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二
是夜。
此刻,已是亥时。
立政殿内。
问准了李治今夜因着政务繁忙,明日又是先帝太宗陵安之日(就是安陵之日的雅说),今夜不得不留宿太极殿时,媚娘也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李治因着惠儿的去世,一直是将她看成了件儿易碎瓷娃娃般地看着……
且不说白日里,每一两个时辰,便要叫德安来立政殿里瞧上两次,又将惠儿身边原本跟着的所有宫侍,挑了捡了些忠心不二的之后,便一应都送入立政殿来守着她……
便单单只说每夜都是想尽了法子,哪怕是要从秘道而来,也要来守着她的事,就是叫她有些吃不消……
自古帝王多无情,她的治郎能如此待她,当真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美事……
可偏偏,她眼下,却是当真无心,也无意去回应他这份情深——虽然他也从未打算着叫她回应……
可她确是无心……
因为她现在的心思,满满地都只教为惠儿,为自己那个可怜的,连成形都不得成形的孩儿复仇一事上了。
所以今夜闻得李治不来,她也是长出了口气,便急忙借口叫瑞安去送些吃食入太极殿,自己却借机召了六儿来问一问事情办得如何。
待得听闻六儿言说,一切皆是安好,只是中间有些小波折之后,媚娘便不由皱起了眉:
“你说那猫……
是从你背后跑出来的?”
六儿万想不到媚娘会问到这么件小事上,于是一怔之下,倒也没有隐瞒,老实点头道:
“正是。
当时也是吓了六儿一跳……
不过想一想,这猫儿也像是天意注定要来帮六儿一般呢!
若非此猫,只怕六儿身死还是小事,姐姐的安排坏了,才是大事呢!”
媚娘垂首想了片刻,却摇头道:
“我能在这宫中呆了这许久,原因便是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意注定的事情……
一切种种,皆属人为。
六儿,只怕今日这事……这猫……
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于你罢了。”
六儿一怔,却悚然道:
“姐姐是说……”
看着媚娘点头,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竟然……竟然被人瞧见了……”
“你倒也不必慌张。”
媚娘看他如此,也出言慰道:
“对方既然出手助你,又一直不曾露面,显见着便是对你无恶意。
只怕……连咱们在做什么,他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人,却是友非敌呢!”
六儿听闻媚娘这等说法,想了一想,却也是有理。加之这些年跟着徐惠,见得事情也多了,于是便想到了一些:
“姐姐的意思是……这些人,却是于咱们有利的?
那……那会不会,会不会是主上,或者是濮王殿下留在万春殿里的人?”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以濮王殿下的性子,只怕他若是想算计王皇后,也不会安排人进来……
一来他的心性儿,是再不屑于这王皇后纠缠不休;二来么……毕竟,这太极宫中,可是治郎的身侧,那影卫,却也是他所忌惮的办量……
再者毕竟你这在宫中久待,又是跟着惠儿,平日里常常见识那些影卫的身手的,他若是早知此事,有心助你,也不会是这等助法……
否则必然会被你识破行藏的。”
六儿想了一想,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有理,六儿现下想来……那暗中相助的人,若非本事极高超的,还当真是瞒不过六儿的眼……
如此说来,只怕这人,却是影卫中人了?
那……
难不成是主上……”
媚娘想了一想,又摇头:
“本来我也是做这等想法的,可是方才听你说对方本事只怕极高超,却又想到一件事:
只怕,这人虽然是治郎身边极信得过的心腹,与你我,也是极熟识,可此番之行事,却未必便由着治郎知晓呢!”
六儿一怔,却也不能明白:
“姐姐说的这人,是谁?”
媚娘不答反问:
“我只问你,在这宫中,若有一人,因着此番惠儿的事,比我还要更恨王皇后的……
是谁?
自然,是要除了治郎的。”
六儿想了想,却道:
“是王公公罢?
他与太原王氏一族多年积怨,又是此番徐姐姐与他,也是多年故交……
只怕他心里,眼下却是比姐姐还急着毁了那王皇后呢!”
媚娘却摇头道:
“若说这太极宫里谁最恨王皇后,那便是我,便是治郎,也确是不能与王公公相提并论的……
可若说是因着眼下这番惠儿之事,便最恨她……
却非是王公公。
六儿,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六儿一怔,立时讶然道:
“姐姐是说……
是说徐姐姐的小妹子,徐婕妤么?!
可是……
可是她……
啊!对了!李师傅!
必然是李师傅!”
媚娘这才点头,轻轻道:
“若是他,便一切都说得过去……
论起来,他也算是有理有由,去找那王皇后报仇的……
毕竟他也是真心疼爱素琴的。”
六儿点头,默默道:
“那这样一说来……
只怕主上,却是不知李师傅这般心思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若有所思道:
“治郎的心思,之前,我却也是猜得准的……
可是今时今日……
六儿,我却也是不能再说这话儿了。
别的不说,单单说这孩子一事上,治郎他……”
媚娘说到这儿,却是住了口,半晌才轻轻叹道:
“不过我总是知道,他待我,是真心好的便是。
只是这真心的好,有时未必便是一件美事罢了……所以总还是得想一想,才能说受与不受就是。”
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媚娘看着六儿发怔的样子,也不多做解释。话题一转,却复至李德奖身上道:
“李师傅自治郎十余岁起,便常伴在他身边,又是多年的心腹。
他的心事,只怕治郎也是清楚的。而且治郎对他,也总是有着七八分的尊师之心在,他又是平素里极自知自爱,这些年来竟是再无一处不是的……
是以此番之事,便是治郎不得明细,也多半清楚李师傅的心思。而且只怕治郎,也是有意纵着他的。
说到底,治郎也是一样的不喜王皇后,一样的巴不得王皇后出些事……
再说了,到底李师傅此番,也是为惠儿报仇而去,论起来却也是不是主动挑事……
无论哪一点上,治郎都没有拦着他的理由。”
六儿这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也与媚娘一般,此番行事,却是不愿叫李治知晓:
虽然他心知肚明,此番之事,只怕多半是瞒不过李治,且李治便是知晓,也只是会想尽方法支持相助……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愿让李治知晓。
至于理由……
也许就如方才媚娘那番叫他似懂非懂的话儿一般罢!
现下的李治,他们这些身边的人,却是再也难猜透他的心思了。
叹了口气,媚娘终究还是回了神,问到了正事上:
“既然此番是李师傅,又是他有意瞒着治郎,那想必治郎也是会只当不知了。
咱们也就不必多作纠结。
不过……
倒是那杨昭仪与萧淑妃这一段公案,狄仁杰处置得如何?”
六儿想了想,却道:
“这事儿,午后约略地听了瑞安哥哥提了一嘴,说是好像狄大人已然是将事情查清楚,说此番萧淑妃中毒,却是与杨昭仪无甚大关联,杨昭仪本人却是不曾有心害淑妃,而是她宫中一个宫人,因着陈年里一桩萧淑妃惹出的冤枉案子害死了那宫人的亲姐妹,这才怨上了淑妃,存心要害她……
是以狄大人便请示了主上,主上说此番虽说是萧淑妃有陈年错案在先,可到底谋害宫妃便是大罪,那宫人自不必说是保不得命了。
且便是那杨昭仪,也是落了个管教无方,纵侍行凶的名责,立时便是传旨六宫,降为婕妤,离殿别居了……
至于杞王殿下么,则是依着旧理,也是跟了她走,皇后也没想着留下。”
媚娘这才点头,看着匆匆跑进殿里的瑞安,轻轻道:
“看来……
这皇后果然是咬死了治郎下的钩儿不肯放……
她是要定了陈王了。否则这等好机会,她竟也轻轻放过……
唉,果然是人心不足,蛇自吞象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三
媚娘这边说完,那边瑞安已然是匆匆来到,上气儿也不接下气儿地立在媚娘身边,好半晌才喘匀了气儿道:
“姐姐,大事不好!”
媚娘也是不多理会,只是点点头,轻轻问道:
“是杨昭仪,不,是杨婕妤那出了事罢?”
瑞安虽然已是服侍媚娘多年,也是自小便跟着李治,可仍然是对如能未卜先知的媚娘,吃惊不止。
不过到底是跟了多年的,喜怒哀乐,自然都埋在心里,于是轻轻一点头道:
“是,杨婕妤……
杨婕妤她……
怕是不好了。”
媚娘点头,看了看六儿,六儿会意,这才点头退下。
然后,媚娘转头过来,对着瑞安先将身子坐正,才轻轻道:
“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瑞安点头,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六儿离开的方向,然后才道:
“今天午后时,杨婕妤便依着判例,移到了后苑之中。
可是也不知为何,刚到后苑,便传出她与杞王殿下忽然不见的消息。
后来杞王殿下倒是在前苑里的弘文馆里找着了,可是杨婕妤却没找着,直到方才,才听人说,是在后苑里的金水池旁寻到的。
据说,是因为不小心,要护着杞王殿下的缘故而失足落水……”
媚娘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
“死了么?”
“没……不过只怕也过不得多少时日了,说是风寒入内,又是阴邪侵体的……
到现在,还发着烧,昏迷不醒呢!”
媚娘点头,却也不动声色道:
“那治郎知晓么?”
“也是方才知晓的,只怕此刻,已然是往那里赶去了。”
媚娘再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瑞安,那杨婕妤所住的地方……
守卫如何?”
瑞安闻得媚娘这等一问,却是一怔,不过很快便会意道:
“若是论起来,其实也是松怠。
不过好在咱们总是有密道相通……若是姐姐想去,倒是也方便。”
媚娘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轻轻道:
“太极宫的密道,还是别叫太多人知晓的好。
否则以后,这场戏,便要难做下去……
还是想个法子,从小路抄过去罢!
另外……
你可与那个治郎召入宫中,为我诊断的秦鸣认识?”
瑞安一怔,却小心道:
“倒是也说过几句话……
姐姐想寻药么?为何不找孙老神仙?”
“正因为孙老哥是有道之士,我要的这些东西,他不会给也不能给……
倒是那个秦鸣……
既然这般急着亲近治郎,想必却也是个急名近利之辈……有些东西,向他来讨要,总是方便。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闻言,倒也点头道:
“姐姐这般说,倒是也当真没有看错了那秦鸣,还真就是个急财近利的。
好,瑞安这便去,却不知姐姐要寻的,是什么药?”
媚娘莞尔一笑,看着前方道:
“我要的……
是能让人状若疯狂的药,和能让人死里逃生的药。”
媚娘这句话,却叫瑞安一时怔忡,不过很快,他便点头道:
“好,瑞安知晓了,这便去!”
……
是夜。
后苑,昭庆殿中。
一身漆黑的媚娘,在进殿之后,便立时脱下了身披着的大氅,立在这个貌似自己的女子身前,仔细地打量着她。
这些年的宫中生活,眼前的杨氏,已然不复当年的清雅动人,灵气十足了,而那副曾经似极了自己的容貌,也是在各种各样的浓妆重压之下,变得老僵而平凡,甚至是有些叫人瞧着乏味……
媚娘看着这张脸,不由得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像她这样活着,一定不要……
“你……
看得很得意么?”
突然,一阵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深思。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吃力地张开双眼,目光如黑洞般意图吞噬自己的女子,微微一笑:
“不,怎么会得意呢?
想到……多少年之后,也许我也将会是这张一张脸,心里自然是得意不起来。”
杨婕妤咳了一声,艰难地起身,媚娘没有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榻上挣扎几番,最终力颓,只能将头靠在枕靠上,仰视着自己,一壁喘息道:
“我还以为,你会很得意。
毕竟眼下,这宫中最得意的,最当得意的……
都是你。”
媚娘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徐徐走到一旁的圈椅边,缓缓落坐,然后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道:
“杨婕妤这话……
说得媚娘当真是百般不解。
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最好的姐妹……
我有什么,可以得意的?”
杨婕妤冷笑一声,又喘了好几口气,才轻轻道:
“是么?
你当真不知?
还是自己装着不知?
眼下……
眼下这宫中女子,斗尽心机,出尽百法,为的……
为的都不过是陛下的垂怜……
可是……
可是你……
你却一个人,牢牢地把陛下的心,牵在手里……
你……
你不就是因为眼下,眼下四妃之位已满,你去争,也是必然争不上的,所以……
所以才要把我这个占着仅次于四妃之位,九嫔之首的昭仪扯下来……好……
好借机一步有登天么?”
媚娘闻言,倒也是一怔,思虑片刻,却也点头笑道:
“对啊……
杨婕妤不说,我还没曾想到这一层上去……
的确,眼下杨婕妤既已失位,那这昭仪之位,论起来,我也是能当得了。”
“你……你……无……”
杨婕妤万不曾想到,媚娘竟这般不加遮掩,不由怨恨交加,看着媚娘,恨恨地欲骂,可是那一句无耻,却也怎么都骂不出口……
原因无他,媚娘那黑漆漆的眸子,竟是叫她有了几分怯意——
几分只有在面对李治时,才会出现的怯意。
半晌,媚娘才冷冷一笑:
“婕妤要骂,尽管好骂。不过眼下,有一桩事,对婕妤而言,却是比天还大,只等着婕妤做决断了……
却不知婕妤如何做思呢?”
杨婕妤喘了口气,咬牙问:
“什么事……”
“婕妤的生,或者是死。”
媚娘看着她,微笑道:
“你是要生,还是要死呢?”
杨婕妤恨恨地看着她,半晌才冷笑道:
“你会让我活着么?”
“为什么不让你活?”
媚娘状极讶然地看着她:
“陛下都要你活着,为什么我不让你活?”
杨婕妤看着她,却有些怔然道:
“你……还要继续装下去?
今日推我落水的,可不正是你宫中那个叫文娘的贱婢!?”
媚娘却冷笑道:
“一,文娘非我之婢,而是先帝太妃徐氏的家婢。
徐姐姐眼下还未出新孝,论起来,她却是半步都不会离开徐姐姐灵前的……杨婕妤说那推你的是文娘……
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当真是高看自己。
二,文娘对徐姐姐之死,我对徐姐姐之死,徐婕妤对徐姐姐之死,甚至是陛下对徐姐姐之死……
根本都是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怎么回事,却是与你半点无关,是以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来借此害你。
三,也是最紧要的一点,今日寅时三刻,文娘便被王公公带着,去了昭陵,为徐姐姐安陵事宜做些准备,到现在,也还未曾归还。
眼下那昭陵里耳目众多,不止是宫中诸侍,便是前朝礼部诸位要员也都在……你觉得,文娘身为徐姐姐身侧首侍,会离开么?”
杨婕妤哑然,却半晌才道:
“竟……不是她?
那……
那是谁?”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四
媚娘却不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良久,良久,她才轻轻道:
“那你便要想一想,到底是谁,想让你以为,是文娘下的手……
或者,到底是谁,希望你以为,是文娘下的手了。”
杨婕妤之心思,自然是不逊于宫中其他人,立时便明了,惊喘一口气,然后才道:
“是……
是她!?
可……
可是为什么?!”
媚娘看着她的脸,慢慢道:
“她为何如此……
你还不明白么?”
杨婕妤又喘了口气,长长叹道:
“不错……
不错!
只能是她……
只能是她!
若不是身居后位的她,还有谁……还有谁能在这太极宫中寻得与那侍奉旧日太妃的文娘,极为相似的替身与衣饰……
若不是她……
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便能进入后苑,着手害我……
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要在我已然是穷途末路的这个时候,置我于死地!”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是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媚娘点头,轻轻一笑道:
“总算婕妤还没有被蒙混到底。”
杨婕妤此刻,已然是满身冷汗淋漓,目中阴火阵阵,咬牙道:
“我……
我对她一片忠心,甚至便是后路,也是为她处处算计得到……
可是她竟然……
竟然这般待我……
原来多年姐妹情分,不过是句空话假话!”
媚娘却淡淡一笑,不言亦不语,只是看着她在那里痛恨交加。
半晌,杨婕妤才转头,看着她,盯着她,轻轻道:
“那你……
你又是抱的哪门子好心呢?
你来这里,告诉我这些……
不就是为了,为了能让我与她翻脸?
可是……
可是武媚娘,我可不以为,你会是这样妄想天开的女人……
眼下的她,你扳不倒,便是扳倒了,有四妃在,也是永远轮不着你来做……
而且……
而且她的手里,现已然是有了陈王……
你扳不倒她的,扳不倒她的!”
媚娘却失声笑道:
“我当然知道眼下扳不倒她,事实上,我也没打算现下便与她撕破了面皮……”
媚娘悠悠一笑道:
“我只不过……
是想在将来,遇到与杨婕妤这般的困境时……
能够多一番助力罢了。”
杨婕妤一怔,看着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
媚娘放下双手,直视着她:
“此番皇后是必然要你死的,婕妤自己心中也是清楚,所以才早早地安排了杞王殿下去了弘文馆,以求避其祸端——
因为婕妤也明白,皇后如此,无非是为陈王殿下的将来铺路,同时也好顺便利用婕妤之死,往我,甚或者是萧淑妃身上,抹上重重的一记黑印——
所以,我自然是不会叫婕妤此番轻易就死,否则,岂非便是我要落入那皇后手中任其揉捏?
可是婕妤不死,那皇后必然是再要来害婕妤的。
而且我与皇后,婕妤心中只怕也明白,早已便是不死不休之势,只不过眼下各为其利,所以才做出一派太平之像罢了。
那么……
既然同为皇后所害,又是你我二人,素来并无仇怨……
那为何我与婕妤,便不能联手退敌,以计长久?”
媚娘的话,叫杨婕妤一怔:
“你说……
要与我联手?
可眼下我性命都难保。”
“婕妤性命难保,是因为婕妤机智过人,心思亦是缜密,对皇后来说是个危胁。
若是你的危胁不复存在了,那皇后,又何必再要你死呢?
所以,我便在来之前,求了两味药,一味可以使婕妤大病速去,安身养命,一味,却可解婕妤此刻之患。”
杨婕妤虽然聪慧,却一时也不能明转过来,不由道:
“你是叫我服药装死?然后再逃出宫去?”
媚娘却失声笑道:
“装死?
天下哪里有药能叫人假死实生?若果有这样东西,那当年,我……”
她突然住口,却也不再多言,半晌只悠悠道:
“若世上果有可使人假死实生之药,只怕此刻,我早已不在宫中。
再者,婕妤若是离了宫,那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而且有杞王殿下在,婕妤也是不能安心离宫的。
所以……”
媚娘嫣然一笑道:
“婕妤熟读史书,难道不曾听闻孙膑假癲之事?”
杨婕妤看着媚娘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之后。
回到立政殿的瑞安,还是不解地看着媚娘:
“姐姐,你这番行事,是否太过冒险?
到底那杨婕妤心机深沉,又是个善于谋划的主儿,而且她与皇后多年交情,会不会……”
“她不会。便是她想会,我也不会叫她有这样的机会。”
媚娘轻轻捧茶,看着瑞安道:
“所以,瑞安,你这便去见治郎,告诉他,虽然费时良久,可到底事情都是按着他的安排,一步步走妥当了。
只是因为杨婕妤心性到底非同一般……
所以我也好,素琴也好,都需要多一重保障——
便请他下旨,明日便叫杞王殿下赐居素琴那里罢!”
瑞安一惊,看着媚娘,半晌才结巴道:
“姐姐……姐姐说主上……”
媚娘淡淡一笑:
“这么多年了……
瑞安,你还没明白么?
这宫里的事,哪一件,哪一桩,可以瞒得了治郎?
又有哪一件,哪一桩,若是治郎有心……便能逃得过他的算计?
否则,为何我又一定要叫你去找那秦鸣求药?
傻子……我虽从未向他说过这些……
可是治郎身边的人知道了,不就等同于他知道了么?”
瑞安恍然,这才叹息着,摇头奔出去,直奔太极殿。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五
太极殿外。
德安与瑞安相见之后,瑞安也只花了片刻,便叫自家哥哥晓得了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里发生的一切事。
“……武姐姐这也倒是奇怪,好端端的,为何这些事,她明知主上必然会知晓,怎么就是不肯直说呢?”
瑞安不解地看着德安。
德安不语,只轻轻地抬了抬头,看看那在夜色下,几乎是直入云霄中的台阶顶端的太极殿,然后才慢慢道:
“你说呢?”
瑞安一怔。
德安看着自家弟弟这样,也不多卖关子,只叹息了一声才问:
“若是眼下有一桩事,是主上有心成全的,也是必然要成的,成了对主上的未来,更是有天大的好处的……
瑞安,你会如何去做?”
瑞安不解道:
“自然是主上有心,咱们便必是要成此事啊!”
“那若主上,因着各种原因,不能知道此事有成,或者根本不可以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你又会如何?”
瑞安眨了眨眼,似有些明白:
“哥哥的意思是……
其实武姐姐眼下做的,都是主上心知肚明的事,也是主上希望达成的事……
只是这些事,主上到底是‘不能知晓也不能只是眼瞧着它发生,所以一旦发生,必要挡止的事’……
所以武姐姐才这么从明里暗里,都是刻意地瞒着主上?”
德安点头,轻轻道:
“咱们以前,不也做过这样的事么?”
瑞安倒是回想起当年与韦昭容争斗之时的诸多事项来——
的确,有些事,哪怕是李治最希望发生,最希望出现的……
也是不能叫他知道的。
瑞安点头,彻底明白了:
“所以武姐姐才这般瞒着主上——可是她也知道,这些事是瞒不过主上的,至少主上从宫里的一丝风吹草动之中,都能嗅出些什么来。
所以她也没有刻意挡着掩着……反而是有些行事过昭,只怕为的,便是叫因事不成而心中有忧的主上能够更直接更快地察觉她的行动,好早早儿地放下心罢?”
德安又点头。
瑞安也喘了口气,轻轻道:
“那……
那李师傅……”
“咱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抱着跟武姐姐一般无二的心思?”
德安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
“又有哪一个,忍心看着主上,被这些女人这般地借着家势后台,一直咄咄逼着呢?”
瑞安沉默:
的确,他们都不能忍受,都不能忍受这个明明可以是比他的父亲更加了不起的,更加伟大的帝王,却因为身陷门阀之争,后宫夺势的泥潭,而不能创出一番属于他自己的伟业。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
在知道或者是意识到,李治在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态度上,有些改变,甚或是希望时……
他们会主动地去安排布置——不必更不愿等李治开口安排,便亲手去布置。
因为这后宫之争,前朝之势,都是风云诡谲,朝夕易变的。
身为帝王的李治可以看似昏庸无能,可以看似荒唐不经……却绝对不能真的这般处处不以为心……
否则,说不准哪一天,哪一时,哪一日,哪一事,便会动摇到他的帝位,甚至演变成危及他性命的天大隐患。
这是他身边所有爱戴着他,敬仰着他,渴望着他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实权在握的帝王的人们,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
所以尽管明白,只怕李治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一个抬手……
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声音,都会叫身边的人百般思量,揣度其心,然后顺其心而在暗中筹谋,为事……
尽管大家都清楚,只怕李治也知道这样的结果,甚至他有时,也会刻意不刻意地利用这样的效果来将一切事态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尽管大家都明白,若是在旁的什么人眼里,只怕这样的局势,便是李治在有心地利用他们……
可他们也甘愿为之利用,甘愿为之奉献——
这,才是如今这位年轻的大唐天子,最叫人感到可怕又可敬的地方: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叫人震惊的力量,能够引得每一个接近他的人,甘心为他奉上一切,生命,荣誉,自尊……
一切的一切,都甘心为他双手奉上……
这就是李治,千古一帝的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费尽心思,也要扶之登上帝位的继承人!
瑞安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缠绵多日的阴霾也瞬间烟消云散,不由得紧紧握了拳道:
“不错……
不错!有些事,主上若是不喜欢,他也不必开口就是了!
咱们这些人,若是连这样些须小事都办不妥,还能够留在主上身边么?
姐姐这等安排,才是对的!
眼下的主上,可说是走在一条步步悬刃的火海之上……那是一步都万万不能留有一点儿把柄一点儿差错的!
若是咱们不能替主上分忧,那要咱们有什么用?
姐姐安排的对!这些事……
若是咱们都知道了主上不喜欢这些事,又何必非要等他亲口讲出来?
若是不能安排着解了这些忧……
那还叫什么一心为主?”
德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叹道:
“所以瑞安,这……
这大概也是当年先帝,为何执意要将武姐姐留与主上的原因了。”
瑞安一怔,脱口道:
“哥哥说先帝当年是执意地要将武姐姐留与主上?
为什么?”
“你有所不知……”
德安将当年自己知晓的一些事,约略地向瑞安提了一提,然后又道:
“现下想想,先帝果然不愧是千古明君……
他早就料到眼下,会是这样情况——
大唐朝政内外,因势因利,都必然是少不得关陇氏族二派的支持与相助的。
可是倚山山易崩,靠水水成洪……
这样的派系一旦兴起,那便必然会有坐大成害,甚至是危及君王之势。
所幸主上胸怀大略,可制衡二系,良加利用。
只是这关陇与氏族二派流源已久,势大根深,只有一张龙位的主上,若孤身相制,难免不良于应……
是以才需要一个能够配合襄助主上的人在他身边。
另一方面,主上性子仁柔,自幼便是将仁孝放在天顶上,自然有些时候有些事,哪怕主上心知必然是要狠下心来果厉成行的,真到动起手来时,也是难免犹豫。
是以这襄助主上之人,必然要有能与主上相匹敌的谋略眼界,又要有一颗如先帝一般,果决刚毅之心,铁腕杀伐之断。
可是这样的人物,往往也是野心极大极雄,一个不慎,说不得反而会成为一个比关陇氏族还要危险的力量……
可是……”
德安不再说下去,只是眼瞅着弟弟。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六
瑞安恍然,也不免有些凄然:
“可是,可是若此人,却是一个女子,一个对主上情牵至深,一生不渝的女子……
那便不同了,是么?
因着她是个女子,因着她对主上情牵至深,一生不渝……
是以,她是再也不会背叛主上的……
她会将主上的一切,都视若自己的一切。她会将主上的所有,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哪怕,哪怕是会挨尽天下人辱骂,受尽世人鞭挞之事……
只要是为了主上,她也是甘之如饴……
是么?”
德安看着目中泪光闪闪的瑞安,无奈地轻轻点头叹息。
瑞安抹了眼泪,不由轻轻道:
“果然是千古一帝……先帝这番算计,可当真是算计到了骨子里……
可是……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样对武姐姐,又是多么不公?”
“瑞安……先帝一生行事,的确是对许多人都不公……
可是你想一想,也当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不过都是为了主上而已。
再者……再者先帝虽然说对许多人,都如武姐姐此事一般行事不公……可是他最不公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自己?
瑞安呀……
此事公与不公,不当是你我这等外人议论的。
因为真正有资格说公不公的,还是武姐姐自己。
若是她心甘情愿,那又有谁,能说先帝不公呢?”
瑞安沉默,也只能沉默:
的确,若是媚娘自己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一局中,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所利用,心甘情愿地为李治所利用……
又有谁,能说他们父子不公?
一时间,两兄弟都面面相觑,黯然不语。
半晌,德安才失笑道:
“其实我也是多话儿了……
别的不说,便是咱们兄弟,又何尝不会是先帝当年布置好了的棋子?
而你与我,又何曾想过,哪怕有一次想过,这样的事情,对咱们到底是公与不公呢?”
瑞安张了张口,一时竟是无以相答,不由轻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庙的方向:
“所以,这才是先帝最厉害的地方罢?
他……
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天下最可怕的力量,不是万千雄师,亦非神鬼之力……
而是人心。
一旦得到了人心,却是比什么都可怕……
而人心这东西,你若是想要算计得到别人的心……那,那必然首要的,也是要先将自己一颗心,完全付出的……
罢?”
瑞安不确定地问着哥哥,也问着自己。
德安沉默,没有作答,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默好一会儿,瑞安见哥哥也是难得的伤心伤感,不由也是强强一笑道:
“罢了,倒是瑞安不好,竟说些这样的话儿来……
对了哥哥,六儿今日来报之事……你以为如何?”
德安这才抬头,收拾心思道:
“你是说……武姐姐叫他私入万春殿,以及李师傅之事?”
瑞安点头,有些不安道:
“若是果如咱们想的那般……只怕武姐姐也是知晓六儿必然是会向咱们知会这事的罢?
可若是她知晓,又为何一定要叫六儿去办?”
“你呀你……说你傻起来,你又傻起来……
武姐姐何等机慧,如何不知六儿到底忠于谁?
她这等行事,不就是摆明了要通过六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还有万春殿里的动向,还有李师傅的动向,一一告知咱们,再由咱们设法子告知主上么?”
瑞安大为不解:
“武姐自己的事与万春殿的事,倒也还说得通,可是李师傅……
为何?”
“因为武姐姐是天下最了解咱们主上的人呀!”
德安笑道:
“武姐姐行事,虽然常常摆出一副机谋谨慎的样子,也是她若不愿,别人也就再难得知的态度……
可是每每在咱们主上面前,她却是想尽办法,将这些事透与主上知晓的。为何?
只因她太清楚咱们主上的心思。
咱们主上呀,虽然说是能信得过人,也从不去怀疑别人,可是一旦叫他知晓,谁有心欺瞒,难免就会心中存了些疑问——
这倒也不是咱们主上多疑,实在是他自幼,便是灾厄重重,皆源于人心……
而武姐姐与徐太妃这等情份,自然是要力保徐婕妤在有生之年都是要平平安安的。
可此番李师傅这等行事,便是当真有心瞒着主上了。若是叫主上知晓,难免不对徐婕妤心中起些疑问。
虽说主上仁厚,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更加不会去恼恨徐婕妤,可这眼瞅着徐婕妤离宫之时越来越近,眼下自然是不好生出些事端的。
再者徐婕妤会要离宫,可李师傅以后,却还是主上的一员要将啊!
所以武姐姐为着防他们君臣失和,这才会想尽办法,叫六儿将此事通风与主上的。
如此一来,主上事先知道了李师傅与徐婕妤的行为,心里也是会理解的。再者他们二人此行,对主上欲行之事有益无害,自然是好上加好了。”
瑞安眨了眨眼,这才恍然道:
“难不成武姐姐早就知晓这徐婕妤的心思,与李师傅的事态……
故意安排着六儿入万春殿的?!”
德安淡淡一笑道:
“方才不是已然说过了?
至少在这现下的大唐天下,若论起雄才谋略,布局机先来……
那能与咱们主上相提并论的,还有一个武姐姐呢!
否则,为何先帝如此属意于她?又为何先帝当年硬压着咱们主上,一心二心地,就是要她去那感业寺里走上一趟?
又为何咱们主上在那等并非没有转寰余地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忍下心来,同意武姐姐入感业寺这等对武姐姐日后封后,极为不利之事?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晓那感业寺,是何等地方。”
瑞安叹息,摇头,又是喜欢,又是感慨道:
“罢了罢了,咱们两兄弟哪!当真是跟了两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以后,瑞安也是什么都不问不理了,只要主上与姐姐有令,便但一味行事便好。”
德安笑而不答。
两兄弟又是笑了一会儿,瑞安才忽然道:
“不过说起来,哥哥,这些日子里,主上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大的举动啊……
是不是又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德安闻言,这才肃容正色地看了看左右,又将弟弟往暗中拉了一拉,悄声俯与其耳边道:
“今日里见你来,一是为了将这近日宫中之事理个清楚,二来,也是为了告知与你这件大事的:
主上日前可是得了英国公的密报,说那弃宗弄赞,已是于日前因病去了!
只是因着那大相禄东赞实在是位厉害人物,强将此事压制下来,不教外人发而知,这才不曾传闻天下呢!
只是眼下吐蕃之势,也是风云莫测,是以主上有心,借此良机,一并将那吐蕃收为囊中之物呢!”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怎么会?!
这……虽说这弃宗弄赞近年来是有些疾不安身……可是也未必便如此一病不起了呀?
再者……再者咱们主上,不是也于登基之初,颇得那弃宗弄赞的相助么?
若是如此行事……
若是在这当口上……
只怕会被别人说是趁人之危,不思恩德呢!”
德安叹息道:
“你呀……怎么还是不懂?
我说主上有心将那吐蕃收为囊中之物……哪里就是主上要将吐蕃纳为唐土之意呢!
吐蕃民风剽悍,若强行发兵征服,且先不提理不正义不直,天下必然不容之事,便是眼下虽然风云不定,可到底还有禄东赞那样连先帝也是赞叹不止的厉害角色……
主上行事何等谨慎,怎么会这等行事!”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七
德安这一说,瑞安便立时明白了:
“主上是想……将那吐蕃之势,借此良机,完全纳于羽下为用,却不改其国独当之事?
嗯……这倒也是好事。
我前些日子还听武姐姐提起过这吐蕃之事呢!
她说这吐蕃眼下日益繁隆,便是先帝再世,二十四将并出,百万雄师同战,也是要三年五载,方可灭之。
再者这吐蕃向来与我大唐尚算交好,尤其是这文成公主一事,明着看,似是咱们屈降公主;实则却是对那吐蕃行了项天大的怀柔之政,以我大唐之物产天技,驯吐蕃之边民野士……
而且公主又是江夏王的爱女,为人更是忠于我大唐,是以这样一来,那吐蕃内外但有大小事件,咱们大唐也是轻易可知……
所以若是要求得安定,顶好的法子,却是与之暂且相安不提,只以怀柔之态,慢慢以民风民化驯之即可呢!”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也是这般说的:
若用得当,则千万雄师亦难敌一页书纸。
只要咱们与吐蕃相安无事,其实想来,岂非也是于边塞一事上,更多一重了不得的屏障?
是以主上自登位为储这些年来,便从未曾松懈过对吐蕃一境的注视……
只是眼下,这势态,却是叫主上也有些为难了。”
瑞安一怔道:
“哥哥此话怎讲?”
德安叹息一声道:
“因为那弃宗弄赞虽然是病死,可论起来,却也是等同被人谋害的。”
瑞安大吃一惊:
“谋害?!是谁?”
“你可听闻,弃宗弄赞有一个异母兄弟,恨他入骨的?”
“啊……这倒是听武姐姐常常提起……似乎此人多番在暗中与弃宗弄赞为难,甚至为了要达成将弃宗弄赞诛灭的目的,还自毁颜面,甚至还入了一个叫什么什么……什么奔教的派流,以达借这一股势力,诛灭充宗的目的呢!”
“是苯教才对。
不过你说得也不错,这苯教本是吐蕃自有之教,原本也是颇为兴盛。可自从弃宗为帝之后,为了能够一统吐蕃不再受些挟制,便大力推佛,自然得罪了那些苯教中人。
而且自他得知自家那个对自己怀着深仇大恨的兄弟入了苯教之后,更是处处打压苯教中人。
所以那些苯教中人也就依了他那兄长的心思,一心二心只与他作对的。
此番弃宗病故之事,便是那些苯教中人依了他兄长的计,不知从哪里找得了些瘟病死的人使用过的东西,悄悄儿地将这东西递入了那位当年因家因国,等同是被逼着嫁与充宗为妃的尺尊公主的帐内。”
瑞安也是素来听闻媚娘曾言及,道这弃宗弄赞有位兄长,与他是自幼的死敌。
而这尺尊公主呢,又是尼婆罗的公主,当年也是因为年轻貌美,又是一国国主的爱女,若是能娶得了手,便等同是将尼婆罗一并纳入吐蕃囊中……
于是弃宗弄赞便遣了当年并非大相的禄东赞前往尼婆罗,几次三番巧言攻诰之下,又是以出兵相胁,才将这据说本是已有了婚约的尼婆罗公主纳为妃位。
然奈何弃宗当年纳这尺尊公主为妃时,并非因情而致,更像是为政而行……
加之后来又是陆续纳了几位各国公主为妃,这位尺尊公主,就益发地不受重爱了。
尤其是后来,大唐文成公主出降之后,弃宗为示友好,更为谢大唐出降公主之恩,竟将尺尊公主也好,那几国公主也罢,统统摆在脑后,只将年方十五,且未及大婚的文成公主先行一步,立为正妃(当时的吐蕃习俗,男子如果要娶正室的话,是要和她先行大婚,然后至少半年,至多三五十年的都有……至时再行立正室的礼节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个女子,在嫁给吐蕃男子之前,都是要先当半年或者更长时间的侧室的)。
这样前无古人的惊天之措,固然是因为时年正茂(松赞干布,也就是本文中的弃宗弄赞娶文成公主时,才24岁,他死的时候才33岁。所以才会有流言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因为他得太年轻,毕竟是617年出生的人物,只比文成公主大8岁而已了……所以真心希望那些总说什么文成公主嫁给年长她很多很多岁的松赞干布是一种屈辱,或者是一种什么什么的人物,至少查一查史书再说。),又是新君初立,急需与大唐这般大国打好良基的弃宗有心向大唐示好之举。
可后来文成公主为正妃的半年中,受尽弃宗之宠,更几乎是日夜以王后之姿立于充宗之侧……这就显非仅仅因她是为大唐公主之故了——毕竟倘若真真儿地论起来,这文成公主于大唐诸位公主之中,只能勉强算是鸾位之末(就是指非帝王亲生的女儿的公主们的位子与称号)罢了。
论到底,文成公主之父江夏王,虽贵为戚室,却究竟非国亲(就是皇帝的直系血缘关系人)。
是以由此想来,只怕当时妙龄16,又是华姿俨然,文采过人的文成公主本人,也是她受尽弃宗宠爱的根本原因之一——
虽然此言并非歧视同为弃宗妃嫔的其他几位公主,可是在当时一心仰慕华风唐仪的弃宗眼里,只怕谁也比不起这位美若天仙,又是文姿妙龄的大唐公主了。
所以那先嫁而来的尺尊公主,本就因当年被逼嫁入吐蕃一事,心中有些芥蒂,好容易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自以为总算得安天命了,却又突然冒出个比自己更加受宠爱的文成公主来……
女人的心思,便是被逼嫁得丈夫,便是她原本就不愿嫁与他的男人,只怕也是多半难以忍受他居然会在拥有自己之后,又再一次抛弃了自己,有了一个更加喜爱的女人的。
是以这尺尊公主,难免也是怨恨交加,可她到底是知情达理的人物,又是明白此事本与文成公主无关,只是弃宗自己薄情,又是无能与之相抗衡……
因此多年幽怨,也难免是一朝成疾。
而她这一番疾,也就被人加以利用,并进一步,害到了弃宗身上。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八
瑞安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叹道:
“原以为这后宫争斗之事,只有咱们大唐才有……
想不到便是那吐蕃偏邦,也是有这等事呢!”
德安却淡淡道:
“争名斗利,本是人之天性,哪里分得什么唐蕃之说?
所以这尺尊公主,眼见着自己一病不起,是必然要走了的,也许是心存怨恨,也许是还想着别的什么……
竟然是默许了那些苯教中人的伎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教弃宗也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了。
所以咱们主上才会有说这弃宗英明一世,却因为多情风流,又是收尾不慎,而害了自己一时的话儿呢!”
瑞安听了这话儿,只把眼角觑着哥哥道:
“怎么瑞安听着这话儿,像是咱们主上替自己备下的由头?
难不成他将来立了武姐姐之后,那些宫妃们……”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德安口里恫吓着,脸上却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意:
“主上的心思,岂是咱们能够轻易猜得出的?!”
这般笑容,再加上这等措辞,瑞安就是个傻子,也一尽明白了,不由咋舌惊道:
“天呀!
主上竟然这般……
这般……”
他想说句狠决,可又总是觉得不妥:
毕竟那些女子,本就是李治不愿迎进宫中时,两相权衡之下的选择……
既然李治并非真心喜爱,也是不愿如弃宗一般,败于宫妃之事上,那日后若是为了这个理由,将那些宫妃或尽数驱离,甚至是全部……全部……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对,也不算什么狠决罢?
毕竟身为大唐天子,若是这等事都不能自决自断,依着自己心意而为之……
那日后对待朝中重臣之时,又当如何?
于是,瑞安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只轻轻问道:
“罢了,这也不提了,不过主上眼下既然有这等愁思,怕也是另有心思罢?”
德安点头道:
“正是如此呢!
此番我来见你,也是图的这个……
你也知晓,眼下诸王府中,三公府中,甚至是高阳公主府中,于那太极殿、甘露殿甚至是神龙殿中,都是安插了好些眼线的——
虽说这些人原本就是主上有心纵之,且安排的地方也都不是甚要紧地方……
可若主上要私下召见那吐蕃大相禄东赞的话,太极、甘露、神龙三殿,是必然不得安用了……
你却得向武姐姐提上一提此事,只怕……只怕此番与禄东赞相会,却还是要武姐姐相助其谋了。”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道:
“到底是主上思虑周到……
别说,此事只怕还真得劳烦咱们武姐姐了。
毕竟这天下间,能在这太极宫中瞒过长孙太尉等人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一国大相禄东赞安排着召入宫中,朝见主上的……
也只有眼下等同是接手了徐姐姐的影卫与那些密探之后的武姐姐了……虽说眼下这影卫按着徐姐姐生前的吩咐,是徐婕妤与李师傅带着的。
可到底他们二人一个呢是良家弱女,初入宫闱根本不擅此道,一个虽然身为影卫之首又是天赋奇才,却是无心于此……
所幸有武姐姐与玉氏姐妹内外打点着,影卫才不致乱成一团——只怕徐姐姐当初将这影卫交与徐婕妤时,抱着的便是这个心思罢?
因着毕竟是先帝交下来,以助主上的重要力量,若是直接给了武姐姐也是不好,于情于理,这影卫都是当交与主上所用的。
可是主上呢,眼下又不能直接掌握这影卫,否则一旦为朝臣所知,必成危害,但直接交给武姐姐罢……若是教那些老臣们知道,更是要大事不妙。
所以徐姐姐才这般迂回。
不过有了这影卫之力,武姐姐行事,倒是也越发方便了,立政殿里也是更加安全了,所以主上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咱们都知道,这无论什么力量什么东西,只要落在武姐姐手里,便就是落在了主上手里了。
所以眼下立政殿里里外外,也是密不透风的一般——
便是长孙太尉察觉姐姐有什么动作,眼下这等局势,也只会以为姐姐是在替自己争妃争宠安排而已,却再不会想到唐蕃大政上去……
唉唉!果然,主上还是主上,到底是算无遗策了!”
瑞安一壁说,一壁点头。
德安也是叹道:
“要不怎么说主上算无遗策?
别的不说,单单说这秘召禄东赞一事罢!
你可知主上为何要秘召这禄东赞?”
“不是……不是因为他乃当今吐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么?”
“还不止如此呢!此番主上也是说了,之所以要秘召禄东赞,却是要与这禄东赞一番对决,以定唐蕃未来十年之势呢!”
瑞安一惊:
“对决?以定唐蕃未来十年之势?怎么回事?!”
德安却摇头笑道:
“主上的话儿也只说到这,我也是不懂……无法,若是后宫之事,咱们还能猜出主上几分心思,可一涉及这前朝之政……
我是当真猜不透主上的行法了。”
瑞安亦是默然:
不止是德安,他也是如此啊!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九
永徽元年五月初七。
夜。
长安城中,一片漆黑如墨。这样的景象,近些日子以来,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已然是渐渐习惯了。
原因无他,前些日子,大唐天子李治忽颁诏令,着令长安内外宵禁三十日。
旨出之时,也是内外朝野一片哗然——
毕竟这大唐天下,已然足足有数十年,不曾听闻过什么宵禁之事了。
自从高祖李渊登基之后这数十年来,长安向来都是夜夜不眠,处处笙歌的,哪怕是隆冬十月,风雪连天,至少也是东市一带,都不会停下丝竹之声……
是以当李治于早朝之上,颁此要令之后,满朝文武,无不骇然。
尤其是隐隐已然是百官之首的长孙无忌,更是不解万分。不过好歹他也是元舅公的身分,又是自幼熟知自己这皇帝甥儿性子的,是以也没有当庭相诘,只是待到朝下之时,便留了下来,请询李治圣意。
李治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叹息着走下玉阶来,先扯了眼下依然是乌发墨须的元舅,愁眉苦脸道:
“舅舅当有所耳闻,前些日**里萧淑妃一事……”
长孙无忌心中明白,便点头道:
“可是此事,似乎不必如此劳动啊主上!毕竟这宵禁之事,有关民心安定……”
“舅舅说得是,可朕也是实在无法了……实在是此番事态闹得太大,前些日子那王仁祐不断地带着几个氏族首席上表于朕,一再哀求朕务必要查清此事。
唉!
朕也是无奈啊!毕竟这萧淑妃中毒一事,牵涉甚广,又是沾着了忠儿上金儿两个皇儿的将来……”
长孙无忌微微眯了眯眼,心下实在难解:
“主上,便是那几族上表,那也当是大理寺继续查下去,给他们一个说法便是,与这宵禁又有何关系呢?
再者说起来,大理寺里那狄仁杰,不是已然给了个说法出来了么?
还有,虽说杨昭仪被贬,刘宫侍无能,陈王杞王二位殿下看似前途不明……可不是……”
长孙无忌说到这里,却住了口:
毕竟王皇后有意收嗣陈王李忠一事,眼下还不是挑明面儿的时候,所以尽管他与李治心知肚明,也不当在这里说出口——
说到底,这太极殿里到底有多少派流的耳目在,只怕就算是他长孙无忌,也是数不清的……所以就算此事在李治与关陇氏族二派之中人之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可到底在这里还不能说。
李治闻言,又是重重一叹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啦!
舅舅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柳奭入宫来见皇后时,却又不知怎么地撞上了萧淑妃了,他到底也是皇后亲舅,难免对淑妃有些不满。
再者论起品阶来,他虽无名份之关,然其品阶贵第却实则非在淑妃之下(此时的柳奭依着品阶,虽然只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官儿,实则权力却基本是宰相的一级,而萧淑妃虽然论起来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夫人,可是一来有皇后和贵妃在,皇后掌控后宫所有妃嫔,甚至包括了四夫人的生杀起贬大权,而贵妃则是按照宫规掌握了太极宫所有的内事供给等权力……所以其实若不是有李治的“偏爱”,常常给她一些特权,她这个一品夫人的品阶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加上河东柳氏虽然不是皇室后裔,但是家族兴起和势力却远比兰陵萧氏早而盛,更是加上朝中官员多与柳氏有姻亲,柳奭又是正儿八经,李治承认的国舅——国舅在唐初时是正儿八经享受着正一品大员的待遇的,也是朝中内外百官,包括天子等人都默认的有实无名的一品国舅,所以这里才会说他品阶实非在萧淑妃之下。),所以两边里就起了些冲突……
唉!总之就是一团乱,最后淑妃就跑了来,向朕哭诉,说她有个要紧的侍儿丢了,据说这侍儿先前颇被柳国舅身边的一个侍卫所缠,是以此番保不齐就是柳国舅身边人的为事……”
尽管闻得此言,可是长孙无忌也是实在难以理解,这到底跟宵禁有何关系。李治倒也清楚,此刻若是不叫长孙无忌明白他也知道此事难掩众口,未免会被人怀疑,于是便叹息着,也不等长孙无忌问,便继续道:
“唉!所以朕实在无法,这才借口宫闱有失盗之况,宵禁一番,也算应付了事。”
“主上,这等事……”
闻得应付了事四字一出口,长孙无忌的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道:
“这等事,实非明主所为!主上啊,那萧淑妃且先不提于我大唐,实在无甚居功之伟之事……便是有,主上也不当为区区一个女子,开此先例啊!
否则……天下人当如何看待主上?”
李治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叹息道:
“可是舅舅,若是此事不安,朕总想着前朝萧王二氏,怕是要斗个不停了……”
“他们爱斗,那便由得他们斗!这等事,哪里需要主上费心!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淑妃身为四妃之亚,若是这等小事也要来劳烦主上,甚至还立下这等……
那当真是……”
长孙无忌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甥儿,不过到底目光中,不曾泄露些许,然后又道:
“主上身为天子,天子一言出者,难追也。依律依例,臣都不当有此一言……
可是主上,这宵禁之事,实在是……”
“唉!朕也是一时冲动……现在也是好生后悔啊……不过也是无奈,再者……再者朕还有一事颇为担忧。
有件事,舅舅或者不知,近些日子以来,那山水池边的几个小监,总是跑来向王德禀告,说那山水池畔半夜里似有怪声,还有些流言,说那里有冤魂出没什么的。
舅舅知道,朕是不信这太极宫内会有这等事的。可是王公公却说,难保此事不是有人别有用心而为之,所以也是请朕想个法子,先查清楚了这事。
所以刚巧这淑妃有请,就……”
长孙无忌闻得王德此语,目光一沉,这才定了心道:
“原来如此……倒是老臣过于疏怠了,身为太尉(唐初太尉也有守护宫室的名义上的责任,所以论起来,除去李治一明一暗两股贴身守卫,也就是影卫和金吾卫外,其他的银衣卫等等军力,都归长孙无忌管)不曾明察此事……实在是老臣的疏忽。”
“舅舅倒也不必自责,毕竟此事尚未彻查,朕也只是想着借此一旨,能平二方之事罢了。”
长孙无忌闻言,低头想了半日才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萧淑妃与柳大人之事倒也是小事,可这后宫这等事……便非同一般。
老臣明白了,老臣这便去着了银衣卫去彻查那山水池边之事……
啊,还有,老臣也会着令三省六部官员,好生想一个传旨宵禁的由头来……
主上且请安心。”
说完,也不再向李治多做啰嗦,这便立刻请了退。
李治站在殿里,只看着长孙无忌退下之后,脸上的柔弱犹豫之色,一扫而空,却换上一张淡然玉润的笑脸来。
一侧侍立的德安见了,上前一步不解道:
“主上,德安不明白,为何这元舅公一听说山水池出事,就这等紧张呢?”
李治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轻轻一笑道:
“山水池……你还没想到么?”
德安一怔道:
“想到什么?”
“啊……朕倒是忘记了,?当年你也没有在朕身边,不知才是对的……”
李治目光忽然转暗,有些怅然地看着殿外,轻轻道:
“朕尚在襁褓之时,父皇初为人君,几次三番在太极宫中受袭……后来母后实在不解其理,便暗中令舅舅彻查太极宫内外,这才发现那些逆贼,都是通过龙首渠与金水河这两道会流出宫的水源,入得宫内的……
于是母后便着人封了金水河在宫外的源头,父皇与舅舅又派重兵把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
李治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往上走,叹息着道:
“可是金水河可封,龙首渠却是不能封——毕竟是长安城中百姓饮水之源,再者当时李淳风等人也是极力荐言,道不可封此风水河。
于是父皇便将这山水池一流的周围派了重兵把守,又为了防人之口,还特特地将司宝库立在山水池畔——
所以它反而成了宫中最安全的所在。”
德安这才点头道:
“难怪当年先帝在时,每每与朝中诸臣有要事相商,便必是召往山水池畔。
不……不止呢!便是元舅公,还有王公公也是……
这么说来,主上,这山水池之事,只怕王公公也知道的了?”
李治点头道:
“正是如此,所以朕才特意提一提王德,这样一来,舅舅自然就会想多了——他毕竟还是不会相信,当年尚未出生的朕,居然也知道这件事。更不会相信,父皇会将这件事告诉朕……
毕竟,知道如何经过这山水池一系入宫的人,只有当年……”
李治说到这里,却住了口,强笑道:
“是啊!只有那些连父皇也是颇感不知如何处置的宫中旧人知晓,连大哥四哥都不知道呢!
就是朕,父皇也没告诉过……要不是朕小时陪着母后去司宝库取东西时,觉得那里人多得奇怪,又是少年爱生事,去取了长安内外地图来,看出些端倪……
只怕母后也是不肯向我说明呢!”
听到李治最后,改了口称“我”,德安心知他也是思念长孙皇后,于是便轻轻点头道:
“这样说来,那高阳公主府,吴王府上,可不都有产业在这龙首渠附近?
主上若是说您有所怀疑,那难免元舅公疑心,可是说王公公怀疑,他立时便会想到那二位头上去。”
李治却淡笑道:
“说起来也真是朕对不住他们了啊!为了能与那禄东赞见上一面,也是不得不拿他们来引来舅舅的心思了。”
德安点头道:
“可不是?
若非如此,只怕元舅公是再也不信的……说到底,咱们大唐本袭前朝,早已行着二更禁了。
如今若是贸贸然行了一更禁,若是没个什么理由,也实在是不好说啊……”
“正是如此……
唉,实在是朕也是想得头痛,所以才拿淑妃之事与此事来说,想着这样一来,舅舅自然是会不喜淑妃狂妄,但也更不会怀疑朕的心思……”
李治忽然淡淡一笑道:
“若非朕先说一番淑妃,只怕舅舅还会当真起些疑心呢!毕竟这样一听王公公说起此事就行宵禁,实在不像朕‘应当有’的行事……
倒是因着宫闱之事,借王公公之口来行旨,才符合舅舅与那些关陇氏族诸臣心目中的情象罢?”
德安含笑不语。
(这里解释一下,唐时承袭前朝,一直都有宵禁制度,是二更就开始宵禁的。但是宵禁的时候,各官邸府宅里,是可以举办宴会什么的——只要能保证客人在自己家里呆到第二天天亮宵禁解除,你想怎么闹都没关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才会有许多唐初时期描写夜宴醉酒,留宿主人家的花园或者府中别苑什么的诗作的出现。
甚至是皇帝也不例外,如果召开宫宴也是可以,但参宴的大臣们不能离开皇宫,所以当初的太极宫里,是留有大臣官舍的,甚至像房玄龄、长孙无忌等这样的,宫里是留给他们有官邸的。不过就是小一点,单间罢了。这也是房玄龄历史记载中的,与李世民同车归宫,回自己官邸的背景由来。
不过呢,因为这个宵禁制度行得太久了,当时的宫廷记载包括官方记载里,都不以为这叫“宵禁”,而是以夜落或者是清净这样的字眼来代替。在唐初人的眼里看来,只有李世民父子二人在位期间偶尔实行的几次要求一更起就净街宵禁,严止外出的情况才叫宵禁。为了能够创造出那种气氛,楼主就这样写了,请大家知悉。
最后再插一句题外的话,清净这个词不说,夜落这个词,至少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所撰写的文献中,还时常被当成是宵禁的代名词来用啊……当真是那时的日本,很喜欢仿唐风呢!)
又过了一会儿,李治终究也是累了,便以一指轻轻揉了揉左边太阳一穴,然后又道:
“对了,媚娘那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姐姐办事,自然是处处妥当——
前儿个我听瑞安说道,她似是安排好了车马,只待禄大人前来了。”
“那就好……
还有,你也是得知会些瑞安,这些日子,进出立政殿的人,务必都要小心些,免得叫外人看出些什么来……
事不成的话,朕这边倒也罢了,最多只是朕提前露了真心于诸臣面前……
可是媚娘就不好……
若是叫舅舅那些老臣知道,媚娘竟然插手了政事,只怕是再也难容得下她了。”
“主上安心,一切都按着您的吩咐打点得当呢!
李师傅那边儿,已然是着豆卢师傅借着高阳公主令他入内刺探立政殿消息的机会,带着在感业寺里的那一队影卫入了立政殿了——
说到底,这一队影卫可是先帝好生养在宫外的,再不曾在皇宫里露过脸……
而且主上又特特地借着武姐姐的事由,废了感业寺,又千小心万小心地足等了三个多月才分批入寺……
想来就是元舅公通天之慧,也是想不到主上竟然还安排着这一手伏兵呢!
而且豆卢大人在元舅公那边儿,也是挂了号的高阳公主府上的耳目……
他只会更加以为一切都是高阳公主的计谋了呢!”
李治点头,面无表情道:
“说起高阳来了……
那个人,现下还在她府中么?”
德安点头,轻轻道:
“正是。本来是当由豆卢大人除了她的……
可是因着近些日子这桩急要的大事,所以这事儿也只能暂时搁着,不知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想了想,淡淡道:
“说起来,山水池到底是太极宫里的地方,总是叫那些逆贼用着,也是可惜……
既然眼下豆卢有事,而且想一想,若是被高阳姐姐看出些什么来,他日后在高阳姐姐府中也是为难……
你便告诉师傅,叫他去罢!就借着这山水池下的水路,走上一趟。”
德安一怔:
“主上是说李师傅?”
李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师傅是个真性子的人物,他一心二心的,也只不过是为了徐家小妹……其实心里,却是再不会想做这些事的。
而且徐家妹妹这样为事,固然是亲仇,可究竟还是会坏朕的大事……
罢了,便对不住她一回罢!
你去传令,着师傅去办此事,这样一来,徐家妹妹也是只能暂时安稳一些日子了……
不过这个仇,早晚朕都会替徐姐姐报了便是。”
“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一
李治看着德安下去安排,这才松了口气,正待说话儿时,便见许久未在太极殿出现的王德,小碎步地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
“主上。”
一些日子不见,王德却是憔悴了许多,脸上皱纹,也是多了许多。
李治急忙止了他的礼,叹道: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如何,徐姐姐的事,办得都好了么?”
“总算是都安下了……
倒是那元舅公——主上打算如何?”
李治扬了扬眉,看着王德,不出所料地道:
“去找你了?”
“是。且还问了许多,老奴都一一按着主上的吩咐,好好儿地回了。
看上去,元舅公是当真颇为怨恨那龙首渠……甚至还有些意思,想要在日后朝会之上,提请主上封渠啊!”
李治叹息,一边走到殿边,看着殿外日光一边道:
“舅舅当然是会恨的……
论起来,当年若非这山水池与龙首渠……
父皇也是不会留下那样重的伤,说不定日后也不会竟然那般早就……”
他闭了口,终究没有言透,然后叹了一声道:
“在舅舅心里,父皇与母后,可是比他自己还要紧……这样的让他伤心的地方,若非事关长安民生,朕又怎么忍心留着?
唉!
再说,不日,朕还要借这龙首渠有要事借为……
还是先对不住舅舅了。”
王德也点头不语。
又是好一会儿,李治才打起精神来,有些内疚地看着王德道:
“论起来,也是该赐你安居頣养的时候了……可现下不成,一日媚娘不得立后,只怕一日这太极宫里就离不得你。”
“主上这是哪里话来?
老奴自从跟着先帝始来,便是一直在这太极宫里长着的……
这太极宫于老奴而言,便是家,便是归根落叶之处……
主上万万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治看着垂首到地的这位,自己曾经险些呼为王叔的老人,也是慨然一叹,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对了,说到这事,朕还有一事交待与你……
不日于媚娘那边儿的事,想必你也是知道了吧?”
李治这般一问,王德便是心中一紧,不过想着想着,到底也是释然道:
“老奴不才,只是约略听说是有些动静。”
李治点头,慢慢道:
“那……你去帮着媚娘安排好罢!这样朕也才更安心些。”
“是!”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里。
听得了瑞安回报来德安的话儿,还有王德派来的明安的报后,媚娘陷入沉思,良久才抬头对着瑞安道:
“既然治郎这样安排了,那便这样做罢!
对了,那杨婕妤处,如何了?”
瑞安似乎也是忘记了这么一个人,听得媚娘提起,才恍然道:
“唉呀,倒是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正该报与姐姐呢!
那杨婕妤,按着姐姐的计,已然是此刻疯了起来了。”
媚娘点头,长出了口气道:
“疯了就好,疯了就好……
王皇后处呢?”
“皇后闻讯,也是吓了一大跳,而且似乎也是知晓有人扮成文娘去害那杨婕妤的事了……
甚至……
甚至她表现得,好像也知道此事,是有人刻意往她身上推的了,这些日子,可是再不见她出宫门半步,每日里只是呆在自己殿里,什么也不理会的。
要不前些日子柳奭与那萧淑妃闹成那样子,她也不理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怎么不理?
她不过是没办法理罢了……
论起来虽然柳大人是她舅舅,又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大员,可到底品阶上,是低了萧淑妃两阶。
当时是治郎也不在,她也不在,否则……
否则柳大人此番之事,只怕就是要被人问个以下犯上之罪了。
只是眼下这萧淑妃朝中内外,可说除了她自己娘家的人、还有雍王之外,再无一不是敌对之势,所以才无人提这议罢了。”
瑞安点头也道:
“可不是么?
这淑妃也是终究作到这一步了。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主上定下这借她之事,引开元舅公心疑之计,还成不了呢!
不过姐姐,瑞安怎么觉得,主上此番设计,却还别有意味呢?”
媚娘看着瑞安转脸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由笑道:
“你当我真是对治郎事事处处,皆知皆悉么?”
瑞安笑道:
“这天下人谁说不知主上,瑞安都信,就是姐姐……
瑞安可是信不得呀!”
瑞安这般说了,媚娘也终究只得无奈笑着摇头,然后想着,说道:
“若是别的事,我或者还看不出个由头来……
不过此番这事,却还能看出点治郎的心思。
只怕他醉翁之意,却在借机破一破酥石呢!”
瑞安想了一想,立时醒悟道:
“姐姐的意思是,主上此番,却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将萧淑妃,立为前朝后宫之众敌?”
媚娘点头:
“没错……
也是为了下一步,立忠儿为太子布下的前曲罢?”
瑞安一惊,脱口道:
“怎么主上经了这些事,还是要立陈王为太子呢!?
难道,难道他……”
瑞安倏地觉察自己说了些不得当的话,立时住口,暗恼自己不细心。
媚娘却是宽然一笑道:
“不立忠儿,眼下又能立谁?”
这一句话问得瑞安似有所察,不免又为李忠叹起气来:
“可是这样一来……将来只怕陈王殿下会恨主上呢!”
“忠儿若是果然性子像他父亲,那必然是明白事理的,也当知眼下立他为太子,也是为保他母子在这太极宫中,活得全命。
至于日后……”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倒也不必这般着急……
说实话,瑞安……”
她缓缓起身,走到殿前,看着殿外火红的夕阳,悠悠道:
“自从再次入宫那一刻起,我就跟自己说,若是将来,与治郎只育下女儿便罢……若是育下一个皇儿……
那……
我一定要教会他一件事……”
媚娘缓缓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瑞安:
“这世上,比生在皇家却没有权力更可怕的,便是没有一颗仁慈**之心。”
瑞安似有所悟,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
“姐姐……”
他说了一声,却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媚娘也不容他再说下去,只是转头,默默地看着殿外的夕阳。
“天……
越来越热了呢!
你还是早早儿传下话去,叫那些人预备着从京外取些清新的泉水来罢!
治郎最爱洁净,若是夏日还饮那宫中之水……怕是不行的。”
瑞安点头,轻轻道:
“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二
次日一大早。
太极宫中的一等一红人儿,立政殿里的瑞安公公,便一早儿跑到了内侍省里,着那些取水的小侍们,从即日起便当从长安城西那龙泉之中,取了清新的泉水来送入立政殿中。
“主上这些日子,可是操劳着的,再者又是素来喜饮洁净清新之泉的。
偏偏咱们宫里的水,到了夏日之时,总因雨水或者天干之故,水流不清。
这样的水,煮茶出来喝,味道不好倒还罢了,伤了龙体才是大事。
所以从今天起,你们便每日里从城西龙泉里取水送入立政殿罢!”
一众小侍连连应声,唯有一个小侍不解地问:
“瑞公公,小的不明白……若是要取水给主上用,不是直接送入太极殿便……唉呀!痛痛……”
话儿刚说一半,这胆大包天的小侍,便被一边儿的小头头给拧了耳朵,一边赔着笑向瑞安道不是:
“公公别见怪,这小子是新来的,不懂事,小的自会好生调教着……”
瑞安没好气地道:
“这便好……别教这些不懂事的,没的说错了话,坏了你的事才是……
对了,说起这坏事来,为了以防万一,立政殿里自然还是要寻个验水的人跟着的。
不过你们总是起得早,立政殿里却不能起那么及时……”
瑞安犹豫着,那小侍头头儿便赔着笑道:
“这又有何难?
其实不过取个水,立政殿的公公姑姑们都是万事烦要,若是要验水,尽管便先忙,只待寅时一刻的时候,在太极宫外喝些茶水,咱们不时便到。
到时验了水,一并由着公公姑姑们押入殿中,也算是替咱们这些小的们安了些福呢!”
瑞安想了想,也是满意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这样罢!
那到时,我便叫那主上新赐来的那个小胡监(胡监,唐初时因为与西域地区连年征战加之互通有无的各种原因,经常有西域的战俘或者是被西域诸王当成贡品的奴隶送入太极宫中。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多半都会留下来,做为乐工或者是其他的技术类宫人使用。虽然为了表示对西域的友好与通融绝大多数都不会叫净身,可是为了宫里安全,还是要权为注意的,所以就统统叫胡监,以示区别)守着验水罢?
听说他可是天生的灵嗅,最是擅长辨别东西味道的。”
小侍头头自然满口称是。
瑞安见小侍头儿这般知事,也是心里喜欢,于是不由得多夸奖了两句,又允下诺言,若是他这番事办得妥当,自然是要大大有赏。
小侍头儿本是因着这新来的手下犯了错,提着一颗心呢,一听瑞安如此,不由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于是又是好一番恭维。
……
片刻之后。
眼瞅着瑞安走远了,小侍头儿才把那刚才说错话的新来小侍——也就是自家小侄儿叫到一边儿开骂:
“你是不是脂酒混了心了?!
好没端端的,你提那太极殿做什么?!”
小侄儿也是委屈:
“叔叔,本来便是那瑞安公公话儿说得奇怪么!
既然说是要进与陛下的水,为何却要叫咱们送到立政殿去!?”
“你呀你呀……”
那小侍头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他小声骂:
“你进宫也有几日了,难道就不曾听闻,那立政殿里,住的是谁么?”
“不就是那个先帝才人,如今变成了陛下的宠侍的一个没名没份的女人么?
宫女不是宫女,娘娘不是娘娘的……
不就姓武的不是?
好像还有什么妖……
唔……”
小侄儿还来不及说完那个女字,就被吓得一脸煞白的自家亲叔给堵紧了嘴,左右张惶地看了半晌,确定了无人听到之后,才松开他,狠狠地朝着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子去:
“你是不是要作死了?!
要作死也别想着连累你那可怜的老爹!
妖妖妖,妖什么妖?!那一位也是咱们这等人物能随意评判的?!
连皇后眼下都得巴结着她,指着她去跟那淑妃争宠呢……
你又算什么?!
没名没份怎么了?
眼下这是还没出先帝大孝呢!等着瞧吧,这一出先帝大孝,那一位就是人上人!
你呀……
真是……
怎么就不开窍!”
被自家叔叔骂了这好一通,小侄儿也算是有些明白了:
“可是就算陛下再宠她,这吃水……”
“蠢!眼下陛下一夜都离不得她,已然是足有半月都守在立政殿里了……虽然大家嘴上都不说,都当不知道,可哪一宫哪一殿的不明白这立政殿里那一位的恩宠眼下正当盛?
她自己自然也是想要保住这份恩宠的呀!
所以把这水引入立政殿去,也就讨了陛下喜欢了,懂不懂啊你?!”
“哦……原来如此,看来这位主儿,还不是个简单人物呢!”
“简单不简单不要紧,紧要的是这位主儿是好是坏……
唉!你也是刚来,嘴巴闭紧点儿,在这太极宫里,多做事少说话儿。日后,你就明白这立政殿这一位的好处了……
说句良心话,那外边儿的人是把这一位传成了妖怪……
可是你叔叔我也是有幸见过人家两面的,怎么看,那都是比当今的皇后娘娘还要和善恤下的人物呢!
而且这份恤下的心哪……一看就知道不是装出来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好好干活,去!好好干活!”
次日寅时。
太极宫。
北角门外。
这叔侄俩跟着另外两个取水外侍(外侍就是外部侍用的意思,这一类人通常都不会净身,属于为太极宫里的皇帝后妃们做些外务的人,也就是雇佣工一类的。)一道,慢慢地驾着取水的车马,一路走到了门前。
见着那站在角门外,格外高大的胡监,叔侄俩虽觉这胡监怎么这般年纪才入宫……
但到底也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维着对方,好好儿地请了对方仔细验了水。
胡监仔细地验过了水,也不多话,含笑点了点头,不怒自威,然后便转身轻轻一跃,上了水车。
叔侄二人只觉此人看起来年近四旬的样子,却依然是身手不凡,上车之时,竟是再也不见落了声音出来,不由有些好奇。
而一见这叔侄拿着那样目光看向自己,这胡监一怔,也是笑了笑,又是一口极流利的官口儿(当时长安是京城,当地的发音就称为官口儿)道:
“虽说眼下是老了些,可好歹当年也是因为摔角上有些功夫,这才得侍先帝跟前的……这些年过去了,也没敢懒下。”
听到这一口流利的官口儿,又听说是当年侍奉过先帝的摔角手,叔侄俩这才平息了心中疑问:
毕竟当年太宗皇帝喜爱摔角是海内皆知之事,各国也是没少进来摔角手。如今换了天子,这些摔角手也是年岁渐长,可到底是属宫奴一制,自然是要入宫侍奉的。
于是叔侄二人便带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前度摔角手,如今的立政殿中胡监,一路粼粼往角门走去。
角门口守着的金吾卫,早早儿就注意上了这胡监,虽说眼瞅着他穿着打扮,的确是宫监式样,又是听到方才说话,可到底是怎么瞅着都不似普通人,于是不敢轻忽,便上前拦问。
胡监也不多瞒,便一壁取了腰里令牌与小卫们验过,一壁笑道:
“兄弟本来也是宫外的人,便是入宫为监,也当是与其他人一般守在三省(即门下省中书省等三省,宫里的胡监因为不必净身,多半都是守在这里的,只有少部分在内廷出现,这样的胡监,都是身怀绝技或者是特别厉害的人物,而且基本是跟自己的故国没有什么牵连,至少要堪查上三五年才敢用的)的,不过最近得蒙主上幸爱,又因为知道兄弟有些摔角本事,又因为前些日**里那位杨婕妤好好儿的初夏里,竟然落了水又莫名其妙受了寒气,一病不起竟至疯……
唉,总之就是主上因着宫里近来怪事太多,又是立政殿武娘子与徐太妃交好,因着太妃过世实在心伤难止,懒理宫事,主上这才点了兄弟去立政殿里,也先挂着个胡监的名儿,只等有些时日之后,再更替了金吾卫的牌领便是(牌领,就是宫中侍卫的身分象征,这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眼下当胡监只是一时的事,很快就会成为金吾卫了——这也是有本事的胡人在唐宫里的一条非常有力的升职渠道。当时许多西域人士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大唐的高层里谋得了职位。)。”
闻得这般言论,又见了立政殿的腰牌不假,一众侍卫也是心头疑问尽解:也难怪,这等气度,自然不当是胡监,不过若说是为了升职金吾卫而待……虽然对他们这些守卫小卫是不可能了,可是对那些有本事的人,却也是寻常。
更何况眼前此人竟然能被当今陛下派去立政殿守卫,而且还是一口一个“主上”的……想必是颇得先帝与新主喜欢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于是小卫们自然也是松了下来,含着笑双手奉上腰牌,立时推了宫门,又是牵马送车地好生将他们送入宫去。
送入宫中之后,进了第二道宫门,依着例,这取水小侍就不得再入其内了。于是这立政殿的新来胡监便与早就等候在这里的清和明和,以及另外四个清明兄弟自幼带出来的心腹小监一道,将这几辆水车,慢慢地赶入了立政殿。
一入立政殿宫门,胡监便看到一道雪白的丽影,俏生生地立在殿前。心里度量着莫非此女便是他在西域时,曾从那位李绩将军身边心腹的醉语之中听到过的,独得唐帝宠怜,又是才华惊世的武媚娘?
可是再仔细一看,虽然俏丽无双,也是气质高华,却实在不像那般能够引得等同是坐拥海内一半领土的大唐天子如此痴迷的女子……
于是不由犹豫起来。
好在那女子也是极灵极慧的,看着他这等犹豫,便立时迎下来,直到他面前三步才停下,微微行了个平礼,然后小声笑道:
“禄相一路辛苦,却还要如此纡尊降贵隐藏虎威,实在是对不住……小婢文娘,却是武娘子的近侍。
我家娘子原本是要亲自来迎的,可到底眼下人多眼杂,莫说是娘子,便是小婢也不得不做些态度出来给别人瞧,还请大相见谅。
眼下武娘子已在殿中摆下茶点恭候,请大相随小婢一道入内。”
胡监——也就是吐蕃大相禄东赞,这才含笑点头,跟着文娘,一道缓缓入殿。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三
入得殿内,禄东赞头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如一把玉如意般身量优雅端度的女子。
同样是一身雪白绡绫的衣衫,同样是一头乌发簪白花(唐初宫规,除去帝王和皇后、太后、太上皇这样的人物去世以外,其他的贵长辈去世时,身为晚辈的其他皇室中人都应当素服无饰簪白花。这是以示孝意。另外再说一点题外话,就是如果帝王或者是太上皇这样的人去世时,则人们不只要素服,还要有素冠和素饰,以示哀祝之意——就是唐时人们认为帝王或者是太上皇一类的男性统治者死后必然是升天为仙了,所以虽然因为帝王离开很哀伤,但是因为成仙也算是好事,所以也是要哀伤地祝贺一下的……所以电视剧里武媚娘在李世民去世时戴着的银色头饰虽然的确是夸张得过了许多,却也是有这么样的规矩的——只是那头饰实在是太夸张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可这个女子,偏偏就是通身一股白牡丹般的气度。
禄东赞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位被李治爱逾性命的武媚娘。
“武氏娘子,见过禄大相。”
媚娘上前一步,抢先行礼,倒是叫禄东赞急忙谢礼道:
“唉呀唉呀,娘子太过客气了。”
一壁说,一壁谢过媚娘的礼,宾主双方又是客套一番,媚娘这才着左右引了禄东赞入了配殿之中休息,同时着瑞安快快报与太极殿。
……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萧淑妃,不知第几次地问自己:
当初到底是哪一点,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媚娘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可是这般问着自己,却是苦不得半点答案,于是也只得无奈,摇头。
阶下的萧淑妃正哭诉着这些日子以来,宫内宫外因着李治传令宵禁之事而起的,对她不利的流言,一见李治如此态度,不由有些惊疑:
这一摇头,到底是吉是凶?
想了一想,她终究还是大了胆子咬了牙,上前盈盈一步道:
“陛下……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呀!
那些无法无天的奴才,一个个地,一个个地把妾传得……
传得直如那妲己妹喜一般,是祸国殃民的妖精祸水……
陛下!您可要替妾分明清白啊!”
李治摇头,不得不摆出一张无奈脸来道:
“他们这般说,又有哪里的证据来呢?
什么朕为了爱妃而宵禁……
便是他们说上几句,也只能说明爱妃在朕心目中是顶要紧的人……
又有哪里不好了呢?”
“陛下……”
闻得李治一句在心目中是顶要紧的人,淑妃只觉自己骨头都要酥了一酥,于是不依着上前扯了李治袖子撒娇:
“可是陛下,妾自然是知道陛下的真心的……
可这样的真心,若是传入那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只怕……
只怕……”
李治实在是无法再忍下去了,加之心急于在立政殿中候着的媚娘与禄东赞,一时难以自制,竟冷冷道:
“只是什么?”
萧淑妃立时如被冰水浇身,打了个哆嗦,怔怔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句话说出口,便立时察觉自己竟然一个不耐,露出了些真心……
于是急忙缓了口气,微不可察地一犹豫便立刻伸手去揽了她入怀,轻轻叹息道:
“只是你怕,会有人说你这般得宠,分明便是仗着朕的宠爱,胡做非为,是也不是?”
萧淑妃眨了眨眼,这才想到,也许方才只是李治听闻别人对自己的谣言时,有些生气的缘故——
没错,刚才那样冷酷而淡漠的表情,实在不像她知道的李治……没错,定然是因为自己被传了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他才生气的……
所以……
所以他是真的在乎自己的吧?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之所以日日呆在立政殿里,最紧要的,还是因为那太妃去世,加之武媚娘失了个孩子的缘故罢?
没有……
没有别的缘故了,对罢?
而且失了一个孩子的武媚娘……他便是有怜爱有宠惜,可是……
可是终究也是不会长久的……至少不会比对她这般好的长久的……
对吧?
她不安地问自己,然后又立刻摇头:
不,不会的。
否则,为何不曾听闻李治为了那武媚娘,而传令长安宵禁一月呢?
这样的……这样的事,两朝以来,可也只听说过这一桩啊!
所以必然地,李治这般心思,也是当真为自己好的……当真是为自己生气的……
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思及此,她立时笑得又是委屈又是甜美道:
“陛下……”
一壁不依着,一壁将头只依在了李治怀中,却再看不到李治脸上,一副冰冷沉默的表情。
……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好歹是把萧淑妃给哄得欢喜了,劝走了。
于是,看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太极殿,李治这才长出口气,一甩广袖,传令道:
“摆驾,立政殿!”
“是!”
立政殿内。
**小亭之中。
媚娘与禄东赞,早早地便起了一局棋,两人对面而坐,一壁品茶谈天,一壁对弈取乐。
一边儿以瑞安为首的诸侍,则是安安稳稳地立着。
庭门内外隐蔽之处,却是依着高阳公主之令“入宫行探”的豆卢望初,带着一众从未在宫中露过面的,一直养在宫外的影卫,守在暗中,与明处里李云亲率着的李治身边最亲信的金吾卫相互应着,以警左右。
李治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等景象:
媚娘含笑轻摇宫扇,禄东赞皱眉只盯着盘上棋局。
看来……
李治从方才起便一直紧皱着的眉头,不由慢慢舒展开来:
看来还是她最懂自己……这么早,就替自己铺好了前路,省下了许多功夫呢……
一股暖流慢慢涌入心中,默默地,他走到媚娘身边,又示意早就看到他的媚娘等诸人不要出声,自己却只立在禄东赞身侧,看着他要如何解这一局。
棋盘边儿的禄东赞,倒也是当真不曾察觉此事,只是一味地皱着眉,去努力寻着媚娘局中的破绽——
可惜的是,虽然他的棋力,便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也是多加夸赞,却依然还是找不出媚娘这一局的破绽到底在哪儿。
于是无奈之下,他只得推子认输:
“罢了罢了……想不到武娘子棋艺如此高超,臣竟是半点儿也寻不出……
咦!?
主上?!
臣禄东赞参见主上!
臣不知主上驾临,竟不知起身谢礼!
当真是欺君之罪,竟不可恕!
臣罪该万死!”
禄东赞抬头的刹那间,就看到了含笑立于一侧的李治,大惊之下,立时推开圈椅,跪伏请罪。
李治含笑,伸手扶起他道:
“哪里是卿的过错?
明明就是朕来而不宣罢了……
禄相快快请起。”
得了李治这番话儿,禄东赞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微微地打量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天子:
一头乌发如墨,金冠映彩;玉润丰姿,眉秀目清,加之与时下渐渐广为唐土百姓所推崇的丰威身姿所完全相反的颀雅的身材……
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家中一副唐土古画儿中的仙家少年似的……却是没有半点儿帝王应有的架势……
不过……
禄东赞看着李治,却不知为何,又有些犹豫……
他……
当真没有帝王之势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四
禄东赞这样问着自己,不过也不由得他多思了,因为李治已然是开了口,笑道:
“素闻禄相棋艺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禄东赞闻言,不觉有些面热道:
“惭愧惭愧……雕虫小技,倒是让主上见笑了……
若当真论起棋艺高超来,当数武娘子才是。”
李治闻言,哈哈一笑,先着落坐在媚娘先前坐的位子上,又看着瑞安与德安紧忙地搬了另一张圈椅来放在自己身边,请媚娘坐下,这才着旨禄东赞也坐下,然后笑道:
“禄相当真是过誉了。这……”
李治本想说句这丫头,可想一想,到底也是不合适,便笑道:
“若论起来,媚娘棋艺确也是大唐国土之中前十之中了。
只是依朕看来,禄相的棋艺,到底还是略略高了她半筹的……
否则她直直将这一局谱当成宝,一直都是不遇到不可应付的对手,都再不会拿出来对敌的呢!
由此可见,禄相的棋艺,当真是出神入化了。
竟然逼得媚娘不得不将最后的押箱宝也祭出来,才能稳赢了这一局呢!”
禄东赞一怔,道:
“主上的意思是……
这一局,却是……”
李治点头,笑道:
“晋时古谱,当年也是朕尚为晋王,承欢母后膝下之时,偶然得在母后库中寻出的一本孤本。
而且看得出来,此孤本只怕便是世传三国时,东吴棋圣马朗所亲著的棋谱圣本了。
内里一百八十局谱,都是世所不得见的珍谱,也都是那棋圣一生再不得解的天局……
莫说是媚娘,便是朕当年因着一股子性起,也是着了无数大唐国手来破此中之局……竟是合数十位天下智绝之一国至手,也只得破了一半儿而已,另外一半,竟是难破。
而这一局么……
便是那一半不破的天局之中,被历代诸位大国手公推为无破之局的天局之王了。”
禄东赞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
唉呀,当真是惊煞了臣……
臣还以为这般天局……莫非武娘子是山中神仙化身而成的呢……
不过想来,这般以为倒也不甚差错——
毕竟此局之难之繁,实在是常人难记。
而武娘子竟然能将此局牢记于心,又善加利用……
可谓其才智当世无双了!”
到底是经世风雨不知多少的老人精,禄东赞这番话,看似诚恳无比,实则却是给了媚娘好高一顶帽子戴着……
而且这顶帽子,还戴得那般合贴,没有半点儿虚假或者叫人不适的地方,连瑞安与德安这一众侍儿们,听着都是得意不已。
李治自己更是喜欢,不过他心里倒也清楚,禄东赞这般说话,无非还是看着自己眼里心里只有媚娘,所以才说出口的……
同时,只怕他还有一重心思呢……
李治想到这儿,看着媚娘微微一笑:
不过倒也无妨,论起来,这丫头本也是当得起这等夸赞的。
媚娘看着李治的目光,淡淡一笑,然后转过头来,不卑不亢谢过禄东赞后,才淡淡道:
“能记下一局棋谱不算什么……
便是天资不慧者,只要肯下功夫,也是能记得住的。
至于善加利用呢,就更容易了。
禄相棋艺天下皆闻,且又有许多仰慕禄相棋艺之文人雅士,总在禄相应有新奇之局时,以纸墨录之,传颂天下……
是以要拿清禄相棋路,倒是也容易……
只是难得的是,便是媚娘在禄相前来之时,已是自认为将禄相棋路摸了个七八分了,却仍然还是被逼着不得不使出这等手段……
可见禄相之棋艺,却比媚娘还要更高上几分呢!”
禄东赞初一闻媚娘突然改口呼自己“禄相”之时,便觉一怔,再接下来,听着媚娘这番初闻之,似柔顺和平,客气恭敬的恭维话时,便立时察觉出些不对的意思来:
这武媚娘这番话,初闻之似是极为柔顺和平,客气恭敬,好像她也是极为受用自己的一番无形恭维……
可是仔细品起来,却分明能感觉得到,这个女子,不但根本没有被他那一番巧妙的吹棒给捧昏了头,相反还异常冷静地反将他一军,送了他一顶看似了不得,实则内里却似有些“暗刺”在内的高帽儿给他呢!
——说这棋谱可记,为的是引出她夸自己棋艺高超的话儿。
而夸他棋艺高超的话头,又是为了引出他之棋路,天下皆知,便是她武媚娘一介小小宫中女流,也是早就多番研究的话头……
这样的话儿,初听来似是在说他的棋艺之精,天下皆知,天下皆习,实则在今时今日这样的环境下,分明就是在警告他禄东赞:
他禄东赞之习性,莫说是大唐天子,便是她武媚娘一个看似每日里只知争宠邀媚的宫中女侍,也是知之甚深的!
而且不止是她,就是大唐百姓,也是都知道他禄东赞的为人与心思的!所以……
在接下来与李治商议政事之时,他禄东赞最好还是把那些别有用心,统统都收起来的好!免得两边儿撕破了脸,他禄东赞可是再也占不得半点好处的!
因为她武媚娘也好,大唐天下百姓也好,大唐天子就更不用提……都是对他禄东赞知之甚深。
而换个角度去看,他禄东赞对大唐天子与大唐百姓,还有她武媚娘的心性与城府,却是半点儿不知呢!
真可谓是敌知己,而己不察敌呢!
禄东赞不由得一改方才因着知晓那媚娘不过是靠着先圣棋谱而得胜时的轻视心态,对眼前这个看似如一朵白玉牡丹般华丽盛开着的女子,提起心神来防备着了。
而在这女子身前,最教他警惕的,便是那个坐在主位上,他不得不称之为“主上”的大唐天子李治。
——一个男人,一个帝王,竟然能够不顾世俗眼光,而将这样可谓真正是“帝王之冠”般的女子视为至爱……
本身不就说明,这个男人,绝非他看到的那样单纯而天真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五
这般三思两虑,立时间,禄东赞的心中,便一改初时的心思:
原本此番他虽是应邀前来大唐,却也是有些犹豫的——
一来素闻这大唐新主,并非什么英明果断的明君之态,且又素闻因宠幸后宫女子,而引得大唐眼下是一片宫中是非……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在他的心思里,其实却也有些份妄想的:
若是……
若是此时……
轻轻叹了口气,禄东赞还是暂时把这等心思,给压在了心底:
别的不提,只眼下看来,果然人言不可尽信这句话,还是当真有理的。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眉目间也不再复初时那般隐隐有些自傲的神态,而是谦和诚下地道:
“娘子过誉了……
到底,人言不可尽信才是。”
人言不可尽信……么?
李治与媚娘品味着这句大有深意的话儿,虽然并非有什么视线交触,却都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李治这才笑着起身,亲手扶了禄东赞起来,又赐了坐与他,然后道:
“此番召禄相前来,实在是因为每日里听得宫中那些棋待诏极力言道,禄相棋艺,其高超之处,精妙之处,远非大唐国中高手可并论也。
朕之嗜棋一道,一如性命,是以才一时不顾此刻吐蕃国中局势微妙,强召卿前来……
一局而已,当不乱卿之责罢?”
禄东赞淡淡一笑道:
“主上有召,乃是臣下之荣。
至于国中之势么……
若为人臣下者,不能在此时做得安邦定国,侍奉上主(就是上国之主)两不相误……
那还哪里能算得人之臣下呢?”
李治闻言,一展笑颜,便以禄东赞到底事务繁忙,不妨一局尽兴,早做归期为由,着令德安瑞安等人,立时布下棋局来。
而一旁坐着的媚娘,看着李治二人起了棋,便含笑点头,借口着自己要去替君臣二人寻了些好茶来,便起身独自离开。
瑞安也便跟了上来。
“姐姐,姐姐!”
媚娘主仆方将转入偏殿之中,瑞安便小声道:
“姐姐,这……主上此番召禄相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这一局棋罢?
而且瑞安怎么听着,方才姐姐与这禄相之言,还有主上那番言语……
都似别有玄机呢?”
媚娘含笑,停下脚步,便将自己与李治,方才与这禄东赞交谈之时的内里机锋,一一讲透了与瑞安听,然后又笑叹道:
“果然治郎识人善任……
这禄东赞,当真是个人物啊!”
瑞安闻言,却是不解地跟着媚娘,亦步亦趋往着偏殿来,一边问道:
“姐姐这是何意?
便是那禄东赞之前一直对姐姐有些偏忽……
也不过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只是听人言,尽人信罢了……
又有什么需要主上与姐姐这般费心敲打点醒他的?”
媚娘含笑,却不语,直到入了偏殿之后,才立在殿中,悠然向左右看了一圈后才缓缓道:
“瑞安,我问你,禄东赞这样的人物,能够立于吐蕃一国之相的地位,甚至如咱们大唐的房相,魏相(魏征),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一般,左右一国之势……
你觉得,便是他可能会听人言尽人信的犯些先入为主的小错……
可他会是个凡夫俗子么?”
瑞安理当摇头:
“自然不会。”
“正是。他身为一国之相,自然不会是个凡夫俗子。
而且如今吐蕃国中,明着暗着,这禄东赞,实在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毕竟那新主未立,旧主已逝……
便是眼下立了新主,只怕是一时半会之间,也难以离得了禄东赞的辅助……
可是偏偏是这样的人物,却对治郎有所怀疑……
瑞安,若是你怀疑一个一直以来,你都以为是依靠的人物……
你会如何?”
瑞安立时啊了一声,了解道:
“不错!不错呢!
这禄东赞,眼下已然是一手掌握着整个吐蕃大权。
若是这样的人物,怀疑咱们主上的治国之能,理政之才……只怕他必然是要起了些异心的。
便是他因着道义先帝之故,不去与咱们为难,更不做些反叛大唐之策。
可至少以后咱们大唐若想再如先帝在时那般将吐蕃真正掌握在手中,视为家臣……却是不可能的了。
而吐蕃经这弃宗与禄东赞这等雄才多年经营,早已非当年的番邦小国。
若是一个不慎,失了吐蕃之势,只怕咱们大唐的边境,便是不被吐蕃侵袭,也是要为别国所伤了。”
媚娘点头,正色道:
“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便是眼下治郎虽然已是借李绩将军之力,将整个大唐百万雄师握牢在手中,可到底这百万雄师,却还负着整个大唐百姓与国土之安。
是以将来,若是有朝一日,治郎因有所需,必要动用军权之时……
若是彼时,治郎不得吐蕃之忠,反而纵其成了外祸,与朝中内患相应……
那莫说是治郎这皇位性命不保,便是大唐……
便是大唐也要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
媚娘转头,看着殿窗外,透入殿内的美好月色:
“这一局棋,治郎必须要在此时下,也必然要在此时下!
不但要下,还必然要下赢……
否则,只怕大唐之危……倾刻便至了!”
同一时刻。
立政殿**之中。
李治与禄东赞棋局之上。
李治一子落下,看着禄东赞亦在短考之后,便也落了一子,不由轻轻一笑道:
“果然棋力超群……
虽然此番是朕任意而为,却也是当真见识了禄相棋艺了。”
禄东赞自然是要谦虚一番道:
“多谢主上夸奖。”
李治看了看盘中局势,轻轻拈起一子,却不急着落下,反而悠悠道:
“眼下这局,看似初行十步,却已然是能瞧得透往后三十步里的路子了……
看来禄相此番棋步,本也是源于古谱啊!”
禄东赞点头道:
“臣不才,与主上这等高手对弈,也只得东施效颦一次了。”
李治明白他之意,却是在说自己此番之计,是向媚娘习来。于是也不多言,只是含笑落下手中之子。
然后,他看着禄东赞将手中之子一并落下之后,突然笑道:
“不过……
朕却也是读过这一谱的,看起来……
禄相却也是未曾完全依照那棋谱所论,守旧不改……
反而是另寻了一个新处,备下着大龙龙首呢?”
禄东赞眼角微微一动,却笑道:
“主上棋力果然非臣下可比……
正是,臣下想着,主上强记善攻之名绝非虚传,若是臣下只一味仿着武娘子那般攻守,只怕此局便要失了策……
毕竟臣下此局,却非绝不可破之天局……
再者,天局也,凡夫虽不可破,则天子必可破。
是以臣下倒也明白,若是臣下一味抱着旧主不知应变,只怕在主上面前,必然是要被杀得片甲不留,寸土不保的。”
李治不语,头亦不抬,再落一子之后,才慢条斯理道:
“若是论起来,禄相这番话,倒也是在理。
毕竟只知抱着旧主不知应变,此局又非天局,自然轻易可破。
不过……
虽说禄相立了新龙首,可惜……”
李治却在禄东赞捏了棋子,还不及放下时,突然伸手向着禄东赞所执的白子大龙,已然隐隐成型的龙颈之处,轻轻点了一点道:
“可惜龙首再强,到底龙颈单薄,却是支撑不起啊!”
禄东赞一怔,看向李治所指之处,只眨了几下眼,立时便整个心如坠冰窖,浑身刹那间钻出无数白毛冷汗来……
那龙颈之处,竟然有一半,都被那不知何时已然是做成了左右两个交关的黑龙大爪,给紧紧钳在了利爪之下!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六
禄东赞这才惊觉,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似春风的男人,竟然是这等狠辣果决之人!
咬了咬牙,他换了另外一种目光看了眼李治,然后低头,苦思半晌,终究毅然舍弃原本已然是成型,且隐隐已然是占据了中盘之中的半壁江山的龙首,转而至边角一隅,经营起自己的后方来!
李治含笑点了点头,又似自言自语道:
“这便对了,到底根基尚且未稳,若是贸然便长离故土,以为可轻取中盘……
却是等同给了那些早就排在身后,虎视眈眈的人一个可乘之机呢!”
一壁说,一壁又在禄东赞布下一子之后,跟着快一步,布下另外一子道:
“而且,中盘看似地域广大,极为诱人……
可是到底若没有那般大的口,却是吞不下这般大的地儿呢!
倘若是强欲以蚁吞象,只怕说不得还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禄东赞听到这儿,已然是满头白毛汗了:
果然……
果然他还是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当下一个警醒,不敢再轻心大意,反而是专心致志,将精神全放在棋盘之上,只求先打稳根基,平固后方了。
李治见他如此知教,倒也微微点了头,又看着他落了一子,这才拈了另外一子,慢慢落在角落处,替自己填了些缝隙之后,又悠悠道:
“是啊……
其实论起来,禄相这白龙若是想要称强称雄,也不是没法子的……
只要先将根基打牢,再择良机,平定自己身周之土,而非贸然急进……
根基一牢,则木必繁盛,厦必不倒。
这样一来,还愁什么不得平局之态呢?”
禄东赞闻得平局二字,一时间竟然呆了一呆,意外地抬着头看着含笑的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的意思……
本局,或可成平局?”
李治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手中棋子,从德安奉来的盘中取了茶水,啜了一口才道:
“禄相棋艺,高明之至。
虽说朕也算是颇得父皇亲传,可到底不是父皇。
有些手段,有些谋衉……
便是朕知道如何得用,懂得怎么适用,可到底还是不若父皇一般,英明神武,果决铁腕……
自然是知也不能行的……
所以,朕与禄相这一局,依朕看来,只怕最后,还是一个朕占七分,禄相三分的平局之势了。”
禄东赞听得目光发亮,可口中却仍然道:
“主上这话,却叫臣下不明白了……
既然是主上占七分,臣下占三分……
又怎么能算是平局呢?”
李治闻言,停下手中茶,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却只轻轻一笑,合了茶碗,放下,抬手放在棋盘两侧,淡然看着禄东赞道:
“禄相以一隅之力,三分之势,能与朕这般中盘大龙,七分天下相安无事,甚至是相倚相助……
这不是两相美满的和局……又是什么?”
禄东赞的目光,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惊喜。
……
另外一边,立政殿偏殿之中。
借口来寻茶的媚娘,此刻却将自己方才寻出的好茶叶交与瑞安,用着殿里备上的炉子好生煮了茶汤出来,坐在堆叠如群峰般的书简堆里,一壁品着,一壁看着窗外月色。
瑞安看着媚娘,笑道:
“这般说来,主上此番召那禄东赞前来,其实便是借机告诉那禄东赞,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守好吐蕃,奉侍他的新主,那主上便不会与他为难,甚至还会暗中支持他为势周邦……
是么?
可是姐姐,那禄东赞这等人物,又是这等功著……
只怕便是肯依着主上的意思,安于吐蕃,也是不肯乖乖地奉立新主的罢?”
媚娘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他不会。”
瑞安一怔:
“为何姐姐这般肯定。”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瑞安,别的事,我都可以跟你说个理由出来……
唯有这禄东赞一事,我却说不出理由,一切只能是强说罢了。
若当真要个理由的话……那也只能说,我知道,治郎断然不会看错人的罢?”
瑞安会意道:
“姐姐的意思是,主上根本没有怀疑过这禄东赞会不会自立为王?
可是……为何?
主上可是只在当年文成公主之事时,与这禄东赞有些交集罢?
为何主上这般肯定?”
媚娘茫然,摇头,半晌才犹豫而不确定地道:
“此事之上,治郎的心思……我倒是当真猜不到了……
不过我想……
多半与当年先帝赐婚于这禄东赞,却被他巧言而拒有些关系罢?”
瑞安想了一想道:
“是当年那位琅琊公主的事么?
便是禄东赞当时为忠其君,随便寻了个借口推了这事……
可那也只能说明,他是忠于弃宗的罢?
眼下弃宗一死,只怕他却未必会忠于新主?”
媚娘摇头,想了一想,却道:
“随便寻了个借口?
是么?
那吐蕃民风,向来是男贵女贱的。而且这禄东赞的元配,出身也只能算是一般……
可他却依然能在一朝天子面前,以有妻为由而拒……
这不是正好说明,这禄东赞寻的这个借口,也许并非只是单纯的借口……
也许当真是他拒绝赐婚一事的理由之一,甚至是重要理由之一,也说不一定呢?”
媚娘转过脸来,皎洁的月光,映得她面色一发如雪:
“也许……
也许治郎就是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在身处高位,又是那样民风之中,依然对自己妻子忠贞不渝的男子,是绝对不会轻易背叛旧主遗志的人呢?”
瑞安一怔,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