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
狄仁杰闻言,也是点头赞同道:
“娘子机慧,自然断事如神。只可惜那正房之家却不做如此之想,只是一味怪罪这少爷与那大婢,又是疑心那大婢便是害了正房之人,于是便一状告到州都督府上,求着能够得个明断了。
结果到了州都督府上,因着那正房是名门出身,又是大婢之事不见得容于诸人,于是便索性定了实罪,逼着画了押签,送了签书入大理寺,只得寺中定了案,便于秋后问斩了。”
媚娘却动容道:
“这等糊涂行事……岂非要枉杀人命?
真是……难道就没有想过,既然那正房早知这大婢之事,如何不会对这大婢多加防范?如何会纵得她得手?
再者,既然那少爷执意要与这大婢相好,自然也明白,自己已是有正房之人,除非立之为侧室,否则再难与之长相厮守……
怎么那正房家人,就没有想过,此事或者是那少爷所为呢?
不过以大人这等明断,怕是早就洞悉此事,也想到那大婢未必便是害了正室之人罢?”
狄仁杰一怔,看着媚娘的目光,也瞬间变得呆滞起来。半晌,他才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媚娘,结巴道:
“这……这是……下官未曾想到……”
他似是被媚娘这等话儿惊着了,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好久才顺了气儿,正色道:
“娘子倒是明性儿人……是狄某无用了。”
这突然一改称呼,却是叫瑞安一怔,不过因着媚娘在一侧,却也不便多问,只得听着狄仁杰继续道:
“正如娘子所料,下官的确是对此案有所怀疑,于是便借着习案之由,去调了相关人等上京来审。
结果一审之下,便发现那大婢虽然性子傲烈,又是个一心欲与少爷双存之心,也或者……
或者确有些想要代正室而为之的心思,可是却并非一个莽撞行事,不知进退的女子。
相反,她越是想得与少爷双双对对,便越是表现得对少爷的主家恭谨有礼,进退知宜。故而很是得主家喜欢。
甚至此番案起时,主家还颇为动了些力量,替她清洗冤曲。
反倒是那正室,自入门以后,便是颇不得主家欢喜——一是自恃家世高贵,从不将主家与夫君放在眼里,二是因着恨那少爷早先纳了名妾室,也是与那大婢一路性子,也是温驯可爱,机慧在内的……
于是便常常为难那妾室。
而那妾室虽然看似温驯,可也是存着心想扶正的,加之出身不多逊于那正室,又是她有子嗣正室却无的……
结果两厢里便闹得益发不静气起来。
是以下官闻得这些事,便想着,这会不会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可除正室,二来可灭大婢呢?
毕竟眼下看来,正室已死,又无子嗣,最受少爷喜爱的大婢又是死期将近……
怎么算,都是这得宠仅次于大婢,又是有子嗣,又是出身不低的妾室得利……
是以下官便斗胆又召了那妾室入京相审,结果一审之下,那妾室心中寒虚,便倒个了干干净净——
果然,她眼瞅着少爷心中只念那大婢,正室又是名正言顺,心中怨恨,又是算着若是正室故去,自己必然是得了正室之位的。
是以便借刀杀人。”
媚娘点头道:
“是了……狄大人也说过的,因此案而有所感知,这才得破陈王殿下一案……想必那大婢,却是雪了些冤曲的。”
狄仁杰默默点头,又轻轻道:
“所以……狄某得接此案之时,便想到会不会也是一样的?
只是……只是狄某万不曾想到,原本是图着能以同搜当今皇后寝殿之由,叫淑妃无由可争,更不至于日后记恨狄某的……
结果却弄假成真,反而将皇后之事,也一并发作。”
媚娘闻言,挑了挑眉,轻轻一笑道:
“原来狄大人早就料到,淑妃此番,却未必能够得破其势。”
狄仁杰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当时下官未曾亲见淑妃母子,当真以为眼下若论形势而来,自然是雍王殿下得为太子。”
媚娘闻言,却笑了:
“怎么听狄大人这语意,却是在见过淑妃母子之后,变了些心意?”
狄仁杰慨然道:
“一国之储,国之贰也,自当为天下计,为万民计,为江山计。
可是日前狄某得观那雍王殿下时……
只觉他虽机慧过人,心计更非一般同齿(同岁的意思)小童可比……
却是九曲肠儿,累弯了心思。”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眼下能够为这国储的,除去这雍王殿下,也只有陈王殿下了。
然而比起机慧过人的雍王殿下来,陈王殿下到底还是过于懦弱了些。”
狄仁杰却不以为意道:
“俗语云,大智者,常因心思过人,而进愚夫之事……狄某闻得陈王殿下可有一目十行之能,若果如此,则他未必便非大智之者。
再者,性子柔懦者,可注而刚。然若心性已移者,则再不可得其正直。
想必主上心性,自然是明白的。
是以狄某才认定,此番之事,只怕却是那淑妃错得多些。
而主上多年宠爱淑妃,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加之雍王因着性子刚强果决,最是……”
看了眼媚娘,狄仁杰才轻轻道:
“最是合着主上心性。是以多宠爱些也是难免。
只是这人事之上,往往如此——看似宠幸如天者,未必便是真正得权之人。
尤其牵涉到这国之大事,主上也是稳健之人,再不会轻易由之任之;加之先帝生前,最是喜爱陈王。主上又是至孝——
是以相较之下,必然是陈王殿下更宜为储。
所以狄某斗胆一断,只怕此番主上之心,却是有心护着雍王的——
毕竟是多年宠爱的皇子,又是心知他虽性极机慧,也是有心如此,却必然不得储位……
心中内疚之下,难免有些补偿的意思在……
再者若是就这么混了过去,将来便是淑妃再有心思刁难陈王,总也是要念及今日于那陈王身上所为之事,难免心虚。
人么,心一虚,气不直。气不直,自然事难成了。
此番之事,只怕还是做个稀泥和着的好。”
媚娘点头,赞同道:
“果然,狄大人所言,却是字字入理……只是不知狄大人如此信任媚娘,却是为何……
就不怕媚娘将这些话儿,说与主上听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一
狄仁杰闻言,却是朗朗一笑道:
“狄某之前,也是怕了的。
不过后来听闻娘子语中,却是对主上心思一了如掌……加之娘子明知此时主上正在太极殿中批阅政务,却偏偏选在了这形如主上眼皮子下面儿的左延明门相见……
狄某若再不知机,倾心以付……
便是真真的错失良机,傻人一个了!”
媚娘闻言,却是面沉如水,半晌瞪着微笑的狄仁杰。
瑞安听得迷糊,待相问时,却见媚娘的神色不豫,也是不能相问。
不过这也只是片刻,无多时,他便忽见媚娘面色一转,瞬如春风过湖面般,笑得一汪春水之色:
“狄大人……
果然,主上没有选错了你。”
……
“果然,主上没有选错了他。”
一个时辰之后,太极宫。
太极殿中。
王德闻得暗中守着媚娘的玉如将媚娘与狄仁杰之间相谈之语,一字不差地学与李治听后,便笑道。
李治点了一点头,脸上也是动起了笑容:
“嗯,的确是个可用之才……
别的不提,能从媚娘那般几乎算不得是暗示的暗示里,听出朕的心思来……
他便是一个人才。
何况还能借这等机会,先是相劝媚娘不可成了千人所骂的亡国之女,又是从媚娘的三言两语之中,便断出朕的心思……
最紧要是能将时下局势一断如此……
果然是个人才!”
德安见李治连连夸赞这狄仁杰,不由一时茫然道:
“主上,德安这两年跟着主上,一发使不上这颗脑子,竟是越发愚昩了……
却不知这狄仁杰哪里做得好,竟得主上这等夸奖?”
李治喜得良才,心情也是大好,便笑着起身,在殿中走上一走,活动下筋肉道:
“媚娘初时只说这狄仁杰明断,知道朕的心思……便其实是在隐着告诉他,媚娘与朕之间,却是再无什么秘隔之事。
不过因着媚娘究竟是被旁人传得不堪,加之朕疼爱她,宫中也是早就知晓,是以狄仁杰知道媚娘说这些话儿,也未必便是有心。
可难得的是他竟能在媚娘听毕他借着案情劝媚娘不要再行些被人骂是妖女媚君之类的事时,却能从媚娘的话儿里,听出她在暗示他,这一切的一切,朕不但早就知晓,而且原本便是朕刻意为之的意思……
不只如此,只这瞬间之事,他便能从媚娘特特选在这左延明门相见之事,觑出媚娘这番行事的本意,并且断定媚娘非但并非是那些老臣与后宫诸人口中的祸国妖女,反而是真正忠于朕,真正为朕出心出力,真正一心只求朕得安的女子……
也立时明白,朕之所以宠爱媚娘,很大一部分的理由,却是因为她对朕的忠心,一切为了朕的心意……
并且还在这之后,借机改了口,以示自己对朕,对媚娘的忠诚之心……
这等人才,又是存着些正直天性的……
你说朕怎么能不喜?
媚娘又如何能不喜?”
王德与德安也只是一味忠于李治的,再者也知媚娘这等心思却在何处,于是也是欢喜之至,这才欢笑道:
“论起来这天下最知主上心的,便是武姐姐了……若非她这等机慧,抢在两派之前先纳了这狄大人为用,只怕咱们可要失了一大助力了。”
李治自是明白,于是心中也只是欢喜,又想起媚娘一片情坚可比金石——为了让自己安心,竟然选着他眼皮子下面来与年青英少的狄仁杰会面,而且还是为了自己……
一时间喜欢得当真恨不得立时奔了去见媚娘,好好儿与之温存一番。
奈何眼下政事烦多,又是不可唐突行事,于是只得按下跃跃欲动的心思,唤着德安道:
“你去把前些日子舅舅着人送入宫的狻猊乌檀博山炉儿送去,再装上一盒子好沉水香,给媚娘压压神。
这些日子渐暖,加之她也是连日劳心,难免睡得不好。”
王德德安闻言,立时俱是一怔。
王德便先不安道:
“主上,若是您当真要赏,那便赏个别的罢?这狻猊炉儿,论起制(就是礼制,规格,各个品阶相应官员或者天子日常用物或者礼仪式用物的级别分类)来,却是唯有天子与直系尊亲(帝王血脉)可享的(狻猊在唐时到底有没有,有多珍贵,我没找到相关资料,不过因为看到去年的国外一场拍卖会上,据说是初唐一位公主墓里出土的,标明是天子所赏的博山炉上有狻猊九尊,又想着皇子龙孙本是一个意思,所以用了。请大家明白)。
这……
眼下武姑娘一无封位二无品阶,便是妃籍(后宫御妻的籍户的统称,未必只指妃子)也未曾得复……
是不是再寻个别的好的?”
李治却一扬眉道:
“寻个别的什么好的?
这狻猊炉儿本便是乌檀作表……正因着这乌檀碰上沉水香,才是最安神的,朕才要赏这个……
换个别的,换个别的能如它一般么?
再者,媚娘所居本是立政殿,是太极宫中最特殊所在,便是赐了这狻猊炉儿又有何不可?
王德呀王德,你也是越谨慎越过头儿了!”
一番话儿说得王德不敢再提,可德安却也接口道:
“主上要赏谁,自是主上的心思,天下之土莫为王土,天下之滨,皆为王滨……
可是主上呀,您可曾想过,这东西是元舅公贡上的。
他老人家本就对主上您纳武姐姐入宫极不满,若是再知道主上您把他细细挑了来送与主上您的东西,转赐给了武姐姐……
怕不要怨死她?
德安可是听说,这东西可是别人孝敬元舅公的,极为难得,他自己都不舍得用的。
再者主上,您便是要赏,那也得看是赏的谁。
您这东西赏了别人,别人自然是欢天喜地高高奉着。可是武姐姐……”
他住口不语,只看着玉如。
玉如会意,也是无奈道:
“正要禀明主上呢……前些日子主上赏赐的当季衣裳,除了两三件素服与一两件素净配装外,全被武姑娘赏了立政殿里的婢女们了。
姑娘还特别叫玉如回主上的话儿,说眼下她初得复妃籍的可能,在一切皆未定性之前,还是安分些的好。”
李治闻言,不得又是叹息又是懊恼,只得烦闷闷地胡乱应了。又叫王德再挑了件好炉儿,奉与玉如,交与媚娘去便罢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二
片刻之后。
大吉殿。
唐高宗李治贵妃崔氏处。
因着近日左右无事,又是听闻宫中内司新制了些别样衣料,素来喜爱别样新衣的崔贵妃便着了近侍清儿,请了皇后之命,取了些新样布料来看。
原本她也是有些雅兴,便着左右于月色之下,庭院之中,点上几支明烛,以取月下观衣之意,可是几番看下来,却是不免失望道:
“这所谓的内司新料,也不过如此……
看来看去,只是些换了颜色花样的旧式罢了……却无甚新意。
罢了,清儿,便分与那些小侍们罢!
要了也是无用。”
诸侍闻言,自是欢喜,便一个个接了过去。清儿更是得意——
她家主人,自小便是极挑剔的,也是极大方的。
但凡那样东西不合眼,便是要赏了下的。
是以虽然她清儿眼下不过是个小小尚仪,却常常穿着比那正经尚宫还要好上几分。
于是便依着例,先自己挑了几匹合意的,早就见过却不得过的,这才教左右几个眼巴巴儿的小侍去分了。
这边儿崔贵妃看着她们争抢,倒也是饶有些趣味在——毕竟宫中寂寞,眼见这等人性势态,也是有些欢喜的。
可是不知为何,看了一会儿,她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清儿立于一侧,极为乖觉,立时顺着主人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个新来的小婢,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别人哄抢,自己却是动也不动。
于是立时对崔贵妃道:
“娘娘也是不必介意,这小丫头是月前才从立政殿里派出来的。
听说就是因为天生一张苦相脸,立政殿里又是人手多了些,正逢上往外派人出来。于是便分到各大殿里一些。
这丫头虽然苦相脸,可却是连皇后娘娘那边儿都要抢着要的——听说却是极擅女红的,是以清儿想着娘娘最喜欢新样衣裳,这才抢了她来。
若是娘娘不喜欢看着她这张脸,便只教她莫再进殿就是。”
崔贵妃倒是也听过清儿提这个女子,便点了点头道:
“也好……不过到底是要理着女红的,难免看不上眼这些衣料……
你且叫她来,本宫有话问她。”
清儿立时依言而行。
不多时,那小婢便来到崔贵妃面前,先端端地行了个礼,又报了自己名叫楚儿,这才稳当当地立着。
崔贵妃见她进退合宜,又是比起那些自己殿中的小侍来,的确是气度高华,非同一般,心中也不由得由厌生出几分欢喜来,便含笑问道:
“本宫看你对那些衣料也是不甚关注……看来的确是女红宫中第一了,却连这等新样衣料也是看不上的。”
崔贵妃出身高贵,这等问话已然是自折身分,这小婢当然知晓贵妃心意,也是受宠若惊,叉手大礼道:
“谢过娘娘过誉……
只是楚儿这等端末小伎,也唯有娘娘这等仁心慈意才能勉强纳之……
这宫中第一女红,那是万万不敢当的——
毕竟咱们宫里,可是有着江南苏氏一家的传人呐!”
崔贵妃既爱华衣,自然也知这苏氏一家的名头,不由罕道:
“你说苏氏一家……
难不能是那姑苏氏么?
怎么,这太极宫里也有这等人物在?”
楚儿便点头道:
“正是。论起来,楚儿这一手本事,也是受着内司坊里的苏姑姑教的呢!”
崔贵妃想了一想,却道:
“可是那当年侍奉早逝的晋阳公主的苏儿姑娘?
原来她便是姑苏一氏啊……
怪道咱们大唐织丽(唐初指织物,布料的雅称)之盛,这些年益发得名。
有姑苏一系,自然是好的。”
楚儿点头应是。
可清儿眼见楚儿越发被崔贵妃敬重,心里难免嫉妒,又是有心讨崔贵妃的好儿,便笑着道:
“娘娘,清儿见识浅薄,不过却也觉得呀,若非娘娘在这织丽一道上,比那姑苏氏还要高上许多的话,那便只能说这姑苏氏也不过平平了……
娘娘都看不上这内司的东西,可不就是说明她这苏姑姑也不过一般么?”
楚儿闻言,却是不语,崔贵妃却正色道:
“你哪里懂得!
贞观十三年时这苏儿姑娘可是亲手制成了传说中被称为织丽中可堪后位的凤羽罗。
这等神物,本宫在家中书里也是见过的,却再不曾得见真物……
再者这春未春夏未夏的,论起来,宫中内司也未必就能请得到苏儿姑娘的新样布式图(就是布料的织造方法与纹样的效果图)呢!
所以这等仓促,也是本宫一时兴起罢了。”
清儿这才明白这苏儿来头之大,竟是之前侍奉那号称千古盛宠第一帝女的晋阳公主来着。于是一时间不由心中惴惴。
楚儿身为内司女红侍,自然是奉苏儿如神明。是以闻得崔贵妃这等推崇苏儿,一颗心又是天性质朴,便不由笑道:
“娘娘果然擅于织丽一道……
正是,当年那海内大朝会上,与今上一并做地祭舞的武才人所披的凤羽罗,正是苏姑姑亲手制成的东西。
不过这东西却非苏姑姑所研究而出的……
论起来,还是今上英华过人——
当年就是那武才人脚上的丹凤宝履,也就是先皇后文德皇后娘娘的爱物,诱得当时仍为晋王殿下的今上起了兴趣,这才得觅古事录中的图样,制成这凤羽罗。”
——
原本这等当年旧事,宫中除去当事人的苏儿与李治、媚娘、徐惠三人外,便只有那时相助织料的几个宫女,瑞安德安兄弟知晓。
连近如徐惠妹妹徐素琴、王德这等人物都不甚明了。
一来不过小事,二来也是李治媚娘有意相隐。
可是这楚儿却是苏儿颇为得意的弟子,于是便于日常教导之时,不慎将此事说漏与她听。
是以崔贵妃本意只是含笑点评,可闻得这等内情之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半晌,崔贵妃才回过神,面沉如水地看着楚儿道:
“你说个清楚……
这凤羽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之所以这等惊惶,实在是虽然进宫身为贵妃,却到底时日尚短——不过三四个月而已,宫中诸事,哪里便得明透?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三
之前虽然也听闻过这武媚娘的名头,却始终只以为不过是个颇得李治欢心的前朝旧女罢了。
以她崔氏一门的高贵身分,又是现下贵为贵妃的名头,又是王皇后有意向诸妃隐瞒的事态,自然是不曾对媚娘多加了解,更不曾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虽然知晓这武媚娘不但得重入太极宫,且有可能重列妃籍,更得入驻立政殿时,却只以为不过是李治为得此女常侍身边而使的小手段,终究这立政殿还是要由皇后所居的——
她之所以有这等想法,一来是在家中之时,便久得家人相告,二来也是王皇后自己有心在诸妃面前渲染此事——既可叫诸妃不把这武媚娘放在眼中,多加轻视,也可造成声势,叫李治日后不得不赐殿于她。
可是她到底并非愚蠢之人,今日听得这楚儿之言,竟是当年旧事,且有这等内情……
算了算日子,彼时只怕李治连王皇后姓甚名谁,甚至世上有王善柔此人都尚未得知……
心中暗暗一惊,便急欲知晓真相。
楚儿见她如此大吃一惊,也是有些害怕,加之天性单纯,不知掩饰,便将自己所知,一一告与崔贵妃……
于是就只见崔贵妃越听脸色越苍白,最后竟是一片惨白。
清儿见状,也不由得上前一步,关关切切地叫了一声:
“娘娘!”
这一声唤,却唤醒了崔贵妃的心智。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紧紧握了握鸾椅上的鸾首扶手,然后才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过楚儿道:
“今日里却是听到些趣事了……
倒是有劳。
以后还要你多多在本宫身侧帮衬着些呢!”
楚儿天真,又是年少,当真是不懂看人脸色。
她见崔贵妃这等做谢,当真以为她欢喜了,于是也松了口气,笑着谢过崔贵妃。
崔贵妃也不多让,只是叫清儿找人带了她下去,领些赏赐;又叫左右都退下去。
清儿会意,立时摒退众侍,然后看着左右无人,才轻轻道:
“娘娘……”
“想不到这皇后姐姐,果然根本是没将本宫放在心中!”
眼见左右无人,崔贵妃这才怒声喝道。
清儿一怔,这才惊惶道:
“娘娘何出此言?”
崔贵妃咬牙道:
“年初去感业寺之时,你与那萧淑妃起些冲突,本宫便觉皇后姐姐似有心坐看本宫与萧淑妃势成水火之意……
当时只道是她在这宫中处境艰难,又是这萧淑妃为人嚣张,她不愿与之争执。
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怕她也是不安好心,存着想看本宫与其他诸妃斗个你死我活,再渔翁得利的心呢!”
清儿讶然道:
“娘娘会不会是误会了呢?
虽说当年之事,皇后娘娘确未曾告知……
可到底是当年之事,皇后娘娘也未必知情啊?
再者,这武媚娘之事,宫中内外早就传了个遍,许是皇后娘娘想着娘娘早晚都会知道,所以……”
“清儿!
那可是贞观十三年的海内大朝会啊!
她身为太原王氏女,当时的尚书六部之中,有三部都是她族中至亲,如何不得知道此事?!
再者,清儿,你想一想,她可是眼下这大唐六宫之首!
凤羽罗这等贵重物事,论理论据,无论哪一殿那一宫哪一院里有存,都当于她处留下些记录的!
如何她不知这东西,却是武媚娘当年之物?”
崔贵妃恨声道:
“再者,平素里她说起武媚娘,总是一副避而不谈,或者不放在心上的态度……
清儿,那可是贞观十三年的海内大朝会!
我大唐历代历时,再无一场大朝会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你且想一想,当时的皇后在哪儿?
当时的武媚娘又在哪儿?”
清儿一怔,却不明崔贵妃的意思。
崔贵妃见状,不由咬牙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
十年前,陛下便已与那武媚娘相识,便能将凤羽罗这等唯有陛下挚爱的母亲,先文德皇后娘娘才用得的宝物相赠……
你可想过,这等情意,可是咱们这些初入宫中的后来之人能比的?!
莫说是咱们,便是她王善柔……
当年的陛下只怕连这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都不知!
这许多年过去了,她又如何不忌不恨不怕这武媚娘?”
清儿这才明白,却迟疑道:
“娘娘是说……
这陛下对武媚娘的心思,却非一般可比?
可……可或者是娘娘多虑了呢?
天下男儿不都是这样的么,贪鲜爱新的……”
崔贵妃更恨道:
“你怎么这般愚蠢!!!
正因为天下男儿都如此,本宫才怕!!!
也才确定那皇后也是怕武媚娘,所以才有意相瞒其人其事,以求本宫与那武媚娘相形成仇,中间得利的!!!
你可想一想,十年,十年啊!
别说那武媚娘比陛下还年长许多,单只这十年之后,还要纳入妃籍,以得梦圆的情分……
清儿,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本宫与那武媚娘成仇,陛下会向着谁?会护着谁?
——别说本宫娘家势大……
皇后娘家难道就不势大么?
她眼下又如何?!连个小小的淑妃都斗不过……
只怕那淑妃与武媚娘也是有些关联的!
否则如何能这般得宠?!
竟是宠盛过后宫之主?!
可再势大,这后宫始终还是要姓陇西李氏,这天下也是姓陇西李氏的!
那皇后呢?
皇后又如何不知这武媚娘的情势?!如何不曾想到,本宫若与其对上,必然只有惨淡收场……
她若果真待本宫是姐妹,如何不曾明言?!”
崔贵妃一番声声厉问,却问得清儿胆战心惊!也问得她自己心寒如冰!
事已至此,清儿也是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道:
“那娘娘的意思,此事咱们却该当如何处置?”
崔贵妃深吸口气,心中却有些主意,想了一想道:
“眼下既然皇后已是不可依靠,那便只有另寻他助。”
清儿歪着头,想了一想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去寻那其他三妃的相盟?”
崔贵妃却摇头:
“其他三妃之中,只有贤妃卢姐姐算是与本宫有些交好,可是她也是如本宫一般,只怕也蒙在鼓中。
至于那李德妃,哼……”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四
不待崔贵妃言及,清儿便抢先道:
“是了是了,这李德妃仗着自己与天子一族论起来也是同姓之谊,又是颇有些内力的,常常就是不把咱们大吉殿放在眼里。
若叫她也知道这等事,只怕也要行出些波澜来,娘娘万万不可与之相交。
那……就只有萧淑妃了……
不过若是她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素来与皇后不合,又是最得陛下宠爱的……”
崔贵妃摇了摇头,想了一想却道:
“断然不可!
只怕这萧淑妃的恩宠,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其来有因呢!”
清儿却一怔:
“娘娘这是何意?”
崔贵妃想了一想,却道:
“你且想一想,自咱们入宫以来,是眼看着这萧淑妃得势得宠得恩……论起来,她这般恩宠,又是东宫旧人,缘何却叫本宫坐了这四妃首的贵妃之位?”
清儿不假思索道:
“这是皇后的意思呀……娘娘入宫前不也得了郡公(就是贵妃之父。唐初几代四夫人的父亲随着隋制,基本都可以享受到郡公级待遇。所以称为郡公)的谏训(就是告诫的意思,这里是尊讳的说法)么?
这皇后之所以召娘娘入宫,本意便是牵制那萧淑妃……便是李氏只封德妃,也是因为怕再出第二个萧淑妃的例子……”
崔贵妃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你却错了……
再想一想,你再想一想。
若论出身,淑妃不比本宫与其他二妃低——甚至只高不低。论荣宠,她多年为陛下所爱,又是子嗣有继……
便是不能封后,至少也应当是贵妃才是。
为何至今却只是淑妃?”
清儿却被问住了。
崔贵妃这才道:
“再者,便是皇后有心拦她得位,那也是得陛下允可的。
所以说来说去,只怕还是陛下有心不叫她得高位罢了。”
清儿想了一想,却犹豫道:
“娘娘,清儿实在愚笨,真不明白什么意思……”
崔贵妃叹息道:
“本宫且问你,若你有一件心爱的衣裳,是属于别人的,样式款料,你皆是极爱。
可是因为种种缘故,你再难得到同样质料的衣料制成这等衣裳,你会如何?”
清儿想了一想道:
“那便再寻了相似的衣料……啊!”
她立刻捂住小口,惶惶不安地看着崔贵妃。
崔贵妃点头,叹息:
“你也想到了?
唉……
直到方才,本宫才突然明白为何每每见到刘宫侍与杨昭仪时,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下想来,她们却都是有些神似那萧淑妃……”
说到这儿,她突然住了口,却摇头道:
“不……不是她们像萧淑妃……
而是萧淑妃与她们,都像一个女人。
清儿你觉得,这个女人,是谁?”
清儿连连吞了几口气,才细如蚊语地道:
“武……武……”
崔贵妃看她吓得不轻,也不勉强她说全了名儿,只是叹息点头。
半晌清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
“那……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与那武……”
崔贵妃点头,却也叹息道:
“不过眼下,却不能贸然行事……毕竟论起来,这宫闱之事,从来都是瞬息万变……
所以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打听得清楚,这武媚娘与陛下,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过往纠葛……
若是能弄清她们二人之间的过往……
那对咱们日后的行做,也是好得多。”
清儿点头,犹豫道:
“可是娘娘,咱们进宫,左不过三月有余……
若是皇后都不可靠,那哪里便能立时寻得这等可靠之人,将宫中之事一一告知呢?”
崔贵妃却淡淡一笑道:
“人可靠不可靠,不要紧,只要她给的消息可靠便好了。”
清儿一怔:
“她?”
崔贵妃含笑点头:
“她。”
永徽元年四月初四。
寒食。
依着惯例,宫中照旧是要禁火三日,祭祖三日的。
高宗李治率诸后妃大臣于晨起便驾行太庙,以行祝祷祭祖。
且今年最特别的,便是着了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位大方师亲执华仪,诵诰李治本人亲书之祭文,以示尊孝。
更引大唐全境万千道场之众主,浩行**事,以慰李唐宗祖之灵。
又着令圣僧玄奘法师亲披伽裟,再捧锡杖,率三千六百亲授子弟,于佛前大行法会。
其中声势之大,自不必言说。
当时正适某北族小国首领一探长安,图谋有意。见得这等盛大场面,竟自惊熄了心中野火,顾左右而微叹道:
“大唐之盛,已是天众之国。
便只道僧人众,便已近我国一半之民众也,何能敌之?”
……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因着李治太庙祭过先祖,又是适逢前朝有事,更因为避人耳目,李治乃诏令皇长子陈王李忠,代父祭皇祖母文德皇后。
此事本当皇后亲随,奈何因李治有严令,又是特特地下了旨,着令刘宫侍从旁相助奉之。是故皇后竟不得而入,更因李治此番严令,暗生疑心:
莫不是李治有所犹豫,不愿将陈王过嗣于己?
是故这般惴惴不安下,便借了口信,召了父母与其舅入宫,以密议此事。
……
片刻之后。
李忠祭拜已毕,又是难得见到母亲,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借故拖延,不肯离开——
好在因有李治严令,又是前番之事,方将平息,皇后身边诸侍也不敢,更不能随之入立政殿,他竟是得了天大的自在,到处欢笑玩闹,只在母亲身前撒娇。
刘氏难得见到儿子,也是欢喜,奈何因着心中有事,与之玩闹一会儿,便看了看一侧立着,含笑观望的媚娘。
媚娘会意,看了看瑞安,瑞安这便上前来,拿出件西域进贡来的稀罕玩意儿,哄着李忠出去玩耍,只留媚娘与刘氏在殿里。
媚娘见忠儿退下,又看了看玉氏姐妹与一众女侍。
玉氏姐妹心知肚明,其他女侍更是这些日子以来,多番受媚娘恩惠,颇为献忠,便都急急退下,将殿门好好儿看着不叫人近前。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五
媚娘见她们如此贴心,便索性又叫了玉明来,去后殿库里抓了金银豆子(前文有介绍)、果子(指头肚儿大小的金子,可以当钱来用。一个约合现代的一两重,也就是45克左右)、真珠宝石各一大花囊子,总有七八囊子的钱物赏与她们,又赏了酒水茶点,瓜果小食等物,只教她们远远地就在廊下坐着,打些蒙头儿戏便是。
(注,蒙头儿戏,跟现在的赌大小差不多。是唐初至盛唐时中上层阶级很流行的一种赌钱游戏。就是拿一些大钱通宝铜板之类的大小钱装在一个杯子里,用力晃动之后,放下,叫对方猜几枚大小钱,或者几枚正反面之类的……
不用完全猜正确,只要猜得相对接近,就可以得到自己猜到的数的钱物。
不过用金银珠宝来玩的,整个初唐至中唐、盛唐时期的正野史,甚至是小说传奇的记载中,也只有一个武则天。
就连杨贵妃也只能抓些一钱一个的金豆子来玩儿,猜一个杯子里有多少个金的多少个银的。珍珠宝石,尤其是金果子却是连后来奢靡成性的晚唐时代的后宫都用不起的。)
闻得媚娘这等示恩,虽然自入殿这一个月来,众侍也是看惯了她赏人不带眨眼的气度,可到底也是难免吃惊,更不敢接。
虽然玉氏姐妹二人再三笑言无妨,众侍也是不能接得到。
最后还是媚娘亲自出后,将其中一囊子金果子笑着,亲自塞入一位自幼便跟着长孙皇后的老姆姆(就是老嬷嬷的意思)手中,又是说,这当好生谢过她们这些日子来的照顾,一众十几个侍女小监们,这才敢各自接了玉氏姐妹递过去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媚娘,跟着玉氏姐妹就跑到廊前,坐在廊下喝茶取乐去了。
这一幕看得身边的刘宫侍也是惊叹不已——虽说论起来,她也是进宫这些年,其母家虽地位不高,可当年也算得上是一方首富,可也再不曾见过这等大手笔。
于是她看着殿外盯紧了那些欢喜若狂,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蒙儿戏,自己却毫不以眼前这等珠玩动心的玉氏姐妹慨道:
“王皇后平日里,总是好宣扬自己出身大家,高华恤下……
可是眼下看一看这等阵势,再想一想她平日里那等小心算计……
便可也知,那所谓的太原王氏,只怕也是纸糊的架子罢了。”
媚娘却摇头笑道:
“哪里便是这等说来?
这些东西,却非媚娘所有。不过是主上昔年里替媚娘在先帝面前挣得的些赏赐罢了。
媚娘眼下在宫中,这等不缺衣少食的,自然是不必多存这些东西……
最紧要的,还是人心。”
刘宫侍只把最后两句话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一遍,再看一看那不动声色,冷静自处的玉氏姐妹,却叹道:
“果然是武娘子……云若当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于是转过头来,正色道:
“娘子如此宽怀,那云若此番前来的目的,倒是达成一半了。”
媚娘一怔,想了一想,却且先不作答,只引了她来到小几前,分了主次坐下,又亲自斟了茶水,让了茶点,这才轻轻问道:
“不知刘宫侍此言何意?”
刘宫侍轻轻一笑道:
“娘子宽怀,也是待人极好的……是以才能容得下云若……
却不知娘子这等宽怀,可还能再容下一两个人么?”
媚娘闻言,微微啜了口茶水,却笑道:
“难不成刘宫侍有心来这立政殿相伴媚娘?
那倒是天幸媚娘了。”
刘宫侍却摇头道:
“武娘子错了。云若虽也盼望着能长伴娘子身侧,以求乘荫。
可云若也有自知之明,此等事态,别的不说,头一个陛下便是断然不允的。
是以确非如此。”
媚娘这才真正的吃起了惊:
“那刘宫侍的意思是……”
刘宫侍却不言不语,只是看了看左右,才叉手在胸,低声道:
“昨夜里,大吉殿的清儿姑娘,却是到了云若房中来了。
她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一句话儿来,请云若代为转告娘子。”
媚娘闻得大吉殿崔贵妃有言相转,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只是想不透那崔氏如何突然转了性儿,于是便点头道:
“还请刘宫侍明言。”
刘宫侍也不多赘言,便直道:
“那崔贵妃身边的清儿姑娘的原话,却是这等说的:
早闻武娘子性本淑华,又极为柔和善驯,深得上恩……
贵妃娘娘入宫新妇,诸事大体不识,又是难有依靠。
是以却愿与娘子结为姐妹之谊,以求来时相助相携。”
媚娘闻言,低头垂思半晌,才抬头恳切地看着刘宫侍道:
“却不知刘宫侍如何做想?”
“我?”
刘宫侍闻得此言,却是一怔,然后立刻微生暖意:
想不到这武媚娘,却从未曾把自己当过外人看……
可到底是不敢托大,于是便口中道:
“此事……
云若却是看不透。
论起来这崔贵妃与王皇后,虽然年岁有差,却是当真的旧日闺中之友……是以皇后才特特地选了她入宫来,以图压制萧淑妃……
只是奈何眼下宫中诸势已定,她又非蠢人,只怕早就察觉到那王皇后待她如此,却是另有心思……
所以才诸般打探,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知娘子才是陛下心中至爱,是以前来结交,也是平常之事。”
因着忌讳媚娘,刘云若这一番话,却隐藏了至少五分的真相——
至少,这媚娘受宠之事,与当年东宫诸妃之事,却是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崔贵妃的。
原因无他,昨夜清儿夜访她处时,她便设法从清儿口中与语言神态里判断出来,这崔贵妃怕是与王皇后起了猜疑,又不知从何处看破这媚娘之事,于是想从她口中打探出些真相来。
而对刘云若而言,无论是王还是萧,只要这两个长年害得她母子不安,又是有心拆散,甚至毒害她母子的贱人受苦,她都乐见其成。
是以她才爽快地将这些事态,一一告诉清儿,又答应了清儿向媚娘说项的请求。
——事实上,她这等心思,从没想过,也没有以为可以瞒得过媚娘与李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六
而媚娘也确是一早儿便从德安处得到了准信儿——
昨夜崔贵妃与清儿的一番对话,却是原原本本地被抄腾工整在折书上,一早就送到了她处。
阅过折书后,媚娘便料到,崔贵妃口中的那个“她”,只怕就是刘云若,于是这才早早儿地做了安排,又请了李治的意,这才借李忠祭祖之机,与之相会。
所以媚娘眼下,虽然知道刘云若有隐瞒,却也不以为意,更信崔贵妃之心,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倒是一路的可怜人了……
论起来,我也是在这宫中多灾多难的……
若非前些日子得了刘宫侍的相助,只怕眼下也是不得好。况且刘宫侍都信那贵妃娘娘必然会纡尊降贵,好生相护……
那媚娘又怎么会傻到将送上门的朋友往外推呢?
只是媚娘不知眼下,当如何行事呢?”
刘宫侍闻言,当真是松了口气:
虽说她早料到以媚娘的气度与胸怀,必然是会接受崔贵妃的示好。可论起来到底她也是心中无底。
眼下媚娘这一句话说出口,倒是叫她松了口气,于是笑道:
“既然娘子有心相交,云若又是得恩于娘子……
那自然当巧作安排,以求娘子与贵妃娘娘二位,早早相会了!”
永徽元年四月初五。
清明节。
依着规例,身为天子的李治,今日是要先行入两仪殿拜祭太宗与文德皇后正灵,尔后独宿太极殿中,且当于戌时前就寝熄灯,以示尊崇的。
然而眼下已是戌时三刻了,李治却依然披着衣衫,半倚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简。
一侧德安掌上一盏小灯,就在一旁细细地替李治沏着安神茶,以备待会儿就寝之前饮下。
李治翻了几翻,突然叹了口气,轻轻问道:
“今夜,便是崔贵妃去见媚娘的时候么?”
德安点头道:
“正是。主上安心,德安早就已然安排了人,守在那云泽殿外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问:
“那徐姐姐……最近如何?”
德安听问,也不由叹口气道:
“正要禀明主上呢……
前日因着武姐姐的请,孙老神仙也是入内来诊视了一番……
怕是……”
德安住口,不再言语,李治点头,示意明白,可神色难免黯然道:
“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德安摇头苦笑:
“主上,这一年多来,您召入宫中的良医,可论千数了。
可是……
唉!
眼下就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是断了……
主上……
容德安说句不太中听的……您可是得早早儿替徐姐姐安置下罢,免得……免得到时仓促……徐姐姐……”
德安也不再言尽,李治目光也是微微湿润,轻轻地点了点头,却不做言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日子来,每每见到媚娘,朕便总想起当年父皇还在时,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的情形……
元姐姐,徐姐姐,媚娘,瑞安,还有你,还有安宁,花姑姑……
想不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了。”
德安闻言,也不由得湿了眼眶,默默不语。
良久,李治才打起精神,又抬头问德安道:
“对了,既然崔贵妃动了,那卢贤妃如何?”
德安点头道:
“大吉承庆二位殿主,向来是一脉相亲的,再不会有什么相隔。
想必便是今日卢贤妃不曾见动,也不过三两日的。”
李治长舒了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要那些人盯着些的好。”
“是!”
“……还有,找个机会,你安排徐婕妤这两日便入一趟太极殿罢!记得别叫别人知道。尤其是媚娘……
有些事,朕不想叫她伤心。”
“是!”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媚娘看徐惠已然睡下,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地踱了出来,向着外殿走来。
一路走,一路将挽着自己手臂的徐素琴的手,拿在手中轻轻拍着道:
“你……你也得安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接下来的日子,只怕……”
媚娘咬了咬下唇,目光黯然道:
“只怕有得你忙。”
徐素琴红着眼圈,轻轻地点头,泣道:
“武姐姐放心,素琴明白。”
这一声素琴,却是叫得媚娘一阵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的时候。
那时的她们,还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摇了摇头,甩去回忆,媚娘点头,也不再多说,便叫素琴自己留下,守着徐惠。她则独身一人慢慢地走向外殿门口,等待着她的瑞安那里。
素琴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拭干了泪水,转身回到姐姐寝室之中。
寝室中,一片昏暗,只有挂在殿顶的垂纱,如月光如风雾地笼着整个殿内,由着风一阵阵地吹起,落下,吹起,落下。
素琴看了看床上纱幔中的人影,似乎毫不动弹,于是便松了口气,自己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坐下。
刚坐下,人影便动了,接着传来徐惠的声音:
“媚娘……走了么?”
素琴这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没有睡。于是急忙应声道:
“姐姐怎么还不睡?这等时刻了……
武姐姐刚刚才走。方才守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想着等姐姐醒了,多少能说句话儿的。不过她看姐姐睡得香,便也不能打扰了。”
一只枯如白玉削枝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掀开了垂着的青色纱幔,露出一张虽然瘦削,却显得更加不食人间烟火,仙气十足的脸来。
虽然这张脸也近乎没有什么血肉了,可是目光中的明晰与清透,还是变不了的。
素琴见姐姐这样,不由眼圈儿一红:
前日孙思邈来时,向德安私下说的话儿,其实她与媚娘一句不落,全都听在耳朵里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媚娘更不愿意相信,徐惠当真只不过是一两个月间里的事儿了。
她虽不愿让姐姐伤心,可到底自己也伤心,因此无话可说。
好在殿中光线昏昩,徐惠也不曾看得清妹妹表情,只是轻轻一咳道:
“这也好……
正等着交待你几件事……
以媚娘的性子,若是叫她听了去……难免心痛。”
素琴闻言,却是一怔:
“姐姐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武姐姐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七
徐惠闻得素琴发问,却只是摇头,淡淡一笑道:
“却不是不能叫她知晓……
我只是怕她听了,又要伤心。”
素琴心中一沉,便知徐惠这是要交待后事了,于是一边紧忙地打起精神来听着,一边含着眼泪,往前坐了坐,握住姐姐手。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自己这小妹,聪慧也不下于自己,于是也不多言,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抚了一会儿,才半喘半道:
“原本我是不想再向主上要什么封名的了……
能得侍奉先帝一场……便是只不过身为一个小小宫侍……也是心满意足了。
只是奈何因着你早晚是要出去的,若咱们家里没有个得封位的人,那小弟他们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所以素琴,若是不日,主上召了你去,问你我可有什么心愿时……
你便告诉主上,若能得封贤妃……便是最好。”
素琴却含泪讶然道:
“姐姐只要封贤妃么?可是若依姐姐的位封年历……便是封贵定淑,那……”
“傻丫头……你有所不知啊……”
徐惠咳了一声,轻轻道:
“原本若依论起来……姐姐的确当得起封贵定淑。
可是……
可是素琴啊!
韦太妃尚且在世,若主上强封了我贵妃之位,纪王也好,韦太妃也罢,必然是要怨恨的……毕竟我这追封贵妃,怎么能先于先帝真正封立的贵妃之前入土呢?
所以……所以若是要请主上追我为贵,那……那我必然要落得个停灵昭阳下宫……只待太妃入陵后,再我入灵的……
至于淑妃……
素琴,你也当知道当年的两位杨淑妃,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大淑妃(杨玉婉)且先不论……素琴啊,你以为我能与那小淑妃娘娘(杨淑仪)一较高下么……
素琴……无论是论出身,比心智,讲天资……我……
那杨淑妃可都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我是万万不能比的……
再者,这淑妃之位,这些年来……也似是受了些诅咒似的……高祖在时,险些封了淑妃的张婕妤(参见前文玄武门事变一段内尹张之乱),后来的大小杨氏二位淑妃,再到眼下的萧淑妃……
素琴……
我……我实在不愿被这淑妃之位,给累得不成事……”
徐惠说到这儿,便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素琴忙忙地拍胸槌背,以求其安。
又咳了一会儿,徐惠这才定了下来,**一声道:
“何况,这么些年后宫沉浮,我也算是看明白啦……
什么权势倾天,什么风华绝代……都是虚的。
人这一世,但得有个知心人,相守一辈子,衣食不缺,风雨之下可有片瓦遮身,能得做自己喜爱的事情,见自己喜爱的人……
这便是足够了……
所以咱们徐家,还是少些富贵的好。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
素琴……你知道姐姐心愿的……
一辈子,也只求能与先帝长相厮守……
眼下若是去了,在那昭陵之中……若……
若我是四夫人前三位的,自然是要自立陵寝,不得多近先帝身侧的……”
若说素琴先前听着徐惠这些话儿时,还能强忍着的话,眼下她已然是再也忍耐不得,不由扑在自己亲生姐姐身上,抱着她已然是赢弱不堪的身子痛哭起来。
徐惠也不急,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由着她痛哭一场,纾一纾心中郁郁。
好一会儿,素琴才止住了泪,抬头看着姐姐道:
“姐姐放心……咱们……
咱们总是能……”
“不必再自欺欺人。素琴。”
徐惠淡定道:
“我自己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
素琴啊……其实我早就想着,若是能得解脱,也是好的……
当真,当真这宫中,实在非人所能常居之地啊!
不过还好……我一离开,你也便要离开了。
所以姐姐也算是放心了。
素琴,记得,回头见了父亲,记得告诉他,咱们徐家不要再求什么富贵无极……只要全家康泰,不愁生计便好了。
明白么?”
素琴再一次痛哭出声,一边拭着眼泪,一边点头答应。
徐惠又替她擦了眼泪,轻轻道:
“还有一事……
虽然你要离开了,可在离开之前,你还是要替姐姐,想法子助你武姐姐一臂之力……
你……
你要听姐姐的,等我离开,你也要离开之前……
记得,一定要是等我离开,你也要离宫之前的时候……
你再告诉主上两件事……”
徐素琴拭净了眼泪,只看着徐惠。
徐惠脸色病态地红,点了点头,看了一下周围,这才又示意素琴再近一些,轻轻告诉她道:
“你……
你要告诉主上……
王……王德手中,还有两道先帝遗诏……
是……
是关于媚娘与……与他的……
不过因着先帝……先帝有遗谕在先……
他不能……
不能主动向主上出示这两份遗诏……至少现在不能。
只有……
只有到了万无可法那一日……这两份遗诏才能出示,也才能……
才能派上用场……
记得,一定要主上答应你……要请主上以先皇后娘娘立誓答应你……
不到那万无可法一日……便再不请王德出示这两份遗诏……”
徐素琴虽然吃惊,却也只得点头。又看着徐惠道:
“姐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记得。
那第二件事呢?”
徐惠又咳了一声,这才轻轻道:
“第二件事,便是……便是你要提醒主上……
媚娘……媚娘的性子,却……
却不是什么容不得人的……虽然她也是一心求着能够与主上长相厮守……
可她能容得下六宫……
万万……万万不可叫媚娘给背上个专宠擅妒的名……记得……
一定要告诉他啊……
便是……
便是日后他有心……有心只留媚娘一人在宫中……
他也要考虑下媚娘的名声……记得……”
半个时辰之后,云泽殿外殿之中。
媚娘看着已然慢慢离去的崔贵妃主仆二人,不由冷笑一声。
瑞安在一侧立着,见媚娘这等神态,也不由道:
“姐姐,看来这崔贵妃也不是什么娴德淑良之辈呢!
竟然将那为她中间做介的刘宫侍给卖了个干净呢!”
媚娘淡淡一笑,看了看瑞安道:
“她若是不卖刘宫侍,我或者还能容得下她。
……其实本来此番与她相见,便是有心看一看,这四妃之中,除去萧淑妃外的其他三位,都是何等人物。
眼下一看……
哼,果然如治郎所言,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八
瑞安也点头,冷笑道:
“可不是?
想当年有个杨淑妃,阴德妃,韦昭容,韦贵妃,萧才人……
如今却又有个萧淑妃,崔贵妃,王皇后……
却是不知那其他几位如何呢!”
媚娘垂头,想了一想才道:
“别的倒也罢了,不过我听王公公与你哥哥都说过,那卢贤妃与这崔贵妃私交极好。怕是此番崔贵妃虽是只身前来,却是代着大吉承庆二殿的意思呢!
至于那李德妃么……
我倒是不常听她的闲话儿。
瑞安,你这些日子在宫里,可见过她平素行事如何?”
瑞安早有所备,见媚娘发问,便先上前,替媚娘寻了个软靠,安在她身后,只教她好生靠着——
也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媚娘腰背总是酸痛,极不舒适。且也是夜间稍晚歇上一会儿,便会脚面浮肿,胀痛不安。
是以每每出来之时,他总是加倍小心地替她安着好备。
——看到媚娘坐安生了,他才在一边也寻了个小锦垫子坐下,随手将白玉拂尘往腰后一插,自己从腰里掏出一件玉槌子来,一溜儿地替媚娘槌着双腿,一溜儿道:
“这李德妃说起来,倒是个稀罕人物——
平素里除了主上召见,便再不见她多出百福殿一步。
不过呢,这不出门归不出门,平素里可是不见闲着……
前些日子还听说与那王皇后的舅舅起了些冲突呢!”
媚娘本已觉得疲惫,微阖着双眼犯困了,听到这话儿,不由又微微张了眼:
“你说她与柳奭?
却是为何?”
瑞安槌透了一条腿,这又换了另外一条腿,细细地槌着才道:
“论起来也是小事一桩,只是李德妃性极爱好茶叶。
前些日**里不是进了一批子上好的蒙顶么?她听说了,立时便派人去取。结果偏生就是那般巧,适时她身边的小侍女叫意如的,便就碰上了王皇后身边的尚宫怜奴。
怜奴因着茶叶量少,又是皇后有吩咐,要取了两升的足量茶叶交与同样嗜茶如命的舅舅与其母亲的。加之又是仗着意如年纪小,又是当时怜奴身边有柳大人的近侍小童一起起哄,竟是生生地气得意如一路哭着回了百福殿,向她家主人告诉去。”
媚娘闻言,便点头道:
“正是这个理了……
论起来,那柳奭便是再如何皇亲国戚,到底也是宫外人,此番行事,却是那怜奴丫头的不是……
若是教皇后知道了,难免要治她一个擅权专治的罪的。
到底这宫里的四妃之中,哪一殿那一位,都不是能够轻忽的人。”
瑞安点头道:
“正是呢!
那茶叶一取回万春殿,皇后立时便炸了毛儿,也不理柳奭便在眼前坐着,竟立时叫人打了那柳奭的小侍童一顿,又叫怜奴好生自己奉了一升茶叶,去百福殿向德妃请罪。”
媚娘却摇头道:
“此事却是不妥……
虽说是李德妃手下的人受了委屈,可到底打了狗儿,也是要看一看主人面的。
再者她便是皇后,德妃便只是四夫人之三……
可到底德妃也是贵家出身,又是一殿之主,便是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有客在身侧,不便当时就去与之相面的,也该好好儿备下几样适当的礼奉,再亲书一折,交着怜奴与诸侍一道去的……
这是皇后不能为事了。
那李德妃既然同样身出贵家,论起来又是天子同姓,只怕是这口气再也咽不下的。”
瑞安也点头道:
“可不正是姐姐说的么?
虽然那李德妃面儿上看着当时是无事了,还好好儿地赏了怜奴几段子杂锦什么的……可细细品来,也不过就是那个意思罢了。
否则这怜奴好歹是六尚之首,德妃又是一殿之主,自当赏下来也是大钱百十才是的……若说这德妃单单只是小气,瑞安看也不像。
毕竟之前无论是谁,到了德妃殿里,都是大钱或半百,或百十枚的。”
媚娘点头:
“可见是她存了气了。那怜奴如何?皇后又如何?”
“那对主仆成日里只恨心眼儿少几个的……哪里会不明白?是以眼下,这李德妃却也是跟皇后只是面儿上的交情罢了。
所以姐姐,若是真论起来,只怕这德妃却比那崔卢二妃,还来得可依靠些呢!”
媚娘点头,有心想附和瑞安一声,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恹恹地不想动,于是只得懒懒地将一声“唔”在口里轻轻滚了一滚,然后便散散道:
“瑞安……我有些疲了……咱们今夜,便在惠儿这儿歇下罢……
你去问问素琴,看看好不好……”
瑞安闻言,见媚娘实在是不能再撑,便紧忙应了,起身奔向后殿去见素琴。
素琴正与徐惠说话儿,闻得媚娘实在要留下来歇着,自然是满口应着。只是徐惠难免为媚娘身子担忧,便告与瑞安道:
“你明日里,可也得请了孙道长来,替媚娘诊一诊脉罢……
这些日子,我看着她却比我精神还差……别是又怎么不得劲儿了。”
瑞安也正有此意,便立时应了下来,只是明日之事,今日总是晚了,便约摸着媚娘怕是不能自己好好儿去休息,再者榻铺也是没有备下,自向后面儿寻了六儿一道,去外殿顾着媚娘歇了。
……
永徽元年四月初六。
午后。
太极殿。
从一刻钟前,孙思邈禀明媚娘身体之况时,李治便是一片呆愣之态,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喧哗起闹,他都是傻傻的。
直到德安欢喜异常地抹着眼泪,去轻轻地拍醒了他,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看着孙思邈,或者说是瞪着有些微愁的孙思邈,颤声问:
“你……
你说甚么?!
媚娘……媚娘她……她……”
好好儿的一个大唐天子,此刻竟是被一腔狂喜惊动所堵着,半个字也说不混仑。
孙思邈叹了口气,点头道:
“正是……
武小友……
她眼下已然是孕足三月之身了……”
轰隆隆、哗啦啦一片巨响之中,李治从被带得东倒西歪的金龙圈椅与白玉案几后跳了起来,急急地奔向孙思邈而下来,路上一个不小心,加之太过慌张,竟然还踩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笔筒,广袖乱挥一气险些跌个满地葫芦……
旁边正欢喜不胜的王德与德安见状,都是惊呼连连,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九
而他倒好,也不看身边人,只是一个劲儿如孩子般地犟着冲到孙思邈面前,一双雪夜星空般的眼睛呆愣愣地瞪着孙思邈道:
“你……你你你……
你再说一遍……
媚娘……媚媚媚……
媚娘怎么了?!”
孙思邈见状,竟是更加愁叹一声:
“唉……
回主上,武小友已然是有孕三月了!”
李治这里一片狂喜,诸侍更是欢喜不胜,奈何孙思邈这般冷静,却如一块儿冰石般,不多时便将诸人之心冷静下来。
最后,连李治也发现了他的不同,不由一股子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轻轻问道:
“孙……道长,可是有……有什么不妥?”
此刻的李治,全然没有那大唐天子的气度,只是如一个大夫面前最平常不过的,即将为人父亲的普通男人一般,惶惶不安。
孙思邈也明白,媚娘这一胎,对他有多要紧,可是……
“唉……
主上,恕小老儿直言……
只怕武小友这一胎啊……再过一个月,便是要自然而落了。”
狂喜之后,便是大惊:
“你说什么?!”
李治失声叫着,紧紧地抓住了孙思邈的手臂,抓得这老人家竟然生出些痛意不说,还头一次对这个自己看到大的男人,生出来些微的惧意。
不过孙思邈到底是孙思邈,却非常人可及,只是咬牙忍受道:
“不过主上也不必如此惊恐。
毕竟武小友所怀的,却非是正常的胎儿——
只怕却不是个死胎,便是未曾成形的胎囊罢了。”
李治目光骤冷,声音也降得如冰:
“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说,他一边将手松开,在一侧同样惶惶不安的王德与德安等侍的侍从下,退后了一些。
孙思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
“武小友当年中脐香之时,小老儿便曾有告与她,十年之内,若怀胎,则也皆为死胎,或只是未成形的胎囊罢了。
不过有句话儿,小老儿却只对她一人提过,再不曾告与他人。
其实这十年之中的头七年,她若怀胎自然是必然难保,甚至变成未成形的胎囊,四个月之内必然自行脱落母体。
可是后三年,她若怀胎,强保下,也不是不能成胎——只是会先天胎中不足,长大后病弱多恙罢了。
所以眼下,武小友这一胎,是万万撑不到四个月的。
而且以小老儿所诊之脉相……
武小友腹中之子,却只是个胎囊。”
李治听毕这番话,不由脸色一片雪白,良久才带着哀求的神气,惨然看着孙思邈道:
“孙道长……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孙思邈摇头道:
“无法,此胎先天便非人形,而是胎囊……
其实主上,小老儿此番之忧,还有另外一事要请主上小心呢!”
李治正沉浸在伤痛之中,不由含泪道:
“道长还有何事提醒?可是媚娘?
这……这朕也……”
“却非是武小友……而是那后宫中诸位巴不得武小友从此远离宫中,以及宫外的长孙太尉等人……
主上,小老儿不问世事,只知医病疗伤。可是这局势如此,武小友若是此胎为人所知,难免会被那些人拿来大张其事,再提她是妖星转世,所以不能安产胎儿,再借着这个机会,赶她离宫,甚至逼着主上不得不杀之啊!”
李治这才猛然警醒,拭干眼泪——虽然他对媚娘所怀之子,抱着巨大的喜欢与渴望,可是在他心中,媚娘才是第一位的。
是故立时,他便冷静下来,看着孙思邈道:
“道长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媚娘的胎儿先天不成形,而加以鬼神不容之名,逼朕杀她,或者……
逼她自尽?”
孙思邈点头:
“小老儿这些年行医以来,人情世故,也是多少看了一些……
这世事如此,尤其子嗣一道之上,多少人家因这事而分崩离析?
更不用提那些虚荣自许,自身有疾,以致子嗣先天有损,而将责任怪罪于一诸妻妾之上的男子了。
主上,若是论起来,此胎此时之成,对武小友也是好事——毕竟她之前所中之脐香之余毒,以及后来藏书阁中所中之余毒,还有前些日子她入感业寺时,所服之药丸之隐忧……
皆可伴着这枚死胎一落而尽,身子也是能更加快地恢复。
至时再温养胎儿,必然是先天充足的好孩子。
可是问题是,那些宫外老臣们,特别不会信这等事啊!”
李治咬牙,点头,看着同样一脸忧心的王德与德安道:
“你们也是这般想?”
王德看了看德安,便头一个道:
“虽说眼下,元舅公没有不想叫武姑娘入宫的意思……可那也是形势所逼。
所以便是眼下他不发难,只怕日后待一切皆如他意,或者一切皆不如他意之时,他也是要借着武姑娘这等事发难的。”
李治咬牙,红了眼眶道:
“媚娘怀胎不成,本已是痛事……
想不到朕还要为了这些老臣们,再瞒着这些事!”
他愤然地用力拍了一拍身边的花案,当场震得花案上的花瓶跌落地面,碎成片片。
半晌,他才缓了过来气,眼圈儿红红地看着孙思邈道:
“那……
道长,此事你可与媚娘说了?”
孙思邈摇头:
“事关重大,小老儿自然是要向主上禀明了此事再言说与武小友听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断然道:
“此事,还请道长务必瞒着媚娘,最好永远不教她知晓!
可以么?”
孙思邈一怔,想了一想也是,若是叫媚娘知晓,难保她不伤心伤身,于是只得默默点头,叹息着答应。
李治又过片刻,才强收了泪意,请退了孙思邈,又着德安好生扶着他下去,然后才转身向着王德道:
“王德,朕要你办件事……”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问过前来报安的瑞安,知道媚娘这些日子犯困犯懒,已然是睡下了,又知晓了昨夜崔贵妃之事,便想了一想,点头,又道:
“这些日子,你好生安抚着媚娘,她身子不好,又是……”
李治住口,良久又叹道:
“毕竟这等事,还是小心的好。”
“是。”
瑞安答应。
李治看看无事,便叫瑞安回立政殿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轻轻道:
“主上,您当真不打算让武姐姐知道此事么?”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眼下还未有定论……孙思邈也未必便是神医通天的主……
还是再召个名医入宫里来,暗暗地再给媚娘相一相脉,再做定论不迟。”
德安却是一怔道:
“可是……
可是主上,那是孙老神仙啊……”
“正因为是他,朕才觉得奇怪。”
李治轻轻道:
“别的不提,朕且问你,媚娘怀孕三月,为何之前他曾替媚娘诊脉之时,却不曾发现媚娘身子不安?
这是其一。
其二,虽然说一月之时,朕也确是往感业寺里,也……”
他住口,德安却明白他的意思——
腊月之时,李治先先后后往感业寺中私会媚娘,不下十次之数。只是一向做得隐蔽,无人察觉罢了——
他可是连王德都背着的,只带了德安,小心地从宫中秘道出了宫去,再在天亮之前回来的。
所以媚娘怀孕,在外人看来颇为奇怪,可是德安却心知肚明——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此刻,李治反而有些怀疑与犹豫?
李治又叹息一声道:
“只是朕不明白……
是时媚娘身子不安,又服着些理气固血的药丸……孙思邈自己可是说过的,服那药丸之时,再不得有孕的……
如何她便得了孕?”
这话儿若搁在别人耳边,必然是以为李治怀疑媚娘不贞。可是在德安耳朵里,却立时听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主上是怀疑,武姐姐那时服的药丸是当真有问题?
主上怀疑有人想害武姐姐?”
李治点头,忧心叹息道:
“若果有此事……那朕便不得不多加考量,这些日子以来朕这些所行之事……只怕早已被此人知悉了!”
永徽元年四月初十。
立政殿内。
高宗李治与其宠侍武媚娘,因着头一个孩子的到来,而欢欣不已。
虽然媚娘因身怀有孕故,加之此事不宜宣扬,而不得不多加隐讳,可是左右却是贺喜道喜之声连连。
李治更是又从宫外安排一名名医,名唤秦鸣的入内,特特地替媚娘理了理脉相。
脉相显示,一切安好。
李治欢喜不胜,大赏立政殿上下,更严令此事不得向外泄传。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高坐在玉案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秦鸣的回复。
“启禀主上,小民已然替武娘子良加诊相,确实其所怀之胎,难保至四月。”
李治垂下眼皮,淡淡道:
“那朕的另外两个疑问呢?”
秦鸣轻声道:
“主上,您怀疑有人对武娘子的药里落了什么不该落的东西……这一点,小民方才已然向德安公公处取了当时武娘子所服的药丸与一应器具了。
眼下小民可敢跟主上说一句,这无论是药丸还是器具之中,却是无有半点问题。
至于为何武娘子能够提前有孕,却还是后来德安公公拿出那些武娘子在寺中所用之粮食,小民才定下了性儿……
那袋剩了一半的大米中,却似是有些助孕之药物熏蒸残留下的痕迹,只是奈何药量微小,加之大米净味之效明显,故而不易被人发觉便是了。”
李治忽然抬眼,看着他:
“助孕之药物?
何药?”
秦鸣犹豫一番,才叹息道:
“主上,其实这问题,却可解决主上心中另外两个疑惑……
主上不是不明白为何孙老神仙也诊不出武娘子的孕脉么?
原因无他,这方助孕药物,确是有助孕之效。只是此物凶狠,所成之胎,多半不能活到三岁,且常常有畸胎、死胎产生。
最紧要的是,这下药之人,似也微通医理,竟然知晓此物若是熏蒸大米,便是微量之药也可使药性猛增一倍。
若有女子食此米,且与男子交好者,则必然立时有孕。
只是她也是厉害,竟然算到了那孙老神仙所配的假病药丸,有隐脉遮喜之效……
是以便是孙老神仙,也诊不出武娘子的喜脉来。
主上,此人之居心叵测,设计之深,实在是小民生平难见。
别的不提,这等药熏大米之法,便是常人闻所未闻,更不用说那假病药丸可遮喜脉之事——主上您想,连孙老神仙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事,此人却能利用起来……
此人当真非同一般。”
李治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又闻得那服食了助孕之药后,便得胎生,也难保三岁之事……
突然之间,他便想起一件往事来,惊恐万分地道:
“莫非……
那是凤麟送子方?!”
凤麟送子方五字一出口,立时一侧立着的王德与德安,皆是脸色雪白。
秦鸣却是诧异道:
“主上怎么知晓?”
这一句话儿,无疑是将李治推入了恐惧的深渊之中,不由浑身颤抖着,直闻得衣衫作响。
良久,德安才颤声道:
“秦……
秦神医,你可……
可是断定了那药,正是凤麟送子方?”
秦鸣见李治主仆三人,皆是这等惊骇之色,心知只怕大事不好,也不敢再多啰嗦,便直言道:
“小民虽然医术不精,可是那凤麟方实在太过出名,只要一眼便可看得出的。”
李治闻言,再也不能忍耐,只是浑身颤抖着——却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惊得成这样——叫了王德上前来,咬着牙以秦鸣听不到的声音问:
“当年……
当年之事……
知道的……
眼下还有几个活着?”
王德脸色也是雪白,然而看了看秦鸣,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治这才回过神来,心知此事不宜为外人所知,便勉强谢了秦鸣几句,又叫德安带他下去,交由清和带着去内司领赏。
又看着德安将殿门内外守得严密,再不教别人进出,这才轻轻道:
“说!”
王德这才想了一想道:
“当年之事,除了主上与武姑娘,徐太妃,还有德安、瑞安、文娘,六儿这几个之外,便只有那濮王殿下知晓了。
可是濮王殿下他……”
“四哥断然是不会害媚娘的。
便是他要害,也是要挑个别的法子。”
李治断然道。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一
王德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道:
“那……
能知道此事的,便只有吴王、高阳公主兄妹,还有……
还有那个至今一直藏身在吴王与高阳公主别苑之中,不见动静的,当年杨淑妃的近侍……
杨青玄。”
李治突然抬头,刀一样的目光看着王德:
“你的意思是……
她?
可是为何?!”
王德想了一想道:
“主上,方才您曾经说过,若是濮王害武姑娘,必然也不会如此……
想必,主上心里,也是对濮王殿下曾有怀疑的罢?
——自然,老奴的意思,却非是主上有疑于濮王殿下……
事实上,只怕主上便是有疑于濮王,也只不过是瞬间而已——人心如此,本也不无不可堪之处。
只是主上,难免也是咱们要多多加防身边人,是也不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若说这话儿……倒也是朕没必要瞒着……
的确,朕方才,确是将所有人,都疑了个遍……
现下想一想,连朕自己都觉得惊心……
什么时候起,朕竟然连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信了?”
李治叹息着。
王德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既然是疑心一遍身边人,想必是老奴与德安等人,也是疑上了罢?
只怕便是武姑娘自己……
主上也是要想一想,猜一猜……
此事是不是武姑娘本就知情?
不过主上安心,这倒不是主上为人多疑多思。相反,却是件好事。”
“好事?”
李治苦笑一声:
“信不过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这还叫好事?”
王德劝道:
“身为帝王者,自然是要对任何人都要留上一份戒心的——主上,先帝甚至对他老人家自己,也是留着心呢!
何况是别人?
主上还是不必多过自责了。”
李治却还是终究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只是强打起精神道:
“眼下这些事,却也是蹊跷,只是朕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这杨青玄蛰伏这么久,为何此时才发难?
再者,三哥的性子,朕也是了解的。虽然外面儿人都说他居心不良,舅舅更是将他看成是国之大贼也似地防着……
可是朕知,你知……
王德啊!
三哥不会允许这等事发生的!”
王德却摇头道:
“主上,您说这话儿,显见是已然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可是主上,您却想一想……
为何当时那般巧,吴王殿下却是正在武姑娘有可能怀孕的那段日子里,见过武姑娘的,唯一与咱们这些事有关的宫里人?
为何又是那般巧,就是在那些日子前后,杨青玄便出现在吴王府与高阳公主府中?
又为何是那般巧……
武姑娘偏偏就是因为这凤麟送子方,得的胎?”
李治被这几番言语,却是问得不能回答,只能看着王德,半晌才摇头,轻轻道:
“罢了……
你去查一查罢!
别教日后,发现因为这一点未曾知道,便引得祸事更多……
便不好了……”
言毕,便似极为疲惫也似地,向后靠进椅背之中,只揉着眉间。
德安与王德见状,无奈之下,都只得轻轻一恭身,退下。
……
是夜。
吴王府中。
府后后花园内,隐侧小苑里。
蒙着面纱的中年女子闻得慌张跑来禀报的小侍的原话儿之后,也不多言,直直地便走向后面小屋中的密室。
那小侍见状,说不得也只能跟上,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密室内打扫得极为干净,并且在中位之上,还高悬着一张宫服金冠,雍容华贵又美艳无方的美人图——
看那服饰,那姿容,正是太宗皇帝的那位小杨淑妃——杨淑仪是也。
中年女子先是向着杨淑仪的像祭拜一番,这才在像前对着那小侍嘶哑着声音道:
“皇帝可当真知道了?”
“知道了。今日下午,那王公公就已然派了人,暗中入吴王府了。青玄姑姑,您可得想个办法啊!
不然咱们王爷,咱们王爷……”
中年女子正是先帝太宗的淑妃近侍,杨青玄。
闻得这等话语,她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道:
“急什么?
不过是派了人来……便让他们查也是!
我不相信他们还能查出什么来!”
小侍却忧道:
“姑姑这话儿说得不错!可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眼前这朝中上下,个个都是铁了心要咱们王爷死的。
若是那长孙无忌老贼知道了此事,设计在咱们王爷府里放了东西……
您可说怎么办?”
杨青玄闻言,倒也沉默了一番,良久才轻轻道:
“你说这话儿……倒也有几分道理,的确咱们是不可不防此事……
再者,便是那皇帝再多么懦弱无用,毕竟武媚娘那丫头却是他的心尖肉。
若是事关其身,难保他就不会一个冲动之下,杀尽屠绝了咱们殿下的府里……
罢了,你且去做下准备罢!”
小侍一怔,却又问道:
“姑姑的意思是……”
“感业寺里的那个人,现在是在王德府中罢?”
“啊……是她……
正是!正是!
若是她的话……那便再无人会怀疑了!毕竟她这慧宁的名儿,这高祖皇帝女医官的名儿……
也是顶了别人的呢!”
“一个番邦蛮女……能混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不过当年我毕竟对她有网开一面,饶其一命不死的恩德……
她也是该回报一二了。”
永徽元年四月十二。
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长子长孙冲的回报,不由皱起眉头:
“此事当真?”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再无可疑。
那武媚娘已然是身怀三月之胎——不过却是被什么人,设计着服了凤麟方,又中了毒……
这才造成胎像不稳,必然是过不得五月了。”
长孙冲轻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森然道:
“知道是谁下的手么?”
长孙冲见父亲竟然似有怒意,不由一怔道:
“父亲?”
“我问你谁下的手!”
长孙无忌低喝一声,惊得长孙冲急忙道:
“是……
是!
听那宫里来的人说……
说是主上怀疑是吴王府中,那个一直藏着的女人动的手……
甚至还有消息说,那个藏着的女人,便是那杨淑妃的近侍,杨青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二
长孙无忌咬牙:
“她果然没死?”
“听说是面容尽毁,声音也被烟火呛得沙哑……
可是却留着性命呢!”
长孙冲小心地回答完毕,看着长孙无忌的脸色,也就有些不安起来:
“父亲……
您怎么好像……
好像不希望武媚娘出事的?”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为父当然不喜欢她!
可是……主上喜欢她,而且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主上的骨血!
那是为父的甥孙儿!你的表侄儿!!
为父怎么能不心痛!?
主上自幼身体便是不好,虽然眼下有了四子二女……
可你也说过,忠、孝、素节、上金四个孩子里,哪一个有一点儿能够为君为主的样子?!
冲儿啊……
为父有幸,有你们几个兄弟继承家业……
可是为父不能因为自己有幸,便忘记主上还没有得个良能承继家业的孩子啊!”
长孙冲看着长孙无忌竟然红了眼圈,不由大罕,又是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奇怪:
父亲自幼便将主上视若心头肉,爱乌及屋,也不奇怪。
是以也说得通……
父亲在乎的,的确不是武媚娘的性命,而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再一想想李治确是在子嗣之上,不多顺畅,于是也难免可怜起李治来。
他在这边可怜着李治,另外一边,长孙无忌也不由哀叹道:
“说到底,这毕竟是主上的孩子……
若是主上不知道此事,到了事发之时才知……
怕不知道要多伤心……
也好,他先知道也好。
总是心里不挂念这个孩子了。
只是冲儿,这下事之人,无论如何,为父也不能容他!!!
主上自幼儿便是常常被人利用,拿来当成棋子……
已然是天生便受尽灾苦……
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怕日后谁都要以为主上软弱可欺了!
今日他们敢拿主上的子嗣动手脚,明日他们就敢拿着主上的性命动手脚!
冲儿,你且去备着!
为父说什么,也要替主上将这个公道,讨回来!”
长孙无忌恨声一槌几案,厉声喝道:
“那杨青玄居心不良……
想着以为能借这如今易名改姓,投在咱们长孙府中的慧宁之事,便可将这等谋害主上子嗣的大罪挂在咱们长孙府头上,再引得主上怨恨咱们长孙府,最后求得个咱们与主上两败俱伤,他们却于中间得利……
哼!想得痛快!”
长孙冲闻言,却是一惊道:
“父亲的意思是……
那杨青玄算准了主上会怀疑,所以才下药?
而且还单单挑着那慧宁在武媚娘身边的时候,下药?”
长孙无忌恨声道:
“她一介蝼蚁之辈,纵然有个吴王与高阳在侧,到底也是不能如何动弹的。
是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借着主上的手,来毁了咱们长孙家!
她倒想得妥当!
可是却不知,为父也是早有安排的!
冲儿,你呆会儿便叫你净弟(长孙净)更了衣衫,从后门而出……
记得,车马也不要就拉在后门。
——只从前门拉了出去,然后转在离了长孙府至少二里开外之后,再叫你净弟上车,直奔王德府中。
然后寻着那慧宁,将此物交与她,便告诉她……
此番那当年杀她不成的杨青玄,又要将她将做替死鬼了……
就这么一句话儿,再把此事前前后后说与那慧宁听,她自然会想尽一切方法,叫那杨青玄的计谋不得而逞!”
长孙无忌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
却是一枚刻了麒麟纹样的信章。
他将这信章交与长孙冲之后,便又好生吩咐了一番。
长孙冲也不傻,知晓此事紧急,于是仔细地听了记了在心里,又点头叉手告别父亲之后,便自行而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又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个人。
看着天空,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道:
“先帝啊……是辅机对不起你啊……
是辅机……
辅机没有替主上看好他的孩子,您的孙儿啊……”
一壁说,一壁便流下了滴滴泪珠来。呜咽而泣。
永徽元年四月十三。
夜。
长安。
濮王府中。
府中后院的小凉亭里,坐着再度丰润起来的濮王李泰。
他面前摆着一张稀世古玉棋盘,棋盘之上落着些黑白二色棋子,手里还执着一枚,犹豫不定。
另外一只手里,却捧着一卷晋时棋谱,只是仔细地看着。
一边立着的,却是他的小近侍青河。
青河从方才起,嘴里便不停地念着什么,听得李泰一时皱眉,一时叹息。
直到他说完了,李泰才摇了摇头,觑了个空儿,将手中那枚棋子落下,又看了看那卷晋谱,才摇头道:
“想不到这杨青玄这么些年了,还未曾死得透了……
并且还似乎得了那杨淑妃的真传——
看样子,她是打算与舅舅死磕起来了。”
青河却皱眉道:
“殿下,您的意思,青河实在不明白。
那杨青玄这般可恶,算计着让武娘子怀了个死胎……
怎么您说她是冲着长孙太尉元舅公去的?”
李泰轻轻一笑,放下手中书卷,问道:
“你刚才说,那让武媚娘服了凤麟方的人……
是谁?”
青河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是杨青玄么?”
“她亲手下的毒么?”
“这个自然不是。她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无法进得感业寺那等聚集了各家耳目的地方去……只怕却是寻着机会,找了别人代着呢!”
“那你说,她会找谁?”
“嗯……
这个,还真不知道。”
“好,那我再换一种方法问你,武媚娘服这凤麟方的时候,感业寺中,谁最有机会在她的日用食米之中下毒?”
“嗯……不是住持就是方丈……
不过也不对,这等一寺之主,若是往寺中火厨下去,必然立时会为人所察……
她们是不敢的。
不过听说,那武娘子在寺里,却有两个较为交好的尼姑。
一个叫慧宁,一个叫慧觉。”
李泰点了点头,悠然道:
“正是如此,武媚娘身份特殊,感业寺又是那等地方……
论起来,她当是一个朋友也交不到的才是。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巧,她不但交了朋友,还一交两个……
那慧觉不必说,是武媚娘有意结交,以求知其根本的。
那慧宁呢?
便是武媚娘为了能够结交慧觉,有心与之交好,以求侧面打听消息……那慧宁也没有必要日日里与之应付罢?
她便不怕寺中其他人的欺凌与排斥?
还是她……
根本就是不知得了谁的命令,去接近,并在寺中监视武媚娘的一举一动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三
李泰这般一言,却叫青河猛然醒悟:
“是了!那慧宁本是当年李德将从那杨青玄手中救出来的人物!后来又是入了长孙府,得了长孙太尉诸多教诲,又是将她重新送入感业寺……
只怕她却是长孙太尉安排在武媚娘身边的最终密人!
那杨青玄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刻意安排在她在武媚娘身边时下毒!为的就是能将此事抹在长孙太尉的身上!以求挑起长孙太尉与主上的内斗!”
李泰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青河咂了咂嘴,皱眉道:
“这样说起来……
这慧宁女尼却也是个眼线了……
只怕却与那长孙太尉的朱衣卫,非是一同道罢?”
李泰摇头道:
“舅舅的本事,本王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唯三能把舅舅彻底瞒在鼓里,连点儿风气儿也不透的人,除去父皇母后,便是稚奴……
便是主上。
是以,此番之事,怕是舅舅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流陈仓罢了……
明着里,是叫朱衣卫入寺监视武媚娘,实则却是把慧宁安排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这些年来,他虽然始终还是没有看出稚奴——或者说是没有相信主上有那般能将他耍在手心里的本事,可到底也是隐约察觉到了些主上欲行大治的心思与野望。
不过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也是乐观其成,是以这才借着慧觉这个必然会引起主上注意的女尼,来将慧宁安排在武媚娘身边。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主上身边,居然还有杨青玄的近戚,并且还把这些事,一一都透给了杨青玄,杨青玄才能借这等机会,算计他。”
青河一怔:
“殿下说主上身边有杨青玄的近戚?”
李泰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道:
“你莫不是忘记,宫中四位皇子里,可还有一位,身上流着杨氏的血脉呢?”
青河立时醒悟,讶然道:
“是她!?
可……
可是怎么可能?!
她……
她这些年来一直不动声色,再者……再者到底她也不是前朝杨氏宗亲……”
“没有人说她是前朝宗亲。
……
她倒是想被人说。可惜却是被人说不上。
若她果是前朝宗亲,那日后她的儿子长大了,便可借着母亲的高贵出身,封个国储了。
是以她才肯为杨青玄所用……
可惜她这盘,却是打错了算盘。”
青河又是一怔,看着李泰得意,不禁问道: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泰抬头,看了眼青河,淡淡一笑道:
“你就没想过,主上为何要从宫外召个医夫入宫秘诊么?
便是再信不过孙老神仙的诊断……
他寻个宫里太医,再设法安住了对方的口……
这才更妥当,不是么?”
青河总算是品过了味来,讶笑道:
“原来主上早就算计到了这些……
他这是在给那杨青玄设了一个圈儿……等着她往下跳呢!
只是……
只是为何却要连武姑娘也要瞒进去?”
李泰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武媚娘也不知道,这才像真的。
否则以杨青玄那般本事,又是在杨淑妃身边呆了那么久……
你觉得,她见过的事情,会比主上少么?”
青河想了一想,倒也是这个理,于是不由叹道:
“殿下,容青河说句真心话——原本青河还在埋怨着,为何主上要与您这个一直最疼爱他的四哥抢皇位……
可是眼下看一看……
殿下,青河真的是庆幸,您没有坐在这个位子上……
别的不说,单单想着王妃殿下(就是阎氏女)若是被算计成了这样……殿下呀!青河真的是受不了。”
李泰也收了笑容,淡淡点头,苦苦一笑道:
“说起来呢,也是好笑……
天下人都只当咱们这些李氏男儿一个个都是如皇祖(李渊)一般,好美多情的……
却不知其实从父皇那一代开始,咱们这些李氏男儿们,却都是只想着一个女子的……
父皇心中只有母后,虽然后宫嫔妃三千,得他宠爱的也不在少数。
可论起来,他真正爱的,真正尊的,却还是母后。
大哥……承乾吧,他却是一心一意地,只记着大嫂苏氏——否则当年又怎么会被我设计……”
提起当年事,李泰难免有些愧疚,于是闭口不言。
又是叹息一会儿,道:
“我呢,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性儿,可是自从有了婉儿,别的女子,也竟是再看不上的。
否则当年那武媚娘生当立后的事儿传出来,怕是我们几个兄弟,就要争成疯……
就是老三(吴王李恪),他没有争,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不止是他,其实我们这十几个兄弟里,大的小的,高的低的,当真是除了那不争气的李恽之外,再无听说哪个兄弟好色的……
连那个成天只知道游猎玩幸的李愔都是专宠正妻……
就更不必提咱们这位主上了——我看呀,眼下这等专宠武媚娘,却还是小事,只怕日后还要撑得大了呢!”
眼下还是小事?
开了皇后的立政殿给她一个没名没份的宠侍住就罢了,还将整个宫里的内司库都恨不得搬到她那儿去还是小事……
那将来要撑到什么地步?
青河心里嘀咕着,却不敢直言。
好在李泰也没注意到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
“不过主上这般宠着武媚娘固然不是什么坏事,不叫她知晓自己肚中之子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怕就不好。
再者,主上将来必然是要进封武媚娘的。可眼下那四妃之位占得密密实实,轻易主上怕是动不了……
他却是得好生想个法子,才能立得武媚娘……最好是四妃皆以她为尊。
不过若要如此,那武媚娘在后宫之中,必然是要有些人支持的。”
青河歪头想了一想道:
“不是有崔卢二妃,眼下已然是与武姑娘相交了么?”
“那叫联盟,却不叫相交。
青河,你大可看着。若是日后武媚娘一朝有了些什么失宠的样子,那头一个算计她的,必然是这两个女子。”
李泰冷冷一笑道:
“论起来,这宫中眼下,当真与武媚娘相交的,也只有一个刘云若。
可是此女心里,也未必便不是存着些心思的。”
“那……那徐婕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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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河又道:
“我听宫里人说,武媚娘很是照顾她,而且还因此,连主上也是常常留宿延嘉殿……
这样的事情,还惹得宫里人很是不喜欢呢!”
李泰又摇头一笑道:
“有没有武媚娘,主上都会特别关心徐婕妤——毕竟她是徐太妃的妹妹,十几年的交情,主上又是个念旧的,必然是会对她格外地好。
至于她对武媚娘么……
嗯,倒也是一片真心。
毕竟她年纪小,武媚娘也是因着当年元素琴的缘故,最重要是徐惠的缘故,对她也是真心的好……
只是,这样的好,只怕会为她引来些灾祸就是。”
青河若有所思,却是不敢再多言。
不过这段对话,倒是给李泰了一个提醒,他笑道:
“说起来,这倒是提醒了本王一件事……
此事既然必是要让武媚娘知晓,可主上又不便开口……
那咱们却得替主上寻个能开口的人物去说才行呢!”
青河却失笑道:
“殿下这可是算得过了——别的不说,这天下哪里就有这等傻子,愿意去做这等事呢?”
李泰却淡淡一笑道:
“京里是没有,可是京外呢?
毕竟眼下,稚奴可已然是天子,那些旧年里欺负过他的,侮辱过他的人……
总是不好再留着。
若是这样的人,也能好好儿地化废为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呀!”
青河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蒋蜀二王?”
李泰冷冷一笑:
“当年有母后拦着,本王是没能替稚奴出这口恶气。
可是眼下,只怕本王收拾了他们之后,还要有人来替本王这等举措叫一声好,喝上一杯庆酒呢!”
青河歪了歪头道:
“殿下的意思是……
主上?
可是主上他不像是这等人物呀?”
“自然不会是主上。可是这朝中,却有那么几位,比主上还要痛恨这些人的老臣……
你忘记了么?”
看着李泰似笑非笑的目光,青河嘴一张,险些就叫出了长孙无忌的名讳,不过摸了摸鼻子,终究还是强压了下去。
永徽元年四月十五。
午后。
太极宫中。
午时起,立政殿内便是一片慌乱。
原因无他,原本已然是传出喜讯的当今陛下宠侍武氏,于午食后,接了一封密告之信后,便一发地惊厥不醒,甚至在孙思邈受传入宫之后,竟然出现了流胎的征兆!
立政殿正殿中。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里里外外诸人忙做一团,一双手只捏紧了,听着身侧的瑞安气急败坏地告道:
“主上,是瑞安不好,是瑞安不好!
瑞安若是醒些神,那再也不会……”
“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信是谁送来的?!”
李治低喝一声,厉声发问。
瑞安一惊,急忙伏下身子,轻轻道:
“只知是宫外送进来的,至于是谁……
因为到现在武姐姐也不松手,那信也是拿不出来,是以瑞安也不敢断言。
不过送信的人却是生面孔,再不曾在宫里见过的。
不……
不止是宫里,怕是宫外,这京城之内,也是不常来往的人物。
因为那獠的口音,却听着不像是京城人士。”
李治眯了眯眼,沉声喝道:
“你可确定?”
“再不会有错的!”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呆呆地转过身,看着媚娘寝殿的方向,目光复杂——
不知是释然,还是痛悔。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看到长孙冲那般急冲冲地奔进来,先得了密告的长孙无忌点了点头,摒退了夫人与左右,这才慢慢道:
“可是那武媚娘的胎,落下了?”
长孙冲一时张口结舌,却也不能再多问,也不敢再多问,只是重重点头,又喘了口气道: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竟然这等消息灵通,预先知道了武媚娘腹中之胎受宫中某殿妃嫔所害,断然是生不下来的……
然后把这事写成密信,告与了武媚娘。
听宫里人说,当时武媚娘看了信,就厥了过去,然后便……”
长孙冲叹了口气道:
“主上此刻也是坐在立政殿正中头儿里,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也不言,也不语……
父亲,您是不是入宫劝一劝主上,叫他别再伤心?”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一声:
“去,自然是要去,可是却得想好了借口与理由……
毕竟这武媚娘之事,虽然早已是人尽皆知,可到底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如今这般一闹,岂非是教天下人皆知,这主上与武媚娘之间多年的流言,却是真的?
唉!
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东西,竟然敢这等……”
咬了咬牙,他摇头叹息着,一面叫人备下衣服,这便入宫去见李治——
别的也不说,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甥儿,流掉的又是自己的甥孙儿,无论名正与否,他这做舅舅的,总是要入宫去探一探的。
夜色深沉。
难得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若在往常,只怕立政殿里的诸人们,早早儿就在这春暮夏初的时节,摆好了酒果,备好了投壶,作那月下戏了。
可是今夜……
围绕着立政殿的,除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便是一片肃杀萧寒的气氛。
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不是带着些愁容的。
甚至有几个老宫侍,还趁在没有人的时刻,偷偷地立了一旁,抹了几颗眼泪。
……
媚娘醒来时,便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是什么?
她不知道。
只是觉得肚腹之间,前些日子那种怪异的充足感……
不见了。
怔了半晌,她终究还是想起了一切……
那封信,那封告诉她,她不愿意,也不想去相信的事实……
闭上了眼,眼角一滴冰冷的泪水,滑了下去。
——
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在这太极宫中这么久了……
已然是什么都不会在乎,也不会心痛的了。
除去治郎,除去徐惠……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伤心的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也万万想不到的是……
在她以为自己已然是无坚不摧,已然是不惧一切的时候……
上天还是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