有个远房堂兄,却也曾经于去年出仕文水近县之令,他家祖也算是世代贵胄的,便是那前朝年间的张缅。

    因姆娘幼时,姆娘的父母曾救他一命,是故他曾与姆娘提过,若果有一日姆娘在这国公府中过得不如意了,可投靠于他……

    只是姆娘实在不忍离开此地,不忍看着姆娘自幼看到大的如意儿,继续被迫亡命天涯啊……”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六

    为张氏道破其事,媚娘却也只是微微一惊,片刻即叹道:

    “原来姆娘看出来了。”

    “傻孩子……”张氏含泪,轻轻地抱了媚娘入怀:

    “如意啊……你是姆娘一手带大的,如何不知你的性子?当初夫人强要送你入宫的时候,姆娘便知会有这么一日……可是姆娘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沉得下心来,在那虎狼成群的地方呆上这般久……

    姆娘总以为,多不过一年,你便要设尽方法,逃了出来的……”

    张氏的目光看着媚娘,明亮得不似老妪:

    “是不是……有什么人,绊着你了?”

    媚娘低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姆娘,如意不会再回去了。无论是不是人有绊着,都不回去了。”

    张氏见她如此,却只是摇头不语,久久才道:

    “如意呀,姆娘知道,你生性最爱玩动,却是半刻也不能久呆于那儿的……只是姆娘劝你,人这一生,总有需要取舍的时候——便如姆娘当下,姆娘老啦,不想到处再跑。可是为了柱儿,姆娘终究还是要在这般年纪,离乡背井,去襄州的——原因无他,在那儿,柱儿能过得更好。

    而柱儿过得好了,姆娘便也欢喜……

    对姆娘来说,虽然这离乡背井之痛,让姆娘难以忍受……可是柱儿的欢喜,却足以让姆娘忘了这份痛了。那这趟事,便是值得欢喜,值得去做的。

    如意,姆娘只问你一句话:

    你离了宫中,是不是便是真的欢喜自在了呢?

    若不是,那你离了那宫中,却还不如不离呢。因为你人虽在外,心,却被那宫中之人,给牢牢地锁着呢!”

    张氏说完了这句话,媚娘便立时一怔,若有所失。

    ……

    又次日。

    太宗正行军中,便见王德匆匆而入。

    太宗见状,也不讶然,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待事议定已毕,方才挥手摒退诸人道:“可是定州有消息了?”

    王德却含泪摇头道:

    “主上……岑大人他……怕是不好了……”

    太宗登时呆住。

    ……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

    太宗车驾从幽州出发之时,以军中物资粮草、器械、文书簿录等诸事,全部委派岑文本。

    文本夙兴夜寐,勤勉为事,筹、笔从不离手,以至精神耗竭,言辞举措渐大异于平日。

    太宗大忧乃告左右:

    “文本与朕同行,却恐怕难与朕同返……”

    而后泣下。

    当日,文本便因暴病而薨。

    太宗大悲,亲着以军礼祭之,更着车马仪卫载灵,以日后同葬昭陵。

    是夜,太宗忽闻急鼓,泣道:

    “文本殒没,朕实难忍心闻此鼓,命速撤之!”

    左右依命而去。

    时文本之位空,太宗心痛至斯难以平定,长孙无忌乃着人选择定新臣,适逢右庶子许敬宗在定州,与高士廉等同掌机要事务,颇有能为之事,乃请太宗令。

    太宗准,遂委其以本官检校中书侍郎一职。

    敬宗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日夜。

    并州,文水。

    此刻已是亥时三刻。并非要都的文水城中,已然安静一片。

    一身深着(深色平民男式服装)的媚娘立在应国公府门前,痴痴地看着那扇大门,回想着幼时,自己曾经无数次从这门中而出,跟着父亲,一同上坊市间,见识一见识那城中风物。

    那时,自己却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的坊市呢?

    媚娘想着,想着,却再也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心绪。只是看着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痴痴地想。

    可是……

    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回忆,脑海中的那些情景,如何生动如真……她当时的心绪,却再也不能想起。

    为什么?

    她轻轻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

    就这样呆立了良久,忽然间,应国公府内,传来一阵噪杂叫骂之声。接着,门扉吱牙一声,便欲洞开。

    媚娘一惊,急忙向后一躲,闪进了一侧胡同中的阴影里,看着应国公府中的动静。

    下一刻,门就打开了。两个她看了完全面生的下人,却拖出一个贵妇打扮,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向外丢了出来。

    然后,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她的三堂婶善氏和她的母亲,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与母亲哀哀求告的样子不同,善氏却叉着腰,冷笑着指着被丢在地上的那个贵妇,她的亲生姐姐贺兰氏,骂道:

    “既然不想替自己寻后路,那便不必留在这国公府!回你的贺兰府去!少在这儿拿腔作势,什么样子给谁瞧?!今日里可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否则,你便滚回你的贺兰府去!别在这儿浑着了!你现在姓贺兰,不姓武!”

    言毕,便带了两个下人,自入内去,“砰”地一声,关了大门。

    媚娘心中顿时怒火万丈——虽然她与姐姐,素来水火不相容,可是姐姐终究是姐姐,何况这是她父亲的国公府,哪里轮得到这个自从三堂叔死后,便与娘家表兄勾扯不清的贱人来做威拿福?!

    心中愤恨不止,又不能即时便冲上去替自己母姐出气,当真是目睚欲裂——不过再一想,母亲也在一旁,总是会让姐姐好过一些,于是便忍了气,吞了声,只看母亲如何。

    然而令她再想不到的是,国公夫人杨氏,她那平素里,在她与姐姐面前说一不二的母亲,竟然看着善氏回府之后,向着姐姐劝道:

    “顺儿,你就听你婶母的话罢!

    说到底,她也是为你好。那贺兰安石都走了这么久了,难道当真你要为他守一世的活寡么?

    娘可记得你早就告诉娘,说安石这石头性子再不会讨人喜欢,想必将来也只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度日。

    如今他既然已去了,你不正好借此机会另寻贵婿么?

    这王大官人可是太原王氏一族的,论门第论富贵,那可都是泼天了。你还想什么呢?”

    武顺泣,扑入提了衣衫姗姗而来的母亲怀中:

    “可是娘,那……那王大官人,都是个八十的老头子了!娘,女儿长得不比媚娘差多少。媚娘能入宫为才人,难道就不能嫁个周正些的夫婿么?

    再说虽然安石木讷,可女儿现下好歹也是因为他才有封在身的,若嫁了那王大官人做继室,岂非连这封都保不住了?

    娘……女儿实在不愿嫁他……娘……”

    媚娘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她的姐姐?她那个在姐夫离世之后,上表于朝中诰妇所,誓言要守节一生的姐姐?!

    杨氏叹息,便可怜泣抚武顺哭得梨花含雨的面容,恨恨道:

    “唉!说来说去,都是媚娘那作死的丫头在给咱们添堵气!

    咱们那般费尽苦心,她却至今都不过是个小小才人,连幸都不曾得过一次……真不知她还傲个什么劲儿?!也不想想自己从未给家里添过一丝光彩!

    若她能争些气为妃为嫔,咱们娘俩,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这个泼天作死的野丫头,可就让她一辈子端着个架子罢!娘倒要看看,她这般端着,到底能有谁瞧她上眼!”

    武顺闻言,也气上心来,怒道:

    “可不是?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咱们又怎么会被这善氏贱人欺了如此之久?!真是枉费了娘您当年的一番苦心……

    想一想,您为让这野丫头知道些妩媚邀宠的女子侍夫之道,可费了多少功夫?还特意叫顺儿给她取了媚娘这个名号……

    这作死丫头!她……”

    武顺咬牙恨怒不已,泣骂道:“怎么当年与贺兰家结亲的不是她?若是她,顺儿此刻便已然入了宫了!凭着娘教顺儿的本事,莫说是鸾服(妃制服装),便是凤袍也披得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丫头!!!成日里只顾着自己在宫中快活,就没有半点儿想过咱们!!!”

    杨氏闻言,更是气怒不止,也再次提起当年前朝皇后那句“顺昭仪”的话来,骂着媚娘不知变通,不晓死活,不怜家中孤母寡姐……

    阴暗的角落里,媚娘听着,只觉天灵冰冷,全身寒凉,一颗心,更是似乎冻成了一块**的冰块一般。

    怔怔地,她立着,就这么立着。

    媚娘看着周围。

    一片漆黑,一片冰冷。

    只有天空中的点点寒星,在天空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四月初夏夜的,可是她却觉得,合身一片冰凉。

    紧紧地,她拥着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看着脚下一片似看不到底的漆黑。

    会不会掉下去?

    她有些惶然。

    是的,有些惶然。

    这般漆黑,若是掉下去,可怎么办?

    媚娘心中发冷,也很空,更觉得害怕。

    可是……

    她却没有动。

    因为,她不知道她能去哪儿。

    上下左右,眼前身后,全是一片黑暗,不见底的黑暗。

    只有天空中那几颗寒星还带着点点光芒,轻轻地映照着她。

    她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就掉入这黑暗中,被这黑暗所吞噬……

    她只能抬头,仰望着那些寒星。

    若是……

    若是她能抓到这几颗星星中的一颗,会不会就不一样?

    会不会……

    会不会她便可以寻得一处能安坐的地方?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七

    她的心底,蓦然生出一丝渴望,她伸手,去试着碰触那些星星中,最大最亮的一颗。

    出乎意料,这些星星,离她如此之近,只是轻轻一伸手,她便碰到了它。

    它动了,也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媚娘……

    媚娘……

    媚娘……”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微笑起来:

    原来……

    原来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更在乎他。竟然……

    在这般时刻,也会听到他的声音。

    “媚娘……媚娘!醒来!媚娘!”

    然而很快地,她就发觉,自己所听到的,并非是星星的声音。

    是他……

    真的是他。

    媚娘努力地,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眼中一片白茫茫,又酸又痛。她不适地眨了眨眼,适应了一番,才慢慢地看清眼前,雪夜晴空般的眸子中,满是忧急泪意的玉润少年。

    是他——

    李治。

    媚娘怔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躺在李治的怀中。

    一时惊疑,却身上懒懒的,不曾有半点力气,只慢慢动了动手,才哑着干涩的声音道: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含泪道:

    “你还问?大半夜的,你却是跑到那儿去做什么?若不是瑞安一直跟着你,守着你,只怕你……”

    咬了咬牙,他心痛如绞地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强笑道: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该欢喜……

    你这一病……却是再也不能将我推开了。”

    媚娘闻言,心中一悸,只觉一股暖流徐徐流入心田,轻轻地融去心门前的几丝寒冰——虽然仍冰封着,可她却觉得有些温暖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不想再强,也不愿再强下去——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于是便合了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只是躺在李治怀中,任他轻柔地拿了温热湿润的丝巾,轻柔地替自己拭了面。

    接着,他轻轻地动了一动,唤她:

    “该吃药了。”

    媚娘懒懒地睁开眼,看了看他端来的药盏,便在他的相助下,强撑着身子,欲接。

    可李治却不让,硬是自己拿了银勺欲喂她。她不愿意,终究还是强接了药盏来,连勺子也不用,“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药,才轻轻地咳了一声,把药盏还给李治,又复躺下,躺在他的怀中。

    她感觉得到,李治的衣料贴着自己的脸,轻柔而平滑地摩挲着她的肌肤,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气,从里面透了出来。叫她无端心中再生一股暖流,慢慢地流向心房。

    原本冰凉一片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融化了……

    李治将药盏交与一旁侍立的瑞安,便小心抱了媚娘在怀中,踢了脚上靴子,半躺半卧上了榻——有她在怀中,他只觉心中一片平和喜悦,温暖惬意。

    一旁瑞安见状,便含笑出门去,顺手拉上了房门。

    媚娘闭着眼,听见瑞安离开,才轻轻地哑了嗓子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了半个时辰罢?”

    “是惠儿通知你的么?”

    “……是四哥。”李治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想让她再添伤心。

    媚娘却听出了他的犹豫,轻轻一叹:“惠儿是为我好……我不会再伤心了。再者,我也不以为我还有心可伤。”

    李治心中不忍,轻轻地抚去她额前被汗水浸湿了的发,柔声道:

    “想哭……哭一场罢!总是舒服些——便如大哥去时,你劝我的一样。”

    媚娘却摇头,轻轻一笑:

    “怎么会一样?你大哥那般疼你爱你……他走了,你难过,可是却不伤心。因为你知他这是真的解脱了。

    可是我……”

    媚娘没有再言语,只是还是有些微微发烫的面颊,向着李治更加依恋地贴了一贴。

    李治看她不再言语,更是怜痛至极,直欲断了柔肠——自她入宫,虽然受了许多委屈与磨难,可何时曾似这般,被人伤到连泪都流不出?

    越想,心中越是恨怒不止——若非顾着那两个愚妇说到底也是她母姐,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一场,李治只怕当下便要传令瑞安去将这两个愚妇拿了投入大牢才是!!!

    咬了咬牙,他终究还是想让媚娘高兴起来,于是便轻轻地搂了一搂她,下颌顶着她头顶,轻轻道:

    “你的姆娘,已然走了。”

    媚娘闻言,轻轻一动,却没有发声。

    李治轻轻地晃着她,像哄小孩子一般地晃着她,柔声道:

    “你自那夜至今,已然昏迷了两夜一日了……就在昨日,我便去见了她,安排她去了襄州了。柱儿也同她一起去了。她还有口信留给你,说叫你放心,她会过得很好。还说日后若她有机会,定然是要再入京,见你一面的。”

    媚娘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意。

    李治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轻轻地摇着她,又絮叨道:

    “徐姐姐那边,也已然传来消息了,说她母亲见到了她之后,很是欢喜,一时间便病情大安了。再过两日,便要回东都了。

    她叫我问你,你……

    要不要回去?”

    李治说到这儿时,突然微微地僵了僵身子。

    这样变化极细极微,可是媚娘还是感觉到了。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更不曾多想,只是伸手轻轻地揪住了李治环抱着自己手臂上的衣衫,轻轻地,但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然后才道:

    “要……我……我要回去。

    我想惠儿了……我也……”

    媚娘说到这里,轻轻地抬起头,泪光闪闪地看着自然而然地望下来的李治:

    “我也想你……”

    李治一怔,盯着媚娘的眼神先是茫然不知所措,接着是清醒,再接着是震惊,最后是狂喜。

    他只觉得自己心砰砰乱跳,直欲跳出口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可正在此时,媚娘却轻轻地又补了一句:

    “稚奴,我也想你了,还有陛下……还有德妃娘娘……

    也许,宫中,才是我的人生罢?”

    瞬间,李治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而媚娘却不愿再多想,只是含着一丝寂寞笑意,再次依偎进了李治怀中。

    良久,李治才慢慢地回过劲儿来,慢慢地强笑一声,继续抱着她摇啊摇:

    “也……是呀!说起来,德母妃对你,却是真心喜爱的。”

    媚娘却摇头,轻轻笑道:

    “真心?也许罢……只是这真心,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李治闻她如此一言,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不愿放弃希望,轻轻道:

    “那你想要的真心……是什么样的?”

    若说媚娘此刻不知他此言何意,那便是掩耳盗铃——她正偎在这个少年,或者说这个男人的怀中,她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事,她如何不知?

    只是与之前那般为了避祸而装不知不同,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

    不知她这样连自家母姐都百般嫌弃的女子,有什么值得人喜爱的?更不知这般出身的她,这般母姐的她,他为何一丝半点,都不曾厌恶过?

    她不知……

    正因为李治这般的执着,让她心惊,是故,她也真的再不知他对她,这般真心,能撑多久了……

    可是……只是可是,说不定他便能实现了她的愿望呢?说不定……他的真心,便当真是她想要的呢?

    那……

    说出来又何妨?

    说与他听又何妨?

    自己已然如此了,便试一试,赌上一赌又何妨?

    想着这些,于是,她轻轻地,几乎不抱任何奢求——或者不敢奢求地道:

    “我……想……

    我想要的真心?便是世上除去父亲之外,能有这么一个人,眼里心里,看到的只是我武昭。只是我的这个人。无论我的父母如何,无论我的家人如何,无论我的心性如何……

    他都能看得到我的一切。他都知道我为何会如此……

    我想要的,不过是份懂我、怜我、真心疼爱我的真心……

    只要这个……别无所求。”

    李治闻言,已然激动得泪盈于眶:

    他终究还是等到这一日了……她终究还是愿意向他敞开心房了……

    慢慢地,一滴眼泪划过脸庞,他轻轻,但是却极为坚定地道:

    “你看着罢……

    你会如愿的。

    媚娘,我曾发过誓,只要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

    是故,你只用看着就好……你会如愿的。”

    媚娘闻言,再不言语,只是紧紧地拥住了他,让自己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沁入他的衣衫中。

    贞观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李世绩,江夏王李道宗同攻高丽盖牟城。同月二十日,车驾至北平城。二十六日,李世绩等人终拔下盖牟城,俘虏二万余口,得粮十余万石。太宗闻报大悦。然因两番未曾得太子李治之报,心忧如焚,加之军中竟渐有疫情之苗头起状,竟再不见喜色。诸臣观之,嗟叹不止,都言此战难胜。太宗闻之,更不快,然其心中亦明诸臣之言确有其理,是故只得无语。……同日入夜。定州行宫内。被日渐起了些疑心的诸臣们逼得快要发疯的德安,终于盼得了天降甘霖。当看到从瑞安李德奖所驾的马车上跳下,又伸手扶了媚娘下来的李治之后,德安居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又委屈,又难受,又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左右,引得那些好不容易停了白日里的诤诰,退回居住休息的大臣们前来。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八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也是愧疚,便急忙上前劝哄了他,又轻轻道:“真是难为你了——我只想着自己一人一马,却没想到再如此之难。”德安却摇了摇头,抹干了泪,欢喜对着仍然一脸恹恹的媚娘道:“无妨无妨,瑞安一路上从来没有断了消息。德安知道武姐姐病了,再骑不得马……这一路上便难免要担搁些时日。只是殿下,明日里,您却不能这般贸贸然便出去……那些老臣们可都起了疑心呢!”李治想了一想,看了看媚娘才道:“放心,我会安排好。你且先与瑞安一道,安排好媚娘的事。”德安闻言,便急忙与弟弟一道,扶了媚娘入内,又向后殿之中,李治寝殿纱帐之后,早早设下的一张小榻上,请媚娘歇了。德奖见他们二人入内,便叉手行礼道:“殿下可对德奖有所嘱托?”李治闻言,便感激地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你知我……师傅,这一回,稚奴知道却是让师父不喜了。”李德奖却淡淡一笑道:“殿下却是错了。之前德奖虽然对殿下有敬有畏,然此刻见殿下对武才人一片真情,才是当真有些爱重——原本德奖以为,这世上除了家父与家母(李靖与红拂女),主上与皇后娘娘之外,再不曾得见这般真情了呢!殿下不必客气,但有吩咐,直言便是。德奖说过,只要殿下一日需要德奖,德奖便一日陪在殿下身边。”李治感激,这才道:“我确是有一事相求……”接着,便附在李德奖耳边细细数语。李德奖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忍俊不禁,最后待李治说完,才摇头失笑:“唉……德奖现在可知道,长孙大人号称当世第一机滑的人物,竟是如何被殿下瞒得如此紧密了……当真是……也不知殿下这般智计,主上能不能看出一二呢?”李治含笑不语。……次日。定州行宫中。忍耐了数日的老臣们,在面对德安不知第几次的坚持阻抗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最后在马周的示意下,刘洎一声令下,旁边侍卫便拉住了德安,强往李治寝殿中去,非要看看,这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在养病。德安见状,便怒喝刘洎无礼,竟敢擅闯太子寝殿!刘洎不喜内宦,常以与之同伍为耻,乃冷笑道:“太子寝殿?那也得太子殿下在此休息,才能叫太子寝殿!”言毕转头欲进时,便忽觉颈间一冷,一把宝剑架在自己颈间。而握着宝剑的,正是太子近身侍卫,剑术师父,李靖次子李德奖。

    刘洎究竟一介文士,何曾见过这样场面?当下便惊喝道:

    “你这是做什么?!”

    李德奖肃容冷道:

    “太子殿下身体不适,风疾发作,已然是病了十几日了……你刘洎不但不知为殿下分忧,还日日里鼓动诸位大人前来抓什么太子殿下的错处……

    当真是杀之可矣!”

    刘洎便怒道:

    “太子殿下一病十数日,老夫等人何尝不忧?!可是殿下也不当连面也……”

    “怎么了……咳咳……”

    二人正在争吵见,便听到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轻轻咳着,从内殿传出来。

    众人一闻此声,便俱是迟疑:

    “这似乎是太子殿下……”

    诸臣正猜疑间,便见李治裹了大氅,一脸苍白地前来。

    诸臣立时山呼千岁,慌得李治急忙伸手一个个去扶——这些老臣,随便哪一个都是可为他之父祖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他母亲之舅,自己的舅祖父呢!

    高士廉本就年纪大了,心中也是偏爱李治颇多。之前刘洎数番言语不慎,他也是着实不喜。是故此番刘洎说因久不见太子近侍李德奖在左右,是故太子也必定是擅自离了行宫出外游玩之事,他便头一个存了不信——

    自小与先祖李渊同长,他对这李氏一族风疾之症的知道,可比任何人都多——哪怕外甥长孙无忌,也不若他一般知得清楚,毕竟太宗在长孙无忌面前,也是有所遮掩的。

    是故他是存了怒气来,铁了心要看刘洎自砸其足的。

    果然,李治一出现,便是一副其病恹恹的样子,当下惹得先前怀疑他擅离行宫的诸臣羞愧不已。尤其刘洎,更是惶恐不安。

    李治却衡不以为意,又释言道:

    “此番思念父皇,着实辛苦。加之定州天气寒凉,风疾竟益重。是故之前便着了李师傅骑了本宫的紫燕,去向孙道长求药了……

    本宫只是想着,若是以一脸病容现于诸臣之前,难免引得人心动摇。此刻父皇留本宫在此,便是意在坚守后方……想不到却叫诸位心中不安了,是稚奴的不是。”

    言毕便要行礼谢罪,慌得一众老臣急忙扶了他,高士廉更是诚恳道:

    “殿下思虑周全,是臣等冒进,还请殿下恕臣等擅闯内廷之罪!”

    诸臣俱跪伏求罪,李治急忙命众臣平身。

    如此三番,刘洎再不敢多言一句,只得溜溜地站在高士廉之后,安静听话。

    高士廉见状,心中冷冷一笑,然后才温和问李治:

    “却不知殿下现在如何?”

    “服了孙道长的药,倒是好了些。只是还是有些头痛,不过无妨,国事要紧。”

    “殿下切不可如此妄为。这风疾之症,老臣也是见过的。当年先帝发作时,便头痛如裂,目不得视。既然孙道长药剂有效,那便当良加休息才是。至于国事,殿下却不必担忧。之前殿下准备思虑,皆颇齐周,现下一切稳妥,只是有些文书之事罢了。”

    高士廉如此一说,众臣才知这风疾之症,竟如此凶厉,乃都暗暗心惊——幸得此番李治症状有所缓解才来,否则只怕一个不小心,使得李治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

    便是太宗有容忍之意,他们也是难对自己良心的。

    李治见事已至此,便再故作推辞几番之后,勉为其难地应了好好休息之事。又道自己必然亲手书表于太宗,将此事说明,不使其担忧。

    诸臣见如此,便又说了些话儿,急忙退下,不再扰李治休息。

    李治见众臣退下,这才长舒了口气,一脸疲惫地走入殿内——他这番却不是装的,当真是有些不适。

    入了殿,他先绕到帐后去瞧了瞧高热已退,终于睡得安稳的媚娘,又看了看趴在媚娘床边,因着连日奔波也是呼呼大睡的瑞安,微微一笑,才走出来,问德安道:

    “这些日子,父皇那里可是急了罢?”

    德安含笑点头:

    “可不是?已然是错过两番飞表了。若是殿下再不回报,只怕主上便是要派王公公来问了。”

    李治点头,便自去案边,书写飞表。

    ……

    三日后。

    太宗正因韦挺近日渐有其功之事,乃下诏着韦挺率兵镇守盖牟,又以之暗示韦挺,自己心中已然有了渐渐复用其事之意。一朝忽闻王德喜上眉梢入内来报,道太子李治终有飞表至,且同伴之,亦有高士廉之表。

    太宗大喜,当下阅之,后长吁一口气,乃着王德备纸笔,亲诏回旨道: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奴手书,报娘子患,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头风发,信便即报耶耶。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今得辽东消息,录状送,忆奴欲死,不知何计使还具,耶耶,敕。

    (两度收到内奏,皆独不见稚奴奏表。父皇之忧心,直欲死也。如今忽得稚奴手书,又道娘子有疾,忧心惶然一时而解,直若死而复生。今日以后,但儿头风发作,当立刻书信表告父皇。若有微病小痛,也当一一奏表上报。如今新得辽东消息,已然着人抄录一并送与你。父皇思忆稚奴,直欲死。不知如何可早日回还。父皇,敕。

    两度帖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了。不必我说。唐太宗全文里说是写给李佑这个说法,已然在两年前李治的一副书法作品出展之后,就被史学家们否定了。

    至于到底是写给谁众说纷纭,不过楼主参加着一个书法艺术社团。然后里面的全体十五位有证的老师——就是省级或者国家级的书法家协会成员证书——和十七位没有证的老师们都是众口一词,这个两度帖是太宗写给李治的。之前我还曾经因这个事与人争论过。不过都是过去了。

    现在说一说楼主的感觉:第一,肯定是写给长孙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别的孩子,太宗不是不疼爱,可是很难想像会疼爱到用这种肉麻的语气写。第二,我个人认为,李承乾的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是李泰和李治。抛开大家都认为,包括我也很希望的李治不谈,我觉得李泰也是很有可能甚至是非常有可能的——前提是这个奴字当真不是说李治的小名雉奴。只要不是指稚奴的奴,那这封信写给李泰或者是李治的机率,各百分之五十。

    最后,这篇文章里的断字的确是后来断的……)

    贞观十九年五月初二。

    张亮轻取卑沙城。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九

    五月十日,太宗亲率六军经北平(今河北卢龙)、辽泽(今辽宁北镇与辽中之间泽地)渡辽水。

    此时,太宗遇到与前朝炀帝同样天险:

    时辽泽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遂太宗着将作大匠阎立德布土作桥,大军才勉强得过。

    此时,辽泽尚浮有许多当年隋将遗骨,太宗着命人立时将之收敛埋葬,众军士中有前朝旧将校者,皆慨叹道:

    身为前朝死,今朝收遗殖。

    乃更敬爱太宗。

    渡辽水后,太宗立时着令毁去桥梁,以表背水一战之心。

    众将闻之,无不生出万千豪气,乃山呼大捷,声音响彻云霄。

    后,太宗留大军于马首山(今辽宁辽阳西南),自将数百骑驰至辽东城下,慰赏薄夏王李道宗,又破格提拜马文举为中郎将,且大赏有功将士,处斩临阵退却之行军总管张君乂。

    是日。

    定州。

    行宫。

    太子李治今日已然显得强健许多,便立时起身,与诸臣议事。

    议毕,方才回寝殿中,去见那位藏在寝殿中的娇客。

    “如何?”

    一入内,他便看到了容色恢复了红润,只是瘦了些的媚娘,轻轻问:

    “可大好了?”

    媚娘点头,良久才道:

    “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该回惠儿那儿了。否则……迟则生变。”

    李治心中不舍,只是强笑道:

    “她此刻方至亳州,还未至宋州呢!”

    媚娘却摇头道:

    “正因她已至亳州,离宋州不过一日路程,那我立时便得起身,不可教她在汴州等得超过了三日……

    否则,只怕她身边那些人,便要起疑了。

    既然我决定留在宫中……便不能连累了她。”

    媚娘如此说,李治也知强留不得,只得默默点头,着德安收拾了一路上用得的东西,又借去取药之名,将媚娘瑞安皆扮成军士,交与李德奖一路护送媚娘去汴州与徐惠会合,再一路折回东都。

    说起来麻烦,其实收拾起来,也不过片刻的事。

    是夜,媚娘便趁着夜色,翻身上马,欲离,却被送行而来的李治扯住了马缰,恋恋不舍道:

    “记得……你应过我的,要看着我的真心,到底如何……不要忘记……”

    媚娘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李治这才轻叹了口气,慢慢松开缰绳,看着媚娘转身打马,随着李德奖而去。

    心中怅然若失。

    德安见状,正待安慰,李治却问道:

    “房相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德安一怔,这才知道,李治当真是已然开始尽力处理国事了,心中欢喜无比,更加坚定了要留媚娘在李治身边的决心,然后道:

    “房相倒是没有什么来信……殿下担心什么?”

    李治直看着媚娘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转身过来,大踏步带着德安往回走,一路走一路道:

    “父皇征东,我又镇守定州不在都内,这般好的机会,六叔怎么可能放过?”

    德安猛然一惊:的确,大家都只是忙着东征之事,却将这荆王元景给忘记了。

    此刻都内空虚,只怕是要出事。

    正想着,李治又道:

    “之前父皇在时,好歹也派了尉迟将军,借隐道的名义日日盯着他。这次父皇东征,因为赌了口气,便将尉迟将军也调离了——

    虽说不过是个会吱吱乱叫,却上不得大堂的鼠辈,可若是没绳索困着,终究还是会到处乱咬,惹下许多麻烦的……”

    一边说,主仆二人一边入了寝殿。

    一入殿内,李治便坐下在几案之后,唤着清和侍墨,微一思忖之后,便接了明和递上前来吃足了墨汁的笔,取纸迅即书写信表一封,交与德安道:

    “现在便去,飞鸽传与房相。”

    德安依命而退,李治微一思索,便召明和上前来道:

    “去请舅祖父(高士廉)来!”

    “是!”

    ……

    片刻之后,高士廉便衣冠入内,先大礼拜见李治。

    李治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又愧道:

    “如此深夜,却要叫舅祖父前来,稚奴当真是有乖逆于孝道。然因兹事体大,稚奴实难以一人之力行断决。”

    高士廉便道:

    “但听太子殿下指尔。”

    李治便将自己之忧心道与高士廉听,又道:

    “稚奴已然飞鸽传书房相,请其加以戒备,只是不知此行可否得当,是故才漏夜请舅祖父前来相询。

    本来依礼,当是稚奴出宫去见舅祖父的,可若是稚奴动静太大,只怕又要扰得一众不安了。”

    高士廉含笑赞许道:

    “殿下益发处事妥当了。此事处置得甚是妥贴。再无不好。”

    李治闻言,便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

    “不过此番,却还有一事:便是那都中其他诸王,却也不知有没有这般心思……”

    高士廉立时便明白他所指为谁,便点头道:

    “确是如此。不过殿下放心,那些人,此刻却都动弹不得。”

    李治见高士廉如此淡定,便知太宗早在离开之前,就有所安排,心中到底松了一松,才道:

    “如此,便是大好了。”

    ……

    贞观十九年五月初五。

    辽东城外。

    太宗一声令下,众将士乃依李世绩之法,负土填堑。

    诸将士闻之,齐亲以身负黄土,填平其堑。

    太宗见诸将士士气高涨,更受所感,乃依纵马为骑,负土马上运之,众将更受鼓舞。

    五月九日,偌大一个辽东城下的沟堑,竟俱被唐军所平。

    是日。

    李绩发令,着以新造之巨力抛车攻城。此车威力甚大,可抛三百斤巨石于一里开外,数十辆抛车所至,城毁人亡,垛塌墙碎。

    高丽军惊惧骇然,乃死伤无数。

    太宗与李绩见状大喜,然一时忽闻急报,道高丽军于城上巨木防楼,且再张世网拦之。

    太宗便问李绩道:“如何?”

    李绩傲然一笑:“丝柔之力,岂敌百斤重石?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太宗闻言大喜。

    果然不一时便传道,抛车巨石所至,高丽军新筑之防事尽皆毁之。李绩闻之喜,又下第二令,着以撞车破城。

    如是十余日,唐军攻辽东城昼夜不息,诸将与太宗皆轮流为替,日夜攻之。

    五月十七日,南风劲吹,太宗即诏令三军,以火弩攻之。不日,大捷,乃立辽东城为辽州,且书告定州太子李治处。

    ……

    贞观十九年五月二十八,唐军进逼白岩城。

    次日,左卫大将军李思摩中流矢,太宗乃亲为其吮吸毒血,诸将闻之,无不感益,及后攻城,乃人人奋不顾身,勇猛杀敌。

    盖苏文闻之,乃遣乌骨城万余守军驰援。契苾何力率劲骑八百迎敌,铁骑冲突之中,所向披靡。高丽军遂以长矛入阵,一时间契苾何力深困敌阵之中且为矛伤腰腹,血流如注。

    幸得尚辇奉御薛万备单骑往救,得还。契苾回后,略略包扎,便再复破口大骂,誓报此仇,竟再杀入敌阵之中。

    高丽军罕见如此英武之将,更惊且骇,一时军心大乱,唐军趁机反扑,一时高丽军竟溃散不成,契苾何力乃率唐军追杀十余里,斩敌首千余方还。

    太宗闻之,大喜,乃召契苾回还。又因契苾伤势恶化,乃亲以药敷,又着人将伤其之高丽军士高突勃擒之,带与契苾之前,任其处置,契苾却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且此人于战中甘冒白刃之险,竟来刺他,实属忠义之士,便请放过。

    诸将闻之,无不叹服。

    六月初一,太宗恕孙代音之叛,又许将士以宫中库物赏之,得保一城百姓安定。六月初二,设白岩城为岩州。六月初三,又拒加尸城七百高丽军,且慰道:“尔等若为朕战,则莫离支必杀尔等妻子。”

    诸军闻之,无不感愧仰慕太宗之风。

    六月十一,大军兵发岩州,前逼安市。二十日抵达城北,即刻攻城。二十一日,盖苏文遣军十五万,救援高市。驻跸山之战,乃始。

    贞观十九年六月末。

    定州,行宫内。

    得闻太宗大捷驻跸山(驻跸山是太宗此时改的,所以我用了),又复得一员猛将薛仁贵。李治大喜。

    德安见状,便含笑道:

    “殿下,还有一桩喜事呢!”

    李治闻言,微微一挑眉,脸上却只笑吟吟:

    “何喜?”

    德安便将书信一封,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接了书信,一看上面竟是四哥青雀的封印,当下大喜,急忙于一侧取了一把青铜小匕首,拆信阅之,尔后拍案而起:

    “好!好!这下子,那韦挺是再无翻身之能了!”

    德安含笑点头道:

    “可不是如此?只是殿下,事不宜迟,咱们当立时书报主上才是。”

    李治点头,立时便书信一封,报与太宗。

    ……

    次日夜。

    太宗军帐中。

    阅毕李治所报书信,太宗表情煞是奇怪。

    正替太宗熬药的王德见状,便笑道:

    “唉唷,主上这般样子,老奴却是头一次见……却不知这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妙奏,引得主上如此?”

    太宗不知当气当笑,想了想,只是将书信放在桌面上,叹了一声道:

    “这稚奴,还有那青雀……唉!罢了,难得他们兄弟齐心,不过一个小小罪臣,依了他们的心思便是。”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三十

    王德闻言讶然,先将药物交与太宗,才道:

    “太子殿下与郡王,果然还是饶不得这韦大人么?”

    太宗摇头,一边端了药饮下,一边道:

    “青雀倒罢了,从小就是个不肯受人欺的。这韦挺既然是韦珪与韦尼子之族亲支柱,以他这般性子,必然是容不得的——他还记恨着他母后的事儿呢!

    不过稚奴……”

    太宗放下药碗,看了看王德:

    “王德呀,咱们似乎都是看错了一件事——看来稚奴这孩子,其实手腕,也能铁硬起来的呀!”

    王德会意,便笑道:

    “只是,主上您得选对了饵,才能让太子殿下有些帝王之铁腕,是也不是?”

    太宗便含笑不语。

    ……

    次日,军中突传一事,道日前因某事发一术士,名公孙常,其因事被拘于囚时,因怨愤竟自缢而死。葬仪与仵作等收其尸身时,乃在其袋中得韦挺密书一封,且论其所守城中危蹙,多有叹怅怨恨之辞。

    太宗闻奏,大怒,乃谪其为象州刺史,再不复用。次年(贞观二十年)卒于任上,时年五十八。

    是夜。

    李治得飞鸽密报,长出一口气。

    德安见状,便道:

    “殿下,怎么了?”

    “媚娘他们平安到达东都,酉时三刻入的芳华苑。

    德奖使命业已完成,不日便可至定州回奏。”

    德安欣喜,又道:

    “今日当真是好日子,喜报一个接一个地来。先是韦挺一倒不起,再是武姐姐平安回宫。当真是喜事连连呢!”

    李治闻言,心情也颇为喜悦,正待再说几句呢,便见明和一脸匆匆地奔了进来,急道:

    “殿下不好了!长安有急报!”

    李治一惊,急忙接了明和所上之密表,阅之,惊怒不已,怒拍案而起道:

    “这个六叔!当真还是动了手!”

    德安见状,便知大事不妙,急忙问道:

    “殿下,可是荆王起事?”

    “起事?这个无能鼠辈哪里有这等本事!他一早派了刺客去军中,欲行刺父皇!!!”

    李治容色铁青。

    德安明和闻言,也是恚怒不止:

    实在是这等时候,可说是大唐危机重重之时,这荆王竟为一己私欲,置百万唐军儿郎性命于不顾,欲谋其主,当真是人人皆可得诛之!

    德安便咬牙:

    “殿下,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是该动手了!”

    李治想了一想,咬牙道:

    “说起来虽然多年知他之心,却一直不曾有实证可一举诛之……现在如此,也是不能立时将其诛杀——毕竟东征正行,若此事传出,只怕动摇上下军心。

    德安,你现在便传报德奖,叫他立时便赶赴父皇身边!这里四哥已然将那三名刺客之容绘于纸上,交与德奖,叫他务必生擒此人!”

    “是!”

    ……

    贞观十九年七月九日夜,子时三刻。

    太宗军帐中正审军情,忽有刺客二人行刺,太宗惊怒之中不及躲避,竟胸前肩胛骨处受一剑,乃以手止血,急取剑与之搏。王德欲急呼救驾,却为另一刺客堵口,且欲引剑杀之。

    然剑光方一闪时,死躺于地上的,却是那刺客。王德立时不顾其他,先放声高呼救驾。

    帐外,负责守护太宗帐驾之尉迟敬德闻之,急忙奔迤入内,却见一身着银衣之青年剑客,以精妙绝世之剑法,竟替太宗挡去大半攻势。

    尉迟见状,惊怒交加,便上前欲助其一臂之力,太宗遂着尉迟,务必保住刺客性命,以问出主使之人。

    然刺客一见事已不成,竟自咬破口中所含毒丸而死。

    刺客死,太宗上前,瞠视良久,乃着那银衣青年——便是太子李治之近侍,近年号为天下第一剑客,李靖与红拂女之次子德奖,上前查验一番。

    德奖依言,乃除其外衣,现高丽部之纹身等物。德奖讶然,太宗沉默,尔后,忽然昏倒。

    诸将登时大乱,急诏军医入内诊治,方知刺客剑上有毒,太宗竟一时中毒。

    尉迟闻之,当下便着人传李绩,长孙无忌等入内。

    不多时,二人入内,三人密议后,乃道此事不可外传,以防动摇军心,长孙无忌更着令德奖留此护卫太宗,以防为太子李治所知,恐其忧乱出事。

    德奖无奈,只得应之。

    后太宗虽经医治,毒稍有清,然余毒未尽,又逢战事再起,便竟强撑着至战场观战。

    诸臣劝阻不得,只得着德奖与医士随行而护之。

    ……

    贞观十九年九月初。

    因江夏王李道宗依太宗之计,筑土山以逼安市之时,足受伤不得行,难以勤巡之故,部下果毅傅伏爱擅离职守,竟致道宗筑山逼城之事不成,且更使土山为高丽守军所夺,更堑而守之。

    太宗闻之,震怒,乃着将傅伏爱斩首示众,更着诸将务必夺回土山。然土山上高丽守军优势已成,连攻三日不得。

    道宗乃赤足行至太宗旗下,白衣请罪,太宗因其破盖牟与辽东之功,不予罪,又道:“卿时有足疾,难为之,自不当罪。”

    道宗伏谢圣恩。

    后,辽东因地处东北,寒霜早降,草枯水冻,加之唐军军粮将尽,补给不足,又逢军中有疫,将士多有染之,不可久留。

    太宗本人亦因肩中毒伤未清,身体日渐不良,遂受长孙无忌与李绩、尉迟之劝,乃于十九日,先行赐安市城主杨万春绫缎百匹,以其坚守为感。杨万春闻之,既诧亦叹,乃登城拜谢。

    太宗于马上遥领之,又当下着旨,班师回朝。

    杨万春乃感于大唐天子之威德,竟于城上伏拜唐军,遥送其归。

    贞观十九年九月二十。

    太子李治身在定州,终得近侍李德奖密报,道太宗竟中毒箭,身负毒疮,班师之时便昏迷不醒。心中大惊,乃率镇守定州诸臣亲至幽州接奉太宗之驾。

    更于同时,急着内侍德安,亲赴长安,请药王孙思邈前来医治。

    ……

    贞观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夜。

    并州,太宗行驾帐中。

    李治含泪坐在太宗榻边,身后立着诸臣与诸侍,一众人都看着孙思邈仔细地替太宗诊治。

    片刻之后,孙思邈摇头。李治便急道:

    “怎么?父皇他……他……”

    孙思邈见他如此,乃道:

    “殿下不必担忧,陛下虽然身受毒剑,又会染成疮,可是其实却不是甚大问题。只要将其疮中毒血脓污吸除干净,再上药调治,便可得安。”

    一侧众臣闻之,尤其是长孙、李绩、尉迟、道宗等将,便皆欲上前替太宗吮毒。然不等他们走上前来,李治早已守在床前,请孙思邈切了毒疮,亲以口吮之。

    接着,就在众臣惊叹感动的目光中,李治一口一口地将父亲肩膀上的毒血脓污一口口吮净吐在一侧盆中,直到吐出之血,由黑浊之色,复了鲜红之色才停。

    接着,孙思邈急忙递上一瓶药酒,着李治漱足了五遍口唇,确保余毒不得染他之体后,才叫他将此酒喷于太宗疮前。

    李治依言而为,又从孙思邈手中亲自取了调和好的药膏替太宗敷好,又亲手扎之。

    接着,药汤一入,太宗便悠悠转醒。诸臣皆惊叹孙思邈医术通神,更叹李治孝心。

    李治却全不在意诸臣之言,只是含泪携了太宗之手道:

    “父皇,如何?”

    太宗慢慢睁了眼,这才又一次看清了儿子,然后轻轻笑道:

    “几个月啦?咱们父子这番不见,却是好长的时间啊!”

    李治含泪而笑,只紧紧地握了太宗之手道:

    “父皇不必担忧,孙道长在此,父皇之毒已然尽清,只要稍做调养,便不日可安。”

    太宗却笑了笑:“想不到啊……战场厮杀都不曾伤了父皇,这一个小小刺客,却让父皇难为了这般久……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李治便垂泪不语。

    太宗见他如此,心中生怜,乃轻轻握了他手道:

    “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便有这许多泪?收了罢!再者……你看,”

    太宗指着自己身上已然满身是洞的袍服,笑道:“父皇的衣裳……可应了你的话儿呢,从来没换过……

    都破成这样了……虽然此战不算胜安,可好歹也是颇有建树的——咱们却得好好儿地回了长安才是……

    稚奴,你去替父皇取件新衣来,父皇换上罢!”

    李治含泪而笑,道:“稚奴早就备下了。”

    于是一挥手,便见德安奉了件新衣上前,交与李治,亲手替太宗更替。

    一侧,长孙无忌等人乃叹道:“主上性极爱洁,已然成癖,然此番身在辽东时,虽盛暑流汗,污之甚垢,却始终不肯易此袍下身。至秋时,此袍已然穿败如洞旗,臣等数请易袍,主上却只道军士衣衫多鄙陋,若独着新衣,却不甚得当……

    是时只觉主上同下之心甚苦,而今才知主上怜子之意,更苦也。”

    太子闻言,乃再不忍,俯于太宗手边痛哭。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一

    是夜。

    辛劳一日,太宗又服了药,安睡下了,诸臣便皆告退下,只有李治还侍奉在太宗床前。

    然不多时,太宗便又清醒,看了看周围才道:

    “都走啦?”

    李治点头道:

    “诸位大臣们,已然各自回其所居了。”

    太宗这才长出口气,由着李治慢慢扶起半身倚在床头,才苦笑道:

    “这一次,父皇的性命,却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及时察觉他所计划,派了德奖去……只怕父皇此次,不死也要重伤了。

    唉……

    看来父皇真的是老啦……以前呀,一直都是稚奴被父皇抱在怀中,护着疼着……

    想不到这一朝之间,被保护的,便成父皇了。而父皇的稚奴——

    也终究长大啦!会保护人啦!”

    李治却含泪道:“父皇哪里老?再莫说此等言语。”

    太宗含笑不语,李治又抹了泪,问道:

    “父皇,荆王如此,显然是不能留他了。可恨他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的奸狡计策,竟然事先知道让那些刺客在身上纹了高丽刺青……咱们便是想治了他,也难寻证据。”

    太宗点头道:

    “看来你六叔是又找着什么高人啦!父皇是见过那几个刺客的,只怕不是如你所想,纹了刺青这么简单……

    只怕他们当真便是高丽人。咱们这一查,便再查不到他身上了。”

    李治恼怒道:“那咱们便由了他去?”

    太宗冷冷一笑:“先让他寝食难安几日罢!只待父皇身子调好了,便一并与他发作!他若想自寻死路,当真是容易得紧!

    再者,说起来,他也算办了好事一件,如此一来,父皇便有理由,可雪高丽之耻了……

    父皇这一生,南征北战,还从未想到竟被小小一城困囿至斯……

    稚奴啊,你说父皇这一战,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李治看了看太宗,才长叹道:

    “父皇,稚奴虽略通军政之事,可终究不及诸臣啊!”

    太宗乃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当去问问诸臣?罢了罢!

    现下这朝中百官,良相贤相甚多,可是有哪个敢于在父皇不免暴躁的时候,站出来,说句让父皇听得进去的话的?

    也不过就是刘洎马周了。

    可刘洎那般性子,父皇当真是不喜。马周呢,这些年也身体渐渐不安,父皇也不忍再让他心生烦乱之事……

    唉……可惜那魏征……

    不过也不能算可惜,他便是活着,这般阿党之事,也是难容于朝中的!”

    李治闻言,便小心道:

    “父皇,您言及魏大人之事,倒叫稚奴想起一件事来。”

    太宗闻言,便看向他:“什么事?”

    “父皇,若是魏大人此刻在世,父皇又不知他阿党之事……这辽东之战,依父皇所见,可能成行?”

    太宗闻言一怔,良久才道:“若……如此……

    那必然是父皇与这羊鼻子(魏征外号)一番争执难免,不过高丽之战,却未必如此。而且父皇只怕会依了魏征之谏,从他之意才是。”

    李治点头:“如此便是了……父皇,稚奴前些日子,在与舅祖父议事之时,也曾提及若魏大人在世,此番之事必不至此之语。

    当时舅祖父便叹息,道魏大人一生直谏,看似常常惹得父皇不喜,其实却是最受父皇怜爱的。是故朝中诸臣,皆欲效而仿之。

    然而朝中诸臣说到底,皆不若魏大人这般奇才,是故也只得东施效颦罢了。正因如此,这魏大人才会在薨后落了个阿党、卖名求直的声名……

    只因但有效而仿之之心,便必生取而代之之意。若不得取代,自然毁之心切。”

    太宗当下,便是一怔。

    良久,他才喃喃自语道:

    “效而仿之,取而代之……?”

    半晌,太宗的目中,慢慢溢出了泪水,轻轻地道:

    “稚奴,父皇……终究是又做错了一件事……明明你母后都交待好了……”

    李治黯然,只是轻轻地握紧了太宗之手。

    次日,太宗下表,悔诏己不听众臣之谏,执行高丽之事,又着道:

    “郑国公魏征,一生直谏,如朕正衣冠之宝镜。然朕日前竟因些微流言,终疑之,当大罪。若魏卿安在,则再不使朕有此行也。”

    又立命驰驿至昭陵下宫中祭祀诸职,着复立制碑,以少牢之礼祭之,以慰其灵,更着引魏征妻儿至行所在,赏赐有加,安抚多尝,更复其清名。

    众臣闻之,皆慨叹不止,唯刘洎微有不以为然之色。

    ……

    十月初九。

    太宗驾返洛阳宫中,接着,便又再因伤势一路反复,而高烧昏迷。

    太子李治乃再不离太宗片刻守之。

    幸得孙思邈医术如神,一番药汤针治之后,入夜时分,太宗便烧退安眠如常。太子李治如此才松了口气,自归侧配殿内,更换衣物。

    甫一入殿,便见瑞安守在殿内,巴巴儿地看着,神情惶然。

    李治便知事情不妙,微一示意,德安立刻着清和明和摒退诸人,出殿外守候,又带上了殿门。

    “媚娘怎么了?”

    李治便急切问道。

    瑞安咬了咬牙才道:“殿下,大事不好!那……

    那太子妃,怕是知道……知道武姐姐的事了!”

    李治闻言,便是震惊:

    “……她怎么会知道的?!”

    瑞安上前一步,才低声道:

    “殿下不在东宫时,太子妃与诸嫔侍颇为不合。尤其是看着刘昭训与萧良娣不喜。前些日子殿下远赴定州,那太子妃竟然设计让萧良娣大病一场,又将一切都栽在了刘昭训身上,且仗着当时还不曾失势的韦贵妃之力,直接将刘昭训母子囚于掖庭(东宫诸女,依制没有太宗旨意不能随行洛阳,而当时的记录很明确说明只有太宗的嫔妃们在洛阳,所以只怕是太宗有意无意地给忘记了)之中!

    不但如此,她还日日派人去折磨刑逼那刘昭训,要她认下这番罪名。可刘昭训百般不应,最后她竟欲以长世子之性命要挟刘昭训!

    刘昭训一时气不过加之大意,竟直斥太子妃斗不过萧良娣,便要拿她来出气,却不知自己早在入宫之前,便已然注定一生无幸……”

    李治脸色铁青:

    “是她告诉太子妃,媚娘的事?”

    “不不,不是……刘昭训只是一时怨恨加之大意,才说漏了一句话儿,别人都不当事。可是……

    太子妃心思细腻,听出这刘昭训言中之意,竟然叫人暗中打探起来。不过东宫之中,现在都是殿下您的亲信之人,再不会说漏了嘴。正宫之中诸人也都不知道——再者长安洛阳之间,却隔着几重山水,太子妃原本也查不出什么的……

    可偏生那太子妃的母亲柳氏觉得颇有所异,竟然想到了洛阳这里,便着人来打探……

    这一探之下,便见到了武姐姐,是故便……”

    李治当真是气得眼胀脸红,良久才道:“那贱人呢?此刻在哪儿?”

    瑞安一怔,却不知他是说刘昭训还是太子妃。后来才试探道:

    “刘昭训还被关在掖庭之中,太子妃……她也只是知道有武姐姐这么一个人,却不曾有什么动静……”

    李治闻言,稍稍平了平脸色,冷冷道:“从今日起,你要万分小心,那贱人只怕会要对媚娘下手。等会儿你回去时,取一块东宫腰牌在身上罢!但有要事,便直接来报,不必思虑过多!”

    “是。”

    ……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来,忧心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去见见武姐姐?商议一下……”

    李治却摇头道:“不可,若此时去见,只怕……”他咬牙:“会被王家给拿了把柄在手。你……你明日去媚娘处,好好将此事与她说明,教她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德安应道:“是,那太子妃与刘昭训怎么办?刘昭训此刻,可还被关在掖庭中呢!”

    李治冷森森道:

    “找两个得力的,从今日起给我盯紧了承恩殿的动静。至于刘氏……看在忠儿的份上,传我令诏,释她出掖庭,然后就由她自生自灭!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便是!”

    德安闻言,心知这一番,李治却是迁怒于刘云若了,虽然有些同情,然而终究还是不能违背李治之心,叉手行礼道:

    “是!”

    之后,李治又转身来回走了几转,才咬牙道:

    “如此一来,咱们却得说服父皇,不能立时便回长安了……王善柔……

    你好大的本事!!!

    本宫便与你一一记下了!!!

    但愿……

    你不要做什么蠢事出来!!!!!”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中。

    王善柔站在那些画像面前,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绢帛。

    一旁,怜奴带着几个得力宫人,正一件件将那些画卷从殿内小格中搬出来。

    “娘娘……”

    不多时,怜奴悄然走近,轻轻唤了她一声。

    王善柔尽量平和了声音问:

    “都在这儿了么?”

    “……还没。”

    怜奴是个聪明的女子,是故便知道,此事到底说真话,还是假话好。

    王善柔揪紧了双手,淡淡道:

    “还有多少?”

    “……这些,不过三成。”

    王善柔猛然转身,瞪着怜朗的目光冰凉如雪:

    “三成?”

    “是……”

    怜奴几乎是提着心说这个字的——是呀,三成,这案上已然摆了二百多卷画儿了,可是却只不过三成。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

    “不过……未曾打开看,那剩下的,未必全是那……”

    怜奴不再言语,因为王善柔已然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怜奴:

    “第一副画,什么时候的?”

    怜奴急忙着身边一个小侍取了一副,交与王善柔:“是这副。”

    王善柔慢慢打开,上面却是一个穿着素色衣裳,花中扑蝶的倾国女子——

    正如那桌上一堆画卷一般,都是一个女子。

    落款,却是贞观十二年正月。

    善柔紧紧地握住了卷轴,似也将心紧紧握在手中。

    良久,她才默默交与怜奴道:

    “不必再查了,一切如旧,收好。记得,切莫叫殿下回来之后,看出些什么来。”

    怜奴讶然:

    “娘娘……?”

    善柔淡漠一笑:

    “本宫很早就知道一件事,是从本宫父亲身上知道的——每个男子,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女子,是任何人都取代不得的……

    本宫无意,也没有必要取代她……

    因为本宫本就无意做太子殿下心中那个人——既然太子殿下不想与本宫亲好,那就不必亲好……”

    王善柔淡淡一笑,向前一步,一种坚定浮现在眼前:

    “本宫只要做好这大唐太子妃,将来成为大唐皇后就够了——

    再者……既然知道她是这般注定只可能与太子殿下相识相知,却不能相守的身分……”

    王善柔回头冲着那一堆画卷轻轻一笑:

    “那她对本宫而言……不但没有害处,相反,却颇有助益呢!”

    端丽柔雅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笑意。

    怜奴一怔。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

    太宗身发毒疮,太子李治乃扶车而从,一连数日,足底起血泡无数,太宗闻之,益感。

    ……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二。

    东都。

    洛阳。

    芳华苑。

    夜如水冰。

    媚娘披衣而起,坐在窗边,看着空中寒星,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

    一旁,散发寝衣的徐惠也缓缓披衣而起,轻轻扶了她肩,递了一盏茶与她道:

    “又在算日子?”

    媚娘摇头,良久才道:

    “算起来,陛下他们也该回来了。”

    徐惠点头,又道:

    “不过以后,媚娘,人多的时候,只怕你便要少见殿下了。”

    媚娘一怔,看着徐惠。

    徐惠轻轻叹息,抚了她肩:

    “媚娘,咱们女人家,终究是不擅长于掩藏自己的心。你藏不了,那便必然会为他人所见……

    媚娘,这是一条很苦很苦的路……

    甚至……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或者是你自己,会不会有这个耐心,愿意等了那么久……

    媚娘……你可当真考虑清楚了?”

    媚娘看着她,却笑了:

    “当初事不成时,你日日劝我,如今又犹豫起来?”

    徐惠摇头,良久才道:

    “当时只是觉得,你在宫中如此,却不若……”

    她摇头:“是我没有想清楚。”

    媚娘含笑:“放心,我知道该如何。”

    两姐妹相视而望。

    ……

    五日后。

    太宗驾返洛阳,太子李治急召孙思邈入内诊治。

    是夜。

    显仁宫。

    配殿之中。

    李治更了一半的寝袍,停了下来:

    “你说媚娘不愿相见?”

    转头,他看着德安。

    德安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是,武姐姐说,以后只怕能少见面,还是少见面的好……毕竟不若以往……只怕言语情态之间,终会有失。”

    李治咬牙:他不是不知道,媚娘这样想是对的……

    可是……

    他怎么忍得?

    正待再开口时,却闻得德安道:

    “殿下,依奴说,武姐姐这般想,倒也无甚不是……好歹日后,武姐姐还是要侍候在尚书房的。那可是在主上眼皮子底下……

    殿下,您可别忘了,主上他可是……”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默默脱下身上穿了一半的新制衣袍,又命德安取了寝袍来替。然后又问:

    “东宫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德安点头,轻轻道:

    “如殿下所料,太子妃从刘昭训那儿得了话之后,便立时夜潜丽正殿,把那些画儿全都翻了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半点恚怒的样子……当真是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有什么奇怪的?”李治冷冷一笑,看着寝袍披好,便自去镜台前坐下,任德安替他除了冠簪,才道:

    “她不是个蠢笨女子——对她来说,王氏一族的荣光,太子妃的宝座,还有大唐皇后的凤位……

    才是她在乎的。

    区区六百副画像,的确是不能逼她做出什么不当之事来。”

    李治淡淡道:“我本也没有想要逼她如何——要的,不过是让她知道,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她,以后也不会再有她便是。”

    德安一怔,然后才道:“可是这般……却……”

    “德安,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么?”

    李治轻轻道。

    德安想了想,摇头。

    李治道:“不是谋略无极的英雄如父皇,也不是城府沉沉的谋士如舅舅,而是心有所执的女子。

    只有心有所执的女子,才能忍,忍到她需要的时机,与一切。

    太子妃便是这样的女子——你想一想,这世上有哪一个女子,可以容忍得自己的夫婿,如此冷落自己的?

    她忍了。

    为什么忍?

    只有两种情形,一种,她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有将她放在心上,而是在意这后位属谁。另一种,便是她当真爱慕我至此,可为我忍受一切……

    可是依我看来,她或对我有所爱慕,却并非爱慕至不可求之地……

    是故,她的忍,只为了一件事。”

    德安明白了:

    “大唐后位?”

    李治冷冷一笑:“是呀……大唐后位!”

    贞观十九年十月十七。

    太宗病情稍有康愈,乃恩旨芳华苑辟东宫,为太子李治居。更着令内侍,迎太子嫔侍诸人入东宫。

    诸臣闻之,皆以太子侍上甚孝,治国颇勤之念,乃多上奏,请太宗准李治务必时以内外之礼待之。

    太宗口中应诺,然终究不舍离子。

    诸嫔久不与太子相见,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十五,太子东宫成。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末,东宫诸嫔侍得入洛阳芳华苑东宫。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初。

    李治乃与众嫔侍见,更着旨封诸嫔所居如下:

    太子妃王氏,居明德院。

    良娣萧氏,居流芳院。

    良媛郑氏,居永乐院。

    承徽杨氏,居丽景院。

    昭训刘氏,居飞英院。

    诸事体当之后,太子李治又着诸嫔侍各携子女入内谢太宗恩。

    太宗乃得见诸孙,欢喜不胜,尤爱长孙李忠,更携入怀中,亲呵备至。诸嫔侍心中暗忧。

    诸事安定,太宗乃语告太子李治道:

    “儿今已为人父,虽父皇不欲儿长离身侧,然儿不在,孙儿们更加寂寞。今日起,儿可一日于内,以慰父皇之心,一日于东宫,以慰诸孙之心是也。”

    李治受诰,乃依从,且因心中颇喜良娣萧氏之故,每十日中,总有七八日宿于萧良娣处,余下一二日,总因诸事所扰,诸嫔颇有怨言。

    太宗闻之,乃私告李治道:

    “治国者,当治家也,儿不当如是。”

    李治又受诰,自即日起,乃均分雨露于流芳、永乐、丽景、飞英四院。唯太子妃明德院处,不常入之。

    太子妃素性沉稳,不多言语,然其身边宫人,颇为不平,更怨恨其中最受宠爱之流芳院主人萧良娣。

    萧良娣亦怨恨太子妃——原因无他,乃其从永乐院郑良媛处知,太宗之所以告诫太子治,平分恩宠,乃太子妃王氏身边宫人怜奴秘告。

    良娣暗思,若无主人意,贱奴岂妄行?更加怨恨太子妃。于是颇多暗中手脚,屡屡欲于太子治行幸明德院时暗中使绊。

    然皆不成。

    萧氏怨恨,更起疑心,乃暗查之。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十七。

    洛阳。

    芳华苑。

    流芳院中正殿内。

    衣着贵丽的萧良娣慢慢地饮着茶汤,听着后殿传来的阵阵女子惨呼声,表情一派漠然。

    片刻之后,近侍玉凤匆匆奔来:

    “主人。问出来了。”

    “哪一院的?”

    萧良娣头也不抬,只任珠摇遮了桃花面。

    玉凤上前一步,轻轻道:

    “那贱婢,却是丽景院的。”

    萧良娣微一皱眉:

    “丽景院?”

    “正是,听那贱婢道,丽景院那杨承徽,说起来,却原来也是与明德院那位颇有些渊源的——这杨承徽之父,正是当年被贬为婕妤的那故淑妃,杨氏玉婉的堂兄。

    当年陛下下诏,原本是不允这杨承徽父亲再入朝的。可因着太原王氏所助,他竟得了陛下宽恕,得个闲官,还奉了女儿上来……

    是故,这杨承徽,可是听着太子妃的话呢!”

    萧良娣便冷笑:

    “之前的事,本宫便觉奇怪,那刘昭训受了本宫的赏赐,这等小事,怎么那般快便传到王氏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这个贱人在后面作着呢!”

    玉凤咬牙道:

    “想当初,咱们还对她不错呢……主人,咱们可要收拾了这杨氏?”

    “不必急于一时,且留着她,说不定日后还有些用……对了,殿下今日在哪一院?”

    玉凤犹豫片刻,才道:“明德院。”

    萧良娣咬牙:“不成……不能再这般下去……玉凤,之前着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玉凤点头:“办好了。”

    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交与萧良娣:

    “这便是那宫外所进之方——主人只要在殿下幸前服下一剂,幸后三个时辰之内,再服一剂,便可一举得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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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