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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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十七。
依太宗所命剑南道所造大船功成,顺江而下。太宗闻之大喜,更誓言次年必纵大唐三十万雄师,以取高丽,一雪前耻。
诸臣闻之,知房玄龄后,再无人可止其势,甚忧。
……
是夜。
太极宫,正宫,佛光寺侧。
照例前往甘露殿李治处,奉报媚娘安好的瑞安,见兄长德安神色微异,以为兄长身体不适,便寻了借口,私下示意德安,于佛光寺相会。
“哥哥!”
远远看见德安前来,瑞安便急忙轻轻一唤。
德安见状,便速速前来,乃怪道:
“殿下这几日里事务烦忙,你这三打两夜的,叫我出来做什么?”
瑞安见他不似有疾,又见兄长苛责,便心生委屈道:
“我见你方才神色有异,以为你身体不适,想着问两句罢了……”
德安闻言,心中一软,又思及媚娘最爱重房玄龄之事,不由愁上心头,长叹一声。
瑞安见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必然有事,于是急道:
“哥哥到底怎么了?这般长吁短叹?可是殿下交待的什么差事办坏了?若果如此,那说与瑞安听一听,便是瑞安无法,总是能请武姐姐与徐姐姐相助一二……”
“唉,你哪里知道,此事正是与武姐姐有关……”说着,德安暗思李治并无不得使媚娘知情的言语,便一一说与瑞安听,又叹道:
“我是想着,武姐姐平时最敬重的便是房相,如今她若知道此事……
你说,咱们到底该不该让她知道?”
瑞安初闻得房玄龄有意立媚娘为太宗新后,便已然觉如五雷轰顶。而今再得德安问,更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可房相怎么会?”
“怎么不会?为了大唐,为了身为主上与娘娘爱子的殿下,他明知那高阳公主与荆王女入他房府之后,必然不得安生,还是能够为了替主上殿下监视这二位背后之人而主动请主上赐其入府……
他还有什么不得做出来的?”
瑞安哑然,良久才喃喃道:
“可武姐姐怎么办?
她……她这一生,若有什么最信重的大人,那……那便是房相了呀!若她知道房相居然为了殿下这般设计于她……
她……”
瑞安无措地看着哥哥,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德安沉默,良久才道:
“你……还是小心着些,将此事稍稍透些与武姐姐知道罢……”
瑞安大惊:
“哥哥不成,若……”
“瑞安!”德安轻喝:
“我知你一心想武姐姐欢喜,可你想过没有?殿下现在已然是下了决意,要与武姐姐相伴一生了。
且先有武姐姐不愿为妾之言在前,又有武姐姐身怀后命箴言在后,殿下又是对她一片情深……无论如何,他必然都是要立武姐姐为后的!
便是殿下现在没有开口说透,心里也早打定主意了!
废立正妻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你想过没有?
以后的武姐姐,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个忠于大唐的房相,还有禇大人,萧大人……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比房相更加老辣的国舅爷!
咱们殿下的亲舅舅!
你想过没有?
若是武姐姐现在不知这般事态,不能明白那些大臣们断然不会同情她的事实……日后她必然会在与这些大臣们互相对峙之时,吃了大亏!甚至坏了殿下长久大计!
还有……
你想过没有?殿下最敬爱的,是咱们的国舅爷,最深爱的,是咱们的武姐姐……
你想一想,若是武姐姐现在不明其势,不能理解国舅爷必然会有的行动与心事……
日后殿下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如何是好?!”
德安心中激动,想着未来李治与武媚娘会有的艰难重重,不由含泪,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可是瑞安终究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终究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中含意。却是更加绝望道:
“没有他法了么?哥哥?武姐姐……
不能与殿下平安……”
“我何尝希望看他们二人如此痛苦?瑞安……咱们的殿下,是一国之储,未来的路不好走……若是武姐姐再成为他的心中大事……
你觉得,殿下怎么好活?”
瑞安闻言,只得泪流满面,与兄长同声暗泣。
为李治,也为注定命运多舛的媚娘。
片刻之后。
瑞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回到延嘉殿的。
只是他与哥哥分别之后,便这般一路走着,心中一片茫然。
待回过神来,便已身在延嘉殿内,面前却立着一脸忧心的媚娘与徐惠。
见连徐惠也在,瑞安更加惶然——
当真要说与武姐姐听么?
当真……
当真要让武姐姐知道这些事么?
“瑞安,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可是……可是他出了什么事了?”
媚娘自然知道,自打自己入住延嘉殿那一日开始,李治便着令瑞安每隔三日,前去他处报一报她的近况。
是以她以为李治出了什么事,心中不由一跳,担忧道。
瑞安却茫然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强笑道:
“殿下甚安,姐姐放心。”
媚娘闻言,见瑞安虽然面色异常,却不似谎言,便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本来我还担心着房相这一去,只怕他会受得不这般打击呢……幸好,他还是能扛得起。
不过……
你这般到底是怎么了?还是德安有什么不好?”
闻得媚娘如此言语,瑞安思及德安所言,房玄龄之计,便再觉不能忍,于是终究还是依了德安的意,将房玄龄之事,挑轻避重地说与媚娘听。
……
媚娘的脑中,一片空白。
自瑞安停了口之后,她便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徐惠与瑞安二人,在自己面前焦急地说着些什么——
她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
良久,良久……
久到她被徐惠摇着身子大喊媚娘之时,才渐渐醒来。
木然地,她点了点头,对着瑞安道:
“我知道了……你代我……
谢过德安。”
瑞安从未见媚娘如此,惊吓之余,伤心泣道:
“武姐姐……你可别这样……别这样吓瑞安……武姐姐……”
媚娘居然还能笑,她淡淡道:
“无妨……
我无妨……
本就知道的……”
没错,她本就知道的。
这些似是说与瑞安与徐惠听的话,也说进了媚娘自己的心里:
没错……
她本就知道的……
毕竟她与房相,却是有着不同的立场。
毕竟房相心中,李治的声望与将来,才是第一位的。
毕竟她不过是个出身普通,虽富却无贵的平家女……
她何来的资格,求得大唐重相支持?
媚娘苦苦一笑,想着那夜她与房玄龄之间的一番言语,又觉自己当真是自以为是得可笑:
不过一番颇为投机的相论……
不过如此而已,她便在心中暗暗希冀着,能得到这位大唐名相的支持与器重?
她便以为……
以为将来……
将来若自己与稚奴有个结果时,房玄龄可以相助于她……?
又是苦苦一笑,连连摇头,带下一眼酸涩却怎么也流不下来的泪水,她轻轻地,在心底喟叹着,冷笑着:
武昭呀武昭,你到底要天真到何等地步,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才能丢下你那无谓的奢望?
到底……到底要到何地步?
一滴眼泪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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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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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惠自然知道对媚娘而言,确是全心信重房玄龄的。
如今竟一朝闻得房玄龄为保李治些微名声,竟不惜设计分离媚娘与李治,心中替再受重创的媚娘痛惜不已,又想起那人所言,便再不犹豫含泪劝道:
“媚娘……你……你却也要想开些……
终究房相……房相他……”
虽然下定决心,要让媚娘看清现状,可她还是不忍再在媚娘心伤之上洒盐添痛,无奈只是暗暗咬牙。
媚娘看看徐惠,又看看同样一脸担忧的文娘与六儿,再看看痛哭不止的瑞安,心下反而觉得宽慰了一些。
想了一想,她却淡淡一笑,伸手拭去徐惠面上眼泪,轻轻道:
“别哭了……这等小事,不值一哭。”
徐惠见她这般淡定,反而担忧她是伤心坏了——毕竟连她从来都知其对她心有忌惮的长孙无忌害她时,她都因为对方是李治亲舅,皇后亲兄而暗伤许久。何况是现在……房玄龄在媚娘心目中,除去太宗,便是她最信重之人了……
于是不由泣道:
“你别忍着了……若是想哭,便痛痛快快……”
“傻丫头……”媚娘见她如此为自己担忧,心中不由一柔,便轻轻拥了她在怀中,凄然一笑道:
“我的确是伤心……毕竟房相是我以为最可信重之人……
可是惠儿,你以为自上次国舅爷派人下毒,欲杀我而后快之后……
我没有想过这些么?”
是的,她想过。
时至今日,武媚娘不得不承认,她当真是想过这些的。
也早有些不安的预感。
只是她一直躲避着,不愿去承认罢了。
而今天,瑞安的一席话,却是逼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所知,不得不看清自己的所察。
心中伤痛,也便很快地平复,并开始结痂,成茧。
甚至在看到徐惠与瑞安诸人为她担忧与伤痛之后,竟然有了些宽慰之感,有了些豁达之感。
何必在意呢?
原本便是奢求。
虽然还是有些淡淡的痛,可武媚娘的心绪,确是平静了许多。
于是淡淡笑道:
“我想过的,惠儿。早就想过的。”
闻得她如此一语,为她暗伤的徐惠与瑞安文娘等人,便微觉愕然地停了下来,看着她。
媚娘立在殿中,淡淡地道:
“虽然连我也不愿承认,可我只怕,却是曾在心暗之中想过这些的。
自打国舅爷之事以后,我便知道——或者说于无心之间,察觉了这些真相……只是一直不愿相信,一直躲着罢了。
所以惠儿瑞安,你们莫哭了。我虽伤心,虽惋惜,虽遗憾,却没有因此而伤至心死……”
她淡淡一笑:
“而且瑞安,说起来,我还是要谢谢德安的……
他这般提醒我,却是叫我早早地自迷梦中醒悟,早早地有了些准备。”
瑞安闻得她言,又看了看徐惠,见徐惠也是半信半疑,便停了哭泣,只看着媚娘。
媚娘清清冷冷一笑,如月华流水:
“逝者已逝,无论房相如何设计,既然未成,那便作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住了咱们的平安……
瑞安,你既然说那萧良娣现下被设计着,与郑良媛同样将矛头转向了荆王府……
那么咱们接下来,便要担忧太子妃对咱们再下手了……
对不对?”
徐惠见她如此,方才信了她果然不再心伤,便拭了泪道:
“媚娘……你能想开是最好……可是……
可是为何你却要忧心那太子妃?
她知你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依我所见,除了上次之外,便再不曾动什么狠手……
再者现在萧良娣又得一胎。
怎么想,她也应当将眼睛放在对她最有危胁的萧良娣身上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惠儿,太子妃之聪慧,不在你我之下,甚至与当年的淑妃娘娘德妃娘娘,也颇可一较长短……
你觉得此番之事,她会看不出殿下是在护着我么?
而她若看出来了……
你以为她会当真半点不嫉不恨,不怨不妒于我么?”
徐惠哑然。
半晌,徐惠才平复心情,与媚娘一同步至小几边坐下,由着瑞安奉新茶,文娘侍新果,六儿掌宫灯侍奉着道:
“的确……虽然太子妃自己或未有察,可她对太子殿下的情意……其实早已不在萧良娣之下。
只怕她自以为是为了殿下守着东宫的心思后面,全是一腔柔情。
不过她终究是太原王氏的女儿,自幼便被教导着需得谨守礼制,又必然在入宫前被家人教导过些什么妃嫔之礼……
加之她颇以自己出身高贵为傲,自然不会也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嫉妒萧良娣得宠,尤其是怨恨你得殿下之心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女子最知女子。
她或者看不透这一关,可既然我也是……”
咬了咬下唇,媚娘终究还是羞于将心事宣之于口,然后才道:
“自然知道,她若又得知他为我做了这些事,必然心中再起怨恨,必然要再次诛我而后快的。”
徐惠闻言叹道:
“也是冤孽……若是当初她父亲不是贪图得个荣耀,而请着大长公主力保入宫……
说句公允些的话儿……媚娘,以太子妃这等才情高志,必然也是得适良夫,美满一生的。你也不必因此而愁烦忧虑了。
连殿下……
殿下也好过许多。”
媚娘却淡道:
“世上没有若是。而且不是王氏,还会有赵氏,卢氏,崔氏,甚至是郑氏萧氏……
任何一个世家女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妃。
而自我决意顺遂其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时,便已然注定,与这披了太子妃鸾服之人,定然是难以扭转的相敌——
惠儿,我不愿为人妾,他……”
提及李治,媚娘容色一柔:
“他虽性子柔善,可是骨子里,却是有着皇后娘娘与主上的执拗——
他比我更不愿适旁人为妻。”
徐惠闻言,当真不知该喜该忧,只是叹道:
“……那如今这般,却如何是好?既然知道太子妃若得知此事,必然要对你下手……
却总得思想些良策……
媚娘,还是去请太子殿下……”
“不,从今往后,这些事,我都不会再去寻他。惠儿,瑞安,你们也不许再去。”
媚娘坚定道。
瑞安愕然,徐惠更失声发问:
“为何?”
媚娘再咬下唇,才道:
“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不得良配。能适得弘业哥哥,便是最大幸事。是故当时,我再不以为,自己可与他有什么结果……
可是天意如此,我终究还是离不得他……
既然我离不得他,而他偏偏又是这大唐之主。那惠儿……
我便自然当成为一个配得上他,有资格立于他右手(这里暗指成为皇后)的女子。是故,以后这些事……
还是由我自己来为妥。”
媚娘这番言语,若是叫徐惠与瑞安既忧又喜:
忧的是媚娘在这宫中,所可依靠之人,实在只有李治与徐惠——而徐惠现下未成正妃,说到底还是不能强行保她什么。
如今她却连李治也不愿依靠……
虽然徐惠与瑞安等人皆知,这是媚娘必然要走的一段路,却也不由得为她忧心。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欢喜的。
毕竟……
她到底是下定决心了……
而这,才是最难得,最难得的喜事。
徐惠长舒口气,想了一想,也心宽道:
“不错。若你果有此意,毕竟还是要早做准备的……
媚娘,你放心。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会在。”
媚娘闻言,不由感动落泪,轻轻握了徐惠双手。(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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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初九。
夜。
长安。
太极宫。
千步廊。
媚娘一身红衣,乌发盘作望仙髻,静静立于千步廊上,边看着山水池中的残莲,边等待着将要相见的人。
不多时,一道微微有些佝偻着的影子,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立着,沉默不语。
良久,媚娘才缓缓开口道:
“可惜了……虽然为了能使莲花冬日盛开,池中引了汤泉之水……
却偏偏因如此,使得最该莲花盛开的时节,一片残莲枯叶。”
那道影子——大唐太极宫内侍监王德——轻轻一笑,才道:
“老奴上了年纪,却是不懂欣赏这些玩景儿的……不知武才人着老奴前来,有何要事相商?”
媚娘闻言,含笑回头,一双明媚凤眼儿夜空中闪闪发亮:
“的确……
若依旧例,王公公此刻,理当去佛光寺,私祭旧人的……是媚娘无礼,劳得王公公劳累一番不说,还扰了王公公哭祭旧人的心思。”
王德闻言,笑容不变,只是目光微微凉了一些:
“武才人当真是知机的……
不过老奴如此,却也当与武才人无关罢?”
媚娘不笑,肃容道:
“媚娘无礼,还请公公原宥,只是事牵公公与媚娘共同敌手,对方又是势大权大,不得不设法自保。”
王德微微眯了眼:
“才人这话却教老奴糊涂了……
老奴与才人,何来共有敌手之说?”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再掩饰,单刀直入道:
“媚娘若没记错,王公公也是太原王氏之后罢?而且这太原王氏与王公公……
也有一番血海深仇不是么?”
王德终于变色:
“才人私下暗查老奴却是何意?
便是老奴太原王氏出身,又与才人何关?”
媚娘摇头:
“本来与媚娘是无关的……可是若媚娘不愿死在太原王氏之手……
那自然便得设法,请公公庇护。”
王德闻言,双眼圆睁,精光四射:
“才人此言何意?”
媚娘看着王德,良久才道:
“媚娘诚心而来,却无恶意,还请公公知悉。”
王德看着她半晌,才悠悠道:
“武才人本是后宫内职,主上正宫中,也没有甚么太原王氏一族的人能让武才人如临大敌至斯……
这么说来,便是东宫中了?
太子妃娘娘?
可王德不明白了,为何太子妃娘娘要与武才人为难?”
媚娘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决定放手一赌:
“王公公您知道为何,只是需要媚娘点头……
那媚娘点头便是。”
王德闻言,见媚娘难堪至此,心知不宜再追,便点头道:
“既然武才人如此坦诚相待,那老奴便谢过才人信任了……不过才人,才人的心思,老奴实在猜不透,以后也不会猜透。
才人可知老奴之意?”
媚娘默默点头,然后才道:
“其实之前公公于刘昭训一事上多番相助,媚娘便已知公公有心替媚娘保守秘密……当真是多谢了。”
王德含笑点头:
“果然武才人是个极知机的。不过武才人,既然您也已然知道老奴的心思。那有何求,不妨明言。”
媚娘看着王德,良久才道:
“公公不喜太原王氏,尤其不喜大长公主……这些,媚娘都能理解。
不过公公,以您今日今时的身分,实在不宜亲自动手……毕竟您还有陛下。若是让陛下知晓这些年来,您为了让太子妃失宠于太子殿下而所为之事,当真是会教陛下失望的……
恕媚娘直言,以媚娘所见,公公却是当真视陛下为亲恩,不愿见其伤心的,不是么?”
王德沉默良久,才沉声道:
“武才人,您的确是这太极宫中第一聪明的女子——不过有一点,您却说得不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这与主上之亲恩,却无半点关系。何况主……”
王德本欲说句“主上也未必愿意见那太子妃得宠”,又思及媚娘,乃硬生生改口道:
“何况主上于朝堂之上,多受这些所谓高姓大家的制肘……若是这太子妃当真得了殿下之宠,只怕日后主上更难于国事家情之中得个平衡。”
媚娘点头,轻轻道:
“所以,王公公,媚娘倒有一计,请公公信服媚娘,可略使太子妃微微失势。不至于碍着公公复仇之事,也不会对主上有碍。”
王德微微一讶,看着媚娘: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向前一步道:
“殿下如今,是明摆着不当太子妃当回事儿,是故王氏一族,必然会费尽心机助其得宠。而且太子妃一无所出,自然更加焦急……
毕竟,前朝不是没有新储登基之时,不立正妃而立侧嫔为后的先例……尤其太子妃又一无所出,且陛下近日龙体渐不安,想必她与太原王氏一族,必然已是急火焚心了。
所以……
王公公,您可曾见陛下猎兔?”
王德见她话锋一转,竟然向着些不相干处,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乃道:
“主上颇爱游猎,老奴是跟着见过几次。”
媚娘又笑道:
“那公公当知,若是兔儿急了,也是会被逼着咬人的……”
王德微微眯了眼:
“武才人的意思是……太子妃近日,会有所动作?”
媚娘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下定狠心道:
“萧良娣本就尽受殿下宠爱,如今又再得孕,太子妃看似平静,实则只怕早已是五内如焚。若是此刻有人告诉她有什么办法,可使她一朝得子……
想必以她与太原王氏的急迫,必然不顾一切要达成所愿的。”
王德目光一亮:
“可是有什么良策,能使她一朝得子?何况,她若得子,岂非日后更加势大?这样无论是于武才人,还是老奴,都是不乐见之态罢?
所以……”
“所以她不会当真得到育子之法——事实上,”媚娘思忖一番才道:
“不瞒王公公说,媚娘闻得曾奉陛下之命,暗中为其诊过命脉的孙思邈孙道长道:太子妃本来是年轻体健的身子。先天也没什么不足,只是有些女儿家故有的虚寒之症,只要好生温养一番,便是可以得孕的。
可不知是什么人,每月均于太子妃红事了毕之后,将一味蚤休(七叶一枝花)制粉,放于其饮食之中——
孙道长曾言,道此物最能使女子避得孕事。是故青楼女子多有所用……
王公公以为,是谁所为?”
王德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老奴说过,为报父母仇,则有些事,自然不得不坏了些规矩。”
媚娘知道他如此一言,已然是承认下药者便是自己,于是便轻轻道:
“其实王公公却不必如此……毕竟这王氏如何入的宫,陛下又是如何看她,王公公是最清楚的。
想必若非陛下也是不喜她,公公再不会如此而为。”
王德沉默许久,才道:
“那么,现下武才人的意思是要如何?要老奴停了这般为事?想必不会罢?”
媚娘摇头:
“太子妃不当有孕。若她一旦有孕,目前朝堂上,陛下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氏族五姓与关陇世阀互为制衡的局面必然被破。是故从一开始,王公公,太子妃的命运,便注定是大唐后廷中的一枚随时可弃之子。
否则陛下又如何会这么多年对她之遭遇不闻不问?甚至……
甚至是颇为向着太子?”
王德目光精亮:
“那就……”
“可是咱们也不能动手。毕竟她身后现下站着的,是整个氏族,连国舅爷也不得不与她母家达成和盟。
所以咱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给她一个希望,让她与太原王氏都松懈下来,相信自己的地位稳固之势,指日可待。
然后……
待着兔儿松了心之时,才趁其不备,猎其于眠中。”
媚娘轻轻道。
王德似有所悟:
“武才人的意思……是要让太子妃知道有这么一道妙方,可使其得孕龙种,最好是那种可一举得男的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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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六
王德一时沉吟,媚娘趁机乃道:
“王公公久随陛下,自然当从陛下口中听得一句话:便是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之时,欲以胜之,最好的办法不是强攻,而是先懈其心志,移其目光,尔后趁其不备,奇兵袭之……
王公公,请相信媚娘,眼下王公公大仇不报与媚娘性命有忧,皆因王氏一族而起。是故咱们现下最好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太子妃与王氏一族坚信,太子妃之位,必然可固。
否则……否则以太子妃与王氏一族这般日夜提防之态,咱们难以成事。”
王德点头:
“武才人所言极是……只是这方子……”
媚娘咬了咬下唇,从袖中取出一方交与王德:
“此方名唤千金方,是孙道长交与媚娘温养滋体之用。而且孙道长曾有言,道若久不得孕之女子如得此方,那便是调养半年,必可得孕。”
王德接过方子,看了一看。
媚娘又继续道:
“不过唯有一事……孙道长交与媚娘此方之时,曾再三叮嘱,道此方绝禁蚤休与酒水。否则药性虽有,却再不得受孕之事。”
王德闻言,含笑点头,这才收起方子道:
“既然是老神仙之言,想必是不会错的……太子妃若得此方,自然也是要费心制成的……依老奴来看,这方上有些东西,却也不好寻的。”
“王公公,仅仅一个不好寻,却是无用……只有让整个东宫都知道,太子妃手中有这么一张神仙秘方,咱们才能寻机行事。”
王德想了一想,笑道:
“的确……
若只是得方,太子妃安安生生地喝着汤药,心怀舒畅,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麻烦来给主上与殿下……
倒不若让她稍微有些不安之感,一来不使其有所怀疑,二来呢,也能让她无心于咱们这边,方才可下得手。”
媚娘默默点头。
……
片刻之后。
媚娘心神不宁地回到延嘉殿,却在看到守在寝殿等着自己的徐惠时,心中一惊,良久才松了松气道:
“惠儿,你怎么在这儿?”
徐惠看着她,不言不语。
媚娘咬咬下唇,轻轻道:
“你……都知道了?”
“咱们姐妹多年,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
徐惠轻轻道:
“媚娘,你今夜当真是太莽撞了,王公公可是陛下的心腹!若是他不为你所用,你想过没有,你会有何下场?”
媚娘闻言,似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觉得我……如此……”
“觉得你什么?
觉得你自私自利,觉得你是在害那王氏?
媚娘,你可不要忘记,是她与其母家联手国舅爷,下手害你在先!你不过是自保!
何况……她还要诬我清白……
我与她们王氏一族,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了……只有你还一念仁慈地存着些善心罢了!
我怨的,是你行事之前不与我商量,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在刀尖上走!”
徐惠恨声道。
媚娘自此事起,便心存内疚,闻得徐惠之言,自己竟似也得了些解脱,乃道:
“是呀……是她先害我的……我不过是自保……
而且我也没有要害她的意思……
不过是想让她离开稚奴……”
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心中内疚顿减,媚娘这才长舒口气,慢慢坐下,对着徐惠道:
“不是我不与你商量……惠儿,我也是在赌。”
媚娘取了茶碗来,倒了一盏冷茶,轻轻啜下,才慢慢道:
“我在赌,王公公对太原王氏一族的仇恨,已然能让他宁愿瞒着陛下行事,也必然要使那太原王氏一族失势……”
徐惠也坐下,轻声而焦急地道:
“可是……可是你怎么就知道?”
媚娘抬头看了看徐惠,仔细思虑了一番才道:
“自陈王(李忠)与诸子出生之后,我便觉得有一件事颇为想不通:就是以太子妃之聪慧,自然知道于她而言,有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又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想必,她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不会少。
可为何她一直不得有孕?他……
他虽然不喜欢她,可是该有的礼节之幸,他都是有的。太子妃又无什么暗疾,为何不得子嗣?”
媚娘缓缓道:
“所以,我在暗中,也是着六儿去查了一查,这才发现太子妃每月初五之后的红事临毕之后,便必然会以温酒泡枣,活血养颜之方来调养……这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咱们宫里女子,哪个不这般行事?
所以原本,我也不曾有过什么怀疑。直到六儿依我之命,取了一枚那太子妃用来泡酒的枣子来时,我才发现——那枣子的心核早已被取出,里面却放了些药。”
徐惠眯了眯眼:
“蚤休?”
“没错。放药的人很是谨慎,一枚枣子里,也不过放上一两分。而若要泡酒,那便总得数十枚才够。如此一来,太子妃只需饮这酒两次,便必然一月之中,无论如何受幸都不得有孕。”
媚娘轻轻道:
“放眼这宫中,会有这般心思,又能在太子殿下眼皮子下面为这等事而不被察觉与怀疑的,只有一人。”
徐惠了然:
“身居内侍监之职,且为陛下心腹,谁会想到王公公要对付太子妃?便是知道他与太原王氏之事,也只当他会从前朝下手,再不会想到他竟先拿太子妃开刀。”
媚娘点头:
“毕竟此事乃前朝宫中旧事,知之者不多。便是几个知晓的,也不会了解太过详细——若非咱们之前因为刘昭训之事,对王公公这般为事颇有疑问,细细查证……
再不知王公公父母之事,竟与同安大长公主有这般密切的关系。
而太子妃身为王氏女,又是王公公心中最怨恨的同安大长公主所荐入宫……
想必对王公公而言,是必然的复仇对象。
再加上当年陛下等同是被大长公主拿着姑母身份逼着纳了这么一个儿媳,身为天子却受制于人心生不悦已久……
王公公自然是先挑她上手。”
徐惠松了口气:
“也对……这样说来,想必王公公必然是知晓利害,才对太子妃下手。不过媚娘,你怎么就这般肯定,王公公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媚娘看着徐惠,轻轻道:
“惠儿,你伴驾这么多年,依你之见,便是唯有陛下知道王公公所为,会当如何?”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
“虽然陛下信爱王公公,也不喜那太子妃。可若陛下知道此事——便是只有陛下知道,那也是不能容得王公公胡来的。
毕竟,太子妃是储君正妻。”
媚娘点头:
“你都这般清楚,何况是自幼伴着陛下一路走来的王公公?
他本世家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傲,如何能让他受得住这般残身为奴之辱?
是故陛下与复仇,便是他存活于世的两个原因。
他要复仇,可也不能让陛下知道他所为……
是故,我与他详谈之前,其实却有七八分的把握在手。”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七
徐惠闻言,一时也无话可说,只是反复要求媚娘,下次万不可再如此鲁莽,凡事自当与她先行商议过再为之。
媚娘答应,又道:
“不让你知道……也是因为我明白,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徐惠默默点头,两姐妹相坐无言,半晌之后,才各自怀着重重心事睡下。
……
一个时辰之后。
徐惠披衣,行至媚娘床前,见她睡得熟了,犹豫半晌,才终究轻叹一声,慢慢向殿外走去。
出得殿外,徐惠左右看看无人,便慢慢地转向**。
行至庭墙角落之时,她伸手轻轻一推旁边假山石块,一道小门便从墙上破裂而开。
她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慢慢步入其中。
……
又是一个时辰之后,徐惠这才悄悄从中出来,脸上带着些幸福又不安的神色,左右再看一看,这才悄然回到自己寝殿之中安然睡下……
她这一来一往,再无人知,只有天空中的新月,冷冷地看着。
……
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十七。
东宫太子妃生母柳氏亲入东宫,密奉偶得寻之孙思邈千金方与太子妃,且道若得此方温养半年,必可一举得男。
太子妃闻之,喜极而泣,遂着亲近太医入内验过之后,乃用。
贞观二十二年九月十五。
东宫承恩殿近侍怜奴忽报正欲与太子李治同往奉视文德皇后的太子妃,道承恩殿内有失。太子妃闻得所失之物乃月前所得之方,震怒已极,遂着请太子李治令,着于东宫彻查。
太子李治闻之不喜,然终因太子妃切切而求,无奈允之。
贞观二十二年十月初十。
太子妃所失千金方,终于宜秋宫昭训刘氏处得。
太子妃震怒,乃着令分押其母子,更禁足刘氏。
刘氏大呼冤枉,太子妃似信似疑,于是彻查,终得知此方现于刘氏处时,曾有宜秋宫良媛郑氏近侍明儿出入其间。
刘氏与太子妃始知其为真凶。
然无凭无据,加之太子妃一直怀恨刘氏,乃不予置言。
刘氏无辜受累,太子李治无奈,只得着人颇加安慰。
刘氏身受其苦却不以为意,仅心中念念不忘其子。数次哀求太子妃无果之后,心中生怨。加之知王氏一族势大,自己若不设法,自然不得其子。于是终下狠心,决意自保。
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九。
东宫良娣萧氏因有意扶正,欲拉拢为太子妃所囚之昭训刘氏故,乃私下密会刘昭训,欲以恩示之,得其所忠。
然刘昭训因久闻萧良娣为人不正,不欲与其为伍,更颇懈怠,惹得萧氏大怒,遂以其子相讥。
刘昭训闻之心中大痛,一时为逞口舌之快,竟将她们二人与那承徽杨氏、良媛郑氏、早故之奉仪崔氏皆为太宗才人武昭影身之事说破。
萧良娣震惊不信,然见刘昭训窥破自己本不知此事之后,百般遮掩之状,乃心中生疑。遂着人密查。
时太子李治因为其生母文德皇后赶工大慈恩寺故不居东宫,竟再不知。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
大慈恩寺工成,乃度僧三百,又请五十高僧入住,更别建经院,着请玄奘法师移居其中,并任上座职。
贞观二十三年正月初七。
诸僧移居之日,太宗乃着率皇太子李治、后妃等于安福门楼亲执香炉临送,观礼者数万人。
太子李治良娣萧氏乃终得见太宗才人武昭。
初一复见,便当下震惊伤心,因有孕事故,竟昏厥于地,胎动早产。
诸人见状大惊,太宗急令太医入内侍产。
是夜。
东宫,丽正殿。
闻得萧良娣再得一女的李治脸上,没有半点欢喜之色,只是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浑身发冷的德安。
良久,他才轻轻道:
“果然是那刘氏?”
德安从未见过如此阴鸷的李治,心中惊惧万分,急忙点头:
“是。她……
萧良娣有心拉拢于她,而她不愿与其为伍。于是萧良娣受不住气,便拿陈王来讥讽于她……
结果,她就……就以为……”
李治咬牙:
“所以萧良娣今日见了媚娘之后,才会早产?”
德安战栗点头,只觉自己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李治沉默良久才咬牙道:
“刘氏之事,皆因太子妃而起……所以,萧良娣之事,也是这太子妃设计好的……”
德安闻言,终究还是想着必得让李治知道真相,于是鼓足勇气道:
“殿下……此事却非太子妃设计……那个……”
他想了想,看了看一侧侍立的明和与清和。
二人会意,遂立时退了下去,守着殿门内外,不教人近。
德安这才上前两步,轻轻低低道:
“此事……其实却是武姐姐所引的……”
李治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太子妃得这千金方时,德安便颇觉怪异——此方乃是孙道长制与武姐姐养身的,怎么那太子妃能得?”
“我知道此事,你不是也查过,那方子是从宫内一个小侍女处被抄了出来,送与太子妃的么?太子妃一心想要求子,是故……是故才从媚娘处下手。”
李治轻轻点头。
德安又道:
“正是。而且殿下当时说过此事只怕是一时疏漏,以后万不可再有。于是德安便着瑞安详查。结果瑞安一查之下,发现这方子……
这方子竟是由武姐姐亲手交与王公公,然后由王公公放于太子妃处的!”
“不可能!”
李治断然道:
“若说这宫中还有一人比我更怨恨太子妃,那便是王氏,他却为何要助……”李治忽然停口不言,震惊地看着德安。
德安默默点头,将王德每月必于太子妃所饮药酒之中混入蚤休使其无孕之事告与李治。又道:
“只怕武姐姐也是被太子妃逼得紧了,所以无奈出此下策,想着借孙道长的方子引开太子妃的目光,却再想不到……”
李治闻言,微一思量便苦笑道:
“她的心思,怎么会这般如此?再者王公公是何等人物?若她无王公公把柄在手,怎么敢贸然与其合作?
只怕……她是知道了王公公与这蚤休之事的关系,想着与王德联手,先以太子妃无子之心病,设下千金方诱饵引其与太原王氏一族转移目标,再暗中做些手脚,使得萧良娣她们都知太子妃得宝方,群而攻之,引得太子妃再不注意于自己……
她是想着围魏救赵,解自己之困,与王德联手,制王氏于无地。原本此计甚妙。而且是两全之计……
既使太子妃不再进逼于她,也可使萧王二族互为制衡。
可没想到天意如此……
唉!”
德安闻言便忧道:
“是呀……那萧良娣为避其锋,会陷害刘昭训是谁也想不到的……毕竟她之前对刘昭训都是抚慰有加。谁能想到她为了逼刘昭训受用于己,竟然会……
而刘昭训……”
李治闻得此言,便是长叹。良久才恨声道:
“天意如此,谁也无奈。
那刘昭训虽然是事起之祸根,可终究现下最要紧的,却是保住媚娘……
德安,你去如此……”
李治便召德安至前,密密语之。
德安闻言,便急忙点头,乃匆匆离去。
唯留李治一人于宫中,茫然四顾片刻之后,终究沉了脸色咬牙道:
“你们别逼我……若是逼得我太狠……
我也不得不下手了……”
……
是夜。
太极宫中太宗才人,延嘉殿内武昭忽再传急病,竟至一病不起。
同一夜。
太极宫东宫宜春宫主萧良娣,产得一女后,忽得急症昏迷不醒,乃传太医入内,方知其竟身中奇毒。
于是太子李治震怒,着人暗查之,未几得果,乃于被幽禁之昭训刘氏近侍宇文燕处得相同毒药。
宇文燕大呼冤枉,李治仁慈,乃着人再查。得太子妃与良媛郑氏两处密报道之前刘昭训曾与萧良娣有节,遂不喜,废刘昭训之号,因怜其子李忠之故,乃贬为宫人。
刘氏闻之,乃坚信太子妃与郑良媛有心害其母子,哭泣不止。然因李治多加劝慰,又着人还赐陈王于其身侧教养,一时息仇恨之心,然却怨恨太子妃与郑良媛已极。
太子妃闻得刘氏被贬,心中甚是欢喜,加之萧氏此番中毒,却至少半年不得侍李治,甚为得意。
然不意郑良媛竟因此空隙,再得太子李治之恩幸,大怒。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八
……
贞观二十三年二月初九。
高阳公主终查得李治与武昭之事,更窃以此事为大喜,秘告与吴王。
吴王惊,因爱眷李治故,厉令高阳不得泄此事。
高阳不惧诸人,唯怯于李恪,遂依其意。
然不意此事竟为身侧荆王府所派密探得知,报与荆王。荆王大喜,遂着人必得取李治与武昭私情之证,以求弹劾当朝太子。
此事一发,李治同母兄长濮王李泰、其舅长孙无忌皆知,急忙设计,力保李治。
长孙无忌久恨高阳养母淑妃,又因其诸般所为皆针对李治,意有图谋,遂着密告太宗,道高阳与玄奘高徒辩机有染,且荆王元景亦于其中引秽。
太宗闻之大怒,竟一朝病而不起。
另有李泰闻此事,乃设计伪造元景引高阳与辩机私会之亲笔书信,着其早年打入荆王府之密探兰若置于荆王府,又有长孙无忌私以李治之安危故,着人暗入高阳公主府,窃得高阳早年得赐于太宗之金宝神枕,私入大慈恩寺,藏与辩机所居之处。
又特使御史着查大慈恩寺文德皇后生前宝衣失窃案之时,于辩机处发得神枕,乃坐实高阳公主与辩机有私之事,震慑荆王,竟不再动之。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初十。
太宗闻得密报,竟怒恨交集,因有愧于房玄龄之故,着令,密除辩机。
高阳本无辜,乃因太宗笃信其有私与僧,又入内求辩于太宗时,被太宗以其母不德,引她失足之言激之,怨怒交集之下,竟自认确与辩机有私,欲激太宗,谁知竟将太宗气至昏迷。
诸臣得讯入内,乃皆怨对高阳。
高阳心中本有愧有愁有惊有怨,遂出离太宗寝殿,后因一时不查,竟将近身之宝玉遗于太宗殿中,急回而取之。不料竟窃闻得太宗身侧一小侍私与太宗近侍明安道其并非太宗亲生,一时震惊茫然,尔后暗中始信,此必为太宗不喜自己之真正原因。
怨恨已极,却再不曾将明安斥退那造谣小侍之言听入耳中。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十七日。
去岁至春大旱,今日始雨。
太宗欢喜,乃强撑病体至显道门外祭天,更大赦天下。
雨水气寒,太宗乃再度高烧不止。
李治忧心忡忡,乃急着人速寻得孙思邈入内。
然遍寻不至。
……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
太宗闻得王德来报,急忙挣扎起身。
来者急道:
“陛下不必劳动。”
太宗闻言,这才微微松了身子,长吁了口气,着王德守在殿外,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后,才对着来者淡淡一笑道:
“大方师如此深夜前来……
想必……朕的身子,不会大好了。”
来人——正是袁天罡——轻轻长叹一声,取下腰间玉佩复还与太宗道:
“天罡本意,是想着能替陛下守着些的……结果终究还是守不到。”
“无妨,朕这一生,也枉杀了不少人……早知会有这般结果。”
太宗却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不过朕还是想知道,朕还有多少时光可用?”
袁天罡看了看太宗的脸色,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陛下比天罡更清楚。”
太宗脸色微微一白,颤声道:
“难道当真过不得这个年了?”
袁天罡沉默不语。
太宗目光中,一时现出些失望,然后又想了一想,终究自己笑了起来:
“想不到朕到底还是怕死的……当真是可笑。无忧去时,朕还觉得活着了无趣味。可当真到了这个关节上……
还是想着能多些时日。”
太宗长叹一声,又慢慢平了平心情道:
“道长尽管直言罢……朕还有多长时间?”
天罡见他再问,知道多瞒无益,便轻声道:
“多不过三个月。”
太宗心中又是一沉:
“天命如此?”
天罡看着太宗的容色,轻轻道:
“陛下心中清楚,这并非天命。却是人为。”
太宗咬了咬牙,良久才叹道:
“的确是人为……若非朕自己不听劝谏,硬要服什么长生丹……想必,总还有十年好日子……也罢。自作自受。只是朕现下,却是舍不得稚奴那孩子……
大方师可还记得,当初长安城门外,大方师对朕的诺言?”
袁天罡点头,轻轻道:
“陛下放心,天罡此来,便是信守诺言而来。”
太宗淡淡一笑:
“如此便好。那么,明日朕便传召天下,着奉大方师为国师……”
“陛下不可!”
袁天罡急道。
太宗一怔,问:
“何故?”
“陛下若是怜悯天罡,便留着天罡这条命,保得太子殿下平安登基罢!小小官令即可,不必高位。”
天罡一语,让太宗彻底明白了,于是点头:
“那便依大方师之意……只是委屈大方师了。”
袁天罡却含笑道:
“算不得委屈……袁氏一族能成就至此,已足以使流芳万世了。”
太宗淡淡一笑,又道:
“当初可是大方师切切劝得朕,说这虚名不过无用之物……怎地现在却如此言说?”
袁天罡却只笑不语。
太宗只摇摇头,又道:
“那么,是该收局的时候了?”
天罡点头:
“陛下英明。”
太宗点头,于是便轻轻咳了一声,唤得王德入内。
王德依言,便急急奔入。这些日子,他眼看着太宗如此憔悴,心中当真是痛如刀绞。
“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太宗有些疲惫,精神却还好,乃道:
“去……把她唤来罢!是该收局了。”
王德闻言,便心中一沉,咬唇良久,伏起泣跪太宗,三行大礼后,乃起身,出而退。
不多时,便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女子。
徐惠心中,仿佛有万钧重石压着一般。
默默地,她行至太宗龙床边,流着泪,不顾袁天罡与王德在侧,也忘记了行礼,只是慢慢地跪在太宗榻边,轻轻将头伏在太宗已然瘦得如枯木一般的怀中。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一生挚爱。
默默地,面无表情地,她伏在太宗怀中,任眼泪一点点地浸透着太宗的衣衫。
一旁王德与袁天罡见状,也不由流泪或叹息着,转身避开。
太宗看着仍然是一头乌发青黛如水,一张雪颜洁白似月的徐惠,心中有说不出的愧疚——她是这般的好年华,而今,他却要离开了……
不由得,他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惠儿。咱们……该收局了。”
徐惠不语,只是默默流泪,然而片刻之后,她便轻轻地拭净双眼,抬头看着太宗,一双明眸之中,柔情万种:
“陛下放心,无论陛下有何吩咐,惠儿都会做得好的……”
太宗点头,又是愧疚,又是欣慰道: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是朕对不起你……”
徐惠摇头,眼泪欲落,终究不曾落下:
“惠儿在陛下身侧这些年,又有媚娘陪着……已然是惠儿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太宗默默点头,轻轻地叹息着,吃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徐惠停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紧闭着眼,任衣衫吸干眼泪。
良久,太宗才放开她,轻轻道:
“接下来,朕会如之前所言,将遗诏交与王德。惠儿,你日后……定要助王德守好了这遗诏。在适当的时候,取出交与稚奴……你答应朕。”
徐惠想要摇头,可是看着太宗的坚定目光,她只能默默含泪点头。
见她如此,太宗松了口气,又道:
“还有一事……稚奴登基之前,你便需得寻了机会,将朕那批影卫真正交与他……”
一边说,太宗一边淡淡笑道:
“说到底,那孩子还是太天真——却不知自己影卫中,究竟还是有些不得用的。”
徐惠依然默默点头。
太宗想了一想,又道:
“你要设法,保媚娘两年……只要两年时光,以稚奴之能之德,则帝位必安。至时,他自会保住她。
朕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希望她能出宫。可是惠儿……你要明白,她究竟是身怀天命的女子。朕或者可以不如诸臣之愿,牺牲她一世幸福,立她为后。
可也不能如你所愿,轻易……就送了她走。
所以……
所以也许出家修行,是对她最好的结果。也是她唯一的结果。”
徐惠闻得媚娘之事,终究忍不住痛哭失声:
“陛下,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媚娘她……她这般命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九
太宗长长叹息:
“惠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朕自这些年来,苦心设局,让稚奴吃尽苦处,是为了什么?”
徐惠不由回答:
“陛下说过……陛下早就说过。
妾记得,一直都记得,故太子侍童称心死后当夜,告与陛下已然无心于储位时……
陛下便说过,虽然陛下心有不甘,却终究还是不得不扶太子殿下上位。可是太子殿下性子过于柔善,虽然知机无敌,心怀仁慈却手腕凌厉,唯是始终狠不下心来。
是故,需得多多打磨……
妾记得……”
太宗点头:
“记得便好……惠儿,便是在普通人家,若是有些明见的为人父母者,也知道若要子女安好,与其日日盯着防着,生怕他们有星点损伤,不若先让他们吃些苦,受些难,知道些人心险恶,自保之道……
惠儿,你若当真为她好,便当知,她是必然要走这条路的。所以早早地受些磨难,早早地想开一些事,比晚一些,那是好得太多。
惠儿——朕看稚奴,便如你看媚娘。明白么?”
徐惠咬牙,默默点头。
太宗长出口气,又道:
“无论如何,现下该布的子,朕已然都替他们布好了——接下来这新一局该如何开局,却是看他们自己……
惠儿。朕是看不到了……
你替朕看着,可好?”
徐惠闻得此言,再忍不住,扑在太宗怀中,放声痛哭。
又是痛哭一会儿,太宗才劝止了她,又道:
“还有一事……明日,你明日便设法把青雀带入宫内来……记得,别惊动了别人。朕……想见一见他。”
徐惠含泪点头。
太宗见状,长长地吁了口气,一阵疲惫感涌来,又渐渐地合了眼。
徐惠惊惶万分,欲待大声呼唤,可又发觉太宗呼吸细细,这才知太宗不过是睡着了,心下微微宽了一些。
可是目光中,却依然饱含着伤痛与绝望。
他……
难道真的要走了?
或者……或者只是一时不好罢?
……一定是这样的。
徐惠安慰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说不得过几日,孙道长便来了,然后便……便好了……
一定会是这样的。
他这般心牵太子,忧怀大唐……
怎么舍得这般就离开?”
一定是这样的……
徐惠流着泪,告诉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已然瘦得脱了些形态的太宗与瘦得一路来时,几乎无人识得的青雀,父子二人默默盘坐在长孙皇后灵前,各自奉着祭纸(烧纸)。
良久,太宗才缓缓开口,对着满眼泪水的青雀道:
“过几日便是清明了。
朕到时自然是要去翠微宫的,那儿虽说偏僻了些,可却看得见你们母后所在。
尤其是含风殿。”
青雀呜咽一声,一张脸却被祭纸点燃的火苗烤得干痛——尽管泪水涔涔。
良久,太宗又道:
“青雀啊,人这一生难免一死。若为国为家故,则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分。可是若为自己……
孩子,只要一生过得大半如意,那便没什么遗憾的了。”
青雀抹了抹眼泪,乞求太宗道:
“父皇不要再说……也许孙道长不日便来呢?”
太宗却轻轻一笑道:
“傻孩子……稚奴与惠儿那两个急坏了心思的傻孩子便罢了……怎么你也看不透?
若非早知父皇身体有不安……孙道长那等以济世为要的高人,如何躲得不见踪影?”
青雀如何不曾想到?只不过终究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于是只一味地哭,一味地替自己母亲烧着纸钱,心中暗暗乞求母亲能多保佑父亲几年,多留父亲几年——
他还不曾尽足了孝道……他还不曾好好儿承欢膝下……
突然之间,他恨不得举剑自刎——当年那般多的好时光……为何自己都浪费在了争名夺利上?
太宗见状,却也知他心思,柔声伸了手,轻轻抚着他的头道:
“傻孩子……但凡是人,少年时多有轻狂……你看,便是父皇也一样……当年不也曾为了一些虚名利位而浪费了好些时光?
甚至……”
太宗闭口不言,青雀却知太宗此番沉默,却是心痛后悔自己当年与兄长建成弟弟元吉相杀之事,正恨自己无用,竟再累得太宗伤心,便又闻得他道:
“说到底,你们三个,是比父皇有福气的。孩子。虽然承乾去了,可是你还有稚奴……
你还有稚奴啊!
以后父皇不在了,你便要好生照顾他——你也知他,那般柔善性子,父皇当真是害怕他为人所欺啊!”
青雀闻言,心如被揉成碎片一般,痛呜点头。
太宗见状,又轻轻叹息一声道:
“还有一事……青雀,你要答应父皇。”
青雀闻言急忙拭了泪水,点头咽道:
“青雀听命。”
“……你三哥,恪儿,他是个好孩子。青雀,你心中清楚。若你们这几个兄弟之中,有哪一个没有与稚奴争位之念的……
除了你与承乾,那便只有恪儿……”
青雀闻言,却大为不解:
“可是父皇,当年初立稚奴时,您不是还因为担心他动作太多而……”
“那是父皇刻意为之。若不如此,一来不可震那些欲借他上位而得名利的大臣之心,二来……青雀呀,若是父皇不表明态度,必然不会立他为太子。
你觉得他……会如你与承乾一般幸运,得以在与稚奴的相争之中保全性命么?孩子,父皇与你舅舅自四岁起,便一同长大……
四十多载的光阴,日夜陪伴,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你舅舅的心思?
便是恪儿老实本分,你舅舅还要设法除了他呢……他若再有异动,岂非自寻死路?青雀……
你舅舅的本事,你们几个之中,除去稚奴,便是你最清楚。”
青雀至此方知太宗深意,乃因受其感,含泪点头道:
“父皇一番苦心,青雀日后必然力保三哥不死……”
太宗点头,眼瞅着祭纸已焚化毕,才又与青雀轻轻道:
“青雀……若说这世上,有比父皇更在乎大唐之人,那便是你舅舅。可是正因如此,他才会落得如今这般,一颗身心,全被那关陇世阀给牢牢拉着,不得松懈……
不止如此,只怕他日后,还必然会被关陇世阀所用,成为稚奴一大负担……
青雀呀,至那时,你与恪儿,一文一武,文可兴邦,武可安国……
稚奴这帝位,便全仗着你们这两位兄长啦……
可明白么?”
青雀终于明白了,点头痛哭:
“多谢父皇……信任……多谢父皇……”
“傻孩子……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如果不信你,还能信谁?稚奴也一样。他不信你们这两个兄长,他还能信谁?”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
又哭了一会儿,太宗搂了青雀,好生劝慰半晌,然后才道:
“还有一事……高阳,青雀,你想必也知道了罢?”
青雀一怔,良久才难以置信道:
“父皇,难道……”
太宗颇有些得意地道:
“你们两个傻小子……也不想想你们父皇是什么人,怎会不知?稚奴呢……是聪明,可就是太柔善太信人,所以他那些影卫再厉害,于父皇也无用……
他的心事,从来不曾瞒也瞒不过媚娘。而瞒不过媚娘,你以为还能瞒得了父皇?”
青雀一怔,心念电转,立时惊道:
“难不成徐充容……”
“她是个好孩子。”
提起徐惠,太宗敛了敛神色,微微现出一些柔情:
“她对父皇的心意也很是真诚。只是父皇注定是要对不起她的——无论是为了稚奴,还是为了你们母后。”
青雀默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
“那父皇,您……武才人……她……”
太宗不语,良久才慢慢道:
“你心里应当清楚。”
青雀闻得此言,心中一定,不由暗暗为李治欢喜,可想想父亲,又是伤感,便又埋首于太宗怀中痛哭。
太宗闻得他哭,也含泪不止,看着长孙皇后灵牌,抱了他同泣良久才道:
“……青雀,答应父皇,父皇离开那一日……你一定不要来送父皇……
记得,去盯死了你六王叔……还有你十一王叔……尤其是你十一王叔,一定要盯紧他,不能让他府上有任何动作。
答应父皇……”
青雀初时闻得太宗之命,惶然不知所措,抬头欲问时,闻得太宗意有所指,惊怔道:
“六叔……六叔背后是……
父皇?”
太宗默默点头,轻轻道:
“当初你皇祖有意立他母亲为皇后之时,父皇便看出,他的心思所在了。”
青雀难以置信:
“可是……可是十一王叔他平日里只是喜爱那些字画……”
太宗淡淡一笑:
“不止是你,只怕连稚奴,他也都瞒得极好……青雀呀,日后你若见了那些他所谓自顾收集的古卷字画之后,便自然明白一切了。”
青雀突然明白了,于是默默点头,目光之中,也渐渐浮现了些坚毅。
太宗见状,心中微微一暖。
……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一。
太宗再密召太子李治近侍李德奖入内。
……
太极宫。
立政殿。
太宗看着面前已然日渐英伟的青年,淡淡地笑:
“果然是药师(李靖字)之子,不同非凡。”
德奖默默拱礼,尔后轻道:
“不知主上召德奖前来有何吩咐?”
太宗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你父亲如何?”
德奖因见太宗有问,才长叹了口气,目中微微含泪:
“太医说……只怕……
过不得两月。”
太宗闻言,不知是悲是喜,只是默默点头,然后才道:
“明日,朕当亲往药师处,去见一见他。”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二。
太宗亲至卫国公李靖府中问病。
得见李靖病状甚危,乃涕泪俱下,当其二子之面痛告李靖道:
“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国有劳。今疾若此,为公忧之……”
……
片刻之后。
太宗清退身侧一众人等,只留王德侍立一侧,含泪亲手替李靖端了汤药,看他好生服下之后才道:
“药师呀……
朕本以为,还能将稚奴托付与你……想不到你竟……
唉!”
太宗含泪叹息。
李靖却淡淡一笑:
“终究是不得主上如愿了……说句心里话,药师跟着主上惯了,当真留了下来,还颇觉不应呢!
再者……主上,药师欠主上与娘娘的情分,总算也是清了,主上便赐了恩,准了药师陪着主上一同去九泉之下,见一见娘娘与夫人也是好的。”
提及夫人张氏(红拂女)时,李靖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许多。
太宗知他心意,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拍了拍他同样皱枯的双手,良久才道:
“想当年朕还不过是唐国公府中一个无名小子时,若非药师你屡次相助,只怕早死在昏君杨广之手……
当时药师曾言,若天下有德嘉天子,则药师必为大将……而今看来,却是半分不假。”
李靖含笑:
“说起来,这天下百姓却是要谢过那昏君的……若非他苦苦相逼,又如何能得这大唐贞观之治?百姓又如何得主上这般明主?”
太宗却淡淡一笑:
“别夸啦……别人说这些话儿,朕还能厚着颜面听一些,药师兄你这话儿……却是叫朕觉得面红耳赤了。”
一壁说,一壁君臣二人又是一阵轻笑。
良久,李靖才敛了笑容,微喘着问太宗道:
“主上此番前来,只怕不止是为了药师这身病罢?或有他事?”
太宗感激地点头,又感伤道:
“药师知朕……可是药师如今一去,日后太子,得谁辅助?”
李靖闻言,便微有些遗憾道:
“德謇如此,不堪大用。日后太子殿下仁慈,只怕抬得再高,也终究不过是个承爵罢了……倒是德奖,颇得了些药师与夫人的本事。只是不知为何殿下却只将他放在暗处……”
太宗点头,轻轻道:
“稚奴曾经告诉过朕,他答应德奖,但有德奖所求,他必允之——结果那小子,上来便求稚奴不与官爵——
药师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他虽知道自己一身本事一片高志,可为了他哥哥,那也是必然要微韬光晦的……
你把他送到稚奴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能让他看到兄弟相争的后果,以起点教之效么?
——你呀你呀……咱们这么一批人里,就数你心眼儿多,连辅机都给算计进去。
知道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嚷嚷着要来找你算帐呢!”
李靖心事被太宗说破,也不以为意,加之清楚太宗如此不过说笑,便含笑微喘道:
“他要来……便来,只怕他不敢来。嘿嘿……
说起来,那夫人佩剑,药师可还挂在堂中以取避邪之意呢……看来大方师所言之‘邪’,莫不成便是咱们国舅爷?”
太宗闻言,又思及当年他与长孙无忌年幼不过十来岁,随着年长许多的李靖三人初逢张氏之时,长孙无忌因羡红拂美色,出言调笑几句,结果惹得性情火爆的红拂女挥剑削去几根头发丝儿,更以一手好剑法惊得长孙无忌抱头鼠窜,日后以此事为生平奇耻大辱再不许人提。
且自那以后,但闻红拂二字便急忙退避,又最忌人提及红拂剑……
如此一类趣事,便一边拍着床,一边与李靖一同哈哈大笑,又因身体虚弱,二人频频轻咳。慌得王德急忙奉上茶水供君臣二人润喉平气。
片刻之后,太宗才慨叹道:
“唉……时光如驹,匆匆而过……想一想那些事情似还在昨日,怎么转眼之间,咱们便都老了……”
“主上何必如此感慨……殿下这般聪慧,主上当心慰才是。”
因为有李德奖,李靖却是朝中最清楚李治本事的一人——比起国舅长孙无忌来,更清楚。是故他自然也明白太宗此来之意:
“不过说到底,殿下却是太过柔善,是得有些布置。”
太宗知道他对一切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便含笑道:
“以药师兄之见,朕都安排得如何?”
“文武双全,内外皆安……再无不当之处了。只是……”
李靖再咳了咳,道破太宗心思:
“只是诰命之臣,怕是此局最难之处。也是最不得紧要之处……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太宗收了笑容,轻轻道:
“若你还安好……朕再无忧。有你在,朕便可将敬德那个憨直货,与懋功、契苾何力、道宗一同,为你后助,你当为太尉,那关陇一系的便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越了你去行事……稚奴的路,也好走些……”
李靖心生遗憾:
“天意如此……药师……当真是有负主上了。”
“这是什么话?你哪里负了朕?当年若非你因为朕之意,而伪做告密,激得父皇下定决心必然要战……
哪里还有大唐今日?
何况自小,药师便是朕的师傅。如今,药师为了朕,又将爱子送入宫中……你哪里负了朕?”
李靖轻轻道:
“可若非当年药师行事不缜,隐太子也不会发现主上的心思……后来也不会有那等事……”
太宗默默,而后才感动道:
“所以药师兄这么多年来,舍生忘死,一心求战,又这般……就是以为,当年若非药师兄之故,建成便还活着?
药师啊药师……你自幼便识得我们兄弟几个,难道我们的性子,我们的将来,还看不透么?”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一
李靖不语,良久才含泪道:
“得主上如此实告,药师心中,再无所憾所愧。”
太宗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罢了……前朝旧事,都已是过去。如今咱们是该替孩子们谋划将来了……”
李靖点头,微微喘道:
“药师只忧殿下,太过柔善,如今虽有契苾何力与道宗兄等鼎力相持,却未必能于日后,与关陇相争……
正如主上所说,敬德虽然论功论德,皆可震住朝中那干子老不休的,可他生性最是憨厚,再不擅长这些朝堂争斗……
主上,还是得用懋功啊!眼下也只有他,若得几年培养,或可震得关陇与世族。
也只有他可最得辅机信任……主上,还是得用他啊……”
太宗犹豫:
“可是……稚奴无恩于他,只怕他未必会听命于稚奴。”
李靖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放心行事便是……”又咳了一声,轻轻道:
“药师……药师可与主上打一个赌……
若主上……主上依着自己旧日行……行事,替殿下调教懋功……那殿下所为,必然会替……替他自己,收得懋功这个最大的……
日后最大的支柱……”
太宗闻言,沉思良久,终究不得其解。然因李靖有言,便默默点头,允。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太宗赦令,太子李治于金液门听政。
贞观二十三年四月初一。
太宗疾稍愈,乃行幸翠微宫。
是夜,太宗召太子李治入含风殿道:
“李世绩者,其才智有余。然儿于之无恩,今虽朕在,却或听儿之令。然为长久之虑,得当设计服之。”
李治便道:
“但闻父皇恩示。”
太宗乃道:
“朕今当为儿黜之。若他得令,即日便行,则寻朕去后,儿可于用之为仆射,亲信之。若其闻令徘徊顾望,则可知其必有待朕去而欺儿幼之心。当杀之不可违。”
李治闻言大惊,因念李绩功高于唐,又颇有其母长孙皇后多番顾念,乃苦苦求之,然太宗终不允。
李治无奈,连夜书信一封,密诏近侍李德奖设法传与李绩。
……
是夜。
李绩府中。
看着李治所传之书,李绩只觉自己心中一片滚烫:
虽然李治信上只说有人诬告自己不忠,劝他若不日太宗微有降黜之意,当立时顺之,万不可徘徊不去之事云云……
想着之前曾经多次受长孙皇后所护之事,一时不由感慨万分。
李夫人在一侧见夫君如此,乃轻轻问道:
“夫君何以至此?”
李绩摇头,只是将那书信交与夫人一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道:
“之前为夫还担忧,这太子殿下这般柔善,不是什么好事……可到底是主上英明。”
李夫人见罢书信,便讶然道:
“这……这怎么回事?”
李绩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前些日子,主上曾召为夫入宫,且道知道为夫一心所忧,不过是太子柔弱。是故便着为夫力保太子。
为夫当时也是颇有些犹豫,欲推而不受,罢官求去,且与夫人孩儿们一同做个平凡人家便好……想不到主上与为夫打了一个赌,道太子必然是如皇后娘娘一般,心牵为夫与那班老臣的。
说实话,为夫却是不信。毕竟这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何等差别?再者主上有令,若是主上输了,咱们便可归隐田园。
于是为夫便答应了,主上甚至还请了卫国公作保。
可想不到……”
李绩看着那封信,目光中有着感动,也有着释怀:
“夫人哪!看来为夫答应你,要早早归隐田园之事……是要等上一等了。”
李夫人闻言,不由感慨道:
“说到底,当年皇后娘娘也是对咱们有着天大之恩……如今殿下竟也得了她的性子……夫君,当初妾求夫君离朝,不过是见那长孙无忌日渐势大,忧心夫君难保平安。
如今既然这殿下是这等人物……
夫君,男儿志在四方,何况夫君本为人中龙凤,自当名扬天下!”
李绩含泪,默默点头,轻轻握住了夫人之手。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夜。
长安,翠微宫。
含风殿。
太宗闻得王德所报,欢喜之甚,乃笑道:
“果然……稚奴这性子,才是他为帝……最大的本事……”
言未毕,便是一阵剧咳。
王德急忙上前,含泪道:
“主上万不可劳动了……若是……”
“无妨……左不过这些日子了……朕……得早早……
早早安排……”
太宗喘了口气,又饮了杯茶水,提了提神才道:
“王德呀,你去……去取纸笔来……
朕……要替稚奴做下最后……最后一道保……
去……”
王德眼见太宗如此,心中痛难已止,然太宗有令,不得不转身去后面,取了纸笔。
……
一个时辰之后。
披衣坐于案几之后的太宗,看着面前那只装了遗诏的箱子,交与王德,最后轻轻地问了他一遍:
“可……可都记下了?”
王德含泪点头:
“主上放心……老奴便是拼了命,也必然要保证主上这遗诏,日后为殿下所用……”
太宗含笑点头:
“你……朕信得过……不过……”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道:
“不过惠儿……
惠儿……
你却得劝得她……哄着她……
好歹……好歹活下去……
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头一个是无忧。若是……若是还有一个……
那便是她……
记得……”
“是……是。”
王德痛哭。
太宗欣慰地长出了口气,身子微微晃了一晃,这才道:
“扶……朕去休息罢……”
“是!”
“明日……明日便传诏……行事……”
“是……”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五。
太宗突传诏令,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绩些末小事故,贬为叠州都督。更着太子密查其可否有停留观望之意。
李治依诏而查。然李绩早得李治之告,乃未曾归家,即刻起任。
李治回报太宗,太宗甚喜,乃告李治道:
“李绩,儿可用耳!现文武有才继,朕心可慰也。”
李治闻言,却放声悲恸,再不止。
三日后。
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得李绩密报,乃大喜,语告其次子德奖,必良奉李治之恩后,含笑而逝。
太宗闻之,悲恸不能自己,乃着赐羽仪,赏明器,陪葬昭陵。
又三日,即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卫国公李靖灵仪(没有灵柩)乃经发昭陵,太宗强力支撑,远视哭送。后因体力不支,悲伤过度,竟一夕昏倒。
诸人大惊!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二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夜。
荆王府。
闻得高阳府中来报,太宗已然大不安,荆王甚喜,急着传令将此事报与韩王府知。
却不知自己这所派之人,先将此讯传与濮王李泰知。
李泰得讯时,手中正捧一卷阅之,闻报大惊,竟手一松,卷坠于地,俄倾立刻令府将速往荆、韩二府,密切盯紧了二人之事。又将此讯,报与宫中知。
李治正心中悲痛,得李泰之报,更是怨愤难止,遂着令契苾何力、李道宗二将各持密令,率死士七百,分两路悄围荆韩二王府,更特下诏,若二人一有异动,便可擒之。
二将领命而去。
李治思虑再三,又漏夜召尉迟敬德入宫。
……
片刻之后,尉迟入翠微宫,先见李治。
李治乃扶其臂曰:
“将军曾于本宫年幼时,多加相救,此恩不可谓不大。而今本宫有难,仍须将军救之耳!”
言毕便欲倒头而拜。尉迟见状大惊,急扶李治道:
“敬德一生多受主上娘娘之恩,殿下亦曾于当年敬德所为不当之时,力进忠言得保敬德,但有殿下所求,敬德必当尽力耳!”
李治乃谢,遂告其荆韩二王阴有反意之事,更涕泪告道:
“父皇如今身体大不安,若此刻再起内争,必然不得安稳……还请将军救驾!”
尉迟一生,最忠太宗,闻得此二贼如此嚣张,枉是他这些年闭门修性,也是旧气难改,当时便破口大骂,更请李治准,着领大军与程知节(就是程咬金)一同,守卫京城!
李治闻言,转忧为喜,更切切扶其手道:
“将军一诺,胜似千金!”
遂取金印书诏,着以太宗身体不安,为止外事干扰故,长安当肃夜。
尉迟乃再披金甲银盔,与程知节一道,各提金槊银斧,各领兵三千,守于长安城诸门外。
荆韩二王闻之,惊且怒。又得探契苾何力、李道宗二人各领死士一众,守于自家府外。心知必然事迹已露,无奈只得息了打算。心中却更是惊恐。
……
次日。
长孙无忌入翠微宫探问。乃言及此事。李治乃泣对道:
“此皆父皇之微意耳。稚奴有察,遂以成事。否则以稚奴这般无能,何故可如此知机?”
长孙无忌信,入视太宗,太宗却苦利增剧。
无忌含泪泣之,太宗乃醒。
太宗见无忌,心中甚欢喜。又见太子李治因侍己疾,昼夜不离其侧,又累日不得食,发竟有变白者。
太宗乃含泪泣曰:
“得儿孝爱如此,朕便死又何恨?”
李治切切而泣,再不允此。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
太宗病情危急。遂召左右,传长孙无忌入含风殿。
无忌入,太宗乃卧于榻上,引手轻抚无忌两頣,含泪笑道:
“不日朕便当去见无忧,朕心甚慰。”
无忌痛哭,悲不自胜。
太宗再欲慰之,竟因病弱,再不得有所言,遂与无忌同哭片刻后,着无忌出。
是夜。
太宗乃召李治入内,切切道:
“现下大事底定,唯儿舅父,因受关陇之势,日后必有所累。儿当力助其脱困也。”
李治含泪依允。
太宗又道:
“为君为帝者,首要当得民心。儿当牢记。”
李治再泣应旨。
太宗又昏睡不起。
是夜。
翠微宫。
充容徐惠处。
看着灯火微亮,媚娘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衫,默默不语。她对面坐着的,却是同样木然一张脸的徐惠。
不多时,瑞安急步入内,轻轻道:
“方才传得消息来,荆韩二王府处,已然大势底定。主上身子也安妥了些。”
闻得此言,姐妹二人不由松了口气。
媚娘看着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几岁的徐惠,怜道:
“你这些日子,也是累极了……且去休息罢!毕竟你身子不好……”
徐惠却摇头,惶然道:
“不成……
我睡不下……”
媚娘劝道:
“你若不睡,身子怎么受得了?”
徐惠却含泪道:
“可是媚娘……我当真睡不下……你说,要是我……要是我睡着的时候……陛下他……我……”
媚娘闻言,心中生疼,便不再催促她,只是与她一同并肩,茫然地看着夜空。
此刻,她有着与徐惠一般的疼痛,却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日后,她该何去何从?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太宗乃力终不逮,遂知大限将至,乃召无忌与禇遂良入内寝,密告之曰:
“朕……今悉以后事……付公辈。
太子……太子仁孝,公辈所知。且可善加辅导之……”
无忌与遂良闻之,便悲泣不止。
太子李治更痛难以定。
后又语告太子道:
“今得儿舅、遂良在……儿当无忧于天下……”
李治含泪依允。
太宗又告禇遂良:
“无忌尽忠于朕,朕得天下,多得其力助也……朕死,且当无令谗人间之!”
遂良泣而应。
太宗遂着其草拟遗诏。
后着其诸人出,仅留太子一人于侧。
……
见左右皆退,太宗乃强撑力气,着李治扶自己起身。
李治心中明知父亲必然将逝,一时不由惶然。
太宗含笑,轻轻抚着他头,良久才道:
“不必担忧……父皇已为你定下了所有之事……这江山,你便放心去坐……无人再可伤你……”
李治强忍眼泪,用力点头。
太宗又笑道:
“记得……父皇是要与你母后同葬的……切不可做什么名器相伴,明白么?”
李治终究难忍,痛哭失声道:
“可是……父皇,可是……”
“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孩子,以后这大唐江山……便是你的了……
记得,孩子,你是这大唐……大唐天子,这天下……
都是咱们李家的。你……
你想要什么,只管大胆去取……
万……万不可再如之前一般……一般柔弱……任人欺……
知道么?”
李治终究难忍心痛,扑入太宗之怀,放声痛哭。
而在他痛哭之时,另外一个伤心的声音,也在一侧响起。
哭泣的,是徐惠与扶着她入内的媚娘。
一夕之间,红颜不再,白发悄生。
徐惠慢慢地踱向太宗身侧,慢慢地松开媚娘的手,轻轻俯在太宗身边,流着泪,将额头抵在太宗已然干枯不成形的掌中。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三
一侧,媚娘与李治见状,含泪退下,留与他们二人一点空间。
太宗轻轻地,怜悯地抚着她光洁的额头,良久才道:
“惠儿……苦了你了……”
徐惠摇头,含泪道:
“陛下……别离开惠儿……带惠儿走,好不好?”
太宗心中微痛,却叹息道:
“惠儿……朕还需要……需要你……你留在稚奴身边……记得么?
这一……一局,才开始。”
徐惠不语,默默点头,只是默默点头。可是眼底的绝望,却没有人看得到。
太宗也没有看到,只是默默地心痛:
“朕……对你不好……是朕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陛下不必说了……惠儿,惠儿很幸福。真的。这一生,能长伴陛下左右,是惠儿最幸福的时候……”
徐惠含泪,抬起头,轻轻地伸出双手,将这个已然形容枯槁的老人拥在怀中,默默地流泪,绝望地流泪——
是的,对她来说,他就是她还能活在这深宫后廷中,唯一的理由,唯一的希望与光芒。如今,他要去了……
她又该何去何从?
茫然地,她看着远方。
……
另外一边。
殿侧。
李治与媚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流泪。就像一对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受伤小兽。
他要走了……
他终究还是要走了。
媚娘的眼泪,一颗颗地滴在李治的肩膀上,终究洇湿一片:
从她出生那一刻起,从她识字那一刻起,从她入宫那一刻起……
那个一直在自己耳边响起的英雄,就要走了……
那自己呢?
自己又当如何?
茫然地,她流着泪,问着自己。
……
李治无声地痛哭着。
他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恐慌不安过。恐慌得他不得不忘记了礼仪规矩,紧紧地抱着媚娘,才能得到一些安慰……
即使他知道,这里随时有人进出。即使他知道……
可是他也不能不抱着媚娘。
他很不安……
真的不安……
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相信,那个父皇,那个永远是意气风发,永远在他最不安最害怕最痛苦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的父皇……
他的父亲,竟然也会有离开他的一天。
他不能相信……
也不敢相信。
可是……
当他看到太宗那已然枯干如木的手指,竟然连夕年他赐于大哥,后来又由大哥亲自送回来的,最爱的云龙韘也戴不得了……
他突然发觉,真的……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
他也会离开。
李治眼中的泪,一直不停。一直不停。一直不停。
除了哭泣,他们真的已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还可以做些什么。
……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当太宗已然不能再言语,王德依制入内,着人半抱半拖地,将放声痛哭,拉着太宗衣衫不愿离开的徐惠请出寝殿时,李治与媚娘终于知道。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默默地,媚娘上前扶住了哭得几近昏厥的徐惠,李治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裳,无助地立在殿外。
默默地……
站立着。
李世民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
他知道,自己的气息,只剩最后几口了。
艰难地,他看向一侧已然是泪流满面的王德:
“无……无……”
王德急忙上前,流泪道:
“主上有什么吩咐,指一指,老奴便知。”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努力地伸手,指向一侧的柜屉。
王德先是一怔,然后立时恍然,急忙奔上前,从柜屉里取出一物,轻轻奉与李世民怀中,任由他紧紧地抱着。
那是一支玉制凤簪。
俭朴得只有些轻细雕纹,纹饰也是粗陋不堪,如同儿戏的玉制凤簪。
李世民抱着这只簪,欢喜得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紧紧地,只是紧紧地抱着。
这是他在无忧归宁回来的时候,亲手挑了美玉制成,送与无忧的礼物。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个乌发素衣的小小娘子,在接到这支礼物时的情景——
“唉呀!谁这等暴殄天物?这般好的玉石,竟然给坏成这样!”
无忧惊呼。
满心欢喜急切不安,等着她一句好言语的李世民,刹那间便冷了一颗心,容色也颇尴尬起来……
那时,他还是乌发玉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正因为他是个少年郎,无忧才一眼便看出他的不快,于是恍然道:
“是凤郎……唉呀!真是……”
“你不喜欢也不怪,我当真是笨极……”
李世民微有些赌着气,便要去抢了回来。谁知凤簪却被无忧好好地护在怀里,再不让他碰一下:
“这怎么成?
夫君首次制簪,虽说技艺不精,却是极难得的宝贝……怎么,这便要抢回去?”
李世民愕然,看着含笑如花的长孙无忧:
“你……不是不喜欢么?”
“谁说我不喜欢了?但凡夫君送的,无忧都喜欢。来,夫君,给无忧戴上可好?”
李世民这才欢喜起来,急忙伸手替她簪上,又笑道:
“无忧平日最爱诗书典故的。怎么今日簪发之事,不说上一说?”
无忧娇笑着,扑入他怀中,甜甜道:
“怎么没有?古人都说,若得夫郎亲引簪,来世当再成良缘……凤郎呀凤郎,你这一簪,却是把自己的来世也给簪进去了呢……嘻嘻……”
……
李世民的眼中,含满了泪,脸上,却带着幸福的微笑。
艰难地,他轻轻地喊:
“若得……
若得夫郎……亲引簪……
来世……当再……成……良……
良缘……无……
无忧……”
他的眼神,已然开始朦胧不清,一片明耀白净的亮光中,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向着他慢慢走来。
他笑了,没有拿着凤簪的手,艰难地举了起来,用力地伸向那道影子:
无忧……
你来接我了……
你终于来接我了……
高高地,那只手举在空中。王德泪眼迷蒙中,却惊愕地看着一道仿佛似曾相识的影子,轻轻地偎在那只手里。
震惊万分的他正待喊时,影子却突然消失了。
随着影子的消失,李世民的手,也重重地,突然失了力气似地落下。
一双眼睛,慢慢地合拢起来,胸口一次起伏……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王德木然流泪,片刻之后,终于松了手中拂尘,任它掉落地上,然后蹒跚地走向李世民,慢慢地跪下,默默地流泪,颤抖着伸手,抚上了李世民的鼻间之后,眼泪再也难以止抑地喷涌而出:
“主上……您放心去罢……
王德……王德会守着殿下的……
会守着的……
主上……
主上啊啊啊——”
悲痛的哀号声,传遍了含风殿。
也哭冷了殿外所立诸人的心。
李治脑中轰然一响,刹那间,全身如坠冰窿。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
大唐天子,一代明君,太宗皇帝李世民。
薨。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一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
太宗薨。
太子李治乃拥无忌颈,号恸欲绝。
无忌拭泪,乃请太子处理诸事,以安内外。然太子李治自幼便得太宗亲养,心爱太宗甚多,乃终难解悲。
无忌见状,乃道:
“主上以宗庙社稷托付殿下,如何可效匹夫唯知哭泣?”
于是乃号令内外,秘不发丧。
……
是夜。
含风殿。
李治呆呆地坐在太宗灵前,额系孝纱,怔怔地看着灵牌上的名字。
目光中的泪,已然哭得干尽了。再不得流出一滴来。
他就这般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一身孝素的媚娘,苍白着一张容颜,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跪伏在他身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时。
他才有所反应过来。
悠悠地,他没看着媚娘,只是远远地看着殿外,轻轻道:
“小的时候,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但有他一日,我便再不得被人欺……如今父皇已去……媚娘……
我还有谁?
还有谁可以护我,爱我?”
李治的目光,微微地湿了,然后,轻轻道: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长大,便是因为失去……便是因为不得不靠自己,才可长大成人……”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起身,心痛地拥了李治入怀:
“不必担心……我在……有我在……不必担心。”
李治一瞬间,仿佛觉得身上颇为寒凉,不由得回手,紧紧地拥住了媚娘,目光中泪水蒙蒙:
“是呵……
我只有你了……
媚娘……只有你了……”
媚娘心痛已极,泪水滴滴透入李治乌黑中,已然有了几丝银白的发间,慢慢地合起了眼睛。
——二人这般互相依偎着,却丝毫不曾注意到,殿外一名带着小侍,提了食盒来的女子,一脸苍白地看着这一幕。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
长孙无忌等重臣议后,着请太子先还太极宫。更由飞骑、精兵、及一众旧将纷纷跟随。
李治遂允之,乃泣别太宗后,着轻车易服,悄然入京。
……
是夜。
韩王府。
大唐太宗弟,韩王元嘉,一身青衣金冠,面色微平地看着眼前的密报。
稍稍阅毕,便转手交与近侍:
“焚了。”
近侍依令而焚。
韩王乃含笑近几案侧,看着那个叉手立于几案侧的男人:
“回去告诉六哥,就说本王近日颇为思念旧时曾于父皇(李渊)处见过的几位老臣……虽然现下他们有些已然不在了。可若能请得一二位家眷入府相谈,也是甚为欢喜。
主上刚逝,此时更是一叙旧情的好时机。”
男人会意,含笑点头而去。
一侧,近侍见那人离去之后方笑道:
“殿下这是想借一借势?
好是甚好……只是不知这消息来源……”
“陈楚啊陈楚。”
韩王坐下,悠然道:
“你究竟还是不懂女人心啊……
记得,这天下最可怕的不是甚么剧毒厉药。而是嫉妒的女人心肠……”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
太子李治入京城。
入城内后,乃大行天子御马舆,侍卫一如平日。
众人一时无疑。
不多时,天子舆驾乃继太子驾后而至,安顿于两仪殿。
李治又依长孙无忌之请,乃以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以检校刑部尚书、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辅兼中书令。
……
是夜。
太极宫中。
得徐惠相召,匆匆而归的媚娘看着她苍白一片的脸,不解地问:
“惠儿,你怎么了?”
徐惠不言,只是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交与媚娘:
“这……这是濮王方才传来的急报……
媚娘……”
看着她不安的神态,媚娘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展开看时,媚娘的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一直抖,一直抖。
抖到最后,她一个踉跄,竟然跌坐在地。
瑞安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欲扶,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媚娘咬了牙,挥了挥手,看着徐惠道:
“何时……何时的事?”
“急报传来,也要五个时辰……此刻,她们怕已然是在路上了。”
媚娘咬紧了牙,看着徐惠。
徐惠也惶然地看着她。
长长吸了口气,媚娘转头看着瑞安:
“你去……速去请王公公前来。就说……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快去!”
瑞安急忙应声而离。
看着他离开,徐惠才慢慢上前,缓缓扶起媚娘,含泪问:
“你叫王公公来,又有何用?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逞强么?
去求太子殿下!你去求他!否则……
否则媚娘,你就……”
“既然事已至此,若我去求他,那只会更加累得他不成事!惠儿……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不是么?”
媚娘绝望地看着徐惠:
“荆王与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
不过就是想着借我之事……来动殿下登基之石罢了!”
徐惠惊泣道:
“可你找王公公来,便有什么用了么?
你想过没有媚娘,若是你……若是你……”
媚娘凄然一笑,轻轻道:
“我知道。
不过你放心。死……
我是不会死的……只是大概……”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
“大概与他,这一生终究是有缘无份了……”
徐惠一惊,尔后便咬牙轻泣:
“所以……你才支开瑞安?”
媚娘摇头,又点头:
“陛下不会让我死,为了大唐,他不会让我死。
是故……他定然已有所准备。多半是留了遗诏,着立我为后,然后……
让我以新后身分,入昭陵下宫活葬罢?”
徐惠心中一冷:
“怎么会……陛下他不会……”
“会与不会,只待王公公来了,一问便知。”
一瞬间,武昭仿佛苍老了许多,只是淡淡道。
片刻之后。
王德便由瑞安引着,匆匆入内。
媚娘于是再借口事大,支开瑞安与徐惠身侧文娘、六儿。
然后才轻轻问王德道:
“公公,媚娘斗胆问一句,陛下可有遗诏,事关媚娘?”
王德一怔,看着媚娘,又看了看同样不安的徐惠,良久才轻轻拱了拱手:
“武才人知机,老奴也不必再瞒。的确,是有。”
媚娘脸色一白,上前一步,努力平定了声音问:
“是要我昭陵下宫活葬,还是死节?”
王德诧异,看着媚娘,良久才道:
“主上并无此意。”
媚娘心中一松,然后又微微升起一些希望:
“那……是着媚娘与徐充容一道,宫中移居……”
“不,不是。”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
王德依然静静道:
“主上的遗诏,是着徐充容一人移居太妃们所居的崇圣宫。至于武才人……依大唐律制,入感业寺修行。”
媚娘只觉胸口闷得生疼,良久才轻轻道:
“着我……入感业寺?”
“正是。”
王德轻轻道:
“主上仁慈,早有意欲废活葬之制。是故曾有遗言留下,道主上入陵后,当废昭陵下宫。一众宫妃。有幸有封者,入崇圣宫。无幸无封者……
皆入感业寺。”
媚娘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立不住。
不过她已然不再是旧日的武媚娘,这样的结果,也是她早有所料——甚至比她所料,好得太多。
于是,默默地,她咽下了这份痛苦,轻轻道:
“媚娘知道了……
谢过王公公。”
王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忧心忡忡的徐惠,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
“武才人,您不要怨主上。这般安排,主上也是费尽了心机……
若不是为了您着想,他何必去废活葬之制?”
媚娘默默点头,眼中含泪,良久才轻轻道:
“还有一事,请王公公务必成全。”
王德看她如此,心生不忍,默默点头。
媚娘便轻声道:
“公公,惠儿无辜。崇圣宫那地方,形同冷宫……还请公公于媚娘离开后,替媚娘向新主说一说情,保得惠儿便居留于这太极宫中罢……
便是不得再居于这延嘉殿……
也当为她留有一宫之地罢……”
徐惠闻言,热泪盈眶,呜咽一声,欲待开口,却被媚娘止住。
媚娘看着王德,展袖伏拜,乞道:
“还请公公成全。”
王德见状,急忙伸手扶了她起来,叹息道:
“老奴跟过两朝先主,再不曾见过似二位这样的……武才人放心。老奴自当尽心而为。”
媚娘点头,面色平静道:
“那便多谢公公了,媚娘还要做些准备,便不送了。”
王德默默点头,转身,欲出宫,想了一想回头来,似欲再与媚娘说些什么,却终究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离开,默默转身,深吸口气,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徐惠道:
“今夜,你陪我饮酒罢!以后……怕是再不得这般机会了。”
……
片刻之后。
延嘉殿**。
驱着瑞安等人去睡,只有媚娘与徐惠二人,端坐庭中,就着月色下酒。
徐惠看着媚娘,心中悲痛,却依然含笑劝酒。
三巡酒过,徐惠突然想起一事,轻轻笑她:
“你呀……当真是将陛下想成什么了……
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你为新后,再活葬于昭陵?真是……听得我好生气愤。”
媚娘淡淡一笑:
“是不可能。可若我不这般乱猜,惠儿,王公公不会说真话的。你知他,一生最忠就是陛下。若非我这般刻意激他……
他不会说真话。”
媚娘神色平淡。
徐惠想哭,却不敢哭,只是强笑:
“真是……好算计。”
媚娘轻轻点头,又斟了酒,与徐惠同举共饮,然后才放下酒杯道:
“这深宫后廷,自来便是世上第一算计处处的地方……若咱们不好算计,便只有被别人算计了去的份儿……
惠儿,你在这太极宫中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徐惠默默无语,良久才含泪道:
“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要……”
媚娘轻轻一笑:
“惠儿,你说的不错……陛下的确是仁慈的。他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路。
还记得当初,我请求陛下要出宫的事么?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完成我的心愿……只是可惜,物事人非。如今的武媚娘,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于是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便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悲惨下场……
陛下是仁慈的,只是媚娘变了。”
徐惠无语——身为宫中女子,她何尝不知,太宗如此,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何况她与王德一样,都深深明白,太宗此为,别有深意……
可是……
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竟有些怨恨起那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来——
非得如此么?
又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惠儿,不要怨恨陛下。他此为,却是解了我大难。”
徐惠含泪道:
“可是本来,你还可以有别的路走……”
“有什么路可走?惠儿,你当知。虽然我今日向王公公求了情,请他留你在太极宫中……可依例依律,你也只能居于后廷深苑了……
惠儿,我知道你想什么,可那不可能。我现下无权无势,更加无名无份,我斗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斗得过。
何况……何况……”
媚娘咬了咬牙:
“我不能置母姐于不顾。”
徐惠闻言,便是恨声咬牙:
“你顾着她们,她们哪里顾得你?!媚娘,你想过没有,若非当初她们那般作事,你又怎会有今日之危?!
你又何必……”
“可她们终究是我的母姐!”
媚娘终究忍不住,轻轻喊了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若不救,还有谁能救?指望我那两个好兄长么?还是指望着朝中有哪位大臣,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徐惠默默,良久终究抱着媚娘,失声痛哭。
媚娘起初也是忍着,可是忍着忍着,她的眼泪,便也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不停地落下。
绝望地落下。
是的,她只有这一条路。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只是……
为什么,她总是有些不甘心呢?
为什么?
茫然地,她抬头看着夜空,看着半颗星子也没有的夜空。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午时。
太极殿上,李治一身素服,正待宣诏,却忽闻殿外荆王有奏。
李治闻言心中一沉,乃看向长孙无忌。
无忌默默点头,李治乃着宣荆王。
……
“王叔,不知今日何故,前来太极宫?”
李治不动声色地坐在太宗案几下玉案之后,轻轻问道。
荆王看着他,乃当诸臣之前,肃容道:
“今日臣来,乃为有谏于主上。却不知主上何在?”
李治闻言,心中暗怒,然面上却不曾露得半分怯色,只是平静地道:
“父皇曾有诏令,着本宫理政。若王叔有谏,可朝与本宫。”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
荆王闻言便心下大定,冷冷一笑道:
“的确主上有令,但凡军国大事,皆进太子殿下您……可是若臣此来,却为参太子不德不孝之事,却又如何能与太子相商?!”
一言既出,诸臣皆惊,乃皆互为顾。
李治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
“本宫若有错失,自当洗耳恭听。再者此刻诸位大人都在,王叔有谏,不妨直言。”
荆王冷笑: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昭昭,那臣当真是无所顾虑了——
好,臣在这里,便要参太子殿下一本私通主上宫嫔,秽乱后宫,失德失孝,论理当废的大罪!”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李治更是怒不可遏,看了看表情淡定的长孙无忌,他咬牙冷笑道:
“王叔参本宫私通后宫嫔妃……却不知本宫私通了哪一位?!”
荆王轻蔑一笑:
“正是主上五品才人,延嘉殿武氏!”
李治心一沉,猛然间觉得似乎掉入了一个巨大的网中。
咬着牙,他不言语。
可是一侧的禇遂良却怒气难止,喝道:
“无凭无据的,你竟敢污蔑国储?!”
荆王冷笑一声:
“无凭无据?太子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渤海国小王子所进二枚夜明珠,皆入了太子东宫。太子以其一进与主上,那另外一枚呢?
为何臣从来不曾在东宫见过?”
李治脸色一冷,只觉浑身发抖。
荆王又冷笑道:
“最奇怪的是,臣女前些日子入宫见贵妃娘娘时,却无意见听得人说,那延嘉殿武才人处,居然有一枚神珠,夜间可照得合宫明亮,再不需烛火……
殿下,若殿下果然与那武才人无私情,是否可请那武才人将那神珠取出,交由司宝官验上一验,看看是不是那东宫所得之夜明珠呢?”
李治默然不语,宽大的广袖下,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再不得动。
诸臣见状如此,一时间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终究还是开了口,冷冷道:
“殿下此言差矣,那夜明珠之事,老臣却是知道的。”
荆王一惊,李治一怔,诸臣同时看向长孙无忌。
荆王冷笑:
“是么?那倒是要请国舅爷示下了——此事连宫中贵妃娘娘都不知晓,怎么国舅爷知道?”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手奉玉圭,朗朗而道:
“两颗夜明珠,太子殿下当时却是同日进与主上的。主上得了之后很是欢喜,恰巧当日徐充容也在,主上怜爱徐充容因读书时,常常忘记时光而使得目力有损,便着赐其中一颗与徐充容……
不过这东西,究竟是稀世之宝,论理论制,自然当赏于贵妃娘娘。
可是主上当真是怜爱徐充容,所以才秘而不发地赏了徐充容,免得宫中再起些波澜……荆王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相询王公公。想必……
这些事,只要查一查内侍省司宝册便可知。”
荆王一怔,心中一沉,便知此事不妙。
然却不等他再说,王德便点头称是:
“当时老奴在一侧,却是亲眼看着的……明安,去取司宝册来!”
“是!”
……
不多时,司宝册请出。
荆王冷笑,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
“既然请了出来,那臣自然是要一阅了——说到底,这司宝册却是可造假的,若无主上旨意或玺印……”
言未毕,他已然停了口:
渤海国夜明珠一页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一行字:x年x月x日,东宫进渤海夜明珠两颗,上着置其一于太极殿,另一赐于延嘉殿充容徐惠。
荆王哑然,额头上隐隐泛出些汗珠。
他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长孙无忌,与面色平静的李治,咬了咬牙,又快速地翻着司宝册,指望着能够从中间寻到些什么……
可是越翻,他的心却越冷,越惊。
所有的一切……他所持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咬了咬牙,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给逼着一般,正欲再言时,殿外,却传来了求见声。
李治闻得有人求见,便问是谁。
回报,却是延嘉殿才人,武媚娘。
李治一时间木立于当场,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有请。”
当她走进太极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惊住了。
她很美。
真的很美。
即使一身皂色海青朴素无华,即使一头乌发披散而下,纯无点饰,即使雪肤红唇,不施黛朱……
她依然很美。
美得一如李治当初初见她时,那个如初生红莲的样子。
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殿中,轻轻下跪。
“才人武昭,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治看着她,怔怔地看着她——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穿着这样的衣衫来?
默默地,他扬了扬手,着起。
王德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附在李治耳边,轻轻地说了良久。
轰然间,李治脑中一片浑白。
他转身瞪着王德,却将满朝文武,置如不顾。
王德叹息着,却不得不点头。
李治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期待着他摇头。
可是……
王德却只是沉默着,看向前方。
良久。
李治才木然地看向前方。
看着那个一身皂衣如水,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的女子。
她是那么单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远不可及。
李治木然地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媚娘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行了一礼,淡淡道:
“荆王殿下当知,妾所为何来。”
诸臣闻言,狐疑的目光,在容色大变的荆王与媚娘之间流连。
媚娘抬头,看着荆王,然后缓缓道:
“荆王殿下今日所为,无非是欲借妾行事,以辱太子。然媚娘与太子殿下之间,虽有旧恩,却无私情,一片光明磊落。天地可鉴。故,还请荆王殿下释媚娘母姐自由。”
荆王见媚娘道破自己所为,又惊又怒:
“你浑说什么?!本王何时见过你母姐?”
媚娘睁着眼亮的眼睛,轻轻问道:
“这般说,媚娘听人道今日荆王殿下带了媚娘母姐前来,欲与媚娘为质……却是谣言了?”
荆王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竟掉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冷冷一哼道:
“原来你是说这个……不错,本王今日的确是有意请应国公夫人与贺兰夫人一同入内,不过却不是为什么与武才人为质……
本王所求,却是想弄个明白,当初武才人初入宫时,曾有流言传道才人有为后之命……所以想请太子殿下问个清楚,这般不稽流言,到底是所为何来而已……
想不到武才人消息灵通啊……看来武才人果然对这流言,在意得很呢!”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
媚娘淡淡一笑,却只看着他,良久才道:
“荆王殿下若有此意,那便大可直问媚娘,何必着媚娘母姐前来?还是……荆王殿下所忧,是媚娘之言不能如殿下所愿,是故便请媚娘母姐入内,对媚娘好生相劝?”
此言一出,诸臣立时便恍然大司,皆是以一种怒鄙的目光,看着面色发青的荆王。禇遂良更起而怒喝道:
“好一个挟人以诬!荆王殿下当真是行事光明磊落得很哪!”
荆王闻言,便咬牙欲言,谁知媚娘却抢先一步,盈盈下拜,目光中微微含泪道:
“殿下虽有所求,然而媚娘却是对不住殿下了……
只恨媚娘一生不得陛下之幸,是以如今……”
她缓缓拉开衣袖,露出一片雪白手臂。
手臂上,还点着一颗血红的朱砂记。
“媚娘还是处子之身……却再也无法将这等事,往太子殿下身上扯一扯的……殿下,媚娘于你,实在无甚大用……
还请殿下宽恕,放了媚娘母姐罢……”
一时间,朝中哗然。长孙无忌更是冷冷一笑,直视已然开始有些慌张的荆王道:
“敢问荆王,武才人所言,可否属实?”
荆王心虚怒喝:
“本王……本王何时威胁与她?!那……那应国公夫人与……与贺兰夫人……
本王也说了!不过是有意……有意请她们前来!可是却没有什么挟以相诬之事!
你不要血口喷人!!!”
媚娘闻言,欢喜不胜,乃拭泪道:
“如此说来……却是媚娘误会了……是媚娘的不是……
多谢殿下,多谢……
想不到媚娘在离宫修行之前,还可得见母姐一面……全是殿下之福……谢殿下……”
媚娘伏于地,长行大礼。
尔后,便徐徐起身,凄然向着已然被震得怔住的李治一笑道:
“延嘉殿才人武昭,在此特请殿下恩准——陛下病危,妾无幸无德,愿出宫入感业寺,长侍佛前,为我大唐国运祈福求安……替我大唐国主之灾之厄……
还请殿下准之……”
李治茫然地看着她。
大臣们也吃惊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李治才轻轻道:
“你要……出宫?”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急忙上前,奉玉圭轻道:
“殿下,武才人一番忠心,不可误之。”
李治木然地转过脸,看着长孙无忌,良久,又转过脸来,看着媚娘:
“你要……出宫?”
媚娘心中痛如刀绞,可是面上却一派平静:
“妾无才德,愿为大唐积福。请殿下恩准。”
李治紧紧地攥着拳,又问了一遍:
“你要出……宫?”
媚娘咬牙,默默跪下,伏地而礼,颤声道:
“妾知殿下仁孝,必为幼时些须薄恩,怜妾命薄。然妾得此,自为大自在,还请殿下务必成全。”
——她不得不这么说,她怕……
她怕李治的性子,也怕诸臣的怀疑。
她怕……
怕自己不能克制。
务必成全四个字,像是四把槌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李治的心头。
深深地,他吸了口气,压住胸口阵阵欲涌出口中的甜腥,咬牙道:
“好……”
又是深吸口气,他才轻轻道:
“准……”
长孙无忌闻言,只觉肩头一松。
而媚娘的心中,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痛,只是默默行礼。默默起身。
最后一次,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她给了李治,最后一次情深如许的目光。
然后,豁然转身,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慢慢地,却坚定地。
背对着那个她最爱的男人,那个即将坐上龙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
走出太极殿,走向她的未来。
……
李治默然地看着她离开。
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坚强了。
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间,他却依然感觉到了一丝无法言语的脆弱。
一丝无法言语的绝望。
慢慢地,他把目光转向了有些懊恼,有些心虚,有些不安的荆王身上。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自己手中有一把剑,渴望着这把剑,能够如他心愿,深深地埋入这个男人的胸膛……
他渴望,渴望着这个男人的鲜血的滚烫,来温暖他已然冰冷的心,冰冷的目光。
木然地,他紧紧抿起嘴,良久才轻轻道:
“王叔可还有他谏?”
“无……无谏……”
荆王看着这个青年的目光,一瞬间竟然觉得全身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渐渐袭上了心间。
他突然开始后悔听那个十一弟的话……
可是,没有给他机会,李治笑了,笑得很凉薄:
“王叔无谏,本宫便心安了……
王叔,以后还要多请你指点才是……”
温柔不过的声音,却如一把冰刀般,一下下刮着荆王的骨髓,刮得他齿根发冷,心中生凉。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太极殿。
太子李治,发太宗丧,宣遗诏,遂即皇帝位,是为高宗。
李治登基,乃诏告天下:
虽痛失明主,然军国大事,不可或有停阙,自当力勉之。平常细务,则当委之有司。诸王为都督、刺史者,并听奔丧,唯濮王泰,依太宗遗诏,不在来限。
又得遗诏着令罢辽东之役及诸土木之功,同诏后宫妃嫔,贵妃韦氏,封纪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纪王出藩。
德妃燕氏,封越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越王出藩。
充容徐氏,本无封无子。然太宗遗诏有令,着以其前有谏上之功,得留宫中,居掖庭后云泽殿,以为养之。
其余宫人,皆可发之往崇圣宫居老。
唯五品才人武氏昭,因太宗特有遗诏,只待太宗灵发后,则着准入禁苑之中,感业寺为尼。
次日,高宗初朝,便有太子妃父王仁佑请立妃为后表与良娣萧氏父请立萧氏为后表上。李治怒,乃以太宗灵寝未安,何以立后之事怒退之。遂下诏,只待太宗灵安后,再行立后。更着有司,以素锦制孝色龙袍,以示哀思。
一时朝中皆称李治仁孝。
又有契苾何力请以身葬太宗,李治不准,良加劝慰,又有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且有剪发、面、割耳,流血洒地以示哀痛之举。
李治乃着禇遂良,强以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