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八
永徽元年八月初二。
太极宫。
延嘉殿。
高宗李治婕妤徐氏,一朝突急病不起,呕血不止,合殿上下,尽皆惊慌。
有侍乃飞报入太极殿。
李治闻言,既惊且怒,适逢皇后解其禁足之旨,于太极殿中回禀圣意,于遂立时着其近侍怜奴传圣旨于诸太医,速至延嘉殿探视婕妤。
未竟,便太医来报,言说徐婕妤已然身染恶疾,一病不安。
若要求稳,当别据其苑,以求安常。
李治闻言,不由大为踌躇:
一来婕妤徐氏,颇得圣心。二来其近日将嗣杞王一事,已然定于八月初十大礼。
而今突发如此,虽属无奈,却也圣心不安。
……
立政殿。
媚娘看着瑞安,问道:
“如何了?”
“姐姐安心,徐婕妤已然在文娘他们照顾下,服了药,此刻已然安睡了。”
媚娘点头,又一边喂着一条小细犬吃食,一边问:
“信儿传入太极殿了么?”
“传了传了,主上当下便着了张太医去瞧。”
媚娘闻言,微舒笑意:
“张太医啊……
我记得,他似乎也是旧年里,皇后还在东宫时,一手提起来的人呢!”
瑞安笑道:
“可不是?
本来主上的旨意,是没有指定要传谁的。可是偏生那般巧,今日皇后娘娘解了禁足,正到太极殿里报悔呢!
结果就叫怜奴去传人。
这一传呀……可就传上了张太医了。
(报悔。指的是唐时宫中妃嫔宫人、皇子女等做错了事,被皇帝责罚禁足,那么就需要在禁足令到期之后,去向皇帝禀报自己这些天禁足之后的感想与反悔的意思)”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小细犬吃毕了食,这才叫着玉明来,取了些干净饮水,端着诱它到庭中去喂,然后悠然道:
“幸好,她还是这般为事了……
否则咱们倒是天大的麻烦呢!”
瑞安也点头,含笑道:
“那……
接下来,可就是徐婕妤出宫了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道:
“还不能这般立时便出宫……
依着皇后的性子,若是素琴这般轻易地就出去了……
只怕她反而会怀疑。
所以,咱们却得叫她好事多磨上几番……
她才能彻底地相信,素琴不会再构成她的威胁呢!”
瑞安立时明白,笑着点头:
“果然,还是姐姐吃透了这皇后的性子呢!
那……
接下来,咱们可得把孙老神仙请入宫里来呢!”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新殿。
一个小小内室之中,向东边儿靠墙的方向上,摆着一张长条香案。
香案前却跪坐着一个一身素白衣衫的尼姑,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停下来,睁开眼睛,低下身伏拜几下,然后再度起身,再念念一番。
一片烟雾迷蒙之中,一座小小的,颈子里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显得有些狰狞的草人儿,竖在桌面小木架上。
草人儿浑身上下,麻麻密密扎了不下十来支细针。
这样的东西,在前面香炉之中缭缭绕绕的紫烟里,显得越发神秘可怖。
而这个中年女尼就这般跪坐在这里,也不多做别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拜着。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全身上下通是绛红色的华丽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王皇后。
她的身后,还如往日一般,跟着怜奴,与一脸恭谨的胡土。
“见过娘娘。”
见得皇后入内,那女尼也不慌不忙,慢慢起身,向着皇后一礼。
皇后见她如此,心下倒也是欢喜,点头以示回礼,然后才开口问道:
“如何?”
“娘娘,贫尼眼下,已然是将这武氏的生辰八字,还有她的一丝头发,一点指甲,一滴血珠都置入这草人体内。
此刻,这草人,便是那武媚娘的替身了。”
王皇后闻言,心中倒很是欢喜,转头看着胡土道:
“这些东西,你们却是哪里得了来的?
可别弄错了呢!”
胡土笑吟吟道:
“娘娘安心。
那立政殿里,眼下也非铁板一块了。
自那徐婕妤可随意出入立政殿后,便带了许多人入内。
而这些人里,总是有一两个,急等着替娘娘效力的。”
王皇后这才安了心,又转首问那女尼道:
“那……
这样做法,需得多长时日?”
女尼想了一想,平静答道:
“若依常理,眼下这草人之上,已然系了武氏一丝魂魄在上。
万春殿与立政殿,本属相邻,法力威增。
加之贫尼也是特特地将这草人摆在立政殿方向上,日夜叩拜,请神降诛……
这样一来,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月的性命罢了。”
王皇后状似喜欢,点头称是,然后又好生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出得新殿之后,王皇后立刻看了眼胡土。
胡土会意,一阵左右张望,前后察看,这才匆匆奔上前来告与皇后:
“娘娘安心,此刻左右无人。”
王皇后这才放了心,转身看着怜奴道:
“延嘉殿那边儿情况如何?”
怜奴难得看到自家主人又拾起精神,于是便笑道:
“娘娘安心,那徐氏眼下,已然只是剩下一口气儿了。
左不过明日后日,总是要成不了的。”
她这话儿说得欢喜,可皇后却仍似有忧意:
“是么?
可是本宫总觉得……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怜奴一怔,却上前一步道:
“娘娘是担忧事情会出些意外?
可……咱们不是已然安置好了么?”
“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总之,你还是盯着紧些的好。
不到她断气入土之时,你都不能放下这颗心。
本宫更不能,你明白么?”
王皇后低声道。
怜奴点头,知晓她一向行事谨慎,便道:
“娘娘说得是,怜奴自今日起,自当日日去向徐婕妤问了安好才是。”
次日。
太极宫。
延嘉殿内。
高宗李治朝后,因挂心婕妤徐氏之症,遂立时入内苑探视。
眼见徐氏病体恹恹,神容憔悴,心下大痛,乃着传太医署入内相询。
三两询之下,方知徐氏是为身染热症,加之自幼体弱,则为呕血之态。
闻得太医言道徐氏之症既急且躁,恐时不久矣,李治心中大不安乐,左右思量之后,乃着采身侧近侍德安之言,宣召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
……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内。
王皇后沉着脸,听完了怜奴的回报,立时便咬牙道:
“本宫就知道……
本宫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怜奴急道:
“娘娘,咱们可万不能叫那孙老神仙入宫呀!
若是他一入宫,那什么都完了!”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却冷冷一笑道:
“请老神仙入宫么……倒也无妨。
左右那徐氏可是当真染了病,却非中毒之属。
那老神仙便是天人,也未必能看得出,她这番病,却是由来有自罢?”
怜奴闻言,倒也稍微安了些心,可到底也是不甘道:
“那……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这徐素琴活着?”
“她活?”
王皇后怪异地冷笑一声:
“她想活,只怕有太多人,不想让她活了呢……”
想了一想,她转首问胡土:
“千秋殿那边儿,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胡土上前一步,恭声道:
“回娘娘。自徐氏病后,萧淑妃除了叫自己的近侍药儿,每日里递了自己手抄示悔的经文递入太极殿外,便余事不理。
连殿门也不出半步呢!
说起来,到底她也是尚在禁足之中,要似娘娘这般,提前些时日得了陛下恩惠出殿禁(就是禁足时不允许出殿门的禁令),怕是难得紧。”
王皇后却冷笑道:
“她哪里是真心忏悔……
根本便是在防着自己手脏呢!”
怜奴点头,也应道:
“娘娘说得是,此时宫中如此烦乱之时,又是徐氏如此。
她也是担忧娘娘以牙还牙,如她之前一般,也好生整治她一次呢!
娘娘,您说咱们要不要设个什么法儿,把她给激出来?”
王皇后伸手摇了摇:
“怕是难。
她眼下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咱们要想回敬一二,也是不成事。
再者,若咱们果然此番还借了她的手行事……
只怕日后,会成为一大暗伤。
毕竟那徐氏贱婢,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嫔,且又有长孙无忌一力支撑。
若是她出个什么好歹,只怕头一个不会沉默的便是长孙无忌。
所以以萧玉音那样的胆色,是不敢与长孙无忌正面相撞的。”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也先放一放……”
“不,本宫与萧淑妃,到底有些不同。”
王皇后缓缓起身,看着殿外道:
“长孙无忌之所以此番全力奉徐氏上位,不过是为了能够摆脱本宫一系与之的盟约,能够掌握得到大唐后廷所有的一切……
所以,论起来,却是他理亏在先,若是本宫有什么动作,他若能斗得过,自然当斗。
若是斗不过,他也只能暗自认了栽,却不敢有什么明面儿上的口弹笔劾。
萧淑妃便不同,无论如何,她都没有什么借口与长孙无忌正面相对。
所以……
此事只能本宫亲自来,才能叫长孙无忌断了想别立中宫,然后以达过河拆桥的效果。”
怜奴点头,又问道:
“那娘娘,这孙思邈……又该怎么办?”
“让他治。”
皇后淡淡一笑:
“老神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是老神仙虽然号为老神仙,却终究不是神仙。
若是哪日里,那徐氏因着病体康泰,心里舒畅之故,出门去看看什么花儿,瞧瞧什么朵儿……
结果却失足摔了下去,或者是落了水……
这等蠢笨地自己丢了命的事,老神仙到底也是无法吧?”
怜奴会意,立时笑着应和:
“可不是么?
这等蠢人,当真是老神仙也救不得呢!”
皇后这才淡淡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目光依旧锋利如寒刃。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九
永徽元年八月十一。
太极宫。
因高宗李治妃嫔婕妤徐氏,身染恶疾,久治不愈,遂特招神医孙思邈入内,以昭正诊。
后经孙老神仙调治,得一方,可于数月内安。
李治闻言,心中甚慰。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殿内安静无声,只有李治在批着奏疏时,翻阅与书写的沙沙声不时响起。
批了一会儿,一侧的德安及时端了茶水上前,提醒道:
“主上还是稍歇一会儿再批罢!
横竖这些事儿,都是跑不了的。”
李治淡淡一笑,停了笔,接过茶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慢慢品茶道:
“你想说的,是这些奏疏横竖都是已然批定了的,朕只要朱笔一个字,再加上印便是好的。是也不是?”
德安沉默。
李治点头,也轻轻道:
“你说得也是。眼下这些奏疏,能送到朕面前来的,都是已然过了舅舅的手一遍了。哪里还能看得到些什么真正的东西。
论起来,朕却是应当抛了不理,多看些其他的才是——
尤其是狄仁杰与师傅,还有英国公他们那里传来的密报。
可是德安,朕也说过,有些事,必然不得不做个样子出来——
你却以为舅舅费尽一番苦心,这太极殿内内外外,上上下下安排了这么些的人,就全当是白吃干饭的么?”
德安不语,半晌才叹道:
“元舅公如此,当真是……唉……”
主仆二人沉默一会儿,德安一来为了调转李治心情,二来也是不得不报,便左右看看,然后上前一步悄声道:
“主上,说起来,倒有一事,不得不报。
那徐婕妤的事……”
李治闻言,眉目一敛,看了看左右无人,才低声对着俯耳到自己身侧的德安道:
“准备好了叫人来接就成。这里不要说这些。”
德安却面有难色道:
“可是主上,如今那一家的,已然是因着前些日子那些事,不在长安城中了……
是不是再给婕妤找个新的家身?”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师傅待朕极忠极教,朕不想教他委屈。况且日后,朕也是打算叫他也在朝中任个一官半职——
否则不是为此,朕又何必自素琴入宫之后,便特特地安排着,叫她少在外人眼前露面?
图的不过就是能够替她寻个正当身份,光光彩彩地入了卫国公府家门罢了。”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可是那一家……”
“无妨,朕本来也就不指望他们能真的代着素琴……
不过是为了日后若有人怀疑起素琴的身份,便留下一个可查的人罢了。”
李治冷冷一笑道:
“否则,明知他们必然要死的人物,朕会将素琴交与他们家里代名么?”
德安点头,又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
“媚娘也好,徐姐姐也罢,在世之时,都是觉得素琴生得,极仿当年的元姐姐,你以为,如何?”
德安突见此一问,倒也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主上这般一说,德安倒也觉得,可不是仿似了当年的元昭媛?
那主上的意思是……
教徐婕妤入名元氏之中?
可是那元大人……”
李治却接口道:
“元将军(元素琴之父)那边儿,朕已然早已安排得当。
说到底,他与夫人一生只得一女,爱之逾深。
当年元姐姐去后,二位便是痛不可当。
如今若再得一个‘素琴’……
倒也是美事一桩。
再者元氏名门望族,身份论起来,却连太原王氏那等氏族都难以相并。
加之其族中之人,以朕观之,颇多厚德宽怀之辈。
素琴若是入了元氏门,然后再易名改姓,以元氏女嫁入卫国公府……
也算是了了媚娘与朕,还有徐姐姐、徐氏夫妻的一桩大心事了。”
德安喜道:
“果然还是主上安排巧妙!
可不是么?
这徐婕妤容貌身段,与当年的元昭媛极为相似,就连声音也是七八分像。
且自她入宫以来,也是少见外人……
至时只要易名改姓,入了元府,谁也不会怀疑的!”
这番计量停当,李治又问起万春千秋二殿之事来:
“那两殿里,近来动静如何?”
德安想了一想,却道:
“万春殿里,自然是好大的不甘心——一番辛苦计谋,结果全都被主上与孙老神仙给挡了去。
不过正如武姐姐所料,如此一来,皇后反而更加上心上劲,且也再不曾怀疑起此事是否另有内情。
倒是千秋殿那边儿……”
德安思量一阵,才犹豫道:
“这些日子,淑妃处可是没有半点儿动静,且也不曾出得宫门殿院半步,似是察觉了什么,有心避嫌呢!”
李治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冷笑道:
“经过这些事,她也总算是学会了些精细了!
哼,由她去。横竖此事无论是落在她头上,还是落在皇后头上,都是定着底儿的事。
既然决定了要叫她们自这宫中再无声息,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可宁息的。
先由着她们痛快些时日才好。
至于媚娘想的……”
李治想了一想,也缓缓点头道:
“她想得倒也是周全,否则以皇后那等多疑多思,怕还要生出些事来。
不过说到底,也不能一丝不漏,不给她一点儿机会。
否则眼下淑妃已然打定了主意不下来,她再不动……
这事儿,岂非要坏?”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那……
要不要德安去安排一下?”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孙道长的名头,是万万坏不得的。否则朕也是对不起母后了。
那……
便传个理由,着素琴出宫去行宫疗养罢!
眼下那九成宫里内外上下,可都是王德安排好了的,铁板一块也似。
想必若是皇后想做些什么……或者是素琴要出宫……
都是可在王德安排之下了。”
“是!那德安这便去通知王公公!”
“不止是王德,为防万一,还是叫师傅这些日子,不必入内来侍驾……
便如此,自今日起,便叫师傅去九成宫,调教校兵罢!
太极宫中没有校兵台,只有九成宫有,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是!”
看着德安飞奔出殿的样子,李治长舒了口气,从台上走下,立在廊外看着殿院,喃喃道:
“师傅……
就快了,就快了。
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万春殿内。
已然近戌时三刻了,可一向早睡的王皇后却仍然没有歇下。
她不睡下,这些下侍们,自然也是不得安睡。各自寻了事情,忙忙碌碌地做着。
而其中,又尤以怜奴与胡土为特。
胡土一味监理着殿中大小事务,倒也罢了,倒是怜奴,这大半夜的,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地,她便再度出现在王皇后身侧,俯下来,在王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就这么几句,便叫正端着茶杯细细品量的王皇后,突然停下了手中茶碗,一挑眉问道:
“当真?”
“再真不过了!
娘娘,咱们可得早做打算啊!
方才怜奴去看时,听得那延嘉殿里的小侍们说,这徐氏不过方吃了两次汤药,便已是显有好转……
若是她当真好了,杞王再一入嗣……”
怜奴忧心忡忡道。
王皇后垂下眼帘,半日才轻轻道:
“那么……
你打听那延嘉殿里的事情,却是如何了?”
怜奴摇头,叹息:
“难,当真是难。
方才去见那人时,便已是惊险万分。
眼下延嘉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加之徐氏眼下病重,不得外出……
只怕要动手……
难啊!”
王皇后淡然道:
“便是她无恙,只怕要趁她外出动手也是难。
说起来她进宫左右也是六七个月了,可你何时曾见过她轻易出自己的殿门的?
便是她姐姐大丧,也不过就是到立政殿里去守着罢了,同样的足不出户。
所以,要动手,还得在她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
怜奴咬了咬下唇,却忧道:
“可是眼下武媚娘把那文娘等心腹都安置在了延嘉殿内,要在他们眼皮子下面动手,怕是难啊……”
王皇后点头,合了手中茶盖,想了一想,又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她病成这样,武媚娘派人去看着,总是理所应当……
那……
她病成这样,太极宫又是这样闷热不堪……自然还是移居他所,良加调养的好罢?”
怜奴眨了一眨眼,有所领会地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九成宫?
可那宫中上下,因着当年先帝昭媛元氏之事,可是好生清洗了一番。
眼下九成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怕再没有半个可以容咱们使用的人呢!”
王皇后慢条斯理道:
“既然没有可使用的,那就派一个过去就是。
何必那么麻烦?
再者你说得也不对。
眼下那九成宫便是再怎么经过清洗,可本宫当年尚在东宫时,也是住过那里的。
难不成,当年本宫用得顺心的人,全都被调走了么?
便是调走了,再调回来便是。”
王皇后这一番话说得怜奴连连叫好:
“正是如此呢!怜奴这便去安排!”
“记得,这一次务必做得小心些……
哪怕用时再长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只要能安排得到就成了。
明白么?”
怜奴眨眨眼,小声笑道:
“明白!只要这徐氏还呆在九成宫里,那便怎么着也沾不着陛下的边儿了……
便让她死得晚一些,也算是娘娘对她的一份仁慈之心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都未曾发现,一道黑影,立在她们身后的屏墙之后,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
因着李治今日驾幸立政殿,又是颇有隆兴,要与媚娘弈棋论书,是故这般时辰了,立政殿的寝殿里,还是亮着光。
之所以选在了寝殿下棋,是媚娘顾虑着今日下侍们,也多为劳苦,其中尤其以年岁已长,腿脚日来不灵便的王德与立政殿一众老宫娘为首。
于是便特特请了李治到寝殿弈棋,这样便好只留瑞安与德安兄弟侍奉,其他侍从,却可一概退下歇着——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想必也不会再有人特特关心了。
“你呀……
总是这般想得周全,怎么就不替自己好好儿想一想。”
李治摇头叹息,听完了瑞安的回报之后,不由嗔道。
媚娘落了子,这才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般夜了,媚娘强拉着治郎一人不睡便罢了,再把这些人都叫着干守……
怕是明日里起来时,殿里再无可用的人了。”
李治摇头,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也就随了她去,然后落子,随口问道:
“你是不是早料到,皇后会比咱们还要先开口,要让素琴出宫了?”
媚娘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李治好半晌,才开口道:
“治郎不也是早想到了么?”
李治一怔,却摇头不语。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若说起来,我是想到了要借皇后的口,来成此事,可是……”
李治沉吟片刻,然后才落下一子道:
“可是我却不曾想到,也想不到,她会按着我的意思来……”
媚娘心中了解,也不由叹着拍了拍李治的手,沉默不语。
……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
媚娘夙夜不得寐安,又是因着李治好不容易得安睡,是故便索性小心翼翼起了身,缓缓下床,去寻些茶水来。
一层薄薄纱衣随着她的玉足落在地上,夏夜冰凉的地面,叫她的脚心中,传来一阵冰凉。
清爽感也随之而生,她眉头一舒,慢慢地起步,又慢慢向着窗前小几走去。
一侧今夜轮着值守的瑞安,正抱了白玉拂尘守在一张小榻上睡着,突然听闻动静,立时睁眼,一看,这才安下心来,小心下榻跟在媚娘身边:
“姐姐,这般夜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想喝些水。”
媚娘也不叫瑞安插手,只是自顾自地从壶中倒了水喝,默默不语。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姐姐似乎……
在替主上担忧?”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放下茶水,转身看了一眼榻上睡着还皱着眉的李治,不由怜道:
“你想过没有,治郎他……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够就这般狠心对待一个与自己夫妻多年的女子?”
瑞安一怔,立时反应过来,媚娘口中所说,却指皇后,然后立时一脸不屑道:
“姐姐却去可怜她?
那谁可怜主上?
当年他们二人成婚之事,瑞安可是最清楚不过……
若非她那婶祖母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姑姑,主上的姑祖母强行逼亲……
以当时主上还是堂堂大唐天子,先帝爱子之尊,哪里是她这么一个不淑不贤,自以为是的女人配得上的?”
媚娘摇头,却叹息站定:
“再怎么配与不配……这些年来,这些日子……总是有些欢喜的时候,总是有些在意的时候……
这样一天天的欢喜与一天天的在意积攒下来……
你以为,这样的情份,是能一两句话,便可抹灭的么?”
瑞安眨了眨眼,不解道:
“姐姐这话说得就不是了……
既然二人本无情分而相成,那又哪里来的情分?”
媚娘摇头,转首看着李治:
“瑞安,你跟了治郎这些年……
哪里又曾见过,他会如此的痛恨一人?
需知……
若非他多少,对皇后也好,对淑妃也好……
都有些夫妻情分在,他又怎么会如此厌恶她们的行径?
瑞安啊……
正因先有了些情分,有了些好意,在看到彼此之间,有着这等差距与不当之时……
才会有那般的痛恨与厌恶……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般对她们动了心,却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
所以,他才希望能够抹灭这些错误。”
瑞安闻言,却急了起来:
“姐姐你可不能这般说主上啊!
这些年来,他待你可是一心一意……”
媚娘轻轻一笑,却道: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心……
也从不觉得,他对皇后也好,淑妃也罢,都有着于我一样的情分……
我方才也说了,他对她们,有情分,有怜意……
可这却未必是一番真心……
只是便非真心,既然动了些心,那就必然会有受伤……”
媚娘看着李治,怜爱加致:
“我……
只是不想看他受伤罢了……”
瑞安听毕,也是默然——
李治的心性,这些年跟下来,早已是熟知于心。
若说他对王萧二人全无情分,那当真是冤枉了他——
毕竟,整个太极宫里这前前后后来来去去,自大唐开朝以来,这么些人经过去,若说有谁算得上最温柔待人的……
那便只有他了。
便是再坏的人……便是一如当年的韦昭容,杨淑妃等人也好,他也是几乎不能下得了那个狠手,去好生整治他们……
所以,他倒也理解媚娘的意思:
李治的确是不爱王萧二人,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的情份,却足够让他去一再宽容原谅她们。
而正因为这样的仁慈之心在,所以在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他失望之后……他才会下决心要铲除她们。
这份决心,正是让他这些日子伤痛不止的来源的……
要知道,李治是个君王,但更是一个人。
即使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早已料到,甚至还是有意引导而为之……
可对他而言,在他的心底,这一切的一切开始时,他走每一步棋时,都还是真的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棋,不能按着自己的所料去走的……
都是希望她们,能够真正地不如他所愿行事,能够做出叫他大吃一惊,但却是欣慰异常的决定的。
……可惜的是,他的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罢了。
一时间,主仆二人,尽皆沉默。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那姐姐,王皇后的事……
就不做了么?”
“做,是自然要做。
只是我决定,以后若能咱们自己来,还是少叫他动些手罢!”
媚娘看着李治的模样,不由轻轻叹息:
“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他如此闷闷不乐了。
他伤心……
我只会比他更伤心。”
言毕,便缓缓回到榻上,一手轻抚着李治的脸庞,怜惜地慢慢躺下。
瑞安看着她如此,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去将灯熄了,然后心底轻轻问道:
武姐姐,那你呢?
你的心,谁来守?
永徽元年八月十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朝毕更衣方歇时,便忽闻皇后王氏前来请见。
准见,王皇后入内,且见帝下拜。
李治准起,又着问何事。
王皇后乃道:
“今妾闻延嘉殿徐婕妤身体不安,病体有恙,心中实难安定。
左思右虑,如今虽因陛下性俭,不喜奢华,太极宫宫舍陈旧,且又兼之夏暑难捱,然究竟此处乃帝王之侧,龙渊之深,实不宜为病中之居。
为保阖宫之安,更为婕妤病体速安,当请主上赐旨,着准徐婕妤入九成行宫调理安养,以待日后,再侍天恩。”
李治闻言,思之良久,才缓缓点头称是,又赞王皇后心思细腻,遂着令左右传旨:
即日起,延嘉殿婕妤徐氏,当立入九成行宫安养。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听得瑞安回报,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自行到徐惠灵前,上了柱香,口中默默祝祷:
惠儿,你的心愿,我已替你了了一半了……
接下来,便是替你洗清那奇耻大辱之时……
你且安心罢!
为了你……
也为了治郎,我什么事……
都可以做,也都能做得出来。
缓缓睁开眼睛时,她的眼底,一片寒凉。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锦衣华袍,心喜甚悦地看着面前小侍们,一盆盆地把自己这几年来苦心将养的牡丹花儿,奉在面前,然后笑吟吟问道:
“可都好好儿浇水了么?”
怜奴笑吟吟也上前,安礼道:
“娘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些牡丹,咱们又怎么会不小心安养着?
且请放心罢!”
王皇后这才点头,悠然道:
“近来说起来,却是喜事颇多……
只是不知这喜事,能不能都长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一侧立着的胡土。
胡土上前一步,含笑道:
“娘娘安心,娘娘是国母,是真凤降世,娘娘的心意,可是天子之妻的意思……
那自然,这天意也是要向着娘娘,想着娘娘能欢喜的。”
王皇后这才点头,慢慢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药儿来报,不由停下了手中正在抄着悔过书的笔,皱眉道:
“是么?
可知那徐氏,却是入了那一殿?”
药儿机灵,上前轻轻道:
“倒是娘娘旧日里的居所流芳院……
娘娘,这皇后如此安排,怕是没安好心。”
萧淑妃冷笑一声,停下笔道:
“她哪里是没安好心?她根本就没有心。
否则何以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把她正眼相看?
哼!
好呀,把那么一个病痨子安排到本宫住过的流芳院……
是想给本宫日后添下些病气呢?还是直接给本宫眼下就添上几分晦气?”
药儿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是想借此机会,弄死那徐婕妤之后,嫁祸给娘娘?”
“只怕还不止如此呢!”
萧淑妃悠悠道:
“这九成宫可是我大唐行宫,日后本宫总是要有许多机会跟着陛下去的。
而陛下那般心性恋孝的,自然不肯教这些人都住在先帝妃嫔们住过的地方……
如此一来,本宫再入九成宫,势毕还是要再入流芳院居住。
到时,若是本宫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哪个下侍粗心些,叫本宫使了那因痨而死的徐婕妤使过的东西,用过的器件……
便是本宫得天之佑,不至于死,可到底也是免不了大病一场,多日不得亲近陛下的罢?
甚至……
她借这个理由,把素节也从本宫身边调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萧淑妃一番分析,直叫药儿赞叹:
“娘娘英慧过人,竟是将皇后那般狠毒心肠明晰至此!
那娘娘,咱们却如何是好?”
萧淑妃淡淡一笑,瞥了一眼这个小侍,又提起笔来,悠悠道:
“如何是好?
哪里需要什么如何是好呢?
她这般设好了圈套等着本宫……
本宫若是心情好,便不往里跳,不增些她的罪业便是。
若是心情不好……
那便将计就计,叫她自己掉进这圈套里……
也不算甚么罢?”
药儿闻言,恍然大悟,立时请退去依意行事。
只留萧淑妃一人,对着殿外月亮冷笑;
“王善柔呀王善柔……
斗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本宫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
想害本宫?
哼,咱们走着瞧!”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一
永徽元年八月十七。
节后。
唐高宗李治嫔,婕妤徐氏,因皇后王氏请命,着准出离行宫暂居安养。
是日,阖宫上下,只皇后与四妃因体制规例,不能亲送,只得皆着人与诸嫔同至宫门前送别。
便是千秋殿中禁足之萧淑妃,亦着左右相送。
而送别诸人中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与先帝太妃徐氏、高宗婕妤徐氏二姐妹情如金石的立政殿娘子武氏。
其现身之时颇短暂。
然其一身红衣羽罗,乌发雪肤……
虽无装饰,却胜过一众华衣巧饰之妃嫔。
诸妃惊艳之余,难免忧惧:
如此女子,若长伴君侧,必独承恩泽,他人难抗也。
一时间,宫中人心浮动,个个不安。
……
千秋殿中。
闻得药儿的回报,萧淑妃的表现,反倒平淡得叫人奇怪:
“武媚娘去送,本就是常理,不必担忧。”
药儿却忧道: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今日,却是同陛下身边的德安一道去的宫门相送……
会不会……”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向来颇受陛下喜爱,加之她与徐氏交好……
这等事,本也应当。”
药儿眨了眨眼,想问些问题,可终究没有那个胆:
毕竟,以她今日见过武媚娘之后的想法看来,自己这个主人之所以深受皇恩,不过都是因着她容貌上与那武媚娘有四五分的相似……
论说起来,这武媚娘当是她的心头大敌……
可是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这叫药儿迷惑,也不敢说什么。
虽然淑妃态度坦然,似完全不将武媚娘放在心上,可对药儿来说,万一这是淑妃的心病,而她又是有意相瞒……
自己贸然揭露,只怕会引得主人大怒,责罚自己,甚至失宠丢命,也不是奇怪的事。
毕竟她这个主人,这些时日来,性情是一发地喜怒无常了。
需知这小药儿年岁虽幼,却是个极精灵的,是故便笑道:
“娘娘说得是,这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萧淑妃点头,慢条斯理道:
“这宫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指望着能够从陛下那里,多分得些恩宠的?
咱们眼瞧着那武媚娘与徐素琴二人关系如此之好……
可说不准,此番这徐素琴重病一事,便与这武媚娘有些关系呢!”
药儿眨了眨眼,却疑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是武媚娘下的手?
可咱们不是知道是皇后……”
“皇后?
的确,看起来的确是她下的手,可是本宫问你,那武媚娘是个何等人物?
为何这等大事,她竟全然无觉?
若果是情谊胜金的好姐妹……
怎么着,她也得替着自己姐妹防着些罢?”
萧淑妃的一席话,倒是说服了药儿。
她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
只怕便是这武媚娘就算没亲自下手,她也是知道内情的。
而故意装做不知情,一来是图着渔人得利,二来也是指盼着能讨皇后的欢心……
毕竟眼下,她与皇后的盟约,却还未破……
甚至就是她与皇后达成的默契,由皇后下手,她佯装不知……
也未可知呢!”
药儿这一番话,却加深了萧淑妃对之前玉凤所说,徐素琴,或者说是徐惠才是李治心头至爱一番议论的坚信,于是不由喃喃道:
“没错……
你说得没错……
那武氏整日里缠着陛下……
她又焉会不知,陛下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
慢慢地,她起身看着前方,目光奇特:
“说不定……
说不定那徐惠的死……
也是与她脱不得关系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目光一亮,急速转身,看着药儿:
“有件事,你要去办一办。”
是夜。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要待奉群臣,商议日前遣龟兹布失毕回国重新为王一事,故不得入殿中与媚娘相见,是以便见媚娘自己一人,独立在**之中,赏玩内侍省新送入的金菊。
“姐姐你看,这女华(唐时人称菊花为帝女花,或者是女华为多,尤其是上层的贵族阶级,特别喜欢以这样的书面称呼来口头使用,反而是正式的书面作品,尤其是诗作之中,多用口头称呼的菊花或者是菊为呼……)开得多好。”
瑞安因着文娘自素琴离宫后,便自然要归于立政殿下侍奉,心中喜悦,自然是一脸笑意。
倒是媚娘,依然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淡淡点了点头道:
“内侍省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心。”
瑞安笑道:
“内侍省费了心,可咱们主上更是费心。
知道姐姐爱花,尤其爱菊爱牡丹两种,便巴巴儿地早叫内侍省置办了下来,只待着一打了苞儿便送来。
姐姐,主上这份儿心,可是比花儿还难得呢!”
媚娘难得有些腼腆,手中轻挥美人团扇白了他一眼:
“今日里偏就你话多……
小心着哪一日我被你烦得紧了,索性把文娘藏起来,叫你无处找,看你还这般烦不烦!”
瑞安闻言,立时央告连连,又是打恭做揖的,好生滑稽,逗得媚娘抿着嘴儿乐,然后才笑骂:
“瞧你那个没德行的样子!
不过一句戏言,你还当真了不成?”
瑞安这才笑道:
“别人个的戏言,就当成是戏言也无妨……
可姐姐的却不成……
姐姐说一个字儿,那主上都是要放在心上的,一个不小心儿……
保不齐主上就当了真,认了准,死味着要按姐姐的话儿行事,那瑞安可就只能大叫几声佛号了。”
媚娘微微有些脸热,骂了他几句,便转了话头道: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千秋殿里有动静?
难不成这一个月的悔过书抄下来……
淑妃娘娘当真改心易性了不成?”
瑞安立时冷笑道:
“姐姐这话儿可是高抬她了……
改心易性儿?
哪有那般好的事!”
言毕,便将今日所得报,告与媚娘听。
告毕,瑞安又憾道:
“可惜,那个新来的小药儿,虽然年纪小,却是极能办事的。
又兼之口风紧得很,是以竟再不得知那淑妃到底打寻着什么心思,叫她办的什么事。
不过姐姐,依瑞安看着……
多半萧淑妃是想借着彻查徐姐姐亡故之事,要将这污水往姐姐身上泼呢!
咱们可怎么办?”
媚娘一笑,却淡淡道:
“那可是好极。
若是淑妃娘娘存了心,要替惠儿查清真相,还她一个清白……
岂非省了咱们不少的事?”
瑞安闻言一怔:
“可是姐姐,听那淑妃的意思,她不是要往姐姐身上推么?”
媚娘敛了笑容,冷冷道:
“惠儿之事,你也知道,究竟是与谁有关罢?”
瑞安点头,恨恨道:
“瑞安也听师傅(王德)说了……
不过徐姐姐虽然的确是有心自求其路,可是到底还是那皇后……
那个……”
说到这儿,瑞安心中也是又痛又恨,咬牙半晌才叹道:
“若非她着人给了徐姐姐那药,有姐姐与主上,还有师傅、李师傅、文娘与徐婕妤这些人在,怎么着也是不能让徐姐姐就做下这般傻事的!”
媚娘淡淡道:
“没错,惠儿之事,虽然是她一味求死,可说到底,也是皇后一手促成的。
所以我不会放过她……
当年她为了能害到我,而辱惠儿清白,逼得惠儿不得不以死求证……
再加上如今这些血海深仇……
我不会放过她。”
“咯嚓”一声,媚娘手中的香木团扇的扇柄,竟硬生生地被她折断。
她的目光亮得出奇:
“可是……
我不能告诉天下人这件事。
因为惠儿的确是自己求的去路。
但是我要报仇,一定要为惠儿报仇!!!
所以我一定要让淑妃发现这件事与皇后的关系。
如此一来……
不管真相是什么,淑妃都会努力把这件事,渲染成是皇后有意加害先帝太妃的……”
瑞安恍然道:
“是了是了!
正是如此!
毕竟若是皇后整治别殿的妃嫔,倒也罢了,说到底她是皇后,这些妃嫔都于她管制之内,论起来可强说是本分……
可是这先帝太妃就不同了,无论如何,徐姐姐可都是位至充容,与九嫔下的婕妤、才人、美人宝林都不同,那可是九嫔之份的正儿八经的先帝妃嫔,非内职女官之属。
是以无论徐姐姐有什么错,皇后都只能劝谏。
若她劝谏不得,那也只能上禀主上,请主上以责。
而不是由她来管教……
何况,何况她做的,可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害人事……
那萧淑妃若知是皇后做的,怕不狂喜呢!”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的巧安排,也算是起了些先头……
眼下萧淑妃一味认定,治郎心中之人,是惠儿而不是我……
所以若是叫她发现这些事,只怕一来会更加坚定她相信惠儿才是治郎心头所爱的想法……
二来,也自然是会要借此,来打击皇后的。
只是……”
媚娘叹道:
“只是我终究还是不喜欢他如此安排。
毕竟事关惠儿清誉。”
看到媚娘如此不悦,瑞安也劝道:
“姐姐且请安心罢!
主上如此,也只是一时之计。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叫淑妃那个有勇无谋,却又是心狠手毒的毒妇,暂时把眼光从姐姐身上移开一些儿?
何况对主上来说,徐姐姐与元姐姐一般,可都是他的长姐。
否则,以主上的性儿,一涉及了姐姐你,何故他还如此偷摸行事?
何以只教淑妃一人坚信?
不过是为了能够在日后萧淑妃死后,此事就此断绝罢了。”
媚娘长叹一声,一时无语。
她知道瑞安说的确是实情,可心里一时也是难解,想了一想,索性放下,然后转道:
“不过如此一来,咱们倒也得快一些了。
事关惠儿清誉,别教时间长了,淑妃再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便是不好。
瑞安,你这便安排一下,早些儿叫咱们的淑妃娘娘,发现惠儿之事罢!”
“是!”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二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因近年来国事渐不安故,唐高宗李治着令,当率百官与皇后四妃,入太庙祭祀。
上下闻之,皆言大善。
是夜。
千秋殿。
萧淑妃听毕了药儿的回,冷笑一声道:
“可查清楚了?”
“娘娘安心,奴婢查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徐太妃确是一心求死,以殉先帝不假,可是因着陛下与内侍监王公公的拦止,她可是怎么着也寻不着合适的机会。
是以便着人从宫外得些毒药来解脱。
想不到便是宫外这条路,也被武媚娘给堵死了……
所以,她无可奈何之下,才从身边一个旧日里那杨氏安排来的小宫侍手中,得了这东西。”
萧淑妃冷笑一声:
“果然没错……
本宫就说,这好端端的,怎么人就说没就没了……
那个小宫侍,找着了没有?”
“娘娘安心,早就找着了。
且为了不教她与她后面的主子发觉些什么,奴婢可是小心着呢!
一点儿风声也不露给她。”
萧淑妃一挑眉:
“她后面儿的主子?
难不成她是……”
看着萧淑妃疑惑的目光,药儿点头道:
“正是。
说起来她是杨宫侍的近婢,其实还是当年皇后安排在杨宫侍身边,监督她的人。
只怕多半杨宫侍当时选她做这送毒的人选,为的也是早就发现这丫头的来历,所以才用……
以备日后一旦被人发现,方便脱罪吧?
毕竟说起来,这丫头可是皇后的人。
不过这样一说,这杨宫侍,看来也是有几分心思在呢!”
萧淑妃冷笑一声:
“宫里的女人,若是没几个本事的,又怎么能活得长久?
便如那刘云若贱婢一般……
对了,那贱婢,最近如何?”
药儿笑道:
“娘娘安心。
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得您喜欢的,怎么还有人敢护着她?
眼下也只剩不到一口气了。”
萧淑妃点头,一挥流金华彩的衣袖,冷笑道:
“如此便好……
说起来,当年她也是给了本宫那么多的‘恩惠’……
本宫若是不好好报一番恩,怎么对得起她?”
药儿点头,口中称是,又拿起玉梳来,仔细替她梳理长发。
萧淑妃又道:
“不过皇后这边儿,还是要找一找能够将她钉死在柱子上的东西……
只是一个小侍女,怕是兴不起什么大浪来。
本宫要的,是万全之策……
否则,只怕又要跟之前的事情一样了。
明白么?”
“是。”
“还有,那武媚娘……
可是当真拦着,不叫任何毒物流入云泽殿里?”
“正是。药儿也觉得奇怪呢,您说这武媚娘不是一心二心地巴望着能够立妃封嫔么?
若果如此,徐惠只怕是她这条封嫔路上的一大绊脚石罢?
为何她还如此善待徐惠?”
萧淑妃淡淡一笑道:
“你这般说,便是小瞧了这武媚娘了。
她是何样人物?
她又怎会不知,若陛下心里只有徐惠,那对她而言,徐惠活着,可是比徐惠死,好处大得多……
所以,对她而言,至少徐惠在她封妃有保之前,绝对不可死的……
至少绝对不能死于她手中。
是以,只怕这送毒与徐惠之事,虽然是皇后的主意,多半她也是得了暗示,要设法促成此事……
可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她总还是要好好儿地把这事儿拦下来的。
如此一来,日后无论徐惠是死是活,她都等同拿着了此事的把柄……”
说到这儿,萧淑妃突然停了一停,若有所悟:
“把柄……
对了!
把柄!
只怕武媚娘那里,却是有皇后的把柄!”
她轻轻一拍案几,想了一想,目光明亮地看着药儿:
“你去给本宫安排!
本宫今夜,就要见那武媚娘!”
“她要见我?”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寝殿之中。
媚娘正手捧书卷,仔细研读,闻得瑞安报得消息,一时错愕:
“好端端的……
她见我做什么……”
不过到底她是武媚娘,很快,便想透了些什么:
“多半是因着惠儿之事……
以为我与皇后有所勾结,想劝我从她罢?
也罢,给她一个机会也好。
否则以她目前那样在宫中举步维艰的……
只怕是不能成事的。
那便请一个时辰之后,她入内仓廩之中相见罢!”
媚娘吩咐之后,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书。倒是瑞安一时踌躇着不肯离开。
媚娘听不到瑞安离开的脚步时,一时皱眉,头也不抬道:
“怎么还没去?”
“姐姐……
这时见她,是不是不好?
且先不提别个,待会儿主上,可是要来咱们这儿呢!
再者,萧淑妃眼下也是方因大祭之事,而解了足禁……若是被人发现她出现在立政殿……”
“这立政殿,本就不是我之固有所居,不过是治郎给我暂住的。
是以谁来都不打紧。便是她萧淑妃来了,只一个夜中不能安寝,故来立政殿中祈灵文德皇后娘娘,以求安寐的由头,便谁也难说个不是……
再者,我也是想见一见她……
听她说一说自己到底打算如何对付皇后,也是挺有趣的,不是么?”
媚娘笑着看瑞安。
瑞安闻言,倒也豁然,于是便点头道:
“那……
主上那边儿……”
媚娘淡淡一笑:
“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哪一桩哪一件瞒得过他的眼他的心?
不过……”
媚娘沉吟一番,点头道:
“倒也对。毕竟他自己知道,跟我主动相告,从心思上来说,却是两回事。
那你去回之前,先报与治郎知晓罢!
叫他别担心。”
太极殿。
李治听毕了瑞安的报,沉思一番,也点头道:
“既是如此,见上一见,也好。
只是你需得提醒着些媚娘小心行事。”
瑞安回是,李治又嘱咐几句,便着他自回去。
看着瑞安离开,李治的脸上才露出些忧色,一旁立着的德安见状,立刻轻道:
“主上是在担心武姐姐?”
李治叹了口气:
“怎么能不担心?”
他慢慢起身,步向殿下,背负双手,看着殿外:
“论起来……
其实本该是朕去替她做这些的……
可是朕……”
他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问:
“狄仁杰那边儿,可有什么消息了?”
德安点头,回道:
“主上安心,狄大人办事向来仔细。
不过……”
李治眯了眯眼,看着德安:
“怎么了?”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英国公前些日子又派人传了口信来,说一定要请主上应了他的请,务必设法在不日高侃将军回师之后,解了他的军职。”
李治皱眉,不悦道:
“朕眼下急着将他再拔上一拔,还拔不起来呢……他却又来求着要解军职?
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轻叹一声,摇头道:
“德安也只是听说,似乎是长孙太尉之前又安排着些人要往英国公帐下行职,名着说是去相助,实则……
只怕还是有些监视之意。
只是德安觉得,以英国公的气度来说……这等些须小事,他实在不会,也不应该是能放在心上的呀?
所以德安才觉得奇怪。”
李治一听,倒是一怔,想了一想,这才点头释然道:
“原来如此……
说起来倒是苦了他了……
是朕的不是,这些日子只顾着后宫之事,倒是把这些事都疏了安排。
眼下高侃大胜在即,日后,必然是要受重用。对于舅舅而言,他们关陇一系虽然武将众多,却实在是无甚良机,一展长材……
也是朕着意地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是以他们着急,这才要紧着把李绩拉到自己营中……
可英国公的性子,一旦忠于朕,便不想再做左右摇摆之事……”
德安也有所了解,便点头道:
“如是一来,英国公既想专心于边事,以立其功,同时也好助日后主上统权之时,又不想参与进这朝堂之上氏族关陇二系的争斗……
那便只能暂于军职之上,有所降位,以求其安了。
说起来,英国公这一番忠心,当真是可叹可怜。”
李治叹道:
“是啊……
所以朕才说,父皇总是那么英明……
诸事诸番,都想到了朕的前面……”
他的目光中,没有复杂,只有一片单纯的向往与若有所思的笑容:
“德安,有些时候,朕真的这样想:
若是父皇永远不会离开朕,该有多好?
那朕就可以做一辈子的消遥晋王,做一辈子的稚奴,做一辈子的快活皇子……
一辈子……
只要有父皇在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必担心任何事……
都不会的。”
德安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您说的这些话,想必日后,几位殿下中的某一位,也会说与身边的人听呢!”
李治一怔,豁然回头,紧紧地盯着德安的脸,半晌,才突然笑了起来:
“是啊……
朕的确是要让孩子们,也能说这样的话出来呢……
便是眼下,忠儿孝儿他们几个不会说了……
可日后,朕还是希望,媚娘的弘儿,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呢!”
德安却一怔:
“弘儿?
主上……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难不成武姐姐她……”
德安立时兴奋起来。
李治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微有些遗憾地摇头道:
“媚娘眼下的身子,还未调理大好,怎么可能?
只是……
只是朕真的希望,朕与她的孩儿能叫这个名字。”
德安闻言,却哭笑不得道:
“主上……
这……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您怎么就急着给定了名儿了……
是位皇子还是帝女都尚且不知……”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三
李治闻得此言,一时难得地憨然腼腆:
“无事无事,无论男女,朕都总是想着法儿地给他定了这个名儿便是。
嗯……”
李治只手抚颌,思虑半晌才认真道:
“若是皇儿,自然是弘字。
若是女儿……
那……便叫妅(古代女子名字用字,当然,真正的唐时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不知道。这里只是用一用。请大家了解。)罢!”
李治含笑道:
“妅者,同虹也。”
德安看着李治这几日辛劳,的确是难得这般好心性,想也是早晚的事,便也跟着笑道:
“主上这般定,倒是叫德安不解了……
既然有心定之为虹,那便索性便取虹字为公主之名如何?
为何非得易而为妅?
主上,这妅之一字,德安可记得,主上说过是从女工(女工的音、意都同女红,这里说明,请大家不要念错哦!电视剧里已然有错了很多次了。)而来,说起来却是当真配不上咱们帝女之尊呢!”
李治却点头笑道:
“论说当如此……
不过虹之一字,历来有言道为类龙之属,入水而饮,因非龙属而以虫身作龙之态,是故此虹之意。
这样的字……虽然有美仪止之妙龄少女之意,又怎么能用在朕的女儿身上?”
德安想了想,倒也点头笑道:
“是极是极,这虹字可不就是个从虫之侧么?
倒确是有些以虫身作龙态的意思,是不好。
咱们天子之女,自然是真龙之女,便不是小龙公主,那也得是龙女才是。怎么会是假龙?
主上说得是。”
李治听得德安这般言说,益发得意洋洋:
“正是呢!
朕与媚娘的孩儿,自然非同凡响。
又岂是类龙之虫?
不过你说得倒也是,这妅一字,到底也是出于小家之气……”
认真想了一番,李治一挥袖,淡淡一笑道:
“不过再仔细一想,倒也无妨……
自古以来,但凡帝女之名,皆为世人所避讳,且尊如贵胄。
所以……
只要朕的女儿是这名字,日后,这妅字,必然也当是大行于世,为人视为尊贵之名才是!”
德安点头,会意笑道:
“便如主上方才所言,若是武姐姐生了个皇子,便定要取名为弘么?
却不是……
莫不是……”
李治含笑:
“自然是弓口弘。”
德安一怔,立时拍手笑道:
“好……好!
果然是天子龙孙,自当为主呢!”
李治得意一笑,兴致大发,思量着左右政事已然办得妥当,便就着英国公之事,再嘱咐德安几句,叫他好生安慰李绩,就说自己定然会妥当处置,又赐了许多财物与李绩阖府上下之后,便急着召了清和来,亲自点了两本空白名籍,竟自去写那还不知在哪儿的,媚娘的孩儿的名籍去了。
这边厢德安见李治如此孩儿心性,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头,随着他去,自己只嘱咐着一边憋笑不止的清和明和好生照看着李治,然后却去传信与李绩了。
(这里解释一下,古代的人把弘右边的那部分撇折点,称为口字,唐初也常常写成这样的字,所以这里说是口。
至于这里为什么李治要说是弓口弘,还有一个原因。
翻开上至汉起,下至民初的中国历史,大家会发现,有很多次民间的起义或者是‘乱斗’,都与李弘这个名字离不开。
那大家看电视剧都知道了,这是因为老君当治,李弘当初这个民间谚语的说法。
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没有什么来历呢?
其实这个说法,最早是从道教的书册上传出来的。所以说起来,其实也是有一定的道理。
而李唐王朝又尤以李耳,也就是老子的后代自居,因此李治这里才要说是弓口弘。而历史上有人说是武则天给李弘取的这个名字……
这个说法也是基本可以说是完全信口雌黄。
若李弘的父亲是个乱世君王,或者险些丢了性命,或者是已然早早去世,或者是在他出生之后才称帝,那母亲给他取名字的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存在。
可是李弘出生时的李治,正当盛年,又是军权政权一把抓的大时候,而武则天也正是在李弘出世之后才成为昭仪……
凡此种种,李弘的名字,无论从公从私,都真的是轮不着咱们的女皇陛下来取……真的。
所以李弘的名字是李治取的肯定无疑。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李弘的名籍,也就是他皇子的一种身份录入皇室籍贯,就跟上户口的一样的东西,是由他的舅公长孙无忌亲手书写的,这一点但凡是涉及宫中日常生活的史料里都明确地说过。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个名字是武则天取的,如果这个孩子不得长孙无忌的喜欢……
那么当时生母还只是个宫人,连封位都没有,更不是皇长子的李弘……
以长孙无忌这样的身分,是绝对不可能替他写名籍的。
交代得多了点,因为怕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大家觉得有些奇怪。)
同一时刻。
与太极殿只隔了一个万春殿的立政殿中。
内仓廩里。
一张小桌两侧,分坐着两个火红的身影。
一身红衣如火的萧淑妃,看着面前,同样红衣如火的武媚娘。
恍然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面可以看到自己过去容貌的镜子……
不,不止是过去的容貌,那……
应该是自己梦中曾经梦到过的,自己渴望的姿容。
咬了咬牙,她手一挥,身后的药儿,便行了一礼,恭然退下。
媚娘见状,也不多言语,只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一甩怀中白玉拂尘,小心地出了这小殿,然后关紧了门。
萧淑妃听到身后传来的关门声,淡淡一笑道:
“果然……
不愧是自幼便跟着陛下长大的……处事理情,总是比其他人得体得多。”
媚娘却淡淡一笑,伸出不曾染过的纤纤玉手,倒了两碗茶,且奉了一碗在萧淑妃面前,才道:
“其实这宫中每个人,都可如此……
只是其他的人杂念太多,一心二心的,难免不够专致。是以便不若瑞安这般能够成事罢了。”
萧淑妃盯着她的脸,也不去接茶,只是看着她,良久才笑道:
“听武娘子这般意思……
似是别有深意呢?”
媚娘垂下羽睫,将表情都藏进一室的昏暗,与茶水腾起的淡淡烟雾之中,半晌,清甜如泉的声音,才在烟雾之后幽转低旋:
“淑妃娘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媚娘的意思。”
萧淑妃沉默,良久才突然一笑:
“说起来,本宫的素节,也是很喜欢娘子你呢!
前些日子送别徐婕妤时,本宫因着不能出殿,所以叫他带着备礼去……
结果那孩子回来之后,便扑到本宫怀里,说见到一个很美丽的姨娘呢!”
姨娘么……
在淑妃看不见的茶杯之后,媚娘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有些讽意的笑容:
她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不过也难怪。
眼下这等态势,她若再不放下身段,只怕便要彻底败与皇后手中……
连与自己一较高下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她慢慢抬起眼睛,一双黑眸平静无波地在她身上那袭华丽得有些过了的红色衣衫上打量了几番,然后放下茶杯。
伸手出来,拨弄了几下手臂上的那串早年时李治送的手钏几下,然后才缓缓道:
“妾不过一介宫人,哪里敢承得雍王殿下这一声姨娘?
当真是淑妃娘娘好教养。”
萧淑妃闻得这句话儿,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神态自若笑道:
“本宫最是直性儿,也不会做什么遮掩之态,是以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了,倒叫娘子不安,是本宫的不是。
可是本宫却总以为,既然同为侍君之人,以娘子之恩宠,这一声姨娘叫得,也不算早。”
媚娘默默一笑,不语。
萧淑妃见状,索性乘胜追机,犹豫作态道:
“不过……
眼下倒是有一桩事,本宫当真是替娘子有些担忧。”
媚娘抬眼,看着萧淑妃:
“还请淑妃娘娘赐教。”
萧淑妃见媚娘终于肯接了自己的话头儿,心中一慰,知道事已成了七八分,一时倒不急起来,只是端了茶水,慢慢品了一口才道:
“好茶……好茶。
果然,娘子这里的茶水,便是本宫那儿也是比不得的。
可是蒙顶么?”
媚娘知她有心卖弄,却也存着看她如何作戏的心,便笑着点头:
“其实本来是治……是陛下喜欢喝这茶。媚娘于此道,却是一点儿也不通。
因见着陛下喝得甘美,媚娘便是也跟着喝便是。
今日闻得淑妃娘娘来,想着既然是陛下爱的,自然也是娘娘喜欢的。所以才特特地寻了这些儿陛下前些日子留在殿里的,给奉于娘娘面前。
想不到娘娘竟然喜欢,当真是与陛下同心。”
听着媚娘这些怎么听,都听不出毛病与讽刺的话儿,不知为何,萧淑妃的心里,却总是觉得有根刺在扎着。
口中原本甘美异常的茶汤,也变得苦涩不堪。
连着那股愤怒与怨恨一道强咽下去之后,淑妃才坦然放下茶杯,笑道:
“娘子说得正是。本宫与你,同处后宫之中,自然都是侍主之人,更加也都是以陛下之好为好,陛下之恶为恶(啰嗦一句,这里恶字请念务,四声哦!)了……”
然后,她才正色道:
“不过只是不知……
这样的好茶水,为何到了徐太妃那里,却变成了一味杀人的毒汤?”
媚娘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萧淑妃:
“淑妃娘娘这是何意?”
萧淑妃见状,淡淡一笑,却抽了条丝巾出来,在手中把玩着道:
“前日本宫随陛下出奉太庙之时,无意之间,听闻了一些传言……”
她状似无辜,又似担忧地看着媚娘道:
“有些旧年里,侍奉过云泽殿徐太妃的小侍们,在太妃之灵移入太庙之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儿……
他们说什么,若非有人将什么子午散夹杂在香茶之中送与了太妃,太妃又如何会突然丧命呢?”
媚娘目光一眯,一股寒芒疾驰而奔萧淑妃面门:
“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被这如有实体一般的目光一盯,萧淑妃竟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刹那间激出一身冷汗来,心口也是狂跳不止。
一时间,她竟是口舌难开。
媚娘见她如此,心知自己反应过激,于是便垂下眼睫,恭声道:
“媚娘无礼,还请娘娘宽恕。”
萧淑妃藏在广袖中的双手,紧紧揪着那块儿丝帕,良久才轻轻一笑道:
“无妨……
看来武娘子当真是与徐太妃姐妹情深呢!
不过如此一来,本宫倒也是放下了心,果然,此事确非武娘子所为。”
媚娘抬头,看着她,等待下文。
萧淑妃长长出了口气,缓缓坐直身体,正色道:
“娘子,本宫为求此事清明,自然不得不多少做些试探。
不过眼下见娘子如此,显是不知内情……
那么本宫便可直言了:
这宫中,似乎有那么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借着这太妃之事,来向娘子为难呢!”
媚娘眯了眯眼:
“还请淑妃娘娘明示。”
萧淑妃出了口气,缓缓地把自己听到的话儿,原原本本说与媚娘听,然后又道:
“娘子,却不知你有何看法?”
媚娘闻言,也不言语,只是轻轻揪了揪衣服,半晌才抬头道:
“这个人……不简单。
一来,此计之难,最难就在能按下心来,早做布局,以为后用……可她却能做到这么长的时间等待。
由此便可知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心。
二来,她……”
媚娘停了一停,迟疑道:
“她似乎对媚娘与徐姐姐之间的一切事情,颇为清楚。
否则,她又怎会知,媚娘定期会将陛下所赐的蒙顶茶叶着左右送到她殿中去?
又何以在这茶叶中做手脚,以求得达谋害徐姐姐,再栽赃于媚娘之事?
只是……”
她的目光又低了下来。
看着低头的媚娘,萧淑妃的心里,一块石头忽然落了地。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四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
后花园中。
一道沉黑的身影,轻捷地从园边墙壁上落下,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如一缕幽灵般闪入花园中一间小屋内。
不多时,屋内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接着,便是一声若被抽去了所有希望般的叹息。
又过一会儿,这道身影又闪了出来,再左右看了一看,复又幽灵似地闪回墙壁上,再向下一打量,须臾之间,消失不间。
又过一会儿,一股极淡极淡,似是铁器生了锈的腥甜味道,便在这后花园中,渐渐弥散开来。
结果,这股淡淡的味道,引得府中不知哪里喂养着的狗儿,半夜惊醒狂吼起来,惊醒了所有人,也惊醒了这主人不在的,府中的总管等人。
然后,他们才愕然发现,后花园中,那位一直被自家主人吴王殿下视为贵客的,一直蒙面的,本该与吴王殿下一道出京赴封地所去的中年女子,此刻已然满身鲜血,浑身冰凉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而她脱落的面纱下,则露出一张虬结百疤,状似火烧过的可怖脸庞。
……
且先不提吴王府内一片大乱,单只说这黑影,自离了吴王府后,便一路小心地左躲右闪,兜兜转转,最终离开了长安城,奔到城外。
城外坡下,豆卢望初正拉着一辆马车,正焦急地等候着。
眼见他奔来,望初不由眼前一亮,上前道:
“李兄弟!”
“豆卢兄,让你久等了!”
黑影拉下面上墨巾,一张神彩飞扬的俊俏脸庞,出现在豆卢望初面前——
正是当今天子李治的剑艺师傅,卫国公李靖次子,李德奖。
“如何?可干净了?”
豆卢看着德奖的目光中,有些赞叹,更有些不舍。
德奖爽朗一笑:
“啊,净了。”
“德奖……”
马车中,传来一阵女子低语。
德奖闻声目光一亮,上前一步,坐到马车边上,也不掀开帘子,只悄声道:
“你醒了?”
“嗯……如何?
那个想害死姐姐的女人……死了么?”
德奖轻轻一点头,这才想起她看不见,便淡淡道:
“你安心罢!这一回,我是彻底将她送回那个念念不忘的旧主身边儿去了。”
马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叹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事情。
可是……”
豆卢望初在外面,闻言不由正色道:
“徐……元小娘子,您这话儿,说得便不是了。
李兄弟的个性,的确是不喜杀生。
可是这等毒辣妇人,他也倒是知道,不除不成。
否则,只怕便是你们走,也不会走得心里干净。
说到底,李兄弟一生所求,一为当今那位能安坐龙位,二为卫国公府一族,平安无事,兴盛百年,三,也是最紧要的,便是能与元小娘子你共度一生,做对逍遥夫妻。
元小娘子,今日这一切,论起来都是‘那二位’圣人所赐,所以李兄弟虽然性如此,却也知晓事情轻重。
你说是不是?李兄弟?”
李德奖淡淡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琴儿,我知道你担心……
担心我会不会有些怨恨那二位。
其实有些事,我也一直没告诉你,今日告诉你,也就心安了。
之前那二位告诉我的原话,是叫我带了你之后,立刻离开长安,去洛阳元氏府中去,并且此生再不要回到长安来,更不要再管这些事……
可是,今天……”
车内的女子极为讶然:
“不是姐姐叫你下的手?也不是……不是……”
“都不是。”
李德奖摇头,淡淡道:
“当初虽然那一位下了令,要我从太极宫内山水池中,设法堵截这毒妇与宫中人物私信通风的消息,也确是说了,若有机会,便当设法除去此毒妇……
可是后来,到底下手的,不是我,而是濮王殿下那边的人。
想必,那一位也好,琴儿,你称为姐姐的那一位也好……
他们都是不想看着我再做些令自己不快的事……
所以……”
德奖叹了一声:
“我真的是欠他们太多,可是偏偏,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叫我还。”
车内沉默,又道:
“所以你此番得了玉明的报,才知晓上次死在濮王殿下手中的,不是本尊?”
李德奖目光中泛出愤怒:
“没错,这毒妇老谋深算,一早料到会有人杀她……竟然借金蝉脱壳之计,意图逃过一劫……
可惜,她最后,还是该死在我的手上!”
车内的女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
“德奖……
你……似乎极恨这个女人?”
李德奖沉默良久,这才看了一眼满脸同情的豆卢望初,然后叹道:
“有些事……我不想说与你听……
但是琴儿,这个杨青玄……这个毒妇……还有她的主人……
便是那二位没有下令,我也是一定要杀了她们的。
便是为了我的母亲……我也是一定要杀了她们的……”
喃喃地重复了两遍,李德奖的目光中,突然泛出些奇异之色:
“没错……
我总是要杀了她们的……虽然可惜,杨淑仪最后还是不能死在我手中……可是直接下了手的杨青玄……
难道?!”
他目光陡然一亮,猛地回头,看向长安城中,皇城的方向,面色复杂:
有吃惊,有恍然,更有震撼与感激……
“李兄弟……”
豆卢望初见他如此,心知一切,已在不言中,便长出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德奖转身,看着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兄长,目中含泪,不由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摇着,强止着泪问:
“主上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所以……所以他才留不得这个女人?!
所以他才叫我自己动手?!
是不是?!
你告诉我,是不是!?”
豆卢望初只是看着李德奖一脸的激动与震撼,叹道:
“李兄弟,他……他是望初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你知道这一点就成了……别的,不必再问。
因为……因为你当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更为了他从来都敬佩的卫国公,与国公夫人。”
李德奖却恍若未闻,只是喃喃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早就知道,当年害得我身为贵胄之后的母亲竟一朝被陷入杨素府中,受尽屈辱的……就是杨淑仪……
所以他才会……所以他才会……
可是那么早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豆卢望初沉默,沉默良久,才轻轻拍了拍李德奖的肩膀,对他认真地道:
“因为……
因为主上将李兄弟视为一生之师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李德奖张了张口,最终长叹一声,转身掀开马车帘子,露出徐素琴的一张同样含泪的脸,然后慢慢牵引着她出来,下车,向着长安皇城之向,双双并肩下跪,叩首九拜,然后起身,立誓:
“今生我夫妇得蒙大恩,日后必然誓死跟从二位圣人!”
……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内。
悠然地品了口茶水,看着匆匆而回的瑞安,媚娘笑道:
“可走了?”
“走了走了,一路上还得意得紧呢!”
瑞安笑着,举起手心,托了一只盒子叫媚娘看:
“你看,明知瑞安不会理会,她还硬塞了只玉镯子给瑞安,还叫瑞安给文娘……
真是!”
笑容转冷,瑞安一脸不屑地说:
“当真以为文娘是那等钱财可以收买的虚势女子呢!”
媚娘无奈,只是笑道:
“你呀……
此事你怪她,倒是不是了。
说到底,她究竟还是一味地以自己的目光看人待事。自然也会有这样想法。
倒也不能怪她,更不能说她这般思想有什么错……
只是……”
媚娘沉思一番才道:
“听她今日这般言语,她似乎……
并非完全掉入治郎所设之计中呢!”
瑞安眨了眨眼,却道:
“可主上本来也就只是为了求得她一时糊涂,争取些时间不是么?
怎么姐姐,还当真想让她糊涂一世么?”
媚娘叹了一声,看着遥远的殿外,茫然道:
“对啊……
我是想她糊涂一世……
今日里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那是因为萧淑妃有意无意地,总在模仿姐姐,以求主上恩宠罢?!
这等事,姐姐当知呀!”
瑞安不解。
媚娘却摇头道:
“正是因为知道这样……所以我才希望她永远糊涂下去……
因为……
因为眼下,她若是能继续糊涂下去的话……也许会活得更长久……”
瑞安一时愕然,不解地看着媚娘。
媚娘摇了摇头,叹:
“罢了,人各有命。有些事,便是我有心相助,若是她不愿成,终究还是不能成……
另外一边儿……如何?
走了么?”
这一次,媚娘的脸上,充满了脉脉温情与不舍。
“走了走了。方才豆卢大人报来,说已然是送走了。
姐姐也不必不舍得,只是去了洛阳,又不是天涯海角再不得见了。”
媚娘摇头,却道:
“瑞安,今番一别,我是真的希望,以后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二人了……”
瑞安了解,不由柔声道:
“因为姐姐觉得,若是徐婕……若是元家小娘子能够离这太极宫,离主上与您越远,便越能太平一生,是么?”
媚娘不答此问,只是叹道:
“我本来还以为,他永远不能发现杨青玄还未死……
想不到……”
瑞安点头,也叹道:
“是呀!别说是瑞安,还有姐姐你,只怕便是主上也不曾料到,一向厌恶这种暗中行刺之事的李师傅,此番竟如此绝决……
明明主上也好,姐姐也好,师傅也好……甚至连濮王殿下都千方百计地相助地瞒着他,不教他知道,自己的害母仇人还活在世上……
可到底他还是知道了,而且还主动去动了手……
姐姐,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
媚娘看了眼瑞安:
“别忘记,他可是卫国公李靖和国公夫人,那个传说中的红拂女的儿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有所察觉?
我只是没想到……他的仇,会埋得这么深。”
瑞安叹道:
“论起来这杨青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瑞安也听过师傅说,当年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那杨淑妃还是前朝公主时,她不过一个贵门出身,十岁便入宫的小女官。
就因为与同样不过十来岁,且身为大隋将军之女的红拂夫人在一次国宴之中为争一口气,二人起了些争执……
她竟借自己身为帝女女官的机会,向着当时身为孝恭帝女的杨淑妃进了许多谗言,惹得昏君不悦,硬是借着昏君杨广与杨素的手,把红拂夫人母氏一族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几口给屠杀殆尽……
只留下红拂夫人一人被杨素掳去,小小年纪便成了杨素的……”
瑞安闭口不语,半晌才惨道:
“说起来,当年红拂夫人的父亲张将军的威德仁爱名,便是瑞安小时,也是听过的呢!”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五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一叹:
“说到底,究竟还是命运弄人……
谁又能想得到,当年叱咤大唐后廷的杨淑妃主仆二人……
竟然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罢了。”
媚娘摇了摇头,又强打起精神问:
“孙老哥与元将军那里,想必是都安排好了罢?”
瑞安点头道都安排好了,媚娘这才长出了口气,又道:
“说起来,到底还是叫治郎与濮王殿下白费了一番心……
当初治郎从濮王殿下那里,听说了旧年文德皇后不曾说与治郎听的这段李杨恩怨之后,便急忙安排着……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下如此结果。”
瑞安眨了眨眼,也遗憾道:
“可不是?
难得濮王殿下也是出手相助,结果到底还是只除了一个替身。
……不过姐姐,为何濮王殿下要在刺杀杨青玄不成之后,才告诉主上此事呢?
他……他完全可以在一发现杨青玄之前就告知主上此事啊!
何以非要等到自己动了手,杀错了人,才告诉主上……
这岂非无端引得主上猜疑?”
媚娘摇头:
“治郎绝对不会怀疑濮王殿下的。
至于为什么他要那个时候就动手……我倒也多少能理解他一些……”
媚娘看着窗外,有些怅然,有些恻然道:
“先帝也好,故太子(李承乾)也好,濮王殿下也好,治郎也好……
他们这一脉同出的四父子,瑞安……
却有哪一个,不是个个雄才大略,伟岸德谋,可说是天下无敌的奇男子?
可偏偏……
这样的奇男子,最终都会败在一个情字上。
先帝一生,心中只存文德皇后娘娘,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文德皇后娘娘去后,竟遇上了与文德皇后娘娘一般深爱于他的惠儿,是以一生愧疚于惠儿,竟以这般千古明君之智也是两无可奈,只得于终前下了密旨,着你师傅王公公好生守着惠儿,万不叫她寻死殉情……
结果最后,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惠儿……
故太子呢?至临终还特特为自己的爱妻苏夫人上表先帝,希望先帝能够好好儿地给她一生平安。而他的一生,也几乎都是在纠结着身为春宫之主,不得不三妃四嫔,不能长守身边至爱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至于濮王殿下……”
媚娘黯然,也是轻轻一叹道:
“也许……
也许濮王殿下才是他们几兄弟中,最可怜的那一个罢?”
思及青雀,媚娘的眼中,未免有些无奈:
“他……
他一生最爱的女子,却是自己父亲最宠的正妾。
而且……
而且还是害死他的母亲的凶手,数次谋害他亲弟弟的背后主使,挑唆他,教他与自己亲哥哥失和,甚至累得亲哥哥与他,两相背离父亲的幕后真凶……
最终,却是他自己亲手,为了自己同样最爱的弟弟,为了自己同样最爱母亲……
不得不受着父亲的暗中威迫,而去亲手缢杀……
他因这情字一事上,所受的苦,只怕比谁都多。”
瑞安闻言,不由黯然半晌,才道:
“原来是这样……
也是啊!
论起来,当年若非是这杨淑妃中间几番引诱挑唆,韦……韦昭容也不会……
唉!
说到底,濮王殿下其实也是个好人,心里也是柔软的人……
否则,他又为何到了现在,也从来没有怨过主上与姐姐,反而是一味地追着杨淑妃一系不放呢……”
媚娘摇头,恻然含泪:
“他是不忍……
其实,当时他多半也是有些怨我的罢?
怨我,是我把一切挑明,是我把他逼上了不得不走的绝路……
也是我,叫治郎看透了一切,叫他在治郎面前欠下了一生的债……
可是……
可是……”
媚娘不语,瑞安却接了口:
“姐姐,瑞安却觉得濮王殿下未必是怨你呢。
说到底,濮王殿下可是濮王殿下啊!
他那般机慧无双的,又怎会不知当年之事,若再拖得半年,便必然要闹到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惨剧?
而若到了那一步,那濮王殿下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尤其是在面对主上时,他只怕再也不能无愧于心呢!
所以论起来,他还是心里谢谢你的……
否则为何后来那般长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想过要再害你?
瑞安觉得,多半,他心里也是庆幸着,幸亏当年主上与姐姐,早早儿把这事儿给发落了……
否则至无可挽回之时,只怕最恨他的,就是濮王殿下自己呢!”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这些年来,她行事之间,从不在乎别人感受……
只有这一桩……
只有李泰……
因着他是最疼爱李治的兄长……
她总觉得,自己是欠了李泰了的。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寝殿内。
因着此时宫中各殿,已然是下钥了,李治就算再如何懊恼,也只得好好儿自己躺回去,歇着。
可因为心里念着媚娘,头总是隐隐生痛,睡不好,于是便索性披衣而起,叫德安端了些清酒来,一边品着,一边由着德安给揉着头,以图安眠。
饶是如此,德安也是心忧,不由轻轻道:
“主上,您这些日子,总是爱头痛……
明日里,还是请孙老神仙入宫替您瞧瞧罢!”
李治闭了眼,口中却只道:
“自己的老病根儿,自己清楚。
这么些年了,它哪一年不是要来找朕个四五回的?
由得它去,朕就不信,它能比朕活得长。”
这一句玩笑话,却叫德安好生不安,又兼之有些微怨,便道:
“主上一发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了……
便是不为自己,为着武姐姐,德安也求您,好好儿照顾着些儿罢!”
李治闻得媚娘,这才睁了眼,先转头盯着德安道:
“你给朕把嘴闭紧了,若是这事叫媚娘知晓,朕定要罚你,知道么?”
眼瞅着德安无奈点头,他才又转过头来,由着德安揉按着,一边儿复闭了眼,口中只道:
“唉……
朕也知道你们担心。
可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担心也是无用。
既然有孙道长的药吃着,补着,那便是天下最大的福分了。
若论起来,只怕天下得这症的,可不止朕一人罢?
那些没有神医在侧的人,早早儿便去了的人,又该怎么办?
难不成就索性自求了死路么?
事在人为,朕总是不信那些天命之类。
再者,你们常说朕是天子,是真龙,是万岁。
那就当信一把朕这天子真龙万岁罢?”
德安听着今天兴致好极,已然有些微微醉意的李治这般胡说,一时也是哭笑不得,索性便点头一味称是,应和着就好。
眼瞅着他目光沉凝,似要睡了,正待请他歇下,可李治却突然一声问:
“对了……
四哥近来如何?
朕好长时间没见他,有些想念呢……”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知道主上向来挂念他,所以昨日还特特传书入内,以报近况呢!”
李治闻言,又急忙问了一些李泰近况。
德安一边回答着一切安好,一边觉得手下刚刚揉搓着的李治的肩颈之处,刚才还极为僵硬的感觉一下子放软了不少,于是笑道:
“果然,对主上而言,这世上怕是除了武姐姐之外,便只有濮王殿下最叫您挂心了罢?”
李治闭着眼,由着德安双手从头顶改到肩颈上,一团乱面似地揉着,口中却只悠悠道:
“谁说的呢?
还有忠儿……孝儿……素节……他们六个孩儿呢!”
李治淡淡一笑:
“还有你们,还有王德……”
德安一时只觉心口一痛:
“主上……”
他的手微微停了下,然后才笑道:
“不过,倒也是。
若非主上如此仁德,上上下下太极宫,也是难得如此齐心呢!”
李治轻轻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道:
“是么?
可是为何朕总觉得,朕或者是个好帝王……
可却不能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呢……”
德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您要听德安说几句心里话么?”
“你说。”
“主上,德安从小儿,便知道,您将来,必然是个可为一国之雄主的人。
可是德安更知道,您这一国之雄主,或者只怕……会终究被俗事所盖。
为何呢?
因为主上是个至情至性,至仁至善的真正的大好人……
正是因为您太好了,所以……只怕这为君之路,会比谁都难走……
甚至千百年后,您为君如何,也会是有许多人,各执一词,难谳众口……
可有一点儿,主上,德安觉得,您是个堪称完壁的明君。
比起先帝也好,比起之前任何一位君王也好,您都不逊于其色。
因为他们虽然都是明君,可他们一生却也终究是因为求这明君之空名能流传千古所绑缚,大受其限,而失去了许多,损失了许多……
主上,可您不一样……
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您也知道,空名或可流传千古,可却难长存人心。
所以,您不在乎一时之名,只在乎一世之人,一世之民,一世之政……
这便是您最了不起的地方了。
您不在乎别人看什么,您要的,并非只是以天下为名,实为求虚名的白白牺牲自己的一切……
您要的,是要把自己的一切,与天下万民的福祉,相并相提,谋求同存同长……
这便是您的了不起了……所以德安才说,比起可能会名传千古,光耀万年的先帝来,或者几百年后,主上您会被有所相图之人,拿来说三道四,吹毛求疵……
可是您做的这一切,您的了不起,您的功业,终究还是无人能够抹杀的。
终究,终究有那么一日,会是教天下为之撼动的。”
李治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是媚娘教你说的这些么?
她又不想叫朕担心,选你来传话儿,又要费心思想好,如何才能叫这话儿从你口中说出显得朴实无伪……
也是难为她了。”
德安一笑,坦然道:
“武姐姐这些话儿,德安觉得,也是说出了德安的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幽幽道:
“没错……
她总是能将人心看透……
所以……”
李治闭了口,然后才想了想道:
“那韦昭容的墓……
如何了?”
德安一怔,思考一番才道:
“日常有人料理着。
不过到底先帝有旨,不得堆土立碑,所以……”
李治明白,也恻然道:
“说到底,也是朕当年没有思虑周详,多少有些对不起四哥……
这样罢!
你明日里去见瑞安,设个法子,叫瑞安知道朕的意思,然后……
然后看一看媚娘如何处置此事罢?”
德安心中清楚,李治这么做,怕是为了能叫濮王李泰,多少放下一些旧年之事——
毕竟虽然李泰每每来信,都只说身体大安如何如何……
可李治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长了,濮王又是屡被舅舅与三哥吴王姐姐高阳等人所忌……
他又如何不担心他?不会在濮王府中,放着些好生看护着李泰的人?
所以李泰的身子骨儿到底如何,只怕李治比李泰还清楚。
而李泰这些年来日渐沉疴,一多半儿都是为了当年之事,心中有疚于弟弟,有疚于媚娘……
所以,李治如此,也是想解一解李泰心中心结,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也好,媚娘也罢,都从来没有因此事而怨恨于他……
这样一来,多半哥哥也会心中宽慰罢?
李治真的希望,自己这个从小儿就把自己当成命根儿一样疼爱着的哥哥,能够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跟自己一道儿,活在这世上。
……
永徽元年九月初。
太极宫。
千秋殿萧淑妃一朝因彻查某事之时,忽得报,道先帝太妃徐氏死因有疑,于是立时朝服入太极殿,禀明李治。
此事虽密,然在有心人渲染之下,依然立时传开来,一时间宫中轩然大哗。
而头一个大受其惊的,便是万春殿中,正筹谋着要立陈王李忠为太子的皇后王氏。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六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刚服了药,只觉身上沉沉,于是瑞安便与文娘一道儿,取了些药材来煮成香汤,以备其用。
一边儿,六儿则是将今日里宫中所发生之事,一一向她报守:
“今日里萧淑妃的信儿一报入太极殿,皇后立时便慌了。
又是着左右去打听消息,又是仔细安排着清理结尾……
可见,她是当真心虚着呢!”
媚娘闭了眼,点头道:
“看来……
她也知道,有些事,是她做了,也无妨的,有些事……
却是她做了,便是要出大事的……
淑妃处如何?”
六儿想了想,摇头道:
“倒是无甚大动静,只是一味地办法儿想事,把这回的事情往皇后身上栽。
不过眼下她只有些揣测,手里也只是有一个自己殿里的人说话儿,难免底气不足。
姐姐,咱们要不要助她一把?
或者……
或者替她找些什么理由,或者在皇后处找些什么纰漏,叫她发现?”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助,是要助,可你说的那两种方法,却都不可行……
最好的相助之法,却是推波助澜,而非刻意引成。”
她这般一说,六儿倒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毕竟他对媚娘之信,已然无半点儿可疑问,便道:
“那姐姐你说,咱们却该如何应对?”
媚娘微睁眼,以宫扇点了点唇边,沉吟片刻之后道:
“六儿,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人,在这宫里,是恨极了咱们立政殿上上下下的呢?”
六儿一怔,想了半晌却道:
“有是有……可不知姐姐要做什么?”
“我想……若是有个人,能够在皇后耳边吹上风,能够提醒她,叫她小心些自己没有藏好的那些小尾巴……
那便是最好。”
六儿一怔:
“为何?不是要襄助萧淑妃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襄助与她,我才这样说……
你且依计行事罢!”
媚娘这般一说,六儿也只得依命行事。
一侧,瑞安却笑道:
“姐姐好计谋……
眼下这等时候,若是咱们直接将这些事透与千秋殿中,且先不论万春殿如何,千秋殿那位自己能不能信,便是一忧。
何况,咱们眼下还不能跟万春殿闹得太僵。
所以咱们可是不能出面的。
可若教别人透了信儿给皇后,那可是万万不同。
这个时候,皇后一心急着要把一切清尾给扫除干净,而淑妃呢,就是一双眼睛只盯着皇后处……
可其他妃嫔,便未必是这样心思罢?
而这时,若是有什么人,把皇后处那些小清尾的事儿,给察觉了,且还提醒与她……
那淑妃必然会设法知晓……
这样一来,便是她们自己闹着,皇后将来要怪,也是怪不得别人。”
文娘也点头道:
“是极。
原本若是皇后信得过咱们,咱们直接去提点她一二,叫她自行动作,引得淑妃注意,倒也不失妙计一桩。
可是皇后根本就是不信咱们,所以咱们却还不能出这个头,露这个脸。
所以,找个别的什么人,最好是心中痛恨咱们立政殿的,无头无脑,不知详思,又急着巴结皇后以求地位稳固的这种人,把消息透给他们……
那么,他们必然是要急着向皇后禀明的——
这样一来,皇后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到咱们身上。
而那淑妃也更不会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另有什么端倪。”
媚娘点头,垂下眼眸道:
“说起来,其实这也是我向前代的淑妃娘娘习得的计策……
果然,到底是不一样的人物啊……
不过这样也好,越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容易掉入这样简单的陷阱之中,落入我手。
也好……
也好。”
媚娘喃喃道,目光却显得有些复杂。
……
不多时,小六儿便回来了。
“如何?”
头一个发问的,却是文娘——
毕竟对徐惠之事,她却是比谁都更上心。
小六儿大喘了几口气,接过媚娘叫人赐的茶水喝了几口,这才笑嘻嘻道:
“文娘姐姐安心罢!
那些人,再没有发现咱们的心思呢!”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你寻的……是谁?”
六儿笑嘻嘻道:
“还能有谁?
那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李德妃。”
瑞安却一皱眉:
“她?
怎么寻了她了?”
六儿笑道:
“瑞安哥哥有所不知。
若说这宫中哪个野心最大,最妒恨咱们立政殿,那六儿当真说不上来。
可是若说这些人中,哪个最无脑,哪个最急着巴结皇后……
那便一定是这李德妃。
文娘皱了下眉,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倒还真得是她了。
平日里这贵、德、贤三妃,虽然说起都是与皇后母族世交的贵家千金出身,可到底那崔贵妃性子平冷,不喜多事,人又是颇为机慧。
而那卢贤妃……就当真是个温柔顺恭,和气内秀的好娘子……
是以只有这李德妃……”
文娘冷笑一声道:
“听说当初,她在初入宫时,曾因为自己身为天子同宗,却不得为贵妃,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只怕皇后也是早料到这一点,所以当初才会一力奉了崔氏为贵妃罢?
毕竟一个机慧又不多事的人坐在贵妃位上,对她的后位,威胁也是小一些……
至少在她看来,崔氏与自己姐妹情深,或者是绝对信任自己,而且也没什么野心……或者直说便是清高自许,觉得自家之盛,早比天子之宗更隆……
这样的女人,总是比不但有些小聪明,且还野心勃勃,家族势力也不弱多少的李德妃来得好控制。”
瑞安想了想,也接口笑道:
“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当初她可不是一入宫,便因着些小事在感业寺中,与萧淑妃闹了好大一场?
如今眼看着姐姐如此得天恩,只怕也是心中意难平……
她恨咱们,又是向来急着巴结皇后,皇后又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野心却大得紧的……
多半会是信她的。
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件事,担忧她会拿了自己的把柄反加利用,而存了除掉她的心呢!”
媚娘点头:
“正是要的这样的人才好。
若非这样的人,也不能成就此事。
而且,这样的人对咱们将来的大事,总是不利……
所以早早下手,也是好事。”
……
夜已深。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公事甚繁,于是媚娘便索性独自就寝,也不等他。
可是话虽如此,此刻的寝殿之内,躺在榻上的媚娘,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一侧奉媚娘之命,摆了张小榻在一侧,守着她的文娘眼见她不能安睡,便轻轻问道:
“姐姐,你可是为了今日的事,有些烦恼?”
媚娘不语,良久才低低叹道:
“我只是觉得……
从前怎么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样一日……
这样主动算计别人,谋划别人的一日……
简直……
我简直就像当年的杨淑妃。”
文娘想了一想,索性翻了个身坐起,赤足散发,走到媚娘榻边,轻轻坐在刺绣埑凳(就是类似于今天的埑脚凳子)之上,伸手去握了媚娘的手,目光专注地看着媚娘,柔声道:
“姐姐觉得自己是变坏了……心肠也变狠了,是么?”
媚娘看着她,不语。
文娘淡淡一笑:
“那姐姐,当日我家小娘子(徐惠)为了您,动手设计了那韦昭容……
您可觉得,她是变坏了么?心肠也狠了么?”
媚娘一怔,半晌不语。
文娘轻轻垂下手,将脸贴在媚娘手边,仔细感受着媚娘的体温,柔声道:
“文娘前些日子因着替小娘子入陵之时,也是见了我家老主人……”
媚娘睁了睁眼:
“是……
徐大人?
还是徐夫人?”
文娘轻轻一笑:
“自然是我家小娘子的母亲了……
她见着文娘,可是吃了一惊呢!”
媚娘一怔:
“为何?”
“……她说……
眼下的文娘……
似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认识过的人一样……
然后,她老人家突然就笑起来,说:
若是这样的文娘,便是独自一人留在宫中,去了任何地方……
她也是不必为文娘担忧了……
因为今时今日的文娘,已然是可以好生照顾自己,照顾身边所有的人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看来……
徐夫人是个很好的女人啊!”
文娘腼腆一笑道:
“正是如此。
自小儿,文娘便入了徐府。
从那时起,老夫人便将文娘当成自己第三个女儿一般照顾……
不怕说与姐姐听,老夫人当年曾经不止一次言说,道若是将来文娘长大了,便要将文娘明媒正娶地过了门儿……
入了大公子或者是二公子(徐惠的两个弟弟)的房呢……”
说到这里,文娘已然露出些羞怯之态。
立政殿里,一片清冷,只有阵阵轻风掀起纱缦的沙沙声,宛如夜妖低吟,叫人迷醉。
媚娘的声音,许久许久,才幽幽地在殿中响起:
“可是你后来……进了宫……”
“是呀,当初小娘子入宫之时,也曾再三言明,道说若是文娘不愿入宫,她也是不想我离开家中……
可是……
可是文娘想入宫。”
媚娘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
看似半点也不后悔呢……
可是呆在徐家,嫁入徐府的话……
便是只做个侧室,也是……
也是……
当然,我并非说瑞安不好……
你与他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有缘……”
文娘淡淡一笑,点头认真道:
“正是如此……
文娘当初,之所以甘愿入宫,非是为了图着什么荣华富贵,也并不是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两亲如路人……
只是对当时的文娘而言,小娘子是文娘最重要的人……便是……便是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并非对文娘不好,甚至便是夫人……
她也未必不存有叫文娘扶正的心思……
因为文娘知道,二位公子,与徐府,终究不是文娘的归宿,可是夫人却是真心希望文娘能够成为徐府一份子……
所以,所以文娘实在不忍伤她的心,所以文娘选择了这条路……
可是能入宫,当真是件好事。
虽然宫中朝不保夕,可我竟遇到了瑞安……
虽然瑞安他……他……”
文娘垂下眼睑,轻轻道:
“我身为女子,何尝不有一日,不希望一觉醒来,得悉瑞安,已复全身……
又何尝不有一日,因为自己不能为爱上的人,不能……不能……
不能生儿育女,而痛苦不堪?
可是文娘觉得,便是这痛苦再大,也值得。
因为文娘究竟是遇到了他,痛苦也罢,变得心狠手辣,为保自己,为保他,冷酷无情到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也罢……
都是值得的。
只要有他在……只要与他相识,便都值得……”
……
良久,良久。
媚娘听着小榻上,传来的文娘细细的呼吸声,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呀……
都值得。
只要有他在……
一切,便都值得。
黑暗之中,武媚娘的目光,头一次,头一次明亮得如同当空的日照一般。
……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太极宫。
晨起。
朝后。
太极殿中,忽传大事:
千秋殿淑妃萧氏,一朝便朝服入殿,密禀李治,请李治彻查当今皇后王氏,涉嫌流言诽谤、污其清白、且谋害先帝太妃徐氏至死一案!
朝中闻得传言,无不哗然!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七
夜已深,然九月初一的太极宫内,依然是灯火通明。
一来,为了望月之仪(唐时初一十五,都会拜祭月亮,这是规例),二来,也为了宫中近来闹得喧然一片的先帝太妃之死因。
因此,便是这般夜色之中,太极宫中竟也是传来阵阵轻语,似有人交耳附议。
……
立政殿内。
若说整个太极宫现下是一锅已然滚烫,只差一点儿火候便要沸腾的热水,那立政殿,可算是这锅热水旁单单放置着的一碗冷水。
平静,也清凉。
寝殿内,文娘寻了些新制茶点来,一边奉与媚娘,一边含笑地看着略显疲乏的媚娘道:
“姐姐这些日子,可是累得紧了……
却不知今夜,还等不等主上?”
媚娘长吁了个呵欠,无聊地道:
“治郎今夜,必然是回不得了。
一来高侃将军不日便要执车鼻可汗归京见驾,二来……”
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二来么……
说不得惠儿的事,这两天便要出个结果……
所以对治郎而言,此时倒是不分神的才好。”
文娘点头,柔顺道:
“那姐姐便早日歇了罢!
好歹总是得将身子养好了。”
媚娘想了想,又点头,然后便自由着文娘替自己除了一头发饰,又除了身外袍衫,正待更替了寝袍时,却闻得李治驾到。
一时媚娘讶然道:
“怎么这会儿来了?”
文娘闻驾至立政殿,也急忙慌着替媚娘理整了衣服,眼瞅着是换不得正装了,索性便易了寝袍,请媚娘立在殿边候驾。
李治入时,正见一身寝袍乌发散地的媚娘待欲见礼,便急忙上前扶了她,柔声道:
“吵着你了?”
媚娘含笑道:
“刚刚文娘才给媚娘换了衣裳,还不待睡下呢,便闻得治郎来了……
今日不是国事繁忙,怎么会这会儿来?”
李治叹了口气,搂着媚娘一路走到榻边坐下,再看了眼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摒除左右,自与匆匆而来的瑞安守在殿门外,不叫人进出。
媚娘见李治这等正色,心中不由一紧,伸手去握了他手放在腿上道:
“治郎怎么了?
这般郑重……”
李治点头,又看了眼文娘。
文娘极知机,便自转身退去殿后小门边守紧着,同时也盯牢了那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的密道出口。
李治这才转脸过来,看着她叹:
“唉……
事情却是有些变化。
只怕……
只怕眼下,却还不能借着徐姐姐之事,将皇后一举拿下……”
媚娘一怔,微微一思索,便道:
“莫不是……
高将军他……”
李治点头,不甘道:
“王仁祐此番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竟是早早儿地知晓高侃对自家一个远房侄女颇中意,于是便竟索性将这侄女许了与高侃,做了侧夫人……
是以,只怕此番皇后声势必然大涨了。
唉!
是我不好,没有仔细查检,便由着他先行步了一子。”
媚娘沉思一会儿,才笑着道:
“这样才好呢!
若是事事如意,其实本也无趣。
人呀,活在这世上,最大的乐趣,不就是总有些事情可以与之相谋相较么?”
李治一怔,转身看了看媚娘,突然笑道:
“你倒是看得开……
我还以为你会着急。”
媚娘摇头,缓缓道:
“太原王氏一门也好,博陵崔氏一族也罢……
这些人,都是兴盛了数百年的大家族。
一个家族能活得这般久,必然说明其中有些道理……
又怎么是一朝一夕,便可改变的?
何况,她毕竟是皇后,一国之母。
诸位大人们便是再对她不满,多少也会顾着她的颜面,顾着大唐的国威……
所以,媚娘本便不以为,此番可以顺利成事。”
李治闻言,心中也是愧疚:
本来此番他却是拿定了主意,以为总是可以借徐惠一事,拿下皇后之位——
他以为此番计谋精妙,又是媚娘与诸人着力相置,便是不能借此良机一举拿下整个太原王氏一族,至少也要捋了这王善柔皇后之位……
可惜,看来他还是太过急躁,太过轻敌了——
事情往往如此,一旦牵涉到媚娘,他常常会做出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错处来。
媚娘见他这般内疚,心知其意,不免也好生安慰一番,又劝道:
“说到底,治郎也知道,这氏族几家,都是数百年的大族,繁衍至此,必然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长处。
所以根深,所以叶茂,所以不易清理。
治郎本来也是智计无双,谋略天下的。此番之所以疏失有差,言归到底还是为了媚娘……
其实便是此番皇后不得下台,有治郎这颗心,媚娘已然很欢喜了。”
李治闻言,面色微霁,转过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媚娘:
“你……
当真不觉得我很糊涂?
当真不觉得,我行事处法还是很不牢靠?”
媚娘笑着道:
“治郎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么?”
“自然不觉得。”
“那媚娘便更不会如此想了。
因为对媚娘来说,治郎若有什么不是之处,那也只是在一时一事之间,却非长久如此。”
李治闻言,心中当真暖之又暖,不由伸手握了媚娘手,动情动心。
可媚娘却没给他继续缠绵下去的机会,只是含笑提醒他,那些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重臣们,只怕此刻都也是星夜未寐,在前城(就是太极宫的前半部分,重要官员们可以歇息的地方)等着候着……
李治闻言,大为扫兴,不由长叹一声,依依不舍,慢慢起身,又趁媚娘不备,便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抱了她,又是好一番依依不舍,絮絮叨叨地没完……
最后还是媚娘实在困了,又想着他政事繁忙,便索性半推半哄地将他赶出了立政殿去。
李治见状,心知媚娘这远还未大安的身子,也的确是经不起自己这几次三番的折腾。
可是眼下叫他去别殿他宫处,他又实在是没那个兴趣与心思,加之也的确是政事吃紧,于是只得狠了狠心,又叫着瑞安与文娘前来,好生侍奉着媚娘歇下……
直到眼看着媚娘入了内寝,在榻上躺下,纱幔放下……
李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叫他想不到的是,他前脚离开,本来困乏已极的媚娘,便立时圆睁双眼,坐了起来,面色阴沉地看着前方。
瑞安眼见媚娘如此,心下明白媚娘并未当真如她在李治面前所言,尽皆放心,皆是宽心,便劝道:
“姐姐也不必气苦……
说到底,主上也是一番真心替姐姐想的。
只是他太急,与姐姐一般的急,所以……”
媚娘眼眶微湿,恨恨叹了一声道:
“我从来没有怪过治郎……
我怪,只怪我自己母家不兴……
否则……
否则这大唐后廷……
哼!”
媚娘这一哼,却叫瑞安放下了七分心。于是便道:
“姐姐说得何尝不是?
所以姐姐也不必太介意——
说不得这晚结的梨子,会是一树果实之中最甜的呢!”
媚娘不语,良久才咬牙道:
“萧淑妃可知此事?”
瑞安想了想道:
“既然主上也是今日才知,那想必萧淑妃是不能知晓的。
所以多半也是不知。
怎么,姐姐要通知她么?
这……
主上那边儿倒是不打紧,横竖主上也是急着看她们二殿都倒。
可是别人只怕……”
媚娘看着瑞安道:
“你是担心长孙太尉?”
瑞安点头,轻轻道:
“说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
媚娘冷冷一笑道:
“没错……
说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可瑞安,你也别忘了……
说到底,他可也是关陇一系的一根顶梁大柱呀!”
瑞安一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若是咱们借了萧淑妃的手,元舅公也不会……”
媚娘冷笑一声:
“这种事,不试一试,怎么成?
说到底这究竟是后宫之事,莫说是长孙太尉,便是治郎,你看看插手又有如何不易?
所以……
瑞安,还是得靠着咱们自己。
你知道如何行事了么?”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点头,轻轻道:
“瑞安明白。”
……
永徽元年九月初一。
夜。
戌时三刻。
千秋殿内。
闻得药儿来报的萧淑妃,腾地立了起来,一身寝袍簇簇做响:
“你从哪儿听说的?!可靠么?!”
药儿喘了一口大气,这才道:
“千真万确!
这是……
这是药儿方才想着,今夜既然陛下没有点了任何一殿的妃嫔侍寝,娘娘近日里来又是忙着替主上操劳,查清徐太妃一案而辛苦,多少有些结果……
或者,或者药儿将此事告与陛下,陛下知晓了,一时开心,再者关心之时,自然是要来千秋殿一趟的。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药儿刚刚走到太极殿门口儿,便听到殿外德安与几个小内监议论此事。”
药儿喘匀了气,不由急道:
“娘娘,娘娘您可要好生思量一番啊!
这高侃若果是娶了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那日后必然是要相助与皇后的。
眼下咱们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宫之中的风口浪尖儿都引到了万春殿里,若是因此事而……”
萧淑妃不语,半晌才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冷笑一声道:
“是么……
高侃有心娶那个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为侧室……
那看起来,他也算得上是个多情种子了。既然如此,为何王仁祐不早早儿将自家侄女儿许了他?
为何要等到现在?”
药儿眨了眨眼,不解道:
“不正是为了此番皇后之事能够解围么?”
“解围?皇后?
她需要么?她被禁足了么?被惩罚了么?
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受到。
只是宫中之人议论纷纷,而陛下又一惯是那样的态度罢了……
所以……
所以只怕王仁祐是另有打算……”
萧淑妃一边儿说,一边看向药儿。
药儿机灵会意,立时便要去查,可却被萧淑妃拦下,低声附在耳边说了几句,便叫药儿脸色惨白:
“可是……可是娘娘,那不是咱们宫里人呀?
若是轻易下了手,那王家小姐死了的话……
只怕是要后患无穷啊!”
萧淑妃冷笑一声:
“所以,只要做得周全便好。做得周全了……一切才可如咱们所愿。”
看着回答自己牛头不对马嘴的萧淑妃,药儿忽然有种怀疑:
她……
是不是跟错了人?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八
永徽元年九月初二。
长安城。
太原王氏一族大宅之中。
偏厅内。
一个少女身着绯色单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目光之中倒是不曾有那些艳羡之色,只有茫然。
而这样的眼神,却正落在那躲在帘子之后的王仁祐眼中。
“便是她么?”
他低声问身边的管家。
“正是。
这丫头也是好福气,竟是被高将军一眼便瞧上了……
否则,以她这等血稀情薄的,强挂上一个王氏头名儿的丫头,要在咱们府中露个头角,怕是三生三世也难。”
王仁祐看了管家一眼,慢慢道:
“她能教人家瞧上,便是她的本事。其他的,还是少说一些为妙!”
管家立时噤声:
其实他也只是心中不满,论起来,这丫头的族姓之重,还不若自己家的宝贝女儿呢!
可偏偏怎么就是她给选上了?
在心底哼了一声,管家跟着王仁祐走了出去,去见那少女。
……
同一时刻。
王府门外。
几个扮做商人,目光凶狠的男子,守在角落中,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不多时,便见一个同样打扮成商人的年轻男子匆匆奔来。
“如何?”
等待的几个商人中,似乎有个年纪大些的是头领,眼见这个年轻男子奔来,便问道。
“那王家小姐已然入了偏厅,似乎正与王仁祐说话儿呢。
只怕还要等上一会儿。”
看着长得有些精灵狡猾的年轻男子道。
头领想了想,看着王府大门,咬了咬牙:
“如此……便各自分散,等着罢!
切记!万不可留活口,而且一定要叫她死在王府门口!”
“是!”
一众壮汉齐齐低应。
不过片刻之后。
正守在王府后门的那个年轻人,突然觉得背后一凉,立时警觉转身。
当他看到那个正如幽灵一般立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时,不由松了口气道:
“卢大叔,是你。”
来者正是卢光明。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平淡地问道:
“如何?”
年轻人转着机灵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这才拉着卢光明稍退后一步,低声道:
“眼下那些人都守在了王府各个出口,只等着那位王小姐出来,便要杀而后快了。
且听他们的意思,王家小姐是必然要死在王府大门口的呢!
这……
莫不是要叫高将军与王氏起了些冲突么?”
卢光明点头,叹道:
“只怕正是如此。
唉……
那位王家小娘子也是可怜,竟然偏偏就被这样的事情给缠了上去。”
年轻人也点头道:
“可不是么?
只是眼下,咱们也不能帮她些什么……
大叔,那一位的意下如何?”
卢光明看看他,低声道:
“你阿爹眼下已然是带了人,正往这里赶……
待会儿你只要好好儿拖一会儿,叫他能赶得上便好了。
能成么?”
年轻人点头轻道:
“大叔安心。
王府左右都养着鸽子(暗哨),只要惊了一两只,那必然要有些动静出来的。”
卢光明点头:
“如此,你我便分头行事,无论如何,这王家小姐都要在今夜子时,安安全全地送入宫中!”
“是!”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壁自己沏着茶,一壁听着瑞安的报:
“那王家小姐,现下已然是由师傅亲自安排着,入了彩绣院内暂时安顿下来。
至于她家中人,方才来报,已然是到了皇城门口了。”
媚娘点头,不动声色道;
“萧淑妃可有起疑?”
“不曾。
听那林志林大哥的儿子道,此事未成,上面儿倒也是没见什么动静……”
“……是么?”
媚娘若有所思,半晌才道:
“不过即使如此,你也还是嘱咐着些那孩子早些离开的好……
以萧淑妃的狠辣……
但凡知道此事的人,多半都是活不成的了。
实在不成,你便设些法子替他脱身。
当年在天牢之中,我也是多受卢林二位的相顾。
如今二位肯为我挺身犯险,连自己独子也一并连入……
这份情谊,咱们实在不能辜负。”
瑞安点头,笑道:
“姐姐安心,瑞安这些年跟着姐姐,别的本事没学会,这寻退路的法子倒是寻了不少。
此番送那王家小姐入宫的,正是卢大人与林大人父子。”
媚娘连连称好,又千叮咛万嘱咐,叫瑞安务必要好生代自己谢过三人之功,又赏赐了许多钱帛,然后又问道:
“那……
皇后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眼下皇后忙着应对徐姐姐之事,还应不过来……
只怕是没神儿顾及这些了。
不过王仁祐倒是沉得住气,这高将军未入门的侧夫人就在他王府大门口丢了,他竟也是一声不吭。
多半,另有打算。”
媚娘想了一想,却突然道:
“我想去见一见那个王家小姐,你看如何?”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去见她?
为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只摇头道:
“我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这王氏一族如此看重这王家小姐,可眼下她丢了,王氏一族却似未有动静……
着实叫人起疑。
所以……
所以也许我去见一见她……
能有什么发觉也不一定。”
瑞安见如此,便也不再问,立时便去安排。
……
半个时辰后。
媚娘便在自己立政殿内,见到了被下午一场劫难,惊得不知所措的王家小姐。
“你还好罢?”
媚娘看着这个年轻柔弱得如一朵儿小花的少女,轻轻问道。
“……好……谢过……
谢过武娘子救命之恩……”
这样的话儿,却出乎媚娘意料之外,她挑了挑眉,问道:
“你认得我?”
“是。”
王家小姐看着一派淡然的媚娘,不知为何,直觉得如吃了安神药一般,稳了下来,轻轻点头道:
“娘子芳名,早已是名传天下。
今日一见,果然是名更胜实……
是以小女不才,自然是认得的。”
媚娘见她谈吐大方,不由赞道:
“果然是大家出身,一派风度,却是常人不能及。想必那高将军也是看上了这等气度,才不由得心心念念地只顾着要娶你为夫人呢!”
媚娘有意抹了侧夫人的侧字,一边儿淡淡一笑,谁知这王氏少女,竟然眼眶全红:
“夫人?
娘子真是说笑……
小女一介寒门出身,勉强沾了些太原王氏一族的风光,已然是教人厌倦……
哪里还能当得起这夫人?”
一个时辰之后。
媚娘从彩绣院出来之后,便一脸淡淡的笑意。
一侧守着的瑞安也跟着笑道:
“幸好姐姐来了这一趟,否则竟不知内情如此呢!
姐姐,眼下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看着遥远的前方,轻轻问道:
“治郎……今夜可还留在太极殿中?”
瑞安点头道:
“正是。”
“好……那咱们便去太极殿罢!”
闻得此言,瑞安先是习惯性地应下,接着便停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直愣愣看着媚娘一步步向前走得坚定的背影。
好半晌,他才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兴奋地低喊:
“好!好!
去太极殿!可要去太极殿了!
好!”
……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当李治闻得左右来报道立政殿中武娘子求见时,正一手端了茶水饮着。
因此一时之间反应不来,竟险些失手打了茶杯。
莫说是他,便是左右侍立着的王德与德安,也是诧异万分。
王德倒还能持得住,德安便几步疾奔下台阶,抓了那来报的小监直盯着他道:
“你说谁来了?谁要来见?”
“呃……回德公公……是……是……是立政殿的武娘子……”
小监被这样的德安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
接下来,他又被玉阶之上,“砰”地响起的一声重重巨响给惊了一跳。
他慌忙跪下之后微微偷眼看时,李治正皱着眉,强咬着牙关,由着王德憋了笑,给揉着用力过大而拍痛了的手心,一边大声对着自己喝道:
“还在这里磨什么功?!
还不快请进来!”
小监立时心里敞亮:
看来这武娘子之宠,可比宫中传得还厉害呢!可是个得罪不得的大人物!
于是立刻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去前迎。
不多时,媚娘便一身深红宫装,飘飘然地走了进来。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九
李治一见媚娘,立时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便上前去迎。
媚娘还未拜下身去,便见李治巴巴儿地冲着自己扶了过来,无奈之下,也只得由他去,然后便道:
“今夜媚娘前来,却是教治郎国政有误……
是媚娘的不是了。”
李治却只一手扶了她自往前行,一手只一挥,左右王德等人立时识趣地退了下去,口中却道:
“你这些话,说与朕听倒也罢了,说与别人听,怕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这大唐上下,哪一个不知道朕不过是个挂名儿的皇帝,影子般的君主?”
媚娘一笑,且与李治同在侧殿寻了座落下来,然后才悠悠道:
“所以……
媚娘今夜才贸然前来,以请治郎明示呀!”
李治一怔:
“何事?”
“那高将军,眼下已然到了长安城外三十里处罢?”
“正是。”
李治一壁说与她听,一壁亲手端了一杯茶与她,不解道:
“怎么我听你的意思,似是对这高将军,有些把握?”
媚娘点头一笑,柔声道:
“治郎可知,今日那王府门外,可是热闹得紧呢!
那等热闹,连宫中也是人人骚动……”
李治扬了扬眉,意有所谓道:
“你一向是爱热闹的,自然是要凑这个热闹的罢?”
媚娘轻轻一笑道;
”治郎知我。
这么热闹,自然是要去凑上一脚的。
所以,眼下那位引得好生热闹的王家小娘子,此刻却在媚娘的彩绣院中呢!“
李治一扬眉:
”立政殿的彩绣院?
那地方……
我记得自母后去世以后,便一直空着……
后来的一应新绣品工事等,还有一应蚕桑事宜,不是都移到了彩丝院么?“
媚娘淡淡道:
”眼下虽然皇后不喜礼蚕之事,可到底,这礼蚕诸务还是要保留下去的。
这算是媚娘对文德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罢?“
李治闻言,也是微微一沉,目光冰冷道:
”这些事,本该由她来的……“
媚娘却不言,半晌才道;
”是媚娘的不是,竟叫治郎想起些不快之事了……“
李治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提,然后又问:
“那王家小娘子,眼下可好?”
“好,好得很……
只是心愿不遂,难免有些伤感。”
李治扬了扬眉:
“不知她有何心愿,你可问过?”
媚娘停了一停,半晌才慢条斯理道
“女儿家么,不过就是图个好郎君相伴一生……
只是可惜,她虽与高将军两情相悦,可终究还是不能名正言顺地相伴一生。”
媚娘惋惜,同时目光微微一黯:
“而且……
而且只怕她还未必能够如愿,入了高府大门呢!”
李治目光一凝,立时省悟:
“王仁祐自视甚高,多半是不能容许这远亲偏戚,顶着太原王氏之名入了高府大门罢?
尤其他还有意要与高侃结交……
多半,他会想了办法,先塞给高侃一个他觉得可堪为正妻的王氏女子,然后再将这王家小娘子送上罢?”
媚娘含笑点头道;
“治郎英明。”
李治冷笑一声:
“他果然打得好算盘……
只可惜,这王家小娘子却未必能如他意呢?
便是她能如他的意思……
那高侃却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
何况论起来,他的元配夫人虽早年病故,可究竟是留了一双年幼儿女在……
便是为了这两个孩子……
他也不会能容得下那些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氏族女子为正妻罢?”
媚娘点头,轻轻道:
“正是如此。
听那王家小娘子所言,这高将军似是与她本是意外之缘,不想却竟成有情之侣。
然到底因为她出身之故,高将军虽不以为意,有心立之为正室,然她自心有疚,不愿为正。
是以高将军便定下誓言,决意必立其为侧夫人,且此生往后,再不立正室与侧室为好。
可是……
王大人却是颇为希望,至少能够再嫁入一名正宗的王氏女子,以为其正妻。”
李治闻言,立时冷笑道:
“正宗女子……
这人还分正宗不正宗么?
又非货物……”
媚娘沉默不语。
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这高侃功在社稷,自然朕也当为其多为功慰。
那……
便这样罢!
这王家小娘子且先住在立政殿内,一应供食,且先由内司有理。
至于高将军那边……
也总是得由朕去问上一问。”
媚娘却忧道:
“治郎此言甚好……只是有一桩事,却非得与治郎言明,这王家小娘子之父母弟妹,只怕也是要暂居于立政殿之中了。”
李治一怔,立时明了:
“你的意思是……”
当下,他便沉了脸:
“王仁祐么?”
媚娘摇头,悠悠道:
“不是他,只怕是宫中不知哪一位的手段……
不过,此事发生在王府大门外,而王府中人却一无动静,只怕……
也是存着些渔人得利的心。”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不过到底这眼下也只是王家小娘子一家之言,是以总还是得听了高将军的话儿才说。
眼下,也只有先将王氏一家安置在立政殿中。
因着此事,媚娘才来向治郎回禀一二。”
李治长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
“你安排得极妥当,辛苦你了。
不过眼下既然有人要他们一家的性命,那放在立政殿中,总是不妥。
不若如此,便将他们移至太极殿罢了。”
媚娘急道:
“万万不可!
且不说太极殿地位尊贵,非同一般,便是太极殿耳目众多一事,便不可……
治郎,还是留在媚娘那里得好。”
李治虽想再说,可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不成事,于是只得道:
“也只好如此了,那便留在你处……
只是,这人既然留在你立政殿中,自然要多加派人手照顾。
可一旦用了金吾卫,一来声势过大,只怕不好,二来也是到底金吾卫只是些精英军士,却非良卫……
便这样罢,寻个理由,多派些影卫去守着,你看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拍手只偎在李治怀中笑道;
“好极好极!
正巧我这几日被内仓廩里那些小猫儿吵得睡不好……
便说叫人去立政殿里抓起猫儿来,如何?”
李治一怔,立时哈哈一笑:
“好,好,便如此罢!”
见得事机一般办妥,媚娘便要起身告退,可还没走得成,便被李治拦腰紧紧箍在怀里。
情深意浓处,李治只在她耳边儿微微叹息道:
“好不容易你肯出来了……
这便要走么?”
媚娘脸一红,便转首欲说时,却正好迎上了李治满含渴望的双唇……
一时间,太极殿中,春光无限。
次日。
晨起。
媚娘匆匆回了立政殿时,正赶上文娘守在立政殿门口,只等着自己。
虽然已经人事不短时日,可到底这般留宿太极殿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便微微红了脸,然后正色道;
“人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王氏母女且先居于内仓廩中,而王氏父子,眼下已由着李风李大人带去后院凌烟阁后影卫的秘密居所暂住了。”
媚娘点头,长出口气道:
“人务必要安置好,万不可叫出些闪失。
大家辛苦也只是这几日,今日高侃将军便归朝中,一待诸事停后,便要议这王家小娘子之事了。”
文娘温柔点头道:
“姐姐说得是。自当如此。”
媚娘眼见一切安排妥当,心里也是平静,便跟着文娘一路往立政殿院里走。
可刚走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一阵高声议论:
“便是她么?
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
“正是呢……
哼!
自以为进了一次太极殿,便是了不得了……
当直是以为自己便是飞上枝头成凤凰了么?”
……
文娘听着身后这些话儿,看了眼神态怡然的媚娘,轻轻道:
“姐姐不生气,才是对的。
姐姐与主上的情意,自然是她们这些女人所不能比的……
所以她们才会嫉妒,才会怨恨。
可是姐姐,有些时候,流言若积成累业……
只怕……”
“若果有那一日,自然便会动手,眼下,只是给她们存着罢了。”
媚娘冷笑一声,目光突然转冷:
“文娘,你要知道,我其实才是这宫中,最善妒的女子……
我不喜欢治郎的身边有任何别的女人,所以如果她们都跟刘宫侍一般,那或者我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默默接受……
她们也一样,若只是抱怨些话儿,说些不中听的……
那我也只能忍着不出声,再多妒恨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若她们也如萧淑妃,王皇后那样……”
媚娘目光闪亮,轻轻道:
“那可是当真要谢谢她们,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地把她们从治郎身边彻底抹除的好理由呢!”
不知为何,文娘看着这样的媚娘,心底突地泛出一股寒意。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
永徽元年九月初四。
大唐将军高侃,将车鼻可汗押至京师。
李治闻之,甚悦,遂传令文武百官朝前听奉。
朝中,李治着令谏议大夫禇遂良,力数其罪,再三谴之。
车鼻可汗愧而无声以泣应。
李治怀柔,遂怜之释之,着拜官为左武卫将军,且安置其余众于郁督军山,又设狼山都督府以统之御之。
又,以高侃之功,着立为卫将军。
自此,突厥众尽为大唐封土内之臣民,更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其中单于一座,着领狼山、云中、桑乾三都督府,又领苏农等十四州。
瀚海一座,着领瀚海、金徽、新黎等七都督府,又领仙萼等八州。
其刺史、都督,多以各族酋长、首领任之……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听着太极殿处传来的阵阵丝竹之声,不由含笑吟吟。
一侧正替她槌打着膝盖的文娘见状,不由奇道:
“姐姐今日,心绪颇佳呢!”
“这个自然,高侃将军替咱们大唐立下了如此大功,主上又是军权一统……
眼下主上虽然已渐掌实权,可到底也还得在朝臣们面前,多般无奈……
此刻主上既然不能亲自欢喜,那自然是姐姐来替他欢喜了。
否则,这宫中上下,还有谁能再替主上担忧分喜呢?”
瑞安在一侧正拿着白玉拂尘扫着桌面尘土,闻得此言便理所当然道。
文娘一怔,却看着媚娘道:
“姐姐,你知文娘愚昧……
为何此番因这高侃将军,竟然惊动如许多人?
之前英国公也未曾被人如这样对待啊……”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高侃将军所立之功,实在是非同一般。
李绩将军功高盖世,这不容否认。
可是高侃将军此番,却是将千百年来,一直对我中土民众掻扰不止的突厥一系,给彻底纳归我大唐之下……
这功劳,可说得上是史无前例了。
便是秦皇再生,汉武复世……
他们也未曾能将西域之骑民,一一纳归麾下呢!”
文娘闻言,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
难怪主上是如此欢喜。
记得当初力荐高侃将军入征突厥一部的,可正是时任太子的主上呢!
若归此论,咱们主上,却是又立下了一番不得了的功绩呢!”
媚娘点头笑道:
“所以想必此刻治郎是欢喜得紧罢?
只是欢喜归欢喜,可别走了神形,露出些破绽来。
瑞安,呆会儿你便去提醒一番德安,别教治郎喝多酒。
一来伤身,二来……
我也的确是怕他因此而坏了自己的大计。”
瑞安笑道:
“这些小事,不必咱们提醒,师傅与哥哥便已思虑周详了。
方才哥哥还着清和传话儿来,叫告知姐姐一声,请姐姐务必安心,有他与师傅,还有明安在,定然是不会教主上有所失的。”
媚娘长出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
对了,那皇后与萧淑妃处……
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想了一想,摇头道:
“倒是没有什么……
眼下这高侃将军班师回朝,是前朝后廷头一等的大事,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再如何着急着整治些事出来,只怕也要过了今晚。”
媚娘挑起眉,若有所思道:
“也就是说……
至少今夜,千秋万春二殿之中……
是防备不强的……
是罢?”
瑞安一怔,会意道:
“姐姐有些安排?”
媚娘想了一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月般的脸庞上,突然浮起一丝杀气:
“原本是不该这个时候给宫里添麻烦的……
可眼下,只怕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便再无这般好的机会了……
瑞安,你去叫玉明来。”
永徽元年九月初五。
晨起。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身袍冕,正仔细听着下面百官言政,忽然见一怀抱乌木拂尘的小侍监匆匆自后殿急步而出,立在纱缦下百官视线的死角处,向着一侧侍立的德安做了个手势。
德安会意,先看了眼李治,见他不动声色,便装做前去侍茶的样子,无声离开,自去小侍监处。
“何事?”
德安皱眉看着满脸大汗的清和,轻声道:
“怎么急成这样?”
“师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抱着乌木拂尘的小侍监正是清和,他一边儿以衣袖拭着汗滴,一边低声而焦急地道:
“千秋殿里雍王殿下身边试毒的小监,在雍王殿下的朝食点心里,验出了剧毒!”
德安悚然而惊,失声道:
“你说什么?!”
这一声叫得有些大了,在只有正向李治与百官禀明如何安置车鼻可汗的玉廷之中,不啻一声惊雷。
立时,百官也好,李治也罢,齐齐将目光转向德安。
见状,德安马上收了声,然后不假思索地转过身来,向着李治奔来,又附耳于李治耳边,低语一句。
阶下百官正在好奇这一向沉稳不语的内侍少监德安,如何这般惊慌失措,便见李治也铁青了脸,厉声对着纱缦处喝道:
“到底怎么回事?!
素节可曾有伤?!”
听闻这一句喝断,百官立时惊觉不对,尤其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干重臣,更是个个盯着纱缦之中。
就见清和一路奔出来,向下跪伏行了大礼之后才开口道:
“回主上,试出毒来的,是雍王殿下近侧的试毒小监,且因是以玉珪试毒,所以无人受害。
只是雍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说不得此刻太医已然入了千秋殿,好生照看着了。”
百官惊闻雍王险些中毒,一时哗然,长孙无忌更是神色凝重。
而李治闻言,则面色稍霁道:
“素节无事……便是最好……
那到底是谁将毒物落入饮食之中,你可知晓?!”
“回主上,来这之前,已然是问过了左右,都说这朝食点心本是留给淑妃娘娘所用的。
可今日淑妃娘娘身子不爽,加之雍王殿下是极喜爱这一味点心的,于是便由雍王殿下所用。
想不到……
想不到……”
李治闻言,目光一怔,正待问什么时,却想了一想停下。
不过很快,阶下的长孙无忌便开口,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
“主上,老臣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相告。”
“舅舅但说无妨。”
“敢问主上,这宫中何时改了规矩,以玉珪试毒?
虽则宫规旧例,银针玉珪,试毒双宝……
可之前为图便利,且更因玉珪难得之故……
臣记得,宫中多以银针相试罢?”
长孙无忌的相问,正是李治与几个清醒的官员在内,都有些疑问的。
于是李治便看向清和:
“你可问过了?”
“回主上的话儿,太尉大人所言正是。
因此事颇与宫例相违,所以事一发,奴便立时向千秋殿中人问过了。
据淑妃娘娘相告,说是因着这些日子,宫里有些传言,说因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清和有些犹豫。
李治眉头一皱,不悦道:
“什么话儿,直说便是!”
“是!
是……是……”
德安在一侧,眼见清和如此,心下突然如明灯一亮,顿生颖悟,立时便有所知觉,抢了一步道:
“可是宫中近来所传,说因淑妃娘娘查举宫中某一旧案之事,是故惹得有人不快,曾力求要将其一命致死的谣言么?
荒谬!
这等流言,你怎么也往主上与诸位大人面前报?!”
李治闻言一怔,抬头只看了一眼德安,便立时心中有如一道闪电亮起,刹那心下雪亮,不由在心底又是叹息又是摇头——
这丫头……
又做这些吃力不讨好,又难为自己的事……
有他在,何必这般辛苦?
可是眼瞅着她已然是走了这一步,若他不帮着她些,只怕便要坏大事……
思及此,他便故做震惊道:
“有这等流言?!
朕怎不知?!
你们两个把话儿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闻得这般说话,心下立时明白,李治多半是已然算透了前因后果,已将诸般事宜了然于胸,于是索性配合着做出一番为难之态道:
“主上,这些话儿……这些话儿其实早在宫里传了许久了,只是因着师傅以为,其事不稽,所以才没有理会。”
李治闻言,看向王德:
“你也听说过!?
为何不报与朕知?!”
王德看了看阶下各自带着讶然,好奇,沉默,怀疑……种种神情的百官,又看了看李治,无奈低声回道:
“老奴以为,兹事微末,自当由理体后廷之事的国母相持,不当惊动天子。”
李治哼了一声,不满道:
“那你可向皇后报明此事?”
王德点头,轻轻道:
“报过。”
“她如何处置?”
李治转过脸来,紧握双拳,露出来的,只有一张严肃而有些不满的年青脸庞。
而他就这样看着下面的百官一会儿,不由心中暗叹,又温柔情动——
果然,还是她知道该如何达到最好效果……
且看眼下,这百官已然是思及了前些日子皇后暗害徐惠的流言,面上生疑了。
只是……
思及方才清和所报,素节身边小侍未曾中毒一事,他不由沉吟:
只是虽说如此行事,是媚娘一惯的作派,尽力不叫下人牵涉在内……
可到底,还是要落人怀疑。
或者……
她有别的考量?
“回主上,娘娘说……
这等流言,不必理会。”
李治听到这般意料之中的回话,不由故作沉喝道:
“荒唐!
这等话儿,便是朕来听,也听得出与宫中近来旧案相连甚广……
什么叫流言不必理会?!
眼下那案事,正愁无头可查……好容易出现……”
李治突然住口,先是茫然地定定地看着百官一会儿,然后猛地转头,看着一脸淡然的王德:
“你说……
皇后她……
叫不必理会?”
这一句问得极轻极轻,可是台下百官,却都个个屏息宁神,竖直了耳朵,听着王德的回答。
王德在看着自己的李治眼底,看出了些什么,于是肃然而口齿清朗地道:
“是,娘娘说,不必理会。”
立时,百官之中,响起一片微哗之声。
而为首的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变了脸色!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一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立在殿廊下,一壁看着下面诸女侍女官准备一应重九(就是重阳节,唐时也呼重九节)用物,一壁伸出一双纤长玉手去轻轻抚着面前一朵金菊道:
“这般说来……
治郎是猜到了?”
立在一侧的玉明含笑道:
“娘子这般安排……
主上与娘子相知至此,如何不知?”
媚娘点头道:
“原本也只是想趁着热,打一打铁罢了……
想不到竟有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
对了,萧淑妃那边儿,怎么回治郎的话儿的?”
玉明低声道:
“她自然是不会将事先得了密告,皇后要借手杀人,所以早作安排,又顺水推舟,将皇后往深处推了一把的真相说明……
只告诉主上,说是自己宫中以银针试毒,孰料前些日子竟险些被人得了空……
是以,这些日子一直是银针、玉珪双管齐下,一同试毒。”
媚娘点头道:
“果然,她还没有蠢到不明的地步……
那事后呢?
都收拾好了么?”
玉明道:
“娘子可安心。
此番设计,玉明却并未直接将此事透与宫中人知……
那萧淑妃身侧的新侍药儿,娘子可还记得?”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道:
“隐约记得见过一面,颇有些小慧小智,不过一味求名求利,虚华得紧。”
玉明笑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萧淑妃自己如此,自然她殿中人,也是个个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昨夜玉明得了娘子的吩咐之后,便去查那药儿的底细,不多时便查得那丫头在司膳上,有一个颇为交好的小侍女,二人且是同乡。
那个小侍女近来,眼见药儿受宠,很是羡慕,有心讨好以求上位,是故夜夜都会安排好了一些上等补物,以奉与药儿。”
媚娘点头道:
“我也曾听说过,宫里人情,一向如此。
是以各宫各殿里的主人,只要不是这受奉的侍女内监,极不讨喜,多半都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这萧淑妃却是个例外。
她为人不似皇后于恤下之事上,极为大意,但却是性情急躁,无容人之量……
想必她是断然不能容这等事罢?
所以,想必那药儿,却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千秋殿中接了这补物的。
多半……
是趁夜半无人之机,她寻个什么借口,去司膳房受用呢!
而这样的时候,若是能再告与她些什么不利于她家主人或者是她本人的流言,那这司膳丫头,就更易得她欢喜……
想必,你们正是借此良机罢?”
玉明低道:
“娘子说得是。
玉明便正是料到这一层,是以在那一日,便着了咱们影卫之中,一个一直驻守万春殿的银衣小侍卫,寻了些借口去与那司膳丫头言说一番。
且还在言语之中,刻意透出皇后曾向左右询问,这世上是否果有银针验不得出的毒药之事。
也是天助咱们立政殿,本来算着是让那司膳丫头传个话儿入药儿耳中便好,不能指望药儿亲耳听到。
孰料偏巧就是那一日,药儿竟因前些日子,确是有人在暗中向萧淑妃下毒一事,受命近日不得离开殿中,因此便特特地亲自来,告知这司膳丫头这些时日的补物,一并设法送入千秋殿侍女居所之中……
竟是亲耳听到了。”
媚娘闻言,也是点头:
“没错……
说起来,只怕皇后也是当真有动过手的。
便是皇后不动手……
皇后的母族,太原王氏,只怕也是不能容忍这等事态继续下去的罢?”
玉明也点头道:
“娘子说得是,依眼下这等态势,还当真只会是皇后母族的所为呢!
以皇后那般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如此急进。”
媚娘点头:
“所以这反而帮了咱们一把——
原本的意思,便是刻意叫他们试出毒来,把事安在皇后身上的……
想不到天助咱们,竟然皇后家里自己先出了大纰漏。”
媚娘点头,低声道:
“如此一来,只怕皇后一方,便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那便是最好了。”
玉明点头道:
“眼下玉如正在后廷内膳处,将这些事儿,一一漏出。
这样一来,便待皇后知晓此番落毒并非自己母家所为,可也只会更怀疑淑妃是有心安排好而成事。”
媚娘点头,忽又道:
“不过,那个万春殿的孩子……”
“娘子安心,眼下已然是平平安安地出了万春殿了——
且文娘姐姐一丸丹药,使她状如中了与千秋殿所验中的毒一般无二。
再借此机会以解药拖延毒性,佯死出殿,易回本来面容,出宫办事……
日后便是查到这丫头,也只会叫人认定,她是因为做了萧淑妃的内探,将王皇后所行之事密告与淑妃,结果被毒杀灭口了。”
媚娘长出口气:
“如此便好……
只是文娘行事,未免有些太过。
那药性猛烈,若是一个不慎,只怕……”
“玉明且代了那丫头谢过娘子关怀。
不过娘子如此,却是多虑,一来咱们这些影卫,自小儿便有心地服食一些微末之量的毒药,以备日后一待意外中毒事机,便可拖延、甚至抵抗毒性。
二来……
文娘姐姐所备的药,却是毒性极微的药物——
只是教那丫头出现那样症状便是。
毕竟她也是影卫一员,此事已了,却是要立时离宫办事的……
所以倒竟安好。”
媚娘闻言,表情一松点头道:
“如此便好……
那,接下来便不要再做什么动作,只看着便好。”
“是。”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阴着一张越发瘦削的脸,听着身侧怜奴的回报,尔后咬牙道:
“陛下是如何定论的?”
怜奴看了眼盛怒之中的主人,也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陛下说……
前番徐太妃之事先且不论,只待先查清楚,眼下究竟是谁在千秋殿中下毒一事,再做了断。”
王皇后咬牙,忽然狂怒,竟将手边茶杯打碎,恨声道:
“父亲是怎么了?!
便是母亲胡来,怎么父亲也跟着自乱阵脚!!!
竟在眼下这个时候下手……
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教咱们成了众矢之的么?!”
怜奴无声叹息:
正如皇后所言,此番之事,当真是王氏一族,太过急进了……
他们虽是一心为女,可却未曾想过,眼下这等时候,对萧淑妃下毒,除非内应外合,否则根本事态难成。
且如此一来,只会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万春殿皇后娘娘身上……
怜奴再叹一声,道:
“其实……
其实老大人如此,也是实在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以来,且不说一直被提及的立陈王殿下为储之事,一直被压着……
便是徐太妃之事,也是一直叫娘娘处于被动之中……
老大人,老夫人护女心切,所以这才出此下策……
想必,想必他们也是有些安排的,料到一旦事不成当如何处置……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事发如此急促罢了……”
皇后恨声道:
“再急,也要看一看时候!
本宫忍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的能够忍过这一次,然后借此良机,将徐惠之死推在武媚娘身上,借机一举铲除这心腹大患?
可眼下倒好……
无论是父亲所为也罢,母亲所为也好……
甚至是舅舅都好……
这等事态一出,且先不说本宫的计划全部被的打乱,只怕反而引火烧身,那徐惠一事,便要坐成定局了!”
怜奴急忙劝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眼下这一关,或者难过。
可那徐惠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多半是不能再改了。
便要改,那真正下手的人也死了,怎么查,也是查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王皇后却严肃道:
“怜奴,你既然跟着本宫,那你便最好记牢一件事:
在这后宫之中,除非你身居最高之位,手握最高之权,受尽最高之宠爱……
否则,没有什么事是查不出来个结果的!
便是人死了,还有那些给她药的,替她做手脚的人在呢!
你能都一一清除么?
便是能一一清除,那你又能保证,这些人,便不会向外人走漏风声么?
他们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或者是退路以求自保么?
怜奴……
在这宫中要想保住自己,最好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是什么都不做,要么……”
王皇后目光一冷:
“就是把所有的事,做到底,做到绝……
便如此番一般,要想把这些事从本宫身上摘除,眼下也只有,只剩一条路了……”
怜奴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王皇后咬牙,目光寒如冰刃:
“要想把此事彻底压下去,那只有一个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
……
两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已然就寝的媚娘,突然被瑞安叫醒,且又低声嘀咕一番,立时便脸色大变:
“她竟如此……”
瑞安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媚娘看了一看他,咬牙道:
“果然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女儿……
一旦狠决起来,竟然如此手段毒辣……
如何?可无事?”
瑞安叹道:
“幸得咱们暗中安插的影卫提点得及时,萧淑妃立时便知,派了人去救扑火势……
只是,一来那侍人居所与千秋殿正殿相连,萧淑妃怕死,一味带着雍王等人逃脱,二来又是一番杂乱……
是以,只怕死伤惨重。”
媚娘立时倒吸一口冷气。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二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高居金座,看着前来禀报的药儿,寒声道:
“可知是谁的过失?”
药儿头也不抬,颤声道:
“眼下……眼下尚且不知,不过……
不过……”
一侧闻讯而来的萧淑妃父亲萧大人见她这般吞吐,不由急怒道:
“不过什么?!
有话儿,你就直说便是!”
这般情急,虽然是他心切亲女所为,可到底也是失了分寸,他自己也即时惊觉,于是立向李治请罪。
李治知他关女心切,倒也不加苛责,只是多番安慰后,才问药儿道:
“有什么话,便直说!”
药儿这才长出口气道:
“回主上,此番火势来得奇怪……
依宫中专司水火事项之金吾卫所察,却似是有人纵火。”
李治立时挑眉:
“纵火?!
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
萧大人闻言,也是既惊且怒,直瞪瞪地盯着药儿。
药儿心底叹了口气,结巴道:
“眼下……
眼下尚未查出……
不过多半是宫中某殿的所为。”
李治扬了扬眉,尚未言语,萧大人便立时上道:
“陛下,陛下!这等事……这等事……”
他言至此,已然是不能再多说,李治明白,轻声安慰道:
“萧卿且可安心,朕自会还淑妃一个公道。”
又是好一番抚慰之后,便着药儿带了他,拿着李治着王德赐下去的手令,自去千秋殿见萧淑妃。
一侧立着的德安一直未曾言语,直待他们离开,才上前轻声道:
“主上,这多半是万春殿的所为。
而这等大事……
眼下虽则萧大人一时关心女儿,未曾思量到此,可必然会于事后提及……
主上当想些应对方法才是。”
李治重重一拍桌面,咬牙道:
“她若是安守本分,只是去与淑妃为难……
哪怕她与淑妃拼个你死我活之势,朕本来也不想让她太过丢脸……
可既然她连这等戗害无辜……
那就休怪朕心狠手辣!”
德安也叹道:
“虽然……
虽然如此一来,主上便有了彻底离弃皇后的理由……
也会引得百官非议甚至反感……
可到底……
唉……”
德安说不下去了:
虽然李治一心二心地,只是想挑得王萧二人内斗,可是对李治而言,见惯了先帝在时,诸宫妃嫔只是对自己的敌手下狠招的态度,实在是不能想像,这世上居然有这等为了征伐自己的对手,而将无辜之人牵涉入内的行为……
事实上,这本也是人心之一,只是李治虽有耳闻,却始终不得亲见罢了……
他身边的人,无论男女,无论长幼,行事为谋起来,总是只对着自己真正想要的目标而去……
却是不曾有这等行为出现。
李治咬牙,又悔又怒,恨声问德安道:
“此事,舅舅可知?”
“多半是知晓了。
毕竟这等大事,不可能逃得过元舅公的耳目。”
李治喘了口气,叹了一叹道:
“是朕的不是……
是朕的不是……
朕只是一味求着能够将她与淑妃一并拿下……
却未曾想到,将她逼得过急过紧之后可能会出现的结果……
是朕的不是……”
看着内疚的李治,德安轻声道:
“其实主上也不必如此自责,一事皆有多面,转过来想一想,经此一埑,知道她可为之事,日后也自然多加提防,更会多多思虑……
再者,无论如何,眼下这等事一出,那朝中百官,必然是要对她大加非议了,长此以往人心不满……
朽木自枯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啊!”
李治摇头,轻轻道:
“皇后的性子,朕是知道的。
此番之事虽说明摆着是她所为,可说不定……
她便有什么后手安排着,教自己得以脱身。”
德安却道:
“主上如此,却是多虑了……
便是皇后想有后手,只怕武姐姐和师傅,也未必肯呢?”
德安说的不错。
正在李治与德安议论此事之时,王德已然将萧大人好生打发进了千秋殿,然后,借此机会,便在千秋殿中四下查看起来。
这一查看,却正巧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叫人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环。
而这玉环,他却只在一个人处见过——
果然,对皇后而言,最想害的,还是主上心中最在意的人。
在心底冷笑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叫了左右金吾卫过来道:
“此处却有一物,你们看一看,或者是那纵火之人丢下的。”
金吾卫闻言,纷纷近前,立时便有个眼尖的人,叫了出来道:
“这……
似乎是陛下前些日子新得的白龙环……
怎么在这儿?”
而另外一个看起来便是一脸机灵相,为首之人的金吾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王德之后,轻轻道:
“王公公,李雨记得……此物却是陛下当日便赐与了立政殿的那位武娘子啊……”
王德看了他一眼,也点头,意味深长道:
“的确如此……
只是此物怕却非那一个呢!”
自称李雨的金吾卫一怔,立时叫身边的下属拿了玉环前来,仔细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口里却道:
“不错……
的确不似是那一个。
当日陛下赐此物于武娘子时,李某也正好在场值守……
记得那贡奉此物的西域商人曾有言道:
此物特异,水火不侵自且不提,若一旦入人手,则必然会有阵阵轻风如环一般绕人身周……
可眼下李某手握此物,却是完全无感。
只怕……
却是有心人取上好白玉仿制而成,特特地放在这里,以求认为白龙环呢!”
王德闻言,也自从那李雨手中接了白龙环,放在手中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点头道:
“李大人说得不错,此物绝非那日主上赐与武娘子的白龙环,虽然看着极为相似,可是那白龙环是咱家亲手验过才收入宫中司宝库的,那白龙环的龙睛,却是工匠借其天生之玉质,雕出一双微微透着些金光,灵活生动的样子……
所以,只怕却是有人刻意仿制呢!”
夜色深沉,加之周围火光已灭,月色之中,旁边的那些卫士与宫人们也只是看到二人手中一枚白玉环蒙蒙生光,却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侧边的卫士宫人们多少也能看得清一些,而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那龙晴也的确是无甚特殊之处,加之王德与金吾卫首领二人同为此议,便立时都附和起来,明安一侧立着,见机行事,若有所思地道:
“说起来,这宝贝是有人刻意放在这里,要诬害那位立政殿的武娘子罢?
这……岂非与上次那事一般无二么?”
立时,诸卫诸侍,尽皆议论纷纷。
王德眼见如此,心中却也是欢喜,与那金吾卫首领互视一眼,便将此物收入袖袋之中,低喝道:
“好了,不要再议论了,这等公案,还是请主上相断的好!
诸位且各执其务才是!”
一侧李雨也是轻喝诸人。
立时,诸卫诸侍,尽皆散开,可是此事为有人刻意诬害立政殿武娘子的流言,却如二人所愿地传开了。
李雨见状,向前一步若无其事地向着王德道:
“公公,此事眼下已然成论,只是眼下,却不得不告知一下武娘子,请她万加小心啊!”
王德点头,也做议事状,低与他道:
“这东西,咱家自会处理,只是通知武娘子之事,却要劳动影卫诸位了。李大人,不知李云大人可在?”
“哥哥此刻,却出宫办事……
不止是他,眼下得用的人,几乎全都出去了。
毕竟高将军之事,却是一时不能解断呢!”
王德咬牙叹道:
“偏偏此刻咱家身边的人,也是不能枉动……”
突地,他看着火场中的一个人影,目光一亮,急声叫道:
“阿莫?
那边儿的那个,可是阿莫么?”
闻得王德叫喊,那个看着一脸白净斯文,方衣衫却是被烧得灰迹缕缕,眼看不成蔽体的小监,立时转头过来看,见是王德与李雨二人,便立时跑了前来道:
“见过王公公。”
“好好,阿莫,你怎么到这儿了?”
“回公公,因着皇后娘娘处人手多冗,是故便着阿莫回了内侍省。
后来又因为淑妃娘娘处缺人手,所以……”
王德闻言,心中一叹道:
“可怜你了……这两位,都可不是好侍奉的主儿……
今日你又在这儿,险些葬身火海……
这样罢,今日见了你,也是有缘,主上对你呢又是极为喜爱……待会儿若是召见之时,必然要多多相问你呢!
你又是个口齿清楚的,交代起今夜之事来,也总是比那些口笨舌滑的好……
可眼下你这样儿,总是不能得见圣颜……
明安,你带着他,先行一步去咱们太极殿里,替换了一身你的衣裳出来,然后在那儿候着……咱家与李大人相机之后,便立时过去,带着他一道向主上禀报……
明白么?”
明安何尝不知王德此意,立时点头道:
“明安明白……不过尚有一事还请公公明示,如此一来,那是不是应当去通传各殿首领内监女官,时刻警醒着,以备主上相询?”
王德点头,故作深思道:
“你眼下有这等大事在身,自是不便的……
那便叫清明兄弟去罢!叫他们带着一众小监们,去各殿里通传!”
“是!”
消息传入立政殿时,媚娘并未睡下。
闻得清和来报有事,便急着令左右传上。
而这一传,竟发现清和非独身一人前来,还特特地带了个小监。
且这小监,怎么看,怎么都像……
媚娘若有所思的目光,全被锁在眼底,面儿上却是笑道:
“不知清公公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清和头也不抬,只垂首看着地面道:
“这般深夜,却来叨扰娘子歇息实在不当,只是今夜宫中有大事发生,还请娘子且先警备着,一旦主上有召,当请诸位殿主(就是各殿妃嫔的统称)入太极殿听召。”
媚娘目光一凝,有些奇怪道:
“何事?
竟要全宫警备?”
清和亦头也不抬道:
“千秋殿中突降祝融(火神),未知此兆是吉是凶。”
媚娘一怔,面色微惊道:
“可有人受伤?”
清和叹了一声道:
“千秋殿里几个小侍女受劫而亡。”
媚娘闻言,怅然而叹:
“好生大的孽火……
唉!
只怕这宫中,又要多请些道士前来做法慰灵了。”
清和言称其是,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儿,便自行告退。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
眼看着他们二人出了殿门,媚娘神色一凛,立时便问文娘:
“六儿留在这儿,你去找瑞安,你们带上所有人一块儿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咱们殿里的人或者是什么东西丢了的。
快!眼下所有人手边之事,都暂且按下,只以此事为先急!”
文娘立时应声而去寻瑞安,六儿不解道:
“姐姐如何这般?
虽说这火发得大,也确是伤了几条人命,可是……
可是又不是咱们所为……”
媚娘咬牙摇头,半晌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你先且去寻玉明,叫她相问一番,看看影卫那边儿,可有什么事。
记着,别叫别人瞧出来。”
六儿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