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八
德安却道:
“那是元舅爷不识姐姐为人罢了。何必理他?”
媚娘却失笑道:
“你呀……
我认识这么多人里,也就你一个,敢说这么一句何必理他。
当真不知是该说你是大胆呢,还是太过轻视了元舅爷。”
德安却道:
“德安也非大胆,德安也非轻视元舅爷。
不过是德安信得过主上,知道主上必然会护着姐姐一生周全罢了。”
媚娘闻言,含笑看着李治,目光柔和。
须臾,她又抬起头来,正色问道:
“那慧宁,可也一并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
德安一迭声地道,同时手上不停,便去替李治盖好被子,这才道:
“横竖平日里王公公总是喜欢拿着些佛经去烧给先帝与皇后娘娘,那便正好留了她们二人下来,一并抄着便是。
至于那感业寺么……
主上可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毁了它。
否则以后武姐姐你若待封妃封嫔之时,它必然便是最大的阻碍。”
媚娘想了想,也点头道:
“罢了……治郎既然这般说了,那便由得他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业寺历经两朝,皆为宫中消息流传藏转之地,原本是为着能够宫内宫外,消息灵便的。
可眼下看来,它却成了治郎最拿之不起,放之不下的鸡肋……不,应该说是毒瘤了。
倒是真当废了才是。”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地替李治抚着额头喃喃道:
“只是这样一来……
我便真的再无退路了。
只有在这宫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争下去,斗下去……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为了让我铁了心思回宫,做尽了一切打算啊……
我……
我又该如何回报与你呢?”
一声疑问,却问得一旁的德安唇边一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夜雨渐停,只留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在窗边烦惹不去。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
辰时一刻。
因文德皇后灵庙感业寺为疫病所污,李淳风进言,感业寺当废之,移皇后灵归宫中安灵故,高宗李治特着令,请皇后灵于三月初三轩辕节灵归宫中立政殿,同移守灵法师明空一同归入立政殿,以慰其灵。
感业寺则自皇后灵归宫中之日起,废止。
自此,历经隋唐两朝,流转不止的感业寺,一朝成了一片废墟。
而武媚娘,这个即将成为大唐上下,最为瞩目的女子,也再度坐上了她出宫时的那辆马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人生中,最为辉煌而灿烂的后半段。
……
万春殿内。
王皇后听着宫外传来的阵阵喧嚣声,脸色一片铁青。
一侧侍立的怜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息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当回事,不过是回宫来继续当个尼姑罢了,成不了什么大器。”
王皇后却咬牙寒声道:
“继续当个尼姑?
继续当个尼姑何必特特招回宫来?!
宫外那么多皇家寺院,何必特特召回宫来?!
你当真以为陛下此番的理由么?”
怜奴不语,良久才叹:
“娘娘,其实往好里想一想,这也是好事。
有她在,那萧淑妃,可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而且趁着这个机会,咱们只要能够稳住了娘娘的凤位,那萧淑妃便是彻底成不了事了。
至于这武媚娘……
娘娘,其实她在宫里,咱们收拾起来,却是比在宫外方便得多啊!”
王皇后这才缓了缓脸色,冷冷道:
“这些本宫早就想到了,否则本宫根本不会给她机会踏足宫中!
若非如此……
本宫早在主上有此意之事传出之时,便下手除了这个妖女!
……只是本宫虽然心知此乃大局所需,可终究是不能忍得这贱婢回来卖乖!”
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地拍了一下凤位扶手,惊得怜奴心中一跳,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娘娘若是……
若是看她不顺眼,那略微收整一番她,也是好的。
说起来,她日后入宫,便是归娘娘管治。
俗语常云,杀鸡要给猴儿看,也是这个理儿。
娘娘若是借她这事,来给后宫诸妃提个醒儿,也不是不成啊?”
王皇后闻言,这才微微平了些心情,点头道:
“好……
说得好。
既然如此,怜奴,你立时便去摆了凤驾,本宫这便去会一会那武媚娘!”
怜奴应声而退,去备驾仪,只是心里难免嘀咕:
最近这娘娘的个性,怎么越发阴晴不定起来?
王皇后人还未至,人在立政殿的媚娘便已然得了瑞安的报。
“武姐姐,这皇后此番前来,只怕是来给下马威的。
若是如此,那姐姐你还是留在这立政殿为好。毕竟这里是禁地,她也是轻易进不得的。”
瑞安劝道:
“再者你还没见着徐姐姐,宫中情形也不是甚清楚……”
“不妨事。”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来,归她来。毕竟我现在还是先帝侍嫔的身分。
她是极聪明的,论起来,自然不会冒着这等大不孝的罪来顶撞我。”
瑞安却摇头道:
“未必呢!
姐姐久不在宫中自然不知,这皇后这些日子以来,是越发地急躁焦闹起来。再不似往年的知大体识心趣……
上回还听说,她宫里一个侍琴的小侍女,只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儿,便被她着令杖毙了。
而且皇后一向喜礼佛敬神,一发地不像话……”
媚娘却明白,这皇后如此,却非什么急躁焦闹,而是因为那曼陀罗之故,想一想,心中不免有些悲悯,便点头道:
“你也是说得有理,不过我到底还是不能避而不见。
这立政殿本是她的心病,若是我再躲进殿里不见她,她岂非更加恼怒?
虽说我与她之间有个决断是早晚的事,可眼下这等事态,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来得好。
这样,瑞安,你且帮着我,更替了那最老色的海青来。
还有,也去取些油脂与赭料(唐时称画画时用的褐色颜料)来。”
瑞安一怔道:
“这老色海青瑞安还明白,这油脂与赭料却是做什么的?”
媚娘却一笑,不答,只催他快去拿。
瑞安无奈,也只得依了她。
就见媚娘取了一只盒子来,打开,先唤着一侧立着的玉如取了一盒面脂来,挖了两匙子磕进去,又舀了一小勺油脂滴进去,又放入赭料,仔仔细细地拌匀成一股子暗黄发灰的色料了,媚娘才取了东西来,往头顶、脸上、颈子上、手上……
一切有可能露得出来的地方,全部涂抹一遍。
仔细涂过一遍之后,她又叫瑞安去取了些薯粉子(就是现在说的芡粉)来,细细打上一层,又是拿笔对着铜镜左一笔,右一画……
立时,原本雪白细致,明眸皓齿的她,竟变成了一个面色枯黄黯淡,皱纹处处的五十老妇。
媚娘又叫瑞安去取了些油脂来,混了十来颗极细的珍珠粉粒进去,往眼下一涂……立时便见眼下油光一片,豆豆点点。
瑞安还不及惊叹,便见一边小侍奉了一件枯叶色的,半新不旧的枯叶褐色海青来。媚娘又将身上衣物脱得只剩一件内袍,这才直通通披上,慢慢地走出立政殿来,缓缓地接驾。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一
远远地,王皇后坐在软舆之上,看到那个立在立政殿阶下,恭候着自己的单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问怜奴道:
“怜奴,你且看一看,那立着的,可是那武媚娘?”
莫说是她,便是怜奴也是万分惊讶,揉了眼睛看了好几遍,才呐呐道:
“还……还好像当真是她……
可……
可她怎么……
怎么这般模样?”
王皇后却也是惊讶,却不得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
待得走近后,便见果然是媚娘。
可是这样衣衫单薄,容色憔悴衰老的样子,谁能信是她呢?
“见过皇后娘娘。”
媚娘不等王皇后驾至跟前,便率先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盈盈下拜,行了个礼。
王皇后也不答言,只是等着软舆落了地,才缓缓由着怜奴扶出舆中。
比起一身老色海青,形容枯槁的媚娘来……
一身红裙,头顶金冠,肌肤胜雪,乌发似墨,红唇如朱,体量丰盈,仪态万方……
此刻的王皇后,美丽得却如一只天边飞来的鸾鸟。
由着怜奴扶着,她缓缓地步至媚娘前,低下头来,看着那个跪伏在自己华丽凤履边,憔悴如斯的女子,不知为何,她心中的一股子气,瞬间就消失了。
怔怔地看了媚娘好一会儿,王皇后才轻轻道:
“诸位大师都请起罢!”
“谢皇后。”
媚娘谢过王皇后,便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起身,抬起脸,微微眯起的眼睛,落在王皇后光洁明丽的脸上。
王皇后看得一怔,不由道:
“想不到数月不见,大师竟然憔悴至斯。
却不知是何缘故?”
媚娘淡淡道:
“一入佛门中,色相皆是空。
憔悴也好,不憔悴也罢,都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她,却依然不肯罢休:
“大师此言,说得极是。
只是本宫却以为,大师如此,是因为心有所牵,久不得见……
不过如今也好了,这一回宫,该见的,不该见的,也都可得见了。
大师的气色,自然便要好起来了。
不是么?”
媚娘却轻轻一笑:
“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也无甚区别。
不过是人罢了。”
不过是人罢了……
王皇后心中一定,火气却是彻底没了——
看来,她是当真决意抛下这一切了?
王皇后沉默,只是看了看身侧的怜奴,怜奴会意,然而也只能茫然地轻轻摇一摇头。
王皇后这才道:
“说起来,本宫与大师也是有许久不见了。
既然今日得见,自当好生相慰一番。
如何,不若便至本宫殿中,小聚片刻,且也论一论佛法罢?”
一侧立着的玉明闻言,便是心中一紧,正待发言时,却被媚娘借着袍袖宽大,遮住动作,挡了下来:
“娘娘好意,明空本当随驾而去。
奈何明空身负其命,一入宫中,便立时得需入立政殿,紧锁殿门,不得见过外人……
如今贸然出殿,已然是犯了天命了。”
王皇后闻得立政殿三字,当真是心头火起。
可是看着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有些凄凉之感。想了一想,却道: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大师。
只是有些事,本宫却还需得好生嘱咐着大师。”
媚娘低头,双掌合十,谨声道:
“但请娘娘教诲。”
王皇后点头,这才慢条斯理道:
“论起来,大师本是佛门中人,佛门戒规森严,本宫也不必再多论规矩。
可是到底大师眼下还不曾取了度牒,消了宫籍,所以论起来,还是宫里的人。
本宫身为这大唐后廷之主,也不得不多说几句:
大师,您既然身在宫中,便需得多加小心,处处谨慎,万不可一个不慎,被那些子小人挑了话头儿来……
到时,本宫也是不得不依着宫规办事啊!
还请大师多多体谅,小心为上。”
媚娘头也不抬,行礼道:
“明空已是出家人,如今得蒙天恩,可奉先皇后娘娘灵位于这立政殿,自当每日诵经礼佛,他事不虑……
论起来,这也是明空的心愿了——
若能得余生平静,也算终得善果。”
这最后一句话,媚娘却是说得发自肺腑,真诚至极。
一时间王皇后也迷惑了:
她今日来,本是以为自己会再见到那个当年立政殿里与李治亲昵相拥的媚色女子,体态盈柔,明丽万端……
那个美得让她生恨的女子……
可是眼下看来,那个女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呢?
一时间,王皇后脑中一片凌乱,竟呆立在当地,不言不语地看着媚娘。
良久良久,久到怜奴忍不住地轻轻唤了她一声,王皇后才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媚娘一眼,叹道:
“也是……
如此也好。
既然明空大师执意求个清静,本宫也只能愿法师今后的日子,事事顺心了……
这样,本宫便不打扰法师清修。
还只盼着法师能够在先皇后娘娘灵前,多替本宫祝祷几番罢!”
言毕,再一次微微有些不死心地看着媚娘……
当她看到媚娘温顺地低下头,温顺——甚至是有些谦卑地谢过隆恩之后,这才也怅怅然地转身,怅怅然地离开。
提着华袍衣摆,登上凤舆的刹那间,她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转头来,看了媚娘最后一眼——
她还是依然那样,低眉顺眼,目光黯然。
一颗心,终究还是放了下去,轻轻一叹,王皇后坚定地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手一扬,怜奴便也跟着转过头去,再不看媚娘一眼,扬声脆生生道:
“舆起!回殿!”
……
媚娘就这么一直在地面上跪着,直到王皇后等人走出立政殿院内,再也不复见时,玉明才赶忙上前,搀扶起她来:
“武姑娘可别跪了,这地上寒凉,要是再冻着了,可怎么好!”
媚娘这才抬头,看着王皇后离去的方向,声音也恢复了活力,轻轻道:
“也是劳你费心了,不过不碍事,哪里便这等娇气了。”
玉如也急忙上前来,扶了她,左右看了看道:
“姑娘,还是回殿里去罢!瑞安公公在里面,怕是早等急了。”
媚娘这才点头,缓缓退回殿中。
……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
正如玉如所料,瑞安根本不曾离开。
甚至,他还就躲在殿门后,从缝隙里紧紧地盯着外面儿的动静,预备着一个不好,便上前替媚娘解围。
可眼见着王皇后为媚娘“今态”所惊,尔后也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索然无味地离开,他倒也是慢慢放下了心。
是以一见得媚娘回了殿里,便拍手笑道:
“果然还是武姐姐厉害,一点子东西便叫那皇后收了手……
这下子,姐姐在这立政殿里,可就安生了。”
媚娘却摇头,一边看着玉明跑去取水与豆粉来,预备着替她洗妆,一边道:
“皇后何等人物?今番前来,不过是被我这小把戏给惊了一惊,却未必能信得了。
只怕她也明白,此刻我如此态度,也是存着心示弱罢了。
否则她再不肯离开的……
再者,瑞安你在宫中也是自小长大的,何时听过什么人,能在这宫中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不过是眼下暂时的平安罢了。”
媚娘所料,并无差别。
方一出了立政殿的院子,一直闭目深思的王皇后便唤了怜奴上前来道:
“从今日起,时时刻刻地盯着立政殿。
无论是谁进出,都要一一回禀。明白么?”
怜奴却不解道:
“娘娘,那武媚娘眼下已然是这等迟暮之态,便是咱们宫中一个洗衣打扫的粗使老妇,都比她来得顺眼,陛下想必是再也不会留恋于她……
娘娘何必仍然如此慎重?”
王皇后却不答反问:
“怜奴,你看本宫与前些年比起来,容色如何?”
怜奴笑道:
“娘娘这可是问对了人了,怜奴正想着说呢!
自从娘娘服了这老神仙的药以来呀,那容色可是越发地国色天香,姿态华妍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却道:
“你也说了,本宫自服那老神仙的药以来,容色越发国色天香……
怜奴,你说是本宫服那药丸服得久,还是这武媚娘服得久?”
怜奴一怔,似有所悟。
王皇后看她有些明白了,便继续道:
“本宫只服了不过一两年,便如此添姿着色,那武媚娘可是自她十六岁起便服用与本宫同一人所赠的药丸啊!
而且这药,可是在感业寺都不曾断过——
这一点,你也应当清楚,否则那萧淑妃又如何能够诬害本宫下毒?
可是今日的武媚娘……
却是这等姿态,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或者是她因中毒一事而有了些后症呢?
再或者,这寺中生活艰苦……
也不是,这寺中生活再艰苦,左不过也就是些洗洗扫扫,不至憔悴至斯啊!
娘娘,您莫不是怀疑这武媚娘是装出来的老相?”
王皇后点头,依旧闭目道:
“她的性子,本宫也是多少知道一些,是极为高傲的。
此刻竟然能够低声下气到这等态度……
说实话,本宫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求得一份安宁。
其实方才她一句求得安生,又装出这等老态,只怕便已然是向本宫做出了承诺,不再去勾引陛下……
也罢!只要她不再生事,本宫便给她安宁又有何妨?
再者有她在,那千秋殿的,也不会好过。
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只防万一。
是以你还是得着人看紧着些,明白么?”
怜奴立时应声。
见她明白了,王皇后便再不做声,只在心里默默道:
武媚娘,你既然求本宫放你一马,本宫放了便是。
只是……
希望你不要存着什么别的念头,逼得本宫不得不下狠手才是……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夜。
夜深沉,月如新画眉,疏星点点,如珠缀墨锦。
太极殿内。
李治心不在焉地拿着本奏疏在手中把玩,目光游移不定。
德安见状,心知他心牵立政殿内的媚娘,便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今天好歹也是武姐姐头一天回宫,依礼依情,您都当去立政殿见一见才是。”
李治想了一想,目光微亮,旋即又黯了下来:
“罢了,还是不去的好……
今日她可是头一天回宫,若是朕这便去见她,只怕那些女人又拈起酸来。
拈酸倒不怕,就怕她们给她再下绊马索……
眼下她方回宫中,还未能立得足,还是等上一日两日,再去见罢!
再者,今日她初回宫,头一个想见她的,只怕便是徐姐姐……
她们姐妹二人见面也是不易,还是多多聚一聚罢!”
德安闻言,也不由叹道:
“说得也是……徐姐姐这些日子以来,身子是越发不禁了……只怕……”
这话儿没说完,李治却已然明白其意,不由微微一叹。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正如李治所料,早早儿地,徐惠便由瑞安带着,从密道悄悄地进了立政殿。
两姐妹一见,立时便是悲喜交集,相拥痛哭。
这一番哭,便是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哭得双眼都红肿了,一旁文娘与瑞安都忧心着二人身体,纷纷劝着,这才停了下来,相携手,来到偏殿坐下。
徐惠一坐,便头一个道:
“你在这里,可不比得咱们之前的云泽殿。
说起来,若是缺了什么,你眼下去那内侍省,只怕也是要看人脸色的。眼下那些人也是分做了王萧二派,各附其主,左右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中的。
是以也不必去找那股子气受,有什么缺的,便来找我就是。
我这些年来,虽然也是日渐地懒惰起来。可好歹手里还是有些存着的东西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当真是多虑了。有治郎在,他是断然不会叫我受苦的。至于这些物事么……”
她环顾室内,才慢道:
“这里可是立政殿,先皇后娘娘留下的,可不止是念想……
否则皇后又何必那么着急,把这立政殿纳入囊中?
萧淑妃又何必这么气愤我住进这里来……
我听瑞安说,今天下午,皇后一回宫,那萧淑妃便要立时来立政殿的,只是被雍王绊住了身子,来不得。是也不是?”
徐惠讶然,回首看着瑞安:
“有这等事?我还不知……不过想来,也是合那萧淑妃心性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
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瑞安也是午后去尚书房里,去听主上吩咐时听说的。
说是那萧淑妃可是发了老大脾气,一早儿便打听着武姐姐什么时候儿回宫,立时便要到宫门那儿等着。
可是偏生不巧,雍王殿下与那刘宫侍的陈王殿下打了起来,闹得花了脸,萧淑妃又因得了主上旨令,道自武姐姐入立政殿之后,不得再踏出殿内半步。
结果她无出可撒气,便将一肚子的火,全撒在了刘宫侍身上了。”
媚娘下午虽然约略听瑞安说过这事儿几句,却未曾想到还牵涉别人。一时便怔问道:
“刘宫侍?
哪个刘宫侍?陈王之母……莫不是当年的刘昭训?
她依礼依据,入正宫后都当升为三品以上宫嫔才对么?”
文娘在一侧,却是温声细语道:
“武姐姐说得不错,正是那刘昭训。
不过因着当年时一些旧怨,皇后怨她当年使自己受了辱,淑妃怨她让宫中都知晓自己是武姐姐的分身……
是以便在封嫔之时,一齐请求主上,务必不得提升此人名分。
主上也是忍心,竟然就这么准了。
是以刘昭训如今落得个默默无名,成了刘宫侍。”
媚娘皱眉:
“当年皇后旧怨,起因在主上,淑妃之事,却是她自己身边人嘴大,说漏了出来……
怎么就能怪她?
这可是欺软怕硬了。”
徐惠也叹:
“岂止是这大人会欺软怕硬,便是孩子也是一般无二……
今天下午之事,我虽然不知内情到底如何,不过想来,必是那雍王又仗着自己母亲受宠,又是性子厉害,去故意欺负了陈王的。
那陈王,倒是个好孩子,只是过于懦弱了些。”
媚娘点头:
“想必如此。唉……
论起来,这也是大人的冤孽,怎么也不当牵扯到孩子身上呀!”
徐惠也点头道:
“之前我拿了兰亭序集去见王皇后,以求相睦时。便曾见过那萧淑妃也在侧,而且你也知晓,不多时主上便也到了的——
那雍王,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两面功夫。
主上不在时,他是任性妄为,险些将那兰亭序撕破,文娘,还有皇后身边的怜奴一齐阻止,他霸着不还,还一味叫骂……
后来若非主上及时到场,王皇后拿这东西奉与主上,只怕这千年至宝便要毁在这孩子手中。
就为此事,那萧淑妃只怕又是记了我一笔了。”
媚娘闻言便扬眉:
“他竟厉害至此?”
文娘当日也在场,闻得此言,知晓徐惠不喜说这些孩子的不是,可她又有心求着媚娘能够治这雍王一治,便接口道:
“还不止呢!
武姐姐,可惜了你不在,否则定然也要叫你见识一番,怎么叫做翻脸如翻书的。
那雍王,主上不在时,他便一味仗着个孩子身分,母亲在侧,耍赖使横,全无半点儿规矩与皇子应有的气派。
甚至还因为娘娘不肯将兰亭序交与他,他便要上来抢;抢不成,他便要撕……
那萧淑妃也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连管也不管——真的是……
娘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先帝太妃!位高辈重,那兰亭序更是先帝的心爱之物,他也敢……”
文娘不提便罢,一提便是好大火气直往上冲。
瑞安在一侧,心知文娘受了气,加之自己之前也是见过素节的真面目,也受过他的气,也有心教媚娘插一插手,便道:
“文娘这话儿,可没半点虚头。
眼下这雍王仗着自己受宠,已然成了这宫里的小霸王了。
前些日子瑞安去内侍省里取给主上用的香料时,他带着几个小侍来了,见瑞安得的东西好,便上去要,不给还要抢。
瑞安与他说明了,这东西是主上要用的,他才作罢,就这,还不依地踢了瑞安几脚……
真真是……”
想起那个不知死活的素节,瑞安便气得脸色铁青:
论起来他也是当今主上面前的红人,虽然说这雍王颇受主上喜爱,可好歹也得看一看场面呀!
这等不知自制,当真是子随母性了。
媚娘此番回宫,却是抱着先沉伏几年,只待诸事稳定再行起兴的。可她到底是当年的烈火性子没改,一见徐惠与瑞安、文娘这些亲近人物都受了些气,心里难免不痛快。
加之之前对那刘宫侍也是印象颇良,又是与萧淑妃早晚的你死我活的局面,便默默点头道: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虽然论起来他是个小孩子,不当认真对事。
可到底他是治郎最得宠的孩子,未来又必然是不会登位为储……
若是性子如此恶劣下去,只怕将来又是一番争斗,治郎也难免伤神……
我会好好儿与治郎说一说的。只是总是得容我想了些妥善法子——
毕竟我刚回宫,有些事,能不插手,尽量还是不插手的好。”
徐惠点头,也叹道: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本来不该你插手。
不过那孩子,性子若是再这般下去,只怕不两年,便要让主上万分头痛了。所以才这么说。”
媚娘点头,也不言语。
瑞安却觉得颇为不服:
本来这些人都明白,媚娘此番回宫,安排着便是要坐上后位的。那这些事,也是早晚之间,为何现在便管不得?
可是想了一想,眼下媚娘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的确不宜插手,于是只得跟着悻悻道:
“哼!那王皇后也罢,萧淑妃也罢,不都是仗着自己有人在身后么?
若是武姐姐也在这宫中得有良助,还怕她们什么?”
媚娘却失笑道:
“什么叫我无良助……
有你们,有治郎,有王公公……
我的良助,可是比她们多得多罢?”
瑞安想了一想,却憋红了脸道:
“瑞安的意思是……
瑞安的意思是……”
文娘嗔了他一眼,这才轻轻道:
“武姐姐,瑞安的意思,是那王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在这宫中都是有些妃嫔为侍的。可你却只有咱们家娘娘。
虽说娘娘位高辈重,可坏就坏在这个位高辈重上。
以后只怕许多事,便是咱们家娘娘有心相帮,也得看着辈分,不能插手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
徐惠也是点头道:
“文娘瑞安说得是。想必你自己也是清楚的。
媚娘,论起来此番你若能帮得那刘宫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她若是能够得了你的助,其他那些无靠的妃嫔见了,多少都会对你有些相近之意,你在这宫中,多少也是能有些指望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虽然这般说,却是对不起刘宫侍,可她这件事……我却是要管一管。
不止如此,只怕还要设个法子,叫那王皇后也在此事中,得些好处。”
徐惠一怔,却道:
“为何还扯到她?”
媚娘起身,悠悠道:
“萧淑妃宠逾六宫,又是有子在手,为何至今还只能与王皇后一争长短?
原因无他,不过是皇后这个位子,坐得名正言顺罢了——虽然她自己却未必这么以为。
是以萧淑妃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二,却不敢对皇后太过不敬。
这便是皇后最大的好处——
她的地位,远比她自己以为的稳固得多。
是以,我却要在这一方面上,叫她看到我的诚意,彻底地放弃对我纠缠不休的心思。”
……
次日。
午后。
李治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下去,趁着午睡时分,便悄悄地传了左右,只叫说还在太极殿里休息着,自己却到了立政殿来,见媚娘。
他到时,媚娘却正躺在西配殿中,旧日里李治儿时最爱的那张榻上,右手捧着一卷经文,左手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闭着眼,打瞌睡,小嘴儿微张,呵欠不断。
李治看得有趣,便玩心忽起,伸手去轻轻捏了她鼻子,叫她出不得气。
不多时,媚娘便被弄醒,一时间惊觉,见到是李治捉弄自己,不由又羞又气,便上来与他不依。
李治也不躲避,笑嘻嘻受下。
闹了好一回,李治才搂了媚娘在怀里,笑吟吟道:
“好呀!好呀!
哪里来的女子这般大胆?!
朕罚你在这里抄写经书,你倒好,不但不好生抄写着,还拿着经书打瞌睡……
不怕朕罚你个好的么?”
媚娘心知他在与自己开玩笑,一时来了兴致,便故意做出一脸惊惶样道:
“唉唷!唉唷!
媚娘好怕……
不知治郎要罚媚娘什么?”
李治闻言,欲待忍着不笑,却先自破了功,笑道:
“便罚你一辈子陪在朕身边,一辈子都离不开罢!”
媚娘却大笑:
“我才不要!若是如此,岂非是治郎占了天大便宜?”
李治一怔,便道:
“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却道:
“若是媚娘一辈子都守在治郎身边,媚娘岂非得一辈子都得替治郎操心?
治郎好算计,可惜呀可惜,媚娘却不是那等被人家一娶进门,便当真以为自己当为夫君劳碌一生的傻女子呢!”
李治呵呵一笑,却道:
“咱们只等着瞧罢!看是你这聪明伶俐的媚娘娘子厉害呢,还是我这算无遗策的为善(李治的字)夫郎了得!”
媚娘闻言,又是一阵笑骂。
好一会儿,玩得也是累了,媚娘这才偎在李治怀中,轻轻道:
“媚娘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治郎。媚娘认输便是。”
李治却笑道:
“怎么?这般容易便认输……却不像我的媚娘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媚娘也是再不在旁人面前认输的……可是在治郎面前,只有认输的份儿。
想一想,连算无遗策的长孙太尉都被治郎蒙了这些年,到现在还被蒙着……
相较之下,媚娘又算得了什么?”
李治却一怔:
“无缘无故说舅舅……其必有诈。
说罢!你又听到些什么风声了?”
媚娘却又一笑,只是不语。
直到李治逼问得紧了,她才懒懒地蹭了蹭李治胸前龙袍道:
“雍王殿下,至今未封属地,是也不是?”
李治一怔,却不语。
媚娘也不看李治神色,只是淡淡道:
“虽说眼下,治郎封了雍王殿下,可是雍州牧一职,却始终还是留于陈王殿下……
这是为何?”
李治却淡淡一笑:
“也许是朕忘了呢?”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垂下眼道:
“媚娘从不以为,这等大事,治郎会忘……只怕却是另有心思罢?
雍州牧一职一日未曾移奉雍王殿下,那雍王殿下这个雍字,也便是理不直,气不壮。
皇后也好,长孙太尉也罢,才能信着治郎不会将这后位,更替于淑妃。”
李治却笑道:
“皇后便罢了,舅舅可是对这等事,再不关紧罢?”
媚娘却侧眼看着他,轻轻道:
“长孙太尉或者不喜皇后,可是他却是个懂得大局的……
所以为了长远来看,他会与太原王氏一派撕扯到底,可是皇后这宝座,却是坐得稳当得很。除非她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是,否则长孙太尉等老臣们,再也不会愿意看到凤位之主有所更替的……
便是治郎希望看到,太尉也不能愿意的。”
李治敛了笑容,不由怜爱地搂了媚娘在怀中道:
“后位一事,舅舅眼下或者还能说上些话。可是日后……”
“治郎误会了,媚娘从未有意争位——因为媚娘知道,无论那凤位上坐的到底是谁,治郎心中的凤位,只有媚娘坐着。
是以媚娘此番,却是想着一件事。”
她看着李治道:
“治郎亦知,此番媚娘回宫,已然是如刃口行足,惊险万分。若非治郎早早儿地逼着王萧二人起了些内斗,又以孝德这顶大帽子压着,又是长孙太尉做靠,逼得皇后不得不同意媚娘回宫……
想来媚娘便是再迟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够入得宫来。”
李治不语。
媚娘又道:
“只是如此一来,媚娘便于无形之中,被那皇后与淑妃,太尉与诸臣,都盯死在了眼里。
治郎,这样长久下去,终究还是会生出些事端来。
是以不若早定大局,使得诸人皆安,那样,媚娘也算是得了些安生了。”
李治只是看着她:
“什么大局?”
媚娘却微微一笑,淡然道:
“治郎早有分握了,不是么?这太子之位,早定,可比晚定得好。
早些定了,不只太尉安心,便是皇后娘娘与刘宫侍……
想必也会很安心的。”
李治不语,直视着她,良久才突然绽开一朵笑花。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五
永徽元年三月十九。
朝中忽有谏议郎韦待价上议,以当朝已立,国储空虚为由,请李治评议国储。
此言一出,诸臣皆议论纷纷。
以长孙无忌一派为首之关陇一系者,以为此事当容后再议。
然五姓七望之中,却颇有音声不同。
太原王氏,以为此事当如长孙无忌等重臣之应。然兰陵萧氏,则以为雍王李素节聪慧过人,当议为国储。
一时间,五姓七望之中各有攀附,各有向近。
朝中顿起风波。
……
午后。
长孙府中。
丝竹阵阵,妙音缭绕。
明日乃是百官休沐之期,依着不成文的规矩,今日关陇一系诸臣,皆聚集在长孙府中,名为雅宴聚会,实为商议政事。
“太尉大人,以您之见……这韦待价,却是什么来头?”
一名京兆官员上前,奉酒而礼,问道。
长孙无忌饮了,也不必回酒,淡淡一笑道:
“什么来头……
当年主上尚为晋王之时,便与之多有交往,这番心思,怕是主上的教导了。”
一旁诸官早有欲言之意,见得有人开了头,便立时议论道:
“果然如此……
看来还是主上的意思了。”
“难不成真要立雍王?这可不成罢?”
“可不是?皇后春秋初盛,便是眼下无子嗣,也不当如此啊!”
“怕是还有别的原因……”
“你是说因为这萧淑妃受宠么?便如当年先帝险些立了杨淑妃之事?”
“杨淑妃?罢了!那可是假的!当年先帝不过是为了能安住那杨淑妃的心思罢了!
论起来,这萧淑妃与那杨淑妃,可是不能比的。”
“怎么不能比?
都是前朝贵女,都是聪明貌美,又都是子息繁盛……”
“别的不提,前朝贵女这一点便不同……这萧淑妃不过是个宗室之后,可人家杨淑妃,那正经儿的是帝女出身啊!”
“就是,还说什么聪明貌美……我看狠毒张狂倒是真的。听说皇后这些年来一直不能有嗣,也是这萧淑妃暗中下的手呢!
这等女子,万万不能立为后的!”
“你怎么就扯到易后上去了?咱们这不是说着国储么?”
“不是一件事么?后为国储之母,古来有之。咱们大唐也是这样规矩的啊!”
“就是……若是立了雍王为储,只怕后位也要有异动了……嘿嘿,这下子那些氏族人,可就要自己窝里斗了……有好戏看喽……”
……
长孙无忌一侧听着,却只是不语。
良久,为首的禇遂良才道:
“大人,以您之见,该当如何?”
这话儿一问,一众人齐刷刷把目光都投向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半晌才道:
“原本主上的心思,咱们只要照奉便可。再者雍王殿下,也确是几个孩子之中最聪明伶俐的。
只是可惜,老夫近观雍王殿下所为,渐习其母之风……
实在不能身为尊主之位。
再者诸位大人所言也是有理,国储一立,国母必易。
而这皇后虽说比不得前朝文德皇后那般英明圣婉,可好歹也算是有礼有体。不当轻易易之。”
禇遂良会意:
“那咱们明日便上表主上,请主上再三考虑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论起来,此事倒也不必咱们出面……
而且,说不定,此事若办得好了,还会是咱们与氏族一系恢复平衡的一个大好机会呢!”
禇遂良一怔,却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因事,召长孙无忌相询。议毕,长孙无忌忽提请求,道近日来,他思念亡妹文德皇后之情益发难解,便亲手书挽书一封,欲行祭灵。
奈何眼下长孙皇后灵位已然移归立政殿,不得不请李治恩准入内。
李治想了想,倒也无觉不可之处,便欲传旨,与长孙无忌同入其内。
然长孙无忌以为,此番进祭,若天子同临,则长孙无忌只能以元舅之身献祭,颇失礼数。不若自己独身前往——
横竖立政殿内,再无其他妃嫔。
李治闻言,目光微敛,心中似有所悟,便点头道:
“既然舅舅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勉强,便请舅舅代朕以慰母灵罢!”
接着,便着身边近侍德安奉行于侧,长孙无忌倒也没有推辞。
德安接旨,心知李治此举意在暗示自己看好长孙无忌,不教媚娘吃亏,便点头应允。
这一切,都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
立政殿内。
媚娘一身皂色海青,白手白脸,在一侧恭礼,看着长孙无忌进香祭文毕,才亲自上前,接了长孙无忌手中祭文,自去焚化。
无忌却道:
“倒是不敢有劳明空法师……还是老夫自己来罢!”
一壁说,也不等媚娘反应,便自去焚纸。
媚娘见状,心知无忌不喜别人接触这代表着长孙无忌一番心意的祭文,其实并非因为是她……
是以也不生气,只是大度一笑,便行后退。
倒是长孙无忌不免有些感慨:
这等气度,当真只有先前自己妹妹身上见过。旁的女子处,哪里还得见?
这样看来,倒也不能怪当今主上对她念念不忘了,甚至为了她,还特特地设计着,把这立政殿重开,以供其避难。
焚毕祭文,无忌一时却不起身,只是看着火盆中的焚烟道:
“说起来,每每老夫来这立政殿,都总觉得先皇后娘娘还在……
只是可惜,这也不过是老夫的念想罢了。”
媚娘闻言,倒也明白无忌之意,便淡淡一笑道:
“娘娘确是还在……
主上在,几位亲身所育的公主还在,那娘娘便还在。”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倒是一怔,一时间心中对这个一向不甚看好的女子,竟然有了些敬意。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火光渐熄,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法师说得是,只要主上在,只要几位公主还在,那娘娘的血脉,也便能得延传。
是以老夫是断然不能容得主上有一星半点儿的损失的。
不知法师以为,老夫这等行事,是不是太过偏激?”
媚娘却不动声色道:
“太尉大人本是主上的亲舅舅,常言道舅甥如父子。这话倒也非虚。
是以太尉大人这番心思,倒也非曾脱了俗家伦德。
太尉大人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六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果然是出家人,言行已然不同于咱们这些在家人。只是可惜……
老夫今日前来,本意是想与法师聊一聊些俗事。
眼下看来,只怕法师也不能犯了口戒了。”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却道:
“戒从何来?
因欲而来。
因世人皆有欲,欲为七灾八业之根,故佛祖以大智慧示下,当戒诸灾业之根者,是以为戒。
然佛祖又云,得脱诸生于苦海者,大恩德也,必得大果报也。
是以如此,则明空也愿攒恩积德。”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
“法师快人快语,老夫也便不再多做赘礼……
前日朝中,有人议立国储,且以老夫观之,主上似有意以萧淑妃之子为储……
却不知法师以为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觉得有趣:
这长孙无忌,口口声声叫着自己法师,可却与自己大谈朝中政事……罢了,便应了也是——
横竖当初自己与李治商议此事时,便是做了这番打算的。
于是便正色道:
“若果如此,那明空便不得不暂时抛了出家人的身分,说一说这朝中之事了……
以明空看来,无论从根从据,从理从由,都不当立这雍王殿下为储。”
长孙无忌目光一亮,然而终究不动声色道:
“哦?
此话怎讲?”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道:
“明空再回宫离不久,是故诸事也不明晰。
然这雍王殿下母子为人,却也是颇有耳闻。
以明空所见,大唐自高祖皇帝以来,皆以仁慈孝善治天下,似雍王殿下这等小小年纪便性子毒辣,狠绝似母的,一旦立为国储,却绝非大唐之福。”
长孙无忌默默点头,又叹息道:
“可惜了这孩子,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立为国储,是再无不当的了。”
媚娘却道:
“太尉大人,以明空之见,便是这雍王殿下再聪明再智慧,那也是不能立为国储的——否则,国储立时,国母易……
其母萧淑妃生性阴险狠绝,若其一朝登后位而为国母……
这对我大唐,绝非幸事。”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媚娘:
“想不到明空法师也是这等做想……
老夫还以为,明空法师也会觉得,这后位之上,无论坐着的是谁,都是一样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后位者,一国之母也。更是天子之良佐。
此位事关一国百姓之福祉。还是轻忽不得的。”
长孙无忌盯着媚娘:
‘“这么说……
明空大师以为,皇后是个好皇后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恕明空说句不当之语。
当今皇后,无论是才华能力,为人处世,气度风范,却都是远不及前朝文德皇后娘娘之十一。
自然是谈不上什么良后之事。”
长孙无忌却笑道:
“那以明空法师而言……不知何样女子,才能成为这好皇后?”
这句话却好像是问怔了媚娘,只见她神色微有错愕之态,又是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明空也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了,当今皇后虽然并非良后,然比起那萧淑妃来,总还是称职称位的。”
长孙无忌看到媚娘竟似是半点不曾想到后位之事,不由心中一松,脸上也总算是松了下来,点头道:
“此言极是。
虽说皇后并非良后,可好歹是大家出身,又是体仪恭态,进退有度。
确非那任性的淑妃娘娘可比。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得主上怜爱。”
闻得李治之心四字,媚娘神色难免一动,长孙无忌看在心里,却又松了一口气,便听她道:
“主上怜爱,其实对皇后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何能在这后位之上,坐得稳,坐得实,坐得正。
再不教人拿些话柄来提。
眼下这皇后,诸事皆不能容人议论,只是这子嗣一息上……
却是一大短处。
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动了立雍王殿下为储,甚至是易后而立的念头。”
长孙无忌点头:
“老夫最怕的是这一样,偏生这怕什么,便来什么……
唉!
也是可惜,不知那皇后这些年来跟着主上,怎么便不得一子半女呢?”
媚娘摇头,似有所触动,神色凄然道:
“太尉大人,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上……”
长孙无忌看她苦笑摇头,目中似有泪花闪闪,不由大生喜悦,却再不动声色,故意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啊……
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却是不能干涉。
唉!
只可惜皇后此番,只怕便是要吃亏在这子嗣之上了。”
媚娘看了看他,似有所欲言,却终究不能直说。
长孙无忌也不傻——
此番他前来,一在于一探媚娘回宫之后,可有什么不当之处——若有不当,便可借口驱离;二在于一探她口风,看一看她可否还抱着奢望。
如此一见,她却是当真无意于后位——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而且观她神色,提及子嗣之时,似是触到了伤心处,想来当真是不能生育了。
这对长孙无忌而言,无疑是个大好消息。
是以,他也便放心地开始他第三个目的了——
便是这媚娘藏在口中,说不出的这一句话。
是以他便道:
“此番老夫入宫,一来为祭皇后娘娘凤灵,二来,也是为了与法师一番言讨,以解心中之惑——
法师或有不信,可在老夫心中,却是觉得虽然与法师久有误解,却是真正互知其人的。”
媚娘等的也正是长孙无忌这番态度,见他这般说了,便也松了口道:
“承蒙长孙太尉看得起,那明空也不当有什么隐瞒……
其实明空是觉得,若是当真要此事两全,也并非全然无策……
既然皇后眼下一无所出,那便替她寻得一位嗣子,便也一样啊!”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微微一亮。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闻得怜奴来报,当真是错愕不已,半晌才不能相信地道:
“你说……
今日长孙太尉去看那武媚娘时……
她竟向太尉大人提议,要替本宫寻得一个嗣子,保住这皇后之位?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七
怜奴却笑道:
“娘娘!这等大事,怜奴自然是打听了好几遍,才敢向娘娘来报的!
万是错不了了!那武媚娘,可还特特地推辞了几番,这才说出口呢!”
不同于怜奴的欢喜,王皇后却是皱眉思虑:
“她为何要相助本宫……
难不成她当真是无心与本宫争位?”
怜奴却道:
“娘娘,您这番却是想错了……那武媚娘或者会与您争宠,却是绝对不能也不会与您争这后位的。
娘娘,她是何等人物?精明得很,自然明白,便是她有心登后位,陛下这等孝子也未必会肯。
便是陛下肯了,那朝中还是长孙太尉说得算,他是驳不过的。
为了一个女人,陛下断然是不肯与长孙太尉这些朝臣们闹得太僵的。
是以她呀,得个宠妃或者可能,登上后位?
哼!只怕还要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进了哪个氏家才行呢!”
王皇后却不语,良久想了一想,才缓缓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的确,若论起来,这武媚娘若想名正言顺地留在陛下身边,那必然得本宫首肯……
她这番心思,却是想着借此机会,来向本宫表忠呢……”
王皇后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勾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总算她是对本宫有三分诚意……
怜奴,你这便传话儿去,告诉那武媚娘,本宫明日清晨,便欲与她私下相聚。
还请她早些出了立政殿才是!”
“是!”
永徽元年三月二十二日。
晨。
太极宫。
因着此刻,前朝太极殿中,正在议事,因此后宫里,便显得宁静了许多。
其中最宁静的,要属立政殿。
媚娘一身僧袍,立在立政殿院内小亭中,等待着王皇后的到来。
不多时,她要等的人,便到了。
“果然……
前些日子本宫才与几个不识眼的提过,说法师**过人,自然知道怎么个隐藏锋芒法……”
王皇后人一入亭内,便淡着一张脸,看着媚娘的真实容样,轻轻道。
媚娘也不多客气,只是恭身行了一礼,然后才轻轻道: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实在是明空无意于这宫中再起争执,是以才设法隐藏真容,以避其祸。”
王皇后闻言,目光倒是暖了一暖道:
“哪里话,论起来,本宫还是要谢谢你——
你说是不是?”
媚娘听得皱眉:
这话儿里拈酸带醋的,明显着就是还心存记分——难怪治郎说她气度非为后者良选。
不过眼下如此,也是无法,便一笑了之,又道:
“却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召明空前来,有何要事?”
王皇后却不答她,只先转身,看了看身侧的怜奴。
怜奴会意,立时便叉手行礼,看了媚娘一眼之后,带着一众小侍退了下去,亭子里立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王皇后便慢慢踱了两步,立在一侧亭边,慢声细语道:
“其实本宫今日前来,倒也无他……只是听说,日前长孙太尉曾前往立政殿中,与法师一聚……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当来此问上一问。”
媚娘闻言,先是一怔,这才淡淡道:
“娘娘耳目清明,宫中诸事,自是瞒不得娘娘。
不错,太尉大人当日却是为祭奉先皇后而来,因媚娘在侧,便说了几句话儿。”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法师可是生气本宫知道此事?以为本宫有耳目在立政殿内?
若果如此,那法师可是气得错了……
本宫知道此事,却非立政殿内有什么耳目……
却是太尉大人亲自来告诉本宫的。”
媚娘闻言,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却刻意露出一脸微讶之色来,目光闪烁道:
“长孙太尉……亲自告之?”
王皇后听着她说这话儿时,却转过头来看着她。
眼见她虽极力表现出一副平淡表情,神色中却不免惶然,不由心中一定,淡淡一笑道:
“不错,太尉大人来见本宫时,却也把话儿都说开了……
是以,明空法师也不必再多做遮掩,本宫更不必……
论起来,本宫倒是应当谢谢你,替本宫出了一个好主意。”
媚娘这才长叹一声,有些释然道:
“好,也好。
其实这些事,本也瞒不得皇后娘娘。
既然娘娘知晓了,那明空也算是得了解脱。”
王皇后转头,盯着她道:
“可是本宫却有些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如果我说是为了图个清静,你信么?”
媚娘突然一改口风,坦然问道。
王皇后一怔,盯着她的双眼紧紧不放。
媚娘更不多掩饰,直直地回视着她。
最终,还是王皇后松了神色,转开目光,转了身子侧对亭外道:
“想不到当年雄心勃勃的武才人,如今也如此息志了。”
媚娘却凄然一笑:
“雄心勃勃?怕是痴心妄想罢?
无权无势无才无后……我凭什么能够立为大唐宫妃之首?”
王皇后闻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媚娘:
“你说宫妃之首吗?
不是为后?”
媚娘摇头苦笑:
“世人皆道我权高欲重……皇后娘娘,你当知道并非如此。
否则,由着明空说句过妄的话儿,眼下皇后娘娘,也理当称明空一称太妃才是……甚至有可能,明空的孩子,眼下也已然是封王出藩了。”
王皇后却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
“不错……当年事,本宫也多有所解。
可正是因为有所解,才觉得有所奇……
若非明空法师当年心有所属,为何这等推辞妃嫔之位,天子之幸?”
媚娘神色一黯,轻轻道:
“没错,我是心有所属,那人也曾待我极好……
所以在入宫之初,我是真的不愿意来的。
可是皇后娘娘,这大唐宫中,不是每个女子,都如你一般,有着一个好母亲……至少我没有。所以,我与他无论再好,当时也只能入宫。
这些本来也不算得什么。然而让我伤心的是……
在我入宫同日,他却为了尊父母之命,而娶了另外一个女子……
就在我入宫同日。”
王皇后闻言,释然,悯然,慨然——
毕竟媚娘的身家背景,她也是调查得清楚的。是以对那刘弘业之事,她也颇为明晰。之前之所以一直抱着些犹豫,便是因为这刘弘业——
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女子,若非因着心有所属,再不会拒绝先帝的恩宠。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八
所以良久良久,她才动容道:
“原来你……
原来你也有一番伤心过往。”
媚娘垂目,良久才轻轻道:
“身为女子,在这男子为天的世上,本就有许多的无奈,也有许多的无力……
所以我不想再争了。
只要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一世,便是罢了。”
王皇后良久不语,尔后轻轻道:
“本宫不能承诺你别的……不过若是你有心在这太极宫中安老一生,本宫自会助你。”
媚娘闻言,心中一定,脸上却还是松了下来,轻轻一笑道:
“得娘娘这句话儿,明空也算是心中安定了。”
王皇后看着她,却突然轻轻喟叹道:
“你心中安定了,可是本宫却不知……这个承诺,是不是能够成实。”
媚娘心知其意,却故作不解道:
“娘娘何出此言?”
王皇后这才露出些疲态道:
“宫中眼下的情景,你也当知……
虽然本宫不想说,可有些事,未必本宫能够保你一生无事。”
媚娘垂首,想了片刻才问道:
“是那萧淑妃么?”
王皇后不语,只是叹息着点头。
媚娘这才皱眉道:
“她难道就当真这般放肆……好歹娘娘也是六宫之主呀?”
王皇后却凄然一笑:
“六宫之主?再加上多年无宠,无嗣继后……
呵呵……本宫这六宫之主,当得还当真是一无是处呢!”
媚娘神色,一下子明白过来:
“娘娘不必自忧。其实只要娘娘想开了些,那日后娘娘若要复得圣恩,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皇后等的便是这句话——
在她看来,这大唐后廷之中,是万万不可能有什么圣恩专宠之说的……自古男儿多薄情。便是她那父亲,也是三妻四妾无数……
若非母亲出身高贵,又是有些手腕,又是有她这个父亲唯一的孩子在身侧,又是她立为大唐皇后这等尊贵……
只怕父亲早早就要再纳上第七房小妾——借口求个子嗣了。
所以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受李治爱宠,必然是因为她有些手腕与办法。
而她求的,便是这手腕,与办法。
媚娘深知其意,倒也不闪不避,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其实娘娘要得主上圣心,也非什么难事……
主上虽贵为天子,可到底也是有血有肉。只要娘娘投其所好,尊其所欲。自然也便能够圣宠复恩了。”
王皇后目光一亮,轻轻问道:
“那以法师所见……
陛下所好所欲,又是什么?”
媚娘咬了咬下唇,看着皇后道:
“主上身为天子,更为人父。他喜爱孩子,从疼爱雍王殿下便可看出。
可是以明空之见,主上对雍王殿下这份喜爱,只怕还是有些弥偿的心思在里面的。”
王皇后一怔:
“弥偿?
何意?”
媚娘轻轻道:
“主上不止是雍王殿下一个孩子。而且在雍王殿下之前,主上也是有更喜爱的孩子的——不只是因为那孩子是先帝得爱的皇长孙,也是因为那孩子的母亲……
她……
也是……”
媚娘不再说,可是王皇后却深知其意,不由愀然变色道:
“你的意思是要本宫纳那刘氏之子为嗣子?”
媚娘看着她的脸,诚恳道:
“明空知道娘娘恨那刘氏,明空也知道,娘娘为什么恨她……
可是娘娘,事情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娘娘能够原宥明空,为何却不能原宥她呢?”
王皇后袍袖一拂,怒气冲冲转身背对媚娘,自己却不言语。
媚娘却不动声色,只是看了一看亭外,这才道:
“娘娘聪慧过人,自当知道,明空一番言语,全是为娘娘好。
娘娘,您要复宠,且教那萧淑妃以后不敢再行放肆,那必然是要有一子傍身。
而这一子……
娘娘,其他几子,生母都是有位有封的,娘娘轻易也是动不得。便是有意请主上做主,主上也不会答应。
再说那几个孩子,也未必便如这陈王殿下一般,除了深得主上喜爱,还能让主上起一些怜惜疼爱之心……
娘娘,您要复宠,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得一子傍身,再由着这孩子,得到主上的恩宠。
而诸子之中,只有陈王殿下最为合适。”
王皇后何尝不懂这些道理?
只是她与刘云若积恨太深,是以一时不能接受。眼下冷静下来想一想,倒也明白媚娘所言有理,便软下口气,淡淡道:
“这宫中的孩子也不止陈王一个,为什么非要他?
再者这孩子生性懦弱无用,陛下喜爱的可是像素节那样聪明活泼的。
他……
只怕是不行罢?”
媚娘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正是要这陈王殿下这等柔弱的,主上才会喜欢……
娘娘,主上的性子是什么样儿……大家都清楚。人常云,子类父者,自得父爱如山也。所以眼下看来,虽然是雍王殿下得宠爱。
可到底陈王殿下是长子,又是性子最似主上。而且……最要紧的是,据明空所知,这些年来陈王殿下这孩子在宫中,也是颇受雍王殿下与其他诸王欺凌的……
娘娘,您想,若是主上知道,这些年来,雍王殿下一直将最神似他的长子欺凌至此……
主上会怎么样?”
王皇后若有所思,想到一事:
“本宫曾听闻……当年的大杨淑妃(杨玉婉)也曾身为如今蒋王之母。
而那时还身为晋王的陛下,也是颇被这蒋王所辱,后来虽然有先帝为之张势,以助其安……
可从那以后,陛下心里便落下一块儿心病,最是恨那仗势欺人的……
你是说,要本宫借这陈王之事,诱得陛下思及当年之情,冷落萧淑妃?
这……
可行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看着王皇后道:
“可不可行……
娘娘这些年常伴主上身侧,自是比媚娘更清楚。”
王皇后看着她,良久良久地看着她,最后才点头道:
“不错……
不错。
若果能让陛下看到那萧淑妃之子仗势欺人,自然会诱得陛下心中旧痛,那萧淑妃便是不因此失宠,至少也会落得个管教无方,纵子行凶的大过。
至于陈……不,忠儿这么……”
王皇后想着,美丽的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陛下自然会多加怜爱的。
而且他既然身为本宫的孩子,又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
那陛下对他的疼爱,只会让他离国储之位越来越近。”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九
媚娘却接口道:
“不是越来越近罢?
娘娘,你身为正宫皇后,他又是皇长子,理所当然的国储人选,无二无他。
也只有这样,娘娘你这后位,便得永固。
后位一固,萧淑妃又因子受累,主上日后与娘娘之间的关系,只会一步步地往好处走。”
王皇后闻言,唇边终究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本宫来寻法师,是当真寻对人了。”
媚娘却不言语,只是垂首一稽。良久之后,她才徐徐起身,看着皇后道:
“虽然明空已然是出家人,可毕竟还有家人亲眷在朝中……
明空也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
至少比现在好一些。”
王皇后会意,点头微笑道:
“这个……自然。本宫自会打点妥当的。”
是夜。
立政殿中。
徐惠甫一从暗道中走出来,便被媚娘一把扶在怀中,嗔道:
“早跟你说了,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来来回回地走动……
怎么你就是不听!”
徐惠一壁咳着,一壁叫文娘将自己带来的点心茶食之属交与瑞安,这才跟着她坐下道:
“我这身子,一时半会儿的,总也是好不了……老在殿里困着,也是难受。
倒不若出来走一走,逛一逛,说不得还好得快些。”
媚娘无语,也只能紧着忙着替她张罗到位,扶她坐下,这才轻轻道:
“你来,可是为了今日我见皇后的事?”
徐惠见媚娘这般直接,倒也是一怔,尔后才点头道:
“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总觉得,你与她交好,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心思我虽明白,可到底这王皇后防人也是防得深的……
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存着些眼下利用,日后一手相除的心思呢?”
媚娘却笑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
就是她今日回宫之后,便立刻将我与她相见之事大加添迭地传给千秋殿那一位耳中,我也知道了——
她这一手,不过是玩着想要我与萧淑妃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罢了……
惠儿,我且与你打个赌。便是这陈王之事,只怕她也是早就动了心思,只是碍于此事颇失人心,一味地压着心思,等着人出头替她开了口,做了这替死鬼,她却白捡了好处呢!”
徐惠闻言,便叹道:
“你呀你……
都把人家心思摸出底儿了,还继续往里跳……
当真以为自己万事不怕么?”
媚娘却柔柔一笑,握紧了她的手道:
“自然不怕。有你在,有治郎在……
我怕谁?”
徐惠却是忍不住一笑,尔后又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说起来,虽说这将陈王嗣与皇后之事,是主上的意思,你也只是照办……
可以我看来,只怕你也有些心思在内罢?”
媚娘想了一想,这才慢慢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只怕是想着要立陈王殿下为太子了。
此事于情于礼,都是势在必行之事。只是奈何陈王生母出身不高,又是被治郎不喜的……所以为他寻一位出身高贵的嗣母,却是理所应当。
依治郎的性子,只怕他早在登基一个多月之时,便已有了立陈王为储的心思——毕竟忠儿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治郎又是自觉于他有亏的。
所以他起先,是想着要是我能顺利立为她的妃嫔,便将陈王继嗣于我,这样一来,无论是陈王立储,还是我日后……”
媚娘打住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都是顺理成章了。可惜的是我当时实在不能再留在宫中,所以此事也只得做些变化了。”
徐惠闻言,却皱眉,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道:
“媚娘,有句话儿,咱们是姐妹,也不必多做隐瞒……
你的身子,旁人看来,自是千般不禁万般不好。再难生得子嗣的。
可是咱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孙道长曾与你明言的七年之后,子嗣繁盛时,便是两年之后了呀!
主上难道不知此事?”
媚娘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孙老哥算是个正直人物,只是许多事不想管不想理……
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未曾瞒过治郎。
所以治郎自然知道我两年之后便可孕育。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这才轻轻地道:
“惠儿……我……
我也不知自己想得对与不对……
总之,我是觉得治郎会这般做的。为了我……
为了我也许他是谁都能利用的。”
她的脸上,不知是忧是喜。
徐惠何等机慧?当然明白,骇然道:
“难不成主上是在利用陈……”
她紧闭了口,瞪着媚娘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容色半晌,才突然叹道:
“罢了……也不奇怪。先帝是那样,当今主上又是自幼跟着他的,何尝不会这样呢?
只是这样的事,对他周围的人来说,未免太冷酷了。
我……
我实在难以想象,主上会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媚娘看着她,徐徐道:
“惠儿,或者我说这话,有些不当。可你也说了,他毕竟是先帝之子,自幼看着先帝为君为王长大的。
他的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帝王一脉传承的血统。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做得绝情绝义……其实先帝之所以为先帝,主上之所以为主上,不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狠得起来么?
惠儿……
我……
我不愿提当年的事。
可是你想一想,当年诸事,难道你与我,不是也被先帝利用着呢么?
还有当年的治郎……
他之所以间接地将我引入宫中,又努力将我从先帝身边拉开……
为的,不就是保住他的母亲,在先帝心目中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为的也不是能够保住他们兄弟三人在先帝心目中,也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惠儿……
你想过没有,也许这才是治郎与先帝父子二人的真面目?
只是……”
她转身,看着窗外,目光中有一抹无奈:
“只是你与我,都颇为幸运地成了他们的心中人,所以……
所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便成了不可利用的那些人罢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
徐惠怔然半晌,才凄然一笑道:
“是啊……
是我忘记了……
这毕竟是天家,毕竟是大唐之主……帝王一脉……
原来许多事,他们的想法,与看法,都是与我们不同的……”
徐惠凄然一笑,却如雪压红梅般凄艳而冷绝。
媚娘无语,只能看着这个旧日姐妹:
她知道,徐惠是不会想得开的。她一辈子都想不开……
毕竟,她还是那个当年的徐惠。其实一直未曾改变。
就连李治也一直从未改变。
今日的种种,都是旧日的延续,李治也只不过从当年有宠无权的晋王,变成了今日权倾天下的大唐天子。
所以他以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都必须要做了。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他现在,也依然变着法儿地不去做。
这些人之中,改变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爽利,一心只想着嫁个好郎君的武媚娘了。
因为李治,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是李治的影子一样的人……
可是她……
不能后悔。
事实上,她也从未后悔过。
因为对她来说,李治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命,他给了她一个迄今还活在世界上的理由。
所以,她从未后悔过。
虽然李治从未说过。可是现在的她……
她自己也明白,她现在的目光,开始和李治看着一样的地方,看着一样的世界,看着一样的问题了……
同着同样的方式。
而事实上,这样的方式,让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一切皆有心头,皆有上限,皆有终点。
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就宽了起来,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
虽然……虽然她知道,这是李治在刻意地给她机会,叫她看到更多的东西,叫她明白更多的事理……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开始不只是满足于这些东西了。她渴望看到更多的东西,知道更多的事情,明白更多的道理……
而这一切,都是要归功于李治。
所以,她不后悔。
为了李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她自己,也可以。
哪怕是她武媚娘的一切,也可以。
所以,她不后悔。
她永远都不会后悔。
武媚娘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是咬着牙,才听毕了玉凤的回报的。
良久,她才恨声骂道:
“王氏这贱人……果然是她将那武媚娘引回宫中的!
哼!本宫算一千,道一万……
终究还是被这贱人给算了进去!”
玉凤见状,急忙奉了茶水与她消气,又劝道:
“娘娘是否多虑?王皇后这般做,也不过是想借水推舟对付娘娘……
她哪里便能算得这般清楚,早料到当初她栽赃娘娘之后,会引得陛下把武媚娘招回宫?武媚娘又能为她所用?”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
萧淑妃咬着牙,重重地合上了茶盏道:
“你可想一想,若是那武媚娘当初当真是被她所毒害,才进了王德府中的……她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从了皇后?
那个妖女,可也是个狠辣角色,有仇必报的!
难道你没听说过贞观十三年时海内大朝会期,那废昭容韦氏的近侍春盈,是怎么折在她手里的?
哼……
前些日子本宫还觉得奇怪呢……
怎么这武妖女一回宫,贱人立时去见她,却没兴起什么波澜……
原来二人是早就商量好的!
只怕这中毒之事,也是二人商量好的一场戏罢了!”
玉凤闻言,心中一惊,这才道:
“娘娘,难不成这皇后早就算到了这一点,一来可以让娘娘被陛下相疑,二来又可召武妖女入宫,以夺娘娘恩宠……”
萧淑妃咬牙:
“你还漏说了一样……三来,她还可以借此机会,借武媚娘之口,向长孙无忌提出立李忠那个无用的东西做嗣后……
到时于情于理,陛下必然都要立李忠为太子,素节也就无甚希望了……
这个王氏!贱人!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算计别人的孩子!
贱人!”
越说越气,萧淑妃一时气得玉面通红,随手一摔,便将茶盏砸了个叮咣响,落在地上粉碎,又是不解气,一发性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又将手边可砸的东西砸了个片片……
一时间,千秋殿中只闻叮咣乱响,如野鹿群肆之态,吓得玉凤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立得远了些,一旁又不敢离开,口里只拼命地劝……
……
好一会儿,萧淑妃见再无可砸之物,又闻得殿后传来素节的惊哭之声,这才意识到儿子还在后殿睡着,于是息了火,看了眼玉凤——
毕竟她眼下正气大,若是去吓着孩子也不好——她倒是有这番自觉。
再者平日里,素节总是喜欢与玉凤相处,又颇听她劝教……
玉凤倒也乖觉,急忙招呼着一众小侍去收拾东西,自己却入后殿相慰雍王。
不多时,萧淑妃面前便收拾干净,摆上新器物来,玉凤也回转而来,叉手禀报道:
“娘娘安心,雍王殿下已然又睡着了。”
萧淑妃这才沉了一张脸道:
“素节……
哼!本宫这才想到,若非这妖女与贱人联手,何故陛下迟迟不封属地?只怕也是这二人的好处了……
眼下事态已然如此,想必陛下已然对本宫有所起疑了。”
玉凤恨道:
“那妖女如此可恶,娘娘却务必要设了法子,毁了她才是!”
萧淑妃却瞪了她一眼道: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愚昩?
眼下陛下只怕是信了那王氏贱人的话儿,以为是本宫有意害那妖女。本宫岂能自投罗网,坐实了这等谎言,给那贱人良机,以害本宫?”
玉凤这才恍然道:
“是奴婢糊涂了,娘娘莫气……那娘娘,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萧淑妃粗喘了口气,又恨声道:
“如何是好?
哼!现下本宫不但不会去除那武氏妖女,还得设法保着她……否则她一出事,头一个怪的就是本宫!”
玉凤迟疑了一下,却道:
“娘娘,玉凤还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娘娘您想,那长孙太尉如何便能容得这武氏妖女与皇后这般设计?
玉凤觉得,对长孙太尉而言,无论是娘娘还是王氏,谁当皇后都比让这武氏妖女入宫来得好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一
萧淑妃闻言,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然而垂头细思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对。
虽说看起来,无论是本宫为后,还是贱人为后,于关陇、氏族二系的盟约都无甚大碍。可是论起来,本宫到底是齐朝宗室之女,前朝皇后萧氏,又是本宫的族姑……
玉凤,你想一想当年的萧族叔(萧瑀)与她(萧皇后)的下场,就知道长孙无忌对本宫也只怕是存着些防心的。
不过这都是其次,最紧要的是王家势大,可比咱们萧氏一族强得太多,又是氏族一系之首,长孙无忌自然是要给王氏几分面子的——
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比起本宫这出身高贵,朝中颇有声望族势,聪慧又决断杀伐,性子刚强颇似先帝的素节来,那出身下贱,无权无势,又无母族以为后靠,懦弱无能,任人摆布的李忠,才是长孙无忌心目中最佳的储位人选……”
萧淑妃说这些话时,却意味深长地看着玉凤:
“想一想当年争储之事,再想一想如今朝堂之势,陛下的性子,你便当知,这长孙无忌为何弃英取莠了。”
玉凤恍然:
“是了!是了!
咱们雍王殿下性极聪慧,又性子刚强,娘娘家中又是出身高贵,朝中也是地位超然的,自然不肯受这长孙无忌摆布。
而那李忠却不同,他于长孙无忌,便如……便如当年的陛下于长孙无忌一般,却是上佳的……”
玉凤住了口,又转道:
“再者王氏不受陛下喜爱,此番也要靠武氏妖女入宫才能与娘娘争宠。如果长孙无忌再一设法助她得李忠为子……
那她就更要受长孙无忌钳制了,这大唐后廷,也就成了长孙无忌的掌中之物……
说来说去,只怕这些事,还与长孙无忌脱不了关系呢!”
萧淑妃恨声道: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长孙无忌这一番私心,害了本宫的素节!
哼!这笔帐,咱们且只记着,早晚有一日,却要与他长孙一系算个清楚!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先想法子,怎么不动声色,不惊动左右地把这李忠之事,给解决了……”
玉凤一怔,低声道:
“娘娘的意思是……”
萧淑妃冷笑扬眉:
“贱人打得好算盘,妖女做得好功夫,长孙老贼设得好棋局……
可若是李忠这贱种与他那出身下贱的娘亲都不在了……
他们还算个什么?
——还不过是水中捞月,一场空么?”
玉凤闻言,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看着萧淑妃狠厉的眼睛,咬了咬下唇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
可……可万一被发现……”
萧淑妃却不动声色,只自取了茶盏在手,淡淡道:
“本宫可是听说过的……
这宫中自来就有许多叫人无知无觉之中便一夕殒命的法子……
对了,听说那文帝杨坚,不就是被自己的好儿子阿摐(杨广小字)给一副失魂散给夺了性命的么?
听说当时那些前朝重臣们都怀疑此事,还特特地召了太医去验杨坚遗体,以证其事……
结果太医们也是验不出来……
却不知这失魂散……是个什么东西?
本宫可是听说,这内侍监里为了防着内里膳食的安危,所以特特地去找了些失魂散来,依例叫那些御膳房的试药小侍们(李世民在世时,因为延嘉殿河豚毒一事设下了规矩,御膳房也有试药小侍,这一点我前文好像没有交待清楚,这里说一下)认一下,以微末试毒……
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罢?”
玉凤恍然笑道:
“可不是?
这可是他们的本分呢!论起来玉凤也是应当提点一下这些人的。
娘娘安心,此事事关内廷与陛下的安危,玉凤会提醒他们的。”
萧淑妃点头,又得意叹息道:
“唉!这也本是好事……
可若是这些试药小侍们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听了谁的话,收了谁的钱帛一时欢喜,想着那刘氏一死,那李忠也就理所当然要归皇后抚养,所以往那刘氏食物中‘不经心’地散了些失魂散……
本宫与你,岂非是罪孽了?”
玉凤笑着拍掌道:
“娘娘这可放心,这是他们自己作孽,与咱们何关?再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事成之后,家人可安过一生,又得财物安身……
那为了家人,想必是有人愿意以死谢罪的。”
萧淑妃点头又笑:
“你可别忘记了,这是刘氏吃的东西,可不是那贱种要吃的。”
玉凤叉手一礼,笑道:
“娘娘说得可不是么?
不过那李忠毕竟是刘氏身边养着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吃了原本给刘氏的食物,与他那天生福薄命贱,活该早死的娘亲一道走了……
也是有的事。毕竟他那等身分,哪里便能吃得什么好东西?
小孩子家见了好吃的嘴馋结果害了自己,与他母亲一块儿走了,也不孤单么……
而且也不能怪别人呢!”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正跪坐于长孙皇后灵前,击鱼诵经,却突然闻得耳边传来匆匆脚步声。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一脸凝重地奔来的瑞安:
“何事?”
瑞安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咬着牙,附在媚娘耳边嘀咕了一番。
顿时,媚娘神色一变,手中木槌也咚然落地,心中一跳,轻声道:
“东西还没送到刘宫侍处罢?”
瑞安摇头,轻轻道:
“事儿一出来,那小监便立时报与明安知晓了——毕竟那小监可是明安的老乡。
明安呢,可是先向主上回的禀,得了令,才敢向元舅爷回明的。”
媚娘咬牙,半晌才道:
“他……什么意思?”
瑞安一怔,良久才道:
“姐姐是问主上呢,还是元舅爷?
若是元舅爷,他老人家的意思倒是明白——那刘……刘宫侍,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若是能借着这等机会,替皇后省了一番事,再握了那萧淑妃的把柄,倒也是好的——只是毕竟有陈王殿下在,刘宫侍是死不得的。
不过叫她生场病痛什么,或者留下什么无法继续抚养陈王殿下的暗疾什么的,也是她的劫数,也是无奈罢了。
唉!”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二
“看来萧淑妃此番却是太轻视了元舅爷了。只怕此事在告知明安之前,元舅爷便已然知晓了。此番岿然不动,只怕却是存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呢!
敢对元舅爷动心思,萧淑妃也是到头儿了……主上还不敢说自己能一举将元舅爷拿下呢!何况是她!
眼前,她也不过是个三岁孩子罢了!
——而且她竟然还说元舅爷当年立主上是因为要把主上当棋子……她可真是活到头了。
姐姐,你以后也不必担忧这萧淑妃了。
再者此番萧淑妃治死了刘宫侍,那皇后收嗣李忠,倒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所以姐姐,你不妨就此,再与皇后好好儿地亲近一番,这样也可让那皇后与萧淑妃正儿八经撕破了脸了。”
瑞安一边说,一边替媚娘欢喜。
媚娘却咬牙:
“我问的是……是他!他……他就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难道……
难道他就看着刘宫侍母子……这么……”
媚娘说不下去了,瑞安却明白了,诧异道:
“姐姐这……这是在说主上?在替那刘氏母子担心?
这……
姐姐!”
瑞安不笑了,轻轻道:
“你怎么这般糊涂呢!那旧年里,若非是这刘氏把你与主上的事告诉了那萧淑妃,你也不会被逼到这步境地啊!
主上容着此事不发话儿……
那也是为你报仇啊!”
“可忠儿始终是……”
媚娘失声,却突然惊觉道:
“你说……你说治郎他……他容着此事?”
媚娘不敢相信地瞪着瑞安:
“他……容着别人害自己的儿子?”
瑞安正色看着媚娘道:
“姐姐,你可误会了主上了。主上再狠的心,也不会教别人害了陈王殿下的。可是那刘宫侍,他是早就不想留了。
所以此番主上虽然容着,却也是说明了的:
只要有主上与元舅爷在,那陈王殿下是断然不会有事的……便是误食了什么不净的东西,也是要立时吐出来的。
甚至就是刘宫侍,主上也仁善一心,说明白了,要保得她性命的——主上也是跟元舅爷一般的心思呢!
不过就一点……
元舅爷是想着让皇后收养陈王殿下,可是主上却叫瑞安来告诉武姐姐去提前警告那刘氏……
这样一来,想必刘氏会对姐姐感恩戴德,到时姐姐入后宫,她为了自己儿子想,必然是请主上答允把陈王殿下过嗣给姐姐的。
为了这,主上还特别地着人备了些东西,好让刘氏明白,此番想毒害她母子的,可不止是萧淑妃……
那万春殿里也是有准备的呢!”
媚娘听着瑞安的话,不由双目瞠视,全身如坠冰窟。
是啊……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李治为了她……或者是自以为是为了她,又有多少事做不出来?
再者,当年之事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非刘云若说漏了嘴,她也不会受那些罪……
媚娘摇了摇头,终究还是释然了:
她知道李治,也是心牵李治的,所以她也明白,他这番存思,不过是为了她着想——只怕此番特特地叫瑞安把自己的态度也告诉她,为的就是明着逼她去找刘氏……
因为他知她,一如她知他……
他知道,她虽然性子倔傲,一生无所畏惧,也不在乎什么人……可是对他,还有他的那些孩子们,她是爱护的。
为了他,为了他的那些孩子,她只要知道了他的心思,便必然会去找刘云若。提醒刘云若。因为她不会放任他成为一个害了自己孩子的冷酷无情的父亲。
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受苦——即使是素节,即使今天换了是萧淑妃的几个孩子,她也会去做……
他这是明着算计她……可她也只会照做……
所以什么叫刘宫侍受些苦楚什么的……不过是他叫瑞安拿来吓自己的话罢了……
不过,她也明白,若是她不照着他的心思做,那刘宫侍这一命,也是真的要半伤了……是,他是会做得出来的。
就如当年因为怨恨害了大哥承乾的四哥青雀,和与他相爱的弑母仇人韦昭容,而设计让韦昭容死在自己亲生哥哥手中是一样的道理。
李治从来都是狠得下心的,只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机会,不多罢了……
苦苦一笑,她淡然起身,轻轻道:
“你……去告诉刘宫侍,叫她稍稍儿地带了陈王殿下到立政殿前的内仓廪里来罢……
论起来,陈王殿下身为皇长孙,也该看一看他的皇祖母,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为了替天下百姓祈愿安康,而就以凤仪天下之尊,住在内仓廪之侧,以陋室为居的气度了……”
(在这里解释一下:
古人觉得仓库周边的住所不算是身分高贵的人住的地方,而是一些身分卑微的人住所。
但我看一本研究大兴宫也就是太极宫的建筑史类的书籍里提过,说隋唐两朝出了三个个性很强的皇后,就是杨坚的老婆独孤伽罗,李世民的老婆长孙皇后,还有就是李治的皇后武则天。
她们仨为表明替丈夫或者是夫君守着天下粮仓的心思,不但亲蚕次数比同朝代的任何一个皇后都多——当然,长孙皇后和武则天婆媳俩里面儿,因为长孙皇后活得不如儿媳时间长,不能跟儿媳比——还索性就住在了内仓廪之侧,以示为夫君为天下百姓守护好仓廪之意。
这三位个性女人的行为,也间接造成隋唐两代后宫宫殿分属人等严重不按制度来的乱象,留下了许多趣闻。
尤其是以史无前例的李世民一个堂堂帝王,放着正经的帝寝不住,不但来回跟着老婆跑,满太极宫地换地儿住。而且为了方便跟着老婆跑,还把自己那些本该位列西苑,也就是甘露门往北的后宫范围内的四妃居所都提到了甘露门之前的中宫地界,甚至还任性地做出了因为方便,就借口原本的帝寝两仪殿要供奉他爹妈的灵位,就随便把西苑之中的神龙殿,一个本该属于小太子或者小皇子们没成年时居住的地方,列为帝寝的前无古人的奇特行径……
最要命的是他都把神龙殿列为帝寝了又不去住……我同情李世民的内司……碰上这么乱来的家伙,他们怎么熬下来的……
咳咳,总之是气得贞观初年时,每隔内个月,满朝大臣们抓狂地乱弹劾李世民这样不对的奏表就雪花儿一样地往他案头堆,脸儿前推,都说他这样做有失帝王身分和皇家规度,甚至连一向出名的由着他跟长孙皇后乱来的大舅哥长孙无忌都当廷数落他这样的行为是因情失份的,不甚妥当的,不该是皇帝有的行为的,牵累了自己妹妹长孙皇后落个专宠后宫恶名的……连着半个月,长孙无忌一个人就上了十六七道奏表要求李世民搬好铺盖卷儿,自己滚回自己帝寝住,别害他妹妹被骂的……
空前绝后的搞笑事件……
呃,扯远了,也夸张了些,总之大家知道什么意思,笑一笑就好。)
瑞安会意,立时点头道:
“是!”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三
午后。
立政殿内。
内仓廪里。
内廪司的官舍(就是守着内仓廪的官儿办公的地方——一般这里是有司的相关男性,非太监的那一种人管理,可是自从文帝的皇后伽罗和长孙皇后两位皇后把仓廪院里的宫殿当成自己的居所之后,这里的官儿就被内侍省接了,变成了太监与女官共同掌管),一早儿就被早早打点好了的瑞安清了个空,只有媚娘与刘氏二人相对而坐,品茗清谈。
至于跟着母亲前来,今年才方七岁的陈王李忠,则是早早儿地被瑞安哄到了一边儿去用点心,玩东西了……
他这些年跟着母亲刘氏,终究也是命苦,从来不曾见过瑞安拿与他的那些吃食,也再不曾见过瑞安拿与他的那些玩具的。
是以一见到那些东西,一向总是牵着母亲的衣角,再不肯离开,生怕被别人再欺负的李忠,也是欢喜不胜地跑了去了。
所以,刘宫侍一落坐,头一句话便是淡淡地说了句:
“谢谢娘子一番好意了……若非娘子,只怕忠儿今生也是再不得见过这等吃食用度的。”
媚娘闻言,心中也是一酸,可终究还是硬下心肠轻轻道:
“哪里……我也只不过是想着多少……多少帮衬一下这孩子。
毕竟,这孩子的命苦……也……”
她不再言语,刘宫侍却明白了她想说的话,只摇头道:
“一切都是命,却与娘子无关……虽说一切论起来是因娘子而起。可是娘子……娘子受的苦,比我还要多些。”
一边说,刘宫侍一边看着媚娘,目光中也流露出些真诚的内疚:
“而且说起来,当年娘子也是冒着大险救了云若父亲的。可是云若却害得娘子……”
她咬了咬下唇。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不是有心的。一切皆是命罢了。
再者,当年便是你不说,萧氏知道,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两个女子,因着能够互相体谅,竟然在这人心难测的大唐后廷之中,前所未有地惺惺相惜起来。
半晌,刘云若感动地道:
“不知娘子此番唤了云若来……却有何事?”
媚娘咬了咬牙,却不答反问道:
“我看忠儿很喜欢这些吃食与用度……难不成……难不成他……”
她虽未说完,目光中却言尽了一切。
刘宫侍凄然一笑道:
“当年之事,陛下终究还是恨我的……再者我当年也是与那王萧二人,结下了许多仇怨……我们母子还能安活着,已然是陛下护佑着的结果了。
否则别的不提,那萧淑妃……
以她的心性,必然不容知晓当年她耻辱之事的我活着的……再者,她也是有雍王的人,自然更难容得下忠儿。”
媚娘直视着她,不言不语。
刘宫侍见媚娘这等神态,先是一怔,然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变得惊惶,双手也紧紧地握了起来,最后,终究还是捏紧了自己的衣角,颤声道:
“她……她……
她要……要动手……
是不是?
她……她终究还是容不下……
容不下我们……
是不是?”
媚娘只是直视着她,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却教刘宫侍心寒如冰:
“她要我们死……为什么?”
媚娘低头,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凄然道:
“因为……因为忠儿,所以你必然要……”
刘宫侍浑身一冷:
“因为忠儿……可是,可是我无封无位,忠儿他……”
媚娘摇头,目中只是一片怜悯:
“若是忠儿很快就要成为一位位极诸子的尊贵孩子呢?”
刘宫侍的机慧,本便不下于王萧二人,只是这些年的心灰意冷,让她失去了些锋芒,可正如宝剑虽蒙尘,却轻拭便可复其锋芒一般……
她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瞳孔不由收缩:
“娘子的意思是说……
皇后……”
看着媚娘默认,她停了口,摇头,再点头,摇头,再点头,终究还是轻声失笑,凄然含泪,放声泣道:
“原来她到今天,还不肯放过我……
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还要夺走我的孩子!!!”
她痛哭,她流泪,放声狂笑着哭骂:
“王善柔!!!你这佛口蛇心的贱人!!!!!
竟能行出这泯灭天良的事……你就不怕遭天打五雷轰么?!
王善柔!
王善柔!!
王善柔啊啊啊!!!”
媚娘不语,只是同情而内疚地看着她发泄,把这些年心中的积愤与痛苦,全部倾泄出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一切,会让她更加痛苦,更加绝望……若不先宣泄一番,只怕呆会儿知道更多的真相时……
她,就会立时发疯的……
媚娘不由叹息一声。
……
正如媚娘所料,当刘宫侍终究冷静下来,听到她告诉她说,这一切,本是长孙无忌的心思与设计,而她注定要失去自己的孩子时……
这个可怜的女子,竟也承受下来了。
刘宫侍只是木然地看着媚娘,良久良久,才轻轻地问:
“那你呢?”
媚娘一怔:
“我?我什么?”
刘宫侍慢慢地,轻轻地问:
“你……想不想要忠儿?”
媚娘心中一紧,以为她看出了什么,变色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们母子分开……就算……将来若有机会,我也会最终成全你们母子。”
也不知为何,面对着刘云若,媚娘终究还是无法像面对王皇后那样假装作态。
刘宫侍看着她,看着她,良久才点头,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对……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撒谎的。你也不会害我们母子的……
虽然你……你可能比谁都更渴望得到忠儿……可是你不会害他。
因为……
武娘子,这大唐后廷的诸妃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人对陛下的情深意切……你为了他,会不惜一切地保住他的任何一条血脉的……因为你爱他……
更因为你比谁都希望他的孩子好……还因为你……你也是真正可怜、真正关心我们母子二人的人……
所以,就算是陛下他……
他要我死,他要利用忠儿……利用忠儿去扶你登位,你也是不肯的……
所以,今日你才来这里……才来告诉我,对么?
因为你知道,陛下也打算着教我死,因为他想让忠儿过继给你,所以即使他与长孙无忌,与萧淑妃抱着不同心思,却有着相同的目的,又恨我当年说破一切,害了你……
所以他也根本不想管我的死活,只要忠儿活着,能够为他所用……就好了……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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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摇头,认真道:
“你想错了,他从来没有想害你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疼爱忠儿的,为了忠儿他也不会害你,何况他一向仁慈存义……”
刘宫侍却突然失笑:
“仁慈存义?是啊……仁慈存义……
若陛下果然仁慈存义,为何这些年来,他对我们母子的遭遇不闻不问?为何这些年来,忠儿被那雍王欺侮至此,他身为父亲却总是纵容其凶?为何这些年来,他明知王萧二人对我们母子虎视眈眈,只求杀而后快,他却从未起过一丝半毫的保护我们的心思?
仁慈……
娘子……陛下的仁慈,从来没有分给外人过一分一毫……在我看来,除了你,他从来没有对外人仁慈过……
哪怕对方是他的亲骨肉,亲舅父,亲兄弟……
不是么?
当年魏吴二王的事,如今长孙太尉的事,还有今日忠儿这事……
哪一样,不是陛下所渴望的结果?”
刘宫侍的反问,却教媚娘无言以对,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
当武昭变成了武曌。
当雪肤花容,朱唇皓齿的法师,刘云若口中的武氏娘子——一个以出家人身分,却成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无名无分,无身无世的,只能以娘子称呼的女子;最终变成了白发苍苍,唇瘪齿摇的,满朝皆是惧畏有加,却又敬叹不已,即将退位,也即将如她的夫君与其孩子们一般,名流千古的大周天子时……
她这么告诉留在身边的瑞安:
我这一生中,与治郎从来都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也有几次……
只有那么几次,我也是对治郎动过疑心的……
而第一次……
就是当年在立政殿守灵,为了保住李忠母子的性命,为保住治郎的慈父之义,去见刘氏的时候……
她……她问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条毒蛇一样钻进我心里,叫我不能不怀疑治郎……
会不会……将来……
若是我有了孩子,他也会……会这样为了我……或者是他父亲留下的大唐江山……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当时……我真的有仔细想过这事的……
所以,所以后来我才那么怕他……我怕他会为了我,或者是为了他父亲留下的大唐江山,来算计我们的孩子……
所以我才那样地算计着……
那样地跟他争,跟他闹……
瑞安啊……
我……我是个女人,终究也是要当娘的啊……
我怎么能看着孩子们被自己的父亲算计……被自己的父亲伤了心呢?
伤了身,人未必会死,可是伤了心……
我……我真的是怕,有忠儿在前面做榜样……我……我怕孩子们会不会因为受了伤,结果就走上跟忠儿一样的路呢?
可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虽然最终,我还是错了……原来治郎他从来不是算计孩子们的人……原来算计孩子们的另有他人……
可我还是在后来,错了……
这……我一生最大的悔事,便是这一桩了……只怕治郎也是如此罢?
若非如此,只怕贤儿他们,也能活得更长一些罢?爱之深,护之切……结果……
结果反而让他们成了旁人眼中我与治郎最大的弱点……
若是我早想到,只怕治郎他也活得长长久久,不会这样……
终究是我的疑心害了他们,终究是我没能如自己所誓言的那样,全心地信着治郎……
不过说实话,当时刘氏那些话儿,就好像都带了火,又浸了蜜,都把我的心都给灼化了,甜化了……我也就不能不信了。女人总是这样,爱听这些自己意中人对自己好的话儿的。
瑞安啊……
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许治郎……对我的心意……对我的情份……
却比我对他的,强太多……也深太多……所以……我当时当真是矛盾得要死要活的……
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还是该怀疑……还是该警惕……
我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所以……我才……我才有了这般错啊……)
媚娘半晌,才轻轻道:
“当年之事……魏吴二王……
你……你怎么……”
刘宫侍却恢复了冷静,慢慢地看着媚娘:
“问云若怎么知道的么?也对……
这等内密,连王萧二人,连当今诸臣也不当知……
为何我一个小小宫人,却能知晓?”
慢悠悠地,她看着媚娘道:
“可是娘子,你这般机慧,应当能想得到……正因为我眼下一无所有,正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才能知晓这些秘密……
身为一个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这等冷血无情,偏私狭坦之人……我若不替孩子算计着,准备着后路……
我可怜的忠儿,以后可该怎么办?
一朝我身死无存之后……我的孩子,可该怎么办?”
她不断地反问着媚娘,也是反问着自己:
“难道我便是看着孩子一步步走上绝路么?
不……当然不。
既然已然没有人关心我们母子的死活了,那我又何必在乎别的东西?别人算计着我,我为何不能算计别人?
何况,这些算计忠儿的人里,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刘宫侍的问话,叫媚娘无法回答,心中也是一阵撼动——
她从来没想过这些……
是呀,李治能够算计自己的长子,那将来……其他的孩子,为何又不能算计?
她的脑海中,此刻只有忧心,只有惧怕,却完全将李治的本性给忘了……
因为这些年来,支持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正是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替李治生儿育女的渴望……正是孙思邈的那句十年之后,你必得子的话儿……
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多年来,几次三番都被告知很有可能不能再孕育孩子的母亲,一个从小便不曾在家中得到些温暖的女人……
武媚娘,比谁都渴望得到一个孩子,比谁都不希望自己将来必然会视如目珠的宝贝孩子,受到任何的伤害……
哪怕这个伤害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亲。
媚娘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替李治强辩道:
“主上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否则也不会教我这般早来提醒你。”
刘宫侍却摇头道:
“陛下对你的了解,却比你更多……娘子,陛下知道你的为人,他知道你口硬心软,必然是不能看着我们母子出事的。
而陛下也知道,对我而言,既然我与忠儿,必然是要分离……那么为了忠儿好,我只会选择你。因为他知道,我比王萧二人……
或者是前朝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你对陛下多重要,而陛下为了你,又能……或者说正在做些什么事……
所以陛下很笃定眼下这等你我交心相谈的情景。他知道你,他也知道我,所以他肯定,一旦知道了此事,我必然会选择将忠儿交与心存善念,也真正有能力护忠儿周全的你。
同时……
他也知道,忠儿一旦交出,便是我知道再多当年他那些不堪之事……也是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