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三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正与素琴自取了酒点果品,一道来食时,却忽然闻得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奔入。
二女诧异回头看时,却见瑞安一脸气急败坏往内奔入。且他头顶的纱帷(就是纱帽),也是歪了下来。
“怎么了?急成这般模样?”
媚娘不由讶然。
瑞安站定,半晌才气喘吁吁道:
“姐……
姐姐!
大事不好!
那……那个天做死的杨婕妤,原来一直是假疯!
她她她……
她眼下竟然趁着乱,无人看管之际,跑到甘露殿前的大宴上去,去说姐姐要毒死她!”
媚娘闻言,却是轻轻一笑,看了眼闻言立时紧张起来的素琴,然后又看了眼立在身后,一脸冷笑状的六儿与文娘,却摇头道:
“我当什么事……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瑞安一怔,似有所悟:
“姐姐……
早就知晓?”
媚娘悠然抱膝,看着殿外月色道:
“算不上是早就知晓……
只是当时与她议定其计时,便料到心性如她,必然会生出些反骨来……
所以早做了些安排罢了。”
瑞安一怔,却实在不解:
“姐姐的意思,瑞安实在不明白……不过既然姐姐说无事,那瑞安倒也安心了。
只是眼下事情闹得这等大,只怕不多时,那反骨恶妇就要引了皇后与淑妃来咱立政殿了……
却不知姐姐。”
媚娘却哈哈一笑,不作答。倒是一侧的素琴似是放下了心,含笑道:
“瑞安,虽说此番是你急糊涂了,可也见得,你当真是把武姐姐当成自己亲姐姐般在乎了……
也是难得你这番忠心。
不过你倒是当真不必在意呢!”
瑞安却讶然道:
“瑞安实在愚钝……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琴与媚娘还不及做答,便听闻殿外传来好大的动静。
媚娘看了眼不安的瑞安,再看看同样有些担心的素琴,含笑轻轻拍了拍他二人,这才转身过来,正色理装,徐徐出殿。
出得殿外之后,瑞安与素琴,却是同时松了口气:
虽然远远看着,立政殿院门外,无数人影影绰绰,可是站在殿院之内的,却只有李治、长孙无忌、衣着末微官袍的狄仁杰,以及率领一众近卫与长侍的王德,和初升金吾卫大将军,且带了两队精英金吾卫入内的契苾何力将军几人。
对了……
瑞安自己怪自己大惊小怪:
怎么就忘记,这立政殿非同他属,若非天子李治,正式颁下解印诏令的话……
其他宫中人等,甚至是朝外大臣,无召也是不得入内查证的呢!
在媚娘的率领下,众人下跪,叉手叩拜行礼。
而在跪下的刹那间,瑞安看了眼也一脸安心神色的素琴,二人淡淡一笑,心里大石终定。
“都起来罢!”
尽管声音努力掩饰着,故作威严,可是李治看向媚娘的眼神,还是一味的柔软温和。
媚娘率众谢礼之后,方才起身。
这时,一侧长立的王德,便上来,一脸义正词严地将今日为何突然降驾立政殿之事,说明与媚娘听:
原来,杨婕妤入宴之中闹事的时机,算得当真是极精准,正正好便是诸位大臣正欢喜之时。
是以如此一来,诸臣闻得事与那武媚娘有关,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于是王萧二女闻得这等大好良机,更是极力进言,请李治驾降立政殿,查清此事,还杨昭仪一个清白。
众心如此,李治也只得做出一副不甘不愿之状,在询过长孙无忌与王皇后等诸人之意后,选定之前明广厅审案之时,为人精识的狄仁杰,一道入立政殿查案。
于是,一众君臣后妃,浩浩荡荡地跟着李治玉辂来到立政殿前,虽因天子诏令有故,可入其内之人并不多,可其他的人,也不肯放弃,反而是执意立在立政殿之前,看着事态发展。
而王德便依着李治诏令,又为着长久之计,便在长孙无忌与诸人之前,表现出一副冷淡神色,将事情说明,又立时传令左右诸内侍监中近侍与契苾何力所带来的两队金吾卫一道,入立政殿搜查。
媚娘心知王德此番,却是按计行事,是以却也只做出一副平淡顺从的样子,一声不吭地与素琴立在一侧,安然垂首。
尽管她知道,长孙无忌也好,李治也罢,甚至是殿外那些人也罢……
都一个个地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却依然淡然处之。
不多时,殿内便传来了消息,说有收获。
殿内殿外诸人闻言,皆是一振。
李治虽然容色有惊,却倒也还算淡定,于是便着令立时奉之而出。
不多时,一队金吾卫与两名小侍便奉了一只瓷盒而出。
揭开瓷盒之后,那小侍之一便言道:
“陛下,此物正是与那使杨昭仪中毒之物一般无二!”
立在媚娘身后的瑞安与素琴闻言,心中一惊,便欲上前一步,替媚娘开脱。
可是他们还未及动静,便被人拉了住。
二人微转眼角去看时,拉他们的却是六儿,而正对着他们轻轻摇头,眼角带笑的,却是文娘。
这下子,虽然二人有些担心,可到底文娘与六儿是不会害媚娘的,更何况眼下看来,媚娘只怕早知此事,有所安排,是以也只得按下心来,听着李治媚娘说话。
李治看了一眼那盒子,又看了眼长孙无忌,一脸犹豫之后,终究还是看向了媚娘:
“你……
这盒子,可是你的?”
媚娘看了一眼那盒子,然后温顺而柔软地道:
“有禀陛下,此物妾看着眼熟,不过却非妾之物品。”
李治一皱眉,一侧王德便立时冷笑一声,接了口上来:
“武娘子这话,说得好生轻巧……
你看着眼熟,却不是你的东西……
那难不成,这立政殿里,还有不是你的东西的么?”
此话一出口,长孙无忌立时皱起眉看了立觉己有失言,正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王德一言,心中暗叹:
唉……
王德也是太心急了。
不过……
他转过头来,看着媚娘,又以眼角扫了一眼那殿外影影绰绰的人群,不由轻轻摇头:
只怕此事,还当真非这武媚娘所为……
至少他是实在不能相信,当年不动声色之间,便助了时为晋王的李治,除去了先帝也头疼不已的韦昭容的那个机慧少女,会做出这等纰漏若昭的蠢事来。
长孙无忌到底是老于此道,是以虽然心思动荡,可是眼神之中,却无甚大的变化。
只可惜,在场之中,李治也好,媚娘也罢,甚至是那年轻气盛的狄仁杰……
都多少察觉了他的心思。
于是,狄仁杰第一个看了一眼李治,又看了眼武媚娘,然后心下了然,垂首不语,只待自己被点名之时再行出声。
媚娘见狄仁杰似有所了解,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李治,交换了一个在场诸人之中,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眼神之后,轻轻道:
“王公公此言,倒也非错……
只是媚娘到底只是寄居立政殿中,这殿中本是文德皇后娘娘所留福居,是以多半东西,媚娘是不敢动的。
所以……
媚娘才说,此物看着眼熟——因为它的确是在立政殿里见过。
可是媚娘见它之时,却是在文德皇后娘娘的宝库之中见到的……所以媚娘以为,它却是文德皇后娘娘的东西。
所以,既没往心上放,也没有想太多……”
媚娘这般言语音调,说不出的柔顺谦和,兼之其口口声声之中,都只叫文德皇后一声娘娘,不由得便叫长孙无忌,微微松了口气。
因着如此,又是念着来之前,私下里得的密报,多少也明白此番她也是被人刻意枉屈。
加之那枉屈她之人,也是他最忌恨的杨氏一族中人……
罢了,到底还要留着她,制衡宫中之势……
长孙无忌一思及此,便叉手一礼,开口道:
“主上,老臣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李治就等着他这般态度,闻言,立时笑道:
“舅舅这话说得不是了……
既然进了这立政殿,这母后旧居,那便是甥儿是甥儿,舅舅是舅舅,没有什么君臣之别。
舅舅有话,直说无妨。”
长孙无忌倒也不生半点狂傲之心,只是恭声谢过李治恩宠,又道:
“此番事起,其实皆因杨婕妤中毒一番言语。
可是老臣却也曾听得风闻,说这杨婕妤,早就已然是因之前毒计害人不成,竟一夜成疯……
不知可否确有此事?”
李治看了眼王德,默默点头。
长孙无忌这才道:
“既然婕妤已然成疯,心神不清,那只怕再完全相信她的话,便是有些不对了。
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是先皇后娘娘的故居,武娘子自回宫之后,得蒙天恩居于此地,据老臣所知,却是半步也未曾出过立政殿的。
便是她有心害了杨婕妤,这宫中眼目如此众多,她又是宫中最被人注目之人……
只怕其一言一行,皆不得自隐。
那……
她又是从何而得来这等毒物的?”
长孙无忌一番话,却说得李治大喜,频频点头。
且更有一侧狄仁杰也叉手行礼,附议其事。
于是长孙无忌更加进言道:
“此为其一。
其二,老臣方才见那杨婕妤之时,便颇有些奇怪……
这杨婕妤所中之毒……当真也是太过应时了罢?
早不中,晚不中,偏偏就在主上大宴群臣后妃之时中毒。
而且那后苑离甘露殿前的宴场之路,守卫重重,怎么就无人察觉她一个疯子,一路奔突至此?”
狄仁杰也接口道:
“主上,臣以为,太尉大人所言极是。
以臣之前与这杨婕妤之接触看来,只怕这次中毒有蹊跷,甚至……”
他抬了头,刻意地拉长了声音,看着李治的眼睛道:
“甚至只怕婕妤之疯病……也是颇有蹊跷啊!”
李治也好,媚娘也罢,要的,等的,都是这一句话。
是以二人当下都是心中一定。
然后李治便立时传令,着狄仁杰亲率金吾卫诸人,与内侍监一众人等,入立政殿内,再次彻查此物来历,与何时出现在立政殿之中。
且还特别着令,定要查清楚,到底都有谁,接触过这东西。
另外一边,又下令去宫中内侍省内,取器物使用卷册来查阅,看一看这样的盒子,到底都有哪些宫里殿里有。
又有哪一宫哪一殿里的这样盒子,是丢失了,不见了的。
且又传令左右,立时去查拿杨婕妤身边诸侍,以相质询。
不多时,两边便传来了消息。
传令之后,李治又因担忧长孙无忌年岁渐长,身子不安,特特令左右奉上圈椅,以图其安坐。
长孙无忌谢恩之后,便在李治玉辂之侧,取卑位(就是右后方的地方,相对李治坐在玉辂上的话,是位卑者的坐位)坐下。
而媚娘等人,则依然立于一侧。
只不过素琴也好,瑞安也罢,立政殿一众人等,都是一脸平淡,再无一人现出忧心之态罢了。
不多时,入立政殿查问毒药盒子的狄仁杰便来回报道:
“回禀主上,太尉大人,臣已然查得此物详情。”
“说。”
李治轻轻道。
狄仁杰恭身一礼,然后便坦荡荡道:
“方才臣初见此物之时,便颇觉此物规制有些不似立政殿应有之物。”
长孙无忌一侧闻言,却是一挑眉:
“是么?可依老夫看来,这等规制,依礼依例,都是皇后之制啊?”
狄仁杰点头道: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此物规制,以九尾五**凤衔牡丹为图,是以依礼依例正是我大唐国母所用之制。
然因着此处却是立政殿,臣便觉得奇怪:
因为立政殿本主文德皇后娘娘,虽并非不喜牡丹,却是更喜帝女花(就是菊花)。是以于先帝贞观元年时起,文德皇后娘娘,便是开了一个特例,但凡娘娘私殿之内,从不示出的内用之物(就是皇帝或者皇后的,非常非常私人的用品,绝对不能出门的东西,都加有宫中专门用来标记内用的“内用”二字的印记),必然都是凤衔金菊之图。
而此物小巧盈实,且加之有内用之印,是以必然是真正的内用之品无疑……
可它偏偏是凤衔牡丹而不是凤衔金菊……”
长孙无忌立时心下了然,不由心中微微生些怒气,淡淡地点了点头:
“的确……经狄大人这么一说,老夫倒是也想起来了。先年先帝确曾下此一旨,着令但凡文德皇后娘娘所内用之物上的花朵图纹,一律以菊代替……
看来,这虽然也是件内用之物,且也是我大唐国母之用度……
可是却非文德皇后娘娘的遗泽了。
而这立政殿中,眼下住着的武娘子也好,这些日子来为徐太妃守灵的徐婕妤也罢,是断然不会,也得不到这等打了内用印记之物的……
所以也只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话,却只转眼,看着脸色铁青的李治。
李治咬牙,却到底是摆出一脸犹豫之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转首,看向殿外尚不知此处发生何事,还一脸期待着的王皇后,又摇了摇头,转首过来,闭目失望:
到底……
她还是犯了最不该犯的错。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四
长孙无忌一口气,还不及叹完,就又听得外面脚步匆匆一阵。
李治坐在玉辂之上,看着由明安所率的近侍们匆匆而入,便问道:
“可查出什么了?”
明安似有若无地先扫了眼长孙无忌,然后才道:
“主上英明。
方才明安与诸侍前入杨婕妤宫中问话之时,见一婢似有所藏,便上前喝问。
谁曾想那婢子竟是初入宫中,又是行事心虚,是以见得明安等得借天子之威,心中惶惧,竟将一切吐了个干干净净。”
一边说,一边向左右示意。
立时,一个已然是面青唇白,浑身瘫软得连路也走不得的十来岁小侍女,被两个小公公一路拖了上来。
李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狄仁杰。
狄仁杰会意,便上前一步,和声悦色道:
“这位小宫娘,狄某有句话问你,却不知可与不可?
(宫娘,是唐李治时期开始兴起的一种对宫女的敬称。据说理由,跟当时只以一个侍女身份,却得了李治专宠足足两年,后来直接封昭仪的武则天有关。
因为当时武则天的身分,是一个前帝的才人,又被后帝所纳。
所以这中间的时候,她等于在宫里没有任何的正式封号。但是因为她受宠的程度比有封号的四妃,甚至是皇后还更大,加之据当时的宫廷文献记载,说武媚娘是一个相当得下人以及后宫之中,品阶较低的妃嫔们的喜爱与尊重的人。所以大家就称呼她为武娘子。
于是从那以后,宫娘就成了大唐后宫中所有宫女们的敬称。
我曾经听到过一种比较有趣的说法,说宫娘一词,便是后世姑娘一词的本形。还有一种说法说,至今陕西一带的某些地方,还会把父辈的女子叫姑娘,原因就是因为当年的武则天。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说来供大家一乐便是。)”
那小宫女本来年幼,加之心中有虚,如今又因一番折腾,早被吓得魂出天外去,直以为自己再难得生机。
如今却见这人好声言语,又是温柔以对,不由怔了一怔,眨了眨眼,心里倒是定了大半,怯怯道:
“大……大人有问……
小婢……小婢无不敢匿。”
狄仁杰一笑,蹲下身子,与这小宫女面对面打着照,又从一侧跟着上前来的一个小近卫手中,取了那只凤衔牡丹的瓷盒来,问道:
“你是杨婕妤宫里当值的罢?
可曾见过这个东西?”
小宫女到底年幼,又是初入宫中,一派的天真烂漫,小孩子心性。
加之见狄仁杰如此温和以对,心中于是也慢慢放下警惕,便仔细看了看那东西,然后摇头道:
“没……没见过。”
狄仁杰点头,又打开了盒盖子,叫她瞧里面的东西,问:
“那你可见过这个?”
小宫女初一见那盒盖打开,便是一惊,立时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话也是不敢再说。
当下里站着的人,一见这等态势,立时便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王德便欲上前一步喝问,可是却被狄仁杰挥手挡住。
狄仁杰只轻轻道:
“看你吓成这样……
莫非你见过这个东西?”
小宫女自然是吓得紧了,只是一味地打着抖嗦,惊恐万分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看着她这样,倒也心中有些怜悯,便轻轻道:
“狄某看你,到底也是年幼,而且也不似是那做了坏事的人……
而且看你吓成这样,只怕却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罢?
甚至,见人用过它?
若果如此,只要你没有去拿它害人,那狄某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主上英明,太尉大人也是仁慈智慧的好大人。必然会还你一个清白公道的。
否则,一辈子背负着这等秘密,于你而言,也是痛苦啊!”
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是恩威并施,竟说得那小宫女心中一酸,忆起当日情由,哭诉起来:
原来,她本是半个月前才进宫中的新入侍茶小婢。
因为她乖巧聪慧,又是茶艺顶着尖儿的。所以依例依规,都是先到皇后的万春殿中去侍茶才是。
可谁曾想到,她刚到万春殿中,便与另外两个小侍茶丫头一道,给打发回了内侍省,说是不必她们侍奉。
她们三人闻得这等事态,直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宫中,正不知未来如何时,没想到那万春殿里,不多时便来了一个年岁稍长的公公来,笑着安慰她们说,因着万春殿里的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安,太史局的李淳风李大人说最近半个月内不叫再进新人来。
所以这才无奈之下,先将她们三个久已闻名于宫中的茶艺小侍打发回内侍省里。
而且为了安抚她们,还特特地先将她们安排在了后苑那个发疯的杨婕妤处做事。
依着那位公公的话儿说便是:
眼下横竖她们是要被留在内侍省里,与其日日跟着内侍省里的人跑腿做些杂务,倒不若先看着这疯了的杨婕妤,充个闲差也好——
说到底,她们可是侍茶小婢,可一个疯子,是再也不会喝茶的。
所以这样一来,她们便等同是多了好一段时间的休息。
三人虽然觉得如此不甚妥当,可想了想,到底也是比去内侍省的好,于是便谢过那个公公,跟着被安排到了杨婕妤处。
待得入了杨婕妤处,这三个小侍便发现,这公公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杨婕妤疯癫之状虽然不甚厉害,平日里只是一味抱着个娃娃,披头散发坐在殿前阶上唱儿谣,可是却也是神志不清的。
是以平日里,她们这三个侍茶小侍的职责,便是一日三茶奉上便可,其他的事,竟是一概再不必担忧。
(这里解释下一日三茶。大家想必都了解过英式下午茶,还有广东地区的早茶之说。但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这下午茶也好,早茶也罢,其实早在唐初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然风行在中国大陆上了。
每天早上晨起和吃饭之前,先喝一杯淡茶清一清肚腹,以达养生之效,这就是晨茶。
至于为什么叫淡茶,有看过唐初历史的同学们应该了解,唐初时期人们喝茶可不是像现代人一样,就是茶叶冲水泡一泡,或者讲究点儿的来个功夫茶艺表演,甚或是放些花果、冰糖蜂蜜之类的。
当时唐初的人们喝茶,可是要加一点盐巴、香料之类,然后再添水的,在今天看来类似于做菜时的调料加在茶叶水里煮成茶汤来喝的。
而这一类茶之中,早茶是要求最清淡以达净腹之效,所以基本上都只是取少量的茶叶加水煮好之后加少量的盐和最清淡的香料,所以叫淡茶。
而与之相反的,茶叶量、盐量与香料量都是正好的,便是浓茶汤了。
这浓茶汤,就是在午饭后喝的,以达清油解腻之效。
还有一种晚茶,便是晚上饭后至睡前这一段时间里,喝的一杯比较清淡的茶汤,基本很少有人加盐的,这就是晚茶了。
一日三茶在当时来说,是有条件的人家才能享受的。否则单单只每日喝茶时需要加的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香料,就够普通人家吃上七八天的大米饭了。
不过这种情况,在李治后期开始有所改变。
因为李治生性俭朴,可是却是个十分嗜茶的人,所以当时唐时,也受其影响,极为推崇茶之一道。
而与茶相关的香料与盐业,也相对发展较好,所以慢慢地,一日三茶在李治后期,变成一种民风,基本上家家都会去喝。
当武则天退位之后,整个大唐更是将这种一日三茶的风气发展到了极致,而进一步地影响了周边其他国家,比如今天的日本,朝鲜半岛等等。
而最叫人称道的,就是丝绸之路开辟之后,中国的茶叶经过丝绸之路的传播,直接对与亚洲接壤的欧洲大陆产生的巨大影响了。
就这么举个例子吧!读过欧洲历史的同学都应该知道,唐中期时,欧洲当时称为大秦国的那个某国——具体名字请……好吧!其实就是罗马——与大唐来往甚密,所以也就优先得到了一部分质量在当时的大唐朝来说,算是中上等的茶叶。
毕竟顶级的茶叶是不能输出的——皇帝老儿一个比一个好茶如命,他们怎么舍得呢?
而这些茶叶在当时的欧洲,竟然被视为来自东方的魔力之叶。
有个至今还在意大利和希腊两国民众中流传很广的传说就是跟这个魔力之叶的叫法有关。据说当时有位名震整个欧洲,甚至是后代的世界史的大食国国王——这位国王名字我打死也不能再说了……——在某次战斗之中,被敌人围困,又断了粮草,人心疲惫,天气又很恶劣,眼看就要因为缺乏战力而被敌人打败了,结果这时他想起自己手下的商队曾经从当时的大唐君主处得到的赏赐茶叶在,又想到自己喝完之后,总是精神百倍。
于是就教着当时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的士兵们支起大炉子,按照大唐学来的方法,煮了茶叶水,又加了盐——因为毕竟在打仗中,缺乏米粮,可盐还多少剩了一些。
在喝完这些茶汤之后,奇迹出现了,那些原本觉得困顿不已,全身无力的士兵们,竟然一个个地精神焕发,并且战斗情绪异常高涨起来。
结果这位国王和他的士兵们在救援部队到来之前,便靠着这一股子力量,得到了最后的胜利。
从那之后,这位国王就将这个东方来的茶叶,称为是神性的树叶了。只是后来因为宗教改革,西方要求一神化,所以就改成了有魔力的树叶。)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五
是以这侍茶小婢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惬意。
可这样闲来无事的日子过久了,人终究是会生出些倦怠的。
而就在她有些厌烦的时候,当初那位安排她去了杨婕妤处的公公,也再度出现了。
这一次,他给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机遇。
“天大的机遇?”
狄仁杰重复着这句话,看着这个小婢女的眼睛。
小婢女点了点头道:
“是,那位公公,确是这般说的没错。
他给了奴婢一盒茶叶,说这是上好的蒙顶茶。原本是皇后娘娘殿里得的新贡。
可惜就可惜在,它似乎是因着这些日子阴雨湿气重,竟是潮了。
是以娘娘听闻奴婢乃是制茶世家出身,便着那位公公前来寻奴婢,看看能不能将这茶叶给救上一救。
若得救时,那自然是功德无量,回转万春殿,甚至是……甚至是进立政殿来侍奉武娘子,那也是指日可待了。
奴婢听闻,素知……素知武娘子蒙受皇恩,又是极为恤下的。立政殿更是内侍省中人人都想来的地方,是以也是欢喜。
可是一壁间,到底蒙顶茶难得,又是担心湿气过重,侵透茶体,便再难得救。
于是只是说一试,便接了那茶叶过来一看,才发现那茶叶似乎并不甚严重,只是有些浸(就是茶叶受潮有点点软)。
便当下借着方便,将之又重制一番。
那公公与我当下取了重制之茶试了番,也是颇为欢喜,直道与新茶无异了。于是便立时说要调奴婢回万春殿。
可奴婢也知,这回殿之事看似容易,其实却是需要这边杨婕妤恩准的。
当时杨婕妤又犯疯癫,状且如此,只怕三五日是应不得。
正愁之时,那公公又道,他身边却有一味香料,只要放在茶水里一沏,也别教杨婕妤喝,只消闻上一闻,即可管教杨婕妤暂时清醒。
于是奴婢就……
奴婢……”
小侍女低下头,却是再也不敢再说。
狄仁杰一怔,却喃喃道:
“不是药,而是香料么?与这一样的?”
小侍女头也不敢抬,只默默点头。
狄仁杰微微眯了眯眼,却看了眼同样诧异的长孙无忌,再转过头来,再一次确认:
“你说,你没有教杨婕妤喝下去,只是叫她闻了一闻?”
小侍女颤声道:
“那位……那位公公教的法子,奴婢自然是不敢乱给杨婕妤吃东西的。”
狄仁杰目光一凛,却看向李治。
李治面无表情,狄仁杰转过头来,又看了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点头道:
“只怕她是被人利用,当成了阳面儿的棋子了……而且……
据她所说,是要教她来立政殿的……”
长孙无忌不再言语。
李治一张俊脸,已是气得铁青,此刻只恨不得一把捏碎了手中玉辂扶手。
奈何到底此刻也是不得解脱,只能咬牙问那小侍:
“那你说,既然杨婕妤未曾服下此药,只是闻了一闻,却如何毒发?!”
小侍泣不成声道:
“奴婢……
奴婢愚昧。
当时去照着那位公公的法子试了一试之后,才发现那药一点儿用也没有。
于是便将那碗茶丢到一边去,理也不理。然后自去寻那公公。
可就那么一转眼间,那公公却是不见了。
再转回身来时,却听见杨婕妤在殿里又哭又骂,说什么……
什么武氏贱婢想害她,那她就如她的意什么的……
然后再进殿中去看,就发现杨婕妤喝了那碗茶,然后哭着跑出殿去。
小侍们见状如此,也是惊慌,便去到处寻找。
结果……
结果怎么也找不着。
后来……
后来就听说,杨婕妤跑到甘露殿前……
然后小侍就觉得,说不定说不定……”
说到此处,那小侍女也只能一味哭泣了。
狄仁杰看着,也是摇了摇头,看向李治叉手行礼道:
“主上,眼下事态已然明朗。
只怕,那个自称是万春殿的公公,才是真正想毒杀杨婕妤之人。
只是他不知为何,却将这毒药用法错着教了这个小宫娘。
而那杨婕妤,也不知为何,一味认定这茶碗之中的毒药,是武娘子所下……
所以便一味将计就计,明知是毒,也喝了下去,然后来主上面前求死谏。”
李治铁青着脸色,默默点头。
长孙无忌摇头道:
“看来这杨婕妤,也非如传闻中一般聪慧……
否则以她之智,又怎会不知此中有诈?又怎会想尽办法,也要让武娘子受罚?”
李治闻言,龙颜微动。
狄仁杰也是挑了挑眉道:
“太尉大人这两句话,却是问到了正处……
主上,只怕此事,却非现下看来那么简单。”
李治沉默良久,咬牙挥了一挥手,冷声道:
“查!给朕查到底!
今夜此事不查清楚,那祸乱后宫,挑事唆害的人不找出来……
说什么也不能停!”
“是!”
天子令一出,谁人敢敌?
立时,整个太极宫,陷入了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夜晚。
四个时辰后。
已近寅时。
立政殿中。
偏殿内。
因着李治有旨,今夜务必彻查此事,是以宫内上上下下,都是彻底不得入眠——
虽说李治并非下旨着令宫中上下皆不得休息,可是这等事态,又有哪个能休息得下?
且先不说那些查案官员们时刻都有可能前来相询,便是每个人的心里,又有多少事,是从不欲人知,而因此担忧着,会不会因着此番事态,一泄不保呢?
不过立政殿内这些人,倒是没这样心思。
是以媚娘与素琴,倒是坦然去休息了好一会儿,且还着令左右,若无甚要事,也可早早去休息。
瑞安文娘等人虽然忧心会不会有人前来传话,不过想一想,好歹小内阍们平日里便是轮着时辰休息的,倒也不必担心。
于是便索性也去睡了。
是以眼下,这太极宫上上下下,能够睡得着,且还睡得好的,竟然只有被诸人视为最大嫌疑的立政殿诸人。
不过话虽如此,媚娘的心里,到底也是还有些忧心的。
所以在这个还未及天亮的时辰,她便悠悠醒来,看着寝殿中左右一边空荡荡,心里也觉无事,便自去起身,到这偏殿中来,以寻些水喝。
初一入偏殿,她便看到了那道熟悉不过的身影:
“治郎?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闻声,转过脸来,笑盈盈看着她:
“朕只是想来看看你,睡得可好。
想不到你竟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媚娘摇头苦笑,走过去依偎在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李治怀中:
“宫里上上下下都这样……
媚娘能睡上几个时辰,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倒是治郎,你没事么?
这一夜不休……
呆会儿可就要早朝了。
不然的话,你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罢!”
看着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夜服色,媚娘心知他必然一夜未休,于是便心疼地道。
李治心中一暖,却柔声道:
“我方才在太极殿里,早已是睡了几个时辰了。
只是因着早朝将至,所以懒得更衣。
倒是叫你担心。”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六
媚娘闻言,抬头一看,因见着李治精神倒也不似一夜未睡的样子,加之确如他所言,身上衣衫,有好几处都有些睡皱了。
于是便一边笑着替他理好了衣裳,一边嗔道:
“既然睡了,为何却不睡足?
睡了几个小时便起来……
真是,怎么越长越大,却还跟小时候一样呢?”
媚娘这般笑语,却说得李治也不好意思起来:
小时他看似文静,实则生性最淘。而且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看起来柔弱多病的他,实则却是个野猴子般精力充沛的人物。
每每都是晨起之时,他总要比别人早起上一个多时辰,然后偷偷溜出殿去,左逛右逛,逛到心满意足才再回殿里,躺在床上继续装睡,等着左右来将他唤醒。
这样的事情,在被媚娘发现之后,他还振振有辞道:
“晨起之时,万物更新,清露新叶,最是美妙不过的景色。
怎么能错过?
再者,这等美景,自是独赏为妙。
若是叫起那些左右侍从,且先不说一众人拖拖拉拉得半天处置才能出去,麻烦得紧。
便是人多之后,那清新之气被人息所污,便是不美了。
所以还是一个人自己去看的好。”
结果从那之后,媚娘也受他蒙蔽,竟然也是一般地早起,一般地趁着左右不知,一般地自去殿外活动上一个多时辰,才悄悄溜回殿中休息……
李治想着当年之事,也是颇觉难忘,忍不住便与媚娘相视而笑。
又好一会儿,李治才叹道:
“昨夜之事,朕这一看才知人心易变当真非虚……
想当年,舅舅一心要除掉你。
可是从昨夜那等事态来看,说不得日后你最大的倚仗,反而会是舅舅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长孙太尉哪里会肯做媚娘的倚仗?
他这等表态,不过是因着不喜皇后为人罢了。
再者皇后三番四次触他心病,也是难免他会有些芥蒂。”
李治点头,慢悠悠道:
“这倒是真的……
以前朕还只道,这舅舅便是不支持皇后了,也绝对不会跟着你走……
想不到……”
李治顿了一顿,点头道:
“不过这样,却是比朕希望的结局还要更好。
毕竟他是朕的舅舅,朕真的不希望,有朝一日,不得不与他针锋相对。”
媚娘也点头叹道:
“长孙太尉治国之能,与李绩将军治军之干一般,都实在是朝中之擎。
若能用之,实在还是留之为妙。
不过眼下说这些倒是还早。”
李治也点头道:
“正是。
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得赶紧把这后宫诸事给处置妥当了。
至少让她们两个,在李绩回来之前,安生些日子才好。”
媚娘也道:
“所以媚娘才想出这样一计的……
不知眼下,走到哪一步了?”
李治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道:
“方才来时,侧耳听到王德与明安在那里说,说是已然从杨氏那里,搜到一封淑妃身侧的玉凤亲笔书函了。”
媚娘闻言,不动声色道:
“那书函……想必玉凤是不会认的罢?”
“她认与不认,其实都不太打紧了。
因为皇后会让她认的。
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会叫她认。”
李治目光泛冷道:
“便是这两边都不行了,可师傅那边儿,也一定会有法子叫她认。”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此事过后,还是早早儿送素琴出宫的好……
这孩子若是再搁在宫里一些时日,只怕会引火烧身。”
李治也点头,叹息道:
“她现在复仇心切,不见到皇后被扳倒,或者是死去,只怕是轻易不肯甘心。
不过还好,有师傅在,多少也能劝着她一点儿。
其实说起来,她要的不过是皇后倒下。
这样的话,宫里看着,宫外看着,都是一般的。
只要有你在,她在这宫里,便有了最好的助力,最佳的视线了。”
媚娘点头,轻轻道:
“那……
便得让皇后想起来,感业寺中,却是素琴认定是她身边的人,对致我中毒的药物,做了手脚呢!”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只怕这样,还不够。”
媚娘一怔,抬头看着李治的脸庞:
“还不够?”
她想了一想,点头重新又依在他胸前,喃喃道:
“的确……
若是皇后,只是这般,却是还不够……
她的性子阴毒,又极能忍耐。
若是不能将她逼入绝路,只怕她不会对素琴出手。”
李治点头道:
“正是如此。
所以……我也有些安排,想与你商议一番。”
媚娘闻言,便点头,二人便携手转身,走到**之中,凉榻之上坐下,媚娘又倒了一杯葡萄美酒与他,李治喝了,润一润喉,这才道:
“本来我是想着,不行便借着淑妃此事,引着皇后以为你与素琴,为了能够助你顺利封嫔,便转与淑妃相结。
可是后来一样,只怕皇后若知此事,非但不会按着咱们的意思去给素琴添麻烦,以方便咱们找机会送素琴出宫,反而还会掉转矛头,直对上你。”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道:
“正是。
比起淑妃来,其实皇后更希望我一死清静。
眼下她能容我,完全是因为治郎借陈王殿下,且我又事事处于她面前卑微作态之故。
若是我一旦破了这个界限,只怕她便是拼着不顾一切,也要媚娘丢了性命的。”
李治点头:
“所以不能刺激她,叫她以为,此事与你有关。
因此我便想着……
不若便借此番文娘与六儿所为之事,还有瑞安极力向咱们隐瞒的那些事之机……
一举送素琴出宫,你说如何?”
媚娘闻言,愕然地看着李治,有些结巴道:
“治郎……”
“怎么,你能私下里猜到,打听到……
就不许我也知道么?”
李治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头,又正色道:
“身为主君者,有些事,我只能当成不知道。
但这不代表,我真的就是不必知道……
你明白我的,媚娘。”
媚娘张口结舌半晌,才终究回过神来,苦笑摇头道:
“这几个傻子……
当真还不如不瞒你呢!”
李治却笑道:
“你以为,他们是为了瞒我呢?
真是……
也不想想,文娘倒也罢了,六儿与瑞安,可是自幼跟着我的。
我的行事所为,他们最清楚不过。
你不会以为,他们当真能相信,有什么事一定能瞒得了我罢?”
媚娘闻言,不服气,挑眉:
“怎么,难不成他们是想瞒我?”
“还就是要瞒你。”
李治又笑着点了点她微微生气而皱了起来的小鼻头,然后才一把拥她入怀,笑道:
“也不能怪他们……
他们本意也是好的,本是想这种事,尽量不往你身上缠扯,怕的是日后一旦事露,会伤及你的……
只是可惜,他们却没想到,这番自以为是的小心思,一早儿便被你瞅了个透。”
媚娘冷哼一声:
“若是不瞧透的话,只怕到他们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救呢!
这几个傻子!
明日里定要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李治摇头,却笑道:
“他们有这份心最难得。
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他们。
若是你担忧他们出事,那便装着诸事不知,一切我来安排便是。
总是叫他们妥妥当当性命富贵皆无忧的。”
媚娘只得叹息点头,又道:
“那皇后那边儿……
就这般定了。
淑妃呢?
只怕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个开始——
到底治郎也不能不可轻易将她降位罢?
那……
日后她会不会想法子报复杨婕妤?”
李治淡淡一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一朝之间,便将她们二人一降至底。所以此番,我也不过是开着路罢了。
一卵置石不易破,可十卵堆石,必然碎。
这样一次次一件件一回回积累下来,她们二人早晚也得降封到底。
至于那杨氏……”
李治沉下脸,冷哼一声:
“她既然急着拉别人下地府,那自当先下地府才是正理。”
媚娘闻言,不由轻轻一抖,将脸完全埋入李治颈窝之中,感觉着他强而有力的脉博,借以平复自己不安的心跳。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七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前朝。
弘文馆前。
德安匆匆而从内出来,身侧,却只跟着清和一人。
“师傅,徒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憋了一夜的清和,终究还是忍不住。
德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你是想问,为何主上不告知狄大人,李义府许敬宗二人亦为主上所用之事?”
清和虽素知自己师傅机慧,除了主上李治与立政殿跟不得上外,却实在不下于宫中任何一位后妃皇子亲王,可却再也没想到,德安竟然能一语道破他心事,于是便尴尬道:
“若是此事不能说,那清和不知道是最好。”
德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叫你知道也好。
以后你办事,总得也有个标准。
主上之所以不让狄大人与李许二人之间,互相知道皆为主上之用,原因无他。
这身为君主者,最忌讳的,便是偏听偏信。
只有广开言路,广纳思谏,方可明清天下事,明清天下人,明清天下理。
所以,哪怕那李许二人,皆属小人之流,也是要用的。
狄仁杰……
主上曾言道,说此人是为大才。千古难得的大才。
其才其能,不下当年房玄龄房丞相。
这样的人,往往因为太过通透世事人性,知晓不自寻烦恼才是真正化境,是而难为当朝所用。多半都会选择归隐山林,以求一快。
而他能够为主上所用,那多半都是因为,他尚且年轻,还有一颗渴望之心,看待诸事诸物,却还抱持着有些天真的心思。
所以主上才可用之,但却必须得保证,至少在眼下,却不能叫他看到主上狠决兼用的一面。”
清和明白了:
“狄大人是当真有本事的,所以主上必然日后会重用。
可是就因他有真本事,又是正直无匹,若教他知晓主上为了得权,而利用李许这等小人,难免会有些失望,甚至散了心……
是也不是?”
德安点头,叹道:
“其实主上又何尝不是厌恶这李许小人?
只是奈何他二人,眼下也只有他二人可在朝中文臣之中,相用为辅了……
所以也是无奈。”
清和点了点头,同情道:
“主上也当真是不易了……
那师傅,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处置那二位了?”
德安心知他之意指,乃为王萧二人,却摇头,看看左右才低声道:
“皇后与淑妃二人在宫中这么久,早已是根深蒂固,轻易难除。
何况眼下主上还要倚仗着皇后去替武姐姐拿下嫔妃一位,淑妃又有雍王做护……
只怕一时间是拿不下来。
不过今日之事,明摆着就是主上安排好的,要把淑妃拿个大罪下来……
所以应该也不算太短了。
总之你跟明和也通个气儿,以后但凡这千秋万春二殿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该报与主上,就赶紧的报。
明白么?”
“明白。”
清和点头应道。
师徒二人一路说着话,一路快速地走回了太极殿。
入殿之后,德安遍寻李治不着,便去太极殿后的侍监歇处,去见王德。
谁知便是这般巧,竟然见着了多日不见的弟弟瑞安与文娘、六儿。
见着他们三个,又看王德一脸不悦样,德安心下便知道有事不对,于是看了眼清和与立在一侧守着的明和。
清明兄弟会意,立时便点头,退了出去守着。
于是,德安这才问道:
“公公,怎么了?”
“唉……”
王德见德安来了,不由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德安呀,你……唉!
叫我该怎么说呀!
瑞安哪瑞安,你也是太大胆了!”
德安闻言,立时一颗心都提到嗓子里,转首去看瑞安,怒道:
“瑞安!”
瑞安一脸倔样,可听得哥哥这般发怒,不由也垂下了头。
一侧文娘与六儿见瑞安受责,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异口同声道:
“公公,德安哥哥,这一切都与瑞安无关,是文娘(是六儿)……”
“与他们俩无关,是我的主意!”
瑞安突然抢了话头:
“可是公公,大哥,咱们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武姐姐这般没名没份被人欺负下去?
还是看着徐姐姐就这么死不瞑目?!”
德安闻得这等话,便心知不妙,急忙问道:
“公公,到底怎么回事?”
王德叹了口气,这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自徐惠走后,云泽殿里其他侍女与小监,倒也罢了——虽说跟了徐惠一场,可到底不似文娘与六儿一般,一个是与她打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一个呢,则是自她入宫不久,便侍奉她左右,深受其恩。
是以这二人,每每思及徐惠年方兰泽之龄(兰泽之龄,就是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候古代的人正值壮年,按咱们现在人说就是体能容貌各项都是最棒的时候,就好像盛开的兰花早上沾到的露水一样美好,所以叫兰泽),便早早过世,又见媚娘自回宫以来,百般受辱,千般受苦。
心中难免是怨愤难当。
所以竟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一个个各自动了手,决意便是要豁了性命出去,也是要替死了的徐惠,活着的媚娘讨一个公道回来。
是以二人一个动手,一个动口,都是做了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至于瑞安这边,他心中的怨恨,其实却远比文娘与六儿更甚,只是因他到底自幼便跟着李治,多少也是收敛了些心性,是以起初还没有动手的想法。
可后来得知文娘所为,他一来担忧文娘日后事发受难,二来也是实在难咽这口气,于是他便也跟着动了手。
“唉!
德安哪,你也是知道瑞安的。
他与你一般,自幼都是跟着主上长大的,手段与行事,却哪里是文娘与六儿那等儿戏可比?
其实说起来,莫说是他们,便是你与我,又何尝不是恨这二人入骨?
可眼下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大计都正当关键之时,万一因着咱们这些枉动而坏了大事……
咱们可就当真是对不起主上,对不起武娘子了呀!”
王德叹息着道。
德安听得脸色铁青,文娘六儿,他不好责备,于是便转过头来,直问瑞安:
“你到底干了什么?!”
瑞安不答,王德只得在一边道:
“其实论起来,也是好事……
德安,你也知道,万春殿里每月都是要到太医署领些补药,以配齐了那老神仙的方子的。
而文娘正好与那太医署配药的小侍儿,说起来有些亲缘,于是便借着他的利,在那方子里挑了两味药,将药量加了个倍罢了……
偏巧这两个月,因风调雨顺,那两味药却是最不能在大丰之年高产的,所以太医署里便管制这两味药的使用。
文娘听说了之后,也是心急,结果瑞安不知怎么知道了,便去那太医署里,给人家介绍了一家李氏药肆,说是这家药肆之中,这二味药也是存量甚足……
唉!坏事就坏在这儿了。
德安,这文娘与六儿不知道,你应当知道,这李氏药肆,是谁的产业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八
德安惊怒交集,不由骂道:
“你……你可不是疯了?!
那……那是主上的产业,你这不是摆明着叫那些人怀疑到主上身上去……”
一边说,一边气得便要上前动手。
结果却被王德急忙拦下,无奈道:
“你好歹也听我说完……
他的确是叫那太医署去了李氏药肆征购药材。
不过他倒也知机,一早告诉那李氏药肆的人,叫他们说与这太医署的人知道,说这二味药材眼下他们那儿也是奇缺,但长安城中,有家永昌药肆倒是这二味药材再不短缺……
那永昌药肆,你也知道却是你弟弟名下的产业。
如此一来,便是事后人家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他贪图金银,这才借着文娘之口,叫太医署不得不依根循线,去采购你弟弟名下的药肆中所库存之物。
而既然是库存之物……”
王德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意味不明:
“自然,这些日子京师连降大雨,这等药材,难免受潮受寒,唯恐药性有变……
到时若为了交与宫中使用,自然二次制干是少不了的……
可偏偏这宫外的药肆,一味图利,有时难免出些纰漏,以至那些药材由药变毒……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说得不错罢?瑞安?”
德安闻言,当真是吃了一惊,不由看着一脸懊恼的瑞安,颤声道:
“你……
你可是不要命了?!
那王皇后何等谨慎,若是发现这是你……
你……”
“对不住……都是文娘……”
文娘待哭,可却被德安止住:
“我可没说,他这般行事不当!”
六儿与文娘闻言,都是讶然地看着德安,只有王德点头道:
“瑞安哪,他们两个不知,你当是知你哥哥意思的罢?”
瑞安此刻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是瑞安太过急近,却未曾细想,一旦瑞安出事,那难免就会想到武姐姐身上,反而给她添麻烦……
瑞安思虑不周,公公,哥哥,你们怎么罚瑞安都成。
可是文娘也好,六儿也罢,他们两个也实在是看不下去,所以才……”
“看不下去也得看!”
王德终究还是厉色低喊道:
“他们两个不知道,瑞安你难道不知,此番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如此费心周折,是为了保住你们三个么?”
瑞安低头,不言不语,一脸懊恼。
德安叹了口气,摇头,看着一脸不解的文娘与六儿道:
“你们呀……
就没想过,武姐姐能知道文娘你在私下所为,那皇后谨慎细致得一根头发丝儿,都要验了再验……
她会不察觉些什么吗?
唉……”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抖了起来:
“这般说……”
“放心,她倒也还没发觉。
毕竟眼下,主上与武姐姐替她寻了这么多事做,她只怕也是分身难顾……
只是如此一来,主上也好,武姐姐也罢,计划都难免要被打乱。
你们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还有你,瑞安。
我知你这些年跟着武姐姐,她的苦处,难处,你看得最清楚。
可是你记着,无论你再恨,再急,再怒,也得忍。
眼下主上也好,武姐姐也罢,都已然是布好了全局。
若是此事,身为二位主人身边最紧要之人的咱们乱了阵脚,那便是倾盘之覆了!
明白么?”
瑞安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能点头。
……
片刻之后。
看着三人垂头丧气地出门去,各自做事,德安不免有些不忍,转头问王德道:
“公公,瑞安到底也是好心,再者主上与武姐姐也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咱们这般做戏,是不是……”
王德却摇头,轻轻道:
“正因为主上与武娘子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咱们才要先来怪。
否则等到他们当真坏了主上的大事,伤了武娘子的未来,咱们再来怪,就晚了。
不过你说得也是,瑞安这些年虽然跟着武娘子,可是一来他是主上身边亲信人人皆知,二来武娘子一味护着他,是以他竟是与坎坷多灾的武娘子不一样,再不受半点苦……
可对他来说,只怕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接受武娘子受半点委屈……
唉,总之也是难为他了。
可正因为武娘子待他是一心一意的好,咱们更不能看着他日后因为坏了武娘子大计而后悔罢?
你说是不是?”
德安只得点头。
半晌,王德又忽道:
“不过话说回来,瑞安这一番计,倒也不是甚坏事。
正如方才所言,眼下皇后一味应对宫中之乱,只怕却是无心细查。所以咱们不妨趁这个机会,让她更糊涂一些也好。”
德安一怔,却明白道:
“公公的意思是……
那些药材里也加上……”
王德点头,却悠悠道:
“虽然咱们将瑞安这般调教一番,可他此计,虽然行得有些莽撞却其实颇有可取之处……
眼下,若是皇后精神不济,那便必然会露出些破绽,对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是再好不过。”
德安想了想,却点头:
“不错,不过眼下主上与朝中诸臣角力正在关键之时,咱们却只能成不能败——
否则只怕氏族一系便要借此反击。
所以,这事若能不从咱们手中经过,那是最好。”
王德点头,慢慢道:
“没错,若在以往,千秋殿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主上既然有意将千秋殿拿下,咱们却断然不能将此事再往千秋殿上抹,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如此……
只不过宫中眼下,一时又寻不出有哪一殿的,与皇后有什么明着的仇怨……”
德安想了想,却突然笑道:
“公公,谁说没有的?
那死期已至的杨婕妤,当初若非皇后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能落得这步田地?
公公觉得,她会不怨不恨皇后么?”
王德一怔,想了一想,目光却是一亮:
“不错!
正是她!”
……
永徽元年六月末。
太极宫中忽传大事。
因事而被废之婕妤杨氏,日前突然中毒,且向前告至李治宴前。
后经彻查,发觉此事与宫闱秘斗相联甚重,遂李治大怒,着令狄仁杰入宫查出真相。
三日后,狄仁杰乃初步查明:
杨氏所中之毒,是为一自称万春殿小侍之来路不明内侍所下。而此人似乎并非存意亲自下毒,杀死杨氏,反而是诱骗杨氏身侧侍茶小婢,借口此物可醒神,使其将之落在茶水之中,交与明知其断然不会服下任何来路不明之物的杨氏。
“你说他知道,杨氏断然不会?”
太极殿上,李治高坐玉案之后,一侧案几后则端坐长孙无忌等重臣。
李治闻得狄仁杰之报,不由皱眉道:
“为何?”
狄仁杰这才琅琅道:
“启禀主上,此事实另有因。
那人似乎一早便确知,杨婕妤此番之疯病,实则伪装保命之计。所以便借着杨婕妤这般担忧为人所害之心,先诱骗那小婢将茶水中落了毒,端到杨婕妤面前。
然后寻机,现身告诉杨婕妤,那茶中落了毒,且还挑拨离间,以言语诱哄杨婕妤,让她以为那小婢已然得了立政殿武娘子的诺,必然是要进立政殿侍奉的。
两相一下,杨婕妤必然会以为此事为武娘子所为。”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九
一侧,禇遂良疑道:
“可既然杨婕妤早知茶中有毒,却为何……
啊!难不成?!”
看了眼恍然大悟的禇遂良,狄仁杰点头,又向李治道:
“正是,杨婕妤因着此番恨意在心,又因被贬,自觉性命不保,本便有为保性命而装疯之偏激心思,又因此而弄巧成拙,被主上降旨,杞王殿下离其身侧,交由与武娘子颇有因缘的徐婕妤为嗣,加之她之前因淑妃娘娘之事而向皇后娘娘求救之时,以为皇后娘娘是有心不救,宫中又盛传武娘子与皇后娘娘来往密切……
所以……”
李治咬牙:
“所以她便索性假戏真做,喝了毒茶,来朕面前污蔑媚娘投毒!?”
“是。”
狄仁杰轻轻道。
李治气得全身打颤,半晌才悔恨地看着长孙无忌道:
“叫舅舅见笑……”
“主上不必自责,自古妇人心,海底针。
何况这杨婕妤本性如此,难受主上恩慈之泽,是她自己不是。”
长孙无忌立即安慰,然后又转首道:
“不过狄大人此言,倒似是知晓了那下毒又挑拨离间之人的身分?
否则,为何此番本属后廷之事,却非要请主上聚齐六部要臣前来?
莫非……
这幕后主使,身居高位,且一旦动之,涉及国体?”
狄仁杰闻言,犹豫一番,这才看着李治与诸臣之面,好半晌才轻轻道:
“是……”
李治闻言,目光便是一冷:
“难不成……
是皇后?!”
此言一出,诸臣心下了然:
此事便是闹得再大,再如何当着去饮宴的诸臣之面被掀起来,说到底也不过是后宫之事,前朝之臣本不当参与。
可是此番这狄仁杰前来报时,听说却执意要李治召了六部要臣前来……本来他们还以为是他一味求在诸臣面前做些功绩出来。
眼下一看,只怕却是事大过天,皇后一国国母之尊,如今却陷入这等丑事里,自然是不得不要依着例,请六部要臣与三公之首,皇帝元舅出面做议。
如此一来,诸臣也不由惶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得叹息:
想不到堂堂大唐国母,竟然陷入这等境地……
唉!无论此番到底是不是皇后所为,此事,却终究是她一生之污点,洗也洗不掉了。
需知,一国之母,最忌讳的,便是这等借其重权,枉兴后宫之乱的事了。
狄仁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
“眼下虽只有些间接之证,可到底事关其大,国母之尊,是为体要。
是以末员(狄仁杰在君主诸要臣面前的谦称)不得不请主上召集诸位大人,一议其事。”
一侧禇遂良虽知狄仁杰早已拿到了些皇后涉及之证,却仍故意道:
“狄大人,你的意思是,此事与中宫有关?
当真是荒唐!你可知中宫身为大唐国母,一国之后,声名之紧要一如主上威名不容受污!若无确凿证据,你怎么能这般随意开口!”
狄仁杰心知其意,便坦然道:
“禇大人说得极是。
别说是禇大人,便是末员也不想听闻国母华名(华名,专指皇后的名声)受损。
可奈何那日从立政殿搜出来的毒药盒子,上面的确是大唐国母所用的内用规制图案不假。
禇大人,您也当知。这立政殿本为文德皇后娘娘灵居,又有先帝与主上二道圣旨相诏天下,如今那武娘子,也只能算是借居其中。
是以里面一应器物,却依然还是保留着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在时的样子。
可便是这样的地方,怎么就能出现一只印有凤衔牡丹的内用规制的,本当是当今皇后私用的器物呢?
诸位大人皆比末员年高德勋,更得当年文德皇后娘娘恩泽。是以自然知晓,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在世之时,**女华(就是菊花)更甚牡丹。是以宫服宫制上,虽然还是要用牡丹图样,可内用规制,却是先帝特特有旨,以女华为图。
诸位大人,这内用物品,却非轻易可得。那武娘子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拿得到本应只有当今皇后,大唐国母内殿之用的东西罢?”
一时间,诸臣哑然:
当年文德皇后得菊花为内用之制样图案之事,这些老臣自然是知晓的——毕竟因着此事,当年他们还一如既往地上了许多奏疏,请太宗不可行有损皇家威严之事……虽然最后,爱妻成性的太宗到底还是没依着他们的心思行事便是。
而大唐开国至今虽已是扬威海内,实则只不过历经三代。
这三代之中,首代皇后太穆窦皇后,早在开国立朝,封后之前便已去世,是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内用之制。而文德皇后又是如此……
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有眼下的皇后王善柔,会有这样东西,也只有她能有这样东西了。
再加之近来前朝大臣们,都是多少听到过宫中流传出来的一些风声,说王皇后曾不止一次与下人言说,道眼下陈王已为其嗣,那么立政殿自然也是不日归于她手中……
一想到此事,当真是诸臣沉默,怀疑之气氛,一时笼罩整个太极殿:
是啊……
若论起来,眼下皇后的确是得了陈王为嗣了,只怕立为太子,也不过是年内之事。
而她之于后位,眼下所缺的不过就是入主立政殿了。
可眼下立政殿里,住着的却是主上最心爱的女人……
她会向她动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罢?
李治却是不知宫中内外,近来所传流言,不由疑道:
“狄卿是否太过武断?
一只盒子而已,若是有人存心诬陷皇后……”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孙无忌,不由道:
“主上,其实……
其实臣新得些物证,可证明皇后与此事,颇有关联。”
李治与诸臣皆是一惊,李治道:
“何证?”
狄仁杰从怀中取出一物,奉于手心之中,然后琅琅道:
“臣昨夜,已然拿下那挑唆下毒之人。
可惜此獠却是极为奸滑,既知事败,竟于末员拿下他之时,服毒自尽,以求不得刑处。
不过好在此獠虽就法,可他身上之物,却被末员所获——
主上,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令圭与一应物事,还请主上与诸位大人过目。”
李治身侧的德安见状,急忙快步下了台阶,取了这些东西来,一边小心地奉与李治面前。
李治只拿其中那枚铜制令圭看了一眼,立时便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只举着到王德面前,咬牙问道:
“是不是万春殿的东西?!”
王德不敢含糊,立时上前,双手接了令圭在手中,左右看了又看,验了又验,才惊道:
“这……
这还当真是皇后娘娘处内侍的门禁令圭……这……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自然知晓这王德身为内侍监,又是论起来侍奉了隋唐两代三位君主的人,这内宫一应事物,他都是熟记于心。
所以再不做疑,只得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更是沉默不语。
狄仁杰见状,又轻轻道:
“主上,若只那枚令圭,臣倒不敢枉下定论,毕竟这令圭一物,万春殿上下大小,皆得使用。
可偏偏那令圭之外,还有几把铜制小钥(就是钥匙)……
臣在来之前,特特寻了内阍处侍监官们,前来验过,都确认,正是万春殿中偏殿内,置放要紧物事的小库之钥。
主上当知,这太极宫几大主殿之中皆有私物小库。而因其中多存稀世之宝,是以所有小钥,皆为特造,若非那本来打造此物的工匠之物,实在是仿制不得。
加之此人一被拿下之时,便有人认出他正是万春殿内,负责护理小库的小监……
臣这才不得不定了性。”
李治咬牙,半晌才一拍玉案,怒喝一声道:
“来人!
传皇后!!!!!
朕倒要看一看,她还有何话可说!!!!!!!!!”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下。
媚娘悠然自得地坐在殿下凉榻之上,与素琴一道,看着那些小侍女们,提着花篮,穿行花丛之中,到处寻找可为雅饰(唐初,春、夏、秋三季时,皇宫与贵族大家盛行在廊庑之下,挂上一个个系了长长纱幔,装满鲜花的花篮做为装饰,以取其香气与风雅,这叫雅饰,后来发展到武则天初期时,冬天也会摘下仍然盛开的梅、菊等耐寒鲜花为饰)之花。
素琴看着小侍女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以宫扇遮口,轻轻问道:
“姐姐为何要瑞安将今日狄仁杰将要禀明之事,预警于皇后?
是为了教她以为,姐姐与她,还是同心同德?”
“同心同德?
我与她?
根本不可能。”
媚娘轻轻一笑,也拿了一把绡红色描朱金之彩的玉柄宫扇在手中转着玩,然后悠然道:
“我与她,从来都只是互相利用,从来都不会是同心同德。
所以,无论此番之事与我无关的话,她信还是不信……
都不会对我与她的关系,有任何相益之处。
至于为什么要提前预警于她……”
媚娘嫣然一笑:
“叫她以为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总是好事。
再者……
素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后当真不知此事,那些大臣们,说不定就会看出来她的无辜呢?”
素琴一怔,却讶然笑道:
“是了……
是了呢!
若是她一早得了消息,那无论她再如何藏匿心思,这份知道,却是藏不住的。
所以那些老臣们总是能看出些端倪来……
一旦如此,对她的刻意隐瞒,只怕是必然要加深怀疑了……
只是姐姐,若是她一旦窥破姐姐心思……
啊,不对,她是想不到的。
便是想得到,可那太极殿上,还坐着主上,还有狄大人与王公公他们呢……
所以,姐姐这一次,却是替主上布置好一手妙棋呢!”
媚娘这才淡淡一笑道:
“她是想不到的……
因为这一招,便是当年还为晋王的主上,甚至是当年的先帝……也都没有想到呢!”
素琴却一怔:
“当年?
莫非姐姐这一计,却是之前有人用过的?”
媚娘点头,悠然道:
“是啊……此计正是当年的杨淑妃所用来逼迫宫妃之计……而且听说,这一计,原本便是文德皇后娘娘最早尚为秦王妃时,为从后宫尹张二女与前朝的建成元吉手中,保下那时尚为秦王殿下的先帝所用之计……
所以说起来,此番用在皇后身上,却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毕竟比起那时先帝的四面楚歌,危机重重,敌手之强大……这皇后,实在不算是什么大敌。
不过以千斤之重,击寸指之卵……这才像是主上的为事之风。
所以,用一用,也无妨罢?
神……
不,皇后……娘娘?”
媚娘喃喃地道,目光,却是直直地盯着立政殿正殿之中。
素琴却是一怔。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五十
素琴闻得她这番自语,倒也无言以对,只是轻轻点头,接着依旧仰靠在凉榻之上,看着天空,然后不由轻轻一叹。
媚娘闻得轻叹,不由转神笑道:
“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叹气。”
素琴伤感道:
“素琴只是没想到,这宫闱之事,竟然如此深沉……
真是希望,自己能永远不知这些事……”
媚娘摇头一笑,却道:
“避不掉的。你也必然会要知道。
因为你身在其中。
想要避开,那只有一条路。”
媚娘看着素琴,素琴也看着媚娘,两两久无语。
……
是夜。
太极殿中传来消息。
皇后应召而去,受皇命当相协查清杨婕妤受毒害一案,以求其清白。
媚娘闻得这消息时,却刚与素琴用过了晚膳,正捧着茶碗说话儿。
于是淡淡一笑道:
“也难为她能渡过这一关了。”
瑞安却道:
“姐姐,眼下面劾一关是过了,可是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只怕却是难说呢!
先不说文娘处理的那些东西,便是六儿在宫中叫人传的那些话儿……那些她急着要得收立政殿的话儿……
只怕对她,就是不利呢!”
媚娘点头,却悠悠地对着有些不解的素琴道:
“自古以来,人心如此。
都是希望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能够久立于心的。
先帝也好,文德皇后娘娘也罢,都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对诸臣来说,这立政殿宁可给我住,也不愿意看着主上赐与先后同为大唐皇后,却一直无甚建树的王皇后。
所以……
其实论起来,她也是可怜。之前六儿那番传言,虽然只是一时之愤,想要叫她在主上面前更无恩宠……
孰不知却是反而造成了她最大的致命之伤——
毕竟之前,那些前朝之臣们,多少还记挂着她是皇后。而今得知她竟有为争文德皇后娘娘居殿的心思……
便是对她而言,这立政殿本就是她应当之物……
那也是失了些人心了。
而人心这东西,一旦开始失去,要收回就难得多。”
素琴也默默点头,轻轻道:
“这皇后一心宫中之事,自然不会想到这么远去。
是以此番,便是她能替自己洗得清白,只怕那些前朝之臣,也是难容其心。而咱们要的,却正是这样的结果。
而且,说不定她根本没曾想到这一层上去呢!”
媚娘却不语,只是沉默。
……
次日。
太极宫中再传消息:
皇后王氏,因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身受皇命,相协查案,十日之内,当查清此案来由,故不能出其万春殿半步。
因此一应事理,且由贵妃崔氏协理,淑妃萧氏为辅。
……
当这个消息传入媚娘耳中时,媚娘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来报的德安道:
“果然一切皆如主上所算了。那接下来,主上打算怎么办?”
德安手里捧着白玉拂尘,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此番着德安前来,正是为了相询姐姐的意思呢!
毕竟此番,姐姐也是受了好大委屈……”
媚娘想了一想,却不经意地扫了眼德安身后跟着的小监,笑道:
“德公公果然是越发精干了,这一拨拨儿的,替咱们太极宫里,可调教了不少好人儿呢!”
德安漫不经心地也扫了眼身后那两个新来的小监,却笑道:
“倒是承武娘子谬赞——说到底还是王公公的意思。
毕竟眼下宫里,可用的人不多。”
媚娘闻言,却一挑眉道:
“说起来可用的人不多……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
前些日子,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身边,我远远看着,倒像是多了个小侍,极精干的样子,且也很受那位玉凤宫娘的喜欢……
唉,若是我这儿也得那样的人用上一用,也是好的。”
德安扬了扬眉,却笑道:
“娘子既然想用,那德安明儿个便与王公公商议了,派两个过来便是。只是……那千秋殿里的,还是咱们不去想的好。”
媚娘笑吟吟道:
“是啊,千秋殿里的人,可是轻易动不得的。不然淑妃娘娘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主上也是心疼。”
德安却做出一副会意的样子来,然后冷笑一声:
“是倒是如此。可若是那人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那主上再心疼,总也是要顾大局的。”
言毕,便不再多言,只谢过媚娘提点之恩,然后就带着两个一直垂首不语的小监离开立政殿,直奔太极殿。
刚出立政殿,两个小监便好奇地问起方才德安为何要谢媚娘提点之恩。
德安停下脚步,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清和一眼,然后才看看他们,慢慢道:
“你们呀,以后跟着咱家,有些话儿,就要会听。
此番宫中之事闹得如此之大,实在是叫主上心中烦恼。若是此刻能有谁查出这幕后真凶是谁,替主上解了心烦,那可不是大功一桩?”
两个小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才恍然道:
“原来如此!宫中最知主上心思的,可不正是这位武娘子么?
而她方才突然提及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莫非是在暗示……”
德安眯起眼,冷冷道:
“武娘子方才什么也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着,明白没有?”
两个小监立时做出一副会意状,迭声道:
“是是,公公说得是!咱们这些人,当真是什么也没听着呢!”
一番阿谀奉承之后,一行数人,继续前行。
行至太极殿前,德安向着清和看了一眼,便自入太极殿内去。
一入太极殿,便见殿中只有掌墨、侍书几名小侍,与王德在一侧侍立着。
见得他入内,李治手一挥,摒退左右几名小侍,只留王德在侧,然后问:
“如何?”
德安上前一步,然后才轻声道:
“主上安心,武姐姐已然都安排妥当了。至多今晚,一切便可见分晓。”
李治点头,却道:
“朕不是问媚娘……
她行事之果决利落,只怕便是你师傅(就是王德)也跟不上的……
朕问的,是那两个昨日分来的小耳朵……
如何?媚娘可明白了?”
德安却笑道:
“主上特特吩咐德安带着他们去……这样两张新面孔,武姐姐怎么会看不出?
方才已然是将消息透与他们知晓了。”
李治点头,肃容低声道:
“可认定了,是皇后处的人?”
德安也正色:
“此事师傅仔细查过了。”
王德一侧,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安心,老奴已然着人,查过这二人祖上四代,家中亲眷——确是太原王氏族中的家奴无疑。
只是因着生机所迫,不得不甘愿接受王仁祐给的条件,自净其身,入宫为奴。”
李治点头,冷声道:
“他们倒当真是大胆……耳朵都敢送到朕面前来!
不过也好,这两个人,可千万别叫他们发觉些什么,好生养着,说不定……”
李治冷冷一笑:
“日后,可还派得上大用场呢!”
“是!”
……
是夜。
太极宫中惊传大变:
杨婕妤中毒一案,诸人已然认定,必与万春殿有脱不掉的关系。
孰料今日下午,皇后着近侍怜奴与胡土二人,于万春殿中彻查与此案有关之小监事由时,竟愕然发现,此獠竟非为皇后侍婢之册中人(每一殿里侍奉的人数多少,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都有一个花名册的,这个人不在册子里,意思就是他根本不是万春殿里的人。)
且更叫人震惊之事,便是此獠竟是半年前皇后正式入主万春殿之前一日,方才由九成宫流芳院中调入宫中,且不知为何,一入太极宫中,便得入万春殿,这一当时已然众所周知的后宫要地,未来皇后寝殿之中。
“这么说来……
皇后怕是要咬死了这流芳院一事了罢?”
媚娘笑着问瑞安。
瑞安轻笑一声道:
“可不是?
眼下那皇后,正急着寻得一处半点儿,可以得逃脱此劫的机会……
姐姐这般好心,送了一条救命绳索与她,她能不珍惜么?
听着一直盯着那边儿的小六儿说,那皇后眼下,已然得了‘密报’,开始搜自己的宫了呢!”
媚娘点头,淡淡道:
“那东西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得再好不过,就等着皇后发现呢!”
媚娘点头,这才长长打了个哈欠,淡淡道:
“既然如此,想必今夜治郎又是要被她闹得不得安生了……更别提来咱们这儿……
我今日也是有些乏得很……
你这便传了话儿去太极殿里,就说我身体不安,今夜不宜伴驾,早早歇了罢!”
瑞安一怔,却立时会意,欢笑道:
“是呢!
就让她们去闹罢!
姐姐今日养好了精神,可等着明日起身来,看戏才是!”
……
永徽元年七月初三。
太极宫。
今日太极宫中,诸殿诸苑,皆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小心谨慎。
原因无他,昨夜万春殿中足足闹了一夜,最后竟然将之前杨婕妤之事,洗得一干二净:
侍怜奴、监胡土二人着皇后之令,于万春殿上下一番细查之后,竟在那一直不名无分的凶徒居处,取得了千秋殿中萧淑妃近侍玉凤之亲笔书函,其中明言此人本是九成宫一待罪宫人,因萧淑妃出手相救,是故感恩如斯,因知皇后与淑妃素相不合,故自告奋勇,愿于皇后入主万春殿之吉辰前,先行一步潜入万春殿中,以为耳目。
玉凤因淑妃恩重如山,且与此獠似有旧情在,于是一力促成此事,且自皇后封殿至今半年多来,万春殿中一举一动,千秋殿中皆如指掌。
更有此番,玉凤因恼杨婕妤与皇后素成朋党,私营结派,屡屡对淑妃不利,于是便暗中教唆此獠使计,挑拨杨婕妤与皇后关系,且欲借此机,一举毒杀杨婕妤。
……云云,但此等等宫闱秘闻,信中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寻得一盒,盒内装着的,正是信中所言,玉凤特从宫外寻得的毒药——
而这毒药,也正是险些毒杀了杨婕妤的那一种。
这些东西一寻出,皇后大怒,立时也不顾已是四更时分,竟然自顾自更替朝服凤冠,率众亲赴太极殿前,长跪不起,以求李治还己清白……
……
“然后呢?”
整个宫里都乱如一团麻,只有立政殿里,依然是一味自在悠闲,媚娘晨起得晚了些,便索性坐在妆台前,一边由着文娘替自己梳理乌黑长发,一边与早早儿便前来,笑盈盈报上佳音的素琴说话儿。
然后听得素琴说到这儿,不由便笑着插了句嘴:
“萧淑妃的为人性子……只怕这般打击,对她也是措手不及……不过她未必肯就此罢休罢?”
素琴嫣然一笑,嘻嘻道:
“不肯罢休是自然的,可她到底也无真凭实据,再者,好歹她也是明白些情势不由人的……
所以她倒也是狠断,竟然在闻得这等风声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左右绑了玉凤,自己又是脱簪素服,手持玉圭,亲自带着玉凤去太极殿前谢罪了。”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喃喃道:
“壮士断腕,以求其生……
想不到她也是这等狠决的人……
只怕以后,却还要再加小心提防些她呢……
那玉凤呢?
依我之见,此婢却非什么忠义良仆,只怕是不肯乖乖做了她的挡箭牌呢!”
素琴点头,叹:
“可不是么?听闻初时,她还曾大骂淑妃不义,不过后来淑妃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了她什么软处把柄,她竟软了下来,眼下已然是在主上面前,揽下一切罪责,一味求死了。”
媚娘挑了挑眉,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想了想道:
“这玉凤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幼也是无父无母,失怙无亲的……
不过听闻她有位养父在兰陵萧氏族中当差的。
平日里,也颇曾听闻,这丫头虽然是个刻薄寡义之辈,可这养大了她的养父,她却是敬重爱孝得紧……
只怕多半便是这里了。”
媚娘点头,不由轻叹道:
“世事往往如此——但凡你觉得不可能之事,往往却是轻易发生——谁又能料到,这无情刻薄如此女,也会有软弱柔情的一面呢?
瑞安,说到底,此番也是咱们要留下她的,你想个法子,把她那养父给保出来。然后……再将这事告知主上罢!”
瑞安会意,点头道:
“也是,说不得日后,她还有大用处呢!”
于是便匆匆而去。
媚娘看着他离开,却突然皱眉道:
“希望不会太晚……”
可惜,最后还是瑞安晚了一步。他刚到太极殿前,便听闻宫中监管犯事宫人的小监惊慌来报,道那玉凤,已然于片刻之前,服毒自尽了。
瑞安闻言,也是黯然良久,然后才转身,将此消息传与媚娘知晓。
媚娘点头,也轻轻道:
“罢了……原本她也是过不得这一关的……我也只是想能尽力救她一救。
既然如此,瑞安,好歹你也是得将那位老人家,好生从萧氏一族中保出来。至于她的后事……
你看着,能办,便办了罢!”
瑞安领了命,这才匆匆离开。
看着瑞安离开的样子,素琴不由轻叹一声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此刻,这玉凤已然对谁都无有任何价值,只有姐姐,还记得她的家人……
唉,姐姐当真是心怀仁慈。”
媚娘却不以为意,淡淡道:
“怀不怀仁的,其实本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再看着更多的人被牵连进这件事里了……
毕竟,你以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光,来回忆这宫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是不可能叫你有什么美好忆念,可好歹,不好的事,能少一桩,是一桩。”
素琴闻得这番话,目光亮了起来,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
“姐姐……莫非……”
“皇后眼下已然是动了真气了,也是等同与淑妃正式撕破了脸。
如今玉凤又是早早自灭其口。
皇后一时无据,又岂肯罢休?
只怕不日,她便会想到要借重提当年我中毒之事,以达一举拿下淑妃,再往你身上也抹些黑污的效果了……
而咱们等的,正是她这一举。”
媚娘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叫素琴无来由地,忍不住想要落泪。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一
永徽元年七月初九。
太极宫。
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已然查清:
事因皆由东宫时旧怨而起,幕后主使为千秋殿淑妃萧氏近侍玉凤,落毒者,则为万春殿中一无名小侍。
现下既已判清事实,李治便因此事牵涉甚广之故,亲下令旨:
皇后一宫之首,却竟不察己宫中之藏污纳垢之事,是故虽此番受其连污,然终难逃治理无方之责,当自罚其俸一月,闭殿自省三日,以图悔之。
淑妃萧氏,纵仆成凶,虽确不知其情,然平日纵容其仆,横行宫中,实难逃责。故当禁足十日,罚俸一月,以示其戒。
另,婕妤杨氏,前行昭昭,已然受罚。今番又因偏信他人之语,竟装疯卖傻,更意图自尽以污清白之人,以达私利。其情可免,其罪难容,姑念杞王之心,且容其命,然即日起,一应封位尽数夺除,降为庶侍,即时移出后苑,入长街为侍,以示其惩。
自今而后,但凡宫中再若有人,意图不轨,行枉谗之事,则必重罚之。
……
“这事,也算是至此了了。”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寝殿内的凤榻上,李治拥着同样一身寝衣的媚娘,轻轻道:
“说到底,也到底是不能治她们两个什么大罪。”
媚娘却摇头,轻轻道:
“对她们两个来说,罚俸一月也好,禁足也罢……都是以前没有尝到过的屈辱,够了。
做为素琴的饯行礼,够了。”
李治犹豫一番,看着媚娘道:
“你……果真要她出宫么?
若是她出了宫,你便又是一人了。
你若不想叫她出宫,那我寻个方法,降了她的嫔位,或者索性赐了她与师傅,然后叫她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女官……”
“她与惠儿,却是不同。”
媚娘摇头,轻轻道:
“她的性子,不适合在宫中。
我……不想看着她再留在这儿受苦了。
这些年……
我欠惠儿的太多,惠儿也受了太多的苦……
眼下惠儿走了,我能替惠儿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素琴了。”
李治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媚娘啊媚娘,我此生何幸,能得遇你……”
一时间,两情缱绻,依依相望。
……
次日。
媚娘一睁开眼,便察觉纱幔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慢慢起身,却轻轻问道:
“是谁?”
“武姐姐,你醒了?”
传来的,却是德安的声音。
媚娘一怔,却道:
“德安?
你怎么没有跟着治郎一块儿走……”
德安紧忙上前一步,帮着媚娘将纱幔轻轻掀开,看着媚娘道:
“主上今晨起得早,因着早朝事忙。不过主上特特吩咐着德安,说要德安留下来,与姐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日子来,只怕还要再委屈武姐姐一番……
还请姐姐依然暂时留在这立政殿中,不必出门才是。”
媚娘立时明白李治之心,不由黯然道:
“非得……那么做不可么?”
德安点头,坚定道:
“其实主上本便不想留她了……
只是之前一直是姐姐说她还有些用处。
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姐姐,您也要多多体谅下主上的心……
说到底,他还是怕这贱人若是留了下来,早晚还会害了您。”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张口道:
“那……还是我来……”
“万万不可。”
德安断然道:
“主上此番已然是有了定论了:
无论如何,此番有这中毒一事做引子,左右宫里人也是觉得她活不长了,所以万万不可由姐姐出手。
否则只怕之前已然下了定论之事,又要被掀开重提。
姐姐机慧,自当明白。”
媚娘沉默,半晌才重重点头道:
“那……何时?”
德安恭身,依然轻声道:
“择日,自然不若撞日。”
媚娘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似极疲惫道:
“我……有些累了,你且先退下罢!”
德安领令,又行一礼,这才服侍着媚娘躺下,又拉好了纱幔,转身欲行之时,不由转过头来,看了纱幔中那个身影一眼,然后默默转头,目光沉静如水地慢慢走出殿去。
若有似无地,他在离开殿门的刹那,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
入夜。
太极宫中,已然落锁。
其静如永无之地。
长街东侧。
角落里,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屋之中。
昏暗的屋内,一张朴素得有些寒伧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
若是不仔细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当今杞王殿下的生母,曾经的杨昭仪,杨婕妤。
是以,便是披了一身黑衣,由着清和悄悄领进来的德安,一时之间,也是难以辩认。
立在那里,看了好半晌,他才迟疑地转过头去看着清和:
“怎么就成这样了?”
清和低声向着德安道:
“当日她中毒之时,太医署里已然是得了王公公的嘱咐,不叫给治透了的……
所以眼下,她也是没长日子了。
只是一味地拖着罢。”
德安皱眉,轻轻道:
“师傅……
这事,只怕主上不知罢?”
清和摇头:
“自然是不知的。
其实王公公本意也非如此,只是他听得咱们派了在这杨婕妤的近身侍女传来的口信儿之后,下的心。”
德安这才点头,悠悠叹道:
“能叫师傅这般行事,可见她又是有什么不当不该的心思在,所以才……
罢了。
横竖也是一死,咱们给你个痛快的,也算是一番好心了。”
“好心……呵呵……”
一阵低哑如鸦的笑声,在这间小屋里传荡开来。
清和到底还是年少,深夜之中,这等暗屋,又闻得这等悚人之声,不由抖了一抖,却向着德安身后立了一立。
德安转身,却是一甩手中拂尘,淡然道:
“原来杨宫侍已然是清醒了。”
榻上,已然只有一双眼睛与一张口,勉强还能动得的杨宫侍,冷笑着,看着德安:
“事到如今……
还做什么惺惺之态呢……
既然要来……
那便叫你那个弟弟,跟武媚娘那个贱人一道来……
我……我也不……
不怕……”
说到这里,她已然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德安挑眉,笑道:
“原来杨宫侍方才一直醒着……
那咱家的目的,想必杨宫侍也明白了。
其实这样也好。
杨宫侍眼下这等局态,是再无可翻身之路了……
若是能以自己一死,博得主上些怜悯与同情,或者,还能为杞王殿下挣得个平安前程——
否则,若是杨宫侍一味贪生,只怕日后主上每每见着杞王殿下,都会想到杨宫侍的所作所为……
到时,杞王殿下莫说是前程了,便是性命,只怕也是难保得紧。”
杨宫侍闻言,倏然睁大眼睛,目光似万枝毒箭般投向德安:
“你……你敢……”
德安淡淡一笑:
“为何不敢?
杨宫侍都可违反与武娘子的盟约,临到最后,意图害杀武娘子……
那德安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杨宫侍闻言,却是头一次咬着牙道:
“果然……果然!
果然是她!她……她想害我!
哼!
说这些好听的……
其实,其实她本就是这个心思不是么?!
什么要给我母子一条出路……
她本就算好了,要借此机会,害了我!然后将上金……将上金……”
“是么?
武娘子逼的你么?
可是德安怎么记得,武娘子与你的盟约,是只要你能遵守约定,装疯保命,然后在这落毒之事上,与娘子同心协力,直至扳倒皇后与淑妃之后的那一日,武娘子便会相助你一臂之力,保你母子平安……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那日你却不是有心背叛娘子,而是被人所逼?”
杨宫侍一时哑然:
的确,她与媚娘原先所议之计,正如德安所言,是要装疯先以保命,然后借机服毒,以扳倒皇后……
可是她,没有依着她与媚娘的盟约行事。
因为比起皇后来,其实,她更恨的人,却是媚娘。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也会如萧淑妃一般,盛得圣上怜宠,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儿子,也许……
“没什么也许的。”
德安看出她的心思,冷冷一哼,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开始,便不会有那些也许。
因为当初你能入东宫,全因你的脸……
你没发现么?
年轻时的你,身上多少,总是有些武娘子的影子?”
看着杨宫侍愤怒地瞪大的双眼,德安点头,恍然笑了:
“啊……
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一如那愚蠢至极的淑妃一般,做着鹊巢鸠主的美梦?”
杨宫侍的脸,此刻已然不能说是人的脸了,那更像一张渴望着复仇鲜血的脸。
可惜,这样的一张脸,却只能叫年少的清和有些不安,于德安,却是无用:
“你想过没有,为何今日,却是咱家来?”
德安看着她,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怜惜之意,冰冷地道:
“为何不是咱家弟弟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直以来,不想叫你去伤着武姐姐的,都不是武姐姐自己,而是主上。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与武姐姐的盟约,主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叫咱家来的人,正是主上。
明白了么?
主上一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谁意图伤害武姐姐,背叛武姐姐……
便是他的亲舅舅,也不能。
而你……偏偏两样都犯了。
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杨宫侍的目光,瞪大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德安刚说完,清和已然上前一步,伸手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
她惊恐万分,不甘至极,她想挣扎,想逃掉……
可是没用,没有用……
那冷得叫她心底发寒的液体,已然如一块冰,落入她的口中,滑下她的胸口。
俄倾,化做一团火,炸裂在她的胸口,炸得她狂吐一口鲜血,欲要高声叫唤,却始终,也再没有力气开口……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望着屋顶,最后一遍问着自己:
到底……
是哪儿错了?
……
永徽元年七月十一。
太极宫。
一个不大不小,也不太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在太极宫中传开:
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日前因旧毒发作,不治身亡。
卒年,二十。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办了大半晌的政疏,李治方方停下笔来,着德安槌一槌有些发酸的肩颈,再端起温润适口的茶水,轻轻一啜。
而德安便寻了这个时候,轻轻地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治点头,表情一如平常:
“知道了。
既然如此……
好歹也是一场亲缘……再者朕也不想看着上金那孩子太过伤心……
便择了良期,安葬罢!”
德安小心问道:
“那……
可要追封?”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必。
论起来,她毕竟是犯了大过的,赐她日后侍葬左右(就是葬在李治陵位左右)已然是无上恩德了。”
德安点头称是,尔后又悄声道:
“那……主上,此番之事,只怕多少会惊动皇后,武姐姐那边儿的意思,是早些送徐婕妤出宫为妙。
主上的意思……”
李治闻言,轻轻一叹,放下手中茶水,点头道:
“朕的心思,本是想多留素琴些时日,至少等着媚娘一切大安了再说的……
可是既然媚娘如此急着看她好……
朕若再强留,只怕也会叫媚娘心中不安。
便由得她去罢!
你这些日子,尽管将一切事务交与王德,全力相助媚娘办成此事即可。”
德安点头,又谨慎问道:
“那……
若是皇后那边儿……”
李治不动声色,淡淡道:
“之前不是做得挺好么?依着样儿,继续办下去便是。
无需多问。”
德安点头会意,又想了一想,笑道:
“主上,今日算起来,可是万春千秋二殿禁足之始日……
不知主上却要去那一殿?”
李治抬了脸,讶然地道:
“莫不是媚娘又教你劝着朕去别的殿里了?”
德安见被识破,不由讪讪一笑道:
“武娘子也是好心……
毕竟主上这些日子,不是万春千秋二殿,便是立政殿……
这样下去,总是会有些心存不满的,说主上偏宠……”
“朕便是偏宠,又与她们何干?”
李治脸色瞬间变冷,冰冰问道:
“哪一殿的又找媚娘的麻烦了?
大吉?还是百福?还是承庆殿的?
总不会是那些后苑里不知死活的罢?”
一个“又”字,便教德安心下恍然:
只怕李治对这些日子以来,媚娘所受的委屈,一清二楚,立时肃然道:
“主上英明。
这些日子以来,万春千秋二殿虽然也是自顾不暇,可还是不停地煽动那各宫各殿里的娘娘们,去立政殿门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儿……
好在武姐姐好气性儿,也不与她们计较。
可是长此以往,只怕也是不好啊……
不过这大吉殿的贵妃娘娘,倒是颇知些事。
虽说她暗地儿里,也没有少了对武姐姐的怨妒,可台面儿上也好,私下里也好,她倒也没说过武姐姐半个不字。
只是……
只是德安总觉得,她这般如此,却是别有居心呢!”
李治立时便冷了脸:
“找了那么多事儿给她们……还闲不住?”
咬了咬牙,他也只得恨恨一拍桌面: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朕要叫她们知道——
若非媚娘求着,朕早就不想留她们了!”
哼了一声,又拿起一本奏疏来批,半晌,他的声音,才从折本后面冷冷地传了出来:
“传旨,三更半,移驾大吉殿!”
“是!”
……
半个时辰后。
当李治今夜驾幸大吉殿的消息传遍整个太极宫时,媚娘早已是沐浴已毕,浑身困软地倒在榻上了。
“姐姐,你不着急么?”
一侧,自从徐惠去世后,便一直跟着媚娘,替姐姐徐惠守灵,实则形同暂居于立政殿的素琴轻问。
媚娘却怡然一笑:
“急什么?”
“这……这今夜主上……”
“是我叫德安,劝主上去的。”
媚娘平静地道。
素琴闻言,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讷讷道:
“姐姐是因为,那些成日里总要找机会在立政殿门前说些闲话儿的女人么……
若果如此,那以素琴所见,却是大可不必……
因为这等女子,主上根本便是看不入眼中的。
而且既然主上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其实不也说明,他之心性,却比人们想像的,都还要来得更加坚如磐石么?”
媚娘柔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主上的坚定,更也从来不会把那些只会靠嘴来行事的女子,放在心上。”
素琴一怔,却道:
“那……
姐姐却是为何?”
“为了主上。”
媚娘淡淡道:
“眼下,主上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
后宫之事,他处理之时都尚且需要如此费心费力,何况是前朝?
所以……
眼下若能替主上少一些麻烦,那便能给他多一点的精力与空间,去处理前朝之事——
素琴,他是主上,一国之君。
他的江山,始终还是靠着前朝之势方能撑得起。
何况,我与他能走得多远,根本来说,也都是要看着前朝之势……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素琴点头,黯然道:
“姐姐是想替主上在这紧要关头,多争取些助力罢?
可只怕,主上或者会对姐姐这般心思不能了解……甚至心存不满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不,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
至于他是否心存不满……那是必然的。
不过他不满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他将要去见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眼里,无论这一次,是不是我劝他去的那里,他都会将对方视为麻烦,视为阻力……
所以我不会有事。”
素琴眨了眨眼,却一脸迷茫道:
“姐姐说这话儿,素琴当真是半点儿也听不明白……
不过只要姐姐说,主上不会气姐姐,也不会与姐姐有些异心便是最好……”
媚娘含笑摇头:
“不会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
素琴诚恳地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差了……
怎么说,咱们也是姐妹一场,眼下我姐姐又不在了……
这些事,我不替姐姐想,还有谁能替姐姐想呢?”
媚娘感动,不由微微哽了喉,轻轻地握紧了她的手,默默点头。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书房。
书案前,长孙无忌一身朱色轻袍立着,看着手中那张小小密函,默默地沉思半晌,然后转身,取下灯罩,将密函在灯上引燃,看着它燃烧到几乎殆尽,这才丢入一侧因夏日暑热,一直闲置的火盆之中。
“父亲。”
身后安静立着的长孙冲,上前一步,轻轻唤道。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杨宫侍的事,为父知道了。
告诉那个人,这件事,不必再多追究就好。”
长孙冲一怔,却轻轻道:
“可是父亲,这事,明摆着是那武媚娘的所为。
若是咱们能够一举揭发此事,那主上便是再多不甘,也不得不教那妖女伏法。咱们岂非也不是去了一块心病?”
长孙无忌摇头,缓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一片的天空,轻轻道:
“冲儿呀,正因为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武媚娘所为,所以为父才敢肯定,此事并非那女人的手段。”
长孙冲一怔:
“父亲的意思是……”
“为父只问你一句话,那武媚娘与当年的杨淑妃,若论起心智计谋来……
孰高孰低?”
长孙冲这才明白过来:
“父亲的意思是,武媚娘行事谨慎,而此事处处露着些败笔,只怕不是她所为,而是另有人欲将此事往她身上引,以求置她于死地?”
长孙无忌点头。
长孙冲更为不解:
“父亲,那……那这不是更好替咱们解决了一个**烦么?
父亲一向都说这武媚娘是个祸水,为何此番如此相护?”
长孙无忌摇头,依旧头也不回道:
“冲儿,为父一生自认行事处处谨慎,事事算计精巧。
这大唐天下,为父一直以为,只要是为父希望的,都一定会按照为父的想法,去一一成实……
可饶是如此,也终究有些事,不是为父能够强而为之的……
天命如此,为父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终究是拧不过天命……”
转身过来,他看着听得一脸糊涂的儿子淡淡一笑,道:
“眼下,你不必懂这些,不过日后自然会懂。
至于为何为父要在此事之上,处处帮衬着那武媚娘……
冲儿,你想过没有,比起无权无势,无家无靠的武媚娘来,到底这后宫之中的谁,才是咱们真正不得不防的人?”
长孙冲目光一亮:
“父亲的意思是……
那王萧二人身后的氏族一系?”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此番高侃功震天下,咱们也好,主上也罢,都是一味提防着那些与高侃素有旧交的心存逆反之人了……
却未曾想到,真正需要提防的,实则是这氏族一系。”
长孙冲点头,忧道:
“儿子也听说了……听说那太原王氏里的几个家姓子弟,素与高侃有些交情的,此番高侃得胜归来,便急巴巴儿地与之结交……
前些日子,高侃得主上赐府赐田之时,也是大行宴令,以馈众宾……
可正如父亲所说的,他所请的,基本却都是些氏族一系的旧交……
关陇一派之中,却是无人知晓此事。
父亲,这高侃,莫非……”
“不,他不会。”
摇头,长孙无忌露出深思之色:
“为父说起来,与他也是有些旧相识的。所以多少还算了解。
高侃为人,一生正直无私,生性更是简单纯朴。
虽然军功谋略,可说大唐奇将,但为人处事之上,却是大方宽怀,更不善于结营交友……
正所谓是那种人敬其一尺,其敬人三丈的伟丈夫,真君子……
何况他长年征战在外,于朝中派系之争,只怕便是知道,也不甚详细……
所以此番宴令之事,多半是那些氏族一系,刻意而为之,为的便是向咱们关陇一派示威立域——
告诉咱们,初得军功,更得君心民意的高侃,眼下却已然是与他们相流并源了。”
长孙冲恨声道:
“这些老朽夫,当真是奸诈无匹!
欺人家心性坦荡,便如此刻意示好又加以利用……
当真是卑鄙!
眼下幸得是父亲看透这一切,否则若是咱们关陇一系当真将这高侃将军也归于氏族一派,只怕这样的君子,不知要受多少磨难与争斗之苦!”
长孙无忌也是黯然:
“何尝不是呢……
所以冲儿,你却也要将此事,多多教诸位大人们知晓。
无论关陇氏族二系之争如何,至少高侃将军这样的奇才,却是于我大唐不可或缺……
万万不可因为些许营党之利害,而伤了他的心……
这便不好了。”
长孙冲不由又犹豫一桩:
“可是……
父亲,若是咱们一味投鼠忌器,只怕却要被动许多呢!”
长孙无忌却轻轻一笑,看着长孙冲道:
“有失,必然有得。
冲儿,你说为父到底为何此番要力保武媚娘呢?”
长孙冲一怔,却惊喜道:
“父亲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武氏的性子,极烈极刚。是以,她倒也是个敢做敢当,极为好强的奇女子。
是以于她而言,未曾做过的事,一旦被蒙在身上,只怕却是比什么折辱都教她难受……
若在这个时候,身为主上之元舅的为父,一直与之不相和应的为父,选择了信她,站在她这一边……
你说,她会有多感激呢?”
看着儿子恍然大悟的表情,长孙无忌笑道:
“为父记得,冲儿曾说,这武媚娘,便是流于大唐后廷里最毒的一杯美酒……
可是冲儿呀,这毒之一物,若是用得好,便是不能为药,至少……
也可达净除邪秽之效罢?”
长孙无忌笑问。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
永徽元年七月十三。
高宗李治,因其子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逝故之因,又有婕妤徐氏出身名门,文慧才贤,淑静贞德,可担抚育幼子之重任。
故传旨天下,杞王上金,即日起嗣于徐婕妤之身侧,立于延嘉殿之宫闱,良加调教,以期成世罕之材。
此旨于早朝一出,便有诸多氏族一系,或关陇一派以外的要臣竭力谏之不可,言曰徐婕妤年幼初幸,且岁不长杞王三五之齿(此时的徐素琴,比起李上金来,其实也大不了五六岁,所以才叫岁不长杞王三五齿,意思就是不适合当养母),难承皇嗣之重。
李治闻言,亦感无要,且言道:
“徐氏聪慧机谨,为人行止容度,皆可为天下女之表,虽其年幼,然究竟进退有当,仁慈爱心不逊诸妃,可为嗣母。”
李治一味坚持,诸臣更为力谏,然正于君臣相持之时,太尉长孙无忌突而起,谏道:
“依老臣之见,主上着令杞王嗣于徐婕妤,实为良策。
婕妤年齿虽幼,然为人谨慎容度,处处机先。
且更一派大家风番,于宫中颇得良赞。
兼之其出身高华,更胜杞王生母之尊(徐氏姐妹的父亲是国公一级的人物,而且论起来也算是从开朝时期就一直成为唐朝重臣的人物,理论上应当归于关陇一系的贵族。而杨氏虽然有前朝皇戚的血缘关系在,但到底是血缘偏远得比较厉害。加之其父母乃至祖上,也只不过是偏远宗亲,严格来说在贵族阶级里只能算是中下等的贵族,所以比不过当朝显贵,有国公封号又有姐姐身为先帝太妃的徐素琴出身高贵),故老臣以为,主上此举实为体察皇嗣之行德,以觅良源之教养也!”
长孙无忌这番言语一出,一直沉默不语的关陇一系诸臣也纷纷进言,大加赞成。
禇遂良更言道:
“自古选贤不分长幼,何况杞王年幼辈弱,嗣与徐婕妤,有何不可?”
如此一番争议,最终还是诸臣拜服纳旨。
故,李治大悦,传令天下,只待择定良辰吉日,便行承嗣大礼。
……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内。
“咣啷”一声,王皇后手中的茶碗,打翻在了地上,碎成片片。
左右侍儿闻得这般声音,不由都是一惊,缩起身子,个个垂首不敢看她。
只有怜奴跑得快快儿地上前,跪伏在地,一片片地将打碎的茶碗拾了起来,又取出巾帕,仔细地沾着王皇后被茶水微微溅湿了的罗裙裙边。
王皇后却不理这些,只是面目铁青地看胡土:
“你说什么?!
陛下把杞王嗣与了徐氏?!
而且……而且还要择日行承嗣大礼?!”
胡土眼见她如此愤怒,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默默点头,然后才怯生生张了口,轻轻道:
“陛下……
陛下已然是下了旨了。
此刻……此刻旨意必然是已过了承天门了……”
(注:承天门,太极宫的最后一重宫门。出了承天门,就是皇城内苑了。
而在这里,旨意过了承天门的意思,是指皇帝的旨意,已然被宣旨使奉出承天门,即将到达从宫中出外的最后一重门,也就是朱雀门的意思。
唐初时期,皇帝但凡有需要诏告天下的重大旨令,都是会把这个旨令以金沙墨书写在镶在整块黄色细绸绫的红色版纸上——
金沙朱墨就是掺了金粉的红色墨汁,唐初尚红尚黑,这两种颜色是最尊贵的色彩,这样的形式只有在皇帝宣旨天下的时候才能用,不过到唐武帝后期,就算是一些大贵族也可以发这样的贴子了——
然后再由驻派在长安城中,负责上传下达的各省代表官员抄录回去,以黄纸书下,传告天下。
据记载,唐初曾有“帝书出诰承天门,海内千官具书勤”的说法,所以这里基本上可以肯定,皇帝的旨令一旦出了承天门,就不能再收回或者是更改变动,已成定局的意思。
而按照汉至唐时一贯沿袭下来的旧例,若是皇帝旨令没有出承天门,那么还可以借口词汇有问题,或者是书写有别字,可以修改的——
所以皇帝的圣旨,并非不可更改的。只要不出最后一道宫门就可以找相应的借口——
只是这样的更改很少,再加之宋代开始强化君权制,神化君主个人,所以就渐渐有了后世的天子旨出,不得更改的情况——
事实上,也正因如此,后世流传的宋以后的圣旨,虽然很偶然,但的确是有个别错别字或是词不达意的情况出现,但五代之前的唐朝,尚且未出现这种情况。
由此可见,唐时的帝王虽然权力很大,却还未上升到神化扭曲的地步。)
王皇后闻得旨令已出承天门,不由更加怒火冲天,咬牙道:
“为何现在才来报?!”
胡土哭丧着一张脸,无奈跪伏于地,叩首不止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是胡土的不是……
是胡土的不是……”
一侧,怜奴见胡土如此,也实在无奈,只得上前硬着头皮劝道:
“娘娘,娘娘息怒罢!
此事……实在论起来,却不是胡土不上心……
据怜奴所知,此番陛下突定徐婕妤承嗣之事,似是于今日早朝之上,突而兴起,颁下令旨的……
加之咱们万春殿这几日里人人足不出殿,多少有些消息闭塞……”
言尽于此,怜奴偷看着王皇后的脸色。
王皇后闻言,脸色更加铁青,可到底她也不是不明白怜奴与胡土的难处,只得咬咬牙:
“起来罢!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土这才急忙起身,将今日朝中之事,一一说与皇后听,又道:
“虽然老大人(指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也是与其他诸家竭力劝止了,可奈何那徐婕妤有元舅公撑着呢……
不过娘娘倒也不必着急,便是眼下那徐氏得了嗣,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婕妤……
也害不着咱们万春殿什么的罢!”
“就因为她是一介小小婕妤却能得了嗣,才会害了咱们万春殿!”
王皇后厉声道:
“你是真糊涂了么?!
眼下本宫方初得了忠儿为嗣,太子尚且未立,陛下便将这杞王嗣与那徐氏……
而且最紧要的,还是长孙无忌一力支持……
你想过没有,关陇与氏族一系,眼下可是各奉其利!这徐氏,论起来可是关陇一系的人!
虽然论起出身,她是比不过本宫与四妃……
可是她的容姿、年岁……再加上她那个身为先帝太妃的姐姐……
在在可都是极大的威胁!
眼下她尚未及笄,便得承幸(皇帝宠幸女子,一般要在女子及笄之后进行,因为宫中女子很多都是年少的时候就被选入宫中。但也有个别极为特殊的例子,在还没有及笄的时候就被先中做了皇帝的有封号的高位妃嫔,得到宠爱,进得承幸。像这样的例子很少,但一般都是非常出名的女子,或者极受皇帝宠爱的女子才会有这种情况),又得承嗣……
而且……
而且最叫本宫担忧的,却是……却是……”
王皇后颤抖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却不敢说出口。
怜奴在一侧立着,明白她的心思,也忧道:
“娘娘是担心……
那一向不理涉宫中之事的元舅公,此番却是大力撑着这徐氏,只怕他却是抱着要撑住徐氏,在宫中坐大的心思?
不……不会吧?
娘娘,虽然这徐氏论起来,的确算是关陇贵系出身,可到底她还年幼,且再者言来,眼下不还有个武媚娘……”
“正因为有个武媚娘,长孙无忌才会如此奉立徐素琴!”
王皇后咬牙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
眼下陛下心爱武媚娘,此事无人不知。只怕日后,这武媚娘必然是要封妃封嫔……
不!
以陛下的心思,只怕非要立她为嫔位,甚至……甚至若有机会,要……要……
要易……”
皇后突然住口,坚决不肯将那“易替中宫”四字说了出口。
怜奴跟着王皇后这些年,到底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思道:
“娘娘的意思是……
眼下这长孙太尉打着的心思,实则却是想借着武媚娘之势,襄助徐氏一登高位?
如此一来,他关陇一系,便立于大唐朝堂之上,呈不倒之势,而后廷之中,这武媚娘与徐太妃、徐婕妤姐妹二人又是关系妥贴,加之武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情碍于姐妹之份……
最紧要,是她已然再无生育之可能,登为后位也是妄想。
所以必然也是不会,更不能与徐氏争这登上高位之事……
因此便借此机会,一举两得,一来取得内廷稳助,二来也可压制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了口气,最后毅然道:
“若是长孙无忌,那这中宫姓徐,总是比姓王来得更为有利。
况且,一旦中宫归徐,那……那武媚娘自然也就等同登后无望……
他一心忌惮着的大唐妖星的预言,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所以,此番他才会插手后廷之事……”
怜奴深吸了口气,想了一想,却又道:
“可是娘娘,到底这杞王也是个不争气的,再者咱们陈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也未必便能如他之愿罢?”
“只怕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根本就没存着要当真立杞王为储的心。”
王皇后终究还是恢复了冷静,慢慢道:
“杞王的心性,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是知晓的。
那样的孽子,根本不配登储位,入春宫(就是太子东宫)。
只是因着之前本宫父亲等朝中元老,一力求荐,陛下与关陇一系无奈之下,为保两全,只好勉强将忠儿嗣于本宫……
其实他们早就打算好了,当时迟迟不肯将忠儿嗣于本宫也好,如今迟迟不见立忠儿为储也罢……
都是为了日后做算……
若是长孙无忌,只怕他会借此机会,先将杞王这个不争气的嗣与徐氏,且由着徐氏调教着,好歹真假,做出些样子来之后,再在本宫这里寻些错处,说本宫教养无方,忠儿不宜再跟着本宫……
如此一来,忠儿另择嗣母,自然是徐氏为先……
至时,忠儿嗣于徐氏,长孙无忌再提立忠儿为储之事……
那么,陛下必然是万般肯应的!
一来那徐素琴虽不若武媚娘专宠,可却也颇得陛下喜爱,二来,她也是个心思深沉,极为会算计的……
再加上一个不能生育的武媚娘……
怜奴,你觉得,本宫这后位,还能保得住么?”
怜奴眨了眨眼——
虽说王皇后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出现这等激动狂怒之态,可到底也是事逢不利,是以她也没有多想,便点头道:
“娘娘所虑极是,论起来,咱们确是不能就这般叫那徐氏如此得意呢!”
王皇后闻言,总算是点点头,却道:
“不错……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能叫那贱婢如意……
胡土,本宫且问你,你可知晓,那当廷之上,到底都是谁以为此事不妥的?”
胡土想了一想,却道:
“回娘娘的话儿,多半都是咱们几大家里的老大人。
不过也有些年轻官员的……
总之,除了那关陇一系中人之外,倒是没有几个不以为此事不妥的。”
王皇后听得这般议论,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恨恨地看着殿外,咬了咬下唇,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好生查上一查,到底都有哪些人,以为此事不妥——
记得,尤其是那些非氏族一系的官员,要查得清清楚楚,名册上,要将家世背景,出身来历等事一并报上来……
知道么?”
“是!”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偏殿之内,李治与媚娘各执黑白二色棋子,端坐于案几之后,行局取乐。
一侧,德安与瑞安好好儿地立着,瑞安却在向着李治与媚娘,回报今日胡土报来之事。
李治听毕,却看了眼媚娘:
“她可算是动了……
接下来,你想如何行事?”
媚娘头也不抬,忙着在棋盘上已然被李治黑子大龙把得一片江山不松手的局面中,替自己的白子大龙寻着一星半点的生机,半晌才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之……
我便先行一步,便是了。”
李治扬了扬眉,温柔含笑道:
“你已然定了主意了?”
“嗯。定了。”
“那……大概多久?”
“左右不过入秋罢?
眼下这等情势,总是要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些才好。”
“嗯,也对。
不过今日舅舅会顺着朕的意思,倒是叫朕有些意外……
你以为如何?舅舅当真如皇后所想的那般,是有心帮着素琴么?”
“治郎虽然把胡土给皇后送去了,可皇后却也未必就真的立时糊涂……
只怕她所料之事却是不差——
眼瞅着治郎心存了易主中宫的意思,那与其叫我这个妖女立位,倒不若借着我再不得育嗣这一良机,立一个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更不能背叛的人做为中宫之主……
这才是元舅公的行事风范呢!”
媚娘笑道。
李治看着她,无奈摇头兼之叹息:
“不过……
舅舅此番心思,白费了,对不对?”
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地流连在媚娘身上,媚娘抬头,坦然受之,尔后嫣然一笑,端丽无方:
“嗯!”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
永徽元年七月十七。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
最近几日,天气实在热得难熬,媚娘虽说体态倒也还算轻盈,可毕竟还是不耐这等暑热,于是一大早瑞安便着左右在**之中安置下凉榻水席围(水席围,指的是一种水竹席子做成的,可以透气通风,同时又能遮阳蔽日,非常凉爽的三面围屏,一般与凉榻同时使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以求荫凉。
不多时,日前因复回了延嘉殿的素琴,也一并到来,入席求凉。
媚娘见她来时,一头香汗,急忙便叫瑞安去取了冰好的酸梅汤、渍甘梅等物,与她解暑。
“这几日里,天气火热,我也是吃不下睡不好的……
这不,今天早上得了新贡的梅子,我便着左右去制了梅汤来解暑,将才冰好的,你且尝一尝,可入得口?”
媚娘一壁细细嘱咐着,一壁亲手端了一碗汤与素琴。
素琴含笑谢过,提起汤匙尝一尝,却笑道:
“果然还是姐姐殿里的厨娘们手艺强得多……
同样都是梅汤,那御膳房里送来的,可就只是一味地酸,却不见半点甘味——
我便是放了许多蜜饴(蜂蜜)下去,也不见半点儿甘味的。”
媚娘一怔,却似有意会,扬了扬眉道:
“那……
你没喝罢?”
素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凉:
“酸成那般德性,谁敢喝呢!
便是下面的人,我也是不叫他们喝的。
免得这酸倒了胃,甚至酸出什么事来……
可不就要坏了人命么?”
媚娘轻眨双眼,突然一笑,伸指点着她道:
“机灵鬼儿……
枉叫我替你担了半日的心!”
素琴笑了,瑞安也是笑了,便是立在她们身后,原本正一脸担忧地听着她们对话的文娘与六儿,也是松口气笑了。
“没喝便好,没喝便好……”
文娘笑道:
“小娘子(文娘是徐家的家婢,所以叫徐惠的妹妹,应当称呼小娘子——当然,这是在李治或者皇后,还有其他妃嫔不在的时候才能如此称呼)没喝便好……”
六儿想了一想,却也笑着问道:
“那……杞王殿下也没敢喝罢?”
素琴闻得问上金,一时怔了怔,然后脸上露出些无奈与厌恶:
“他?
他那般精明,这梅汤又是他叫御膳房制的……
他怎么会不知这汤酸得不能喝呢?”
媚娘一怔:
“他?难不成……”
素琴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瑞安与文娘、六儿。
三侍会意,立时借口要去取新冰来得凉意,立时摒退了一众小侍。
素琴这才轻轻道:
“多半是皇后的主意了。
他母亲生前向与皇后交好,虽然此番他母亲之死,都说与皇后有关……
可他为求自保,多半还是要倚靠皇后的。
毕竟他可与被淑妃形同软禁的许王不同——他年纪小归小,可心思却是重得紧。”
媚娘也点头道:
“说起来这许王殿下,治郎也是万般心疼无奈。
可惜了……
这么一个好孩子,生生被淑妃吓得性情如此。
我在这立政殿里,是足不出户……
不过你这几日常在宫中走动,你可见过他?”
素琴点头,正色道:
“前些日子去千秋殿领承嗣礼(按着唐初宫中规例,四妃以下的嫔妃如果要按照皇命收养小孩子的话,那就要在大礼之前,先向皇后与四妃禀明,并且从皇后与四妃处领承嗣礼,以示恩泽)的时候,萧淑妃摆得好大架势,是以许王殿下,竟是得了些会儿的自由……
武姐姐,素琴如今自身事烦,不能多劳,再者主上也是多听你的……
你可得想法子,救一救那许王殿下呀!
我看着他好好一个皇子次嗣(李孝是次子,所以可以叫次嗣),竟然被那些狂奴们呼来喝去的……
当真好不是滋味。”
媚娘点头叹道:
“主上又何尝不是挂念着这孩子?
可惜……
眼下萧淑妃存心要抹杀这孩子的存在,无论大宴小席,一概皆以其体弱多病为由,不叫出现人前……
唉!
主上也是无奈了。
前些日子,因着许王殿下论起来已是年满九岁(唐时期的皇子们,九岁就要开始列席弘文馆的诸位太师名下,开始学习国事政务了。),主上也是降了旨,特着准他与陈王殿下一并列席弘文馆长孙太尉名下,可没想到……
皇后竟然也是存着心思,不教许王出头……”
素琴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这许王殿下的事,萧淑妃身为其代母都还不曾说些什么,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评头论足?便是她身为一宫主后,那也得看她这般行令,当是不当!
(代母与养母或者说叫嗣母不是一个意思。
代母是指代替母亲之职,照顾皇帝那些失去生母的未成年或者未立宫的子女,被代养的皇子或者皇女要称呼其为母妃——
就像当初的李治和晋阳公主一样。因为李治和晋阳当时生母死去,而被太宗皇帝亲养。
这样一来,等同是整个皇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的代母。所以他们才要称呼杨淑妃等人为母妃。
而已然成年或者已然立宫了的李承乾或者李泰却很少这样称呼,即使有这样的称呼,也多都跟李治有关时才如此叫。
而养母或者是嗣母,指的是因为皇子女实在太过幼小,而且生母已然去世,或者明确地表示要放弃教养的权利,这时皇帝会替孩子寻找一个后妃做为其养母,也就是嗣母。
这样的情况下,皇子女称呼自己的养母或者是嗣母,是同母亲一样的称呼。
另外,一般来说,如果某位皇子女的代母为皇后的话,也是要称呼为母后的。因为皇后本来就是一宫之中最尊贵的女子,就算是平时,各宫各殿的皇子皇女在见到皇后时,也都要称一声母后。
这是特例。)”
媚娘叹息点头:
“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到底她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中宫之后……
主上于这等后宫之事上,多少也是要顾及她的心思——
哪怕再不甘愿,也要给她留下一些余地。
所以,那许王殿下,到底还是没能入得弘文馆。”
素琴闻言,不由一黯道:
“当真是可惜了……
那孩子,那孩子素琴看着,可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呢!
人又聪慧,性又极质朴,天性烂漫,又兼亲善爱人……
只可惜,就是这些年,被这淑妃可吓得不成样子了。”
媚娘点头,也想了想道:
“你说得也是……
这孩子留在淑妃处,总不是个办法。
眼下雍王与杞王被其生母教养至此,已然是叫人心痛了。
若是这许王殿下再折在后宫宫闱之事上,那主上怕是要愧疚一世了。
这样罢!
我是出不得殿的,所以你今日里可寻着机会,找人去见一见许王,与他说一说这般意思,看看他如何反应。
若是他愿意,那今夜,我便将此事说与主上听,劝一劝他,好歹也得把这孩子从千秋殿那种地方拉出来。”
“那就这般罢!”
素琴笑道:
“若有姐姐这般应事,那许王殿下的将来,可以无忧了……
只是姐姐,为何你不索性也嗣许王殿下为后呢?
毕竟比起杞王、雍王来,许王殿下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媚娘摇了摇头道: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个孩子。
眼下虽然做了些不当之事,可未必将来长大之后,还仍如眼前这般心思恶劣——
别的不提,便说你那梅汤。
虽说那梅汤里被杞王做了手脚……
可你也当知晓,他只不过是因被皇后教唆着,才这般动手的罢?”
素琴闻言,立时沉了下脸来,良久才道:
“我实在不愿防他,可眼下,不防他,便是我自寻死路。”
媚娘摇头,叹道:
“说到底,他究竟还是个孩子。
便是有心伤你,至多也不过是叫你难堪,或者是寻些什么小孩子气的法子……
饮食之中落毒这样狠毒绝命的事,他是做不来的。
便是他做得来,只怕多半也是因着有人教唆。
所以你倒也不必如此伤心。”
素琴点头,不由伤道:
“姐姐呀,虽然眼下,我离宫在即,可我又何尝不知这杞王殿下身为皇嗣,我既为其嗣母,便当好生教养呢?
便是……
便是你我皆知,这嗣母之礼,终究不成……
到底他也跟了我这些时日,我终究还是希望他好的……
可是眼下看来,这孩子生母不教不养,已然将其调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
只怕,若要扭了他的性子,至少也得花上三年五载,将之与一切不良心思之人隔离,才能成事呢!
可……可我……”
素琴垂下头,媚娘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我明白……
我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主上也好,我也罢,都明白你的难处,也都知道上金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个性……
原本叫他跟着你,图的也便是能够多少得些良教最好,如若不能,那便也总是要叫他离了那些人。
只是无奈,他自幼受其母熏染,已不复孩童之心……
只怕眼下要教好了他,正如你说的……
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成不得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素琴点头。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时那些离殿去寻冰的小侍们,便纷纷回转。
素琴眼见如此,心下又惦念着殿里的事,挂记着那杞王只怕已然下了书堂,回了殿中。
为着安宁,于是便向媚娘告别。
媚娘又好生安慰她一会儿,这才叹息着送她离开。
瑞安立在一侧,眼见媚娘如此担忧,不由问道:
“姐姐,既然主上与姐姐都不喜杞王心性,为何当初不劝着主上,设法把许王殿下安置在徐婕妤身侧呢?”
媚娘看了他一眼:
“那杞王怎么办?
继续跟着他那个心机深沉,日日算计着别人的母亲身边?
还是等着她死后,再嗣与更加不能身为良母的皇后?”
瑞安一时哑然。
媚娘这才叹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明白一些……
虽则你们平日里看着,为了我,为了这大唐天下,治郎什么都能牺牲……
其实,他还是当年那个仁善慈怀的稚奴,一点儿也没有变。
这些事,算来算去,想来想去……
他求的,他要的,不过是个两全。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迄今为止,事事非非这般多……
治郎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下足了狠心,定要了谁的性命的?”
瑞安一时想了想,竟也点头道:
“倒也是呢……
眼前除了那皇后与淑妃,实在是留不得之外,主上真正要了性命的,可不就是一个杨宫侍么?
便是当年许王生母郑宫人,那也是实在是做得太过,若是留下她来,姐姐必然不得保性命不提,便是主上太子之位也不保……
所以……
其实想一想,当年这郑宫人之事,只怕也是先帝的意思呢!”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所以,治郎身为父亲,最希望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都能好好儿长大,无论成材与否,至少能够安泰百岁。
只可惜,人心与人心之间,到底还是隔着太多东西。
那些孩子们看不到治郎的真心……治郎呢,也不能知道,自己给孩子们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五
瑞安一时也是恻然:
自古帝王之家,最难得的,便是亲情。
是以自古帝王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之事,母子相诟之事,不胜枚举。
因此,先帝也好,如今主上李治也罢,对亲情一事,看得格外重要。
……可有时,便是当真有些亲情培育着……
只怕这帝王家里,也难成长久啊……
叹了一叹,文娘立于一侧,倒是开口相问道:
“那姐姐,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方才听闻姐姐与小娘子相谈之时,多番言及许王……
莫非接下来,许王殿下便是首要大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嗯。
这孩子年岁渐大了,再不能留在千秋殿里。
否则只怕萧淑妃为了雍王,难留他性命。
虽说治郎已然着手准备着处理她与皇后之事,可到底这也不是三两个月的事……
只怕要三五年,甚至更久。
所以为了孝儿着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六儿一边听着,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是。
论到底,究竟还是要把许王殿下移出千秋殿的。
否则以许王殿下那般的心性与机慧,难保萧淑妃不会为了保证自己儿子顺利登位,而害了许王殿下。
眼下徐婕妤去见一见这许王殿下,将姐姐这般心思说与他听。
若是他当真有心得解脱,那咱们倒也是好行事。”
媚娘再点头称是,又想了一想,转身吩咐瑞安:
“你这便去传话儿入太极殿,就说今日我身体微感不安,请主上今夜驾幸立政殿罢!”
瑞安闻言,立时笑道:
“好极好极!
若得姐姐这句驾幸立政殿,只怕主上今日用膳,可要多吃上两碗了!”
媚娘闻得瑞安这般打趣,立时脸颊飞红,嗔怪着便左右寻着自己的团扇,要好好儿敲打一番他,一边骂道:
“好你个嘴刁口滑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惜那宫扇却在文娘手中,又被她有心放得低了些。
是以待媚娘寻着拿在手中欲去敲打时,瑞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一口气没处儿撒,转身欲怪文娘时,却见文娘只抿着嘴儿笑,笑得她又是面上一红,气咻咻地嘟哝两句,便孩子似地转身入殿,死活也不出来了。
正如瑞安所言,闻得媚娘有请,李治当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立时便要丢了公事前来。
一侧德安与王德正侍奉着批阅奏疏,眼见他这般毛头小子般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拦着,好生劝了半晌,又是瑞安笑嘻嘻保证媚娘身体无恙,只是思念李治,又知李治公事繁忙,所以才特特地请着李治夜里再去。
他这才万般无趣地走回案后,长长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开始批阅奏疏。
眼瞅着自家主人总算是乖乖地去办政务,德安这才松了口气,拉了弟弟到一边儿殿下说话道:
“今日好生稀罕……
平日里向来只听闻武姐姐往别殿推着主上的,怎么今日里倒是这般主动,想着主上了?”
瑞安笑道:
“哥哥真是……
当真以为只有主上心里有武姐姐,武姐姐心里就没有主上了么?
这两日里不见主上,我看姐姐也是恹恹的,进食饮茶也是不香呢!”
德安这才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
说句真心的话儿,我可是怕着武姐姐一心二心的,只替主上操心着政事,却全不在乎主上的心意……
虽说如此,也是武姐姐一心为主上,可主上的心性儿……
怕是难以释怀呢!”
瑞安笑道:
“哥哥可安心罢!
有我在,有文娘六儿都在呢!
不过哥哥此番说得倒也有些道理,终究还是要劝一劝姐姐,多少也要体贴一下主上怜她的心呢!”
德安点头,又与瑞安一道转头去看了看为求早些了了政事,早些去看媚娘而急赶奏疏的李治,正被王德软硬兼施地劝着停一停,喝口茶水润一润嗓子,免得起了暑火的样子,不由悄声问道:
“对了,武姐姐今日找主上,怕还是有些别的事罢?”
瑞安这才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将媚娘的心思,说与德安听,又道:
“哥哥,此番姐姐这等心思虽好,可只怕主上还是会顾及姐姐眼下安养之事,多半是不愿叫许王殿下出千秋殿的。
还得你与师傅多少从旁劝着些呢!
毕竟这事儿拖长了,日后主上总是会后悔的。”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到底还是武姐姐想得周到……
说一千,道一万,主上眼下虽说是强硬着心思,去治理这前朝后宫之事。
可其实他却是个最心软的……
所以若说起来,许王殿下之事若是拖得太久,多半也会叫主上心疚……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便是。
说起来前些日子许王殿下不得入弘文馆之事,主上也是心疼了好久的,所以此番若是有武姐姐与咱们劝着,主上必然是要将许王殿下好生安置的。
不过……
这事儿到底也是大事,论起来,多少还是找个前朝大臣提一提台面儿上的比较好。
武姐姐可安排了?”
瑞安笑嘻嘻道:
“说起来,昨夜里武姐姐便念着了,说是不日里,可要去见一见那狄仁杰狄大人……
哥哥你说,若是狄大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做态呢?”
德安想了一想,却点头喜道:
“武姐姐办事越发得当了!
可不是么?
眼下毕竟元舅公初才与氏族一系因着杞王入嗣一事抬起来,所以正是紧张之事。
许王出千秋殿这等事,若搁在平时倒也无妨,可如今若是元舅公他们那些重臣一提,那便成了国之要政,只怕立时便会引起千秋万春二殿与前朝氏族一系官员们的戒备与怀疑,甚至是极力反对。
倒是若有眼下位封尚微,却颇受元舅公等重臣器重的狄大人一提……
至时为了许王殿下,为了大唐江山,再者说到底,元舅公对狄大人也是极为上心的……
那许王殿下之事,必然是顺水推舟而成了。
到时便是千秋万春二殿,或是氏族一系的官员知晓,想必也是只以为狄大人生性求公求办,所以才提之议之。
而元舅公他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些氏族一系的人眼里,顶多就是元舅公心疼甥孙不得良教,可又不愿为这等小事正面与氏族为难,所以才借着狄大人之口提出来……
如此一来,那王仁祐虽说名义上是氏族之首,可到底也是有些私心的——
他必然会借此良机,力助许王出千秋殿,以图削弱自己女儿在宫中的一大阻力萧淑妃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中人必然有番内斗,而许王殿下也得出生天,更将元舅公与关陇诸臣与氏族一系近日来益发紧张的态势一做纾缓……
好!
果然是好计!
武姐姐如此行事,当真可说是深思熟虑了!”
瑞安点头一笑,却不多言语。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
朝后。
太极宫。
左延明门小阁楼。
百官休洽之处。
自李唐开朝之时起,不知什么时候,这左右二道延明门小阁楼,便成了关陇、氏族二系各自据阀之地。
是以当朝官员,一朝初见之时,多半都会问上一句:
却不知君入何门?
一旦问得入左延明门,那便是关陇一系。
入右延明门,自然是氏族一派。
如此一番打听之后,才决定是否要结交深交,眼下,已是唐之官场上的习风了。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入不得左延明门,也入不得右延明门的。
像这样的官员,比如日渐受宠的中书舍人李义府等人,基本都是出身平民,在朝中无路无靠的下位官僚。
自然,都是渴盼着一朝能得入二门之一,以求上位的。
而且,比起对家世出身要求更严格的右延明门来说,多少更注重才行品学,文治武功的左延明门,是士子们更好的出路。
可惜的是,虽然左延明门的关陇一系,也多少算是开明了,可到底因着关陇一系多为魏晋皇族之后,又或是军贵公族之身,所以还是对出身背景要求甚高。
所以自李唐创朝以来,能够出入这左延明门阁楼的平民出身的士子新员,实在是少之又少。
屈指算来,不过五六人也罢了。
是以今日狄仁杰得入左延明门阁楼时,却明显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除去艳羡之外,便是非议之声:
“这小子,不过是并州狄氏的出身罢?
好似在那氏族谱上,却也排不得前五十呢!”
“算起来也的确是大家,可到底不是高门贵第呢!”
“可不是?不过也无法,谁叫人家会拍太尉公的马屁呢!
否则只怕这左延明门的门槛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呢!”
“别说了,人家看过来了。”
“看就看,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么?”
狄仁杰听着这些话儿,只是淡淡一笑,倒是身边的小侍童心中不满,转头要斥责一番,却被他拦住:
“由他们去,说几句话,也不至于掉上一层皮。”
“公子就是太好性儿,才会被他们这般欺负!
凭什么说咱们并州狄氏不是高门贵第?论起来,咱们可也是大家呢!”
狄仁杰却正色道:
“阿元。(小侍童之名。唐时但凡能入太极殿议政的官员,按规定都可以带侍从入殿。只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已。
不过至少都是两个,以达传话跑腿儿的用处。
像狄仁杰这样的青年官员,虽然品微位低,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正式官员,所以带一个侍童入殿算是比较少的。)”
小侍童阿元闻得主人这等严肃的轻唤,不由撅撅嘴,不再多言,可心里总是愤愤,于是便道:
“公子,不是阿元说,就是因为公子太过俭善,所以才被他们瞧不起……
你看看那些连正殿都入不得,只能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还要带上五六个小侍入内城(皇城)来摆排场呢!
(这里解释一下。在唐时上早朝,因为官员很多,能入太极殿议事的也很多。
但是那些从六品以下的官员,按照规例是不能入正殿议事的,只能站在从太极殿里排出来的长长的大臣队伍的后面,立在太极殿前的廊庑里。
这个廊庑就叫前堂。
而但凡这些官员多数都是按照官制,负责一些实际性的制定的工作官员。所以他们办事,是要听上面的话儿。
这里也就是阿元说的‘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的来历了。
至于狄仁杰,虽然当时他比起长孙无忌等正四品上至正二品的大员们起来,的确不算高位。可大理寺官制在唐初最低都是从五品下。
加之当时史书中也的确记载长孙无忌对他多番提拔,所以我大胆断定他是能够立在正殿里议事的官员之一)
公子,咱们家里可是比他们还要富贵些,长孙太尉也是极器重的呢!
为何公子总是这般俭朴?”
狄仁杰却淡淡一笑道:
“你既然说得这长孙太尉,那我问你,长孙太尉也好,禇大人也罢……几位首辅大人们上殿之时,左右跟着都有多少人?”
阿元一怔,却想了想道:
“这般说起来,好似当真太尉大人每次上朝上殿,左右都只有自己几个儿子跟着,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小侍……
就连禇大人呀裴大人呀……都是这样……
三师诸位更不必说……
可太尉大人是太尉大人呀!
跟着几个侍从都无所谓罢?
哪怕一个侍从都不跟,他独自一人前行,那也都是大唐首辅之重臣的样子!
何必显摆?”
狄仁杰左右看看,这才豪爽一笑道:
“对啊!
你都说了,越是真正的高位者,越不必去考虑这些须小节……
那我又何必与那些明知自己前途已定,无可上求的人一般行事计较?”
说完,也只是笑着一挥袍袖,向前大步走去。
身后,小童阿元到底是想不明白这等意思,于是只得眨了眨眼,抱着狄仁杰的官用(就是官员每次上朝时,所带的需要用到的器具或者是文书,记事用的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用一个布包着,做一个包裹)包裹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而在他身后阴影中,同样也只带着一名小侍,却把主仆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的禇遂良,不由颌首,满意地捋须而笑。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六
夜沉沉。
太极宫。
媚娘独自一人立在一片星光月色之下的阙楼之上,身披大氅,俯仰之间,皆是天地。
她胸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快意感。
也许……
这便是这帝王宫廷,最教人着迷的地方罢?
能够看得到这么多,这么远的东西……
虽有争斗,虽有残杀,虽有各样的痛苦……
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与外面不一样的东西,与外面不一样的地方的……
至少这样的天地,在外面,在自己的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过的。
无论怎么样的名山大川,她都没见过这样的奇景,这样的情态。
不过……
她忽然低头一笑:
“若是没有他……”
是啊,若是没有李治,也许她今日,便是上这阙楼,也是难事一桩罢?
所以……
原来,李治对她的意义,这般重要……
她有些恍神,整个人立在月光之中,只是怔然地看着这一切。
甚至,直到背后来了人,也没有察觉。
……
狄仁杰立在原地,看着这个站在月光下分外妩媚的女子。
他不动声色,亦不见动声色。
也不知为何,在此刻的他眼里,看到的,却不是一个女人。
可是是什么……
他却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面前这个人的性别是什么,身分是什么……
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是这人立在他面前,像一座碑塔一样立在自己面前……
这样就够了。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警觉自己这般心思,实在太过不当,摇了摇头,然后才道:
“臣狄仁杰,拜见武娘子。”
媚娘听到声音,转过身,看着这个年青英发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
“狄大人客气了,快快请起。”
狄仁杰谢过礼,起身,一双清朗明亮的眼睛,只看着媚娘。
媚娘点头,继续笑道:
“事情都办了罢?”
“是。
长孙太尉明日朝中,必然是要应和一下许王殿下之事的。
只不过……”
媚娘笑吟吟接口道:
“只不过似乎长孙太尉,早有此意,是么?”
狄仁杰一怔,却也不太意外地点头道:
“正是。”
媚娘点头,微微敛了些笑容,然后轻轻道:
“以太尉大人的智计谋略,这等小事,自然是早有所料的。
而且对太尉大人来说,主上也好,几位皇子也罢,都是比他性命还紧要的……
所以会有这般周密思虑,不足为奇。
你觉得奇怪的是……
如何太尉大人已然思虑至此,却一直不开口……
是么?”
狄仁杰想了一想,犹豫着道:
“会不会……
是太尉大人不便主动提及此事,是以等着人先行开口议及此事呢?”
媚娘点头,赞许道:
“是啊。
对他而言,之前因杞王一事,已然是近乎与氏族一系闹至紧张。
此时此刻,想必他也是不愿再去与氏族一系,因皇子之事上有什么冲突。
所以有人能先他而提及,他再从旁相助……
这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对他老人家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狄仁杰想了一想,又道:
“其实以太尉大人于朝中宫中的势力与作派,这等忍让,实在不似其行事之风。
会不会还有其他心思在内?”
媚娘摇头,却道:
“不。
这应当就是太尉大人的本意了。
狄大人,你知道为何媚娘对太尉大人如此尊敬么?”
狄仁杰摇头。
媚娘轻声道:
“因为他是眼下大唐诸位重臣之中,唯一一位将大唐与主上之事,看得比身家性命还紧要的人了……”
狄仁杰目光一闪,想了一想,才讶然道:
“莫非太尉大人如此忍让,是为了求得朝中势力平衡?”
媚娘点头,轻轻叹道:
“就连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关陇一派,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至今的……
只是他料想不到,甚至直到此刻只怕也未曾想到的是……
这关陇一系,眼下与氏族一派一般无二,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毒瘤。”
狄仁杰也是黯然,良久才道:
“世事大多如此,不能尽如人意。”
二人沉默良久之后,媚娘才突然发问:
“那长孙太尉如此态度,其他大人又是如何?”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娘子不问,臣也是正要说一说呢!
别的大人倒也罢了,可是那禇大人,却似有些意见相左。
不过他向来与长孙太尉同气连枝,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媚娘挑了挑眉,颇感兴趣地转身问:
“哦?
你说禇遂良禇大人?
这倒是稀奇了。
向来在朝中,最与长孙太尉相投的,便是这禇大人……
怎么今日他倒与太尉大人喝起两壶茶来了呢?
(在这儿解释一下两壶茶的意思。
唐人嗜茶,这一点之前已然有过解说。
而这嗜茶也因为唐代人民的喜好,渐渐渗透到了平日的生活与文化交流之中。
当时的唐初仕子们有这样一个说法,既能同饮一坛酒,又可同品一壶茶,是为知己也。
意思就是说,如果要找到一个知己,能够跟自己喜欢喝同样的一坛酒,也喜欢品同样一壶茶,那这个人就可以说是你的知己了。
这里媚娘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一向与长孙无忌相言相行的禇遂良突然做出这样的态度,不像他一惯的行为。)”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这事也的确是奇怪。
日常里,禇大人于公事之上,虽多谏言,但几乎没有异过长孙太尉的意思。
但今日里,他却一得闻臣之语,便立时做出一派反对之相来。
只是后来因为长孙太尉颇为言同,这才收了样子……
娘子,依臣之见,多半禇大人只是不喜臣之言语罢了……
却未必是与长孙太尉不合。”
媚娘点头,轻轻道:
“你说得是。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长孙太尉,只有禇大人不会。
不过,此事也值得深究。
你且安心,我自会将此事与‘那一位’相谋相商,且看如何做断才好。”
狄仁杰闻言,心思也多少放了一放,当时谢过,然后媚娘又嘱咐几句,这才转身告退。
……
片刻之后。
站在阙楼之上,看着狄仁杰一个人快步地走向皇城之外的媚娘,突然头也不回地笑问:
“你怎么看?”
她背后,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走出阴影来,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更没有惊讶,只是默默地依入来人怀中:
“这禇遂良……
看来却是颇与治郎你品味相投呢!”
整个太极宫……不,整个大唐天下,能将她这般抱着,或者说敢将她这般抱着的,都只有一个人——
她的夫君,情人,大唐天子李治。
李治轻轻一笑,却是目光锐利:
“你觉得是,那就是罢!
不过总是要小心些。”
媚娘却笑道:
“方才不是说了禇大人之心,可是忠于太尉大人的么?
为何却要小心?”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正因为他忠于的人不是我,我才要小心。
舅舅对我再忠心,他对舅舅再忠心……
不是直接向我示忠的臣子,身为主上的,总是要小心。”
媚娘黯然,转身轻抚上他的脸:
“你……
有些难过呢……”
“……
说不难过,也是假的罢?”
李治苦苦一笑,有些伤感:
“到底是从父皇那时起,便待我很好的老臣……
于我心中,他们不只是大唐栋梁,更是我的先辈……
可是没想到,当坐上这个皇位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竟然会扭曲到这种地步……”
他淡淡苦笑,然后才低下头来,目光如水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还好……
至少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直如是……
没有扭曲,也没有改变过。
只要这样,我也算是知足了。”
媚娘怜惜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散漫,却为了自己,不得不登上帝位,背负这扭曲的一切的男子,目光中有感激,有内疚,更多的,是满得盛不下的脉脉温情:
“治郎……”
李治不言,只是轻轻将头俯在她颈中,似一头累极了,寻找栖息之地的大龙,慢慢地合上眼……
月华如水,光泻如银。
阙楼之上,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偎。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四日。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众臣之谏议,以其次子许王孝,今无良教,又怜其年岁稍长,当习政事,乃着令赐居武德殿,且立于谏议大夫禇遂良席下,以为教养。
此旨一出,宫中内外,莫不震惊。
……
千秋殿内。
这些日子以来,本就气氛紧张的千秋殿内,今天更是一阵阵地喧闹。
“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地,为何要把那无用小儿给调出本宫这里!?
你们为何没有去问一问家里人?!”
萧淑妃一身艳紫宫装,雪白玉手也是重重往案几一拍,震得旁边一只花瓶立时跳了一跳。
宛如那些立在下位的侍儿们的心。
玉凤现在已然不在了,为首的,便是她殿中一个叫药儿的小丫头。
这药儿却是个机灵性子,更兼之有些心性通达,见她如此,不由上前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论起来,其实这倒也是平常事。
毕竟依着宫中规例,这皇子们长到九岁上,若无生母在,又无嗣母的话,那便必然要得离代母之殿中,另做择居……
说到底,也是为了避嫌。
再者,这武德殿么,听着名儿好听,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可是先帝尚为秦王殿下的时候,高祖皇帝可就赐给那后来死得不名不誉的元吉所居。
而且这许王跟着的师傅,也不是太师,更不是太尉大人……
想必,陛下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过是碍着惯例,再者外面那些老大人们说说嘴,他不得不听着罢了。”
萧淑妃咬牙道:
“可本宫怎么听说,长孙无忌可是对此事附言颇多啊!
之前为了那徐氏,长孙无忌便已然是多番行走,使她得以嗣上金那个坏水儿为后……
莫非,此番他也是……”
药儿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娘娘说得是,此番长孙太尉确是附言颇多。
不过据药儿所知,那提出此事的,却不是长孙太尉,而是一个姓狄的官员,叫什么……
什么……”
“狄仁杰……”
萧淑妃眯了眼,说了一个名字。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七
药儿一拍巴掌立时叫道:
“对了,就是他!
娘娘似乎颇为在意此人?”
萧淑妃看了眼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孩子的小侍儿:
也不知为何,当日玉凤走了之后,宫里小内监将一众小侍儿们召起来,请她选一个新人出来,顶替玉凤的位置时……
她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看来年纪最小,进千秋殿也不过半年左右的小丫头。
眼下看来,她倒是选对了人。
心里点头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平了平怒气道:
“这狄仁杰,传闻颇得那长孙无忌的喜欢。
之前宫中三番四次出大事,都是长孙无忌荐了他来彻查此案……
此番若非是他……
只怕本宫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药儿机灵,立时便道:
“那此人,却也留不得了?”
“不……不然。”
萧淑妃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在殿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才道:
“本宫虽然此番确是被他所累,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再者之前皇后欲借那个死了的杨氏行诬告本宫之时,也多得他彻查,方还本宫清白。
是以说起来,他只怕与此事之中,便是有些心思,也不过是求得圣上恩荫罢了。
只是他如此受长孙无忌重视,而此番许王之事,又是他一口提及……
更紧要是长孙无忌也是一反平常向不表明态度的样子,极力促成此事……
本宫怎么想,都觉得这只怕不是他本人的心思,倒像是长孙无忌借此机会,诱其主动向陛下进谏,尔后以达其目的。”
药儿皱眉:
“娘娘的意思是……
这许王赐殿之事,是长孙太尉的意思?”
萧淑妃点头道:
“狄仁杰的性子,本宫看着不像是那禇遂良一般,事事以长孙无忌为要。
是以,只怕此番却是长孙无忌对他也有所利用,借其心而行己事罢了。”
药儿想了一想,问道:
“那……
长孙太尉这是为何?
许王赐殿,论起来却是与长孙太尉半点好处也没有罢?”
萧淑妃冷笑:
“谁说没有?
许王那个懦弱无用的东西,平日里虽然言口不提,可本宫也知道,他无一日不想离开本宫身边……
如今长孙太尉给了他这么大的机会……
日后,你以为他会跟着谁走?”
药儿讶道:
“难不成太尉大人是在借机收买人心?
可为何是许王?”
萧淑妃想了一想,转身回到鸾位上坐定,接了一侧小侍递上的凉茶,啜了一口才冷笑道:
“不向来如此么?
先帝在时,长孙无忌对那废太子承乾也好,前魏王泰也罢,都是忌讳万分。
后来又因着先帝有意思要抬吴王恪为储,当时可是把长孙无忌惊得口不择言,一力劝止。
先帝那时怎么说他的?
不就是因为吴王恪非他亲甥儿,不好控制么!
说到底,他之所以肯扶咱们陛下上位,一来是因为陛下毕竟是他的亲甥儿,二来,也是因陛下是他三个甥儿中,最听他话的一个……
别的不说,你且看看眼下这朝中大小政务,哪一桩,哪一件,哪一事……
不是都得由他长孙无忌允可了,才能政令行通的?
前些日子,就因为一道宫中应否清减例用的旨意,长孙无忌给陛下添了多少不顺的理由,最后还不是不得行通?”
药儿却迷惘道:
“可不是?
说来也奇怪。
照常理说,那些大臣们,或者会因为陛下添增例用惹些事出来……
可陛下是要清减例用啊?
为何他要反对呢?”
萧淑妃斜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
“若在平常,是不当劝阻。
可若那负责管理宫内例用的官员,是他的亲生儿子长孙净……
自然他是要多劝上一劝的。
否则,自家儿子又怎么好得些油水呢?”
药儿恍然:
“原来如此……
看来这长孙太尉,果然如外界所传,眼下可是只手遮天呢!”
萧淑妃恨恨道:
“是呀……
便是这样了,他还不满足,还要下一任君主,也要是他的傀儡,听他使唤!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即使本宫的素节,才是几个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他也不肯立之为储,反而是今天一个陈王,明天一个杞王,后天一个许王……
变着法儿地给素节登储之路添些麻烦!
这个老匹夫!”
言至于此,萧淑妃不免又是痛恨,悻悻拍了一下几案。
这一次,那花瓶到底没有逃过一劫,硬生生被震落下来,摔得粉碎。
这清亮的响声,惊得整个千秋殿里上上下下,所有立着的侍监们都是一颤。
药儿见状,也是不免有些心惊,便提着心劝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动怒了……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儿:
咱们能不沾了娘娘的玉手,自然还是不沾的好。
毕竟,这许王一赐殿,可还有人比咱们更着急呢!”
萧淑妃目光流转,回头看着她,似有所悟:
“你是说……
皇后?”
药儿点头,笑吟吟道:
“娘娘您想啊!
皇后费了那般大的心力,一意二意地,就是为了能够得嗣皇长子,然后再借皇长子立储一事,稳定住自己的后位。
可是……
您盾,皇长子虽然已是嗣于她殿中,陛下也好,长孙太尉也罢,都似是有心压制此事之态。
且不说旨行天下,虽有立诏,可却不似那徐氏得嗣杞王一般,要行大礼,动大制。
她可是一宫皇后呀!
得嗣皇子,若是换了历朝历代的中宫之主,那说明白了就是跟立储没二样的大事!
可是眼下不但陛下不当回事,长孙太尉没当回事,便是群臣们也都是沉默不言。只有她王氏一系在那里瞎嚷嚷……
连氏族之中其他几家,也是装聋做哑的。
娘娘您想,她该有多着急?
偏偏就在她最着急的时候,这火上还给添了两大篓的油:
先是长孙太尉一力促成徐婕妤得嗣杞王一事,后是许王出咱们千秋殿,得赐武德殿……
娘娘,您想,就皇后那般多疑多思的性儿,能不多想么?
她一旦想了,自然便会有动作。
所以娘娘,您当真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即可。
如此一来,您即可得以休养生息,二来也可见机行事,三来更可收渔人之利……
何乐而不为?”
萧淑妃想了一想,终于露出笑容:
“你说得不错……
本宫的确是该好生调养着,看一出好戏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挥起了手中的扇子。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睡到下午方才清醒的媚娘,一边儿听着瑞安的回报,一边儿与来访的素琴一道儿,剥着李治下午才叫人送来的葡萄吃。
听毕回报,媚娘转头,看着素琴:
“你觉得如何?”
素琴想了一想,却笑道:
“既然萧淑妃这等打算了……
那看来皇后此番,便是不动也不成了——
左不过这七八日里,皇后便是要动手了。”
媚娘点头,却道:
“便是她不动手,只怕萧淑妃也要逼着她动手。
只是不知道眼下萧淑妃失了玉凤,在皇后那边儿,手里还有几分胜算与把握。”
素琴却歪着头,笑着看媚娘道:
“那怕什么呢?
她不是方得了个药儿么?
姐姐没听瑞安方才说的话,那小丫头,可是机灵得紧呢!
真不知是谁调教出来这样机慧的小丫头,竟然三言两语之间,便被那萧淑妃视做心腹,还能处处算计得好……”
媚娘却一脸淡淡的笑容,不多言语,只是一味吃东西。
又过了好一会儿,倒是她们身边,忙着更替冰着葡萄的水的六儿先开了口:
“不过武姐姐,此番皇后若是行事,是不是便用得上那东西了?”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心知他因着之前之事已然大家皆知,便不再有隐瞒之意,可口头上还是说了两句:
“今日里,是没有旁的人。
可以后说这话儿时,便要万般小心。
毕竟这事,主上是不能知道的。
你若一个不小心,叫人知道了,然后再传入主上耳边……
免不了就是个大事。”
六儿这才醒悟,急忙红着脸认错。
媚娘本意,也只为提醒他小心,于是也只点了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你既然这般问了,那我在这儿,也不妨告诉你们几个:
那样东西,不到最后关头,是万万用不得的。
只因此物太过厉害,说明白些,那便是制衡皇后的大器。
可越厉害的东西,越需要时间来发挥它的作用。
明白么?”
六儿一怔,还想问话,可眼见着身边瑞安、文娘都恭身行礼,以示听命,也不得不按下满肚子的疑惑,行礼听命。
心中,却还是充满了疑问:
那东西……
为何要时间长些方可使用?
媚娘眼见几人听了命,心下才松了口气,看着素琴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当早做安排了。
别到了临紧要的时候,却乱了手脚可不好。
有什么人放不下的,尽管说与我听,我会给你安排好。
或是什么事还想好好儿办的,那也说与我听,总是给你准备着便是。”
素琴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不舍之意,拉起媚娘的手道:
“素琴在宫中,本就无依无靠。
姐姐去后,更是没有什么挂念了。
眼下舍不得的,也只有武姐姐你,还有主上。
二位待素琴,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素琴却不能多替二位担待一些……”
媚娘却一笑,反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又伸手去替她理了理发丝,这才道:
“便是没有你姐姐在,你也是我们的妹妹。
这等小事,休得再提。”
素琴点头,微微哽咽,媚娘见状也是不免伤怀,于是二姐妹又是一番依依惜别。
半个时辰后,到底素琴尚且有些要务在身,不得不离开。
媚娘便索性叫了文娘过来,言道:
“今天开始起,你便先留在延嘉殿里罢!
一来你也好好儿陪陪你家小娘子。
二来……毕竟到了最后关头,万事小心才好。有你在,我多少也放心些。”
文娘心知媚娘如此,却也是为了自己即将离开亲主,难免伤心,索性便给她机会好好告别,于是心中感激,谢过媚娘之后,跟着离开。
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开,媚娘才转身看着瑞安与六儿道:
“就你们两个,跟着我来。”
……
不多时,主仆三人,便来到了立政殿后殿的小库房中。
媚娘看看左右,又嘱咐六儿一句:
“好生看着,别叫旁人进来。”
六儿依令守好门,媚娘这才带着瑞安入了小库,在库房正中站定,看着瑞安关紧了门,立时沉声道:
“眼下素琴的事,已然安排妥当了。
是该安排那些人入宫的时候了。”
瑞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姐姐,会不会早了些?主上这边儿……”
媚娘摇头,态度坚定道:
“这些后宫之事,能少把治郎牵涉入内,还是少牵涉他的好。
眼下素琴一走,咱们也就没了顾忌,该放手一博了。”
瑞安闻言,立时肃容不语,点头示意,然后快速地退了出去。
眼看着他离开,媚娘才转过脸来,从小库房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向窗外的月色,目光坚定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