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五
媚娘看着李治那如同黑洞一般的目光,心中荡漾起伏,一时间竟呆住了,任由李治慢慢俯下头,轻轻地,但是却极坚定地,将一双滚烫的唇,贴在了自己的双唇之上。
一时间,她只觉脑中轰然做响,一片雪白,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情深似海的玉润男子,紧紧地盯着她,吻着她,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然要溺毙在那双温热得发烫的双唇所传来的阵阵情意之中……
默默地,她放弃了挣扎,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任由自己化成一滩春水,柔柔颤动在他怀中……
贞观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
云泽殿。
媚娘醒来。
又是一日清晨。
可是这一日,却是大有不同。
溪水突然有了声音,花香突然有了色彩,连秋日阳光,也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长久以来,一直感觉不到的地面,也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着落。
自从先帝去世后,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坐在妆台前了。
可是今天,她痴痴地,懒懒地起身坐在榻上,看着妆台的目光,满是渴望。
于是慢慢地,她起身,走向妆台,坐下。
看着镜中那个面如桃花,唇如涂朱的女子,轻轻地抚过唇。
心中一阵阵忍不了忍不住的悸动传来。
……
当瑞安入内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媚娘一个人,呆呆坐在妆台前,抚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发呆。
他当然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在李治抱住媚娘之前,他便与哥哥一同退下。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也有些遗憾,遗憾最后,李治还是早早地离开了云泽殿。不过对他来说,这已然是他所乐见的好结果。
至少,媚娘已然不再是前些日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的目光中,开始有了渴望。
这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他含笑欲退,却被媚娘叫住:
“瑞安。”
他上前几步,谨慎地道:
“武姐姐有什么事?”
媚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日,我谁也不见,明日也是。
不过……”
想了一想,她终究还是咬了咬牙道:
“后日,你便应了那许大人的请,安排个时间与方式,让我与他见上一面罢!”
“是!”
瑞安抑止住欢喜道。
……
是夜。
延嘉殿内。
自从徐惠与媚娘依例移至极近内重门的云泽殿后,这里便变得冷清而寂寞起来。不再有女子的欢笑哭泣,也不再有人声。
可是今夜,一道修长而有些单薄的身影,却出现在这里,轻轻地咳嗽着,等待着。
“充容可是身子越发不好啦……需得多加调养才是。”
王德苍老而清楚的声音,叹息着从殿角传来。
披了大氅的徐惠闻声转头,含笑看着那个渐渐走近自己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毫不在意地道:
“不过是条性命罢了。”
王德摇头,还是劝了她两句:
“先帝已然是去了。徐充容虽然伤心,却也不可太过。”
徐惠却不答,只是看着眼前月光如水一片,流泻在熟悉的宫廷中,慢悠悠道:
“说起来,陛下去了不过两个多月。可是这太极宫中还记得陛下的,将陛下放在心上的,还有几个人呢?”
王德无语,良久才道:
“不能怪主上,现下他也是为难。还有武才人……”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徐惠轻轻一笑:
“主上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是最疼爱的那一个。陛下走了,主上有多痛苦,只怕我们都不能知道。至于媚娘……”
徐惠叹了一声:
“也怨不得她不去想着陛下。是陛下负她良多……甚至是现在,以后……陛下都注定要负她……
我说的,是别人。”
徐惠转首,不解地看着王德:
“王公公,陛下在时,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那也是视陛下如生命的……为何现在,她们好像一下子都平静了?都不再关心这些事了?”
王德张口,想了良久才轻轻一叹,看着庭中的一株牡丹花道:
“徐充容,您可知,这延嘉殿原本叫什么名字么?”
徐惠一怔,摇头。
王德续道:
“当年,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时,这延嘉殿,却叫云清殿。再往前数……三百年?又或者是五百年?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延嘉殿,也没有什么云清殿。不过是一片荒草凄凄。
甚至是这长安城……甚至是百年前……
徐充容,这儿是个什么样子,咱们也是当真不知的。
人哪,都是如此,活得再久,也久不过时光。老奴看了两朝兴替,风云变换,看了身边的人那么多生生死死,来来去去的……
总算是悟出了点儿道理来:
要活,便活在此时,此刻,此地。别指望着将来,更不能纠结在往日里。毕竟时光逝如苍驹,一去不可返哪!
徐充容,听老奴一句劝:
好好地活着罢!
你也说了,这世上用尽全心记着先帝的,没有几个啦!可依老奴说,似充容你这般记着先帝的,更是不得再见了。
所以,你活着,便是先帝也活着。
你若死了,那最后一个活生生的先帝,也便死了。听老奴一句劝罢!”
徐惠不答,若有所悟。良久,她才轻轻叹道:
“惠儿明白了。谢谢公公教诲。那,公公今日召惠儿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王德看她似有些回转,心中也是宽慰,便点了点头,这才道:
“徐充容,咱们这第一步棋,已然是走好了。接下来,只怕便是要走第二步了。”
徐惠点头,看着王德:
“我这些日子虽然病着,可也知道些事情。那么下一步,却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眯着眼道:
“主上现下最缺的,便是一个理由。”
徐惠会意,点头道:
“那么,咱们便给主上一个理由。而且说不定,咱们这个理由,可以使得主上明白,有些事,他再也逃不得。”
王德含笑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萧良娣闻得李治驾至,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见过陛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五
媚娘看着李治那如同黑洞一般的目光,心中荡漾起伏,一时间竟呆住了,任由李治慢慢俯下头,轻轻地,但是却极坚定地,将一双滚烫的唇,贴在了自己的双唇之上。
一时间,她只觉脑中轰然做响,一片雪白,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情深似海的玉润男子,紧紧地盯着她,吻着她,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然要溺毙在那双温热得发烫的双唇所传来的阵阵情意之中……
默默地,她放弃了挣扎,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任由自己化成一滩春水,柔柔颤动在他怀中……
贞观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
云泽殿。
媚娘醒来。
又是一日清晨。
可是这一日,却是大有不同。
溪水突然有了声音,花香突然有了色彩,连秋日阳光,也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长久以来,一直感觉不到的地面,也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着落。
自从先帝去世后,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坐在妆台前了。
可是今天,她痴痴地,懒懒地起身坐在榻上,看着妆台的目光,满是渴望。
于是慢慢地,她起身,走向妆台,坐下。
看着镜中那个面如桃花,唇如涂朱的女子,轻轻地抚过唇。
心中一阵阵忍不了忍不住的悸动传来。
……
当瑞安入内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媚娘一个人,呆呆坐在妆台前,抚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发呆。
他当然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在李治抱住媚娘之前,他便与哥哥一同退下。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也有些遗憾,遗憾最后,李治还是早早地离开了云泽殿。不过对他来说,这已然是他所乐见的好结果。
至少,媚娘已然不再是前些日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的目光中,开始有了渴望。
这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他含笑欲退,却被媚娘叫住:
“瑞安。”
他上前几步,谨慎地道:
“武姐姐有什么事?”
媚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日,我谁也不见,明日也是。
不过……”
想了一想,她终究还是咬了咬牙道:
“后日,你便应了那许大人的请,安排个时间与方式,让我与他见上一面罢!”
“是!”
瑞安抑止住欢喜道。
……
是夜。
延嘉殿内。
自从徐惠与媚娘依例移至极近内重门的云泽殿后,这里便变得冷清而寂寞起来。不再有女子的欢笑哭泣,也不再有人声。
可是今夜,一道修长而有些单薄的身影,却出现在这里,轻轻地咳嗽着,等待着。
“充容可是身子越发不好啦……需得多加调养才是。”
王德苍老而清楚的声音,叹息着从殿角传来。
披了大氅的徐惠闻声转头,含笑看着那个渐渐走近自己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毫不在意地道:
“不过是条性命罢了。”
王德摇头,还是劝了她两句:
“先帝已然是去了。徐充容虽然伤心,却也不可太过。”
徐惠却不答,只是看着眼前月光如水一片,流泻在熟悉的宫廷中,慢悠悠道:
“说起来,陛下去了不过两个多月。可是这太极宫中还记得陛下的,将陛下放在心上的,还有几个人呢?”
王德无语,良久才道:
“不能怪主上,现下他也是为难。还有武才人……”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徐惠轻轻一笑:
“主上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是最疼爱的那一个。陛下走了,主上有多痛苦,只怕我们都不能知道。至于媚娘……”
徐惠叹了一声:
“也怨不得她不去想着陛下。是陛下负她良多……甚至是现在,以后……陛下都注定要负她……
我说的,是别人。”
徐惠转首,不解地看着王德:
“王公公,陛下在时,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那也是视陛下如生命的……为何现在,她们好像一下子都平静了?都不再关心这些事了?”
王德张口,想了良久才轻轻一叹,看着庭中的一株牡丹花道:
“徐充容,您可知,这延嘉殿原本叫什么名字么?”
徐惠一怔,摇头。
王德续道:
“当年,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时,这延嘉殿,却叫云清殿。再往前数……三百年?又或者是五百年?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延嘉殿,也没有什么云清殿。不过是一片荒草凄凄。
甚至是这长安城……甚至是百年前……
徐充容,这儿是个什么样子,咱们也是当真不知的。
人哪,都是如此,活得再久,也久不过时光。老奴看了两朝兴替,风云变换,看了身边的人那么多生生死死,来来去去的……
总算是悟出了点儿道理来:
要活,便活在此时,此刻,此地。别指望着将来,更不能纠结在往日里。毕竟时光逝如苍驹,一去不可返哪!
徐充容,听老奴一句劝:
好好地活着罢!
你也说了,这世上用尽全心记着先帝的,没有几个啦!可依老奴说,似充容你这般记着先帝的,更是不得再见了。
所以,你活着,便是先帝也活着。
你若死了,那最后一个活生生的先帝,也便死了。听老奴一句劝罢!”
徐惠不答,若有所悟。良久,她才轻轻叹道:
“惠儿明白了。谢谢公公教诲。那,公公今日召惠儿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王德看她似有些回转,心中也是宽慰,便点了点头,这才道:
“徐充容,咱们这第一步棋,已然是走好了。接下来,只怕便是要走第二步了。”
徐惠点头,看着王德:
“我这些日子虽然病着,可也知道些事情。那么下一步,却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眯着眼道:
“主上现下最缺的,便是一个理由。”
徐惠会意,点头道:
“那么,咱们便给主上一个理由。而且说不定,咱们这个理由,可以使得主上明白,有些事,他再也逃不得。”
王德含笑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萧良娣闻得李治驾至,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见过陛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六
“平身!”
李治含笑携起她手,她微笑起身,看着李治道:
“陛下今日怎么有闲过来了?”
李治闻得这番酸丢丢的言语,不由一皱眉,然而终究还是心中有些愧疚,笑道:
“怎么,朕来看你,你不喜欢?”
萧良娣倒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于是含笑道:
“哪里不喜欢?只是陛下初登大宝,必然有许多政事要忙。虽然妾与几个孩儿,都是日夜思念陛下,可若论起来,陛下当真还是政事紧要。”
李治听得这番话,倒也颇觉入心,于是点头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是没看到几个孩儿了。也想得紧。不过还好,今日政事无甚要紧,河东灾事业已平息,特来看望爱妃与孩子们。素节呢?素节在哪儿?”
“父皇!”
一闻得他唤,一个小人儿便登登登登地跑了过来,一下扑入李治怀中。
李治虽然心牵媚娘,可是对这几个孩子却是怜惜颇多。见到素节,立时便喜欢得无可无不可,一把抱在怀中,亲了又亲,这才端详道:
“素节果真是长大了,也长沉了。”
萧良娣含笑不语,便引了李治一同入殿内。
……
同一时刻。
承恩殿。
太子妃闻得怜奴来报,容色微冷:
“陛下又去了宜春宫?”
怜奴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点头。
咬了咬牙,太子妃含泪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踏足东宫的时日,屈指可数。可就这么几次,也是萧良娣居多……如此下去,只怕陛下当真是要立侧妃为后了!”
怜奴慌忙劝道:
“娘娘切勿多疑!自古以来,但凡元妃(就是太子妃)便必然为后,再没有侧妃为后的道理!想必陛下也不会如此行事的!”
王善柔却只是垂泪,摇了摇头道:
“怜奴,这话你自己说着,觉得有几成底气?”
怜奴张口结舌,一时难语。
王善柔这才咬了咬牙道:
“虽然有了药王爷的方子,可是若不得陛下雨露,哪里来的龙子!可眼下萧良娣那贱婢,一味地只借着三个孩子霸着陛下心思,哪里肯容得本宫争得一时长短?!不成……
总是得设个法子破了此局才好!”
怜奴想了一想,却犹豫片刻,不敢多言。
她在王府中,便是自幼侍奉王善柔的,王善柔何尝不知她的禀性?见状便道: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里也没有别的人了。”
怜奴这才点头道:
“娘娘,其实……其实有时,男女两情相悦之事……未必非得如此,或可人为……”
王善柔何等机慧?闻言便知怜奴之意,她究竟是高门出身,自幼便颇知这些事不当为大户女所为,于是大怒,喝道:
“你说什么话儿呢?!竟然叫本宫行那等下三滥的手段?!”
怜奴惊得立时跪下,伏乞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好,这才情急发语!
还请娘娘勿罪!”
王善柔看着跪在地上的她,胸口起伏不定,良久才凄然一叹道:
“罢了……说到底,也是本宫无能,否则也不会逼着你想出这等法子来……起来罢!”
怜奴闻得宽恕,心下一松,急忙谢过不罪之恩,这才小心起身,看着王善柔。
又沉默良久,王善柔才凄然泣叹道:
“想本宫身为王氏女,竟然会落得如此地步……怜奴啊怜奴,你说,本宫是不是错了?本宫是不是……
根本就不该入这后宫?”
怜奴无语,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承恩殿里,一片凄凉,只有王善柔心酸苦涩的叹息声,在殿中长长地响起。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夜。
云泽殿。
李治停在媚娘紧闭的门前,轻轻地敲着门。
很快地,一人便出来应门,不过是瑞安。
李治见着又是他,便是老大不乐道:
“她呢?”
瑞安赔着笑,却不敢说话。
李治咬牙:
“还是不愿见朕?”
“呃……武姐姐说……说这两日,她谁都不想见……主上,今日里徐姐姐来看她,也被她挡了回去呢!”
李治瞪着笑得一脸小心翼翼的瑞安半晌,瞪得他汗流浃背了,这才无奈地长叹一声,垮下肩来问:
“她还是没想通?”
瑞安见状,知道自己暂时无事了,于是也长松了口气,笑道:
“在想呢!正在想呢!主上可别急,若是一急呀,说不定这原本该想通的,却想不通了。”
李治白了他一眼,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忍住了强行闯进去的渴望,只是转身,丢下一句“明日再来”的说话,便着瑞安好声照顾着媚娘,自己却转身带了德安走。
瑞安看着李治离开,又点头示意哥哥德安无事,这才长舒口气,闭上殿门,复回到殿中,去看媚娘。
殿里冷冷清清的,小六儿也被媚娘赶去早早睡下了,只有媚娘一人,抱着膝,守着面前孤灯。身上还是那一件海青。
“他……走了?”
媚娘轻轻地问。
瑞安点了点头,过来将越来越弱的灯烛拨得亮一些,这才道:
“驾回了。武姐姐,咱们也早些安睡罢!”
媚娘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失望,又似是平静。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起身自去榻上躺着,眼睛,却仍然睁得大大地,看着殿顶垂缦。
一夜无眠。
李治这边,出了云泽殿。
德安看着李治一脸无奈与郁闷,便微微想了一想,提议道:
“陛下,不若还去东宫看一看萧良娣?”
李治心里烦,便道:
“这个时光了,孩子们多半已然睡下了,朕再去,岂非扰得他们不得安眠?罢了。还是……”
停下脚步,他想了一想。转身看着德安道:
“对了,朕自登基以来,承恩殿……似乎也只是去了两次?”
“一次。主上您忘记啦?上次您去时,半路被萧良娣身边的怜奴给借口小皇子生病,改去了宜春宫。”
李治皱皱眉:
“这样只怕不妥……会被那些老臣们念叨的。罢了,横竖今夜也是无趣,那便去承恩殿罢!德安,着人先去传旨。”
“是!”
……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七
片刻之后。
得了明安宣的太子妃与怜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怜奴问了好多遍,定死了李治今夜是旨意行幸承恩殿的,这才欢喜若狂地急忙去准备。
“这件可好?娘娘?”
内寝里,怜奴与一众小侍女,奉了无数件衣衫来,与王善柔挑选。
看了看那件石榴红镶银边的广袖,正由着小侍女服侍着梳头的王善柔便皱眉:
“太艳了,陛下不会喜欢的。换一件。”
怜奴闻言,也觉如此,于是便又挑了一件湖青嵌金的襦裙示与王善柔道:
“那这件呢?这件可是雅致得紧。”
王善柔从镜中一观,便皱眉道:
“可是那件湖青的?不成,那颜色,夏日穿着甚是清凉,可是如今已然是深秋,这般颜色,却是太过凉淡了些。”
怜奴这下可对着那上百件华衣发起了愁:
又得艳而不俗,又得清而不冷……
忽然,她的目光一亮,从一侧立着的小侍女手上捧了件海棠色缀珠的绣襦,示与王善柔道:
“娘娘娘娘,您看这件如何?”
王善柔转首一看,皱眉打量片刻,又看了看那些或摊或挂的衣裳,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道:
“百衣无得一……罢了,这件也勉强可看。”
怜奴这才轻笑道:
“娘娘,毕竟这先帝新孝还未出三个月。虽然您身为元妃,依制陛下临幸时不当着素。可这样也是已然出挑了。”
王善柔点了点头:
“那便这一件罢!你且将那些丢下,别理它,来替本宫梳头——
这些丫头没有一个好手脚的,梳得一榻糊涂。”
怜奴含笑点头,立时便替了上去。
……
同一时刻。
东宫。
宜春宫。
闻得玉凤来报,萧良娣当下便冷了脸:
“你说陛下今夜要临幸承恩殿?可当真?”
“哎呀我的好主人,这哪儿还做得假?方才奴婢听得真真的,那明安公公已然去宣了旨了!”
萧良娣咬牙:
“这个王氏……想不到陛下还记着她呢!”
“主人,您说这可怎么办?咱们难不成就看着她受幸么?”
萧良娣想了一想,却冷冷一笑:
“当然不可……素节今日如何?”
玉凤会意,这才笑道:
“小皇子今日里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一直叫着不适。主人,咱们还是请陛下先来瞧一瞧罢!小小孩儿,总是念着父皇的。”
“那……便去请罢?”
萧良娣得意一笑。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王善柔呆呆地坐在殿中,一双美目,漠然地看着殿外。
身边的怜奴冒着冷汗,一直不停地派着人,去打探消息。
可是人一趟一趟地去,又是一趟一趟地回,始终不见动静。
怜奴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这份不安,在殿外有人传来,道萧良娣近侍玉凤求见时,终究还是达到了最高点。
怜奴看了看王善柔,当下便立时向前一步,厉声喝着那来传报的小太监道:
“这般夜了,娘娘还是在这儿等着陛下的,什么没的有的人来见,你都来传?作死么?还不快快打了出去?”
小太监身为承恩殿中人,何尝不知宜春宫与承恩殿,早在李治身为太子时,便已然是势同水火?可奈何此番那玉凤来,却是带着圣旨的。
于是只得伏地不起,颤声道:
“是……是……
可是……可是那玉凤……她……”
“她这般夜来,又是这个时候,怕是得了陛下圣旨的罢?”
王善柔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叫人心寒:
“怜奴,别怪他了。去宣那丫头进来便是。”
怜奴咬了咬牙,只得恭身合礼道:
“是。”
不多时,玉凤便得意洋洋地跟着一脸怒气的怜奴走了进来,乖乖巧巧地向着王善柔行了一礼,柔声道:
“宜春宫宫人玉凤,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平身。”
王善柔的一双玉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紧紧地揪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含笑道:
“陛下有何旨意?”
玉凤闻言,心中不由一惊:
本来此番李治是要指了德安亲来传旨的。可是她家主人有心踩一踩这太子妃,于是便强争了叫她来。
可是……
她万万不曾想到,面对的,竟然是这般一个浑然不动的太子妃。
心中不由生了些畏惧,于是便收敛了神色,恭声道:
“回娘娘……今夜,今夜因小皇子身体微恙,陛下……陛下心中甚是担忧,是故便中途改了前往宜春宫。
因担忧娘娘久候,是故便着奴婢来传旨,请娘娘……
不必再等。”
尽管她心中有着畏惧,可是在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得小小得意了一把。
王善柔很平静,平静到了几乎是无波无漾的地步。
她居高临下地坐着,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奴婢。
玉凤心中的得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点一点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渐渐涌起的恐惧与惊慌:
是啊……这个女人,眼下可还是东宫之首!
她……她怎么就敢以为,她是可以任自己欺侮的?
便是……便是日后她家主人可以封后。可此刻……
此刻这个女人还是东宫之首!若是就此时胡乱寻了个借口,着人当庭杖毙了她……甚至连借口都不用,她就可以杀了她!
不会有任何人敢追究!因为敢追究,能追究的人,也不会去追究!
汗水一滴滴地向着地面滴下,一股沉重的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王善柔才慢慢地开口:
“好,本宫知道了。你且去罢。”
闻得这一声时,玉凤险些当场吐出一口大气,可念着颜面,终究还是谢过王善柔之恩,仓皇退下……
或者说,是逃出承恩殿。
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上片刻。
看着她离开的背景,怜奴咬牙问王善柔:
“娘娘,您为何这般大度?这等贱婢越矩至此,本意便是要来羞辱咱们。
娘娘,您可是这东宫之首!便是杖杀了她,那也是……”
“杀了她,可以让陛下回来么?”
王善柔轻轻地问。
怜奴一时结舌,半日才道:
“不……不能。”
王善柔又看着她:
“杀了她,不能让陛下回来,而且萧玉音也会借机向陛下参本宫一个枉杀无辜的罪过……
你别忘记了,她的主子,是萧良娣。”
怜奴一惊,冷汗立时而起:
“娘娘的意思是……这玉凤此来,却是萧良娣设计好的?”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八
王善柔不语,只是看着玉凤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
怜奴咬了咬唇:
“娘娘的意思是,要用这玉凤……”
王善柔不语颔首。
怜奴会意,点头称是,然后又看着王善柔平静的面色,轻轻道:
“娘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王善柔看了看她,平静得一如面具的表情,这才裂开:
“歇息?本宫如何还歇得下呢?”
凄然一笑,她看着殿顶,努力不叫泪水流下:
“怜奴呀怜奴……本宫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本宫这些洁身自好,本身就是错的?”
怜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娘娘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一直苦着自己罢了……娘娘,老夫人于娘娘离家前,不也告诉过娘娘,说这宫中不同宫外,只有能得圣宠者,方是正理么?”
王善柔终究还是难以止泪,抽泣片刻,终究还是叹道:
“没错……母亲说得没错……你也一直提醒着本宫。
可是本宫一直想着,若是能洁身自好,说不定陛下终究会注意到本宫的不同……
罢了,终究是本宫太过痴心妄想……
终究是本宫太过痴心妄想……”
一路喃喃念着,她一路起了身,失魂落魄地向着殿后走去。
怜奴亦步亦趋,跟着她,生怕她会撞到了什么。
然而摇晃了两三次后,王善柔终究还是站稳了脚跟,挺直了脊梁,回首,看着空荡荡的殿内,咬牙含泪道:
“不错,以前当真是本宫痴心妄想。可是以后……
不会了。永远也不会!”
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目光中,突然燃起了火焰:
“怜奴,明日传本宫的话儿与母亲,便说本宫有恙,请她老人家入内一见!”
“是!”
另外一边。
跌跌撞撞回到了宜春宫的玉凤,却看到萧良娣一脸不豫地斜倚在殿中宝座上,冷冷地看着前方。
“回来了?”
“参见……参见主人……”
想着方才的事情,玉凤轻轻地舒了口气,盈盈下跪。
萧良娣垂了目光,看着地面:
“那王氏,可没为难你罢?”
“……是……”
玉凤咬了咬牙,虽然心中不满,却终究还是得应道:
“一切如主人所料,太子妃还是那副木头样子,不敢多说什么的。”
萧良娣沉默良久,这才叹了口气,起身,行至她面前,扶起她道:
“本宫知道你心里不明白。其实本宫也是一时得意,便派了你去。可你前脚方出殿门,后脚本宫便后悔了……
要不是想着那太子妃素性如此,况且你是奉着圣旨的人,她不敢怎么你,否则本宫早就求了陛下去换了你回来。”
玉凤得了些安慰,这才委屈得目中含泪道:
“主人费心。”
萧良娣苦苦一笑:
“可不是白费心?到了最后,陛下还是走了。”
玉凤一听,大为惊奇:
“怎么会?陛下不是好好儿的跟主人说着话儿么?”
萧良娣张口欲答,想了一想却烦道:
“罢了,不提这些。本宫今日也累了,你也受了些惊吓……传人,早早休息罢!”
玉凤知道再问不得,也真心不想再问,于是应了,自去传令。
只有萧良娣自己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夜色,苦苦一笑。
……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甘露殿中。
李治沐浴已毕,更了寝袍,这才落坐圈椅中,闭目任由德安拿了玉滚子,仔细地替他压着头,解一解乏——
这也是孙思邈教的,可缓解风疾之痛不说。且有徐徐根治之效。
德安眼看着他一脸不豫之色,显还是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不由劝道:
“主上莫再气了,日间里政事烦要,若再为这些小事生气,怕气坏了身子。总之小皇子无事便好。”
“无事?他哪里还能无事?”
李治冷笑一声,闭着眼口里只道:
“跟着那样一个为争宠不择手段的母亲,他哪里能好得了?”
德安叹息,又劝道:
“萧良娣也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她这一时糊涂,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治冷冷道:
“上一次是这样,朕便已然饶了她。这一次她还如此……若朕今夜留在她宜春宫内,只怕她还要以为自己当真是得计了!”
德安想了一想,也是无奈,看了一看旁边跪坐一侧,正仔细调着香的王德。
王德会意,便一面调着香,一边轻轻道:
“这萧良娣也当真是过了,旁的还好说,可利用无知小儿……当真是不应当啊!”
李治冷笑一声,更不言语。
德安见状,便向王德使了个眼色,这才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萧良娣如此,也不过是巴着能多得些陛下垂怜,日后也好母凭子贵,于这太极宫中,得几分保障。”
“她是她,素节是素节!没有什么母凭子贵!她若犯了错处,一样当罚便罚,当诛便诛!”
李治倏然睁开眼,一片凉淡:
“她初入宫时,朕也是颇喜欢的。总觉得她天真率性,无邪娇俏。可现在……当真是权势可致人心移!
没了那份天真与率性,现在的萧良娣,不过是个平庸的宫妇罢了。”
没错,不过是个平庸宫妇。
李治慢慢地再度合上眼。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九。
清晨。
媚娘睁开眼,起身。
走至妆台前,她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个面如桃花,娇俏可人的女儿家。
慢慢地,她紧握住了双手。
转身,她扬声唤道:
“瑞安!瑞安!”
一溜烟地,瑞安从殿外跑了起来,看着神气明显与前些日子不同的媚娘,先是一怔,继而才惊喜道:
“武姐姐,你醒啦?”
“醒了。”
媚娘轻轻一笑,眉目之间,光彩流转:
“替我梳洗罢!用毕早膳,还要去会一会那位许大人呢。”
瑞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含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中。
见到了母亲柳氏的王善柔,在摒退了左右之后,才如一个小女儿一般扑入母亲怀中,哀哀哭泣。
看着如此委屈的女儿,柳氏也是含泪,只得抱了她在怀中,好言相慰——
这可是她自幼疼到大的孩子啊!怎么就能受得了这般大的委屈?
一时间,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九
又哭了好一会儿,怜奴这与柳氏近侍柳姆娘劝着母女二人,总算是止住了悲声。
接着,怜奴又先上净面盆,与二人净了面,又助着柳姆娘帮着母女二人重新取了雪脂匀了面,点了妆,这才再奉上茶水,请着母女二人分坐案几两侧,各自润一润喉。
茶过一遍,柳氏才轻轻道:
“阿娘来时,已然听怜奴说了事由了……我儿受苦了。”
一句话,便引得王氏又险些落泪。然念着方才点过妆,于是便强忍了泪道:
“阿娘,女儿心中的苦,你可知道了。”
柳氏点头,恨声道:
“那萧氏贱婢,竟然如此作贱我儿,阿娘如何能容得她!
方才已然着人传话与你父亲了。
我儿且可安心,想必你父亲与长孙太尉相商之后,必然会与你一个公道的!”
王氏默默垂泪,良久才泣道:
“女儿无能,想不到入主宫内,不但不得荣燿家门,反而累得父母屡屡……”
一言未毕,她便又欲悲泣。
柳氏见她如此,也是心疼,于是又搂着女儿哭了片刻,这才道:
“说到底,这宫中事本便如此……只是我儿天性柔善,是故才总是被那萧氏贱婢欺了一头。儿啊,以后可得听着母亲的劝,当果决时,便立行果决啊!”
王氏点头,恨道:
“母亲放心,女儿此番请母亲入内,便是有些心思,欲与母亲一议,看看如何。”
柳氏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虽然性子如此,却是心思极细的,于是便道:
“只要能教那萧氏贱婢再不得良安,阿娘必然为我儿设法。”
王氏便道:
“母亲有所不知,这萧氏如今之势,已然是成了气候。女儿虽然眼下仍居众妃之首,然陛下心不甚近,是故……却是设法……”
王氏言及此,神色黯然地看着怜奴。
怜奴会意,便向着柳氏点头。
柳氏见状,含泪道:
“怜奴说与阿娘听了。孩子……难为你了,你的性子,若非被逼到无可奈何,再也不肯走这一步的。放心,阿娘为你寻来便是。”
王氏羞愧,泣道:
“今日之耻,来日必报。不过阿娘,眼下也只有如此,才可得陛下圣眷,育得龙嗣,解得一时之危。
可一时之危可解,长久之计,却依然还是得设。”
柳氏便道:
“何为长久之计?”
王氏目光一凝,恨声道:
“萧氏所倚仗的,不过是陛下圣宠。母亲,天下男子一般样,都是些多情的。若是得了些新人……
便是一时热度,那萧氏,也必然是不复往日之宠。至时,女儿便可寻了机会,将她连根拔起!”
柳氏一怔:
“我儿是说……再进新人入宫?可……可这样一来,陛下会不会……”
“母亲,女儿早已不指望陛下能够圣宠回复了。自女儿进宫那一日起,便知这天子之情,永远不会专于一人之身。
是以最要紧的,却是能将这后位,牢牢地握在手中。母亲,对萧良娣而言,她眼下最大野心,便是代女儿而称后。
而她所恃,便是自己那三个孩子,还有陛下的圣宠。
母亲啊,若是有了新人入宫,分了她之圣宠,女儿又可孕得龙嗣……那她哪里还有资格与女儿争后位?
除了她,放眼这太极宫中,还有谁能与女儿争这后位?”
柳氏恍然,便道:
“好!好!此计甚妙!一可解得一时之忧,二可除得长久之痛!我儿放心!阿娘这便与你设法!放心!”
王氏这才露出一朵凄然的笑花。
……
两个时辰之后。
早朝早毕。
许敬宗寻着机会,急忙匆匆地避了他人耳目,向着太极宫后玄武门,飞霜殿而来。
当看到那道身着海青,悠悠然立于殿外高台上的曼妙身影时。许敬宗的心,不由得咚咚跳了起来。
因为跳得过快过速,他不得不停下来,平静片刻,这才缓缓拾阶而上,慢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后。
轻轻一揖道:
“臣许敬宗,参见武才人。”
媚娘回首,嫣然一笑,明丽无方,看傻了许敬宗,也看得一侧立着的瑞安一怔。
“许大人这是何意?论到底,妾为五品,大人为正三品礼部尚书……论礼论制,都当是媚娘向大人问安罢……”
许敬宗不苟言笑,肃容道:
“若论礼制,臣确为高位。然若论于陛下心中的地位……
臣万万不敢言贵。”
媚娘闻言,便娇容一沉,喝道:
“好你个大胆妄言的许敬宗!敢诬主上与妾清白?!”
许敬宗却昂然道:
“臣未有此言。”
“若非如此,你这般却是何意?!”
“男女之间,两相悦慕本是常事。何况依我大唐旧俗,才人本便当是主上之新妃。臣又有何误?”
媚娘眼睛不错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微微发窘,这才失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笑得许敬宗茫茫然,惶惶然,不知所措,同时也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此番,他有些什么地方,却是算计错了。
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许敬宗正被媚娘笑得无所适当之时,却见媚娘突然停了笑,肃容正色道:
“素闻许大人是这朝中第一会揣测圣意之人……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可惜,许大人此番,却是找错了人。
便是大人想明知当今主上的心思,也不当从妾处得闻。要寻,也得寻那萧良娣罢?”
许敬宗闻得此言,便知媚娘有意与他隔离些干系,便有些仓惶。正待想着如何做答时,眼一转却看到媚娘手腕上那串手钏,心下大喜,便道:
“恕臣斗胆说一句,便是冲着这串手钏,臣也未曾寻错了人。”
媚娘一皱眉,看了看他,似有些意外:
“什么意思?”
许敬宗微微得意,面上却更加恭谨道:
“才人有所不知,这串手钏,却正是臣不日前,进献于陛下的。而且此物殊为珍贵……想必陛下……
必然为它良选其主。”
媚娘目光一敛,却不动声色,片刻才又笑:
“妾得此物,乃是徐充容赠之。其时便已有言,道主上念及先帝在世时,其多番侍奉之情,特赐此物以谢……
许大人,您倒是当真多思多虑了。”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
她这般说,许敬宗却哪里听得进去?只一心认定了的事,便再不肯改,于是笑道:
“才人说是如何,那便是如何。只是臣既然来见才人,便是一番忠心可鉴,还请才人日后得了些良机,多多替臣于主上面前美言几句罢!”
媚娘不动声色,看了他良久,才轻轻道:
“说起来,许大人也是个忠心的。只是不得其门。其实以主上这等知机,哪里不明呢?不过是眼下朝中多为老臣重臣,可用之人不知凡几。
加之盛世太平,主上便是有心委以重任,也无甚可以委之啊!”
许敬宗听出些门道来,大喜道:
“只要得了主上这般心思,臣便是如得甘霖!
虽今时今日,暂无可用之处。然臣愿为雨中蓑笠,风时帷幂!”
媚娘闻言,便含笑点头:
“得许大人此言,想必主上甚是欢喜……所以许大人,这些话儿,还是留着,说与主上听罢!”
许敬宗一怔,正待发问时,却见媚娘行了行礼,便欲离开,急得他急忙道:
“武才人这是何意?”
媚娘头也不回,漫声道:
“自古臣事君可诚。许大人,这等忠心,若直言于主上……想必比找妾这个事外人来说,要有用得多。”
许敬宗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良久之后,唇边突然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渐渐地,这抹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一长串得意无极的笑声。
……
同一时刻。
东宫。
承恩殿中。
送走了母亲柳氏之后,王善柔便与怜奴重新回到正殿之中。
“娘娘,既然要计定此事,那便不可再耽误了。”
怜奴扶着王善柔在殿中坐定,便劝道。
王善柔摇了摇头,良久才道:
“虽然定下此计,可说到底,若陛下不来也是无用。是以咱们最紧要的却是得先想了个什么法子,请了陛下前来,又不能让那萧良娣拦了去才好。”
“娘娘的意思是……”
“必须让萧良娣没有任何机会破坏咱们的计划……”
王善柔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
“否则,一切皆空!”
是夜。
云泽殿。
李治来时,媚娘却正点着一烛香,在佛前许愿。
“你许愿,佛祖会应么?”
李治走到她身后,欲抱,却还停,于是轻轻道。
“应与不应,只要心诚。”
媚娘淡淡回,转身看着李治:
“媚娘见过主上。”
李治微嗔地看着她:
“早与你说过,只有我们二人时,不要如此多礼。快起来。”
媚娘却不语,只是默默地起身,随着李治走向棋盘后,分边坐下。
棋开一局,李治便道:
“今日午后,那许敬宗跑来尚书房,好是表了一番忠心。我看他那样子,只怕是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
媚娘眉不动,眼不眨,轻轻道:
“如此岂非正合主上心意?”
李治点头,轻轻道:
“确是合我心意。眼下朝中这等阵势,也只有像他这般善于钻营的小人,才可钻得出个洞孔来……只是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用他,到底是当,还是不当。”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自古以来,创业难,守成更难。
先帝乃是创业之主,是故身边诸臣,皆是良臣猛将,无一不可用。
然主上自登基之时起,便注定是个守成之君。
守成最紧要的,便是将这江山坐稳,坐实,不教它有一星半点儿风雨飘摇的危险。
若要如此,主上首要的,便是需得大权在握。
以媚娘所见。主上所为,并无错处。”
李治点头,也是默默不语。良久又落一子,这才轻轻道:
“那……依你之见,四哥可能重用?”
媚娘抬眼,水波似的目光瞟了一眼李治,直瞟得他心神一荡,这才低下头,轻轻道:
“打虎须得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
主上与濮王自幼相处,自是比谁都更清楚他的心性。”
李治点头,轻轻道:
“四哥虽然心计颇多,然却是对我极好的。自幼也是处处事事让着我……便是当年争储之事,论起来,他也是没有当真用尽全力的。
否则便是我可登这大位,却也是要费得一番手脚,流血无数……
是以,四哥确是可用。可是舅舅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媚娘,舅舅曾经与我有言,道四哥本人,或者现在已然是不欲登位。可是他身边的人……只怕却未必肯就此罢休。
唉……
四哥如此,三哥更不必提。有高阳在,三哥便是再如何英伟无极,也是不可长用……”
李治说着,便愁得皱了眉。
媚娘看了看他,却轻轻道:
“既然主上有心用二位殿下,所担心的,又不过是他们身边的人,那便将其身边人更替一番,不就可用了?”
李治一怔:
“更替一番?”
媚娘点头。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若如此,岂非是让三哥四哥为难?”
媚娘想了一想,又劝道:
“若为主上故,二位殿下自然心甘情愿。”
李治看了她一眼,不言,亦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这事……还是容后再议罢!好啦!我又赢了!如何?”
媚娘一怔,这才发现,棋盘之上,自己已是败了个一塌糊涂。
她倒也习惯了,浅浅一笑乃道:
“媚娘自负棋艺,可于主上面前,却常常满盘皆输。已然习惯了。”
不知为何,李治看着媚娘这般笑容,心动难以自持,便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了媚娘正在拾着棋子的玉白柔荑。
媚娘一惊,便急忙一挣,却未得挣脱,大窘唤道:
“主上!”
“何事?”
李治明知她为何唤自己,却故意发问。
媚娘咬牙,只涨得满面通红,怒道:
“主上请自重!”
“若是我不想呢?”
李治目光,灼灼如火,媚娘看着,只觉自己全身都要烧了起来。
她面色通红,却再不言语,只是拼命挣扎,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满面飞霞,兼之娇憨动人……当真是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放手。
更何况是李治。
于是,他便一步一步地逼近越来越惊惶的她。
媚娘看着李治,心中似有些绝望:
“主上……请自重……媚娘求您……”
一壁说,眼中的泪珠,几乎也要夺眶而出。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一
早已被胸中那团火烧得全身滚烫的李治,在看到那双含着泪的眼睛时,立刻恢复了些清醒。
一边暗骂自己不成事,一边松了她的手。
媚娘得了机会,便急忙挣脱,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之间,一时尴尬不已。
许久,李治长长呼了口气,起身道:
“呃……夜……夜已深,朕……还有些政事……”
“媚娘恭送主上。”
闻得此言,媚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开了口。
李治一怔,心中泛起一股不甘与无奈的矛盾情绪。
良久,他才轻轻一叹:
“罢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起身,他离开,却在走到殿门前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对媚娘道:
“希望,我希望下次来时,你能够想明白,到底……
你到底要不要留在我的身边。”
言毕,他便独自离去,只留媚娘一人,静静坐在殿中垂泪。
李治刚刚离去,守在殿外的瑞安便急匆匆奔了进来,嘴里一迭声地问着媚娘到底何故,李治怎么那般状态……
可他一见媚娘垂泪,立时便闭紧了嘴巴,想了一想,转身悄悄退下,去了徐惠殿中。
片刻之后,闻得瑞安来报的徐惠,便披了件衣裳,坐在媚娘身边。
媚娘沉默不语,只是茫然抬头,看着她:
“是不是我错了?”
徐惠轻轻一叹:
“不,不是。
是主上太心急了。”
媚娘轻轻呜咽一声,俯进徐惠怀中。
……
片刻之后。
在终于回转太极殿的李治烦怒不堪地喝退了第四个服侍的宫人后,德安终究看不下去,与王德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分头而动。
德安上前来劝李治,王德便着诸宫人退下。
“主上,您也不必如此……
说到底,武姐姐她……她也将才想明白。您这般……却是有些心急了。”
李治抬头,瞪了他一眼,又立时垂头丧气道:
“我知道。”
德安有些意外,看着李治却不发话。
李治想了半晌,才揉着额头道:
“我知道……
是我太心急了。
而且……而且她眼下,名分上还是父皇的才人……
可是德安,我……
我心中有她,至今已然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答应了,可是……”
李治迷惑不解地看着德安:
“可是她为何……”
“主上,德安虽然不懂这女子的心思,可却也听徐姐姐说过。其实这天下的女子呀,要将心交与一个男子时,是要花上些时日的。
只是咱们这宫中……总是与外不同,主上您自幼看着诸位娘娘与侍嫔们为了得到先帝,还有您的心爱而处处相争,自然总是觉得理所应当……
不过主上,武姐姐却是与他人不同……所以,您便且忍上一忍。
再者正如您所说。武姐姐究竟现下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若是主上一味强求,不但委屈了她,只怕日后,也会有许多人,要说她的闲话儿呢!
主上,您可是要与武姐姐长伴一生的呀!为了长久考虑……
德安知道您等了十年。可主上,十年您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月两旬的了。是罢?”
听了德安的劝,李治总算是想开了些,长叹一声,苦笑道:
“的确是朕太心急了。没有替她想过……
罢了,说到底,若是她没有个名分跟着朕……
别说是她,朕也不愿意的。”
又是一声轻叹从口中逸出——
可是天知道,他对她的思念与渴望,还能压抑得了多久?
之前他与她谨守礼制时,一切还好……他还可压制一二。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那许多的接触,许多的碰触……
一次次,一点点,都在点燃他心底那把火。
日夜梦回之时,多少次?
多少次他梦见媚娘终于依在他怀中?全身全心,只念着他一人?
……
李治无语,望着前方失神。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太子妃王氏看着眼前那打开的锦盒中静静躺着的火色药丸,咬了一咬牙,轻轻道:
“此物果然有用么?”
怜奴恭行一礼,低声道:
“此丹名唤回春丸。是宫外一位老神医所献的。奴婢打听过了,确有奇效。便是不服,只消闻上那么一闻,也可催得男女动情,情难以持。”
王善柔闻言,急忙捂住了口鼻。
怜奴见状乃轻轻一笑道:
“娘娘不必担忧,这东西外面,封着蜡呢!”
王氏闻言,这才放下衣袖,又紧紧地嘱咐道:
“先收起来罢!眼下却还是不得用……”
“是!”
怜奴又一恭身,这才收了起来,抱着转身走向西配殿小仓内。
进了小仓内,她左右望了一望,这才从怀中取出小小锦盒,推开书架后的暗格,将之藏匿其中。
然后,又是左右一望,这才合上暗格,轻轻走出殿外,带上殿门。
……
片刻之后,阴影中走出一个小太监来。
看着怜奴离开的方向,他淡淡一笑,便依着怜奴一般模样,去将那暗格打开,从中取出那只锦盒。
打开锦盒看了一看,又将那颗回春丸取出藏在袖袋之中,小太监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关上暗格,将一切回复原状,急忙离开。
西配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看着王德奉上的丹药,沉着脸,木然不语。
王德看着李治这般脸色,也是不安,可是心下却是有些微喜的——终究,那女子还是自己做了死。
良久,李治才冷冷道:
“确定是从她宫中得来的?”
“老奴仔细问过了。那孩子是眼瞅着怜奴将此物置入承恩殿西配殿暗格之中的。而且那日柳氏来时,他也是在殿外暗处听得仔细,再不会错。”
李治冷冷一哼,良久才道:
“好个王氏女……为了争宠,这等下作物事也使得出!”
王德想了一想,却劝道:
“或者……太子妃娘娘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呢?主上,毕竟前些日子东宫之事,太子妃娘娘,确是受了些委屈。”
“受了委屈的多了,可如她这般算计朕的,还有几个?”
李治又不屑一笑,将盒子拿起,便欲丢与王德,想了一想,却停了手,沉吟良久才道:
“罢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一壁说,一壁便将那颗药丸从盒子中掏了出来,只丢了个空盒给王德。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二
王德接了盒子,正莫名其妙,便听李治吩咐道:
“别叫她起疑,不过也别叫她计谋得逞,明白么?”
王德一怔,立时便明白,于是含笑点头而去。
李治看着王德离开,这才将药丸装入袖袋中,起身,对着满脸疑惑不解的德安道:
“去云泽殿。”
德安闻言大惊,立时便跪下道:
“主上!”
李治一怔,看着他奇道:
“你这是做什么?”
德安张口,却不知如何说起,只是默默地跪着。
李治一心急着见媚娘,不耐烦,便道:
“有话直说!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德安咬了一咬牙,这才道:
“主上,德安斗胆,还请主上……请主上三思而后行!”
李治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哭笑不得道:
“你以为朕取了这药,是要用在媚娘身上?”
德安含着泪,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治。
看着他这样,李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你呀你呀……真是!白跟了朕这么多年!”
又正色道:
“朕知道媚娘此刻纠结犹豫,朕也不会强迫她,更不会做出下药于她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她是朕倾心一生的女子,也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不会做出任何让她不喜欢的事。
明白么?”
德安闻言,这才一抹脸,又喜又愧道:
“德安无知,还请主上赐……”
“行啦!什么赐不赐的?朕没把话儿说清楚,又把这药拿了。你会多想也不奇怪……
好了好了,快点起身去安排罢!”
李治轻轻一笑,摸了摸衣角,却道:
“说到底,这也是件奇物,拿与媚娘瞧一瞧,也好叫她知道,若是她不珍惜……”
李治说到这儿,便停了口,微有些得意。
德安一怔,立时明白李治心思,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只得默默停了口,依旨行事。
……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媚娘看着殿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守在一侧的瑞安见状,不忍道:
“姐姐还是去睡罢!主上今日想必不会来了。”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瑞安,你说我是不是当真自寻烦恼?”
瑞安看了看媚娘,良久才嘟嘟哝哝道:
“姐姐既然问了,那便容瑞安说句真心话……
姐姐,你既然心系主上,为何又这般做态?”
媚娘怅然,长长吐了一口气,良久才道:
“我也不知……
瑞安,我心里,是真的有他的。我……我也知道,早晚,我也……”
脸色微一红,她垂下头,只露出两只红得似珊瑚珠子般的耳珠子来:
“我也会跟他在一起的。可是……”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前方:
“可是不知为何,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放弃一切,不顾一切跟了他时……便会想起,现下的我,还是先帝才人……
还是先帝的人……
我……我就……”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言语。
瑞安闻言,终于明白了媚娘心中所困。于是长长一叹,轻轻道:
“原来如此……
可是姐姐,在瑞安看来,你这般心思,却不过是在怕罢了。你在怕,怕当真跟了主上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你也怕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可姐姐呀,你若永远困在先帝才人这个名号里,那岂非也是在被别人掌握着你的人生?
恕瑞安说句真心话,如此一来,真正困着你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瑞安言毕,便自去关殿门,只留下闻了他一番言语之后,如遭五雷轰顶的媚娘,定定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原来……原来一直困着她的,是自己?
媚娘这般呆呆坐着,一直坐着,直到瑞安进来,急切地唤她接驾时,她才倏然醒来。
茫然不知所措地,懵懂地,她向着匆匆进来的李治,行了一记大礼。
李治一进来,却也不曾发现她的异常,只是怒气冲冲地走到平日二人坐着弈棋的案几边,甩袖坐下,将那丸药取了出来,丢在一侧茶案之上,冷冷一哼。
媚娘终究回过神,看着那丸药,轻轻道:
“这是什么?”
李治一怔,先是觉得有些地方奇怪,片刻之后才想起,今日的媚娘,似乎没有如日常一般多礼。于是心中一暖,便故意道:
“还能有什么?父皇给我选的好元妃,因为生怕我们……”
究竟他还是有些腼腆的,于是脸一红,期期艾艾道:
“怕我们不……不合于……呃……于大礼之事,于是便特别着人寻了些好药来,以助……助其兴!”
媚娘一怔,看着李治的尴尬脸色,立时便明白了。
心中不由又是一震——
是呀……他又如何会懂呢?
他是天子,自幼又是娇生惯养的。所以于他而言,对一个女人,所能展现出来最大的爱护,便是如此了……
没错。
他对她,是真心的。而她……在这件事上,所需要做的,便是给他一个继续真心相待下去的原因。
或者说,一个能够让他鼓足勇气,与所有反对的人们一争的原因。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渐渐明透起来。
不动声色地,她淡淡一笑:
“看来太子妃娘娘,也当真是急了。想必萧良娣近日那些事,终究还是叫她为难了。”
李治咬了咬牙:
“萧良娣行事不当,她行事又如何?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媚娘直视着他这双眼——有多久了?
上一次直视着这双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却是什么时候?
恍惚间,她却似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雪夜中,于太极殿握着自己双手,痴痴发呆的少年晋王。
媚娘的心,慢慢地,浮起一些微微的波浪,然而却只轻轻道:
“主上这般说太子妃娘娘,其实却是冤枉了她。毕竟……若非主上如此冷落她,她也不会这般心苦,以至于使出这等计策来。”
李治眼儿一眯,心一沉:
“你说这是朕的不是?好……好……”
他万万没有想到,媚娘居然会说出这等话来,于是便气得连连冷笑,又是失望道:
“当真是朕的不是……是朕的不是……
得你如此进言,朕如何还能让太子妃空守春闺呢?好!好!朕今夜便驾幸东宫,免得你再说朕苦了谁,冤枉了谁!”
怒火一升,李治便立时起身,转身便走。
然而方行两步,他便忽觉腰中一紧,身后一具柔软而双散发着清香的躯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一声如梦呓般的轻呼,也传了过来:
“不要走……我……
我不要你走。”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三
这一声轻语,如一盆水般浇熄了李治胸中的怒火,却也让李治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是错觉罢?
一定是的。
她……怎么可能?
李治僵僵一笑,便摇了摇头,欲再往前走,却感觉到腰间之力又是一紧,那躯体,也贴得更紧。
“求你……别走。”
李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慢极慢地,极慢极慢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腰间——
温润如玉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
低下头,他这才看清楚,腰间那双手上,正戴着一串伽南香的手钏……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几乎是刹那间,他便转了一个身,将猝不及防被他带得险些跌倒的媚娘,紧紧拥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紧着喉头,轻轻地问:
“你……你……你是真……真心的么?”
媚娘无语,只是将自己已然绯红一片的玉容,埋在他怀中。
他咬了咬牙,胸中的狂喜,不知不觉中,已然又燃成一片燎原烈火——可是,他失望太多次了,次数多得叫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他再一次确认:
“你……你是要我陪你……陪你下棋么……”
媚娘闻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痛惜——
这个男人,到底是为她……为她忍受了多少?
她不想等了……也不愿再等。
只是默默地,她再一次紧紧地向他怀中贴了一贴,然后,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吐出那两个在梦中念了千百回的字:
“……治郎……”
长安。
长孙府。
小禁房中。
长孙无忌看着一地狼籍与血迹,还有那躺在地上,仍旧死不瞑目的犯人,半晌不开口,最后才淡淡地问着一边满面狼狈的长子冲:
“如何?可有府中人伤着?”
“父亲,儿无能,竟然会在府中……”
长孙冲话说了一半儿,便被长孙无忌拦住,他只淡淡问道:
“为父只是问你,可有伤害?”
长孙冲张了张嘴,片刻才道:
“无有。”
长孙无忌这才点了点头:
“那便好。”
“可是父亲,这人……”
长孙冲急着欲问,却被长孙无忌举手一止,淡淡一笑道:
“冲儿,你可知有句话,叫欲盖弥彰?”
长孙冲一怔,半晌才喜道:
“父亲的意思是……”
“她若不行这般事端,为父还看不出来。可是今日她这一动作……该露的露出来了,就连本不该露的,也露了出来。”
长孙无忌轻轻一笑,眯着眼看长孙冲。
长孙冲会意,立时便道:
“那……儿这般去请诸位大人过府商议此事?”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却淡淡一笑道:
“不急。既然她把底儿都这么交给父亲了,那父亲若不回敬一二,岂非让她失望?
再者好歹为父也是她名义上的舅舅,身为长辈的,自然该教一教她,究竟什么才是智者的道理。”
长孙无忌一壁说,一壁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书纸,交与长孙冲道:
“设个法子,把这东西交到吴王手中。
现下是戌时,最迟不可过了子时,东西便得送到他那儿,明白了么?”
长孙冲一怔,然立时便明白,兴奋道:
“是!”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兴冲冲地走出去的样子,长长出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
“主上……可惜了您的一番心血……
这大唐,终究还是要有数十年的风雨飘摇啊!”
……
片刻之后。
高阳公主府。
夜深了,李凝珠却依然没有入寝。
她依然与几名俊秀少年,饮酒调笑,吟诗弹琴。
而远远立在高台下,痴痴地看着她的,正是她的正牌夫婿——房遗爱。
他的目光中,有着钦慕,有着爱恋,有着嫉妒,唯独没有怨恨。
长长叹了口气,他正欲转身离开时,却见一小侍,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何时?”
房遗爱皱眉道:
“这般夜了,来打扰公主做甚?”
“见过驸马爷!”
小侍见到房遗爱,急忙行礼。
看着房遗爱允了礼,小侍才起身,恭声道:
“方才探子处得了些消息,公主殿下说过,立时便要传与她的……”
房遗爱想了一想,便道:
“既然如此,那便别耽误了。”
“是!”
看着小侍离开,房遗爱咬了一咬牙,转身没入夜色之。
……
片刻之后,阅毕密信的高阳,心情大好,含笑道:
“果然那豆卢望初办事是极妥当的……难怪当年父皇也是对他格外器重。”
一侧侍立的毗伽奴闻言便笑道:
“可不是?说起来当年也是荆王失策,竟然放了这等人才离开。幸得公主殿下慧眼识珠,将他召入门下使用。
否则哪里来今日这般顺畅……
不过殿下,眼下这后患已除,那,还要不要……”
“要,当然得要。”
高阳将密信交与小侍女,看着她焚尽了,这才挥挥手,斥退了众少年郎之后才缓缓低声道:
“虽然眼下这一关是过了,可是九弟那里,还是得多防备着。
再者长孙无忌虽然不把九弟当回事,可到底是主上,他是会将些要事与之相议的。是故放一个人在九弟身边,便等同于同时将九弟与长孙无忌二人同时纳入眼下。
这等事机,万不可错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四
毗伽奴点头,又愁道:
“不过那杨承徽素性虽然多有计谋,可是却不知她是不是也如那郑氏与刘氏一般,将陛下看得十分重。
若果是如此……”
高阳自信一笑道:
“毗伽奴呀,你也是女人,你说,若是你一心二心爱慕着的男人,原来一直将你当做一个影子……
甚至,你的男人为了那个心中的女人,还要危及到你的儿子……
你说,你会如何做?”
毗伽奴一怔,立时恍然:
“殿下英明!若果如此,那杨明珠(杨承徽的名字)必为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刃!”
高阳含笑不语。
片刻之后,她又微微沉了笑容道:
“不过眼下最麻烦的事还有一桩,便是那长孙无忌必然会猜到,此番动手的人,正是咱们。所以,他必然会有所行动。
而最有可能的,便是要向九弟诬告本宫。
虽然九弟昏懦,可是碰上这等大事,他还是会向着长孙无忌的。
咱们却不得不防。”
毗伽奴想了一想,这才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当今陛下这等性子,只要咱们抢在长孙无忌之前反告他一个擅藏凶嫌的罪名,那到时不但陛下不会信他,还会反过来怀疑他……
这样一来,岂非一举两得?”
高阳冷冷一笑:
“你以为本宫那个弟弟就那般傻?他才不会信咱们的话呢!
在他心里,咱们的地位,根本不如长孙无忌一根指头。”
毗伽奴一怔,既道:
“那……那如何是好?”
高阳想了一想,却突然笑颜如花:
“对呀……咱们的份量是没长孙无忌重。
可若是咱们寻得了一个良助,那长孙无忌,便再也不是咱们的对手了——至少在九弟心里,想必他信她,比信长孙无忌可是多得多。”
毗伽奴一怔,良久才犹豫道:
“公主殿下是说……
那武媚娘?”
高阳含笑点头:
“正是。若是与她交好,得了她的信任,你说九弟看着咱们与他心爱的女人交好,又听到咱们说,长孙无忌有心害他心爱的女人……
你说,他是会信咱们,还是信长孙无忌?”
毗伽奴恍然:
“没错!正是如此!
依礼依制,长孙无忌反对陛下纳武媚娘为妃,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何况还有下毒之事在先……
唉呀!公主殿下果然英明!
不过这样一来,那杨承徽那里……可还要继续?”
高阳想了一想,极其得意道:
“当然要继续!
原本本宫还没有信心,可说服得这杨承徽信咱们的话儿……
可现下一想,若是咱们与那武媚娘交好,你说杨承徽还会不信咱们的话么?”
毗伽奴欢喜一击掌:
“正是如此呢!这样一来,这前朝后宫,咱们却都一手抓紧了!
殿下英明,殿下实在是英明!”
高阳却突然没了笑容,半晌才轻轻道:
“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母妃还在世时,本宫学得的些许本事……比起母妃来,本宫还是差得远了些。
可惜母妃被那长孙无忌早早就害死……
若非如此,本宫今日,何需如此辛苦筹谋?又何必这般低声下气?
长孙无忌……
本宫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高阳咬着牙,红着眼,狠狠起誓。
……
亥时三刻。
宋州。
吴王府。
接得京城传来密报,吴王李恪,立时便披衣起身,一边匆匆走出寝殿,走入书房阅报,一边问近侍阿罗道:
“谁传的信?”
“回殿下,似是高阳公主。”
吴王微一皱眉:
“她又做什么乱了?”
嘴里说着,手上却急急忙忙地接了密信来读。
然而一阅之下,他便神色大变!
阿罗见他神色异常,正待问时,便见吴王怒喝一声,将这密信重重拍于案几之上道:
“这丫头!成天就只会作些乱!
难道就不能片刻消停么?!”
阿罗见状,急忙劝吴王珍重身体,一壁又忙从一侧取了圈椅来,请他坐下,又是奉茶又是添香地,指盼着能息一息他的怒气。
好在吴王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火头小子,虽然依旧高傲,可却多少收敛了些火头脾气,于是便咬着牙,轻轻哼一声,坐了下来。
阿罗看着他捧了茶水来喝,这才敢劝道:
“殿下也不必气了,公主殿下这般为事做人,已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您也是知道熟悉的。
殿下,容阿罗说句您不爱听的。
眼下这些皇子公主们中,除了蜀王殿下糊涂,就是那被过继给巢剌王的故曹王殿下过于年幼不支事了。
殿下,说到底,您能支得上事的,不也就是这么一个妹妹么?”
吴王闻言,便立时皱眉道:
“你说什么呢?
便是别的人不说,当今主上对本王的心思,那是半点不错的。
你怎么说得好像本王只能依靠一个女人了也似!”
阿罗叹息一声,便道:
“殿下,阿罗说这话,您又要生气。可若不说,阿罗总觉得心中替您委屈:
您是把当今主上当弟弟,可主上真能当您是哥哥了么?
主上登基已然满三个月了,可他一直没有一星半点儿要将您调回京城的念头与心思……
殿下,前些日子朝堂上的事,您想必也听说了——他有心调那个当年掐着他脖子要杀他的濮王回去,都不愿意调您哪!”
李恪却摇头道:
“阿罗,有些事,你还是看不透。
你说主上有心调回青雀,那是不假。
可你说主上无意调回本王,却也是不知道他的为难之处——
眼下他方登基,又无甚作为,朝中又不曾有什么真正可供他使用之人……
阿罗呀,便是为了能够于朝政上有些声音出来,主上也会急着调本王回京的。
可是眼下他调不得,因为没有理由。
说到底,当年本王出京,是因为母妃之事,那些大臣们,至今还忌讳着当年的事由呢!再者论起名声论起战功,本王其实都高于当今主上之上。
是故大臣们不敢调本王回京,最紧要的便是忧心本王会不会与母妃一般,存着些反心。
可是主上他不曾这么想,所以他才会想要急着调回青雀。
只有当年与他争储之时,已然反目的青雀都被调回京城,那本王才能有机会被调回京。”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五
阿罗听得糊涂了:
“这……是为什么?”
李恪轻轻道:
“当今朝堂之上,最反对本王回京的,是谁?”
“长孙太尉为首的关陇一系。”
“没错。所以主上才要先调了青雀回京。
因为长孙无忌于我们几兄弟中,最忌讳的,其实便是本王与青雀二人。
如果青雀可以回京,那长孙无忌为了衡制青雀之势,唯一的选择,便是将本王也调回京城。
因为他知道,朝中能够克制青雀,又能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有本王。”
李恪叹道:
“说到底,究竟主上现下不得实权,否则早些日子那一计,便轻松可借诸臣之口,将青雀调回京城。
而青雀一动,本王归京,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了。
可谁曾想,长孙无忌早就防上了这一点,竟然将荆王叔给推到了要位之上。”
阿罗听懂了,心下也是明白,可终究还是担心:
“若果如殿下所思,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殿下,您怎么就知道,这主上,必然是这等心思呢?”
李恪看了一看他,这才摇了一摇头,淡淡道:
“本王当然知道,因为这些都是主上亲口告诉本王的。”
阿罗闻言一惊:
“主上……主上亲口告诉殿下的?!
怎么……怎么阿罗从不曾听殿下提过?”
李恪轻轻地舒了口气,长久才道:
“父皇驾崩时,本王入京孝灵。
那一夜,主上将什么话儿都说与本王听了。
其实这些,本就是父皇临终前留下的遗诏罢了——
说到底,父皇还是念着本王的。”
李恪的目光中,微微闪动着些泪花:
“连王德也说过,父皇临终前,切切吩咐主上,要时刻牢记,必然要保得我们兄弟几人余生平安富贵。
还要记得,大唐文依青雀,武从本王……
父皇他……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本王。”
阿罗沉默,良久才叹道:
“若果如此,那可见便是先帝,也是不能信得这长孙太尉的——阿罗还是觉得,先帝对长孙太尉这般态度……
却是当真教人难以置信。”
李恪拭了一拭泪,这才道:
“父皇一代明主,奇才大略,早就已然知道,主上自幼性柔善懦弱,必然会被这长孙无忌所代表的关陇一系所压。
而且便是母后(长孙皇后)在世时,也曾三番四次劝过父皇,万不可助长孙无忌之势。
所以,这般安排,倒也不甚奇怪。”
阿罗看着李恪,半晌才叹道:
“罢了,殿下既然有心成全当今主上,那阿罗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恪沉默良久,才慢慢道:
“阿罗,本王知道你的心思与高阳一般。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本王好。
可是阿罗,本王说过,但有主上一日,本王愿永为其辅弼之臣。
以后这等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再者,眼下朝中良臣贤相济济,本王也不以为能够有什么人,可动摇大唐根基——
你且看看高阳便知。
此番她如此大胆,要去算计那长孙府中的人,结果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若是处置不得当,那长孙无忌,势必要与她纠缠到底了!”
李恪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
“这丫头也真是胆大包天,哪个不去惹,偏偏去惹长孙无忌……便是为了母妃报仇,也要相机而动……
眼下长孙无忌势正隆如日中天。
只怕这回……
她是要不好了……”
李恪叹息着,看着窗外明月。
……
次日。
辰时一刻。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睁开眼时,头一个见到的,便是含笑看着自己的徐惠。
一惊,她急忙坐起,却只觉一阵不适。
“你呀……慢些来。”
已然瘦得一阵风都可吹走的徐惠伸手,轻轻扶住了她:
“急什么?”
媚娘脸一红,急忙转头,这才发觉,身边已然是枕席空空。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有些失落。
不过很快,她便想起:
今日乃是月初首朝之日。无论如何,他也是当要应朝的。
微微烫着脸,她咬着下唇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却是未着寸缕。
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急忙扯了丝被挡在胸前,以止一片雪色春光外泄。
徐惠见状,笑意更浓。
然而知她初经人事,自然羞涩,又是这般尴尬事态,也不多言,只着一侧笑得傻瓜也似的瑞安与小六儿,速速去取了净水来,与媚娘净身。
又吩咐着文娘,去取了干净衣裳与被枕来,与媚娘更替。
然后又柔声道:
“依礼,你是初承祍席,自当是由宫中地位最尊的女子来替你打理一切的……只可惜这样事态,也只得我了……
你别嫌弃才好。”
媚娘听她这一说,眼圈儿一红,却强笑道:
“便是……便是当真一切无碍,我也是不要换别人的。
有你在,才是最好。”
姐妹二人,都是眼眶一红,含笑对视。
早朝已毕。
李治心中念着媚娘,连早朝也是没有好生听得诸臣议政,只是胡乱潦草地听了一听,于是便告身体不适,退朝就要往云泽殿里来。
可是刚行得一步,便闻得殿外传来消息,道长孙无忌求见。
一听此言,他无奈,只得停了下来——
别个人或者可哄得,可是这舅舅长孙无忌却是断然哄不得的……
是以当长孙无忌入内问安时,李治便故意含笑道:
“朕哪里得不安?不过是因为听着那些老臣们又念絮着要说些各家长短的事,是以才退了朝,好得些清静。”
长孙无忌念着李治心性最不喜见朝臣之中争斗无休,于是便含笑道:
“主上所言极是,那几个也当真是老糊涂了,不过好在大多数都是些知道事理的。”
李治点头,又应了几声,长孙无忌这才将话儿转向正题,说起昨夜有人入长孙府行刺一事。
李治闻言便是大惊,急忙起身来看长孙无忌安好。
见得李治这般爱顾,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是让长孙无忌颇觉心安,便笑道:
“老臣无妨,倒是府中有个要紧的证人,却死得可惜。”
李治闻言,便知事有蹊跷,于是着问长孙无忌。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六
长孙无忌这才道:
“前些日子老臣得了些内报,道内里有几个新进卫士,颇为活动。且整日里总是爱打听些东西。
臣觉得奇怪,于是便着人查一查,结果这几个贼子心虚,自己露出马脚,于是臣便着卫士拿下。
当时交与大理寺审问之后,不过一日,几个贼子便死得只剩下一个——就这一个,还是因为被关押别处,这才有幸留下活口。
臣微一思,便顿觉此事有大要害。于是便着人将这唯一的活口带归臣府中,详加审问。
奈何贼人口硬,好几日才审出些端末来——
可偏偏就在这将要问出些进展的时候,这唯一的活口,也于老臣与诸家人离府时,死在了老臣府中……
主上,臣请以殆职之罪!”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舅舅府上,也是防范严密的。可是尽然如此,那活口也未留下,想必是寻了什么高人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来。
舅舅倒也不必过于自责,人力终有尽时。
不过舅舅既然已经说过,这贼人吐了些端末出来……那,想必以舅舅之能,已然猜测到幕后之人是谁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轻轻道;:
“老臣确有所察,只是……怕主上听了,心中不欢喜。”
李治便道:
“有何不欢喜的?”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李治,这才轻轻道:
“因为据老臣从那贼人口中所得的只字片语里,老臣得出一个颇为惊人的结论。只怕……这为事者,却与主上几位兄弟姐妹……
脱不得干系。”
李治登时面色大变。
……
听毕长孙无忌所析,良久,李治才含泪叹道:
“想不到朕心怀柔和,却成了让他们看轻朕的理由!”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便知李治已然存气于心,便劝道:
“其实主上本也不必如此伤心。
他们如此自作,将来也是必然自受。
只是一条,咱们现下便需得好好儿设计了,想明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才是呀,主上。”
李治点了一点头,又无助道:
“可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良策。”
长孙无忌见状便心底轻叹一声,尔后轻轻道:
“主上放心,但有老臣与禇相、李公在,必不教他们阴谋得逞。”
李治闻言,感激不胜,便起身含泪扶长孙无忌袖道:
“舅舅……朕多谢舅舅辛劳了……”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长得越发像爱妹无忧的少年天子,一时间红了眼,默默点头,伸手把了李治手臂道:
“放心,老臣但有一口气在,也绝对不教他们欺负了主上!”
片刻之后。
看着送长孙无忌出殿的王德归来,李治才问道:
“舅舅可上了车?”
“回主上,老奴已然将元舅爷送上了马车。”
李治这才轻轻一笑,转首吩咐德安:
“宣他上来罢!”
德安依旨,这才向后一甩拂尘。不多时,便见明和带了一个人上来。
这人虽身量不高,却是精气神十足,一身卫士打扮也着实看着爽利。
一见身着龙袍的李治高坐台上,这人倒头便拜道:
“臣豆卢望初,参见主上!”
李治含笑一挥手:
“卿有大功,且当免礼。起身罢!”
豆卢望初这才谢过李治,起身道:
“回禀主上,臣已然依主上之旨意,将那长孙太尉府中所漏之鱼扑杀。”
李治含笑点头:
“方才太尉来时,可是生了好大的气——他再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人物,能在守卫森备的长孙府来去自如……
卿当真是奇技可动天下。”
豆卢虽然得意,然而却也是个知道自己本事的,便憨然一笑道:
“臣这点微末伎俩,若在旁人面前,那是可夸道几句。可是在得了红拂女真传的李大哥面前,那便是什么也不是了。”
李治听得他提起李德奖,心知豆卢望初一生最信服之人,第一个是父皇与自己,第二个便是李德奖,于是含笑点头:
“连豆卢卿也这般说,可见是不错的了。
不过此番之功,仍然还是豆卢卿为要。”
豆卢也颇豪爽,再不谢功。
李治这才又问道:
“不过此番诛杀那人倒是其次,最紧要的,却是能将你送入高阳公主府中……如何,她可曾要召见你?”
豆卢点头:
“已然传了话儿,说是今夜入公主府受赏。”
“好,如此甚好。”
李治点头,又想了一想道:
“既然她已然信了你,那从今日起,你便需得事事小心。以后若有什么消息,便着兰若传出来便是……
毕竟她也是自己人,且又是比你多在公主府呆一些时日的。
你初去,若动静太大,自然会招高阳的眼。不若兰若,她平时本便负责传递荆王与高阳二府之间的消息。
由她安排传递,再不受疑。”
豆卢点头,心知李治如此,更多是担忧自己安危,于是更感其恩其智。
李治这才又多加赏赐与他及家人,这才着他退下。
……
豆卢退下后,李治便去看时计。
不看还好,一看便吃了一惊:
“怎么这就快酉时了?”
王德这才笑道:
“主上下了朝,已然是近午时,接着又是见了长孙大人,又是与豆卢内卫商谈这许久……自然不觉时光飞逝。”
李治看了看时计,心口不由砰砰一跳,想着昨夜,唇边泛起一抹微笑,于是便传德安,驾行云泽殿。
话儿一出口,王德便与德安互视一眼,无奈苦劝道:
“主上,此刻天光尚早,说不得就有哪位大人来议事……若是……若是……”
李治闻言,也是一怔,良久才心绪烦乱道:
“罢了……德安,你且招个人去见她——不,你亲自去一趟罢!告诉她,晚上朕去看她。”
德安依旨退下,王德便急忙着人传膳。
可李治此刻,哪里有心思用膳?一颗心早飞到了媚娘处,当真是食不知味。
不止如此,平日里总觉过得飞快的光阴,今日不知为何也慢得要命。
整整一个下午,李治足足看了数十遍时计,不多时便心烦气燥地扔了一本奏疏出去——只苦了王德与德安,明安还有明和清和几个人,一下午手没停着地捡奏疏。
终于,夜色降临。
看看已然是戌时一刻。
李治长出一口气,精神十足地放下最后一本奏疏,传令德安同行,行驾云泽殿。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一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知道李治此刻,必然是心急着见自己。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戌时刚过没多久,李治便带了德安,兴冲冲而来。
是故当李治出现在殿门前时,不只是与自己对坐的徐惠一怔,连媚娘自己,也是一怔。
不过徐惠何等人物?当下明白,于是便含笑起身,先拜见尴尬不已的李治。
李治虽已然登基,可在徐惠面前,却总觉得气短了一些,于是便灰溜溜受了礼,又灰溜溜自找话头道:
“嗯……
朕……朕听说……呃……”
可是这话头,却哪里是一时便可找得出来的?饶是李治自小千灵百慧,又是天子之尊,此刻也是憋了个大红脸,尴尬万分站在那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了下去。
徐惠点头,却含笑道:
“妾身明白,主上与媚娘,必有要事相商。妾身近日身体初愈,却未大安。为免扰得主上烦心,就此告退了。”
李治见徐惠摆明了送个梯子给自己下,立时感激不尽,又是好一番劝慰,还当真叫德安明日且去宫中太医处,多寻些良药与徐惠。
徐惠含笑谢过,又轻轻握了握媚娘的手,这才退下。
德安与瑞安二人,也是借着徐惠退下之势,悄然退出殿内,关上殿门,自去守在殿外,也好兄弟叙话。
一时间,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二人。
媚娘心中便是一阵狂跳,垂首不抬,正苦思如何应付着呢,便忽然被一双手臂环住,拥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中。
媚娘一定,便知是李治,却终究因为羞涩,头也不敢抬地只是盯着他衣裳上的素色龙纹,红着脸儿,不发一语。
李治也是一样——一朝夙愿得尝,他竟然也不知如何说话了,只是含情脉脉地抱着她,看着她一头乌发,与含羞的桃色脸颊。
深秋的九月,这云泽殿中,竟然隐隐地浮出一些温暖如春的感觉。
……
更声轻响。
已然是子时过。
媚娘懒懒地倚在李治怀中,未着片饰的头顶,只是轻轻地顶着李治的下颌。
李治侧是伸出双手,环着媚娘的腰,二人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幸福与宁静。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道:
“你……
可后悔?”
媚娘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任凭头顶青丝摩挲着李治的颌窝:
“从未后悔。”
李治心中甚是欢喜,于是又复环抱了她,片刻之后才叹息道:
“可是我……我有些后悔。”
媚娘一僵,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他说:
“毕竟……毕竟此刻,我连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更不必说,与你一个名分。”
媚娘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浓浓愧疚,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于是伸手更加拥紧了这个自从初识起,一颗心便只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我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你已然为此尽力了。
而且有些事……
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可成就的。”
李治闻言,不由微湿眼眶,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良久才柔声道:
“苦了你……
是我不好。该想周全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只伸指挡住他的唇,慢慢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想得周全的事。
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只要以后的路,我们能走好,那起始如何,便不重要了。”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于是又在她面上轻轻一吻,这才将她复拥入怀道:
“今日,我已然叫那豆卢望初将高阳派入宫中的耳目除了——
虽然原本我也不想理会她太多,可是偏偏她竟然被舅舅抓到了这些人,那便不由得我不动手了。
若是被舅舅知道我……我们……”
李治停了停,长长叹了口气道:
“他不会答应的,而且还会再动……再动对你不利的念头。”
媚娘心下清楚,默默点头道:
“治郎心性,媚娘最清楚。
若是连治郎也说无可奈何,那便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治郎不必自责。”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当真是松了口气,又紧紧地拥了她在怀中,生怕她逃掉也似地问:
“你……
不觉得我变了么?
变得心狠手辣?
变得……变得六亲不认?”
媚娘却淡淡一笑:
“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治郎,容媚娘问一句,你是杀了哪个亲生兄弟姐妹了么?”
李治茫然摇头。
媚娘这才轻轻一笑,又将一张脸向着他怀中埋一埋,才闷闷道:
“既然治郎不曾害过兄弟姐妹,又何来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容媚娘说句治郎不爱听的话儿……
治郎呀,你离这八个字,还差了许多个长孙太尉呢!”
李治听出她声音中浓浓笑意,便佯怒道:
“我在这里忧愁欲死,你倒好,却想着法儿地酸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便伸手去呵她的痒。
媚娘一时受不住,便又是娇笑连连,又是求饶哀告地认输。
李治看她低头,这才收了手,笑道:
“你呀……总是这般。”
于是又搂了她在怀中,这才叹道:
“也许你说的不错,现下我是还没有要绝他们最后一丝生机的心思……
可是媚娘,我真的很怕……
我怕……
有朝一日,我终究不得不……”
李治言及此,便不再语,目光中只有无奈与感伤。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
媚娘闻言,心疼不止:
这个自小便柔善成性的他,如何被时光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这般自苦自哀之地?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己……
若非为了她,他又何必如此?
一念思及此,媚娘的心中,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轻轻地,她搂着他道:
“治郎放心……若果有那一日。
还有我……
还有我在。
我不会叫你难受的。
一点也不会。”
李治闻言,却是失笑: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难受不难受,只怕是只有我才能思定罢?
你至多不过劝上一劝我,难不成,还能替我难受?”
媚娘张嘴,却不愿再答——
这般的温馨与平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珍贵。她当真不想再说些不相干的话,甚至是伤了二人心的话,来破坏这般美好,于是,她闭上口,不再作答。
可是心里,她却在暗暗地说:
若是有必要……那便是代你难受,代你承担一切,又有何妨?
李治不知道,也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媚娘的心思。
可是他究竟是一心念着媚娘的,于是长长叹了一声道:
“罢了。这些都是前朝事,我也是……
也是与你说习惯了,一时之间竟然改不掉。”
又自苦笑一笑道:
“说起来,我倒突然发觉,我们每每独处,总是议政论事……从来没有说过些别的。
是我不好。”
媚娘却淡淡一笑:
“有什么不好?我倒挺喜欢这样的。能够为你分忧,便是让我觉得,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侧……
这样的福气,却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治闻言,心中更是感动,于是再度紧紧地抱住了媚娘。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初七。
晨寅时一刻。
太极宫。
云泽殿。
李治终究还是起了身——虽然他有万般不舍,可是早朝之事,却是万不可断的。
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媚娘,李治含笑,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又替她盖好被褥,这才起身,小心出殿,不出半点声音。
然而一出殿门,他便看到了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人,早早地等候在殿外了——
来人,正是徐惠。
李治知道,自己一旦得了媚娘,那头一个要面对的,不是舅舅长孙无忌,不是满朝文武大臣,而是徐惠。
长孙无忌,他知道如何应付;文武大臣,他懂得怎么避锋……
可唯有徐惠,他避不得,也不想避。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
是以当看到徐惠时,他竟然一时间如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垂下了头。
不过他现在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躲在二人身后,在她们面前装怯装懦的小小稚奴。
或者说他早就已然不需要再做什么伪装。
于是,他深沉地吸了口气,举手示意德安在远处候着,自己慢慢走向徐惠身侧,默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徐惠才缓缓开口:
“不知站在徐惠面前的,是当今主上,还是当年的晋王?”
李治心中一动,想了一想,才也开口道:
“都是。”
徐惠闻言倒是一怔:她想过千种万种李治可能会有的措辞,可能会有的回答,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于是,她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既是当今的大唐之主,也是当年的晋王稚奴。
于是,她笑了,很欣慰,也很释然:
“媚娘的眼光,一向是我们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
她从来不曾看错过什么。
所以既然她愿意冒这大险,委身于主上。那说明主上便是值得托付的好人。”
李治却苦苦一笑:
“朕还以为徐姐姐,要说朕是个负心薄幸郎。”
徐惠讶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主上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么?东宫……”
李治只说了两个字,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徐惠似有所解,便淡淡道:
“主上若是说对那东宫诸女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世间最难解的,便是一个情字。妾以为,便是贵为天子,只怕这些事也是难应对。
再者,既然入了这帝王之家,大唐后廷,想必那几位都已然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当然要知道,帝王之心,从来不会是专属于任何一个女子的。”
李治讶然,看着徐惠良久,良久,才终于长叹道:
“徐姐姐,有一句话,或者朕说来,你听得不舒服。可是……
也许你听了,心里多少会宽慰些。”
徐惠一怔,便恭行一礼道:
“愿闻主上教诲。”
李治摇头:
“咱们几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必这般多礼……
不过徐姐姐,你却是误会了。
对东宫的她们,朕从来不曾后悔过。
因为朕很明白,她们嫁的不是‘我’,而是‘朕’。
她们嫁的不是李治或者是稚奴,而是大唐太子,大唐天子。”
李治又顿了一顿,看着若有所悟的徐惠道:
“朕知道这一点,所以朕也给了她们想要的一切: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甚至是……”
李治轻轻一笑,灿若骄阳:
“甚至是容得她们在这寂寞宫廷中,竖立一些假想之敌,去玩一些尔虞我诈的游戏,来消磨时光。”
徐惠目光一凛,心中一惊。
李治却没有在意,只是淡淡笑道:
“徐姐姐是不是以为,朕这般对她们,太过残酷了?”
徐惠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若是换了别人,必然会觉得这话不太中听……
可是在这太极宫中随便找一个人出来,哪一个又能说主上这话儿,有半分不实之处呢?便是主上不为主上,这几句话,也是说尽了宫中诸事的。”
李治点头,转身背手,看着殿外冉冉初升的朝阳,脸上一片金红霞彩:
“她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所以朕不觉得朕有负于她们。
朕觉得有负的,是媚娘。
因为朕知道,媚娘想要的,不过是与朕白首携老,如那平常人家一般,做个恩爱夫妻,再无旁人。
可是朕身为大唐之主,身为天子,必然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是故,朕才觉得对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