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
玉明点头称是,又犹豫一番才轻道:
“姑娘,玉明知道今日……今日姑娘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这竹林深寒,还是先回寺罢!别冻坏了身子。”
明空闻言,神色一黯,默默点头,长叹一口气,转身遥遥再望一眼太极宫方向,这才缓缓起身,且行离去。
身后,只剩下一片白雪默默,隐入翠竹林之中。
永徽元年正月初七。
夜。
延嘉殿中。
当近侍传讯,道李治今夜将幸延嘉殿时,徐素琴的心里,是惊慌的:
不是说好了,此番她入宫,只不过是作戏一番么?
不是说好的,只待风头一过,她便可……
便可……
她仓惶不止地左右转着——此刻身边的侍女们,都是入宫后新得的,再无一人熟悉,她也不敢与之交深。
当她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想了。
“姐姐!”
看着缓缓而入的徐惠,素琴欢喜地叫了一声,急忙扑了上去,却将跟着徐惠后面入内的李治,全然没有看在眼里。
徐惠见着小妹,心中也是激动,不由含泪紧紧地抱了抱她,可是很快,她还是想到了李治,于是急忙拉着妹妹见驾。
闻得李治驾至,徐素琴唬得急忙头也不敢抬地伏身下拜。
李治含笑着王德扶起她,这才道:
“说起来朕也是要叫太妃一声姐姐的,你便是朕的妹妹一般,不必多礼。”
徐素琴闻言,心中一松,于是便谢过李治,抬头起身,看着面前这个玉润丰泽的青年。
他长得很好看。
下意识地,她不由得拿他与那个“他”相比——
不过好看是好看,就是眉目之间,总是笼着些阴影似的。
她不喜欢。
只一面,素琴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柔和顺,其实却非如表现一般的可以轻视,于是便提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回答着李治提出的每个问题。
李治倒也没有察觉她这种态度,只是含笑地问了几句之后,便道:
“既然今夜朕宣你侍寝,那做戏也得做足全套——今夜朕必然是要宿在这延嘉殿的。不过你却可以随着徐姐姐去云泽殿,好好说一说话。
只是一条,莫叫别人瞧见了你们。”
徐素琴初时还有些不安,闻言却是大喜。然而终究碍着李治,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喏喏应之,便急忙由着文娘等一众近侍扶到后面更替了宫人衣饰,然后扮做徐惠近侍,一路离开了延嘉殿。
看着她们离开的刹那,李治脸上的笑容,终究慢慢平静了下来。
转身看一看这熟悉的延嘉殿,他的目光,不由浮出几丝怆然,想起媚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了心思,只淡淡地吩咐一声,着令传寝,便慢慢地向后踱去——
他一步一步走向的,却是当初媚娘所居的偏殿。
也曾是他日思梦想了千百回的地方。
更响,灯熄。
偏殿内一片黑暗。
李治坐在媚娘旧榻上,轻轻抚着她曾经枕过的绣枕,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和衣而卧。一双手,却只是在一侧空榻上,轻轻地抚了又抚……
仿佛他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依然还是那一身鲜红凤袍,头顶金冠,封后时的衣束,坐在新打制的凤座之上,痴痴地看着殿外。
一侧,刚刚被提封为尚宫的怜奴于心不忍,柔声劝道:
“娘娘,方才内侍监里已然传了话儿来了,陛下今夜宿在延嘉殿,必然是不会来了……娘娘今日封仪辛苦,还是早些歇下罢!”
王皇后轻轻一笑:
“封仪大典……
是呀,今日可是本宫的封仪大典。依礼依制,陛下都当幸本宫处的……可是他没有。他宁可去陪一个还不能承幸的小孩子(徐素琴入宫时虚岁十二,比她姐姐入宫还小一岁,依礼制是不能承幸的,就像当年的元素琴初入宫头一年,也是因为不够岁数没有承幸。),也不愿意来本宫这里……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本宫大婚之夜,他都没有来,何况此时?”
王皇后一席话,说得怜奴心中酸楚,不由落泪道:
“娘娘总是得往好处想。如今娘娘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眼下那小狐狸精虽然得了些宠幸,可日后必然是还得以娘娘为主的。”
“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
王皇后凄凄一笑,反问道:
“当真是名正言顺么?
封后之仪,依礼当是当朝三公奉三宝……可是今日站在那里,奉了三宝的,却是只有一位三公之末的司徒……
还是满朝之中,皆知是存着反心的一位。
便是英国公征战初归,身带杀气,又非三公……那吴王呢?长孙无忌呢?甚至……甚至是濮王也好啊?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
陛下宁可叫他们立在一侧做个观礼宾客,也不愿让他们做本宫的封仪使!”
王皇后口里说着,眼里却慢慢渗出些泪来,目光更是一片幽怨:
“是啊……封后……
的确是封了。
可是天下人现下也都知道,本宫这后位初封,便受了冷落……
怜奴,本宫是皇后……
是正宫皇后!
可是本宫这皇后,却被封宫这前朝贤、德妃所居的万春殿……
萧玉音只是淑妃,可是她却被封千秋殿……
千秋万春……她比本宫所居之殿,名号还在前面!
怜奴,本宫如何不怨?
你叫本宫如何不怨!”
说到最后,王皇后已然是嘶叫了起来,眼泪也顺着脸颊,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怜奴看着她,心痛,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终究只能叹息。
千秋殿。
此刻的萧淑妃,却不似王皇后想的那般,得意非常。
甚至,她的表情,有些淡漠,亦有些怨恨。
一侧正忙着指使小侍与小监们将一应物事摆理整齐的玉凤,不多时便看出她的不快,于是走上前来,先行了礼,才悄声道:
“娘娘,时候不早了,歇下罢?”
萧淑妃却似未闻,只是只手支颐,默默地想着心事。
玉凤见状,又是连唤了两三声,她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玉凤道:
“你唤本宫什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
“娘娘呀?”
玉凤笑道:
“娘娘可不是欢喜糊涂了?眼下您可是正经的一宫之主了。又是陛下爱妃,奴婢当然是要称一声娘娘的呀!”
“娘娘……”
萧淑妃冷冷一笑:
“这一声娘娘,当真是叫得好……
本宫于东宫之时,尚且身居诸嫔侍之首……如今入得太极宫来,便是后位坐不得,难道连个四妃之首也坐不得么?!”
玉凤闻言,立时知道自己失言,于是急忙垂了头。
萧淑妃发了一通狠,才长叹一声,含泪怒道: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法子……王氏那贱人,明明已然与本宫定了君子之盟,却暗下里使手段,招了些五姓七望的大家女来,入得宫中。
还特特请了诸臣奉那崔氏为贵妃……
她打的是哪门子主意,本宫清楚……
不过就是忌讳着本宫还有几个孩儿在身边,她却一个没有,怕本宫抢了她的后位罢了……
可是王善柔啊王善柔……本宫本来当真是有心与你相安无事的……既然你如此不义,那也休怪本宫无情!”
一声娇喝,广袖一挥,身侧一盘水果,便立时被甩了出去,打碎,水果滚落一地。
玉凤心中一惊,急忙跪下劝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说到底那王氏也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娘娘您今日里可是看着的,好好儿的封后大典,陛下非但找了个荆王元景给她当奉三宝的封后使,还连凤舆也是小了一号规格,甚至立政殿也没赐……
娘娘,这陛下分明是不想封她为后,故意给她拿小气儿呢!这般事情,她自己心里如何不知?只怕此刻心里正苦着呢!
别的不说,就这封殿一事罢!
说起来虽然那万春殿是离陛下的帝寝近一些,可到底她是皇后,此事是应当的。可陛下把娘娘您封在了千秋殿……
人人都说千秋万春,千秋万春……这不是摆明着说娘娘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比她这个所谓的正宫皇后还高些么?”
萧淑妃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么?
陛下当真是把本宫摆在她前面么?”
玉凤拼命点头:
“是的,必然是的!娘娘,只怕此刻那王氏正在自己殿里自怨自艾呢!”
萧淑妃紧紧地露出一个笑容,又含泪道:
“若陛下当真把本宫放在所有人之前,那为何……
今夜,陛下宁可召幸那不能承幸的徐氏,也不来看本宫呢?”
一句话,却问得玉凤哑然无语,只能与萧淑妃二人,面面相觑。
永徽元年正月初九。
祭地礼后。
濮王府内。
更了一身常服的瑞安立在偌大的厅内,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字画。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于是急忙转身,笑着迎过去:
“瑞安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满面春风,含笑着起:
“难得见你兄弟两个来,来了便别再做这些态势……如何,主上身体可还好?”
瑞安抿嘴谢过青雀,这才看着青雀坐于案后道:
“主上一切都安,只是念着两位殿下。尤其是您。主上此番叫奴前来,便是看一看殿下一切用度可还合不合。
另外,便是昔年里主上记得殿下最喜爱的那张牙床与檀香枕,也是早早儿地从库里寻了出来,叫还归于殿下府上用,免得睡不安枕。”
青雀点头,敛笑,动情道:
“还是主上知道本王……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这些老物事还在。”
瑞安却笑道:
“主上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的。自幼儿便跟着殿下长大的,哪里有不知道殿下喜爱的事情?”
青雀眼眶微湿,起身先向着太极宫方向叩拜谢礼,这才起身道:
“有劳公公了。”
“哪里哪里,还是叫瑞安得当。主上说了,这样才有当年的情份在。”
几句话说得青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便点头道:
“主上有心了。不知此番,可还有什么要事?”
瑞安点头,笑道:
“主上说今日地祭,主祭一切坤物。论起来他也应当是前往感业寺一趟,祭一祭先皇后娘娘的。可是不巧今日皇后搬出坤食的理儿,请了主上去万春殿用一日的朝朝食(请念zhaochaoshi,意思就是皇帝为了祝福皇后,而于属于坤的日子里,陪她一同进食,一同朝拜天地,再一同进食,再一同朝拜天地……如是三次),这没办法,才拣了几样先皇后娘娘爱吃的小点与爱用的物事,又着意加备了几样赏赐寺中侍尼的东西来,着瑞安请殿下带着瑞安,一同往灵前尽尽孝罢!”
青雀闻言,容色一沉:
“皇后不知今日依礼,当先祭先皇后娘娘再行朝朝食么?”
瑞安却无奈一笑道:
“皇后大家出身,自然知道这些。只是近年也是体弱多病,又是一心想着替主上添个龙嗣,说起来皇后也是为了皇家子嗣所以才这般迫切,这也是大孝之首。殿下也多宽恕一些罢!(晋至唐时有个传说,说如果皇后在一年的正月里头一个坤日里抢着头一柱香,诚心诚意地跟着自己的皇帝夫君朝朝食,祭拜天地的话,就会好运地怀上一个可爱而秀丽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明主。这个规矩唐宫里有没有楼主不知道。不过这里用了。)”
青雀冷笑一声:
“好一个大家出身的孝顺媳妇!本末都不知道了!”
又气了一会儿,青雀却摇头道:
“罢了。说起来若是今日她也去祭拜母后,那本王少不得要见她那张脸——真是看也够了!青河。”
一旁侍立的小侍便紧忙上前道:
“奴在。”
“去准备了东西,咱们去感业寺!”
“是!”
午后。
感业寺内。
青雀一番祭拜之后,便依着李治的心意,着令赏赐诸尼。
一番赏赐下来,皆大欢喜。青雀便趁机问道:
“说起来,本王也是闻得母后先早曾与一位比丘尼于宫中结下了些缘法的。还曾恩赐此物于这位比丘尼,却不知这位大师何在?”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五
此言一出,人皆纳罕,唯有立在诸尼之后的明空闻言,心知其事,便长宣一声佛号,走出列来,合掌当胸,见过青雀之后才道:
“贫尼明空,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拿眼看了一看她,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果然是通身的气度高华,容姿绝世。怪不得弟弟一心二心地只牵在这个小女子身上,甘愿为了她做下这一桩桩事。
口里却只道:
“果然是明空大师。当年大师年岁尚幼时,曾得奉母后慈恩。如今母后归灵,大师又恰在此寺中。不若以后便劳由大师来照顾母后灵位,不知可否?”
青雀这般一说,诸尼便是纷纷侧目:
需知这感业寺名头上是替长孙皇后供灵之处,那自然是供灵之尼身分最高。如今供灵之尼,便是住持心慧。
如今青雀这一番言语,却是将明空置于最高处,也是最不得招惹之处……如此行事,难免叫诸尼心中起疑。
不过好在与明空一道入寺的明字辈中,多有当年旧人,知道当年长孙皇后曾赐物赐恩于年仅三岁的武昭的,于是便小声将此事一番言语,说与旁人听。
诸尼不多时,便知道这番来由,也不得不承认,佛家讲究缘法。皇家寺院更讲出身。比起自幼便与长孙皇后结缘且得其亲恩,俗家出身又是的明空来,心慧其实缘法不够。
是以纵然心慧脸色难看,方丈心明还是点头应了此事。
如此一来,明空于这感业寺中,便再也不是那般任人欺侮的小辈比丘尼。
于是明空口中称谢,便自退下。
青雀又道:
“再者说起来,也是难得诸位师傅如此辛劳,特特为事。是以本王承天恩,今日当代主上以谢诸师之功,以馈诸位之德。
……”
接下来,又是好一番代李治宣旨,以赐名封。其中又特特将心慧名号提了一提,这才见她脸上气色活泛,神气再复。
而且看着明空的眼里,也不再是先前那种狠厉厉的眼色了。
慧觉立在明空之则,见状撇嘴冷笑,语告明空道:
“看见没有?一个名封而已,也如此上心。当真是愧于这佛前清修的名声!”
明空不语,却只是看着她淡淡一笑。
又是一阵忙活之后,青雀便借口疲惫,又着意青河托辞喜爱竹翠,素闻得感业寺后一片好竹林云云。心明心慧立时明白,便爽利利着了明空与几个明字辈的小尼来,由心明心慧亲自带着,前往翠竹林而来。
青雀闻言,含笑看了眼瑞安。
瑞安心中清楚,于是默默点头,于诸人离殿之时,悄然落后几步,与守在一侧的玉如状似无意地交谈了几句。后者立时会意,便点头离去。
瑞安这才一笑,紧忙跟上青雀一行。
一行人不多时便行至竹林之中。
前些日子几场大雪,却将这竹林映得分外苍翠繁茂。雪光映照之下,更显青翠如琉璃,一时间引得青雀当真是赞不绝口。
心明心慧二尼有意奉承,便更多加进言,青雀又是个饱读诗书,通晓佛理的。一时间竹林之中禅机处处,语锋淋漓。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心明心慧便是为青雀见识折服,含笑点头。正待再言时,却见一个小尼匆匆忙忙奔来,结结巴巴地向着心明心慧道:
“不好了,寺中右厢那儿,走了水了……”
此言一出,心明心慧尽皆变色,正待欲追问,却又犹豫地看看青雀,青雀正色道:
“此事要紧,还请二位师傅率诸尼前往,务必莫叫牵连了正殿中母后灵位。”
心明心慧闻言,皆是点头谢过,又想着青雀一人带着诸侍在此,终究不熟,于是心明便问日常里谁最熟悉此处。左右皆答是明空。于是明空便被留下陪侍青雀。
一侧心慧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张口欲言,可看着心明忧心寺内,无奈只得离去。
……
看着诸尼走远,直至不见,明空才头也不转地淡淡道:
“瑞安,你此番也太大胆了。这般造势,不怕惊着濮王殿下?
可别忘记,那大殿里供着的,可是皇后娘娘的灵位。”
一句话说得身后欢天喜地正欲上前来唤她的瑞安停了步,这才看着青雀有些不豫的神色,勉强一笑道:
“殿下,瑞安虽然胡来,却也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那走水之事,当真与瑞安无关。
瑞安只是叫玉如将房中炭盆里丢些废纸进去,再洒上些水捂出些烟来,引得诸尼离开罢了。”
青雀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笑骂道:
“都说你是个机灵鬼儿,今日可知道是当真不假了。”
明空也是笑着点头,显见是早已料到此事。
瑞安见状,眼圈不由一红道:
“武姐姐,果然还是姐姐知道疼瑞安,替瑞安多加周全。”
这一番话说得明空心中也是不忍,可想着青雀在一侧,因着替他担忧,不由笑骂道:
“什么只有我替你多加周全?
虽然殿下再不知你这等鬼心思里想着些什么,可他也知道你不是个胡来的。否则方才便已然着左右将你拿下了。
濮王殿下,明空说得不差罢?”
青雀含笑点头,却只道:
“本王知道瑞安敬重母后,可是却也不知他会机巧至此。再者毕竟心牵母后,难免有些犹豫。瑞安,是本王……”
瑞安闻得此言,急忙打断了青雀的话,惊吓道:
“殿下可千万说不得那些客气话儿,若是让主上知道了,怕不要责罚瑞安了!便是主上不知,眼底下可站着武姐姐呢!
还求殿下别折瑞安的寿了!”
一番话说得一众人笑声不止,于是青雀也不再客气,便着玉如玉明二姐妹带了卫士,密密地守了林子外一周,不教人听了话去,这才与明空一道走入林中小亭里,看着青河率着诸侍将风雪断(另外一种野外用的,较为轻便的风雪帘,里面也是夹了棉,但是带钩子,而且也较轻便,可以折成一个包袱大小,可以随身带着,走到哪儿挂到哪儿——这也是初唐至盛唐时文人雅士冬日雪后出行的必备品。以备雪中品茶或者饮酒做乐之用。)挂起,又支起小炭盆,吹燃了藏火,加了炭块儿,坐上一把小茶炉,一侧再放上两张暖垫,青雀与明空便分了主次坐下,看着瑞安带着青河,摒退了一众左右,两人只留下来,仔细煮茶奉水,以供二人暖身。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六
几盏茶汤下肚,全身暖了起来。明空也便淡淡笑道:
“此番濮王殿下前来,只怕却是别有他意罢?”
青雀闻言,倒也不多否认,只是淡淡笑道:
“说起来其实也是小事一桩,本王只是想着若能见上大师一面,也是好的。”
明空淡淡一笑,却道:
“见上明空一面,却将明空置于诸尼目光之下……如此行事,不知濮王殿下是在助明空呢,还是在引得明空与诸尼为敌?
或者……”
明空不笑,看着青雀道:
“还是殿下要借此机会,逼得明空不得不设法自己从这感业寺中走出去?”
青雀也不笑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间,亭中只闻得毕剥做响的炭烧爆裂声,与茶水沸腾的咕嘟声。连一侧烧茶加炭的青河与瑞安,都忍不住屏了息。
良久,青雀才长笑一声道:
“本王平生最自负的,便是心思深沉不易为人查知。可是如今看来,这天下能查知本王心思的,却还不止是父皇母后,主上与舅舅这些人呢!”
明空却不笑,正色看着青雀道:
“殿下此行,未免有些鲁莽:到底殿下方才立足于朝中,诸势尚且不稳。若是一个不慎,只怕又要引得长孙太尉与诸位老臣对殿下多加伐斥。主上一番苦心,却是又白费了。”
青雀也不笑了,淡道:
“武姑娘所忧,本王自然明白。可是为了主上,此番行事却是必然。武姑娘可知今日为何是本王来这感业寺祭母后?”
明空想也不想,回答道:
“主上有什么要事被绊着了罢?左不过如此。”
青雀冷笑一声:
“若果是军国大事,本王倒也无话可说。可是……此番之事,却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心存嫉妒所为。那便是不当了。”
明空闻言讶然:
“女子心存嫉妒?是萧淑妃?”
青雀摇头,冷冷道:
“萧淑妃此刻尚未复宠,如何能得这等本事?是那王皇后。她身为皇后,更为人媳,当知今日是为坤日,依礼依制,都当是她随着主上先来拜祭了母后,再回宫行诸礼。
可她为了一个迷信,为了求得龙嗣,便将主上留在宫中,行朝朝食之礼。
这等不识大体的女子,却占据着大唐皇后之位。当真是大唐之祸。
说到底,不是她的东西,强占着总是不好。”
明空闻言,更是讶然:
“王皇后?怎么可能?
她虽然心性高傲,可说到底却是个正经的大氏女出身,再不会如此无知无礼的……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误会?
许是她身体不适?”
青雀冷笑,看着有些不安的瑞安道:
“你且问一问瑞安,便都知道了。”
明空立时看向瑞安。
瑞安无奈,想着李治之命,也只得默默点头。
明空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神色,又看了看青雀脸上神色,一时心中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是摇头苦笑:
“想不到,濮王殿下也会被主上给算计至此。”
青雀一怔。
良久,青雀才似有所悟,看着瑞安,却不言语。
不止是他,连明空也淡淡笑着看瑞安。
被这样二人看着,瑞安哪里受得起?当下忍不住,便丢了手中火童子,只是叉手跪伏于地,却不敢言语。
青雀见状,当真是错愕又错愕,无奈又无奈:
想不到算一千计一万,到底还是被弟弟算计了一把。
明空却是心疼瑞安,便轻轻道:
“殿下,说到底瑞安也是奉了主上的旨意不能言语。也不能怪他。”
一语提醒青雀,急忙着青河扶起瑞安,这才叹道:
“本王知道你不能说……
罢了,能被主上算计,又能这般输局,倒也是一种无上之荣。说到底,这天下间被咱们这主上算计着,还替他心甘情愿,尽忠至死都不知的可不知凡几。
比起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舅舅和父皇,还有大哥,甚至是那自认聪慧绝顶的淑妃与李恪母子……本王也算是人上之人了。”
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明空忍俊不禁,不由笑道:
“濮王殿下这是抱怨,还是感恩呢?”
青雀看了看她,却不再言语,只淡淡道:
“瑞安既然是安置了一下子,想必那些比丘尼不多时便要归来……还是请明空大师直言罢!”
明空也不笑了,正色道:
“主上如今一心二心要除的,是关陇世阀不假。可从长久来看,真正对这大唐江山,帝王之权影响最深重的,却是这已然沿袭了数百年之久的氏族一系。
氏族一系,其根之深,其枝叶之繁茂,已然非关陇与其他诸系所能敌。若轻易张扬,那只怕不过是除了些枝叶,却是难伤其根本。
别的不说,诸官之中不是流传一句话儿,叫生平但得五姓女,方可称为一世杰么?”
青雀点头,若有所悟:
“天下至尊,当以皇家为重。可是如今天下人却觉得帝女皇子都不若五姓女之贵……可见这氏族一系,当真是太过势重了。”
明空点头,又道:
“然而氏族一系,究竟是数百年的根基。又久有名望在外,若要除之,必然是要从根本入手方得永息。
濮王殿下以为,身为大唐君主的主上,到底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氏族根基?”
青雀明白了,轻轻道:
“氏族一系,根基之深,权势之重,皆在于其名。若毁其家族,却不灭其名者,那世间诸人还是会念着这氏族一系。是以唯有毁其名,再灭诛其家族,方得正果。
所以……”
“所以没有什么,比立一个氏族一系中,堪为龙首家的正室女儿为后,再行设计,看着她在天下人面前做尽诸般不德不行之事,再以废之,最好的灭名之法了。
你不是名重于世么?那便借你族中之代表,毁了你的名,叫天下人都知道,原来这所谓的氏族一系,却也是些不德不孝,不善不明之辈。”
明空淡淡一番言语,却听得青雀背上发寒:
“想不到主上早就做此打算了。”
“说起来,此局却是先帝所立的。毕竟强将此婚赐于主上的是先帝。可是能早早领会此局深意,又能将之纵深至此——
想必先帝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主上能走到这一步的。”
明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所以殿下,正如您所说,输给主上,当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七
青雀良久不语,半晌才长笑一声道:
“说句实话,虽然当年争储之事,输给了主上,可是本王心底里,其实还是存着些不甘心的——
毕竟他是我的小弟弟,自幼总是被我哄着护着的小弟弟,被他这般算计,总觉得是因为本王太宠爱他,太让着他的缘故。
可是如今看来……
唉!到底是谁宠爱着谁,谁让着谁,却还是未知之数呢!”
明空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其实殿下也不必如此纠结的。说起来到底,主上也是因为在乎殿下的缘故才如此算计——便如此番,主上何尝不知殿下一旦知道王皇后如此失了子媳之礼,加之昔年箴言所在,两相比较之下,肯定会入寺之后寻尽借口,将明空置于危石之下,以逼明空设法自行离寺,再入宫中?
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如殿下一般,希望明空能够回宫,也知道明空终究会猜破他这些心思,是以便以这等于咱们二人而言,如同是明谋的手段,来逼着明空回宫,点着殿下明白主上心思的。”
青雀点头,良久才松懈下来,笑道:
“你这般一说,本王倒是好受了许多——说来说去,被主上算计得最苦的却是你……
如何?他都如此下手了,你可还想着要逃?”
明空气定神闲,淡淡一笑道:
“明空从未想过要逃。事实上,若非是日前出了些意外,只怕明空早就设法自行回宫了。只是眼下寺里还有些人事,不得不仔细小心着,所以才一再停留。
所以还请殿下回宫之后,将明空的心思好生告知与主上。请他务必莫再担忧,只待此事一了,最多不过半年,明空便定然会自行回宫。”
青雀一怔,便道:
“人事?何等人事?本王可能一助?”
明空摇头:
“眼下还不好说。不过日后说不得要借殿下之力。至时还请殿下务必不惜相助。”
青雀见状,心知她既然如此,必然是有所计较,也不言语,良久才道: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再多问。想必本王派入寺中那些人马,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若至你需要本王那一日,便拿着此物以为信凭,去见他们的首领。
他们自然会为你所用。”
一边说,青雀一边从腰里解下一块令牌,交与明空。
明空点头称谢,便取来置于怀中,这才道:
“天色也不早了,想必寺中诸人不多时也要前来了。今日之事,便议至此罢!”
青雀点头,刚欲再说一句,却闻得亭外远远传来脚步声。于是便起身向明空一笑,起身离亭。
明空只是低下头,礼别青雀之后,才抬头,长长舒了口气。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李治正愁着要与王皇后僵对一夜,便闻得青雀祭坤礼已毕,入宫来朝。
大喜,于是便立时着令传诏,太极殿相见。
王皇后闻言,虽然有些幽怨,可是想着今日难得李治主动陪了她一日,且今日为坤日,依礼今夜便是李治再如何不愿,也是要幸于她宫中的。心下也是喜欢,便由得他去。
不多时,李治便驾至太极殿,欢喜迎过青雀,又是一番寒喧之后,才着令添炭设椅,兄弟二人对坐而饮。
酒过三巡,身上暖意一起,李治这才含笑问着青雀,今日感业寺一行,可有什么趣事?
青雀想了一想,却笑道:
“趣事可是多了去——尤其是那明空大师,却是颇说了些好玩的事情,与青雀听。”
李治闻得媚娘法名,心中一动,便紧着笑道:
“什么好玩的事?”
青雀又举杯,笑吟吟啜了一口,这才笑着放下杯子道:
“明空大师讲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与青雀,说是有一个家中有兄弟数人的少年某,于其父去后,得知其父早年有一个仇家对手,颇是势大,轻易不好对付。
于是他便心存志高远,无论如何也要替父亲除去这个对手。可他终究势单力薄,敌这仇家不过。
所以便有心求助于诸位兄长。
可是诸位兄长糊涂啊!只是一心想着争家产,殊不知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这个少年当真是看在眼中急焚于心。
于是他想啊,想啊,最后想到一计,便把自己的一只手伤至残了,又装做是年纪幼小,不知前仇的样子,引得仇家可怜,竟然纳他为自己独生爱女的宠婿,又有意将家业留与他。
诸位兄长此时一看:唉!这个傻孩子,竟然为了报仇,却将自己这般作贱。心里又是痛又是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摒弃一切前嫌,兄弟协力,务必要将这仇家连根除去。
只是呢……帮是帮着,可这些兄弟心里还是免不了的有些哀怨——怎么想,他们怎么都觉得,自己像是那仇家一般,也被这看似无害的小弟弟给算进去了呢?”
李治听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呛咳了一声,急忙接过一侧德安递上的巾帕捂口,半晌之后才红着一张玉润容颜——也不是是醉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咳着道:
“那……那后来结果呢?
这些兄长们可助那小弟弟报了仇?”
青雀闻言,当真是不知该气该笑还是该叹,无奈看着李治良久,才道:
“结果?还能有什么结果?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这可是父皇当年常常挂在嘴边儿的话。青雀以为,甚好。”
李治这才停了咳嗽,低头思虑半晌才扭捏道:
“其实想来那小弟弟如此,也是颇有些苦衷在的——毕竟自家兄弟们如何,都是小事。若是外面还有个大仇家在,那必然是合家都不得安生的。
说到底,小弟弟也是一番无奈。”
青雀气笑:
“这个青雀也知道。只是青雀却觉得,那小弟弟未免也是多思多虑过了头了——他若是直言,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间,哪里还有不相帮的道理?
何况此事行来,其实却是为了一家子好。”
李治讷讷道:
“话虽如此,可是四哥……可是那些兄长们当真是个个才智过人的,小弟弟自幼深受几位兄长的爱护与相助,自然是有心想着若有力量,当让兄长们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的。”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八
青雀扬了一扬眉:
“若是如此,便看着兄长们争家产,自己却摆出一副壮士解腕的气势去报仇?这是在护着诸位兄长呢……
还是在明着糟践诸位兄长是些只顾自己不顾家人的混帐呢?”
李治闻言,只是窘迫,嘿嘿直笑。
半晌,青雀也终究念着弟弟如今已然是天子,不当如此受迫,便话题一转道:
“说起今日之趣事,还有一桩,却是叫青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急着说与主上听一听,好解一解青雀心中疑惑。”
李治便请他直言。
青雀这才道:
“明空大师说,那感业寺中有个女子,心里是切切念着主上的,务必要再回宫,见上主上一面。此番也是因为青雀过去时一番布置,知道主上心里念着她,急着逼她设法回宫的。
所以此女也是颇为意动,还许下诺言,说眼下有些人事牵扯,否则早就设法自行回宫……
而且还说什么,最多半年之后,便可设法回宫云云……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治一怔,心知他意之所指,心中狂喜,嘴上却只淡淡道:
“此女如此说,想必是有些把握的。”
青雀却摇头叹气道:
“问题便出在这里——说起来虽然是此女颇受主上关切,可到底她身边还是有许多豺狼虎豹。虽然身边有些厉害朋友相助,可终究人单势孤。
再者她的那位尊贵朋友事机烦忙,有些事也更是不好插手的……
青雀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这般肯定,自己能够半载之内,便行回宫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似有所悟,轻轻道:
“四哥也说了,她此刻已然知晓,自己身边皆是豺狼虎豹。
可是不知那些豺狼虎豹,背后却皆是共奉一主么?”
青雀摇头,这才若有所悟道:
“难不成她想效法主上,行那引狼攻虎之计?只怕不成罢?
她毕竟只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子,一无背景二无依靠,能指得什么?”
李治却含笑道:
“谁说她无依无靠?四哥,你可忘记了,她背后可是立着两座天下最大的靠山呢!”
青雀一怔,立时省悟,也是微笑:
“若果如此……那倒是轻松。
只是那些豺狼虎豹皆非凡品,都是成了精了的。要引得他们互相攻诘,实在不易。”
李治却长笑一声道:
“要引得这些成了精的东西相互攻诘,若正面相对,却是属不易。非但不止是不易,还是痴心妄想。
可若是咱们先一把火点了虎窝,再在虎窝边印上狼的脚印,在狼窝里留下豺的气味……
你说四哥,豺狼虎豹,虽然个个成精又是强辣之辈。可是说到底也是乌合之众。本就各自存着心思的……
如此还不起反?”
青雀一怔,思虑半晌,却是终究哈哈大笑道:
“妙!妙!若果如此,那必然是要成事的。只不知这般行事,却要从哪一个开始呢?”
李治不假思索地笑道:
“其实也简单。眼下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了个可得朝中诸事的高位……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行做了。”
青雀扬眉,看着李治道:
“却不知是何人?”
李治含笑道:
“此人姓张,却是当今朝中诸公,都要称上一声张师的。”
青雀恍然:
“张行成?”
李治含笑点头。
永徽元年正月十九。
朝。
因朝中侍中一位长久空缺,许敬宗有请李治,可于三位太师之中,择一进位。而许敬宗更有奏本道,三师之中,以张行成曾于高宗登基之时,代理此位,向有良议,当以晋之。
李治思量之后,以为合情合礼,乃再与长孙无忌等诸臣商议。
长孙无忌等臣虽因此等小事本属意料之中——无论依礼依例,只要张行成挂于此职之上再过半载,便可当职,实在不必如此特特提议。是以颇觉意外——可却也都知此事合理,乃同声附议。
李治遂依诸臣之请,提前允立张行成为侍中,兼刑部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王皇后族伯王仁厚却是暂且留用于刑部,只待日后改为他职。
诸臣再谢天恩。
……
朝毕。
天空中又飘起了大雪,又起了风,风卷着雪花,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一时间诸臣却也无法各归其位,只得依着令,似一群冻坏了的鹧鸪般缩着颈子,躲在太极殿前的门楼下,看着大雪纷纷,再遣了各自身边的小童各归官舍,取了避雪的东西来,好行走动。
诸臣聚在一处,难免便议及今日之事。
头一个于志宁便是奇怪,和气向许敬宗道:
“许大人今日之奏,却是替张兄添了些福祉。”
此言一出,诸臣虽然各自装做不在意,却都竖着耳朵听许敬宗如何回答。
许敬宗如何不知诸臣之疑?于是便只看了看左右,低声近了于志宁,小声笑道:
“敬宗哪里有这般才智,想到此事?不过是前些日子陛下叨念着刑部尚书王仁厚却不是个得力的,入职至今这么久,却连个东南西北的事情都分不清。
可是到底也是皇后族伯,必然要给足了颜面的,不能随便选一个低于王仁厚出身的人来。
所以想来想去,这满朝之中能代这王仁厚之职,又能让他太原王氏一族心服口服的,却也只有张于杜三师了。
只是于师已然身居他职,陛下实在不忍看着于师再多劳累,杜师亦是近八旬高龄,更是不擅此道。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借着提前正了张师之职,再加进刑部尚书一位,这才算罢了。”
于志宁闻言,便面露不悦之色:
虽然论及家世,张于杜三人,确是不若太原王氏一族显赫。可说到底,这三位却是两朝太师,论功论德,都已然是天下大德大圣之境,远非一个氏族大家能并论。
何况还是刑部尚书这样职位。再加上张行成如今,却是三耆之首,位高德重,便是权称大唐天下的长孙无忌也要让上三分。
李治如此,虽然是为了朝堂之计,可无形之中岂非也是将张行成这等人物与那太原王氏一个不成器的,全依靠着家族名势,裙带攀附才登上高位的王仁厚相提并论?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九
这等行事,其实却是对张于杜三人的侮辱。
是以当下,三师便冷了脸色。
不过到底三师也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成精,心里明白此事也不是李治所能掌握,又是长孙冲看懂父亲脸色,在一侧轻轻叹道:
“说到底,还是那王氏一族太过欺人,否则主上何必如此自辱?
毕竟三师都是主上与主上长兄,甚至是先帝之师。若非这王氏一族与氏族一系妄自尊大,主上又何须如此?
师受辱,徒何幸?”
三师闻言,脸色更冷,同时轻轻一哼。
长孙无忌见状,也知其中关窍,也是替了李治为难叹息道:
“唉……也是难为主上了。明知那王仁厚与那王仁佑一般,都是些整日里只知追仙奉道,饮丹服药的无能之辈……却还要这般忍让。”
一番议论下来,三师与长孙无忌,甚至是禇遂良等诸人,也是又叹李治处境难为,又是恨那太原王氏一族如此欺人。
不由得关陇一系便暗生出些警惕之心来,个个向着一侧集中,却离那一旁氏族一系远远地。
许敬宗见一切如李治所交代的一般,心中不由大喜。可是脸上还是木木地无甚表情。目光只看向身侧许大。
许大会意,微点了一点头,这才隐于诸臣之中。
不多时,诸家小童陆续前来,接了诸臣,或经左延明门,或走右延明门,各归其官舍之中。一时间只见雪地里,李治于正月元正日那时,御赐百官的各色新桐油纸伞一朵朵如花绽开,煞是动人。
许敬宗却是不急不躁,只悠然自得地守在门楼一角里,看着诸臣散尽了,这才等得许大归来。
“如何?”
许敬宗看着许大张了一把御赐的玉版纸绘朱色牡丹,又刷了一层光亮桐油的大油纸伞,来接自己的许大,只拢了拢身上毛裘,缓步移下阶,走入伞下,淡淡问道。
许大披好一身上好的水牛毛刷油簑衣,这才笑道:
“长孙太尉他们的话儿说得密,可奈何人家耳朵长,听了去也是没办法的。”
许敬宗点了点头,满意道:
“如此便好。接下来,就看几日后的朝议了。对了,中书省那位,怎么说?”
许大恭声道:
“大人放心,李舍人(李义府)已然传了话儿过来了。道人已然安排好了,至多三日后便可入京面圣了。”
“可别随便找了一个人来呀!”
许大笑道:
“李舍人虽然不若大人一般思虑周密,可也是有些才干的。此番寻得,却是明明白白赵郡李氏的一个破落子弟。”
许敬宗却皱眉:
“怎么会寻了个李氏的?要寻也得寻个王氏的罢?”
许大小心陪笑道:
“李舍人寻的此人,是赵郡李氏的,而且与那李德妃与皇后,都是有些瓜葛的。”
许敬宗闻言,却来了兴致道:
“哦?”
许大从袖中取出名书,交与许敬宗:
“此人名唤李弘泰。其父李孝感为赵郡李氏一系,论起来却是赵郡李氏中李孝节(这里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李神通也有一个孩子叫李孝节,只是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我认为不是。因为对这一方面了解不多,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指正。这里就当两个不是一个人了)的族叔——
虽然因为这李孝感素性与李孝节不和,可是经李舍人查证,这一切皆是李孝节故意造出的假象,只为当年李孝常乃这李孝感亲兄,为了与之画清界限罢了。其实私下里,这李孝感生前不知为李孝节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虽然李孝感死后,这李孝节也是碍着些面子不能常常顾着这李弘泰,可到底是对他亲厚的。所以若此事一发,那李孝节难免会被关陇一族头一个记恨。必然两派是要起了些龌龊的。
另外,这李弘泰的母亲,是太原王氏一族中,王思政长子王元逊的幼女。论起家世来,那可比王思政那个小妾扶正,成了继室之后所出的所谓正门嫡子王仁佑还来得硬气些。所以太原王氏一族里,也是颇为对这早早死了夫婿的母子照顾挂怀的。那李弘泰的老母亲,带着李弘泰客居在王仁佑一家在洛阳的别苑里足足有十几年呢!后来李弘泰生母去世,他又不能再腆着一张脸面继续住在叔外祖家,加之王仁佑自从女儿封了后,那气场是越来越大,对李弘泰难免也是日渐怠慢。所以自然他也是存着一肚子气,要立成些大事来,让那王仁佑瞧上一瞧呢!”
许敬宗闻言,点头微笑道:
“果然李猫狠辣,这一人选得当真是切实切中。而且他一向求着能入诸氏之事,朝中也是知道的,那李弘泰自然会以为,李猫如此殷勤相助,又是设计百般,其实却是为了能够入嗣赵郡李氏,再不做他想……
好,果然是高!”
许大却笑道:
“再高,那李义府也不过是大人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许敬宗却难得地正了神色,停下步子看着许大道:
“自今日起,你要切记此言:日后若有哪一个人,能与老夫并肩立于皇位之下第一列的,那必然是这李义府!可别再轻视了他!”
许大愕然。
……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一。
高宗因纳召朝集使,告曰:
“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诸卿当悉宜陈,不尽者,可再更封奏。”
于是日起,乃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与诸政要治,可否得当。
诸臣闻之,皆叹李治明治。
诸刺史议事,更尽心得力。忽三日后,即永徽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一卢姓刺史得洛阳人李某进言告,道朝中有重臣谋反,一时大骇,乃不敢详问名姓,且引之入阁。
李治闻奏,颇为凝重,切切问之。
此人乃自禀身分,道是洛阳人士李弘泰,其所告者,乃为当朝太尉长孙无忌。
李治惊怒,立道不可信,且着左右拿下斩之。
然李弘泰极力切切言之,且道有长孙无忌亲笔手书于英国公李绩之密信所在。更将其一同呈于李治。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
李治自幼得见习书法于诸名家,更识得长孙无忌之书,初阅之时,颇觉形似。然再细观之,便查乃伪造,不由勃然大怒,当下取长孙无忌亲书奏本与密信一同掷于李弘泰面上,着其细观。
李弘泰观之,面色大变,待行分辩时,却被李治喝令左右,立时拿下斩首示众。
一时间此事传来,朝中诸臣皆大骇。长孙无忌更脱冠戴素,亲至太极殿外跪请李治罢其官职。然李治不允,更手书一旨,其中颇言道:
君臣之贵,贵在知心。元舅既有血脉之同,又有扶位之功,何来罪也?此番小人行事,朕不念,亦望元舅切务以此为由,罢政求逍遥自在而弃甥与大唐百姓于后也。今永徽之政,百姓微安,且有人窃言似得贞观遗华。其实皆因朕尚不昩性明,可以弟子礼尊元舅与诸臣,更可恭己听诸臣,故得此安……
云云,一众切切言辞,当真使得长孙无忌阅之后泪流满面,痛感其心。李治又亲出而扶之慰之,诸臣更是一力劝慰之,这才打消了长孙无忌罢官求去,以免其祸的心思。
然而此事一出,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却又是陷入一片水深之局。朝堂之上,两派渐有纷争之起。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五日。
感业寺。
祭宸礼。
今日祭宸礼(就是祭拜保佑宫殿平安的神,据说也是现代腊月二十三祭灶的前习),依礼依律,都是天子李治带着皇后以及诸宫各位娘娘前来拜祭。
是以一大早,寺中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
唯一一个不忙的,便是明空。
早早儿得了消息,她倒也不愿意被那王皇后与诸位妃嫔瞧见自己行藏,是以便着了玉如玉明二姐妹,自己主动向着心慧请了命,去后山林中汲取竹叶新露,以为来日密贮,煮茶之用。
心慧本来正要开口呢,闻得她这般自己请命,倒也是颇为满意,立时便准了。
于是明空带着玉如玉明二女,一支扁担挑了两口泥陶小坛,向着后山竹林而去。
这几日出了九寒,天气倒是渐渐暖了起来。竹林中一些未及化完的雪水蒸腾一遍再夜里遇上些凉气儿,倒是化了极好的新露出来。
不多时,明空手中的小坛便几近装满,于是急忙取了干荷叶封好,再交与玉明拍上胶泥密实了。这才取了另外一口小坛来,继续取水。
“姑娘,玉明不明白。”
突然之间,蹲在地上仔细地封着坛口的玉明便发了话儿:
“姑娘明知主上想念,也知主上今日要来,为何要避开呢?就因为一个王氏么?
若果如此,那姑娘倒是大可不必——毕竟主上好心思,也是好手段,再不会叫她得见姑娘面儿的。
再说,此番宸祭,依礼徐太妃也是要前来的。难道姑娘也不想见一见徐太妃么?”
明空一边看着玉如半跪于地,双手高高将泥陶小坛奉在自己面前,一边伸手小心捏了一片竹叶,慢慢引向小坛口,轻轻抖动两下,那晶莹剔透的露珠便滚落入坛中。
如是三四次,她才慢慢开口道:
“惠儿今日不会前来。毕竟算起来,此番宫中来的,除去主上,便是各宫当朝的娘娘。她一位前朝太妃来……”
明空停了停口,才轻轻道:
“若是韦太妃、燕太妃二位还在宫中与她做伴一同前来,倒也无妨。可如今终究是已然换了代,她一个年轻太妃跟着前来,始终不习惯,所以不会来。
至于主上那里……
他也不会来见我的。”
明空此言,却叫玉明不以为然:
“怎么会呢?主上每次来寺里,都是必然要见姑娘您的。姑娘是不是也太妄自菲薄了?”
“我非自视过低。”
明空又带着玉如取了一棵竹子上的露珠,这才淡淡一笑道:
“而是我明白,王皇后之所以召得那些新妃入宫,目的便是在于替她看紧了主上,不叫主上再把心思分到别处……
无论这个别处是我这儿,还是萧淑妃那里。
所以今日寺中,你瞧着罢!必然有一番好斗。想必主上心中也清楚这一点。
是以我想,他也是不愿意我看着这样场景的。
再说了,我也是当真不想看见这样事情……
本身要烦的事情已然够多了,何必再自去找烦恼呢?”
明空一身皂色海青,纤纤玉手中拉着一丛翠青竹叶,身姿曼妙,又是露出来的手脸雪白如玉,在这一片翠绿之中,竟然显得如玉般温润美丽,直教玉明也看得呆了。不由应和着她,默默点头。
明空却是没说错。
此刻感业寺内主殿中,却是一番暗流涌动之势。
李治龙驾初至,便因还念着母亲长孙皇后灵位之事,先行走去寺后供奉着长孙皇后灵位的殿中去进香。而因着这是初一次王皇后前来,也便殷殷勤勤地跟了去,一同进香。
萧淑妃见状,自然不肯落后,于是便借着这个机会,上前请了李治的准,娇娇弱弱地道:
“妾有请主上,准素节等几个孩子,一同前往祭拜皇祖母。”
李治闻言,心中觉得颇为意动,玉凤一般眼明,又立时将平素最受李治喜爱的素节抱了上前来见李治。
一见父皇,年幼的李素节便立时叫着嚷着要抱。虽然不喜萧淑妃,可是看着粉妆玉砌的爱子,李治也是难免松了脸,含笑点头,伸手抱了素节在怀中,先逗了他欢笑才道:
“好!既然素节也要见皇祖母,那便一同去见!”
此言一出,从东宫承徽,因其出身不低,又有子上金傍身而进身九嫔之首正二品昭仪的杨明珠立时便也笑着让近身侍女仪华抱了孩子,随着自己一同上前,同求恩典。
连从东宫昭训进位为九嫔之五修容的刘氏,也难得地抱了陈王李忠上前,同请李治恩典。
李治见状,心中也是感慨万端——想当年自己如这些孩子一般守在母后身侧时,何曾想得到,如今的自己,竟然也是儿女满堂?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一
于是便宽颜降旨,着一众妃嫔,皆同入殿中拜祭。
众妃闻言,无不欢欣。只是因着排位远近,又争了一番。
头一个起争执的便是萧淑妃,以她所言,究竟是长孙皇后也想看看几个孩子,所以理当自己带着几个皇儿同祭于李治之右(如果没有重臣在场,只有后宫嫔妃的话,那李治左侧就只能站皇后、太子或者是其他近侍,右侧则应当是妃嫔之首,也就是四夫人之首贵妃,或者称为贵夫人也行)。然而初为贵妃的崔玉容焉肯如此?自然不愿,又兼之年轻气盛,近来也是颇得李治垂幸,于是二人便冷起脸来,面面相对。
一见各家主人生了气,近侍们自然也是各不相让,头一个崔贵妃的近侍,初封六司之中司令一职的清儿便仗恃着自家主人新得宠,又是年轻美貌身居高位,出身更是高出这萧淑妃好几个头的,瞅着李治转了身,走了殿前去与方丈说话,听不到这边争执,便上前抢了话头道:
“淑妃娘娘如此未免有些偕越。自我大唐开国以来,这礼制宫规,便是定好成事的。平日里素闻娘娘最是出身高贵,知礼守规的,怎么今日里却这般失了态呢?别是带着小皇子小帝女(此时两个公主还没封,所以只能叫帝女)累了罢?”
论起来,萧淑妃纵横东宫这么些年,哪里便容得一个小小司令在自己面前如此耀武扬威?当下近侍也是初封了尚仪的萧玉凤便也上前一步冷冷一笑道:
“清儿妹妹怕是没听清楚,方才陛下的旨意那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要诸位皇子帝女于——前,诸妃嫔于——后,一同伴驾,同祭先皇后娘娘的……
怎么,难不成就只这几日,贵妃娘娘的肚子里,可也便怀上龙嗣了?唉唷那可是大喜,怎么不见说呢?”
崔贵妃主仆到底年幼,又是自幼大家子里温养惯了的美玉一般的人儿,自然不擅与这玉凤争执,又闻得言语之中,这玉凤夹枪带棒地好将崔贵妃羞辱一顿,当下便气白了脸。清儿立时便要发作,却被崔贵妃拦了道:
“罢了,今日好歹是在先皇后娘娘面前,皇后娘娘尚且没有动星呢,咱们何必小题大作?”
一言丢下,便也不答理那立在一侧,正欲假笑了说几句好听话儿的萧淑妃,自己往前走了。
这一下子,无形是在萧淑妃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当下便惹得萧淑妃脸色一沉,立发恼上了这个小丫头。
这边厢闹成这样,那边厢王皇后身边,初封尚宫的怜奴却是着人仔细守听得一清二楚,不多时便将这边事报与正立在殿前另一侧,意定神闲地等着李治归来的王皇后知晓。
王皇后闻言,便是轻轻一笑,然后才道:
“那萧淑妃也当真是日里不如日里了——今天竟然跟一个新进宫的小丫头争了起来。”
怜奴冷笑一声道:
“她向来如此,哪里知道大局二字如何写?不过娘娘,咱们可不能不帮着那贵妃娘娘一把呀!说到底,她也是向着您的。”
王皇后点头,便看了看怜奴道:
“你到底是六尚之首,论理道制起来,这妃嫔排位一等小事,自然当由你做主。”
怜奴会意,立时便大喜点头,自己却点了几个监侍,意高气昂地走到诸妃面前,含笑道:
“诸殿娘娘请了。怜奴得了陛下的旨意前来知会一下诸位娘娘,呆会儿入殿以后,诸妃诸嫔,当行宫礼制规,依封位高低尊卑入内。还请诸殿娘娘莫要随意乱了次序——
毕竟这是先皇后娘娘灵前,若是一个惊扰,惹得陛下不悦,到时怪罪下来,想必诸位娘娘也是担当不起的。”
能进太极宫的,有几个傻子?这等话儿,自然是人人听得明白,分明是替崔贵妃做主,在给萧淑妃眼子吃。
可萧淑妃是何等人物?在东宫时便已然是与王皇后平起平坐,更不要说这里。于是当下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尚仪玉凤。
玉凤会意,立时含笑走上前一步道:
“尚宫姐姐这可是错了罢?妹子虽然不才,可好歹也是这六宫之中负责诸世妇进退礼仪的尚仪……怎么陛下这旨意,就下给姐姐了呢?”
怜奴冷冷一笑,也是毫不相让便道:
“陛下旨意下时,只有怜奴在侧。再者论起来,虽然妹子你是尚仪,是身负这宫中世妇进退之仪……
可妹子你也说了,你负责的,可是二十七世妇(就是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像这样没有明确封位又是同时兼为女官之责的,就被称为世妇)的进退之仪。这贵淑德贤四夫人的进退,便怎么着也是轮不着妹子你说话儿了罢?”
一番话说得玉凤当下变了色,正待发话时,却被萧淑妃截了口,冷笑道:
“怎么?陛下方才说了要本宫的素节与两位妹妹一同向前,朝拜先皇后娘娘灵位……难不成皇后自己不能带着孩子前往先皇后娘娘面前,以求承欢灵前,还要拦着本宫也不能么?
好,本宫倒要请陛下来说一说,这孩子,到底还要不要去祭拜!”
当下鸾袍锦袖一挥,便起身而向李治去。
怜奴见状,当下脸色大变,急忙奔回王皇后身边,窃窃一番,便见王皇后也是立时沉了脸,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理会。
——原因无他,虽然萧淑妃此行妄意,可正如她自己所言,毕竟她有三个孩子在手,王皇后拦得了,李治却未必肯让她拦。
果然,李治闻得萧淑妃拉着龙袍杏袖一番哀哀告泣之后,便皱起眉,不冷不热地说了怜奴几句,算是给了萧淑妃面子,又是特特地将素节抱在怀中,两个女儿也着姆娘抱在身前。
又是好言劝了崔贵妃两句,安慰她不必太过计较,这才算是让萧淑妃露出了张笑脸,跟着孩子们一同近李治身前,走进大殿之中。
如此一来,不仅是崔贵妃与其他二妃九嫔,便是王皇后也被她扔在了身后,气得王皇后与崔贵妃等三妃好发了一阵呆,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入内。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二
这边王萧二人,带着一众新封妃嫔,因为李治身边一个站位而争得几欲翻寺;那边青竹林中,明空却是与玉明玉如二姐妹悠然自得地采足了露水,好生挑了担子走入当日青雀与明空相见的亭子里,安安稳稳坐下,取出早上带出来的干粮与水囊、茶叶、简单茶具几样,就在亭中生了火,烤着干粮,一边儿温上了水,煮着茶汤,备着用些午食。
有玉如玉明二姐妹忙着烧水煮茶,明空便在一侧,仔细地将干粮掰成小块儿,丢在一侧小碗里,预备着待会儿茶汤煮好了,加些盐巴泡上,便是一碗干干净净,却又温润可口的茶泡饭。
却不意见玉明玉如二姐妹突然间换了一副警惕样子,同时倏然起身,按住腰间——显然,那里边儿却是藏着软剑或者是软鞭之类的物事。
见明空讶然,玉如便低声道:
“武姑娘小心,百步之外,似有一队飞马渐近。”
明空闻言也是皱眉:
“这里是皇家禁苑,又是寺院周侧,怎么会有飞马?”
玉如玉明二姐妹也答不上来,只是三人一同盯着那马声渐响的地方。
果然,如二姐妹所言,不多时翠林中便见人影惚惚,马蹄轰轰,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却是正策骑奔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为首一人,绕开几丛深密竹林,近得前来。
明空一见,便是皱眉:
“怎么是他?”
玉如玉明也是讶然互视一眼,也是认出了来人,于是放下了按在腰间的手,可是眼底还是藏着些戒备。
玉如看了一眼明空,便抢先一步上前佯装不识来人,问道:
“不知来者是哪一位?为何在这佛门净地擅扰清净?需知此处虽是佛寺,却也是皇家禁苑,闲杂人等万不可随意进出!
你若是无意闯入,那便还请速速退出,莫作停留!”
那马上人闻言,立时勒了马,却只是一笑,越过挡在明空之前的玉如玉明二姐妹,淡淡道:
“想不到昔日一别,今日大师已然贵忘至此——”
明空闻言,便知自己终究还是躲避不过,于是轻轻一出口气,慢慢绕过玉如玉明二姐妹,行至此人马前,合揖垂首行礼后才道:
“阿弥陀佛,许久不见,想不到吴王殿下的风采还一如当年,丝毫未变。”
——不错,来者正是吴王李恪。
……
一盏茶水的功夫之后。
感业寺中。
李治行礼已毕,素节与几个孩子也各自由萧淑妃几个生母抱着,伴在一侧,坐在蒲团上聆听佛音,归念长孙皇后,不料却见瑞安不动声色地从外轻轻而入,先行了一记大礼,这才俯身在李治耳边,细细几句。
李治当下睁开双眼,眼底一片寒凉,目光快速地在一众闭目聆佛音的妃嫔们面上扫了一遍,这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好端端的,他去找媚娘做什么?”
“不知……只知道吴王殿下此番行色匆匆,却也似无意瞒过主上您。”
李治目光微微复了些暖,却又思虑片刻道:
“你去寻了师傅来,叫他仔细听着,莫叫媚娘出什么事!”
“是!”
瑞安得了旨,便出来寻李德奖。
可左右一问,才知方才消息报入时,李德奖便自己带了李云与李云亲弟李风二人一同,前往翠竹林去护着媚娘了。
瑞安这才出了口气,回禀李治去。
这边且不提,只说李德奖带着云风二人一同前往翠竹林之后,便远远地寻了一处不易被李恪察觉的地方藏好身形,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圈两头都各系着只小小铜皮鼓形开口筒的牛毛丝线,手里用上些劲道,便将一只铜皮鼓形筒带着丝线丢到了亭子旁极近的一棵竹上挂着,自己却端了这一端的铜皮鼓形筒,仔细听着二人对话。
……
亭中,明空因着李恪的示意,将玉如玉明二女请出亭外候着,自己却与他对面而坐。
“粗茶淡饭,若吴王殿下不弃,那不妨用一些罢?”
明空一壁说,一壁便要取了茶汤来泡干粮。
却被李恪挡下,含笑只是接了茶汤道:
“但有茶水,已是上佳——这等好竹,配上这取自林中的泉水煮茶,已然是极妙了。”
一边说,一边就饮了一口。
明空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便只取了茶来,同饮之。
二人沉默品茶,好一会儿都不听言语。
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李恪才放下手中茶盏,含笑道:
“果然还是当年谈笑风生之间,便震得安仁殿中倾柱颓瓦的武才人……这等淡然自若的功夫,本王实在是愧之不及。”
明空心知其意,却总记着自己眼下是出家人的身分,于是也不再与他说那俗家话,也不再反驳或者是否认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下眼来,听着他说。
李恪见状,目光微微一黯,口里却只笑道:
“罢了……是本王失礼,忘记如今,已然是明空大师了。”
明空也不言语,只是单手揖了一揖,又沉默。
李恪不再笑,轻轻放下手中杯盏才道:
“其实本王也知,此番前来,实在太过仓促。然眼下此事急切,却非同一般,也无奈只能请明空大师,代为劝诫一番了。”
明空抬头,看着李恪。
李恪这才正色道:
“其实说起来,也是小事……只是本王当真替主上担忧,担忧他会因此积怒于心,存出些病痛来……
不知明空大师可知衡山公主将出降长孙氏之事?”
明空当然知晓此事。日前李治来时,头一件便是将这天大喜事告知与她,并且还切切道:
“若是小妹嫁得好,那日后便是我与舅舅这长孙氏一系有些什么不当的,自当也看着这份情面上,好生容着些罢!”
——虽然于她而言,那衡山公主也只不过是熟悉罢了。可是她也是极为喜欢她的。原因无他,诸位长孙皇后所出的李治同母姐妹之中,只有这衡山公主是与晋阳一般,极为肖似当年的长孙皇后。
而且近年以来,她每每见着衡山,都有一种那年三岁时,初见长孙皇后的惊喜与爱悦之情。
是以,她也是真心为李治疼爱的这个小妹妹喜欢的。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三
于是,她便点头道:
“此事,贫尼也是有所耳闻……公主福高如海,命重如山,自然当得良配。”
李恪却苦苦一笑道:
“良配与否,尚且不知,只是这婚事,怕是没那么快就成事了呢!”
明空一怔,当下便问:
“何出此言?”
李恪沉吟一番,才缓缓道:
“本王此番前来,便是因为听到些风声,说明日里朝时,只要主上一开口说这婚事,那诸氏家便要议长孙氏一个急攀皇室,竟置公主服孝之期未满之大礼大德之事于不顾的罪呢!”
明空闻言,便立时变了神色。
明空闻得李恪此言,登时神色大变。
然而到底她还是对吴王存着一分防备,是以也不多言,只是沉默。
李恪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诚恳道:
“本王知道,今日如此贸然前来,明空大师必然不能轻易交心。可是本王一番真心,也是疼爱小妹,所以才如此相告。”
然后又看了看左右,这才微向前倾了一倾身,只手扶在几边,低低道:
“虽然自小儿,我们兄弟几个争斗不止,可是妹妹们总是与这些事无关。再者此番之间,颇有些蹊跷,本王也是担忧主上会受些委屈,是以才来扰得大师清修——
别人不知,本王却是明白,现如今天下间,若还有一人可以劝得了主上几分,那便只有大师。”
明空闻言,抬头正色看着李恪:
“吴王此言差矣。若论起能听兼信来,这天下诸臣,主上都是听得的。”
李恪淡淡一笑,却自信道:
“若论起能听兼信,主上却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可是能让他以为此事可行,且坚意行之……恕本王说句明空大师不爱听的——
那也只有大师您。”
明空看着李恪——她还是猜不透这位吴王殿下此刻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想来想去,眼下也只能先应着他才好。于是便默默点头。
李恪见她答应说项,心中当真是松了口气,便含笑致谢,又道:
“本王知道,对大师而言,主上是最要紧的。”
明空不答反问:
“那对吴王殿下呢?”
李恪闻得明空这般一问,一时怔了一下,看着她明亮的目光,也是微愕于她的直接。半晌,他才长长吐了口气,轻而坚定地道:
“世间诸人,皆以为恪为前朝种,必有异心。然而对恪来说,真正的父亲,始终是姓李。恪最疼爱的弟弟,也只有一个。”
言毕,不再多说,起身告离。
明空也不拦着他,只是定定地看他离开之后,才长叹一声。
……
片刻之后,感业寺殿中,长孙皇后灵前,摒退了诸妃诸子女,独自一人由王德、德安、瑞安三人伴着,守静抱思的李治,便得到了李德奖的来报。
将前前后后听了个仔细之后,李治便皱起眉,看着眼前母后灵位,半晌才道:
“三哥真心待朕,这倒不虚……可也不必如此罢?”
德奖生性谨慎,不过此番,倒也颇为好奇吴王心思,于是便道:
“吴王殿下如此,会不会意在示忠?”
李治看了看他,这才起身在殿里踱了两步开口道:
“师傅的意思是……三哥害怕朕与舅舅一般,以为他有谋反之心,是以借小妹婚嫁之事以表其心?”
德奖点了一点头,王德一边儿听着,也颇觉有理,便上前一步,先叉手行礼后才道:
“主上,老奴也觉得,德奖师傅此言颇有些道理——想先帝在位时,淑妃娘娘所出三子便颇为受长孙太尉忌惮。甚至连非淑妃娘娘亲生的高阳公主也是被长孙太尉与房相等一众重臣看得死死的……
吴王殿下因着这等前因,而心里存了些委屈,也是有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未必。
三哥为人虽然心思细腻,但对这等事,还是明白的。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怕还有他因。”
德奖看了看德安瑞安,这才道:
“不知主上以为,吴王此为是何故?”
李治摇头,缓缓道:
“三哥心思不输四哥,朕一向也是不能轻易看出……眼下亦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三哥虽然心怀大志,可只要朕一日在这皇位上,那为了六哥(蜀王李愔)与眼下已是巢剌王继嗣的十四弟(前曹王李明),还有凝珠姐姐(高阳公主)。
那三哥是再不会起什么反逆之心的。便是凝珠姐姐劝着他反,他也不会肯反。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眼下大唐诸事稳定,尤其是还有李绩、契苾何力与江夏王叔这样的兵家奇才忠于朕。若贸然起反,那只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何况,正如舅舅所料,他心里还存着些忌讳,担忧着四哥呢!”
德奖听得一皱眉,道:
“主上的意思是,吴王已然将主上与李世叔(李绩与李靖算是同姓,可以叫一声李世叔)、契苾将军与江夏王这些人之前的关联,摸得透了?”
李治点头,轻轻道:
“三哥究竟是三哥。”
一时间殿内沉默。半晌瑞安才突然开口道:
“主上,瑞安有句话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看了看他,点头。
瑞安便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道:
“其实要知道吴王殿下的心思如何,那只要寻得最熟悉他的敌手便可。”
李治一扬眉:
“四哥?嗯,确实,若是他,那自然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你便去传朕诏令,待朕回宫之后,便着四哥速速入内听议罢!”
“是!”
李治安排妥当,这才长舒了口气,一侧德安又催着天色不早,请李治驾起返宫。否则只怕待会儿,便是天黑路滑,恐生变故。
李治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看了看殿外,叹息着颔首准奏。
于是内外得旨,驾起返宫。
……
不多时,起驾时的礼号声便远远地传入了竹林之中。
正与玉如玉明二姐妹围炉而坐的明空闻得这声音,不由猛地一抬头,怔在当地,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似放松,又似伤感。
玉氏二姐妹见状,心知明空念着李治,也不多言,便只是各自去准备着取了东西,只待待会儿李治驾返车仪去得远了,再回到寺中。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四
明空一时无事,又是心中伤怀,便懒懒地坐在原地,只手托腮,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中,摆弄当年李治所赠的九龙璧。
“原来你一直把它戴在身边。”
猛然之间,一声熟悉得几乎让她落泪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空一呆,抬头来看时,却正是李治!
一时间她又惊又喜,不由扑入含笑张开双臂的他怀中,难忍心痛地落起泪来。
……
好一会儿,李治才哄得明空不哭,携手坐在火炉边。一边玉氏二姐妹与一同伴驾而来的瑞安早早儿地便守出亭外去,不意打扰。
明空先看了看走之前还在对自己欢喜傻笑的瑞安,回了个微笑之后才低声嗔怪李治:
“治郎此番可是轻忽了……不是说好了,不来的么?”
李治轻抚着她冻得发冰冷的脸庞,一边紧忙拉了身上狐裘将她裹在怀中,搓揉着她冰冷双手替她呵暖,一边心疼不已:
“我也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控制不了自己。”
温存片刻,明空终究还是忧心吴王,便将今日之事提了出来。
李治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竟然派了人在一侧听着,于是便静静听她言说。尔后才皱眉道:
“说到底,三哥也是不会背叛我的……只是不知他今日这等心思,到底是为何?”
明空却不以为然道:
“治郎当真还是重着些兄弟情分的。可是治郎,眼下的你,已然不再是昔日的稚奴,吴王殿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王殿下……治郎还是谨慎些的好。”
李治闻言,心中一暖,嘴上却笑道:
“怎么对三哥你就这般不信?我瞧你倒是挺信得过四哥。”
明空张了张口,最终才叹道:
“有些话儿,说了也许治郎心中不喜,可是还是得说。
濮王殿下……说实话,他自当年争储失利之后,无论是明面儿暗面儿上,对治郎已然不能再造成任何威胁。
相反,若是他一个不慎,只怕盯着他早已时久的那些大臣们,还会将他置诸死地方肯罢休。
治郎,虽然你一直不愿意说出口,只怕心里也是明白的罢?”
李治闻言,先是沉默不语,良久才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长叹一声道:
“四哥为人,虽然精于攻谋朝略,可到底不擅兵权大事。
而一国之治,首当理兵权。是以若是四哥无兵权在手,无论他如何行事,都是徒劳。
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
可四哥当年之事注定只是文人一腔美梦,白白替后来的父皇设计造了一场势。这也是当年为何四哥必然失败的缘故。
而且自当年之事后,我看四哥对此事也是明白得紧,所以是当真息了心,再无生出些争位之意。
此其一。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当年四哥年少气盛,没少得罪那些大员。就连舅舅对他也是从来不抱立储之心——
若非如此,否则以当年四哥之宠逾诸王,又是机慧至此,何以父皇却只能替他封了连氏族志都排在最末几位的阎家女为妻?
——这倒并非说四嫂不好,事实上无论才德容姿,四嫂都是可堪王妃之位的好人选。只是她的家世……
唉!说到底还是四哥自己把诸家大臣得罪得太狠,是以才只能如此。
再者说,眼下虽然我有心要推陈引新,可究竟朝中老臣还是如日中天,四哥自己也明白,除非他有那个本事,能将整个大唐文武百官都清洗一遍,否则他再不能登基为帝。
相反,若是他有这等异动,当年那些心怀怨恨的老臣们,说不定就来个先发制人,对他下了死手,上表奏请我治他一个谋反大罪……
那我也是保不得他的。
所以四哥才明白,眼下他唯一的活路,便只有好生助着我守住了这帝王之位,我们兄弟,才能都好生活着。”
李治言及此,也是目光黯然:
“这话儿说起来,倒似四哥凉薄——其实我最清楚,他比大哥还疼我。”
“这个当然是对的。”
明空不忍看他神伤,便故意闹他道:
“否则前些日子,治郎又怎么会挑了濮王来故意气媚娘,要媚娘自己努力设法回宫?”
李治一怔,不由哈哈一笑道:
“就知道没能瞒得过你。”
“治郎也没打算瞒罢?”
明空冷哼一声,却道:
“我便觉得奇怪,好好儿的,怎么濮王殿下跑来设计了那一排子——后来一想,这可不是治郎的主意,还有谁的?
明知我最经不得你激,还故意这般设计……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在欺负媚娘呢!”
李治闻得这般娇笑柔语,不由心神一荡,便低下头去,缠绵缱绻半晌,才复又抬头,轻轻笑道:
“你总是最知我心的……那眼下,你便猜一猜,我接下来,打算如何?”
明空却笑不语,直到李治吓着她,说要呵她痒痒,她才笑道:
“还能如何?今日吴王之事,自然是要早早儿寻了答案的。
若论这天下最了解吴王的,自然还是濮王殿下了!
治郎可是说过的,二位殿下从三四岁上就开始争,一直争到现在。还有谁比他们彼此,更熟悉对方的呢?”
李治闻言,闷闷一笑,也不多言语,便又是几次轻吻其额。
……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为着青雀入宫,李治今日早早儿便传下旨,道今日再不得歇任一妃嫔殿中,只是留居甘露殿。
闻旨,萧淑妃头一个便是失望至极的,忍不住便又是怨恨一番,好在有玉凤在一侧劝慰解气,又是替她出主意想法子,去整治那些不听事的诸妃,萧淑妃这才松了些气,不再言语。
此事暂且压下不提,只说这甘露殿中,王德与德安等人,早早儿便将宫里偏殿之中的小厅里,清出一块儿地方,又是旺旺地添了几盆炭火,又是温酒布菜,好一阵忙。
至戌时一刻,便见李治与青雀一道,身后跟着瑞安与青河等侍,含笑而来。
二监急忙带着诸侍先叉手行了大礼,得了李治免礼的准,这才起身,由王德含着笑意将兄弟二人引入座中。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五
又是一阵酒菜招呼之后,李治便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饶是青雀多谋,闻得李恪今日竟然特特跑到感业寺中去见媚娘时,也是惊得半晌不语。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吴王一向多谋多计,更是谨慎行事,不似青雀。
他虽不若青雀一般,将武姑娘之事明晰于心,可到底也是知晓当年宫中旧事的。所以他当然也明白,一旦事情教武姑娘知晓,那也便等同于让主上知晓的道理。
是以青雀以为,只怕这吴王此番,却是根本有心向主上示忠。”
李治点头,放下手中酒爵道:
“朕也是这么以为……只是吃不准三哥此番到底是为何示忠。
不止是朕,连媚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以这才来请教四哥。”
青雀想了一想,不答反问道:
“那吴王去见武姑娘时,可有旁的人跟着?”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便唤李德奖上前来,将青雀之话再问了一遍。
李德奖回忆之后便坚定摇头道:
“无。吴王只是带一纵轻骑,那些人德奖也都是打过交道的,皆是吴王府中旧人,再无新面孔。
而且吴王与武姑娘相见时,也是早早儿便让这些人驻扎于百步之外,不得近前的。”
闻得德奖此言,青雀也是点头道:
“看来吴王本心,便只是来见武姑娘一表忠心了。可青雀总觉得,他此番行为,太过蹊跷。当真是叫人太费思量。”
“太费思量……”
李治把青雀最后一句话在口中又念了一念,想了一想,然后若有所思道:
“会不会三哥如此,本意便是在引得朕于此事之上,多加思虑?”
青雀闻言,目光一亮,轻拍几案道:
“是了!是了!定然如此!主上,还是叫德奖师傅现在便去查一查近日吴王府中有何人出入!”
李治却笑道:
“何须去查?阿风何在?”
一声应,便见李风从暗中现身,先见过了淡然点头的李治与面有微惊之色的青雀,然后才恭声道:
“近日里吴王府中,迎来送往人口颇多。不过多半都是些往来官员,或者交好的人物。
不过前日夜里丑时三刻许,倒是有辆马车极为隐秘地经吴王府后巷一幢看似各自独立,实则与吴王府有暗门相通的大宅之中入了府,至今未出。”
青雀心中先是一叹,然后才问:
“可知车上人物是谁?”
李风便道:
“吴王府上下口风甚严,加之防卫过密,也是直到方才濮王殿下入殿之前,才得实讯。
那马车里坐着的,却是高阳公主府上一名侍妇。”
青雀闻言皱眉:
“一名侍妇如何这般大做文章?只怕身分不实罢?”
李风却道:
“身分已然查实,再无虚假的。
至于她何以马车进入,说是因为身患肤疾,不敢见人。下车时脸上还蒙了轻纱,不叫人得见真容。”
闻得“肤疾”二字,李治与青雀皆是动容,李治便立时问道:
“你说是侍妇……那她年岁,只怕是已至中年了?”
李风点头道:
“回主上,此妇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年岁了。虽然有轻纱遮面,可是两鬓斑白的,少也有四十来岁。
一条腿也是有些微跛,下车之时,还需得人搀扶。
就是那一扶之时,她臂上衣物被拉起,小的在一旁看得清楚,臂上一片白一片黑。都是些陈旧伤疤。
其实说是肤疾,以阿风之所见,倒更似是……”
青雀见李风一犹豫,便脱口而出:
“火灼之伤?是也不是?”
李风点头。
瞬间,李治与青雀,尽皆骇然,两两相觑,心中尽是震撼不已:
是她……
她竟然真的未死?!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七。
朝。
先帝女,今上同母小妹衡山公主应适长孙氏子诠。因礼部侍郎王德厚以为天子既已因公除孝,乃欲以当年秋时出降公主。
诸臣虽有微议,然多不语。
唯有于志宁上前,力谏不可,道:
“前虽有汉文(就是汉文帝)立制天子半年即可因公除孝,诸事如常;然终究此乃为天下百姓计尔,非为天子有殊于民。
今公主服丧,本应衣着斩縗(最重的孝服),生麻束发,以示其哀。纵今依汉例,为今天子福祉恩乞故,以除丧服。然哀情丧恸,怎可随例而改?
臣请上准,当俟三年丧毕后再行出降为好。”
李治闻言,颇以为然,又切加勉之,遂乃着左右宣之,三年后公主出降。
……
朝毕。
因李治有令,遂诸要员乃随驾移至尚书房,以议政要。
诸君臣方行立坐,头一个许敬宗便起身上前告之李治:
“臣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闻言一怔,便看了看长孙无忌后,才道:
“许卿请讲。”
许敬宗便奉玉圭,上请李治道:
“今日朝议之时,王德厚如此不分轻重,无视礼规,竟妄议天子嫁妹之事,论罪,当贬!”
李治闻言便是沉吟,良久才摇头道:
“也不能怪王爱卿……说到底是朕的不是。
只因一心念着先帝临终之时再三叮咛,务必将公主婚事办妥。
结果是朕思虑不周。”
长孙无忌一侧闻言,便也奏道:
“许大人此言,虽然有些过重,然其理却当。主上,此番王德厚无故议及此事,无非是为了行阿媚逢迎之事,却当主上人伦大德置于不顾……
若非今日于师出面相谏,只怕主上便要因这等小人之媚,而得不孝不悌之恶名。
以臣之见,此人万万不可再留于礼部要司!”
“没错!万不能留!”
禇遂良一向与长孙无忌同声同气,立时便奉玉圭,坚定请奏。
不止是他,连另外一侧,右肃机李敬玄、卢承业等人,亦同样上请李治。
李治见状,颇为讶然,然既诸臣有奏,自己也觉不妥,于是便着准此议,即时着中书省拟旨来看。
不多时,一旨圣意便传入太原王氏于京中的聚集之地:升平坊。
闻得上旨,当今皇后之父,太原王氏一族之中,正如日中天,也是内定下任族长继承人的王仁佑立时便变了脸色,怒道:
“这个长孙无忌!当真是要破了咱们二系的规矩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六
一侧立着的便是王皇后堂兄王善和,闻言便道:
“可不是?近日以来,几次三番在这朝中弄动些手脚,将咱们王氏一系的人一个个地往下拉……
其心可异啊!”
王仁佑气得直哼,良久才冷声问一侧前来禀报的小童道:
“你说当时李敬玄李大人也在场,也是向着那长孙无忌的……此话当真?”
小童急忙道:
“再做不得假的!小的与陛下身边的清和公公,论起来却是同乡,他一向都是知无不言的。
今日里小的还着意添了些他最爱吃的家乡小点去,他一时喜欢,便说了个明净。
他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那李敬玄可是比长孙太尉都急着要族叔公(王德厚)下位呢!还听清和公公说,陛下因为李敬玄如此尽心尽力,已然是下了旨意,着令李敬玄那个初得恩荫的弟弟李元素入礼部,以俟替族叔公的位呢!”
王仁佑勃然大怒:
“他倒是想得好!!!老夫费心费力奉了他家女儿为四夫人,他竟如此以怨报德!这等小人,老夫岂能容他!!!”
立时便着人将此事传入宫中,务必教王皇后知晓。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内。
天气微微转温,怜奴便着人将火炭盆一一移出殿去,免得火气过旺,反而伤了皇后之体。
正在忙着呢,便见一个小内阍令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怜奴识得是王家送入其内以做联系的人,于是便急忙吩咐周边人自去忙碌,自己则脚下加快,向着小内阍令而去。
“何时?”
她未及近身,便先出声询问,那小内阍令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近前,低低将今日之事说与怜奴听。
怜奴闻言,便是清楚,于是点头,又着他退下,这才转身入内,回禀王皇后。
王皇后此刻正在榻上静坐观禅,闻得怜奴进来,先缓缓睁了双目。
“是父亲罢?”
怜奴微一行礼,却道:
“娘娘英明,正如娘娘所料,老国公当真是被气昩了心,眼下已然来请娘娘为王侍郎做主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
“什么叫王侍郎?陛下已然立旨贬了他的职,那他便再不是王侍郎了。”
怜奴会意:
“娘娘的意思是,此事咱们暂且不理?”
王皇后沉默良久,才悠悠端了茶盏,轻轻吹了两下,啜饮一口才道:
“这些前朝之事,后宫本来便不当插手。
何况这李敬玄的为人,本宫也是颇有些耳闻的。
他却不是那样损人以利己的小人,更不是个眼光短浅的。
只怕此事,是父亲有些误会。”
怜奴一怔,想了一想才点头:
“倒也是。那李敬玄的性子,听说是极清冷的。
别的不说,之前便颇有耳闻,言道当日其父欲献其妹为妃时,他便是百般不满。
后来实在皇命难违,又是陛下钦点,诸臣附议,他才无奈罢了阻止其妹入宫的心思。
想来他也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
王皇后点头,慢慢放下茶盏道:
“说到底,还是父亲太过看重这一子一卒之间,否则便不会看不清,这眼下对咱们氏族一系最有危害的,却非关陇一系了。”
怜奴一怔,不解道:
“还请娘娘明示?”
“关陇一系,与氏族多有联姻。其实早已不分你我。而且朝中官员,虽然是氏族五成关陇四成之势,可论起来,这军政要席之上,却是关陇六成,氏族四成。
所以其实二系之间,眼下却是平分秋色,无相妨害。
只是眼下这等平衡之势,似乎隐隐将有被打破之势。”
怜奴会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吴濮二王?”
王皇后点头,不无担忧道:
“虽然天子李氏,论起来也是氏族一系,也与关陇纠葛甚重。可说到底,天子一氏毕竟是天子一氏,其势之高,其权之重,绝非我氏族一系与关陇一系可敌。
原本这大唐江山,却是天子李氏独占皇权,氏族一系居政要之位,关陇一派得军权之重……三方均衡之态。
可眼下吴濮二王这一番回归,却是将政军之权,同向天子皇家拉拢了一些。”
怜奴不解道:
“娘娘,吴王虽然手里握了些兵权,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五千余的近卫,再加上些府兵散勇,与咱们大唐那近百万为关陇一系所握着的雄师相较,实在是粒沙入海,毫无声息啊!
还有那濮王,他如今虽然回归,可到底也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陛下并未将他置于什么高位呀?”
王皇后气定神闲,一笑道:
“吴王眼下手无兵权,未必代表日后不会。再者吴王与那英国公,昔日里也是有些交情的。而且据本宫所知,这吴王自从归京之后,便不少地与李绩相聚。
怜奴,吴王生母淑妃,于先皇后故后,便一直将今上看得与自己亲生之子一般重要。那吴王幼时也是对今上百般垂爱……
你说,朝中诸臣一向都因李绩位高居重,手握军权而百般相忌。为何吴王这么一个前朝逆妃之子,却敢不惧左右人言,与之频频相交?”
怜奴讶然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点头,这才道:
“说到底,连父亲也知道,朝中亲族多一些,自然便好行事……何况是眼下,事事处处,皆受二系钳制的陛下?
比起英国公来,这军权自然还是捏在自己手里,稳当一些。不过陛下毕竟是陛下,不忍心直接捋了这些老臣的权,加之李绩也确是有几分本事,以后也是可堪长用的。
是以陛下这才算计着,要借吴王与李绩交好之机,变相地将军权借吴王之口,拉回手中罢了——
自然,陛下如此,是连吴王也防在内的。毕竟吴王行事如此张扬,必然会引得关陇一系与我氏族一系关注,他断然不敢在这等事态下有所谋私。”
怜奴点头,叹道:
“果然还是娘娘懂陛下的心思。那濮王也是如此了?”
王皇后却摇头道:
“非也。
濮王与吴王,却又有些不同。”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七
一壁说,她一壁起身,由着怜奴扶到殿廊下,看着月色下的庭院之中,才慢慢道:
“说到底,濮王可是陛下的亲生兄长,自幼也是极疼爱陛下的。
加之当年争储之时,诸老臣已然是表明了态度,再不肯相助这位昔年曾将诸位要臣得罪了个净光的骄横又心术不正的殿下。
再者,濮王善于攻谋,却无治军之才。李绩更是与他无半点交情。之前又是争储失利,被贬过的人……
是以濮王却是最不可能反,也是最反不起来的。
所以陛下这般放心用他,让他在朝中暗中操作,以多多择选一些真正忠于陛下的臣子。
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濮王与吴王素有旧怨,其势不两立之情,人尽皆知,是以二人是断然不会联手的。陛下同时用着这二人,也存着点养虎制龙的心思。
这样一来,吴王主武,濮王主文,这大唐皇权,可就更向陛下手中攒了一攒了。”
怜奴叹道:
“陛下英明,可惜却不知娘娘知之甚深,已如神交……那娘娘,依您的意思,咱们这该如何?
老国公的心思,明摆着便是想请娘娘帮一把氏族一系,还有将那李德妃,也想个法子拉下去的。”
王皇后却慢慢道:
“这天下本来便是李氏的,咱们太原王氏,又凭什么可与天子一族相争?
便是出身再高,地位再重,若存着些与天子一争的心思,那又与乱臣贼子,有何不同?
再者,一日为夫,一生为夫。本宫眼下已然是天子之妻,陛下之妇,自然当事事处处,以陛下之心为先,以陛下之虑为先。
李德妃既然深受陛下喜爱,那本宫自然要将她向陛下面前再奉一奉,进一进她的位封。——说明白些,李大人向来不会如此,只怕那清和,却是得了陛下身边德安的命,这才曲意引得父亲恼怒,欲使王李二氏失和——
那德安之命,还不是陛下之心?想着叫王李二氏不和,这才从中能多空出些官职来,以备其用?
陛下既然如此费心,咱们也只能从命。只是父亲不得不保罢了。
至于这朝中之势……
既然陛下忧心权柄分散,于天下不利,那自然便有陛下的道理。本宫自当良相助之,而非私中损之。
怜奴,你去传话与父亲,便告诉他,此番虽然王族叔因失被贬,明面儿上看着,是因公主出降之事。实则却是王族叔自己有些毛病被左右知道了。李敬玄之所以一马当先,主动提出降族叔之位,还是为了保住咱们太原王氏一族在陛下面前的脸面与荣宠。”
怜奴会意,便笑道:
“可不是?那王……王族公好色之名,天下皆知。
流连青楼楚馆便罢了,可前些日子竟然身着朝服便奔西市胡姬酒肆之中……当真是大失官体。
依礼依制,都是当被贬的。
陛下如此,李大人如此,其实也不过是为咱们太原王氏挣下一份颜面罢了。”
王皇后含笑点头。
次日。
朝毕。
太极殿中。
尚书房内。
李治与诸臣议毕诸事,便着长孙无忌等人退下,这才召了德安前来道:
“叫他上来罢!”
德安依令,便向着清和一视。
清和会意,立时便将一个小太监带了上来——却不正是昨日夜里去见怜奴的那个小内阍?
小内阍见得李治龙颜,一时也是颇为紧张,倒头便拜。
李治见他如此,倒也起了些笑意,着令其平身,又温声和气道:
“这两日倒是辛苦你了。”
那小内阍虽然是太原王氏一族的内使,却是从来不曾轻易得见主人这等好脸色的,更何况是天子。一时间心中好是受宠若惊,便结结巴巴道:
“不……不……辛苦……”
清和一边听着,便是大急,又是皱眉又是挤眼,这小内阍这才回过神,忙吓得面如土色,再次下跪道:
“请……请……请……”
李治见他说不成话儿,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便转脸笑骂清和道:
“好好儿的,主上正问话儿呢,你吓他做什么?
虽然是漏了句尊讳(就是小内阍在回李治的话时,依律是要先回一句回主上或者是回陛下的,这叫尊讳),可到底这孩子没见过真龙尊颜,难免紧张……
主上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看把人吓得……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好生起来罢,主上等着你回话儿呢!”
小内阍闻言,心中更是感激,便急忙再谢隆恩,这次倒是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也不嗑巴了,直道:
“小奴名唤阿莫,是万春殿的内阍。”
李治点头,又问道:
“听清和说,昨夜皇后着你去办了一件事?”
阿莫也不隐瞒,便道:
“是,皇后娘娘叫阿莫去告禀宫外的王国丈,叫他不要再理这王侍郎被贬之事。还说李敬玄大人如此,其实是为了保住太原王氏一系的颜面。”
李治闻言,颇为吃惊,看了看同样吃惊的王德之后,才想了一想慢慢问道:
“那……她为何如此回复,你可知晓?”
阿莫依旧低着头道:
“阿莫倒是听到王尚宫(就是怜奴,怜奴是太原王氏的家奴,所以也跟着主家姓)说了两嘴,道是娘娘说她眼下已然是陛下的正妻,天子之后,自然事事处处当依天子之心之意为要……
还说了一句,什么大唐天下,本来便是李氏所有。既然天子有意拢聚皇权,那为人臣子的,也只有从命才是。”
李治闻言,登时神色变幻不定,目光更是复杂。
王德见状,又问那阿莫道:
“便只如此么?再无他言?”
阿莫倒也老实,摇头道:
“不是,王尚宫还说,这陛下虽然有意拢权,可到底王国丈是皇后娘娘亲父,自当保全。又说虽然国丈此番受些气,但日后定然是要向那关陇一系讨回来的。便是陛下这里,只怕日后也会给个说法。”
李治闻言,神色一定,冷冷笑道:
“是啊……朕还真是欠了一个说法呢!”
王德见李治动怒,这才松了口气,小心低声劝道:
“主上也不必如此动怒,皇后一向自视颇高,也是习惯的了。”
李治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却突然问这阿莫道:
“朕听清和说,你此番入宫,其实并非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