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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三

    永徽元年二月十九。

    长安。

    修德坊。

    太极宫内侍监王德府中。

    夜微温凉。

    内室之中,软榻之上,李治怀抱着明空,轻吻其额,看着她裹紧了的软帽慢慢道:

    “便是你无青丝,也是好看的。何必戴着它……”

    一面说,一面便要去拉下那软帽,结果却被明空一把拦住,轻声道:

    “治郎若是喜欢,那不戴自然是可以。可是对我来说,这帽子……还是戴了安心些。”

    李治闻言,神色微微一黯,良久才转了话题道:

    “说起来,近些日**里那些事端,你也知晓了罢?”

    明空温驯点头,轻轻俯在李治胸前,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悠悠道:

    “可惜了,大好机会,淑妃娘娘到底还是没有把握得住。”

    李治却淡淡一笑,只将下颌顶在她头顶上,才道:

    “她哪里是没把握住,她是根本把握不得。眼下对她来说,素节与那两个孩子,便是她最大的资本……

    她是不信自己还有翻身之机。

    是以便是我给了她机会,她也不会去想到良加利用。

    她终究不是你,你却不能强求于她。

    再者,我的本意,也便只是借此机会,叫人人都知道她要复宠罢了。”

    明空不语,良久才柔声道:

    “治郎为了我,费了好些心……是我太过心急了。”

    李治却笑道:

    “我求你心急呢!对了,那慧觉与慧宁二尼……你可看出些什么不是来了?”

    明空闻得他问,便神情懒懒,偎在他怀中道:

    “这几日里,她们倒是常常往我这儿跑。

    慧宁倒罢了,看得出她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重回宫中。倒是那慧觉……”

    李治见她犹豫,便有些明白:

    “还是看不透她的心思?”

    明空摇头,良久才慢慢道:

    “不,不是。看出,倒是也看出她的几分心思……只是我总觉得,她这般心思,当真是教我觉得荒诞不经,又不知她是否是真心如此了。”

    李治有佳人在怀,自然有些心不在焉,又见她说得犹豫,便低了头,只寻着她颈后埋了脸,缠绵不止,口里却低声问道:

    “怎么个荒诞不经法?”

    “她……似是有心起事呢!”

    明空却笑道:

    “前些日子我与她戏言之时,她竟说出自来女子一如男的口气。我当时笑她,难不成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你可是要当个花木兰了。

    她却说……

    却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宁类雌雄乎?”

    李治一怔,抬头看着明空:

    “她想……?”

    明空点头。

    同一时刻。

    王德府。

    西厢房中。

    日渐康复的慧宁与慧觉,因着不能得见明空,只得便聚在一处,说说话儿。

    “唉……说起来,这些日子,倒是咱们入寺以来,过得最安生的日子了呢!”

    慧宁躺在榻上,惬意地道。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日常起居,都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在慧宁看来,何尝不似是回到了当年在宫中的时光?

    慧觉却不以为然道:

    “说到底还不是托了明空的福?

    若非她生了病,咱们也不能得入这里。”

    慧宁也点头,喃喃道:

    “是呀……看来那传言可不是假的……明空与当今陛下,却是有些渊源呢……”

    慧觉与明空算来虽然也可称得上是交好,然而究竟她不是宫中出身,又是寺里上下对此事尽皆视为谨密,是以竟不得知。

    今日里猛得闻慧宁此言,竟是一怔,急忙地翻身直视着慧宁道:

    “你说什么?明空与当今陛下如何?”

    慧宁闻得她问,先是一怔,后来才想起若以慧觉之身份,却是不能知晓。于是也半撑起身,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告诉她道:

    “这事儿我与你说了,你可别当着明空的面儿提,更别在寺里提——

    今日我在这儿说了,你也在这儿听了,明日便得忘记。知道么?

    那明空呀……本名叫武媚娘,原是先帝才人。

    可是宫里一直有传言,说她名为先帝才人,实为今上爱妾。

    只是当年有个传言,道女主武氏,唐三代亡。当今皇后娘娘与最得宠的萧淑妃,本便怨恨她夺了陛下的心思。

    如此一来,便索性借了这流言之力,将她贬出宫来……

    要不你想想,便是她为先帝内职,可终究是没有封位的,连九嫔都算不得。为何她一生病,陛下便特特地赐了旨,叫她入内侍监府中调养?

    又特特地派了人来查问她中毒之事?

    还有,那几丸药,用的可都是血宝瓷坛。这东西可不易得啊!

    你看那坛外金红流灿的,那是红宝研成了粉末儿,烧制而上的釉色!

    你想一想,这等大手笔,除了当朝天子,还有谁能使得?

    听说这血宝瓷坛,也是当今陛下亲自命着为她制成,以护那真正的药丸药性呢!”

    慧觉越听,目光越亮,最后竟喃喃道:

    “怪不得她待咱们这般好……

    一定要咱们一道进府调养……

    怪不得前些日子,连吴王与濮王这等人物,也是对她礼敬有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慧宁看着她的脸色怪异,却是听不明白她的话,只得怔怔地看着她。

    良久,慧觉才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既然如此,那这几夜里,时不时地就听说后面儿明空所居之处禁严……

    你说是不是当今陛下他……唔……”

    慧觉话未说毕,便被慧宁惨白着一张小脸儿捂了嘴:

    “你知道便罢了!做什么说出来!阿弥陀佛!可是要害死咱们两个么?”

    慧觉原本正在挣扎,闻得她此言,竟忘记了挣扎,露出一脸狂喜之色来。

    另一边。

    明空寝室中。

    李治闻得此言,却是思虑良久,才慢慢道:

    “以你之见……她可能成事?”

    明空觉出李治心思,心中不由一紧,然而两相权衡之下,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声道:

    “她不过是个女人。又无军兵之权,哪里能成什么事?”

    话说这样,可是明空的心里,不知为何有种不安感。

    李治淡淡一笑:

    “朕从来不轻视女子——前有母后与淑母妃为例,今有韦太妃燕太妃为样,朕从来不以为,女子不能成事。何况……”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四

    李治低头,看着怀中的明空微笑:

    “我身边还有一个你,一个机慧良材,更胜诸臣的你。”

    明空却是明艳一笑,埋首他怀中,不多言语。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到底你们也是相交一场。虽然你非有心……

    可情意在此,哪里说绝决,便能绝决得了?

    再者也如你所说,她到底是个女子,又无军兵之权,终究成不了大事。

    且容着她罢!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有此一意,那朕再行手段也不迟。”

    明空闻言,却是默默松了口气,只是点头。

    李治这才道:

    “其实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些事,而是如何让你回宫……

    虽然说起来你是可留在这王德府中三五月,可到底只是暂居。若不早些谋划,只怕日久生变。”

    明空却悠悠道:

    “其实治郎不必急。

    当初媚娘离宫不久,治郎便曾说过,只要关陇一系诸臣对氏族一派心生不满,暗起龌龊,那后廷微一使力,皇后便不得不松口同意媚娘回宫,以固其位。

    如今治郎已然叫关陇、氏族两虎微敌,后廷之中……治郎又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淑妃东山再起,便可逼得皇后与太原王氏就范……

    实在是不必太过紧张啊!”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你留在宫外……”

    一面说,一面手上微一使力,又紧紧地拥了她一下。

    明空却笑道:

    “不过几个月的时光……

    治郎放心,媚娘会照顾好自己。

    若是治郎当真不安心……

    那便平日里多多处理些政务,早日重掌君权,这样媚娘便可早一日回宫了。”

    李治看着她,轻轻低喃着吻着她额头:

    “我会的……

    为了你,我会的……”

    他的目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绝决之色:

    是的,为了你,我会的。

    永徽元年二月二十二日。

    高宗李治淑妃萧氏,近渐复宠,且宠逾期前。

    又有萧氏之子素节,素得李治爱宠,异于诸子,遂因萧氏之请,乃着进封为雍王。

    又因素节之上,另有两兄,诸臣皆以为雍王之封,当以两兄为先,李治思虑再三,乃着以皇子孝为许王,皇子上金为杞王,皇子素节,仍为雍王。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议论纷纷,乃异于萧氏之宠。

    ……

    “娘娘,您看这紫木合金的屏台,搁在这儿,可得当?”

    千秋殿里,一片喜气洋洋,玉凤一身新鲜装束,得意洋洋地走到了自己那同样得意洋洋的主人面前,指着那摆在殿中央的屏台问。

    萧淑妃粉面含春,却是微笑着道:

    “好歹这也是韦太妃送来的东西,搁在这儿,也算是当份了……只是别教挡着陛下赐给素节的那扇描金的骏马玉屏台便好。”

    玉凤乖觉,却笑道:

    “娘娘安心,陛下赐的东西,早就安置好了……就搁在皇子……啊不,是雍王殿下的书房里了。”

    萧淑妃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是,安置得甚为妥当。

    这样一来,日后陛下来察验素节课业之时,也是能常常见着了……

    本宫可是听人说了,此物是长孙太尉于陛下初登太子之位时,赐与他的东西。他最是喜爱不过的。

    想来,此番也是真心喜爱素节,是以才这等割爱了。”

    “娘娘这话儿却是说差了。”

    玉凤笑道,看着萧淑妃一怔,才接口道:

    “陛下赐给咱们雍王殿下东西,那叫父子情深,子承父业,怎么也不算是割爱呀?”

    萧淑妃一怔,立时欢喜笑道:

    “你这丫头……

    不过倒是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可不是?

    论起来,素节可是陛下几个孩子里,最聪慧,最似陛下的了。

    如今又得了这样宝贝……

    可不就是子承父业么?”

    主仆二人,却是相视会意而笑。

    又笑了一会儿,萧淑妃才想到一件事:

    “对了,万春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玉凤却得意地伸手先扶了萧淑妃回得座前,才道:

    “那儿呀,现在只怕是一片戚戚复戚戚了。还能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娘娘也是心大,这等好日子,还念着她们做什么?”

    萧淑妃却淡淡一笑,看着玉凤道:

    “正是这等好日子,才当与皇后分享。毕竟她无子嗣,若知道陛下如此欢喜素节,想必也是会替陛下欢喜的……

    你说是不是?”

    萧淑妃言外有音地看着玉凤,玉凤一怔,立时明白,拍手笑道:

    “可不是?唉呀……是奴婢的不是了。论起来,咱们是得向皇后娘娘报一报这个喜,也好教她知晓,虽然她不能为陛下添了龙嗣,可有咱们,她倒也是不必担忧陛下后继无人了。”

    言毕,便立时而去。

    萧淑妃看着她离开,这才冷笑一声,转身入殿内。

    两刻钟之后。

    万春殿中。

    闻得萧淑妃着近侍玉凤来请,王皇后便心知来者不善,于是着令吩咐下去,披朝服,升凤座,正殿相见。

    于是玉凤只得足足地在正殿里又候了半个时辰,才得见了皇后。

    见着了人,她心里一味骂着,一味却还是得低了头,装了笑脸来,俯身做小,行礼上敬。

    王皇后看了她与身后跟着的几个小监,便缓缓道:

    “论起来今日也是淑妃妹妹大喜,怎么好端端地你不去帮着张罗里外,却来万春殿做什么?”

    “正是因为咱们千秋殿今日大喜,所以淑妃娘娘才特特地着了玉凤前来,务必要请得皇后娘娘驾幸千秋殿,以兹同贺同庆之意。”

    玉凤含笑道:

    “淑妃娘娘说了,虽说封的是淑妃娘娘的亲生,可论起来,诸宫所出皆当称呼皇后娘娘一声母后。

    是以雍王殿下虽然是淑妃娘娘所出,也算得上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所以才请皇后娘娘务必赏了脸,替殿下庆贺一番。

    小殿下此刻也是在殿里巴望着能见一见母后呢!”

    玉凤这话儿,若是换了旁的人听来,便是无甚错处。可是一无所出,从王皇后登为李治正妃那一刻,便是她最恐惧也是最不愿意面对之事。

    如今这玉凤明知她心病在此,却有着意儿地往这块儿上挑,可不是要给王皇后办难堪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五

    可是这样的场景,她又不得不容下——

    她不傻,更知道萧淑妃不蠢。今日特特地挑了这个大喜的日子来,叫玉凤来挑衅,不过是图着能够激怒自己,惹得自己说出一些或者做出一些什么不当的事来……

    眼下萧淑妃宠恩正盛,自己一向不及她,李治又偏爱素节这孩子,若是她一个不慎……

    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再不甘愿,她也只能咬牙忍下这小小贱婢的挑衅。

    可是这千秋殿,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去了看着萧淑妃得意,李治欢喜,自己伤心不提,便是教诸宫中人知晓了,也要说一句她身为皇后,却一无所出,甚至不得不去替一个小小淑妃做庆……

    这样有损名望之事,当真是不能做的。

    一时间,王皇后又是伤心,又是哀怨,竟不知如何以对。旁边怜奴虽然心急,却也是一时无法可解,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玉凤这贱婢得意猖狂,心里只恨恨地想着:

    呆会儿定要寻了她什么错处,好生打杀一顿威风,替主人出口恶气!

    玉凤见皇后主仆皆如此状,更是得意,正待再进一言时,却被一侧一个小监打断了话儿:

    “这位姐姐可说得不是了……既然淑妃娘娘有心请咱们皇后娘娘前去替雍王殿下做庆,那依礼依制,都当是亲身前来请的。再不然,至少也得是内侍少监甚至是内侍监的这等高品内官来请……

    却不知姐姐是几品?”

    众人闻言,皆是一愕,转头看时,却是那小监胡土。

    玉凤闻言,当下便是一沉脸色:

    “你……”

    怜奴却抢了她的话头笑道:

    “可不是?论起来,玉凤妹妹也不过是个小小尚仪罢?怎么便能行此之令?唉呀,真是……淑妃娘娘当真是欢喜坏了,竟然连规制都忘记了。”

    一侧胡土却讶然笑道:

    “怜奴姑姑,尚仪不是那贵妃娘娘身边的清儿姑娘么?怎么宫里有两位尚仪?”

    怜奴这才假意以袖掩口道:

    “唉呀!我也是替淑妃娘娘欢喜胡涂了……竟然忘记玉凤妹妹此刻还只是……什么来着呢?玉凤妹妹?不知玉凤妹妹此刻身居何职?”

    这一问一答,只气得玉凤脸色铁青,半晌才冷冷笑道:

    “既然皇后娘娘不想去千秋殿,那奴婢便去回了陛下与娘娘,说皇后娘娘不去便是!”

    言毕,便转身欲走,却不经意间闻得身后胡土哈哈一笑,高声道:

    “这位姐姐也别气,咱们皇后娘娘实在不是不去,只是听说陛下与淑妃娘娘都在,又因着思及旧年在东宫里,淑妃娘娘曾因为陛下与皇后娘娘逗气时,去淑妃娘娘处幸寝,却叫错了娘娘闺名,气得娘娘好久不安……

    是以就想着若是娘娘也去了,陛下若是看着淑妃娘娘,又忆起什么不当忆的人来,竟然再当着咱们皇后娘娘的面儿也叫错了淑妃娘娘的名字……

    那岂非淑妃娘娘便要伤心又伤了脸?

    是以才如此为难呀……

    姐姐,姐姐你可千万劝一劝淑妃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这一番话,正正的说中了萧淑妃昔年还为良娣之时,一番暗中心结。当真是让玉凤又惊又怒,回头只是冷冷瞪了胡土一眼,再向着被胡土一番言语逗得以袖掩口朗朗而笑的怜奴,还有抿嘴微笑的王皇后咬牙行了一礼,转身便气冲冲回万春殿而去。

    是夜。

    云泽殿。

    若是此刻太宗复活,定然是再认不得眼前这女子,竟然是当年那个蕙心兰质的徐婕妤了。

    此刻的徐惠,若说她还是一株兰,那便只是一株行将枯死的兰。宽大的太妃朝服,竟然怎么也架不起当年秦王破阵乐中,那个华舞云裳的影子。

    痴痴地,她立在殿廊下,看着廊外如甲痕般的新月。

    文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抱了一件衣裳,替她披上道:

    “娘娘,您近来身子益发不好了,还是早些去歇着罢!”

    徐惠却摇头,半晌问了另外一件事:

    “前些日子,本宫叫你办的事,你可办了?”

    “回娘娘,已然办了。东西就在殿里。”

    文娘微微一恭身,轻轻道。

    “拿过来,本宫瞧瞧。”

    徐惠淡淡地道。

    文娘虽不忍看她继续这般折磨自己,可是想想也无奈,只得叹了一声气,自己转身去内殿里取东西。

    不多时,文娘便拿了一只小小的药包过来,交与徐惠道:

    “这是前日,王公公着明安去太医院取药之时,文娘着人暗里抓了与明安所抓同样的药来的。”

    徐惠点头,伸手去接过药包,打开来,仔细看时,那包里的药粉却并无甚异样。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道:

    “明日里,你便请孙道长入内罢!本宫有事与之相议。”

    文娘默默点头应过。

    次日。

    晨起。

    得知徐惠有召的孙思邈,便急急地赶了入宫来,直入云泽殿。

    见到一如当年的孙思邈,徐惠自然是好一番讶异,可是半晌之后,便也习以为常,便与孙思邈相谈几句之后,话题一转,说到昨夜自己所得的药包上:

    “本宫昨夜里,却得了一包药,还请老神仙一验究竟。”

    一壁说,一壁将药拿与孙思邈。

    孙思邈闻言也不多言语,接了药包来看。

    一看之下,便是皱眉道:

    “此物可是七叶一枝花?”

    “老神仙到底是老神仙,即使已然是化为粉末,也是一眼识得其本。”

    徐惠此言,却非恭维。毕竟那药粉磨得极细,若非孙思邈眼力过人,实在是连太医院中人也是得亲尝亲验过之后才敢定性的。

    孙思邈却不多承赞,只是皱眉道:

    “七叶一枝花倒是七叶一枝花……

    只是这药粉里,还掺了一味别的药末……”

    一壁说着,孙思邈一壁以指沾取点末,放在口中轻轻一尝,立时便大惊失色,吐了出来,又紧忙端了茶水连连漱口。

    见他如此惊慌,徐惠立时有所警觉:

    “老神仙,莫非这药末之中……”

    “到底是想做什么?!竟然在这七叶一枝花里还掺了曼陀罗?!”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六

    徐惠闻言,反而眉头一松:

    “原来是曼陀罗……”

    孙思邈闻得她这般言语,即时便是一怔,道:

    “徐太妃知道此物?”

    徐惠长长出了一口气,幽幽道:

    “曼陀罗者,曼荼罗也。剧毒,量甚细微者,可使人如坠梦幻,生一切不尽不实之五感……看来,这七叶一枝花里,掺的量并不算大。”

    孙思邈看了徐惠许久,才长叹口气道:

    “看来这东西,又是与宫里那些人有什么腻子了……罢罢,小老儿也不想理会这些腌臜事。只要太妃与武小友无事,再加上当今主上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便是老道也算对得起先圣人娘娘(指长孙皇后)了。”

    徐惠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老神仙不想问一问,这东西到底是给谁用的么?也不想理会么?”

    孙思邈无奈一笑,却摇头道:

    “徐太妃,说句太妃不甚爱听的话儿。小老儿至今,已然是活了近百之年,见过的各种事机,也不在少数。

    这等事情,若搁在旁的迂人木心想着,必是要插手一理的——左右由头不过是不得教人伤了性命什么的。

    可是对小老儿来说,这等事情若是发生在宫外,那小老儿必然是要尽力阻止。可是发生在这宫中么……

    小老儿明白,徐太妃更明白,莫说是小老儿,便是当今主上,昔日先帝,也是阻止不得的。”

    徐惠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老神仙说的极是,是惠儿看不开。”

    孙思邈见她如此,也不好多劝,只是尽着心意,劝她多多保养自己身子,莫再拖延下去:

    “小老儿知道,太妃心中思念先帝。是以药石无救。

    可是太妃呀,你若是当真为了先帝好,就应当想一想,先帝最想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孙思邈一句话,却引得徐惠沉思良久,直到他离开了,仍然还是在细细思想着。

    午后日渐西移,天色,渐渐地晚了下来。

    文娘又一次入内时,却看到徐惠仍然维持着上午时分,孙思邈还在时的神态,于心不忍之下,便上前提醒道:

    “娘娘,娘娘,您可坐了一整日了……一日未进水米,只怕身子是再也撑不得了。”

    徐惠闻言,茫然转身,看着文娘,半晌,她才似痴似呆地点头:

    “是……

    是得进些水米。

    好歹……

    好歹也得把媚娘接回宫来。本宫才能去见陛下……”

    她慢慢起身,却一个腿软,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文娘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哭着劝道:

    “娘娘,文娘求您了……您便好生地照顾好自己再替武姐姐操心罢……这等事……

    这等事本也急不来……”

    徐惠却摇头,慢慢地想了想,才有气无力道:

    “文娘,你去准备些立时便能用了的点心罢……本宫好歹用一些,便要立刻去见王公公……”

    文娘欲行抗命,可是看着徐惠虽然无神,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无奈之下,只得含泪应允。

    是夜。

    云泽殿内。

    太极宫内侍监王德,依着徐惠之宣,乃独自前来。

    入得云泽殿时,却见只有徐惠一人,带着六儿与文娘,正殿之中,默默奉花而立。

    虽然她还是瘦得厉害,可是那神色与姿容,却益发形似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儿了。

    王德轻轻叹息一声,上前几步紧着道:

    “见过徐太妃。”

    徐惠点头,默默不语,然后左右看了一看,六儿文娘会意,立时退出殿外。

    徐惠这才从袖中取出那包药粉,交与王德。

    王德接了那包药粉,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时,脸色却是一变,良久才不动声色问道:

    “娘娘何时发觉的?”

    徐惠慢慢道:

    “多少年旧相识了,先前的皇后娘娘如何,如今的皇后娘娘又如何……

    咱们却是看得清楚的。”

    王德沉默,良久不语,然后才道:

    “娘娘意待何如?”

    “本宫意待何如?”

    徐惠轻轻一笑,却看着王德,原本空茫茫一片的目光,渐渐聚集起来,锐利如刀:

    “是本宫当问一声王公公,您意待何如罢?

    先帝虽有旨意于咱们,却并无将这皇后娘娘置诸于此的心思吧?”

    王德沉默良久,却轻轻一笑道:

    “的确,先帝是没有,这一些,却是老奴的一番私心。”

    徐惠看着坦然相对的王德,良久才叹道:

    “你就当真如此容不得太原王氏一门?”

    王德闻言,却是呵呵一笑道:

    “娘娘此言差矣……非是老奴容不得太原王氏一门……”

    蓦地,他容色一沉,咬牙切齿道:

    “是老奴与这王氏一门,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徐惠闻言,却是一怔——她昔年侍奉于先帝身侧时,虽然也是隐约听过李治身边的尚宫花言姑姑,说过一些王德与王氏一门的恩怨,却只当是王氏一门因为王德母亲出身不高,而不愿纳之,这才逼得王德不得不入奴净身为奴……

    却是再不知,这王德之残,却与那太原王氏,有着那样深的关系。

    是以,她只能不解地看着王德。

    看她如此,王德似也有意将心中多年仇恨一吐为快,于是,便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将当年诸事说了个清楚。

    徐惠却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寒……

    到了最后,她竟然有些同情起王德,也慢慢开始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再漫长的故事,终究也有说完的一刻。

    听完了王德的旧事,徐惠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良久,她才叹道:

    “想不到公公与王氏一门,竟然有这等毁身伤母之仇……若果如此,那是徐惠多事了。”

    王德却凄然一笑道:

    “太妃也是好心,只是不知道那王氏恶行罢了。不知眼下,太妃打算如何?”

    徐惠又是沉默,良久才轻轻问道:

    “王公公与王氏一门,必然是势不两立了……

    只是主上,若是知晓此事,难免会为难。

    虽然主上多谋,可他根本里,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仁善,处处留人一线的晋王。”

    王德轻轻点头,慢慢道:

    “老奴知晓,是以从一开始,老奴便已然安排好了后路……

    不知徐太妃可知万春殿里,新近得宠的那个胡土?”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七

    徐惠会意:

    “原来如此……若是他,那自然是一举两得:

    一来若有人察觉此事,也可安在他身上。

    二来,若是日后他有意背叛主上,那此事也可成为翻盘之机……

    公公谋算无差,又是替主上安置周全,是徐惠多虑了。”

    王德却是淡淡一笑,摇头道:

    “徐太妃这等心思,不过是忧着老奴会坏了事,伤了自己。

    论起来,老奴却是要谢一谢徐太妃的。”

    徐惠也不多言,只是沉默地再点一点头。

    一时间,云泽殿正殿之中,气氛压抑。

    徐惠与王德,便如两株树木一般枯立着:只是前者里外皆枯,后者,却是枯透了心。

    好一会儿,王德才轻轻道:

    “徐太妃,此事论依论据,老奴都是当谢谢您的……

    却不知可有什么事,老奴能为太妃尽一把绵薄之力?”

    徐惠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有什么可得王公公添劳的?不过还是那几桩心事未了罢了。”

    王德看着已然是瘦得脱了形的徐惠,慢慢道:

    “太妃还是想着徐婕妤与武姑娘的事罢?”

    徐惠却轻轻一笑道:

    “舍妹之事,其实却是容易不过……只是等着时机罢了。

    而且眼下,媚娘也已然与主上设定好了时机,只待日后那王皇后发难,她便可金蝉脱壳,离开宫中。

    真正让本宫为难的,焦急的,却是媚娘。”

    王德沉吟道:

    “娘娘是担心,这般拖下去,武姑娘结果还是得需在事定之后,被强行送归感业寺。是也不是?”

    徐惠点头,不无忧心道:

    “主上心思,本宫多少也能看得出来——只怕主上是想借着胡土这根扎在万春殿里的刺,借着媚娘中毒之事,再让千秋万春二殿生起些内斗来。

    眼下主上已然封了素节为雍王,只怕那皇后多少也是要起了急的。再加上萧淑妃日益恩盛,皇后因为担忧后位不保,倒是确有可能引得媚娘入宫……

    可这等设计,不过是走了条险路。论起来,皇后也未必便能如主上与媚娘之愿。

    是以,本宫还是觉得,不若想个法子,先将媚娘接回宫中,等到媚娘入得宫来之后,那王皇后眼见事已至此,萧淑妃又咄咄逼人,说不得便能索性狠下心来,留媚娘在宫中。”

    王德点头:

    “此事确当如此行之才好……主上与武姑娘之计,虽然两皆周全,可到底还是存了些过于柔和之处,所以未必能够起得了效……”

    低头,他想了一会儿却道:

    “其实若是要接武姑娘回宫,说来也容易,只要能让元舅爷点了头,那此事便是再无不可行之处。

    只是奈何元舅爷对武姑娘防之入骨,再不肯应允的。”

    徐惠却突然道:

    “难道就没有人能说得动长孙太尉了么?难道他不知晓当年袁天罡的箴言么?”

    王德苦笑一声:

    “元舅爷何等人物?如何不能得知?

    只是奈何他虽然信得过袁大方师,却是信不过武姑娘罢了……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看到这后位之上,再出现一个如长孙皇后般出色的女子,分了些长孙皇后的风采罢了……”

    徐惠闻言,心中却是一动,口里只道:

    “若果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长孙太尉的心病,相机行事呢?”

    王德一怔,看着淡淡微笑的徐惠,似有所悟。

    ……

    一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王德来报,怔默良久,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舅舅此刻,必然是要同意媚娘入宫的。

    只是……只是如此一来,岂非是委屈了媚娘?

    再者,你也知道,朕早已立下鸿愿,定然是要得立媚娘为后的。舅舅虽然行事有些过了,可到底也是自幼疼爱朕,更忠心于朕的。

    如此欺瞒……朕实在开不得口。”

    王德却淡淡一笑道:

    “老奴从未说过,由主上来开口。”

    他直视着李治道:

    “主上只需知道,今日这些话,老奴从未说与主上听,主上也从未听过,便好了。”

    李治怔然,看着王德,良久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可,此事还是不能如此……”

    “主上,老奴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事。”

    王德的表情,依然是坚定而淡然的。

    李治闻言,知道事已再无转寰余地,思虑再三,也只能叹息,权当不知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千步廊。

    一身轻袍的王德安静立在廊下曲亭内,静静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就到了——正是当朝太尉,皇帝元舅长孙无忌。

    “王公公近来气色可是越发大好啊?”

    毕竟是多少年的交情王德论起来又是先帝今上二位君主身边的首侍,看似平日默默无声,实则却是一言可蔽天的人物。便是长孙无忌,也是不得不给上三四分颜面的。

    王德什么人物?精锤百炼,正正的火气已净的老人精。见得长孙无忌如此大礼,依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叉手长行一稽道:

    “元舅公客气了。”

    一壁说,一壁便请了长孙无忌一旁案后分尊卑对面而坐,奉茶敬点后,慢慢说:

    “今日老奴斗胆,请了元舅公来,却是有些旧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是以想请教元舅公一番。”

    长孙无忌依例奉起茶水来微微沾了沾口,这才放下茶盏,轻捋其须道:

    “论起来老夫与公公也是故交,怎么也不算是外人,自然谈不上什么请教。只要王公公有问,老夫便尽皆直言便是。”

    王德点头,含笑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老奴前些日子里听闻立政殿小监们说杂话儿,提及昔年里,故皇后娘娘曾做女则十卷,以馈天下女子。不知元舅公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已然很久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此事,闻言不由神色一黯,沉了语调道:

    “皇后娘娘一生心血,埋没在内殿昏库之中,着实是暴殄天物……

    奈何如今人事已非当年,埋没……也只能埋没着了。”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八

    长孙无忌如此,王德何尝不是更加心痛?于是悲叹道:

    “元舅公如此言切,足见与皇后娘娘情义无价。既然如此,老奴也就直言不讳了:

    元舅公,论起来当今大唐后廷,确实是当今皇后的权柄。可是老奴冷眼瞧着,这当今皇后比起皇后娘娘来,先不说良佐之德,便是治宫理事的才干,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一想昔年里皇后娘娘在时,哪里见过正宫娘娘为了与一个侧殿娘娘(泛指四妃以下的嫔妃)争宠,竟然将其余三妃都选成了自己的闺中旧交?

    唉……老奴虽然愚蠢,可也知道这天子后廷,便是另一个前朝政派……当位者若是不能良以统理,也是与朝政不利。

    可是咱们这位当今皇后,却只是知道一味争宠斗心,自保其位,目光短浅不提,还成日里给主上以及元舅公等前朝诸位大人们添麻烦……

    这等短视,已然是非福与大唐。主上更是几番申叱其过……

    可是当今皇后竟然还觉得是主上龙心有移,前些日子竟然派了人去立政殿里,说万春殿眼下已然是后寝,那立政殿里就不当再奉有凤位。便是皇后娘娘大德,当今主上大孝,也当依例依规,请凤座入太庙祭祀,一应库中物品,都当各归其位,当入太庙者,入太庙,当入万春殿者,入万春殿……

    唉!元舅公,不怕您见笑,老奴闻得此言,当下便是火从心头起,把那来报的小监无故罚了三十庭杖……

    咳,老了老了,火气却是上来了。

    毕竟论起来,这当今皇后的令,咱们也是不得不尊,且她之所求也属理所应当。

    只是老奴跟着皇后娘娘这么些年,实在是不愿意看着这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是以这想来想去,也只有请元舅公给老奴个主意了……

    元舅公,老奴实在是舍不得这点儿念想啊!”

    说着说着,王德的眼泪已然是串落如珠,神情更是伤心至极。

    长孙无忌一世权横,自从妹妹登位为后之后,再不曾听得什么人轻视妹妹。如今听得王皇后如此轻凉言语,虽说是理所应当,他又是多年修为,性情沉淀已至臻境,可是牵涉到自己的宝贝妹子死后尊荣受损,真正是触及了他最后的底线,当然是怒火中烧,便冷笑一声道:

    “好个大家出身的皇后娘娘!连一点孝慈之大德都不懂,什么都是狗屁不通!

    先不说当今主上已然是于登基之时便有明言,立政殿为敬祀皇后娘娘故,封殿不启,只有主上自己可随意出入。她又凭什么便要动皇后娘娘的凤位?

    还要移动皇后娘娘的遗物?!

    她好大的脸面!当真以为这大唐后廷,便是如她太原王氏的私库了么?”

    一番连斥带鄙,长孙无忌已然是气喘休休,王德再也不曾见得他如此动气,便后悔劝道:

    “哎哎哎!是老奴的不是了!没得说这些话儿来惹元舅公生气!本是小事,老奴便拦着她,说句不成,再意思意思地把女则送到万春殿去便罢了……没得引得元舅公气怒。

    其实皇后也事可怜,如此算计,还是因为她不得主上恩宠,才开口借着宫规的由头,想把女则移到万春殿去……

    说明白了,这大唐内外,谁不知道女则便是皇后殿中镇宝?

    皇后不过是想得个名正言顺罢了,”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她想名正言顺,那便需得做出些让人觉得她能名正言顺的事情来。可是如今看来,她所做所为,只为二件:

    一是保住她这皇后之位,二是保住她氏族之荣……

    既然她不曾心怀大唐,那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称她一句大唐国母?”

    王德点头称是,又道:

    “那既然如此,女则……”

    “于公,女则乃是皇后娘娘宝书,当今皇后德行浅薄,还需修行一番才能得此宝镇殿。于私,皇后娘娘乃老夫亲,论起来当今皇后也是老夫的甥媳,更是皇后娘娘的儿媳。

    可是她既然心中没有皇后娘娘这位慈婆母,那老夫这个当哥哥的,自然是不能允了妹妹心血搁在她宫里当个玩艺儿摆着!”

    长孙无忌一番话说得王德连连点头,却又为难道:

    “其实老奴也是这个心思,只是……唉,元舅公,虽然咱们心里存着这样念想,却到底是不能逆了皇后懿旨……

    老奴更是不愿意看着元舅公您因此等小事,又像当年皇后娘娘在时,被天下人说是借外戚之恩擅权专政,甚至手都伸到后廷里来……

    说句良心话,老奴也不愿为了这么个小孩子,污了自己一世忠君诚守的名儿啊!”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王公公言之有理,无论如何,咱们得把这皇后的心思打消了,不能让她拿着此事成说——免得日后,若她又行差踏错哪一步时,这东西搁在她手里,反而成了她张耀权柄,专权后宫的本钱。

    而且又不能教人家说咱们是弄权擅专……唉!确是不好为事。”

    二老面面相对,愁眉半晌,长孙无忌才叹道:

    “此事说起来容易,可细想来,却是难办……说到底毕竟是主上后廷之事,老夫身为前朝权臣,却是不易干涉。

    而王公公你又是身为人下,不得干涉。

    唉……”

    王德也摇头道:

    “可不是?若是有个能让她动不得这些东西的人,守着立政殿,那也是好了。可想来想去,能教她动不得的,却只有一个萧淑妃。

    可是皇后都如此,淑妃便更不必提。”

    长孙无忌也是摇头断然道:

    “若是淑妃入立政殿,只怕后宫便是一片大乱。

    主上前些日子方得了良策,以立淑妃之子为雍王之机,打杀一些太原王氏的威风,若是此时再封淑妃入立政殿,只怕太原王氏会被逼得反起……

    如此却是不好。”

    王德也苦笑一声:

    “老奴何尝不知?其实老奴也想到这里,是以才想着……

    元舅公,您看先帝徐太妃入驻立政殿……

    如何?”

    长孙无忌一怔:

    “她?”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九

    王德点头,乃细细品着道:

    “论起来,太妃乃是先帝侍嫔,亦算是皇后娘娘近侍,入立政殿为皇后娘娘守灵守宝,论理论据,都是说得过去的。

    再者,太妃也是颇有些手段的,能压得住那皇后与淑妃,二人也是不敢妄动。

    是以老奴才以为,也许请徐太妃入立政殿守宝,是最好的人选。”

    长孙无忌想了想,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不……

    不好。

    虽然太妃是为先帝侍嫔,立政殿也确为皇后娘娘灵寝。可是真正论起来,太妃入立政殿,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说到底,这立政殿还是在当今陛下后宫管治之内,徐太妃可是有封的先帝妃嫔,入立政殿住,与理不合。

    此其一。

    其二么……

    王公公你也说过,徐太妃只不过是名分上的皇后娘娘近侍,实则她连皇后娘娘一眼都不曾见过。所以让她以近侍之责来守立政殿,只怕于理不通。

    其三,虽然徐太妃看似是最佳人选,可是王公公你莫忘记,她还有一个妹妹,身为当今主上之婕妤。论起来也算是有封有位的正经妃嫔,偏生徐太妃年岁与主上也是相当的,又是多年故交。

    若是将这姐姐送入主上后宫殿群之中,知道的,会说是主上仁孝,以庶母之礼待太妃。不知道的,指不定会以为主上打算收徐太妃继婚啊!虽说此事在我朝实属平常,可到底你我皆知,徐太妃与主上之间,实有姐弟之谊,却无儿女私情,如此岂非教主上枉担了一则风流之名?再者徐太妃对先帝情深如许,先帝临终前更是再三嘱托老夫,务必要保得徐太妃安宁……

    老夫实在不能忍心让徐太妃担此恶名,更不忍心让她受此委屈。

    唉……

    其实别的不说,咱们只看看徐太妃这些日子以来,日加赢弱,便知道,只怕今日的她,已然无那份心力,去与那正值虎狼之年的皇后淑妃相争了……”

    长孙无忌微微有些怆然道:

    “所以王公公,您说要选个先帝妃嫔镇宫,又要寻个能斗得过这皇后淑妃的,其实韦太妃、燕太妃都可以,唯独这徐太妃是万万不能啊!”

    王德闻言,也是大急道:

    “可是韦、燕二位太妃已然各自随子出藩了,若是再召回宫来,岂非更加惹人非议?元舅公,徐太妃对先帝一片情深,其实天下皆知,想必不会有什么流言出来的。”

    长孙无忌却摇头,坚定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为了当今主上龙位稳固,万万是不能再让他沾上什么与另外一位先帝妃嫔之间的风流传事之语了……

    所以,咱们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了。”

    王德一怔道:

    “谁?”

    长孙无忌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先帝才人,如今正在王公公你府上养病的武昭,武媚娘!”

    “她?!”

    王德大吃一惊,立时不假思索道:

    “万万不可!”

    一句话儿出口,王德便立时察觉自己太过激动,于是调了调息劝道:

    “元舅公,您当知这武媚娘与主上,那可真的是……”

    他不说完,便看到长孙无忌点了一点头,这才道:

    “再者,当年箴言之事,难不成元舅公您就忘了么?咱们好不容易才将此女移出宫外,若再召回宫中……

    不成,万万不成啊!”

    长孙无忌摇头道:

    “老夫何尝不知,这武媚娘若不把握得当,只怕也是个祸害?

    只是奈何主上一心二心,就是舍不得她。别的不提,单只此番她被王萧二人不知哪一位下毒伤着之后,主上便立时兴师动众地把她移到了公公府上,便可见一二——

    唉!说实话,当初公公建议将这武媚娘交与你府上管养之时,老夫便知道,公公也是不愿她入宫。

    不过眼下这等局势,若她不入宫,只怕再难寻得第二个能够镇得住立政殿的人选了。”

    “可她一入立政殿,您觉得主上还舍得让她搬出去么?”

    长孙无忌却道:

    “正因为是让她入立政殿,老夫才说可以是她。公公,你也知道,这满朝文武,有哪一个能够容得下这武氏?她虽说顶着个国公之女的名号,可在朝中却是无权无靠,不似王萧二人,所以她入立政殿之后,只要一个不是,老夫与诸位大人们,轻易便可请奏主上,将她移出宫中。”

    王德却急道:

    “可是她这宫位都封了,怎么还能移得出?”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捋着胡须道:

    “王公公,老夫从来也没说过,是要将她封宫位于立政殿啊?”

    王德一怔,立时明白过来:

    “元舅公的意思是……让她入宫中,以侍奉皇后娘娘的名号修行?”

    看着长孙无忌点头,王德自己品了品,却一声叫好道:

    “果然是好!果然是好!论起来,之前濮王也是红口白牙地宣了主上的旨,说是叫她在感业寺中奉灵于皇后娘娘的……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在宫里皇后娘娘的灵寝中奉灵……名也正,言也顺!好!果然是好!

    而且有着主上之前的旨意在,日后若是主上动了什么要封她为妃的心思,那大人们也可是有什么能够顶得住主上之旨的了!”

    长孙无忌点头,微微一笑道:

    “加之此女到底是见过皇后娘娘的,又是得过皇后娘娘赏赐的,就更加适合。至于与主上之间的事……”

    长孙无忌苦苦一笑,却道:

    “有先帝如此,只怕主上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再者我朝这等风气,也不能怪主上……

    也罢!反正米已成炊,便让她继续这般无名无份下去,也是无谓——

    横竖她一无家世二无靠山,三来么……虽然当日太极殿上,她自称清白,只不过王公公也明白,那守宫砂之一物,到底是个什么物事。只是她这些年来她与主上多年暧昧却一直不得见喜,这才算带过。

    不过如此一来,想必她也是当年几番病重,又是毒理伤了身,再不得孕后了。子嗣既无,那她最后一点本钱也没有了。

    ——她年岁已然至此,身体也又如此,子嗣上只怕是再不得想了。

    再者,便是她饶天之幸,竟然得了龙嗣也是无用。

    到底主上如今已有四子,而且是个个聪敏过人,主上自己又是特别喜爱萧淑妃之子,又给封了雍王这等贵王之份……

    是以她便得子也是年幼的,便是因母受宠,也不过是个小王,究竟是争不过什么。而且后廷之中不愿让她得子的,只怕不下数十人。

    便是有子,能不能活还是一事呢!

    所以因着此女手段厉害,又是极能成事的,又论起来,也算是曾经相助过老夫……

    也罢,便让她入宫也无妨。”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

    王德思虑再三,也觉此事确为可行,虽然看似是兵行险招,实则却是处处稳当——

    正如长孙无忌所言,武媚娘最大的好处,便是无依无靠。是以若她入宫之后有什么不当之处,只要满朝文武几个本子递上来,一向以诸臣之请为要的李治也只得忍痛割爱,于是便点头,大赞长孙无忌神算无敌。

    长孙无忌含笑受之。

    ——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王德来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才狂喜道:

    “舅舅果真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一切正如主上所言,老奴先表了一番忠心,又假意说不愿让武姑娘回宫,结果元舅公为了平衡前朝之势,立时便应下了此事了!

    恭喜主上,贺喜主上!咱们几番筹谋,总算是不枉一片苦心了!”

    王德喜道。

    李治立时跳起来,一连说了几声好,这才眼中微湿道:

    “唉……到底还是答应了……想一想,这一路当真是走得惊险无比——

    当初媚娘执意出宫之时,朕还以为再不能成事了!想不到到了最后,她这一番出宫,却成了咱们最有利的条件。”

    王德却笑道:

    “还是主上英明!早早儿遣着濮王殿下去感业寺代传圣旨,给了元舅公他们一个‘把柄’捏在手里,也给了武姑娘一个守住立政殿的理由;又是赐药给武姑娘,叫她装病弱,又叫老奴将她安置在老奴府中,让元舅公以为老奴也如他与禇大人等一般,一味地怨恨武姑娘,又一味亲近徐太妃,再不许她进宫——结果引老奴为知己,又在老奴依着主上吩咐,提及徐太妃时,一下子便引得他想到了武姑娘才是最佳人选;最妙的是又借武姑娘中毒之事,挑得千秋万春二殿不合,逼着皇后身后的氏族与关陇一系起了龌龊,又将当日皇后与私下小监们的言语重新打乱了顺序,说与元舅公听,引得他心中旧伤又犯,执意要保住立政殿不倒……

    唉!

    若是老奴说呀,这元舅公口口声声说武姑娘无依无靠,可此刻想来,在这支持武姑娘回宫压住立政殿一事之上,他自己可不就成了武姑娘最大的靠山了么?”

    李治却欢喜一笑道:

    “舅舅虽然口里说着不喜媚娘,可比起媚娘来,只怕更教他不喜的,却是氏族。舅舅真正的失策,便是太小瞧媚娘……

    也好,也好,他小瞧便小瞧,这样对媚娘更好!快快!你这般去拟旨!明日里,只待舅舅有本一奏,便立时接媚娘回宫!”

    李治的目光,亮得可怕。

    “是!”

    王德与德安瑞安三人,欢喜一礼——

    在垂下头的刹那间,瑞安与德安李治等人都未发现的时候,王德到底还是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默念道:

    这一关也终究是过去了。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张、杜、于三公,以及禇遂良等人至后,长孙无忌乃将今日之事说与诸人听,后道:

    “其实老夫心中也清楚,只怕对这王德而言,无论是徐太妃入立政殿,还是武媚娘入立政殿,都是好事——

    他对太原王氏之仇,其他诸位大人不知,咱们却是知道的。是以今天,他不过是想着借老夫之口,无论哪一位,能够奉入立政殿,叫皇后吃些苦也罢了。

    不过老夫却以为,此番之事,实则却是对咱们有利——

    徐太妃入殿,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是无甚助益。可是这武媚娘入殿便不同。今日咱们一朝为她之靠,那来日,她为了自己荣华得保,必然是要竭尽全力以助咱们……

    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张、杜、于三公互视一眼,皆点头笑赞道:

    “到底是神谋机断的长孙太尉,主上要接武媚娘回宫,是必然之势,可如今太尉化被动为主动,一来叫主上承了咱们关陇一系的情,日后更会以咱们关陇一系为忠诚心腹,更为倚仗,二来么,也是得了武媚娘这么一方内廷利器,可将内廷渐纳入囊中,三来,也是最紧要的,武媚娘一入宫,那氏族专宠后宫之势,只怕便立时有变……

    好,果然是好!”

    禇遂良也是附合不已。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含笑点头,便立时着长孙冲拟本,只待次晨早朝,上请李治,延请感业寺内侍灵比丘尼明空入宫,以奉立政殿长孙皇后之灵!

    永徽元年二月末,唐高宗李治因其朝臣许敬宗请,因先皇后灵寝不安,需人侍奉,又适逢感业寺中疫病有起,诸尼散尽,长孙皇后灵位移回宫中立政殿奉之。着恩准先帝才人,今感业寺中负责守灵的比丘尼明空入宫,立政殿继续侍灵。

    消息传出,立时内外皆叹李治孝善。

    ……

    太极殿中。

    李治有些焦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地向外望着。

    不多时,便见王德匆匆忙忙奔了进来,于是急忙上前疾声道:

    “如何?

    媚娘可准备好了?”

    “主上别急啊!定好的好日子,是三月初三。总还得三日呢!”

    王德含笑道。

    李治有些不耐道:

    “李淳风也是越发不经心了——明知朕的意思,还是要晚上三日。”

    王德赔着笑道:

    “主上这可是冤枉了李道长了,好歹他也是大方师的徒弟,此番可不是为了武姑娘入宫之后能够一步步走得顺遂,这才特特地挑了这么个好日子么?”

    一番劝慰之后,虽然李治心急,也只能按下了心思,点头懒懒道:

    “那近些日子里,宫中可有什么变化?”

    王德神色不变,跟着李治一路走上玉阶,再服侍着他坐在案后才轻轻道: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千秋殿万春殿那二位可发了老大火气了,万春殿里那位,一得了确信儿,便已然着人请了国舅公母二人一同入宫觐见。

    千秋殿那么……”

    王德却是局促一笑。

    李治正拿着笔,听出他似有异样,便侧首挑眉道:

    “淑妃如何?”

    王德叹了口气,低声道:

    “千秋殿这位可是气大发了,把主上您赐给雍王殿下的东西都给砸了且不提,还……还着人去寻什么断魂药。

    说必定要让武姑娘没命回宫。”

    李治登时脸色阴沉,手上一用力,一枝玉笔便断了:

    “她砸了东西,朕可以当不知,可她还敢算计媚娘……当朕真是死了么?!”

    龙颜大怒之下,便将手中笔用力地捽了出去。袖头一带,连笔架也一起从案上挥落,一路叮叮咣咣从玉阶上滚落下去,还不及着地,玉色瓷架已然碎成片片。

    他这一发怒,左右立着的德安、瑞安、明安三侍,以及明和清和二从,立时都是吓得个个伏地叩首,颤颤巍巍。

    王德急忙劝道:

    “主上息怒,主上息怒,好歹咱们这边儿李师傅已然得了消息,立时便请了延嘉殿里的徐婕妤,送了信儿给武姑娘了。

    他也正往老奴府上赶。再者那毕竟是老奴府上,老奴也是都安排好了。主上切务心急。”

    李治却咬牙道:

    “朕当然知道有你们在,她会无事。可是这萧淑妃……”

    他恨恨地哼了一声。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一

    王德又劝道:

    “说起来,她也是难免的心急——主上呀,您可想了,她为何受主上您的宠幸,她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再无半点糊涂。

    那皇后倒还罢了,毕竟早不抱什么指望。可她不同呀!她一直以来能够倚仗的,并非自家那点儿名虽高贵实则早已式微的权位,而是主上您的恩宠呀!

    若是此刻武姑娘一回宫,那本主儿来了,她这……”

    王德不再说,看着李治面色微微有些缓和,才轻轻道:

    “其实主上您也明白,这萧淑妃求的,不过就是个宠爱,然后便是奢望着自己儿子能够承继天子之位——

    只要您放出话儿去,让她们都明白,武姑娘是不会登上后位的,那对她而言,其实武姑娘的存在,可是一大佑助呀!

    毕竟有一个不能生育的武姑娘在,那对萧淑妃而言,或者会失了些恩宠,可是这雍王殿下将来的一生,却是有了最强的保障。

    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

    李治这才缓了口气,咬着牙道:

    “朕当然知道……只是朕恨她竟然现在妄自动手……罢了,事已至此,说起来朕也是有不是之处。

    你便将此事办妥罢!”

    王德默默点头,这才转身去三安侍(瑞安、德安、明安)之中扫了一眼,最终犹豫一下,还是看向了跟自己最久的明安。

    明安会意,立时便一路小跑奔上来,由着王德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这才点头,向着李治一礼,这才告退出去。

    李治看着他出去,长出了口气,脸色一整道:

    “说起来,李绩那边儿也是许久不见回话儿了。如何?

    前方战事,可还吃紧?”

    王德笑道:

    “主上安心,英国公何等人物?自然是守得妥妥当当。不过前些日子他倒是也传了密信回来,说只怕弃宗弄赞,是好不了了。”

    李治一怔,皱眉道:

    “不是前些日子还好好儿的么?一样的照常上请礼奏疏的。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王德叹了口气,摇头道:

    “论起来也是天意,前些日子他本是好好儿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旧病又发,说倒便倒下了。

    英国公初也是不信,只当他那边儿有什么状态,这才传出了的假消息。于是还特特地去亲见了一番,这才敢回报来。

    据英国公传回来的信儿说,只怕至多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了。”

    李治便叹道:

    “说起来,这弃宗弄赞也是朕的一大助力。如今他一逝,只怕后继者,未必能为我大唐之用啊!”

    王德点头道:

    “正是如此呀!所以英国公特特地传了密奏疏本来,请主上一阅。”

    一边说,一边将疏本奉与李治。

    李治抬手接了奏疏,快速地浏览一遍之后,便皱眉不起。

    德安见状,上前一步轻轻问道:

    “主上,可是要召几位大人入宫相询?”

    李治摇了摇头道:

    “无论是召了谁来,都是前功尽弃——好容易才让这些老臣们信朕不过是个黄毛小儿,若是让他们知道朕与李绩之间有交葛,难免会惹得事大。

    唉……若是媚娘在便好了。她看人见事一向见地极深,父皇也是常赞的。有她在,朕总是能自在些。”

    李治闷了几句之后,想了一想才无奈道:

    “德安,你去传朕的旨,小心着点儿,把江夏王召来罢……记得,借口就说是朕因着李绩近日行军之势,有些不明,是以请他入宫请教。

    明白么?”

    “是!”

    ……

    午后。

    江夏王李道宗,便进了宫,面见李治。

    “王叔快快请起。”

    李治坐于玉阶之后,眼见着他欲行大礼,便急忙着其平身,又唤了瑞安去扶起他,又着德安去替他摆了桌椅,这才愧笑道:

    “王叔身子一向不安,可是侄儿却不得不三番五次来烦请王叔,是侄儿的不是。”

    一壁说着,便见王德已然引了明安上前去,奉了茶点。

    李道宗先谢过李治隆恩,又闻李治称呼自己,竟避尊讳,如此礼下,不由感激道:

    “主上哪里话来!论起来君臣有别,尊卑有数。主上能够如此礼遇老臣,实在是老臣之幸啊!”

    李治含笑,又与李道宗絮繁了几句,便说起近日来,李绩的行军之势上:

    “近些日子,英国公行军,朕是越发看不透了。

    初时他曾言及,道突厥若击,则必得三年五载方破其军,可收其可汗……怎么眼下这就摆出了一副要进攻此间的态势了?”

    李道宗含笑道:

    “主上却是漏了一句话儿,当时英国公说的,却是突厥若击,我大唐若无知其根源族性之将者,则必得三年五载方破其军,可收其可汗啊!”

    李治这才笑道:

    “原来英国公是得了良才了——却不知是谁?”

    李道宗笑道:

    “臣久在朝中不闻边事,是以也不是很明晰英国公之心。

    不过从眼下看来,只怕却是去年奉了先帝遗命,为先锋出征**的右骁卫郎将高侃高大人。”

    李治一怔,想了良久才道:

    “高侃……高侃……朕似是见过他几面,只是因他平时几乎总是不言,又不喜出众,是以竟是不多熟知。

    怎么,此人了得么?”

    李道宗却笑道:

    “臣不知此人如何,但英国公识人之明,先帝也是大加赞誉的,想必是不会错。”

    李治想了想,却宽心道:

    “不错,王叔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

    去年选派征突厥的先锋人马时,舅舅还因为这先锋之位与英国公争了起来。当时英国公一力承担,道这个高将军是个俭素自处的好将帅,更难得是忠果有谋……

    能让英国公也这么夸上一句,可见他为人果决有谋,却是不假。

    既然如此,那便传朕旨意:

    着赐右骁卫郎将高侃永昌坊良宅一座,官奴男女各半百之数,杂色锦帛各百段,大钱千贯。

    另有英国公李绩识人善任,同赏,至于王叔,一力进谏,其功可居,当得永兴坊良宅一所。”

    李道宗闻旨,先起身代自己、李绩、高侃同谢李治隆恩,这才坐下。

    李治看他坐下,又关心问道:

    “说起来,王叔旧日里眼曾有疾,却不知现下如何?”

    李道宗闻言,伸手去抚了一抚当年还为任城王时,险些被那个莽撞的尉迟敬德打瞎的眼睛,淡淡一笑道:

    “好了许多了。虽然偶然还会有些疼痛,可是鄂国公也是个有心的,每年逢到天气寒冷,便着人送了温补调理的汤药来给臣安疾。”

    李治却摇头无奈道:

    “父皇在世时,便常常称尉迟将军是个莽货,还曾再三提及此生最悔之事,便是当年竟然让他打伤了王叔的眼睛。

    不过眼下看来,他也不是不知悔改。却不知此刻若提引他再起披甲(就是重新任命武职),却是如何?”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二

    李道宗想了一想,却叹息道:

    “若论勇猛,当世可与敬德比者,唯有旧年秦叔宝。

    臣可说句心中多年之语,若论这大唐凌烟阁中二十四公,居功论德,当居首位者,则非此二公不为也。

    若敬德肯出,叔宝在世,则大唐安定,无需他人也。

    此是谓旧年前高祖皇帝与先帝,皆曾于军中抚其二人之背,大叹之为大唐双龙,可镇天地之意也。

    然叹之敬德忠于先帝,竟成其疾,一生真可谓是生为先帝,死亦为先帝。是故只怕主上是用不得他。

    ——他却不若契苾将军,虽同样忠于先帝,契苾将军却是忠于先帝一切,便是先帝遗命着其留忠于主上,契苾将军也必是死而后已。

    可敬德却是个痴敬德,如那傻叔宝一般,为了先帝,便是死代受污,也是不肯松口的。”

    一壁说,一壁便落下泪来。

    李治见他落泪,又见他眼泪之中,似有淡淡血色,心知必是旧年伤痛引至。于是急慰之,又着令明安去取了大秦贡得之药膏来立时涂抹,便见泪中血色渐止,心中甚是宽慰,便将这原本便是预备着赏了他的药膏全数取出,着明安立时送与江夏王府上,又将这药膏好处说与他听,又说明此物早是为他预备云云。

    李道宗见李治如此心怀恤体,更是感激,便再谢主恩。

    李治见他安稳,便再叹问道:

    “既然王叔说这尉迟将军是断然不肯再出山门,那便罢了。倒是有一事,朕又听着王叔说起这胡国公(秦琼)之事……

    王叔,当年北门之事,却是远不可及,父皇也是引为心中之痛,断不容宫中诸人告知于朕。

    可是眼下父皇殡天,灵位安葬之事,却少不得与此事有些瓜葛——

    毕竟依礼依例,父皇灵左灵右,都当再奉二员大将为中侍,前则以镇国大将军以引,以示护卫引导之意。只是父皇生前良将众多,这镇国大将军么,倒还好说,只要将卫国公灵葬于父皇昭陵之前,便可起引。

    可是左右二员护卫大将军,却是难住了朕——

    毕竟之前父皇殡天之时,曾当着朕与尉迟将军之面,拉着尉迟将军之手再三叮咛朕,道待来日尉迟将军百年之后,则当下诏将其灵寝移于昭陵父皇灵寝之右,母后之侧,以示护卫之意。可是这左侧护卫将军,朕却再不及听得父皇所言……

    以王叔之见,这胡国公可为此位么?朕曾听得旧年人道,北门事变之后,父皇心中不安,结果便是这尉迟将军与胡国公守了前门,这才安得帝寝的……

    若果可为,那朕自当以其立之。”

    李道宗闻得旧年之事,一时间脸上变色,怔怔地似又想起当年玄武门外那场纷变之事,良久才轻轻道:

    “说起来,事情也是过去了这么些年,先帝也是再三地痛悔其事。

    既然今日主上见问,那臣也不必再多做隐瞒。

    其实当年胡国公虽然多有伤疾,却非命可至死。之所以他对外人称自己多年旧伤,流血数斛,实则是个场面话儿……

    唉!说来说去,他也是为了先帝才走了这条绝路。”

    李治一怔,急忙问道:

    “究竟何事?”

    李道宗看看左右,李治会意,便着左右退下,只留王德、瑞安、德安三人在殿中侍奉,李道宗这才开口叹道:

    “当年旧事,本也不当再提,只是想一想,胡国公这等忠义,当真可感天动地,无论如何也应当让天下人知晓,最重要是让主上明白……

    唉!

    其实当年,胡国公虽多有病症不假,却非药石无用。之所以早逝,却是因为他病后一心求死,再不肯用药之故。”

    李治一怔:

    “何以如此?”

    李道宗却摇头,看了看同样露出些不忍之色的王德道:

    “王公公跟着先帝日子却是比老臣长,内情也更清楚些,还是王公公说,比较好。”

    李治便看向王德。

    王德毫不犹豫便道:

    “此事论起来,早该叫主上知道了,只是老奴竟是想不起来。是老奴的不是。

    其实当年胡国公一心求死,却是与如今鄂国公一心求方士之术却是一个道理,皆是因为先帝之故。

    当年先帝北门之事,主上也是知晓的。自小跟着先帝,主上可比咱们更清楚,先帝心中对此事,抱着多少痛悔与伤恨。

    唉……

    论起来,当年虽然先帝未曾亲手诛杀那建成与元吉,可到底是他亲眼见着他们死去的。心里总是伤痛。

    而这亲手诛杀二人的,正是这胡国公与鄂国公二位。二位又是极忠于先帝的,眼见先帝如此,哪里能够不替先帝忧心呢?

    所以胡国公才早早就自绝药石,有病也不肯医治,自求死路,以期着先帝之心痛,能够稍稍痊慰一些。”

    李治闻言,当下一惊:

    “你说他是……”

    王德点头,黯然道:

    “胡国公忠义过人,又是个极为心细的,当年这等事,竟然是连先帝也瞒个了透彻。若非后来早知其心,与之又是结义兄弟的鄂国公说漏了嘴,只怕武德六年过不远,胡国公便要走了。

    只可惜,虽然先帝知其事,又是大加抚慰,又是常常召入宫中明令暗禁,可到底还是没有敌得过胡国公自己的求死之心……”

    李治黯然含泪:

    “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这等高义之士……那尉迟将军呢?”

    王德看了看李道宗,李道宗叹气道:

    “尉迟将军一生勇猛,真真正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却惟独敬畏这义兄弟胡国公与先帝二人。当年胡国公将去之前,眼见着先帝恸悲难忍,也知道自己一番事,却是会错了先帝之心,便力劝尉迟将军,万不可再走错了他这条路。

    还曾语告其之道:

    咱们这一条性命,自当是留与君上的。

    后来又是先帝再三下令,这尉迟将军才算熄了这求死之心。只是奈何他当真是直心直眼,再无他思,每每见着先帝伤痛,都会自责,最后竟引以退职。

    先帝初时因着胡国公的先例,每逢思及北门之事时,只要有尉迟将军在,便总是强颜欢笑,以为能够瞒得过他……

    可奈何这尉迟将军一生粗勇不细,却唯独于先帝与其义兄家人之事上,看得格外清楚。他既心知先帝有心遮掩,不教他知,是为保他性命,他便也一如既往,忠于先帝。

    不但没有求死,反而去学什么方术秘术,以求能够得了些长生药,等先帝灵归之后,替先帝做个千年守灵人,与义兄胡国公,同享兄弟之乐。”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三

    李治一时听得怔忡,半晌才叹息道:

    “难怪王叔说他们一个痴,一个傻。唉……

    罢了,既然如此,那左侧护卫,便是尉迟将军罢!论到底,父皇心里也是念着他们的。

    再者,既然昔年间父皇也是着他们做个守门神将,想必他们也是有些大功德在身的……

    就这么着罢!德安!”

    一侧德安应声上前,便听李治吩咐道:

    “传朕口谕于内司,先帝在时,尚且以秦与尉迟二位将军为守门神将,可见其德其功,皆可为先帝神辅。生受功禄,死享牲奉才为配着。

    故自今日起,长安百姓可绘其二位神容于纸帛之上,悬于家中,以示恭奉,以慰其德。

    但有供奉二位之像者,则可免赋税半年,以示其恩。”

    德安立时引命而退,李道宗闻得此言,也是再三替旧友感谢李治之恩。

    李治却只道:

    “论起来这二位却是天大功德,若无他二人,也再难提得朕,如此也算是朕的一番感念之意了。”

    李治旨令一下,长安城中百姓立时传扬开来,又因叔宝敬德二人守宫之事人尽皆知,又是旨令下传之时,有司小吏不慎,竟将“守门神将”四字漏了一个,变成了“守门神”,于是便内外皆传,道李治赐旨,却是赐了二位守门神。

    于是中华民族千年以来的门神风俗,便由此日而始。

    言毕之后,李治又看了看左右,这才问了自己真正想问的事,道:

    “其实今日召了王叔前来,一为此事,二为者,却是那弃宗弄赞之事。”

    一边说,一边便将李绩密本着瑞安传与道宗看。

    道宗接过,阅毕,沉吟一番才道:

    “主上可是忧心这突厥之势,会否有所易变?”

    李治点头道:

    “王叔深知朕心。”

    道宗想了一想才道:

    “论起来,这弃宗弄赞却是个忠于主上的,且有他与公主(就是文成公主)在,必然是突厥安定。

    只是奈何眼下他大势已去,确是需要早做打算才好。”

    李治点头,这才忧心道:

    “所以朕才说要请王叔来。毕竟皇姐(文成公主既然这里安排成了李道宗的女儿,论起来就是李治的族姐。因为她已然出嫁,所以在道宗面前叫她一声皇姐)日里常与王叔书信往来,总是王叔最了解突厥的。

    想必英国公此番书信至此,也是为着朕能够与王叔商议一番,早做定夺。”

    道宗点了点头道:

    “若论其意必当如此。若言其势者……

    恕臣直言,那弃宗弄赞有一子,名唤共日共赞,可惜却是英年早逝,只留一孙芒松芒赞在世。

    这孩子倒也是好孩子,也是颇承其祖之风。以老臣之见,可立为汗。”

    李治点头:

    “既然王叔都这般说了,那就是他了。只是朕观王叔,似有犹豫之意……怎么,这突厥之事,还有什么变数么?”

    道宗这才叉手当胸,轻声道:

    “回主上,臣犹豫的,却是那弃宗弄赞之兄。”

    李治一怔,皱眉道:

    “你说他那个不满一岁便病死的兄长?怎么还有何变故?”

    道宗却摇头道:

    “主上有所不知,这弃宗弄赞之兄,其实当年并未死。”

    李治一怔:

    “怎么回事?”

    道宗这才道:

    “主上明晓,公主入突厥之后,弃宗弄赞对她也是颇为优待。虽说一直无所出,加之大妃又早有其位,可公主之一应礼遇,却比大妃还要更高一些。

    不止如此,日子长了,这弃宗弄赞有些话儿,也就渐渐与公主都说了。此事便是因此,公主才得知。

    据说这弃宗弄赞之兄,本是一个异族女子因慕其父朗日松赞之名,而与其私生之子。

    虽说朗日松赞与弃宗弄赞之母深情厚爱,根本不欲立此女为妃,然其母到底因心生怨恨,便着人将他母子二人早早赶出突厥,又对外与朗日松赞面前,都说是此子早早病死,其母悲痛成疯痴,一朝不知去处。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朗日弄赞的私生长子,竟然就此活了下来,并且还在当年充宗弄赞年幼之时,因着旁人挑唆,欲行毒杀当初赶走他们的弃宗弄赞生母,结果误打误撞之间,毒酒却被朗日弄赞给饮了下去,当场身亡。”

    李治似有所悟:

    “所以后来,弃宗弄赞又因着其族之乱,而加恨于他这长兄,行了些手段罢?”

    道宗点头叹道:

    “国恨家仇,这等大事,弃宗弄赞自是不肯轻轻放过。是以在他立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着人秘密将这异母兄长与其妻儿家属一并擒拿到位,在几个亲近心腹面前,当着他的面儿,一个个地将论起来也是自己侄儿女的兄长儿女斩杀……

    他这兄长几欲成疯,最后还是因为弃宗弄赞因事务烦忙,将他与其妻交与心腹严加看管之时,其妻拼着一死,使得这兄长得以脱逃。

    如今此人日发势大,并且也是个有些本事的,前前后后几次三番,都借着那些仇恨弃宗弄赞推行佛教之事的苯教教徒之手,险些行刺得手……

    是以如今若弃宗弄赞病死,其孙尚幼,其心腹也是日渐老迈,虽说有禄东赞在,可他应当也是不知此事内情的……

    是以此人若以其血脉之公请承袭其位,那些不知内情的老臣们必然只能奉其为主。那……是否能够忠于咱们大唐,却是两说了。

    想必英国公是看出这些门道,才请主上旨意的。”

    李治听了之后,呆呆半晌才道:

    “想不到这天下之间,哪里都有这等事……不过朕却以为,那禄东赞虽然明面儿上不知其事,可暗地里,只怕对此事了若指掌。

    这禄东赞便如舅舅一般行事为人,必然是再不肯叫这人有机可乘的。

    不过英国公所虑,也非无道理……

    既然如此,朕知道了,自然会良加处置。还谢谢王叔教朕知道这些事了。”

    道宗却笑道:

    “哪里的话来,主上明察天下之事,远非臣等所及。别的不提,便是这弃宗弄赞尚有一兄之事,便是当地人也颇多不知。主上却不但一点便知,还深知其事……

    可见主上是仔细地研查一番的了。老臣自愧不如。”

    君臣二人又是一番谈论之后,道宗便行告退,李治亲自送到殿门之后,便转身看向王德道:

    “去请师傅来。”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四

    不多时,李德奖便至。李治乃将方才与道宗商议之事前前后后说与他听,又道:

    “师傅你是不能去的,眼下本来朕是要请你守着媚娘,如此召你回来已然是冒险……只是此事却又不能不管。

    师傅,以你之见,何人可用?”

    德奖想了一想,却道:

    “若论起寻人的本事来,其实臣还逊着豆卢大人许多。只是奈何眼下豆卢大人盯紧着公主府与二王府的动静,却是不能成行……

    那便也只有李云了。”

    谁知李治又摇头道:

    “不成不成,阿云也是要跟着你一道去守着媚娘的——

    比起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突厥私生子来,舅舅他们与氏族一系,才是真正让朕忧心的……”

    德奖想了一想,却道:

    “若果如此……那臣倒是有一人,可为使用。只是此人未必的能够如臣等一般,行暗中清除去之事。多半会是公然击杀。

    是以只怕还是得由着英国公多加照顾遮拂才好。”

    李治闻言,立时精神一振道:

    “何人?”

    德奖乃道:

    “眼下守着玄武门的右领军中郎将薛礼,字仁贵的便是。

    此人之名,想必主上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治反反复复地念了薛礼之名在口中,便点头道:

    “不错,当年父皇东征高丽之时,便曾有言,道得此子之功,甚于征高丽之绩。可见其为人非凡……

    不过为何自那以后,他便没没无闻?

    而且他既然是右领军中郎将,论理论据,都当与李绩一道出征突厥才对,

    何以却在宫中做个守门小将?”

    德奖摇头道:

    “论起来,其实却是当年此子太过喜爱荣夸自耀的缘故——

    主上当知,他毕竟非出身世家,祖上三代皆不过是些低末文官儿,年轻气盛,又非什么名门望族。

    虽说是结了门河东柳氏的亲,却又因此而不能为掌握军权的关陇一系所用。

    是以虽然先帝爱重其人,又有英国公数番推选,可到底是被长孙太尉等人所忌——”

    李治便明白了,摇头道:

    “说到底,还是四个字:木秀于林……

    也罢,既然如此,那师傅便好生安排一番,朕这便见一见他。”

    德奖闻旨,立时依从。

    ……

    午后。

    太极殿。

    李治闻得殿外有报,道玄武门守将薛礼来见,便立时着宣。

    他一入殿来,李治初一与之交谈,便是分外欢喜,为何?

    虽然早知其名英伟,可眼下看来,却是个衣饰净洁得体,白面微须的书生模样,又是言之有物,且礼退有度的……

    李治虽然天赋有弱,可是却因受着其父李世民与几位兄长的影响,当真是以为文武双全者方可为才。

    是以见到这等看似文质彬彬,却又以武力扬名天下的奇才,心中欢喜不胜。

    于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大加勉慰,又将旨意告与薛礼,道若他能取那弃宗弄赞兄长首级前来,又绝诸患者,必然重用。

    薛礼一生不得知遇,如今闻得李治之旨,当下大喜若狂,便脱口允诺于李治,道一旦得入突厥,便立时有好消息传入廷中。

    李治见他如此海口,方知德奖所言不虚,虽然心下微有犹豫,却到底还是信得过诸人,再勉励几句,便赐其旨意,又赏宝剑一把,着其前往李绩处。

    薛礼这才告退。

    ……

    诸事待毕,李治便念起媚娘来,于是立时便传令下去,着瑞安德安奉着去见媚娘,可是因为王德再三劝阻不一会儿便是长孙无忌等人前来议政之时,这才悻悻而罢。

    只是还是一味地放不下心,又再四嘱咐着瑞安去见一见媚娘,看看诸事是否安好,这才肯罢休,懒懒地往着尚书房而去。

    是夜。

    王德府中。

    媚娘躺在榻上,因着停药有些时日的缘故,神色也是渐渐好了起来。

    闻得瑞安来报,又将当时李治着急来见她的神态言语,惟妙惟肖地学一个透,媚娘不由轻轻一笑道:

    “你呀……就会在这里背后说他,怎么这般胆大,却不去他面前学话儿?”

    瑞安吐着舌头道:

    “瑞安可不敢。从小主上就是这样脾性,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是好好好,只是要一牵上了武姐姐你呀,那便立时变了个样子——

    瑞安还要留着这颗脑袋,多多听听武姐姐教化呢!”

    这话儿说得不止媚娘身侧玉氏姐妹抿嘴微笑,便是媚娘也不由笑骂:

    “说你贫嘴你还真是贫到家了……罢了,不与你计较。

    我且问你,你说萧淑妃处已然是派了人来了,可确有其事?”

    瑞安见问,眼珠子只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

    “姐姐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是真的。”

    “当真?”

    媚娘闻言,挑了眉毛,拖长了声音看着瑞安。

    瑞安咂咂嘴,却点头正色道:

    “当真。”

    媚娘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自己低头了,这才叹道:

    “虽说前番濮王殿下之事,我也的确是被治郎给算计了进去——

    我竟是再也没想到,治郎叫濮王殿下前来宣旨,却是另有后着……

    可是瑞安呀,我既然在一个地方摔了,又怎么会再摔第二次?”

    瑞安闻言,眼珠子不转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媚娘,故作茫然道:

    “武姐姐你说些什么?瑞安当真是听不懂。”

    媚娘无奈,好气又好笑道:

    “瑞安呀瑞安,你可知道么?

    你在旁人面前撒谎时,一应神态,再无异常。可是在治郎,在我与你徐姐姐还有你哥哥、甚至是文娘面前说什么违心话时,必然是眼珠子一通乱转……”

    言已至此,瑞安再装也是无用,便赔着笑脸求饶道:

    “好姐姐,你便饶了瑞安罢!

    之前主上可是再三下过死令,若是瑞安多嘴把这事儿说与武姐姐你知晓了,那他必然是要罚瑞安去万春殿里当个首侍太监……

    瑞安死也不想去啊!”

    媚娘闻得此言,不由好气又好笑,心里只是念道:

    这治郎,明知瑞安最厌恶的便是王萧二人,尤其是当年逼得他与先帝险些反目的王皇后,怎么还这般吓他……

    于是只得哄着他道:

    “好好好,你放心,我问,你只点头摇头便好。

    这样一来,你也没说与我听,我就这么自己看出来了,可好?”

    瑞安闻言,便紧紧地闭了嘴,点头。

    媚娘点头便问:

    “这萧淑妃之事……是不是治郎的心思?”

    瑞安点头。

    媚娘再问:

    “治郎这是想让长孙太尉他们误以为主上一心烦着的,还是后宫这些事……

    他是算好了下一步,打算着先动手,理治一番前朝诸臣之位顺,贬一贬氏族一系,升一升关陇一系,借此挑得二系矛盾日深,为着日后清洗朝堂而备势……

    所以所谓萧淑妃下毒欲杀我之事,与那王皇后曾经告言欲取女则之事一般,都只是个由头,是也不是?”

    瑞安再点头,嘴巴依然闭得死紧。

    媚娘见状,头便隐隐生痛,揉搓着皱眉道:

    “可以治郎素来的习性,总是一步棋,至少四种得果……

    所以此番借机设计萧淑妃,一来是因为要让长孙太尉他们与王仁佑一系斗起来,二来,其实也是为了挖出长孙太尉在太极殿里的耳目……

    是不是?

    王公公也好,还是你与德安也罢,都早就瞧出,这太极殿里,治郎身边,有长孙太尉的耳目……

    是也不是?”

    瑞安闻言,再不敢点头,却也不曾摇头。

    媚娘见状,沉沉一叹,伸手指着一侧,那颗当年李治身为太子时,送她的渤海夜明珠道:

    “你们想着的内应,只怕是——

    他罢?”

    瑞安见状,知道终究是瞒不过,无奈,只得缓缓点头。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五

    媚娘见瑞安默认,不免表情也是黯然,垂头思量良久才道:

    “当年知道你们兄弟两个原是一同侍奉治郎自小至大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安——

    同样身为近侍,同样是跟着王德出身,何故他偏偏被治郎排在外面?

    如今想来,早先先帝在时,他还算得上是得用;可如今先帝一去,他一发没了着落,自然会是心向着能够给他些希望的。

    人之性,本都想着好儿,也不能怪他。”

    瑞安也叹道:

    “主上也是这般说法,只是王公公生气,非说他丢了脸,定要把他拿下治罪。

    ——唉,说起来也是他不够慎重,他藏得这般紧,若非之前徐姐姐寻着了王公公,暗示了她已知皇后药中被掺曼陀罗一事,只怕公公再也想不到这太极殿里竟然也有外的人。”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是非。

    何况太极殿是天子问政之地,一言一语,甚至是一个字,都可能会影响千万人福祉命运。

    诸位大人为保自安,自然会设法打探消息,以求快人一步,可做反应。

    更何况,他背后站着的可是长孙大人——

    对长孙大人而言,了解治郎的动静,却是头一等的大事。”

    瑞安也点头。

    媚娘又道:

    “不过正如你所说,此事仔细思量一番,却也有些启人疑窦……

    那孩子跟着先帝与王公公多少年,这等稳重知事的,若是果然被人收买了,怎么会如此不上心?

    旁的不说,他把这王公公下药之事漏与长孙大人听,就不怕长孙大人知晓此事,拿捏着,以危胁王公公么?”

    瑞安却道:

    “长孙大人怎么不知?

    姐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王公公奉着主上命,去与元舅爷说及姐姐回宫一事时,长孙大人可是明里暗里,都告诉着王公公,说他已然知晓此事了呢!”

    媚娘一怔:

    “何出此言。”

    瑞安这才将当日王德报与李治的原样话儿,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也是亏得他与德安自幼跟着李治,天天被李治逼着背书听书,记性竟是练了出来了——

    然后才道:

    “姐姐你看,之前咱们听这话儿时,只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哪里怪……

    现下想一想,可不就是那长孙大人怎么这般就相信,王公公空口白牙,再无旁证的一个允诺,他就能信得了,王公公必然不会让姐姐登上后位呢?”

    媚娘若有所思道:

    “你的意思是……

    长孙太尉因是拿着王公公下毒这件把柄,所以才能这般确信?”

    媚娘细细想了一下,点头道:

    “确是如此……以长孙太尉的心性,若非是有什么东西握在手中,可以保证对方会乖乖听话,只怕他是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承诺的。

    再者,虽然惠儿眼下已非当朝妃嫔,可到底也曾是旧日嫔妃,加之此番她这消息来得突然,却只能是从长孙太尉处得知,才说得过去。

    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何她突然之间换了性儿,不是先与我商议一番,再行行事?”

    瑞安却道:

    “只怕徐姐姐早就看出长孙太尉的心思,想着也只能借这个机会,逼着王公公去找长孙太尉,把一切事儿都说破了,说明白了,姐姐才有机会回宫呢?”

    媚娘想了想,点头道:

    “惠儿一心待我,这个肯定是首要目的。

    不过我觉得……

    也许她还有两重目的。”

    瑞安一怔,却道:

    “还有两重目的?什么目的?”

    媚娘想了想,却摇头不语,半晌只道:

    “眼下没有问过她,我还是不能肯定。

    瑞安,你今天回宫之后,便告诉惠儿,就说我想与她见上一面。

    若是她身子不适,不方便得见,那请素琴来,也是一样的。”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道:

    “此事关系重大,只怕徐姐姐不会瞒着自己妹妹,好,瑞安这便回宫去见徐姐姐。”

    ……

    是夜。

    徐惠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强撑着身体,来到了王德府。

    媚娘见状,急忙上前搀扶着,一面嗔怪道:

    “自己都这样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我不是说了,若你来不了,那叫素琴来,也是好的啊!”

    徐惠却有气无力地轻咳了一声,摇头道:

    “到底她还是年纪小,有些事也是不牢靠的。

    再说此事,我总觉得,还得亲自跟你说了才好。”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王公公在七叶一枝花里掺毒粉的消息……

    是长孙太尉府上透出来的吧?”

    徐惠点头,恹恹道:

    “正是。

    虽然眼下,长孙太尉是不怎么用着着我了,可我留在长孙府中的一根儿眼线,却还是有用的。

    所以这才打听到了长孙太尉在太极殿里安置的有人,知道王公公下手这么重,竟是要毒傻了皇后了。”

    媚娘却忧道:

    “那这样说起来,王公公岂非有难?

    到底皇后是皇后,长孙太尉也是长孙太尉。

    虽然长孙太尉与王公公有些旧交情,虽然皇后身后一族与长孙太尉不和……

    可以长孙太尉的性子,必然是要顾全大局的。”

    徐惠却摇头道:

    “你倒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

    以我看来,只怕这中间泄密之人,也是未必存着心害王公公的……

    而且据我所知,那长孙太尉也不过是这几个月,才算是搭上了这条线。

    否则之前主上为了你,做了那许多荒唐事,为何他一概不论,偏偏就挑了最近发威?”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道:

    “也许罢……到底是师徒一场,他还是不忍叫自己师父为难的。”

    徐惠一怔,立时便明白了:

    “难不成那内应是……

    明安?”

    媚娘默默点头,轻轻道:

    “上次治郎来时,我便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似有为难之处。于是便着意叫瑞安去查了一查,结果竟然查到了他身上。

    当下我便明白了,只怕治郎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

    徐惠想想,却也有理,不由苦笑道:

    “前些日子我还与王公公说,主上的性子没变呢……

    现下想一想,倒真是没怎么变。

    当年可不就是这样,宫中大事小情,都明镜也似,只是瞒着不说?”

    媚娘摇头叹息,不知该喜该忧:

    “他这样事事不说,总是要人家猜测的性子,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徐惠却忍不住提了些精神,与她调笑道:

    “反正以后有你在呀,我想是没有什么可愁的。”

    媚娘当下面起飞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

    “这时候了,你还笑我……没看我正烦得要命么?”

    “你烦什么?

    主上还不烦呢,你却烦个没头。”

    “唉……

    你方才也说了,治郎的性子,一如往年。

    他那副柔善心肠,只怕是再也看不得明安与王德起些争执,怕是要为难了。”

    “你觉得为难,我却倒觉得未必。

    依我看呀,主上虽然性子还是一如往初,可是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也总算是知道当机立断该是如何。

    眼下他不发作,只怕便是等着王公公自己动手清理门户呢!”

    媚娘却疑道:

    “你是不是把他想太狠了些?

    他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徐惠见她不信,心知眼下的媚娘便如当年守在太宗身边的自己一般,什么也瞧不见,于是只摇头,淡淡道:

    “咱们且行且看罢!以后你便知道我今日所言不虚。”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六

    永徽元年三月初九。

    掖庭省。

    内侍监王德一早儿便着人洒扫净了内廷务里的小狱房,这才慢慢地走了进去,看着那个坐在狱房当中,披散着头发,依然抱着那柄自己赏下的拂尘的爱徒。

    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走进开着的狱门中,立定,问了一句:

    “一切都还好么?”

    明安闻得师傅的声音,一时僵着,不敢回话儿。半晌才头也不回地颤声道:

    “有得吃,有得住,也算是好的了。”

    王德再叹:

    “可你在太极殿里的日子,不是比这更好么?

    为什么?”

    明安默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师傅,您还记得明安的本名儿么?”

    王德黯然点头:

    “师傅记得。”

    明安想了想,却摇头苦笑道:

    “师父还记得,可是徒儿却快忘了。

    若不是那一日,长孙太尉寻了的人来,叫了徒儿本名……

    徒儿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原来不叫明安。

    明安这个名字,却是师傅后来赏的。”

    王德不语。

    明安又轻轻道:

    “所以呀师傅,您当初若是给明安取个别的什么名儿,多好?为什么非得带着安字呢?

    结果徒儿就总觉得,徒儿也得像瑞安德安一样,能够被主上当成心腹待见着,才算是对得起师傅您……”

    王德心痛道:

    “难道现下主上便不待见你么?

    主上待见你的时候,何曾差了德安瑞安些许?”

    明安点头,却道:

    “师傅说得是,明安之前却是看不清楚的。只是一心二心地怨恨着,总觉得主上不曾当真把明安当成是亲信使。

    ……虽然我们三个,吃的住的用的,没有一样儿不是相同……可我到底还是起了犹豫,总觉得若是哪一日主上要是非得推我们三个人之中的一个,出去代死,那必然是我……”

    王德却咬牙道:

    “我知道,你也是被长孙太尉身边的那些人给说得蒙了心,只看着主上把胡土当成棋子儿用,预备着将来事机不对便灭他的口。你却没有想过,这胡土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样的墙头草,若是有朝一日性命受胁,他也必然是要叛离主上的啊!

    再者你想过没有,便是当真有哪一日,主上无奈,必然要推一人出去受死,那也不会是你!

    以德安瑞安的心性,还有师父在……

    早就抢在你前面儿了!

    何必等你动事?”

    明安苦苦一笑:

    “所以我才没有告诉太尉大人,师父下的是什么药……只是告诉他,师父很恨王皇后,是以似乎是把皇后的补孕之药,更替成了别的什么无害补药。”

    王德闻言,又是气,又是怜,只是无奈摇头,半晌才问道:

    “还有什么事,你是说与太尉大人听了的,都一一说与师傅听。师傅看一看,若是能留下你这条小命,也算是咱们师徒一场了。”

    次日。

    朝毕。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王德回报,半晌不抬头。

    王德见状,心中也是气恨交集,不由道:

    “主上,老奴知道,明安这孩子,是犯了天大的错,老奴也是备好了东西了。主上,您……您也不必再犹豫了,下旨罢!”

    一壁说,一壁低下头来叉手行礼,不教李治看出他眼里泪意——

    这么多年来,王德一直是将明安当成半个儿子看的,如今他犯这等错,他何尝不心痛?

    只是奈何天威如此,何况明安大错已成,李治赐死,才是理所应当。

    可李治还是不言不语。

    王德有些忧心,正胡思乱想间,突然闻得李治开口道:

    “你说的,朕不能信。

    你还是把他带来,朕要亲自问一问他。”

    王德一怔,抬头看着李治的脸,良久才长叹一声,点头传令。

    不多时,已然消瘦了许多的明安便踉跄地走了上来。

    见着李治,他头也不敢抬,只是垂首跪伏。

    李治放下笔,起身,一步步地走下台阶,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在玉阶上,离明安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一只手平放在膝上,另外一只手撑着下颌,侧头看了明安许久才道:

    “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那时的瑞安还小。当时你只会跟着王公公身边,扯着王公公的衣裳,来来回回地,像个小尾巴似地跟着跑。

    当时王公公有些烦你,还打过你几下,朕看着浑身替你疼,就叫德安去,哄着王公公把你拉到一边儿去,瑞安又替你擦了涕水眼泪,拿了甘饴与你吃……”

    李治像在回忆着往昔一般,一字一字地说着。

    只说到这儿,明安的肩膀,便已然抖了起来,眼泪不由扑簌簌直落,心中痛悔万分:

    是的,他明白,李治的心性是不会把他推出去的——

    无论是因为他天性中的仁善,还是因为他天性中的骄傲,都不会允许李治把自己视为家人的自己,推出去受死。

    可是……

    可是之前,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听到李治冷静地言论着胡土的将来,听着李治对阿莫的品评……

    他突然觉得,自己会不会也只是一枚棋子呢?一枚早晚都要被推出去受死的棋子?

    是啊……

    他毕竟是先跟着先帝的,不似是德安与瑞安,到底跟着李治这么久,情谊上早已是日深月厚……

    若是当真有这么一天,需要推一个人出去,那必然也是他。

    所以……

    所以大概这便是长孙无忌找上他的原因罢?

    因为看透了他的心思?

    ……

    李治看着他流泪,看着他伏下头来,叩得邦邦直响,不由长叹一声,停下了回忆道:

    “以前什么事,都究竟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朕真的不想再去追究什么……朕已然失去了太多了。

    所以,朕会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也会告诉你的师傅,告诉其他人,把这件事彻底抹杀……

    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走错了。

    因为下一次,无论朕如何舍不得,也断然是不能容下了。

    明白么?”

    当李治说到要原宥自己的时候,明安便已然是怔住了,猛地抬头看着李治。

    不只他,连王德也是。

    当确定了李治的心意时,他更是狂喜羞愧到扑地叩首,久久不起,放声大哭。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七

    是夜。

    大雨倾盆。

    王德府中。

    媚娘正在收拾着东西,便忽然闻得李治驾至,一时间不由错愕,便紧忙上前迎接:

    “治郎怎么这般夜了来?

    这么大雨,可别淋坏了身子。”

    一边说,一边替李治拿了巾帕擦拭着,又皱眉道:

    “怎么治郎喝了这许多酒?”

    李治却满脸通红,笑嘻嘻地耍着赖,一抱抱紧了她道:

    “我……呃,高兴,真高兴……”

    一壁说,一壁便再也不胜酒力,直接瘫在了媚娘怀中。

    ……

    片刻之后。

    媚娘一脸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着的李治,一边伸手去替他搓揉:

    “这下可好了吧?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喝。”

    李治却强笑道:

    “我是真的高兴嘛……终究,你终究还是要回来了……

    虽然……

    虽然我还是没能把你明媒正娶,迎入宫中,做我的皇后……

    可是你好歹是回到我身边来了。”

    媚娘眼圈儿一红,故意转移话题道:

    “这些事还是随后再说罢……眼下那明安的事情,你怎么处置呢?”

    李治想了想,却转了个身,赖在媚娘怀中孩子气地道:

    “他……

    跟瑞安德安都一样……

    自小儿就跟着我的……

    我身边的人,已然走得太多了,我不想他们也走……”

    媚娘默默点头道:

    “这样也好。日后说不定,这明安也能替治郎多多防着些长孙太尉府上。

    只要不让太尉知道,咱们已然明晰明安之事,那这一次,说不定反而是咱们的转机。”

    李治却皱眉道:

    “我……我也不想这样算计他的……可是到底……到底我还是要防着舅舅……

    媚娘……

    媚娘……

    我……

    我真的厌烦了……

    我不想当皇帝了,行不行……

    我们……我们离开这……

    离开……”

    语未尽,李治便已然昏昏睡去。

    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媚娘不由泪意湿了眼眶,轻轻抚着他的面颊道:

    “媚娘何尝不想呢……

    可是治郎呀……治郎……

    我……

    我真的怕……

    真的怕你是再也走不出这个漩涡了……

    所以,我才这么急着回宫,陪在你身边啊……”

    尾音袅袅,终究还是散在空气之中。

    窗外,雨声如注。

    一个时辰后。

    王德府中。

    慧觉慧宁二尼所居厢房内。

    自打闻得媚娘三月初三便要归入太极宫内侍灵的消息,慧觉便急着寻尽各种方法,以求在媚娘入宫之前,得见她一面。

    奈何府禁森严,王德又是早早得了吩咐,若无媚娘吩咐,再不可听其任其。是故她也只能焦灼等待。

    今夜,便是最后一晚,若今夜她再不得见媚娘,只怕明日以后,她此生便要终生抱憾。

    是以,她也不管不顾,竟然意欲趁着夜雨滂沱,守备松懈之时,偷偷溜入后院,去见媚娘。

    然而她刚刚启了门,预备着出门时,便被一个人,硬生生从门外逼回了屋内。

    来者正是德安。

    虽然她未曾熟知宫内诸人,可是眼前这人的衣品服色,还有怀中所抱着的白玉拂尘,她却也是听说过的,于是便稽首一礼,大大方方问道:

    “来者不知是德、瑞二位内侍少监的哪一位?”

    德安微微一笑,淡然道:

    “果然慧觉法师并非凡人……一眼便看出咱家身分。

    那么便有劳慧觉法师再费神猜上一猜,咱家如今前来,却是为何?”

    一壁说,德安一壁进了屋内,小心地关门之后,才问。

    慧觉淡定地看着他,又回首看了一眼已然紧闭着的慧宁卧房门,心中一定,轻轻道:

    “只怕却是因为料到慧觉今日之行,特来劝诫罢?

    倒是有劳公公费心。”

    德安咧嘴一笑,也不坐着,只立定了道:

    “慧觉法师**,也不必杂家再多言。那便是有劳法师,今夜便且安在此处,暂勿动作罢!

    改日,咱们明空法师自然会抽空与您小聚,一聊旧心的。”

    慧觉却淡淡一笑道:

    “慧觉不过是个普通比丘尼,明日一别,哪里能再得这般福气,得见明空法师?

    除非……

    除非公公今日要告诉慧觉,自今日起,慧觉便要归家还俗,做个普通民女了。

    不过便是这样,慧觉也是不能见得到入宫侍灵的明空法师罢……

    难不成,公公连慧觉接下来的住处,也是打点好了?”

    德安却是笑吟吟一挥拂尘道:

    “唉呀,怪不得明空法师这般惦念着慧觉法师呢……

    果然慧觉法师是最机慧的。

    不错,主上有令,说那感业寺既然是疫病传起,便是有为所污,不当再为皇家寺院。

    自即日起,便当废寺不用,寺中诸人,皆另做安置了。

    慧觉、慧宁二位法师也是好福气,主上念着明空法师与二位的情谊,又因着王公公府上缺着两位能抄写经事,以奉先帝与皇后灵前的女管事,便特特地请了主上恩准,留了二位在王公公府上,做个闲差呢!”

    德安说得动听,可慧觉何尝不明白,这八成是李治对她起了疑心,有意监视,这才将其软禁在王德府中的借口?

    可想一想,自己眼下也是不能再有任何本事逃脱,加之未曾得见媚娘,究竟是不能死心,最紧要是对方还拿着慧宁做胁……

    无奈之间,只得冷冷一笑道:

    “若果如此,慧觉倒是当谢主上隆恩了!”

    德安见她也不行礼谢恩,心下也知她再无意做些表面文章,更无意再应付,便也冷冷一笑道:

    “法师明白最好。这等恩德,可千万别辜负了才是。

    否则,岂非枉费了明空法师一番情谊?

    ……方才法师为了见你,可是险些连主上都惹怒了呢!”

    一番言论,却说得慧觉又惊又喜:

    惊的是想不到媚娘竟然对自己如此用心用意,一番信任。

    喜的是如此一来,自己在宫中,便等同是有了一个最有力的耳目,未来自是不愁大事不成。

    于是心下一定,反而淡然起来:

    “既然如此,那还劳公公代为感谢明空法师一番惦念才是。”

    言毕,便也再不理,只转身向着里面。

    德安在她背后,冷冷哼了一声,这才甩了拂尘,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只是他的唇边,却与同样背对着自己的慧觉一样,带着微笑。

    ……

    片刻之后。

    媚娘正半倚在榻上,一边守着安睡的李治,一边替他揉搓着额头,猛可里见德安回来,便轻声道:

    “如何?

    她可信了?”

    “哪有能不信的?”

    德安便笑吟吟轻声道:

    “一切可如武姐姐所预料的一般着着不差半点儿。德安去时,她正更替了衣裳,预备着往姐姐这里来呢!

    一见德安出现,立时便是沉了脸,不过一听德安说姐姐一心地想着她,立时又稳了下来,乖乖地呆着不动了。”

    媚娘闻言,也是松了口气道:

    “这便好……

    我回宫之后,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个陈硕贞,却是不得不好生地圈进笼子里看着……”

    德安却不以为然道:

    “姐姐是不是太过虑了?

    她一个女人家,一无权二无势,怎么就能像姐姐口里说的那样,摇动主上的根本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你这话说得就差了……

    我也是个女子啊!可是长孙太尉不还是跟防贼似的防着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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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