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
徐惠良久不语,片刻才转身,也看着殿外朝霞,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才道:
“主上对媚娘,当真是用情至深。”
李治却不以为然:
“有什么用情不用情的?她遇着了我,我也得了她,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不过是我们二人身分有些麻烦,尚需得解决罢了。”
徐惠沉默,良久才点头道:
“想必主上必然会解决的。妾可为媚娘安心了。”
李治点头,又道:
“不止是这身分——既然下定决心要如平常人家一般,要做一对恩爱夫妻,再无旁人,那便是要多多筹划的……
至时,还需得徐姐姐相助呢!”
徐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品味再三,才猛然转身,不敢相信地问李治:
“主上是要……”
可是,在她转身的刹那,却发现李治已然一阵淡然而从容的笑容,迎对着她。
她的话儿,全部咽到了口中,良久才湿了眼睛,长叹道:
“媚娘有幸,得遇主上。”
“不,遇上她,才是朕之幸。”
李治柔声道。
……
沉默良久,李治终究还是看着天光渐亮,急急离开了。
至于徐惠,便带着复杂而欣慰的目光,站在殿下目送他离去。
然后,才唤来文娘,由着她扶着,一边轻咳,一边走进殿中去。
转过自己的寝殿,便到了媚娘寝殿中。
而媚娘,已然起了身,披散着长发,呆怔怔地坐在榻上。
见徐惠轻咳着进殿,媚娘急忙起身,披发赤足去扶着她,一壁口里只道:
“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徐惠却含笑道:
“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咳了两声。”
媚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越发单薄的面容与身子,叹息道:
“你最近越发瘦了……”
徐惠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于是便转了话头道:
“媚娘,你可知主上眼下在做些什么?”
闻得提起李治,媚娘脸色便是一红,然后才默默点头。
徐惠便忧道:
“主上这番……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就抬了那荆王元景起来……
真是,若对方有心反叛,那岂非……”
“不会的。司徒一职,说到底不过是个空衔。他……
只怕是想利用这荆王之事,将来逼着长孙太尉做些退让罢!
甚至,说不定这本便是意在太尉呢!”
媚娘便轻轻道。
徐惠一惊,不过终究还是想通了:
“若荆王一旦事发,便可借机削三公之权?那……长孙太尉便是损失最大的。
而为了主上与大唐,为了自己一世清名,长孙太尉只怕不但不会反抗,还会抢着先儿地把权给解了。”
媚娘默默点头,似欣慰,又似感叹:
“他……越来越成熟了。”
徐惠长出口气,微舒眉头:
“我还以为,主上这些日子事多,一发计较不周了呢……是我错了。那……
想必濮王之事,也不会太久了罢?”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摇头道:
“只怕不会……至少三个月内,却是不能再提。
毕竟初才提了荆王上位,若此时提濮王,那长孙太尉与关陇一系,还有……还有太子妃王氏的氏族一派,必然都会看出些端倪。
此事万万是急不得的。
再者,此刻便是扶了濮王上位,也无得力大臣为辅倚之势,只怕濮王也是过刚必折。一番心思又将白费。
所以……”
媚娘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他的心思,只怕是要先立一位真正忠诚于他,又在朝中颇得人望的重臣才是。”
徐惠思量一番,便讶道:
“莫非是江夏王?”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若论起来,江夏王也是上佳人选——身为天子宗室,又是军功赫赫。
可是江夏王却有一致命之弱点,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可立为诸心腹重臣之首的。”
徐惠想了一想:
“你是说……江夏王身为宗室?”
媚娘点头,长长叹道:
“自古天家乱者,十有**皆子弟。
似江夏王这等人才,又是极忠于他,本来是最好的人选。
可惜就可惜在他也是姓一个‘李’字——
莫说长孙太尉万万容不得他上位。便是他……”
媚娘犹豫一番,才轻轻道:
“只怕也是有几分忌讳。”
徐惠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最了解主上的,你都这般说了,那江夏王想必是不成的了。那么,就只有契苾将军了。”
媚娘又摇头:
“契苾将军之忠之勇,可说无敌。然而他究竟不甚通朝堂之事。只怕他也未必肯用。其实若是尉迟将军还肯出山,那必然是他第一选择——
尉迟将军为人忠于李氏一族,又是看似憨厚过甚,实则大智若愚的厉害人物——想一想当年长孙太尉那般得势受宠,都要对尉迟将军避让三分便可知其一二。
然眼下尉迟将军已然是一片心枯,只怕除非是他遇上什么大灾大难,否则尉迟将军再不肯出山才是。
所以……”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只剩下一个人了。”
徐惠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英国公……”
媚娘点头,徐惠屏息半晌,突然长出口气,轻咳几声才道:
“不错,若是英国公,那是太好不过的人选——身为三位首辅大臣之一,已然与长孙太尉有着不分伯仲之间的位势,又是手握重兵,军功赫赫……
可以说,若在这当今的大唐朝堂之中,还有哪位大人能让长孙太尉也要让上五分颜面的,那便只有这一向沉默,只专注立功的英国公。
只是……”
徐惠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只是他怕是没有那么好收用。而且他之为人,若知道主上与你……”
媚娘却摇头,淡淡笑道:
“惠儿,你错了,英国公眼下,已然是完全臣服于他,唯他之命行事了。”
徐惠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媚娘摇头,看着她打了个哆嗦,急忙便将她拉上床来,替她拆了发簪,二人同盖一张丝被,同头躺在榻上,这才慢慢揉搓着她冰冷的手心道:
“前些日子,这事儿还存着密着,许多人都不知。你不知也不奇怪——
毕竟得防着些长孙太尉。”
徐惠想了片刻,立时便明白:
“前些日子立荆王的事,便是英国公的主意罢?”
媚娘点头。
徐惠这才长叹:
“我就说奇怪呢……想不到主上竟然这般快,便将这大唐一狮一虎中的虎给拿下了……”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
媚娘一怔,觉着徐惠手心已然温热了,便只手撑着头,有趣问道:
“大唐一狮一虎?虎为李绩,那狮……必然就是长孙太尉了?”
徐惠白了她一眼: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呀?”
媚娘娇憨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你知道便好了。所以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将英国公再往上提一提身分,能够与长孙太尉相并,又不可位列三公之中。”
徐惠点头:
“所以,尚书省中,却有最适合他的职位。”
媚娘默默点头,看着徐惠道:
“只要英国公得了适当的高位,那……接下来,他在朝堂之中行事便容易得多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轻轻道:
“朝堂之中行事容易,后廷之中,也就不必再忌讳太多……咱们,也就可以该寻仇的寻仇,该报怨的报怨了。”
媚娘目光一黯,轻轻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三。
早朝。
尚书省徐孝德奏表,道尚书省左仆射一职,久已空缺。之前因先帝灵祭故,一时虚位。而今诸事大定,不可不立。
因此为一国之要位,仅次三公之下,孝德奏请李治恩准,以英国公李绩任之。
李治阅表,大赞徐孝德心怀感国之情。又询长孙无忌等诸臣之议。
诸臣闻之,皆以为然,李治遂当廷宣旨,即日起晋英国公李绩为尚书省左仆射。
李绩闻旨,感恩谢德,乃三叩九拜方止。
……
退朝后。
李治与长孙无忌等人议事已毕,便各自退散,处理政事。
看着诸臣退下,李治才看了眼王德。
王德会意,不多时便引了早早儿躲了诸臣,在一侧偏殿候着的李绩入内。
礼仪已毕,李治便含笑道:
“今日李公倒是没有再谦让。”
李绩谢笑不语。
李治又道:
“不过说起来,李公一人在朝堂之中,难免相顾无力。四哥还是得早些提起来。三哥也是——
依李公之见,先提谁为好?”
李绩想了一想,道:
“论理论亲,都当提濮王殿下。然有一事,主上却不得不思虑周全——
一来毕竟吴王有军功在身,且有老臣在,吴王之势,也大不到哪里去,是以他之军功,只能为主上所用,而不能为主上之害。
二来么……
濮王殿下究竟有前事在身,若无吴王在朝,使太尉大人心忧,只怕他是进不得朝堂。”
李治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而且有人一心二心想着四哥入京……
说不定咱们正好借着四哥入京之事,得了个结果出来呢!”
李治一番言语,李绩却是一怔,良久才喜道:
“主上英明!若果如此,便是一箭三雕之计!老臣这便设法与诸臣相络,议召吴王回京!”
李治含笑点头。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尉长孙无忌的马车之中。
长孙无忌自入车以来,便闭目养神,全然不闻左右。
良久,身边同乘车而归的禇遂良才轻轻道:
“大人,依您之见,今日这主上封了李世绩,却是何意?”
长孙无忌依然闭目,良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何故?
还不是想着拉拢一二么?毕竟眼下三位首辅之臣中,你我二人,皆是鼎力相助,唯有李绩一直意态不明。
偏偏他又是个手里握着军权的,不得不设法相与一些罢了……
不过这计策倒是高明。”
禇遂良闻言一惊:
“如此说来,当今主上却是已然有些谋略的了……”
“应该说是先帝有些谋略罢?”
长孙无忌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你可别忘记,那徐孝德是谁——他的女儿,又是谁。”
禇遂良心中一冷:
“难不成,先帝……”
“无论如何,先帝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大唐朝堂之中百花齐放,诸势平衡。所以会这般做,倒也是情非得已。
事实上,李公上位,于咱们也是有利的。所以,静观其变即可。”
禇遂良这才抹了一抹冷汗,点头称是。
可心底,仍然忍不住对那个已然离去的老人,生出无尽的敬畏来。
一个人,能在死后,还有这等设计……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云泽殿。
媚娘与徐惠正坐着说话儿,忽然闻得瑞安匆匆忙忙跑进来,将今日朝中之事报与二人听。
媚娘闻言便是大喜,看着徐惠道:
“只要再走一步,你的大仇便可得报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是含泪看着媚娘道:
“当真如此!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招手着瑞安上前来,俯于其耳边嘀咕几句,然后,便看着他欢天喜地地点头离去。
嘴边,却噙了一丝笑意。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五。
夜。
闻得媚娘有召,许敬宗欣喜若狂,立时便着人替自己更替了衣裳,依着媚娘之命,着入西市永安酒坊相会。
然而当他入得酒坊内二楼小雅座时,却意外发现,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又极为熟悉的少年。
“瑞公公?”
许敬宗没能得见媚娘,心下不免失望,然而一思及媚娘眼下处境,倒也颇为明白,于是立时便躬身行礼。
瑞安见这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许敬宗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本能便欲回礼,然一思及媚娘于自己来之前,切切吩咐的话儿,便立时停了下来,起身故作姿态行上一礼道:
“有劳许大人这般烦顿。只是咱们家主人,此刻实在是离不得宫中半步。”
许敬宗会意点头一笑,二人便分了主次坐下来,一侧许大,与陪侍瑞安之后的小侍卫见状,便默默行了一礼,各自退出厅外守着。
许敬宗这才道:
“不知那位芳主(就是指媚娘,芳主就是万芳之主的意思,是当时对美女的雅称),有何吩咐?”
瑞安含笑点了点头,然后淡淡道:
“想必许大人也知道,眼下于咱们那位芳主而言,最紧要的却是要看得这一位……”言及此,瑞安却做了个叉手大礼之势才道:
“……欢喜。是以咱们那位芳主有言,道还请许大人设法立计,为这一位多觅些良辅才是。”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五
瑞安一壁说,一壁又做了大礼之势。
许敬宗心知他所意指乃是李治,想着说不得此番定计,便是李治吩咐,于是心下大喜,便含笑点头道:
“正是如此!只是下臣颇为愚钝,却不知何等人物,方可为良辅?”
瑞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朝中有位李义府李大人,为人倒是机慧聪明,颇得上心。前些日子不是还被这一位给召入内了么?”
瑞安一边做势,一边看着许敬宗。
许敬宗心下一沉,立时明白这武媚娘怕是已然知道自己在暗中打听李义府前些日子曾入朝晋见天颜之事,于是有意提出这事以试验自己——
李义府为人,其实颇为众臣所不齿。自己依李治与武媚娘之意,与之结交,且设法助其上位,那日后自己必然会被人视为与之匪类,便就成了一个诸高派清流避之唯恐不及的小人……
不过,小人又如何?
他本来便是个小人。
许敬宗淡淡一笑——只要这李义府日后不要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他与李义府,便是结交一二,又待如何?
于是他便恭声道:
“下臣明白了。还请公公替下臣多多谢过武才人。”
瑞安见他明白,心中欢喜,也便默默点头。
许敬宗见他端了茶盏来,于是便起身告退。不过临行前,他还是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与瑞安。
瑞安接过时一怔,想了一想也没有推辞,便收在怀中,笑容更浓。
不过这份笑容,在许敬宗离开之后,便化做一脸鄙夷之色。
入内来的明和见状便道:
“怎么了瑞师傅,这厮惹你不快了?”
瑞安却冷冷一笑,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丢给明和:
“你今日里跟着我出来,也是辛苦了。拿着去,与守在殿里的清和二人一同分了罢!”
明和一怔,便解开布包一看,登时被一片银光给燿得震惊:
“这……这好大的手笔!足有五十两呢!这许大人哪里来的这般阔绰?”
明和虽然被惊了一跳,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跟着李治自小见过用过的。先不说平日里自己节俭,却对身边人颇为大方的李治赏赐不断,便是他当年头初入宫那年,被德安挑了入甘露殿侍奉时,先帝太宗便是出手与他和清和二人一人五百大钱与杂色锦缎五十匹的赏礼。
是以虽然这一袋银果子(就是银块儿,在唐时金银不做为流通货币,但是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们也是做为保值品可以送礼的)看着虽然馋人,于明和而言,却无甚诱惑力。
瑞安坐下,气定神闲道:
“都说许敬宗将女儿嫁与钱九陇是为财……现下看来,此事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他爱财之事,却绝非妄言了。”
明和这才皱眉,看着那袋子银果子的目光也变得嫌恶起来,于是便道:
“这腌臜东西,明和不要。想必清和哥哥也是必然不要的。瑞师傅,扔还给他便罢!”
瑞安却摇头道:
“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起身?”
明和机慧,想了一想道:
“是武姐姐临行前有些吩咐罢?”
瑞安点头道:
“许敬宗此人,其性委卑。是故若要服得他,一要装得大——便是能受得起他的礼,二要容得污,便是能够收得起他的钱财。”
瑞安一壁言,一壁淡淡道:
“我知道你与清和眼里是见得多的人,再也不稀罕这点子东西,更恶心这等小人。
不过到底眼下咱们还得用他,所以丢不得。
你若不喜欢便且刻意留着,日后你们要打赏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们时用,也是财得其所。”
明和想了一想,便点头收在一侧,然后又问道:
“瑞师傅,接下来咱们要见的人,可也是这等货色?”
瑞安却摇头,肃容道:
“不,此人……却是真正值得咱们去恭敬以待之人。”
明和待问,便见一风度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施施然而入,先是向着瑞安行了一礼,才笑道:
“年久不见,瑞公公现下还是一般精神啊!”
瑞安便笑道:
“哪里及得上光明兄呢?林兄可还好?”
来人正是大理寺新任典狱卢光明。
闻得瑞安问及义兄,卢光明的目光便微微黯了一黯,这才道:
“正要说与公公听,大哥走了。”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儿地说走就走了?”
卢光明也是摇头叹息:
“说来也是天意——前些日子大理寺修缮新狱,大哥因为方得了新旨,升了典狱正,心里欢喜着,便吃多了两杯,因为不胜酒力坐在风口趟子(大理寺里囚犯通风望气儿的地方)吹吹醒。
不曾想这一激之下,便过去了……
好在也无甚痛苦,便如睡了一般。”
瑞安闻言,也是叹息,良久才轻轻道:
“想当年若非林大哥,武姐姐也是要几次性命不保。来日必然是要去拜一拜的。”
卢光明默默点头,然后又说了几句,这才转向正题道:
“瑞公公所托之事,光明已然查清楚了。”
瑞安便正色道:
“如何?”
一边说,一边看看明和,明和会意,便去厅门外守着,不教人听了去。
卢光明见状,这才轻声道:
“李义府于大理寺卿诸人,无甚往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对这唐临,却是当真厌恶得很。”
瑞安微一眯眼:
“何故?”
“听说还是当年李义府初入晋王府时,唐临便曾向先帝提及,说李义府为人心胸狭窄,又是个极利逐欲的,万不可重用。
当时李义府便恼怒于他。只是碍于唐临颇为贤能,又功高位贵,他万万敌也不过,于是只得忍着。
不过……依光明看来,只怕另有蹊跷。”
瑞安目光一亮,看着卢光明。
卢光明想了一想,却道:
“李义府身为中书舍人,依理当真是不必亲奉文书入大理寺。
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来,每个月,但凡有中书省报与大理寺的公报文书时,必然是李义府亲自奉了入内的。
而且每一次,他与唐临都是或有意或无意地见上那么一面。”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六
瑞安眯了眯眼:
“唐临此人,为官清廉,又是士门高第,再不当与李义府这等野心之人有何瓜葛的呀?”
卢光明点头道:
“光明也觉得奇怪,是以便有意查了一查。
只可惜,这二人皆是谨慎细微之辈,光明竟再不得详细,只是觉得……似乎这二人之间,唐临却是那个把握着一切之人。李义府……
却似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唐临手中。”
瑞安闻言一怔:
“可知是什么方面的事?”
卢光明想了一想才道:
“打听得不甚仔细,不过似是与什么女子有关。”
瑞安心下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当真是多谢卢大哥了,此番事态,若得传入内里,必然可派上大用场。”
卢光明闻言,心下却是甚喜:
“再不必谢,当年若非文德皇后娘娘,再无今日卢光明!些许小事,光明还是办得到的!”
他虽这般说,瑞安还是自怀中取了一张契纸与一串钥匙交与其道:
“这是来时,主上特别赐与卢大哥的——主上听说卢大哥近日正愁着不知如何安顿初入京城的卢大嫂与几位小侄,于是便将昔年延康坊的一座连铺小院着咱家交与卢大哥……
卢大哥可别推辞,这是主上的旨,违不得。”
卢光明闻言,感激得只是含泪点头,先起身在地上朝着太极宫方向三跪九叩行过大礼后,才恭恭敬敬接了东西来,喜不成言——
天知道此刻的长安城中,一幢小小民舍已是数万钱之数,更不必提一座连铺小院,还是延康坊的——
要知道,莅临西市的延康坊,可是以十数万一间屋起的。
李治赏赐倒也平常,可难得的是身为大唐天子的李治,竟然还能记得当年曾经与他有些恩惠的小小狱官,更时刻惦记着他,还替他解决当前最为难的困处……
这才是真正的难得,这才是无上的荣宠。
卢光明想着,泪流满面,直觉便是此刻李治旨令其死,他也是义无反顾。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云泽殿里。
徐惠与媚娘正寝前细语,便闻得瑞安回报。
媚娘闻报后,便垂首细思片刻才轻轻道:
“果然,主上还是防着那李义府与许敬宗的。不过如此也好,能得此二人之助,想必似唐临这等有功有能,却一直不得重用的臣子,也可多近主上了。
你这便去回复罢!”
瑞安点头便退下。
看着瑞安离开,坐在一侧的徐惠轻轻咳了两声,由着文娘拢了拢衣裳,这才道:
“主上的心思,我知道。可是媚娘,你的心思,怎么我这一回却看不明白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不答,只是坐下,看着文娘又替自己上了一杯茶,然后才道:
“大理寺卿之位,眼下唐临只是代行。而那前任大理寺卿……惠儿,你可还记得是谁?”
徐惠一怔,猛然想起:
“是……太子妃族兄王礼?你是想……”
媚娘轻轻点头,然后才道:
“这就仿佛是一盘棋,眼下咱们有主上垂怜爱护,太子妃有身后母族。
看似咱们更占上风,然而实则不然——
毕竟主上此刻,还不曾真正拥有一切的权利。
而太原王氏,却是当真朝中宗族甚多,一旦纠葛起来,咱们与她其实却是各占一半江山。
所以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便是帮着主上将这朝堂之中可用之臣,全部驯服,收为主上所用。这样一来,主上才能真正掌权,咱们也才能真正后顾无忧,放手复仇。
是以惠儿,眼下便是一子一卒,咱们也要争到底。
因为说不定,最后咱们便是因为这一子。”
徐惠却想了一想,忧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王礼便甘心让位?王氏一族也甘心让位?
大理寺卿何等高位,他们再不肯放过的。
再者若是咱们动静太大,只怕反而会坏了主上大计。”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那便让他们甘心让位便是。”
徐惠一怔,不解其意:
“你想做什么?别绕了。”
媚娘含笑,半日才道:
“我虽身处禁宫之中,也曾听得这唐临颇为神断,据说其审议之下,再无冤狱……却不知那王礼如何?”
徐惠恍然:
“不错,若唐临果有这等本事,那主上若要起用于他,便必然要从此入手。
只要能够让朝中大臣们看到那些狱囚们对王礼与唐临二人评判之不同……
那便是王礼有天大靠山,也留不住这大理寺卿之位!”
媚娘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只不过此事若成,却还需要费上一番心思——
想那王礼身居大理寺卿高位这般多年,想必其于大理寺中已是盘根错节,摇撼不易动的参天大树一棵。
之前王礼因家中有丧之事请暂休时,所以选唐临为代大理寺卿,为的便是唐临于大理寺中却无半人可以依靠使用……
所以,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送一个可以使他用着的人与之为靠。
而这个人,又断然不能为王氏一族所收用。”
徐惠想了一想,却叹息道:
“这等人……现下哪里能寻得呢?”
媚娘淡淡一笑:
“咱们寻什么?只要告与主上便可。”
徐惠一怔,立时醒悟——
可不是?
别人不知,她们却是清楚的。
当年李治尚为晋王之时,手中便有一本英才册——此乃他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多年心血积累而成,后期交与李治之后,他更是着意令人暗中走访查询,没少添补。
这也是为何李治总是能在最需要的时刻,找到最适当的人才之故。
所以,只要有这英才册,哪里还愁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徐惠这才松了口气,含笑轻轻一咳,然后道:
“那……只怕还是得六儿跑一趟了。”
媚娘含笑点头。
……
片刻之后。
方看着瑞安离开的李治,便又闻得德安来报,道六儿求见圣上。
李治一怔,这才含笑看着王德道:
“今日倒是稀罕,她从来不肯这般紧着来的。”
王德也笑:
“许是有什么紧要时,方才忘记交代瑞安说了呢?”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七
李治笑着点头,便传六儿入内询问何事。
六儿先行大礼,尔后才将媚娘手书信条一张奉与李治,尔后便自行告退。
李治见状,心下颇疑,便展开一看,上面却是八个字:
“独临难立,当寻良助。”
李治反反复复念了几遍,脸上却露出些欣慰的笑容来。
王德一边看着,不由欢喜道:
“唉呀,这武才人,却是与主上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真是难得。”
李治含笑,如今已然变得锋利如刀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
“她总是这样的……总是能与朕想在一处……”
又是自己笑了一会儿,便提了精神,先着德安焚了纸条,然后起身,着宣驾行立政殿。
德安闻言,便立时起身奉旨,与王德一道,伴李治前往立政殿。
立政殿门一开,李治便先向文德皇后灵位先行亲子大礼,尔后才起身,着明安率着清和明和守在正殿,自己却带了王德与德安入他曾与媚娘一同阅卷的西配殿小书房。
李治步入小书房,便毫不费力地在那架巨大的书架暗格中,寻出了当年长孙皇后生前交与他的数十卷英才册。
打开书箍,他便立时寻得法一卷,翻开仔细寻找。不多时,便指着一个姓名道:
“就是他了!”
王德与德安凑上前一看,却面面相觑,半晌德安才不安道:
“主上,这人……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李治却摇头一笑道:
“正因为他年轻,这才可用。若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或者是在京城之中呆了一二年的,只怕便是要混成油果儿了。”
王德与德安也觉有理,于是便纷纷点头称是。
李治于是便立时交了名册与德安,着其抄录下来。
片刻书成,李治便接了墨痕未干的纸条来,仔细地念了一念:
“狄仁杰,字怀英,贞观四年生人,并州太原人氏,汴州判佐。
好,很好,王德!明日便将这个交与德奖,着他加急办事。务必要于三日后,引得这狄仁杰入大理寺!”
“是!”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七。
午后
长安。
长孙府。
闭目养神中的长孙无忌,耳内听得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
于是便开口问道:
“何事?”
匆匆而入的长孙冲正在踌躇不知该不该唤醒父亲,闻得此言,当真是松了口气,便道:
“父亲,方才几位大人来报,道那唐临,似有些动静。”
长孙无忌闻言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儿子:
“怎么回事?”
长孙冲便道:
“前些日子汴州有个小小判佐,名唤狄仁杰者被身边小吏告发其贪污纳贿之事……父亲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自幼强记,何况当时这件案子也与他有些缘分——
依礼依治,身为当朝太尉的他,都不必亲阅这等七品末流小官之案的。可偏生那日那般巧,他于旧书坊间以五枚大钱之数,竟偶然淘得一本晋时顾三绝(唐时称顾恺之为顾三绝)所作之洛神赋图。
因那图当真是出神入化,极为妙丽,是故颇得他之喜爱;又因坊主出价当真过低,绢面又是过新之色,不敢断定其是否乃顾恺之真品,于是便遂拿了与此案黜陟使阎立本,请其一辩真伪。
后因经阎立本鉴定此为虎头真迹(虎头也是顾恺之……话说唐时的人真奇怪,直接说三绝真迹不好听么……我无聊吐了句槽,大家别介意……),他心中实在是欢喜不胜,又碰上阎立本偏巧拿着此案文书发愁,不知其中真伪。于是长孙无忌便以回谢为念,替阎立本阅过此卷。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一观而知其中蹊跷,于是当时便告与阎立本,道此案疑点颇多,最奇是那狄姓官员若果贪受,那何故特特言与一小吏所知?且此人与之已有前隙,又是近日不甚往来。怕是另有动机。
一壁回想着,长孙无忌一壁便点头:
“这倒还记得——那狄仁杰怕是被人怨恨以至诬陷了。怎么,这个小子与唐临,又扯上了什么关系?”
长孙冲道:
“当日此案,因父亲觉得有些差异,便告与阎大人详审。于是阎大人便着意细加审度。
结果一审之下,那狄仁杰清白,便一一得雪。”
长孙无忌点头:
“阎大人虽然擅画多于政,然而终究他也是个明白人。这等事,他再不会冤枉人……只是这与唐临又有什么牵涉?”
长孙冲便道:
“阎大人审判之果不奇,奇就奇在这如何审案之过程——父亲可知,此案审时,阎大人根本就没有如何审问,只是那狄仁杰与那诬告自己的小吏两相对质,几番言语之下,便驳得那小吏无话可说,自己倒头认罪。
而此案于大理寺公审之时,还引得无数人前往观审。
人人皆道这狄仁杰实为奇才,阎立本更曾赞言此子道:
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长孙无忌双眼突然精光一闪:
“好一句沧海遗珠……那狄仁杰,果然有这等本事?”
长孙冲见父亲如此,不由一怔:
“父亲竟然信得过阎立本识人?”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
“冲儿呀,你也是与那世人一般,皆以为阎立本擅画不擅政,更不当擅识人?”
长孙无忌乃道:
“冲儿,你须知,但凡擅为画者,多与世物有通,而擅为画人者,则必通人理。
如顾恺之人称痴绝,以为其与桓玄诸事殊为可笑,却不曾想过,那桓玄何等势高,为人又是何等鄙薄,若顾恺之与其有争,又会是何等不利。
是以在为父看来,朝中诸臣,若有哪个可称得上是识人无误的,必是阎立本。
既然连他都说这狄仁杰是沧海遗珠,可见此子果然非凡。
只是如此一来,那唐临于大理寺中,必然得知,以他之爱才惜才,加之今日之处境,必然是要加意结交甚至是收归门下使用的。”
长孙冲对父亲之洞察,实在是深深佩服,于是便道:
“父亲神断,唐临正是闻得此事,便于日前将此子拉于门下使用了——不过他倒也不敢太过妄行,只是请阎立本荐了他一个并州都督文书小官。
不过……
父亲,说到底那唐临如此,不过是想借机拉拢这有些才干却不知朝中深浅的小子,想着日后了为其用。他之用意,怕是意在这大理寺卿一职之上啊!”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八
长孙无忌点头:
“若论才德,唐临与那王礼相较,便是如珠比石,只是因为家世不若其之故,是以不得良机一展长才。
如今他好容易得了代大理寺卿的机会,当然是不想轻易放过。”
长孙冲便忧道:
“那父亲,咱们是不是要帮一把那王礼?到底他是太原王氏的人,又是太子妃的族兄……”
长孙无忌却看了儿子一眼道:
“冲儿,为父可是告诉过你的这江山,是大唐的。
大唐疆土之上,最尊贵的人只能是姓李的,也只可以是姓李的。”
长孙冲便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又道:
“记得,若无天子李族稳坐江山,那也不会有咱们长孙一族的泼天富贵——
所以,既然先帝与当今主上都是对这氏族一系颇为不喜,那咱们也当尽心尽力,为主上更要为先帝修剪一番这氏族诸家。
明白么?”
长孙冲心下一想,若果然氏族受制,那最得其慧的,确是关陇一派,于是欣然点头道:
“儿子糊涂,还请父亲原谅。”
长孙无忌见状,心知他必然是又误以为自己是为关陇之故才有意相助唐临打压王氏,本待欲再行教诲,可一想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不再纠结,只道:
“你去且传我的话儿与阎大人,就说那狄仁杰既然有这等奇才,当不致其零落,可荐为并州都督参军之位……”
长孙无忌又是一番沉思后才道:
“便叫他做个法曹之职罢!这等奇才,最适合不过,”
长孙冲想了一想才喜道:
“正是如此!若其可为法曹之位,那依例半月之后,便当是入大理寺教习(就是像今天的地方官员回京学习)之时了!
这样一来,只要教习辩言(就是学习结束后的考试答辩,出色的可以留用大理寺,等于升官)出彩,那他便是可理当气壮地入大理寺了!”
长孙无忌含笑点头。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德奖来报,便是含笑道:
“当真是辛苦师傅了。”
德奖笑道:
“为国为民,何来辛苦?”
李治讶然,边看着德奖边从案几之后起身问道:
“师傅似乎很是喜欢这狄仁杰?”
德奖点头:
“不畏权贵,又是心怀百姓,所以才得罪了那个身为汴州长史妻舅的小吏,于是有了这般无辜之罪。”
李治点头,极其欣慰:
“这般说来,他日此人,或可为大用?”
“德奖孤陋寡闻,可是跟着主上这些年,也是见过了许多名臣良相。所以才敢忝颜列于主上之侧,与论贤佞。
若依德奖之见,此子之才,可类当年房相七分;其德可类昔日杜相(杜如晦)八分;最难得是其忠……
恕德奖直言,若论其忠,则唯有当年与先帝共诛阴骨二氏的长孙大人可相提并论。”
李治深知李德奖虽然不似其兄善于官场之德,其行其能,尤其是识人之才确实承袭其父卫国公李靖,于是便惊喜交集道:
“那依师傅所言,此人堪用,只怕还在唐临之上?”
德奖道:
“唐临与狄仁杰,可谓前者华贵明珠,后者稀世和璧(和氏璧)。
明珠华贵,却钱帛可取;和璧无价,世间仅此一珍。”
李治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满口里只是不停地道好。良久才道:
“天佑大唐,再想不到竟然无意之间得此良才!
好!当真是太好!”
又是欢喜一阵之后,李治便对德奖道:
“如此一来,朕却是要细细思量了……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见一见这狄仁杰。师傅以为如何?”
李德奖想了想,点头道:
“的确是该见一见,不过主上还是得细细想一想如何见他,如何安排才妥当。否则动静太大,只怕引得百官侧目却不好。”
李治点头称是,于是便着王德与李德奖设法不提。
……
同一时刻。
太极宫另外一侧。
云泽殿中。
媚娘一壁看着徐惠服下汤药,一壁心不在焉地时时想着殿门外张望。
“看什么呢?”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肚明,却还是有意调笑。
媚娘脸一红,然而在徐惠面前,她也不曾扭捏,便叹息道:
“他今日不知得不得来。”
“他?他是谁?”
徐惠心知自己被污清名的仇怨终将得报,当真是心中欢悦,便有意与媚娘轻松取乐。结果惹得媚娘一阵脸红,瞠目鼓腮发狠:
“你当真要玩?”
徐惠见她如此急恼,便摇头笑道:
“你呀你呀!老是这般,当真让多少人误会你生性狠厉狭隘,以后有你吃得亏!”
媚娘却笑道:
“吃亏便吃亏,总是比被你无故笑个半死来得好。”
徐惠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半晌才摇头道:
“也难为了主上,怎么容得你。”
“谁容得谁,还未必一定呢!”
媚娘却哼哼一笑。
徐惠也不与她继续打嘴战,只是道:
“今日主上事忙,怕是来不得。再者他若是日日前来,也会引人猜忌。”
媚娘本正因斗赢了徐惠心中欢喜,闻得此言,便是气头一泄:
“我知道。既然他来不得早,那咱们便早些睡罢!”
于是姐妹二人便各自睡下。
…….
话虽说得硬,可于媚娘而言,今夜却是漫漫难捱。
想着起身罢,又怕惊了徐惠,于是只得自己闷在睡榻上,侧转身子,咬下唇望着空荡荡的另一侧——
她暗自纳罕,以前也不觉得这睡榻宽阔,怎么今日,突然便不习惯了?
想着,心里轻轻地念着李治,便微微有些朦胧。
正情思烦乱时,便闻得耳边再熟悉不过的笑语:
“怎么,这般想我?”
媚娘起先以为自己竟致幻听,于是只不理会,捂了耳朵纠结。
可一双大手却伸了出来,好笑将她双手拉下。她这才发觉,耳边轻语,竟当真是那人来了!
惊喜交集之中,她倏然起身,瞪着坐在榻边,对着自己微笑的李治发了半晌呆,尔后才讷讷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今日事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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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浅浅一笑,替她撩去颊边几丝睡得烦乱的青丝,柔声道:
“今日确是事务众多,是以也只不过得片刻空隙,来看一看你……想不到你还没睡,嘴里还在念着我……
唉……难怪我坐在太极殿里,都觉得心跳如雷,耳中发痒……
原来是你念得。”
媚娘当真是被臊得耳根通红,便立时羞恼道:
“你们商量好了的是不是?惠儿刚臊气我一排子,你现下来却也来……
嫌我念得耳朵痒,那下次我再不念了便是……”
她言未尽,便被李治堵了口——自然,李治是不会用手的。
……
片刻温存之后,李治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月中将过,许多文书政事,还需得他来亲自批阅。
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表情,媚娘当真是心疼不已,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治见她如此,已然是心感甚慰,于是又一阵好言相慰:
“不过是这几日忙一些,过了这几日,便又是空下来好一段日子。”
媚娘何尝不知?
然而知道归知道,心疼还是会有。于是默默点头,依依不舍地送李治直出殿外,又吩咐着等候在殿外的德安好生照顾着些儿,这才依门而立,目送李治离开。
怅然一声长叹,媚娘只觉自己竟如深闺怨妇一般,不忧隐隐烦忧:
眼下自己便已然对李治如此依赖,日后若果为其妃,那三五日方才得见一面的痛苦,她哪里忍受得了?
瑞安立在一侧,见她面露烦恼,便轻轻问道:
“武姐姐,你在烦些什么?”
媚娘与瑞安名为主仆,实则有姐弟情份,于是便轻轻一叹道:
“我只是想到,眼下我……我便已是这般舍他不得,那日后……
又该是如何?”
瑞安立时会意,便道:
“武姐姐是多虑了,日后主上必然是以武姐姐为要的。姐姐也当知道,那些个人对主上而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媚娘却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我当然知道这些。只是瑞安啊!知道归知道,能够接受这般事态与否,却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不解:
“武姐姐?”
媚娘摇头,半晌才道:
“瑞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原来我对付那太子妃,却不是为了惠儿报仇那么简单,也不只是因为当初,她母族曾几次欲置我于死地之故……
原来……”
媚娘苦苦一笑:
“原来我最怨恨好的,却是她拥有我最渴望的东西——
治郎的正妻之位,长伴治郎身侧……
原来我是在嫉妒她。”
瑞安想了一想,却不以为然道:
“武姐姐嫉妒怨恨,这瑞安不知当与不当。
可是姐姐说她拥有姐姐最渴望的东西……
这句话,瑞安却以为不当从姐姐口中说出。”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缓缓道:
“当年她是如何入宫为主上之元妃的,咱们都清楚。
武姐姐,你可曾想过,不是她拥有你最渴望的东西,所以你怨恨她……
根本便是她占了原本就当是你的东西,你才会怨恨她呢?”
媚娘一时结舌不能言语,意念似有动摇。
不过她究竟还是清楚是非黑白的,于是淡淡道:
“瑞安,我知道你待我极好。不过这一事上,孰是孰非,我却也清楚——
无论前事如何,自治郎答应娶她那一日起,我若有意于治郎正妻之位,那便是我的妄想,却非她的不是。”
瑞安闻言,以为她又要退缩,于是急道:
“难道武姐姐还要……”
“瑞安,正因为我明白这是妄想,我才会清楚自己若想将这妄想变为现实,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后果。
日后,我又会如何于心不安……”
媚娘轻轻一笑,神采奕奕:
“我知道,瑞安。我知道一旦我有了这样的妄想,一旦我有了这般打算,那周遭人等知晓,会如何看我。我自己又会如何的良心不安。
我也明白,若是咱们扭转言论,将王氏说成是借势逼婚的世家女子,那日后一旦得伴于治郎身侧时,对我,这会是多么的有利。
可瑞安,若我当真依着这般心事去行事,自己便必然先觉内有亏于良知。
我可以任天下人辱骂,却不愿亏于自己良知——
所以,以后你切莫再这般说。
我若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本事。若我不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无能。
她这正妻之位,我若能得,便是天下人说我是狐媚妖妇也无妨。
若我不能得,那天下人笑我不自量力也可以……
只要我们二人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如何便好——”
瑞安不解又不满:
“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媚娘妩媚一笑:
“因为若要最终赢得一个人,那你便必须要让她自觉有愧于你。这样一来,她便永远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她一旦为你的气势所压,那她便是有万种本势千般智计,也是终究会输在你手里。
人最难过的,始终是自己那一关。”
瑞安听得哑口无言:
因为想让别人永远低自己一头,而甘愿放弃原本于自己有利的言论之势?
这般心思,也只有媚娘才能做得出。
不知为何,原本瑞安应当笑劝媚娘这般却是犯傻的……
可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面前,立着一座巍巍高山。
良久,他才轻轻道:
“那……武姐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
“眼下还没想出来……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瑞安想了想,也是点头:
“可不是?我这也是问得傻了。
以东宫那些人的性儿,哪里还能这般轻易便安生?
咱们只要等着看她们出岔子,到时一并发作便是了。”
媚娘默默点头,长叹一声,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自转回殿内休息去了。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九日夜。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今日却是萧良娣芳誔,于是便早早着人去请了李治前来欲行大庆一番。
然而正在殿中喜气洋洋地张罗着操办的萧良娣不多时,便看到玉凤面有苦色地走了进来,于是心中一沉:
“陛下呢?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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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抖了一抖,这才带着些儿哭腔道:
“回主人……本来,本来玉凤是请动了陛下的。
可谁知陛下正待起驾时,承恩殿那人却带着酒食过去,说不日便是文德皇后大祭,只怕她至时不便行祭,要请陛下一同先往立政殿一祭……
结果,结果一边王仁佑那老贼也是跟着起哄,说当今还在国孝之时,主人……主人又非什么甲子(60岁)大寿,没得庆什么芳誔……
结果陛下便不来了。”
萧良娣听得脸色铁青,咬牙恨道:
“那个贱人……她……她竟敢拿本宫芳誔与个死……”
“主人!”
玉凤闻言,急声轻止:
“可说不得!那是……那是陛下的生母,文德皇后娘娘啊!”
萧良娣这才醒悟,心中也是懊恼,咬牙一怒,竟挥袖砸了一旁茶盏,痛哭不止。
一旁小侍见状,个个惊得退避三舍,躲在一侧发抖。
玉凤见状,便骂那些小侍没眼色,又斥喝着两个平时便看得不顺眼的,赶紧上前来将碎片收了。
然后这才劝萧良娣道:
“主人还是切莫伤心,保重身子为要。
再者现下也不是伤心的时候呀!
主人,您可是听清楚玉凤的话儿了……
那太子妃,却是要与主上一同往立政殿去呢!”
萧良娣一心只顾着气怨李治体贴不足,哪里还顾得其他,口里只是呜咽道:
“去便去,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本宫也拉了去,大好芳誔一同祭拜么?”
玉凤见她气迷了心,这才急道:
“唉呀我的好主人!您怎么还没明白呀?!
太子妃要去的,可是立政殿!!!
不是文德皇后娘娘主灵所在的庙啊!”
萧良娣一怔,这才悚然一惊,泪立时止住,气急败坏:
“王善柔这贱人,难不成她是想借机请陛下封了立政殿与她?!”
玉凤急道:
“可不是?!
主人!
若是她果然得封了立政殿,那等同于便是坐在皇后位上了!
不,不对!
那皇后凤座,不至今还在立政殿里奉着呢吗?!”
那一边萧良娣气急败坏,这一边,跟着李治立于立政殿外的太子妃王善柔,却是激动万分。
立在玉阶下,抬头看着那立政殿三个金色大字在挑得足有数十丈高的宫灯柱下闪闪发亮的王善柔,心中当真是感慨万端:
这……
便是她未来的居所了。
轻轻一笑,她看着李治落舆,便急忙跟着众侍上前行礼。
李治着其平礼之后,便容色平淡地着人启殿。
两名内阍侍闻言,便急忙上前开了殿门,缓缓洞吂。
李治看了一看殿中灯光辉煌,于是看看身边王善柔:
“有劳爱妃送至此处,时间不早了,爱妃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立于王氏身侧,正喜洋洋地等着李治下旨着太子妃同入立政殿的怜奴闻言便是一怔,待欲开口,却被王氏沉了一沉扶着她的手臂,淡淡道:
“陛下虽然心怀仁孝,却也当为国为民保重龙体。
是故还请祭祀完毕之后,便即刻归宫休息罢!”
李治点头,怜奴又看着王善柔吩咐了王德与德安两句,这才缓缓地带着自己向李治恭行一礼,漫步离开后……
她咬牙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
不是要来与陛下一同祭祀先皇后的么?
大人当初设此计时,不是还特特提点了娘娘,一定要趁着陛下思母情重,心中伤痛时好好表现一番,以得陛下欢心。
最好是能让陛下允得娘娘封宫立政殿么?”
王善柔却不答,良久才轻轻道:
“怜奴,本宫问你,这立政殿之前称为何殿,你可知道?”
怜奴究竟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便点头道:
“咱们这太极宫,本是前朝大兴宫,后来高祖皇帝开我大唐之时,便改此宫为太极宫。
当时这立政殿还叫文华殿,原本是空着的。
后来……后来北门事变(玄武门事变)之后,先帝立为太子,不日又为高祖皇帝禅位。
先帝因为孝爱甚重,于是便依旧与文德皇后居于东宫,却将太极正宫继续归于时为太皇帝的高祖皇帝所居。
再后来,因为当时奉立先帝生母太穆皇后与诸先宗的太庙需得修缮,又巧适当时魏征借当年太穆皇后之言,以《立政书》得先帝大加赞赏。
于是先帝便请准高祖皇帝,着易高祖皇帝前侧朱雀星位准心处之文华殿(如果把整个太极宫看成一张唐时星图,那立政殿与当时李渊的居所,也是后来的大唐帝寝神龙殿的位置关系,刚好就像神龙殿是整个太极宫的北斗星也就是紫微星位,而立政殿就正好像是位于紫微星南方朱雀方向代表着朱雀心脏星位。)为太穆皇后灵寝处(灵寝,就是安灵的地方)。
后来高祖皇帝驾崩,先帝便移居正宫,又因为将文德皇后长久留于帝寝之中而惹得诸臣大为非议。
再加上当时恰巧便是太庙修缮已毕,太穆皇后移灵归位之时,又是文德皇后身体不安。
于是先帝便将文华殿易名为立政殿,赐与文德皇后,以为后寝。”
怜奴言及此,看王善柔并无阻止之意,便继续道:
“原本这立政殿,只有文德皇后娘娘一人与当时尚未成年的陛下与故晋阳公主独居。
谁知后来先帝与皇后娘娘情深难离,竟然索性弃了帝寝神龙殿,移宸渊(古称帝寝为宸渊,也就是龙睡觉的地方)至立政殿。
当时可是惹得诸臣百般上奏劝谏。
然而一来先帝性子执拗,虽诸谏皆受,却唯此事誓不准奏。
加之此事说到底,不过是些宫廷小事,最紧要是自与皇后娘娘同居一殿之后,先帝的火爆脾性也改了许多,三日一朝常常迟到懒到之事也再不发生……
最紧要是有皇后娘娘在侧,诸臣也是颇觉先帝受谏更多,且颇有正清之名……
这才再不议及。
甚至以至于后来,这立政殿竟然就成了这大唐皆知的帝后同寝之地了。
不过后来,皇后娘娘病薨,先帝大受打击,又是感伤至甚。
于是便着立朝观于宫中以活人侍。
后来又是朝臣劝谏,这才痛而毁观。不过先帝终究难舍皇后娘娘,所以便将娘娘灵位依旧安置于立政殿,以立政殿为灵寝。
又自移宸渊入甘露殿,带着当时身为晋王的当今陛下与故晋阳公主二人独居……
说明白了,这立政殿,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后后寝呀娘娘!
所以老大人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拿下这立政殿。
可娘娘,这般好的机会,您怎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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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柔淡淡一笑,停下脚步,看着怜奴道:
“怜奴,本宫问你,陛下还是太子之时,居于咱们东宫何处?”
怜奴一怔:
“丽……丽正殿呀?”
“先帝初登基时,所居又是何处?”
“丽正殿呀?”
“那你以为,这东宫丽正殿与正宫立政殿,有何联系?”
怜奴再不曾想到这一层,迟疑片刻,才惊疑不定道:
“难不成……”
王善柔看她似有所悟,这才淡淡道:
“魏征立政赋,根本便是子虚乌有之事。至少本宫从未听说过此事。
倒是这东宫丽正殿……确是正宫立政殿的渊源所在。
怜奴呀,你日常往内侍省里去时,难不成就没有发现,咱们这承恩殿虽有本宫这太子元妃所居……
一应用品,却不若丽正殿么?”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那不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春寝(太子东宫又有春宫之称,所以太子寝居也可称为春寝)么?”
王善柔又淡淡一笑:
“是么?你再想一想,那丽正殿所用之物,当真是依得春寝之制么?”
怜奴这才猛然忆起,日常她见过的这丽正殿所用之物,确是不似大唐太子春寝之制,倒是与大唐太子元妃鸾寝之制相似,于是惊道:
“难不成这丽正殿,才是真正的东宫元妃鸾寝?!可为何当初先帝不曾封宫于娘娘?”
王善柔淡淡一笑:
“不是不曾,而是不想。
因为这丽正殿,本来却是皇后娘娘身为太子元妃之时的鸾寝。后来先帝于东宫登基,又是一味地依赖难舍皇后娘娘,所以便舍了正经的太子春寝光天殿不住,却移寝于太子元妃的鸾寝。
至那时起,天下便只知丽正殿为先帝与皇后娘娘寝居,却再不知它本是太子元妃鸾寝了。”
怜奴听得矫舌不下,半天才道:
“怜奴就说呢……平日里看着那丽正殿里的东西,总觉得别扭,不似我大唐太子春寝当有的模样与气度……
怜奴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当时身为太子殿下的当今陛下生性尚俭,所以才不过分奢华……
原来它本就并非春寝呀!”
王善柔点头:
“所以……先帝入正宫后,因为再不能借东宫宫室少之借口与皇后娘娘同居一殿,便索性将离帝寝只隔了一道门的文华殿易名立政殿,赐与皇后娘娘为后寝。
一来,是为特示皇后娘娘殊宠,二来,其实也是存着些心念,想着能让那些大臣们忆及东宫丽正殿之事,便索性纵了先帝由得自己心性,与皇后娘娘同居一寝罢了……”
怜奴听得悠然神往,不由叹息道:
“想不到一个立政殿,竟然牵涉如此之多……可见其位之重了。”
“其位之重?”
王善柔却淡淡一笑:
“岂止是重,这立政殿,本便是这太极宫中,最最紧要的一处地方……
太极殿与它,本就是乾坤之势……
怜奴,本宫必然是要入主这立政殿的。
因为在陛下心中,真正的大唐皇后,便是如文德皇后,或者是陛下的皇祖母,太穆皇后一般,于前朝可为一国之母,于后廷当是一宫之主……
只是有些整治后宫的本事,却是入不得这立政殿的。
所以陛下不会因为本宫一个小小的提醒,便当真会容本宫入住立政殿的。甚至方才你也看到了,陛下根本没有让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人入立政殿的意思。
怜奴……
这立政殿要入。可却不是妄意便可入之的。
咱们却得从长计较。”
怜奴这才明白过来,于是笑道:
“可不是?
若是娘娘也如那萧氏一般莽撞无行,只怕早就惹得陛下大怒了……
怜奴无知,还一个劲儿着急呢!”
王善柔却悠然一笑:
“不妨事,你急了,有本宫镇着便好。
只是可怜那萧玉音……”
王善柔再度起步,慢慢道:
“今日是她芳誔,本宫却拦了她的美事。
她若再知道本宫得奉陛下同入立政殿之事……”
王善柔停步,含笑看着怜奴道:
“你说,她该不会做出些傻事罢?”
怜奴一怔,立时会意,欢喜异常。
是夜。
太极宫。
云泽殿。
正与徐惠同几面坐,相谈甚欢的媚娘,突然闻得瑞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入,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
“武姐姐武姐姐,今夜宫里,可有些大事发生呢!”
媚娘一怔:
“何事?”
“今日本是东宫萧良娣的芳诞,主上原本也是有意去她宫中小坐一番。可没想到临行了,却被太子妃与其父王仁佑给留下来了,还借口说文德皇后娘娘的忌辰将至,今日正是及周(就是差一个月满周年)之期,依礼主上当入立政殿行夜祭云云……
着着地就是将萧良娣冷落,又是带着太子妃去了立政殿。
姐姐你说,这太子妃是不是存着心气儿,要借这个机会,求主上封宫立政殿呀?”
媚娘一怔,看了一眼徐惠,却是含笑不语。
徐惠淡淡一笑:
“立政殿是何等地方?
太子妃本便颇受主上冷落,再不会有这等运气,不过是尽了些为人媳女当尽的孝道便得封宫立政殿的。
你且安好了一百二十个心罢!”
瑞安闻言,这才一松口气道:
“这样便好……可不能让那太子妃得了先头。”
媚娘却笑道:
“你急着抢,只怕太子妃还未必有那个心思今夜便抢呢!”
瑞安疑道:
“姐姐这是何意?那太子妃的心思,宫中哪个人不知?
难不成姐姐要说她根本无心入封立政殿?”
徐惠摇头笑道:
“你武姐姐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想入封立政殿。而是以王氏那般的心性,却未必想不到,以主上与朝中诸臣对这立政殿的注视与尊崇,如今她后位得封不得都是疑问,更不必说入封立政殿了。”
看了眼含笑的媚娘,徐惠又笑道:
“她又不是你武姐姐,是主上心里那位予取予求的人物……若是想今夜便求入封这立政殿呀……便是你武姐姐也是不能的,何况是她一个无宠无嗣的太子妃。
瑞安,你太抬举她了。”
媚娘闻言,便面色一红啐道:
“好好儿的话不说,拉里拉杂净扯上我做什么?”
徐惠得意,也便承了她嗔怪。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二
瑞安闻言,也是欢喜:
“原来这太子妃是借此事摆一摆架势,好让东宫诸侍嫔知道,这立政殿早晚是她的囊中之物呀……
不过只可惜,她一厢情愿,主上无心于此便是。”
媚娘却摇头,想了一想才道:
“以太子妃的心性,此事若说只为示威诸侍嫔……却是说不通。”
徐惠也点头,轻轻道:
“的确。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不在东宫范围之内,再者诸侍嫔也都明白,只要她一日还是太子妃,这立政殿或早或晚便是她所居住……
所以,只怕是向你示威罢?”
媚娘却淡淡一笑:
“惠儿此番却是想岔了……
我虽然叫她忌讳,也是她必然要下手除去的一根心头刺,可是于她而言,眼下还有一人,威胁更大。”
徐惠一怔,立时醒悟道:
“你是说……她此番所为,却是意在示威萧良娣?”
媚娘点头道:
“今日乃是萧良娣芳诞,她身为东宫之主,不但不曾奉礼示贺,本已显出二人势如水火。如今又借文德皇后忌辰之事,以立政殿激怒萧良娣……
只怕,她是猜到萧良娣有立侍嫔为后之意,着意诱其犯过了。”
媚娘一席话,却说得徐惠心头发冷:
“想不到这太子妃看似年轻冷淡,心计却是不浅……只怕便是不能与当年的杨淑妃相比,也不差阴德妃些许……
媚娘,她若当真借机将萧良娣摒除东宫,那下一个要对付的,必然便是你……
你可万万不能不防啊!”
媚娘点头叹息道:
“我本想着也是再等上一等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事不宜迟了……
那萧良娣虽然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是比起太子妃来,还是差错一筹。
而且……”
媚娘想了一想道:
“说不定,这是咱们扳倒她的大好机会!”
徐惠一怔,立时便明白:
“你的意思是,借萧良娣之手,揭其恶行,以达再衡东宫之势的局面?”
“眼下,依礼的先帝新孝三月之期已过。再三个月,便是国孝可除。
至时,主上便是百般不愿,也得封妃立后。
东宫太子妃如此不得上心,又是无嗣无幸,那些东宫侍嫔此刻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想着借此良机,一举上位的。
所以必然都是虎视眈眈,只盯在那立政殿上。
不过这些人虽然心大意大,却未必能够撼动太子妃的地位。
可萧良娣不同。论家世,她其实只比太子妃稍错微末,且若当真论起来,她也是三朝之前的皇室之后,依理依例都是后位更合适的人选。
论宠幸,无论是真是假,她都是东宫中最得主上喜爱的一位。
论子嗣……
那便更不必提。
所以……若说当真将立后之时,朝中拥萧一派与拥王一派,只怕是势均力敌。”
徐惠却道:
“不是还有长孙大人站在太子妃身后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前几日我听主上说,长孙大人曾经暗示阎立本大人,可荐主上为唐临所选的佐助狄仁杰为并州法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惠一怔,立时明白:
“长孙大人根本不在乎出身太原王氏一族,又是太子妃王氏族兄的前大理寺卿王礼是否能够立足于大理寺?!
他……他身为关陇一系的首领,又深知当年主上立王氏为太子妃的原由,加之太子妃这么多年了一直无嗣……
长孙大人自幼便是疼爱主上的,当年同安大长公主之事,难保他心中就无半点怨怒。再者,太子妃为人高傲,平素也不甚亲近主上的母舅一族……
只怕长孙大人,也未必希望她能立后呢!
毕竟当初与长孙大人立下盟誓的是太原王氏一族不假,可在关陇一系,尤其是长孙大人看来,他们与之立盟的却是五姓七望的氏族一系而不是这王氏一脉呀!
所以若是萧氏得宠,主上欲立萧氏,那么一来可以借机夺取当今朝中第一大族王氏一族的势力,削弱氏族一系,二来又可得主上欢喜……
两全其美之事呀!”
媚娘点头:
“所以,太子妃最大的心患,却是萧良娣。因为她比她那自以为是的父母与族人看得更清楚,对于长孙无忌而言,只要坐在大唐后位上的是氏族一系中的女子便好。至于姓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徐惠沉默,良久才正色道:
“你打算怎么做?”
媚娘想了一想,却叫了瑞安来,吩咐道:
“你去,告诉德安此事,让他设个法子,把这事儿透给萧良娣知晓。明白么?”
瑞安领命而去。
徐惠又惊又喜道:
“你要坐山观虎斗?”
媚娘悠然一笑:
“能得渔利,如何不为?”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怜奴剪了一剪灯花,挑了一挑宫灯,然后才放下手中宫剪,来看星目微合,半倚胡床上的王善柔。
“娘娘,夜已深了,今日里消息怕是传不来了。不若早些休息,明日里便可得结果。”
王善柔本已是睡意朦胧,闻得怜奴一声轻语,她却也只得及轻“唔”了一声,然后懒懒张开眼睛,慢慢道:
“不妨事,本宫在这儿歇着便是。”
“娘娘!您身子才将大好,正备着调理再得当些,好得个龙嗣的……何故如此?”
怜奴急道。
王善柔闻得龙嗣二字,便立时打起了精神,点头称是,拢拢身上云帛,便起而欲行。
不料此时,派去监视着宜春宫的小太监却匆匆奔来,口里只叫不好。
王善柔心中便是一沉,当下止步厉喝一声,着他慢慢说。
小太监见她发怒,也是惊慌,便连气也喘不得一口道:
“那萧良娣本是出了宜春宫,欲往正宫里去的。谁知走到了正宫宫门口,便碰上了来传陛下旨意,安抚她的德安公公。
结果萧良娣一听说陛下派人安抚,心下立时也不气了,只是眉开眼笑地跟着德安公公说了一会儿话,又得了陛下赏赐的流花金螭簪做芳誔之仪,便再也不气了,自己却欢喜不得了地走了!”
王善柔立时沉了脸:
“陛下派了德安去安抚她?!怎么可能!
陛下或者疼爱她,可是今日究竟是陛下祭祀生母!
何况上次她那般做为,陛下还未曾原谅于她……
如何此刻便又想起来安抚她?!”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三
小太监见王善柔不信,只吓得跪伏在地,泣道:
“娘娘,小的再不敢乱说的……娘娘若是不信,可……
可差怜奴姐姐去问上一问,便一切皆知了……”
王善柔见他如此,心下明白他必然是不敢欺骗自己。再者赏赐东西这等事,若非确有其事,那他也是不敢乱说。
只是她总觉得这事却无似表面上那么简单,于是便一咬牙,看了一看怜奴。
怜奴会意,立时便着那小太监退下,自己却亲身出了殿去,只留下王善柔一人心烦意乱地呆在殿中,呆呆等着。
怜奴倒也没有让她多加等待,片刻之后,她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王善柔坐在鸾椅上,沉着脸问道:
“如何?”
“娘娘,那小侍却未曾说错,陛下确是赏了那萧氏东西,而且也是派了德安前去安抚的。”
王善柔心中暗恨:
“陛下怎么会突然间就原谅了她?!”
“娘娘,若论起来,此事也不奇怪罢?毕竟,她还有……”
怜奴不再往下说,王善柔却心知她之意指,是萧氏有一子二女傍身,便是李治再不喜欢她,再生气,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原宥于她。
更何况萧氏所生的李素节,本便是李治在四子之中,最喜爱的儿子。
想了一想,长叹一声:
“不错……也许,本宫还是低估了陛下对她的喜爱……”
目光之中,浮出一丝怆然之色。
怜奴不语,只能在一旁默默替王善柔心痛。
慢慢地,王善柔起身,状似极颓地走了两步之后,却突然止步,表情微疑地看着怜奴:
“你说……
陛下是怎么知道她心中不满的?”
怜奴想了一想道:
“娘娘,这也不难猜罢?毕竟当时玉凤也曾入太极殿请陛下驾临宜春宫的。
咱们与宜春宫之事,只怕陛下心里也清楚,不说破罢了。
再者说到底,今日也确是那萧氏的芳誔。
陛下去行幸是宫中惯例,至于赏赐东西什么的也更是本分。
只是今日陛下不曾去,所以派人安抚……
这岂非也是陛下心怀柔善么?”
王善柔听完了她一席话,默默而立,半晌才疑道:
“你还是没明白本宫的意思。
本宫不明白的是,如何这陛下这般赶得巧,早不着人前去,晚不着人前去,偏偏就在萧良娣欲入正宫闹驾的前一刻,派了德安过去?”
怜奴一怔,想了一想犹豫道:
“或者是方才陛下思念先皇后娘娘,一时没有想起来呢?
这会儿想起来了,才着德安去的,也不是不可能呀?”
王善柔越想越不对:
“若果如此,那依陛下的心性,对先皇后娘娘的孝思,只会将一切都忘记,一心只念着祭祀之事。
若并非如此,那陛下也当是初一入立政殿,便着德安去安抚才是,不会等上这段时间……
怜奴,咱们从立政殿里出来至今,多长时间了?”
怜奴想了一想,算道:
“玉凤那贱婢,是依了宫例,于戌时正便入了太极殿请陛下的。
娘娘与陛下说了会子话,又是看着陛下打发那贱婢走的……左右不过一刻钟罢?
再算一算咱们伴驾往立政殿……
也不过是二里地的路径,最多一刻钟便到了……”
(这里要说一点小趣闻,唐时计算步量的方法,从贞观后期,改以李世民的一步为算法。就是说李世民的左右脚向前一步便是基本单位。然后以三百步为一里,折合约现在的450~550米之间。也就是说,当时的二里地,比现在的二里地也就是一公里,基本相差不大。
我之前也传过图上来,大家应该看到了,从太极殿往立政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经朱明、两仪、二门,路过两仪殿,再转献春门入万春殿院内,路过万春殿走立政门入立政殿院内。
这一条路,正常情况下只有天子可以走。因为要经过两处主殿。不过当时李世民的灵位还在两仪殿,所以李治肯定不能走这条路,用当时的说法就叫避灵寝。
所以他会走另外一条路,就是从太极殿东侧前方的左延明门转入,经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一侧路径,入虔化门,过内仓廪,最后入立政殿。
不过无论走哪一条路,路径的长路都差不多。只是走前一条路也就是天子龙行之径的时间,花费得要多。)
怜奴一算,心中慢慢也是迟疑:
“可是现下已然是子时过半了。
萧氏因为原本是等着陛下行幸宜春宫,所以肯定不能穿着朝服的。
若她有意入内见驾,便是她再如何任性,也是要更了朝服再入……
易服更钗,至多不过半个多时辰罢?
如此一来,岂非中间有足足一个时辰的光景,她都没有前往太极殿……不止如此,陛下也是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想起来与她做赏……
娘娘,您说得没错,此中必然有蹊跷!奴婢这便去再行查问!”
王善柔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这才咬牙轻轻道:
“不管是谁……
你若坏本宫大事,本宫都绝容不得你!”
……
同一时刻。
宜春宫中。
萧良娣看着妆台上那支金螭簪,脸上却无半点欢色。
一侧正侍奉着她更衣易服,待得入寝的玉凤看着铜镜之中那张阴沉如水的俏丽脸庞,不由轻轻道:
“主人似乎不欢喜呢……是不是还在生陛下的气?
其实,以玉凤看来今日之事,却未必是咱们吃亏了。
主人您想,今日之事,陛下也不是不明白孰是孰非。所以心中有愧于主人,这才会亲着德安公公奉了礼来赏赐咱们。
主人,只要陛下觉得对不起主人,那日后,他必然是要更加宠爱主人的。”
萧良娣却轻轻道:
“方才你也听德安说了,陛下因为思念先皇后娘娘,已然是哭了许久了……玉凤,莫说是一个男人,便是咱们女子,思念双亲之时,哪里还会想得到去安抚自己身边受了冷落的人?”
玉凤看着镜中萧良娣道:
“所以玉凤才说,陛下心里当真是有主人的呀?”
“是么?可本宫怎么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蹊跷?
本宫得了消息之后便恼恨那太子妃不假,所以才立时易钗更服,欲入宫中去见陛下……
可偏偏就在咱们将要启行之时,那德安公公便派了明和来安抚咱们,又说破这是王氏那贱人的计谋,欲激得本宫失礼于陛下,惹陛下大怒,使本宫失宠……”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四
玉凤接口道:
“可不是?亏得德安公公派人提点,主人才冷静下来,没有上那太子妃的当。”
“德安是一片好心,可他怎么就那么快就发现王氏那贱人的心思?”
“德安公公在宫中经年日久,这等事态,想必也是早早看出来了的罢?”
“便是他看出来了,又为何那般肯定,只要本宫愿意等,陛下必然会赏赐本宫,安抚本宫?”
“这不是自然的么?德安公公一心念着陛下,自然知道陛下不过是一时失态,说不定还想着借这个机会,来劝合陛下与主人呢?”
萧良娣转身,看着玉凤:
“他若果有这等心思,那早就行事了,何必等到今天?
再者,若他果有意劝合陛下回心转意,为何本宫提出要立时亲见陛下谢恩时,他却百般劝止?”
“主人,德安公公不是也说了,陛下今夜思母情甚,连双目都哭得……”
玉凤戛然止语。
萧良娣冷冷一笑:
“你终究还是明白了。”
玉凤惊疑道:
“主人是说,陛下此刻,只怕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事,却是德安公公提点的?
可是……可是也许是他当真有心助主人呢?”
萧良娣却淡淡一笑:
“本宫与他,无恩无缘,他为何要相助本宫?难不成你以为自幼便伴着陛下至今的德安,会不清楚本宫于陛下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玉凤哑然,良久才轻轻道:
“主人,也许是陛下当真记着主人呢?主人是想多了罢?”
萧良娣沉默良久,才含泪轻轻道:
“本宫何尝不希望是本宫想多了……
只是……
只是德安是谁?他可是打陛下四岁起,便不曾离开过陛下的人。
若说这太极宫中有谁最了解陛下心思的,除了德安之外……”
“对呀!这太极宫中最了解陛下心思的,必然是德安公公。所以便是陛下也是因为德安公公提醒才想起主人,那也是因为他知道主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那他为何不让本宫去见陛下?”
萧良娣反问:
“别说陛下此刻正在祭祀先皇后娘娘,论理论据,本宫都可以,甚至都应当是陪着陛下同祭——一如那太子妃一样当陪着陛下同祭一般。
便是并非如此,本宫今日受了这些委屈,若他果然这般有心提点本宫相助本宫……
连东西都替陛下送来了,为何本宫要去见陛下时,他却百般阻止?!”
玉凤张口结舌,半晌才迟疑道:
“主人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本宫的意思便是此番陛下若非德安说服,根本无心原谅本宫,更不愿来见本宫!所以这东西,还是德安劝了陛下送与本宫的!
为何?
因为他知道,陛下此刻身边还有别的人!不是太子妃,不是本宫,是别的什么人!
一个陛下绝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的人陪着他!!!!!
所以……所以,这根本便是陛下的权宜之计……想让本宫不要起疑,把目光只放在太子妃身上……
这样一来,便无人再会去注意那立政殿里,陛下到底是不是独自一人……
玉凤,你说,这个时辰了,又不是长孙太尉或者是英国公这二位股肱重臣……
又非太子妃,或者是本宫……
你说……
会有谁,还会有谁?!
能让陛下费了这般心思,想尽千方万法,不惜看着本宫与太子妃两相怨恨,也要护得周全?!
还会有谁?!”
最后一问,萧良娣是哭着喊出来的。
而玉凤,也终究明白了她的怀疑,心中一时发冷:
还会有谁?
虽然此人在东宫诸嫔之中,被视做禁语……尤其是这宜春宫中,自己的主人萧良娣更是容不得半个与她有关的字眼儿出现……
可是……
玉凤心中清楚,只有一个人,才有可能让当今天子,性极柔善的李治,不惜一切地保护至此。
——
武媚娘。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与李治坐在一处,面对着皇后凤座上,那尊灵位。
瑞安德安兄弟二人,各自守在一侧,看着二位主人,替皇后化纸慰灵。
李治双目哭得红肿,看着母亲灵位,轻轻道:
“很久以前,我便想这样了……
媚娘,你知道么?
母后临终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我得了一个可共偕白首的女子……
如今,我总算是完成了她一半的愿望。”
媚娘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一半?那另外一半呢?”
李治轻轻一笑:
“做个闲散王爷,与自己心爱的女子,逍遥恩爱一生……不过看起来,这个愿望怕是永远都实现不得了。”
媚娘轻轻道:
“只要治郎想,那媚娘便必然会助治郎完成这个愿望。”
李治化尽手中最后一张纸,心怀愧恨地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对不住你……没有想好,便将你拉入这般境地……媚娘,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我的诺言。
你的前半生,受了太多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过你放心,眼下我已然是天子,大唐天下,便为我所有。所以从今天开始起,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的委屈!”
媚娘无语,良久才轻轻而坚定地道:
“媚娘知道,治郎心里是只有媚娘的。一如媚娘心里只有治郎一样。
没关系,只要能和治郎永远在一起,无论眼下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累,媚娘都甘之如饴。哪怕……
哪怕接下来的路再难再苦,甚至是九死一生……
媚娘都不会后悔。”
李治闻言心中一阵感动,紧紧地拥抱着她,口里只是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瑞安与德安见状,嘴角也是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
立政殿侧门。
王善柔与萧玉音各自带了怜奴与玉凤立于门两侧,保持着一步之遥,各自看着殿中相拥相偎的二人……
离得远远地,可二人却同样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发冷。
许久许久,直到李治终究与媚娘难舍难离地分开,二人握手相望,互道珍重,分别之后……
萧良娣才缓缓开口:
“若有她在,陛下便是立了姐姐为后,姐姐便是再得了什么神仙方子,也是不会再有龙嗣的。”
王善柔深吸一口气:
“若有她在,妹妹便再得圣宠,素节便是再得陛下喜爱,可妹妹……永远只会是一个影子。”
二人沉默良久。
良久。
……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五
终究,萧良娣还是先开了口:
“妹妹只要有素节,有陛下的垂怜,便是别无他求。这大唐后位……妹妹从来不敢奢望,也再不会奢望。”
王善柔轻轻吐了一口气,咬牙道:
“姐姐要的,也不过是在这宫中,可以安稳度日,不必再日日忧心,姐姐会失了一切。既然咱们姐妹有心,那么……
接下来该如何做,姐姐清楚,想必妹妹也是清楚得紧。”
萧良娣不答,只是轻轻一恭身,便带着惶然不安的玉凤,还有转身时的满脸伤恨与泪水,昂首,骄傲地离开。
王善柔最后看了一眼殿中看着武媚娘方才坐着的位置发呆的李治,咬了咬下唇,终究也是含着两眼泪水,一甩云帛,带着同样怜惜又满脸心痛的怜奴,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立政殿。
是的,她们都清楚,接下来最要紧的,是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中。
廊下。
一张小几,两方锦垫,三名好女。
文娘仔细地替身子越来越单薄,面色也是惊疑交加的徐惠披上了寝衣,这才看了一眼媚娘,示意她好生照顾好徐惠之后才悄然退下——
之前媚娘回来时,却是一反常态,不但将难得入眠的徐惠叫醒,还着她安排了一桌酒菜,以对月而酌。
她明白,这必然是媚娘有什么要紧话儿,要与徐惠说。
所以她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替她们准备好了东西,然后默默地去寻了件厚些的寝衣,在二人言语告一段落时,上前去替徐惠披了。
所以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何徐惠此刻的脸色,如此吃惊——
甚至可以说是震惊的。
与徐惠不同,媚娘看着殿外的月色,脸上却是一片平静。
良久,徐惠才急切道:
“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媚娘垂下目光,看着面前酒杯:
“知道。”
“你……那你为何?”
媚娘抬起长而弯的睫毛,定定地注视着徐惠:
“因为我已然下定决心,要留在他身边——永远地留在他身边。
也因为他是天子,必然不能,也不可能再从这位子上离开——一朝为天子,便是唯有薨离才可无拘束了。”
徐惠震惊,更是哀伤:
“可……可你也不必……”
“唯有如此,我将来才能在这宫中安稳立命中。也唯有如此,将来我才有可能……有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们想要的一切。
惠儿……
你明白么?
只有如此,你,我,治郎……
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唯有如此。”
媚娘轻轻道。
徐惠咬牙:
“可是……可是我不想啊!我不想!主上更不会想这样的!”
媚娘平静一笑:
“我知道他不想,事实上,最不想的人便是我。可是惠儿,除此之外,我实在再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保得咱们如愿了。
惠儿,你当明白。如果眼下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那么我的下场只有一种,便是死。
不过是死在王氏手中,还是死在萧氏手中尚且未知罢了。”
媚娘怡然一笑:
“甚至也说不定,是那杨氏呢?她近些日子,不也与荆王他们走得颇近?”
徐惠眼含热泪:
虽然百般不愿,可她终究是机慧无双,连太宗也要赞叹不已的徐惠,更是与武媚娘相伴十一载的好姐妹……
所以她明白,媚娘的想法,是眼前唯一的路,也是仅有的路……
可是,知道归知道,舍得二字,却与知道无关。
是故,她良久才道:
“你……当真决定了?”
媚娘默默点头。
徐惠见她心意已决,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也只得咬紧了牙,不能作声。
好几次,她欲冲口而出些什么,却最终都只化做一声长叹。
最后,她轻轻道:
“那主上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还是……不教他知道?”
媚娘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治郎之智,这等雕虫小技,他不会看不透,只是……”
目光刹那间,又转做了复杂与矛盾:
“他……未必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未必会喜欢我这样的行事。而且一初始时,必然他是要伤心一场的。
所以惠儿,我需要你,需要你在我不在时,多多替我劝慰于他……答应我,好不好?”
徐惠流泪,轻轻地握住了媚娘的手:
“你放心,我会的。不止是我,德安,还有瑞安,我们都会的。只是……只是媚娘,你这般所为,主上他……
他会不会误会你呢?
误会你的所思所想?”
媚娘却轻轻摇头一笑道:
“你会不会误会我?”
徐惠一怔,摇头道:
“怎么会?你一说,我便明白了。”
“那他也不会。惠儿,他与你我,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明白我。”
“可他现下究竟是天子!是大唐天子了!你这样的所作所为,若让他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你是在戏弄于他?会不会觉得你是一个为了权利与后位不择手段的女子!?
你想过没有,媚娘,眼下的主上,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心地善良的晋王了!!!”
“惠儿,相信我,治郎一直还是那个治郎。虽然他行事有所不同,可是他的心,却不曾变过。所以他懂我,也必然不会误会我。
再者……”
媚娘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笑道:
“便是到时果然他有些误会,不还有你在呢吗?
我知道,你必然会替我说明解释一切的。而他,必然也会相信的。对不对?”
徐惠张口,半晌才破涕为笑,恨恨地嗔道:
“你……你这丫头,从一开始便是把我算进去了么?你……你好好儿的,扯我进去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的汤药,喝入了口中,却从未进过腹中……
惠儿,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着了瑞安耸了文娘,每每在你将药汤尽数吐出之后,便设法将备好的另外一份药汤掺入你的饮食之中,只为让你能够尽量好一点……
惠儿。我之所以如此,不止是因为希望可躲避将来可能会有的大难。更重要的是……
我希望你活下去,为了我也好,活下去……
只要我一日在宫外受苦,你便必然会息了求死之志,努力地活下去,护我安好……
我知道。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六
武媚娘咬了一咬下唇,眼含热泪地看着这些日子,渐渐有了些起色的徐惠,默默于心中道:
惠儿,我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所以……若是我能让你忘记这份痛苦,哪怕只有一年半年……
你至少也会好好活下去。
对不对?
我要你,还有治郎,瑞安,德安,文娘……
你们都好好地活着。我要将来,能够光明正大地,快快乐乐地,无所顾忌地与你们在一起……
所以,哪怕此一去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
我也要去!
片刻之后。
徐惠终究还是难熬疲累,被文娘劝去睡了。
只剩下媚娘与闻讯而来的瑞安主仆二人,在廊下,一坐一立。
良久,媚娘才着瑞安坐下。
瑞安想了一想,便依言,在徐惠方才坐下的地方坐了,放下拂尘,替媚娘倒了一杯酒,静静道:
“瑞安知道,瑞安劝不得武姐姐的。所以这一杯,权当送行酒罢!”
媚娘看着他,却不碰那酒,良久才道:
“瑞安,你不怪我么?”
瑞安抬头,看了看媚娘,淡淡一笑:
“武姐姐,这一声姐姐不是作假的。瑞安知道,为了主上不失信于诸臣,姐姐必然是要走的。所以……
瑞安不奇怪。”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脸色,明显白了一白。
媚娘看到了,也明白他的心思,于是轻轻道:
“只是你不明白,为何我要借那王萧二人之手是么?
或者……
你想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我会这么做。”
瑞安猛然抬头,看着媚娘,眼中含泪,颤声道:
“主上……主上若是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他会的,刚开始会。不过瑞安,我相信你会与惠儿一道,安抚好他的。”
瑞安咬牙怒道:
“是么?为何瑞安要这般做?”
“因为……我会把原因说与你听。”
媚娘静静地道。
瑞安看着她。
媚娘长长出口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才放下酒杯,看着瑞安道:
“瑞安,我与你说过的。新孝已满,再有三个月,治郎便必须要立后了。这三个月里,为了这大唐后位,王萧二人,必然会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她们二人必然会有一个成为大唐皇后的。虽然我知道,治郎眼下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抢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于朝堂之上,有自己的势力,能够在他宣布立我为后之时,站在他的一边……
瑞安,你觉得治郎自己有几分把握能够达成所愿?”
瑞安沉默,良久才迟疑道:
“三分……二分……”
媚娘淡淡一笑:
“在我看来,一分也没有。”
瑞安看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
“不错……便是那些真正忠于主上的大臣,到时也不能更不会替主上开口说话的。”
媚娘点头:
“为什么?因为我的身分,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是一个先帝才人。瑞安,只要这个身分一朝搁在我身上,我与治郎,便永无可能。
这也是为何王萧二人,自治郎登基以来,从来只是利用我,却从来没有把我看成是威胁的原因——
因为对她们而言,我没有任何的助力与支持,最重要是身分尚且不明。自然不必担忧。
所以……我要想与治郎长相厮守,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如治郎所想的一般,一跃而立为后;另一个,便是先让大家遗忘我的身分——一如当年的韦贵妃与韦昭容一般,让大家遗忘了我曾经的身分,再回到治郎身边来。”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也点头:
“若要姐姐身分清楚,只有离宫避居一段时日——这一点,主上也曾与瑞安提过。可是瑞安不明白,为何姐姐非要将王萧二人扯进来?
姐姐,你想过没有,今日你设计引得王萧二人对你与主上起疑,又让她二人看到你与主上……
你可能是因为担忧主上不肯放你出宫,所以才想借王萧二人之手逼主上放你出宫……
可是这样,你会让主上更怨恨她们,也会更心痛自己无能为力啊!
姐姐,你这般让主上自责,真的好么?”
“他不会自责,因为当他开始自责之时,你与惠儿,会告诉他真相。至于为何我要借王萧二人之手……
你错了,瑞安。
治郎一直都清楚,此番出宫,已成定局。所以我不必借王萧二人之手,也可成行。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但是眼下等不得了。
瑞安。再有三个月,新后必立。那么在这三个月里,她们二人必然是要斗个你死我活。而她们已然知晓我的存在,必然也会将我善加利用……
瑞安,你觉得治郎会容忍她们利用我么?
他不能,也不会。所以长久以来,他一直依着先帝教诲,苦心经营的东宫平衡之势,恐怕会毁在他的手中。
瑞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这便意味着,朝中也必将会有大乱!
拥王一派与拥萧一派,必然会浪费时间,在互相攻毁之上!
瑞安……因为两个女子,便要毁了先帝与治郎两任帝王苦心孤诣地维护着的朝中平衡么?不能!我不能!
长孙大人更不能!
所以一旦她们二人有相斗之势,那么头一个要诛灭我的,便是治郎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你觉得,治郎到时该如何是好?!
好,便是长孙太尉不曾察觉,便是如此……
一旦争斗有了个结果出来,那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必然是要因治郎的插手而怨恨于我,必然是要誓置我于死地的!
甚至便是治郎当真能够容忍,不曾插手……那得胜的一方,也是万万容不得我安稳活在世上的!
哪怕我被贬入寺也不成!”
瑞安听得惊心,同时也慢慢明白过来——
的确,媚娘分析的无一不是入细入微,也必然都是会发生的结果……
甚至,瑞安忽然警觉,若非如此,王萧二人,只怕还会做出更大的事来!
比如像那杨承徽一般,与意存谋反的高阳和荆王来往甚密!
而到时,大唐后宫,便很有可能成为李治的葬身之地!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七
瑞安一阵身背发冷,良久才轻轻道:
“武姐姐,你是因为杨承徽之事,才想到的么?”
媚娘默默点头,然后才轻轻道:
“所以……现下我必然要走,也必然要是被她们联手逼走的。
只有如此,她们二人才会短暂地和睦相处下去。
而一旦她们二人平衡了,这东宫,甚至是大唐后宫这平衡之势,才会暂时维持。治郎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稳固自己的帝位。
也只有如此,长孙太尉才不会对我起杀心,我也才能在将来合适的时刻,可以再回太极宫。回到大家身边来。
瑞安,你明白了么?”
瑞安思虑良久,才含泪道:
“所以武姐姐你这是要舍身饲虎——
借太子妃之计,引得她们二人发现姐姐与主上之事……
然后引发她们心中全部的怨恨,将她们对主上的怨恨全部引到姐姐身上,并大兴其事逼姐姐离宫。
这样一来,只要姐姐离宫了,那么对她们,对可能知道这些事的长孙太尉而言,姐姐都将不会再是个威胁——
因为在她们眼里,她们才是胜利者,姐姐已然失去了一切赢过她们的可能。
而在长孙太尉眼里,他会看到一向不睦的王萧二人,终究还是联合起来赢了姐姐。所以他也不必再担忧姐姐,更不会再想着杀姐姐,甚至还会暗暗感激姐姐的存在,而平衡了朝中之势……
主上自然也不会再因此而怨恨长孙太尉了……
可是姐姐,你有什么好处?
瑞安不明白,你这样一来,又能得到什么?
那王萧二人,若果然是联手将你逼走的……她们又如何再肯让你回宫?
姐姐,别说到时主上势权在手,可接你入内,也别说至时长孙太尉不会反对……
没错,或者他们二人处不曾有什么问题,可依姐姐眼下这般设计,那萧氏必然会放弃与王氏争夺皇后之位。
王氏一旦为后,那主上便是再怎么样强势,于这后宫之事,也不得不听王氏一言啊!
何况……
何况这王氏一旦登位,太原王氏一族,势必坐大,那到时主上于前朝,只会更加困难!”
“那是在她有子嗣的情况下!若是她一直无嗣呢?
瑞安,你别忘记,每个月的七叶一枝花,她一直都还在喝着。而治郎……想必此刻也已然明白,王氏是不当有子嗣的。”
媚娘轻轻道。
瑞安张口结舌,半晌不语。
媚娘又叹道:
“只怕不只是王公公与治郎……只怕放眼大唐之中,除了王氏自己与其族中之人外,无一人希望她能够怀上治郎子嗣的。
萧氏不愿意——虽然她眼下是放弃了皇后之位,可必竟是权宜之计。因为她们有共同的敌人——我。
若是我一走,不再造成危胁,你觉得治郎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更加怜爱她?她有治郎的怜爱,又有最得治郎喜爱的皇子素节在手……你说她难道当真会彻底对后位死心?
不,她永远不会。便是她会,素节的存在,她的族人……也会逼着她不得不重燃争后之意。
还有,长孙大人,你觉得对长孙大人的关陇一系而言,王氏得了后位之后,原本便是五姓七望之首的太原王氏一族,是不是极大的危胁?
瑞安,别忘记,眼下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有近一半都是太原王氏一族了,剩下的一半中,除了英国公,除了契苾将军与李道宗还有将为治郎所用的唐临……这暗中是真正忠诚于治郎的寥寥几人,其他的都是关陇一系。
所以,一旦王氏立后,这样的局面势必会被打破。依着我朝惯例,王氏的父亲,也必然会一步步走到可与禇大人等人相并肩的地位……虽然他永远不可能走向长孙无忌的身侧,可是他会奢望的。
瑞安,你觉得以王仁佑的才干,他适合居此高位么?禇大人与其他老臣,又能容得下他这般奢望么?
不能。所以老臣们虽然万万不敢说出口,心里却是希望他永远不要成为国丈,或者是王氏永远不要得育主上子嗣的。
便如之前王礼之事一般,长孙无忌等人不但不会相助,反而只会观望,甚至是暗中扯一扯些不起大碍的后腿。
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看到治郎从来不曾真正喜欢过她的人……都会希望她永远不要有嗣。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只能有两种方法,一,育嗣;二,设法使自己最大的危胁萧氏失宠。甚至事实上,以太子妃的心性来说,她会两个方法同时进行。
你我都知道,有王公公在,有治郎在,她不会有嗣的,那么她只有一条路走,就是让萧氏失宠。
那么如何让萧氏失宠?萧氏肯乖乖失宠么?”
瑞安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长长出了口气:
“她不会……事实上,萧氏虽不若王氏冷静沉稳,却思虑缜密,心狠手辣,智计行事更不下于王氏……
所以,王氏必然会输。也正因如此……
至那时,王氏为了斗倒萧氏,无可奈何只有一个法子,便是……”
抬头,他看着媚娘的目光,浮现了几分释然:
“引武姐姐回宫。以武姐姐这个本体,来斗倒萧氏这个影身!”
媚娘轻轻一笑:
“不错,到那时,我的身分,已然洗清,而且为了斗倒萧氏,太原王氏一族,也会成为我的后靠……
便是不必治郎开口,我也可以回宫的。
光明正大地成为治郎的妃妾回宫。
就算退一万步而言,若她一时想不起……也会有人提醒她想起来的。对不对瑞安?”
瑞安点头,会意道:
“主上会提醒她的,便是主上不提醒她,瑞安与德安,还有徐姐姐——为了能让你回宫,她也会拼命活下去,拼命想法子提醒她的。”
媚娘含泪点头:
“所以这是最好的办法……事实上,至那时,长孙太尉会发现,原来这个王氏,根本不是真正适合成为皇后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