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三
不多时,两边儿人便都回了来。
媚娘眼见如此,便叫一脸欲言之态的六儿且先等一等,只问文娘与瑞安道:
“是不是丢了什么?”
“是,正是!”
文娘不安道:
“前些日子主上赐与姐姐的白龙玉环,好端端的,竟然无故遗失了。”
媚娘眉一挑,转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六儿道:
“是不是影卫那里,在火场中找到了这东西,叫你带回来?”
“姐姐……姐姐当真是神断!
正是!李雨李大人已然将此物交与六儿,请姐姐收下……”
六儿一壁说,一壁将东西交与媚娘。
文娘眼看着那白龙玉环又出现在媚娘手中,不由讶然道:
“这……
这是怎么回事?”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动声色看了眼瑞安与六儿。
瑞安会意,立时便教左右全数退下,自己与六儿又仔细关好了殿门,这才回来。
媚娘松了口气,看着六儿等三人道:
“方才六儿问我,为何我如何这般紧张……
眼下,你们可明白了么?”
瑞安点头,轻轻道:
“若只是起了火,却非人为,论起来,却不当如此兴师动众,夜半惊扰合宫上下……
而眼下这却是摆明了要全宫警备,可见必然是有人纵火。
既然有人纵火,那么就该查清楚。
可是此番清和非但不同往常一般独身前来,还带了个明显是太极殿中,某一方安排下去的眼线小监来……
便有所可疑。
再加上清和从头至尾,皆不肯提及火场中事,又不抬头……
可见多半是因为姐姐受疑,有人刻意诬害,所以他想在被人监视着的情况下,以此为戒,警告姐姐。”
媚娘点头,赞许道:
“到底你跟了治郎日久,这些事,看得透。”
六儿想了一想,这才恍然道:
“是了……
是了!
若是旁个殿里,要来诬害咱们姐姐的话,必然是要从姐姐身边儿的东西或者是人下手。
可咱们立政殿一向防守紧密,旁的人怕是不易动手,只有一处……
便是立政殿偏殿内的宝阁。
因着主上几乎是每日里都赐下些东西来,自然这内宝阁便是来往混杂,会有什么遗失,也不奇怪了……”
媚娘点头道:
“今夜知道皇后着人纵火之时,我便想到,或者她会将此事,一并引到咱们立政殿处……
可我想不到的是……
她竟然如此下手急决……
可见她也是被萧淑妃逼入无路之境了。”
瑞安却道:
“可她此番所为,便是有心往咱们立政殿身上栽脏,却也未见有多高明……
说到底,此时纵火,只怕会叫人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媚娘却摇头道:
“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可仔细一想,她这一招虽然极险,却也把握极大。
一来因为咱们立政殿向来防范严密,是故多少都会有些松怠之处——
这白龙玉环丢失,便可见她处心积虑之久,谋备之精……
否则宝阁之物,多有专人看守,便是有人存了心,只怕也成事不易。
二来,更因为咱们一向严于防范,且与萧淑妃,算起来多少也有些过节……
她才更能轻易得手。
正像咱们之前给萧淑妃一个机会时,萧淑妃会毫不犹豫地对付王皇后一般……
一旦皇后给了她机会,那便是萧淑妃再如何急恨皇后,再如何明白,此番纵火必然是她无疑……
可当发现皇后防范严密,只有同她一道联手陷害咱们立政殿时……
萧淑妃还是会抱着能灭一个是一个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转首对付咱们……
说到底,咱们立政殿与万春殿、千秋殿之间,本就是如此的关系。
而且相对起皇后来,萧淑妃对我的恨,只怕更深更重一些……
难免一得良机之时,她不会丧失理智,动手对付我……
所以,此番若非王公公与李雨他们发现及时,且巧妙通报……
只怕此事便要成了定局,顺了皇后的意。”
瑞安点头,咬牙道:
“果然……
她打算好了的。
只是她也没想到,王公公与李大人,竟然是向着咱们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所以我才说……
我能立足于这宫中保命至此,全是因为治郎。
王公公也好,李大人也罢都是治郎早下的安排。
他……
比我却不知谋略多久,思虑长远得多少呢!”
恍然一会儿,媚娘转身,看着瑞安,正色道:
“眼下事态已然如此,瑞安,你要想个法子,将此事与我的安排,告与治郎知晓。”
瑞安点头,示意明白,然后直奔立政殿后,密道而去。
又一转首,媚娘对着文娘道:
“你可知有什么人长于仿制玉器等物的么?”
文娘眨了眨眼,想一想道:
“倒是有一人……
姐姐是想,将计就计?”
媚娘冷笑:
“她会造势,难道我就不会么?
比起前代杨淑妃来,她还真是不值一提。”
文娘点头,信服道:
“正是如此,那文娘这便去安排。”
两个时辰之后。
已然是近寅时。
千秋殿正殿内。
李治一夜未眠,怀里搂着方才安睡下去的素节,身边偎着一脸不安的萧淑妃,仔细听着王德与李雨的回报。
闻得有人在火场之中,发现了一枚疑似伪造的白龙玉环,李治立时扬眉:
“确系伪造么?!”
王德头也不抬,轻声道:
“主上,那白龙玉环乃是稀世之宝,主上初得此环时,亦因其握在手中时,竟能遍体生风而称奇,加之其双目之流金光彩,乃是玉中天生一点,却是做将不出……
是以虽则那火场中寻得的玉环看起来几乎与白龙玉环一般模样,却当真非那主上已然赐与武娘子之物。”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那东西……
现在何处?”
李雨闻言,立时便道:
“有禀主上,因此物伪造之实,当场诸人尽皆所见,是以臣当下便着左右持此物送入内侍省有司,着其据其上的花纹暗路,玉质等处,追查渊源了。”
李治点头赞许:
“好!
果然是办事得当。
不过……”
他低吟一番,却看向王德道:
“虽说这白龙玉环,你们在场的诸人看过都言伪造,可到底此物是赐在了立政殿里,可曾有相查相问?”
王德慎道:
“有禀主上,已然是着人去查问武娘子了,且因此事事关重大,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未必能够将此事透知宫中……
是以老奴只是教小监们传话儿给武娘子,说因主上近日以来体热难解,加之今日因千秋殿淑妃娘娘处火情,心中有忧,有隐汗之症(就是汗不能出),只怕需得这可使人遍体生风,自行解热的东西解上一解……
眼下,只怕已然在路上了。”
李治点头,赞道:
“虽然朕也知道,以媚娘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事的……
可到底她身边的人如何却不得而知。
你做得好。”
正待言说时,便闻得殿外有人求见。
李治宣入时,果然便是那受命入立政殿求白龙玉环的小监。
小监入内,却是两手空空,于是不待李治发问,便先向李治道:
“回主上,方才小奴去武娘子处取得此环时,武娘子曾明言以告,道此物前些日子因其佩戴时过于松脱,娘子忧心,便着人制成了一套锁金钏(自晋至隋唐时流行的臂钏一种,就是当某样饰物,大多是不可再调整的玉饰因过于松脱易掉时,便在其上加扣一大一小两枚由金锁链相连的金环。大的金环可以扣紧在上臂接近肩头的部分,轻易可松脱,小的则是把玉饰紧紧嵌在其内,以防其滑动。这样的金环多雕工精美,尤其其大小两环中相连的锁链条极为幼细,按照要求要制成一根不可超过三根发丝粗细的细链,且上面还要雕花,真正可堪为天人之技,工艺难度极高,自晋至唐时,仅有两三家世传之艺可能制出,因年代更迭,匠人无传,至盛唐时便消失,成为史书上的一个传说了。)扣在臂上,片刻之间却是难以取下。
是以只得捋起衣裳,叫小奴瞧了一瞧,又道自然在片刻之后,便当设法除下,亲奉与主上。”
李治闻言,也只得点头道:
“既然如此,也只能是这样……
不过想来那锁金钏制成极为不易,便是求快,也非得有三五匠人不眠不休半个月内,难成其功……
算起来,朕赐媚娘这东西,却也是有……
有多长时间了?”
李治看着王德问。
王德想了一想,又掐着指头算了一算,才答道:
“回主上的话儿,主上得这东西,是端阳节时西域于阗国王所贡的……
记得此物是在六月初时,武娘子因病体不安,隐汗接连数日,因着孙老神仙提及此物可助发汗,这才赐与武娘子的。
后来……
啊,对了,说到这事上,后来老奴倒还当真听武娘子身边的人抱怨过,说有好几次这玉环都要脱手而坠,每每惊得娘子一身冷汗……”
王德一笑道:
“为着这,当时那些小的们还打趣道,可见这白龙玉环当真是发汗的好宝贝呢!
是以老奴听闻,也知娘子重视此物,便于七月初见着娘子时,说起咱们宫里也新得了一位匠人,可制成这锁金钏来着……
想必是娘子爱惜此物,自己去寻了那位匠人来打造罢……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明那内侍省的玉环更非真物了……”
李治想了一想点头道:
“锁金钏制成不易,若只得一个匠人,那必然是要半年以上才可得之,且白龙玉环造型奇特,非一般的金钏可以扣住……
看来此番媚娘的确是又险些成了替死鬼……
只怕……只怕这伪造玉环的时机,也就是在这玉环送入内司匠人处打制金钏的时候了。”
这一番言语下来,萧淑妃心底也明白,明白是李治有心护着媚娘——
不过她心底虽怨恨媚娘,可她究竟还是知道,此番之事,必然是皇后所为,与武媚娘却无干。
她本恨极媚娘,也待借此机会,除之灭之,可眼下一看,事态如此发展,又思及皇后下手狠毒,竟是意存烧光千秋殿,一时不觉心中发寒,便颤声道:
“陛下……
陛下……想不到宫中竟有如此狠毒之人,要害妾身与皇儿们不说,还要诬害武娘子……
陛下,这等人物,您可一定要彻查到底,还妾身与皇儿们,还有武娘子的清白啊!”
一边说,一边便哭天抢地地抹起泪来。
李治到底也是怜惜孩子的,于是便也好声劝慰于她。
二人正传话时,便闻得殿外通传,道立政殿武娘子请见。
李治与淑妃闻言皆是一惊,立时便传。
媚娘入殿,便先向二人行施大礼,又轻声道:
“妾闻主上身体不安,心中也是惶然,奈何这锁金钏一旦戴上竟是难以取下,且此刻那制环的匠人也不知被哪位金吾卫的大人宣召而去,是以妾只得前来告罪。”
言毕,便又要拜下,李治急忙着王德扶起她,又款言相慰道:
“其实眼下,朕倒也出了些汗了,此物不必取下,你且好好儿戴着罢……”
媚娘点头谢道:
“谢过主上关怀,不过此物媚娘早有意取下归入库中,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李治闻言一怔道:
“为何?”
媚娘才道:
“主上赐下的东西,的确是好,只是媚娘无福消受……
前些日子,媚娘因着图个清静,摒退左右,戴着这东西去摘花之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昏倒在**花丛中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若非后来文娘寻来,只怕媚娘便要因此而再病一场。”
李治一怔,还未及开口,便忽然闻得殿外又传有人请见,问时,却正是那替媚娘制成锁金钏的匠人与金吾卫小首领李雨。
李治闻声,也索性着德安好生送走媚娘,才叫他们二人上前。
萧淑妃闻言,冷眼看着转身离去的媚娘,却见她眼底虽然一片惊异之色,却未有动摇,一时间便更肯定,今日只怕这武媚娘之言,却无不实之处。
不多时,便见匠人与李雨一道回禀,李治也不再避讳媚娘,便直问之。
便见李雨手奉那玉环上前言道:
“有禀陛下,此物现经查实,确系伪造之物。”
李治登时变了脸问那匠人道:
“你确定此物是伪造?”
匠人抬头,有些惶然道:
“臣惶恐(内司工匠,也有官位,所以要称臣),此物确系伪造无疑。
旁人或者不懂,可陛下慧眼识真,自然一看便知。”
李治闻言,便着左右取了那玉环在手中,翻来复去仔细与萧淑妃看了半晌才惊道:
“这是琉璃所制?!
怎地这般似白玉?!”
匠人低头,直道:
“有禀陛下,此物确系琉璃,然它却也非普通的琉璃。
它还有个名儿,唤做宝琉璃,便是在烧制之时,依着份量,稍稍加入些玉髓(就是玛瑙)与各色宝石的粉末。
如此一来,烧制而成的琉璃便有了真玉般的润泽光华,内中玉絮(就是好玉里面儿似棉絮一样的东西)等也一如真品,是以便叫宝琉璃。
原本就是如此,要仿制武娘子的那枚玉环也是难的——毕竟内里玉絮的位置等处,却是殊不易成。
可因着武娘子的玉环系上品的羊脂子玉(就是羊脂白玉,唐时叫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但这里因为需要就用了)的冰种(就是几乎全透明的一种,几乎啊!)而成,本就内外光洁极少玉絮,所以以宝琉璃仿之,却是极为容易了。”
李治咬牙,又检视一番才轻轻道:
“的确……朕记得此物,朕以前也见过……确是难得,加之其色其华,的确是肖极了媚娘的玉环……
也难怪连王德与李卿都看错。
若是如此……那仿造之事,也是极容易的了。只要配成方子,再以模具脱铸真品之形……
便是不费一刀一埑,即可制成……”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四
王德立于一侧,自恭声道:
“那如此说来……
只怕这意存相仿之人,就在宫中了。
否则这等宝物,娘子又是极在心的,又是每日夜都扣在臂上,那也只有……”
一壁说,他一壁看向了那匠人。
匠人见状,惊忙道:
“主上英明!
王公公明察!
臣虽得此物,却万无敢相仿之心啊!
而且……
而且此宝留于臣处,其时极短,虽然锁金环打造费时,可是锁金环扣上,却只需几日……
何况……
何况那几日制成此物时,在场官员众多,夜间又是锁入内司库宝阁内严加看管……
这……
这宫中的内司库中,可是人人皆知啊!”
李治闻言,倒也点头道:
“确是如此……
若论起来,你虽离此物最近,却是最不能仿制的一个……
那么……
便是内司库的人出了问题了?”
李治看着王德,轻轻问道:
“你可有什么结果?”
王德想了一想,还未开口,这匠人便似想到了什么也似抢先道:
“主上!请容臣一禀!”
李治看了看他:
“说。”
匠人伏地不起道:
“主上英明,方才提及内司库中人是否有相遗漏时……
臣倒是想起一件怪事了。”
“什么事?
可与这白龙玉环有关?”
“主上英明,正是在白龙玉环留于臣处,以备其制成锁金环的那几日,不知为何内司库里来了几个新面孔……
而且臣还记得,臣一把这白龙玉环制成锁金环,还付与立政殿武娘子时,这几个人,便都不见了。
依着惯例,便是内司库有心调教新人,也不当将新人放在臣这边儿……更不当如此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
所以当时臣还觉得奇怪,曾问过内司库长官,可据他所说,他也不知这些人的来头,只知是皇后娘娘吩咐,叫暂且跟着臣学习新技艺的……”
李治闻得此言,立时脸色一沉:
“此话当真?!”
匠人头也不抬,只颤声道:
“事关重大,臣……臣岂敢妄言!”
一侧王德默默点头,转身看着既惊且怒的李治,与神色阴冷的萧淑妃道:
“主上,娘娘,说起这……
老奴倒是想起来一桩怪事。
也是前些日子,内司库里,突然来求老奴的印(就是指办事时,或者人事调动时,需要盖章的意思),说是内司库里来了几个新人,要安排到宝阁里。
老奴当时还好奇,问了几句,结果那办事的官员便不耐烦,又说是皇后娘娘的令……
后来没过几日,又是这个官员来,好说歹说,就是要把这几个人再从宝阁的名册里消了,说什么……
说什么发现他们手脚不干净,虽然未曾丢过什么东西,可到底也是污了娘娘的名儿……
所以便叫他们打发出去就是,一来不伤娘娘的面子,二来,也是为了宝阁安定。”
萧淑妃闻言,便冷笑着向李治道:
“陛下,您听听这话儿……
横的竖的,都是皇后娘娘的好儿了。
真是……
若果是这些人手脚不净,论起来当初为何不详加审理?
若果是以宝阁安定为要……为何当初召这些人入宫时,不加审察?
而且前前后后的时间,算得又是那般准……
怎么想,都觉得这是那些送他们进内司库的人留的后手……
依理论据,这些人来人往之事,在内司库中本也寻常得紧,自然不会事事上报,所以上面儿也就不能知道这些事。
再加上有人刻意隐瞒他们的身分,他们又不是存着心去偷东西,只是仿制一二……
这就叫人更加无从查起。
而把这些人,以偷窃之名赶了出去,只怕也是为了事存万一留个后手罢了——
日后一旦查出来这白龙玉环之事,那便无论如何也是拉不到送他们进来的人身上去的。
顶多无用,就是几个小贼存了私心想借仿制奇珍获利,结果倒是冤绝了武娘子,焚化了妾与三个皇儿……
陛下……陛下……”
萧淑妃一壁哭泣,一壁扑入李治怀中道:
“您可要为妾与皇儿,还有那险些被冤的武娘子做主啊!”
萧淑妃这一哭,倒是把李治怀中,本已熟睡的素节也给哭醒了,加之在一边儿紧紧依偎着自己的两位小公主,本就已然是受惊过度,正魂神难安,闻得母亲啼哭,一时间三个孩子都放声痛哭起来。
这下子,李治倒是当真心存不忍,急急地哄起母子四人来。
一旁王德也上前来劝,可心底也是暗暗冷笑:
果然主上与娘子所料不差……
眼见这事态渐渐离了皇后的掌握,淑妃便把这一盆本欲往娘子身上泼的脏水,转手洒到了皇后身上……
不过……
她倒是也利害,言语之间,未曾提及皇后半个不字,更不曾将这皇后挑入事情之中。
可话头一转时,她又是一味将娘子之冤摆在自己与三个孩子之前,先借主上对娘子之情义,惹得李治动怒,再故作委屈,将自己与三个孩子之难摆在娘子之前,好引得李治垂怜……
当真是厉害!
这些话说得看似是明理明义,委屈求全,实则却是字字利刃,句句杀机……
若非主上与娘子之情分,远超其所料……
只怕今日以后,主上便要将对她与三位皇子帝女的愧疚怜惜,摆在娘子与诸宫妃嫔之上了……
难怪娘子说这女人厉害,果然厉害……
不过,终究也不过是一张嘴罢了。
王德这边儿在心底感叹着,嘴上却不停地劝慰着。
李治眼见萧淑妃如此,也心知其意,为安其心,更为媚娘这番劫难,大怒道:
“传皇后!
来人!
立时传皇后入千秋殿相询!!!”
……
一刻钟后。
初归立政殿的媚娘,正在寝殿之中的侧殿洒金流珠屏风后,由着文娘与一名唤云儿的新入小婢替自己更着衣,便闻得屏风外瑞安来报:
“姐姐姐姐!
千秋殿里,主上发怒了,眼下刚召了皇后去呢!”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不语,半晌才叹:
“我一向相信,事在人为……
可此番之事,却是在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原来,天意果然如此威灵呢!”
瑞安闻言,不由诧道:
“姐姐何出此言?”
但一时间,却只闻衣衫之声,不见其答。
好半晌,才见一身鹅黄羽罗广袖,浅绯丝羽襦裙的媚娘,边理着织金的云帛,边慢慢走出来,后边儿还跟着文娘与那叫云儿的小婢。
媚娘看了一眼云儿,她便会意,立时退了下去。
眼瞅着殿里再无外人,媚娘才轻轻道:
“你们也素知皇后的性子了……
她一向以身为中宫为傲,更以自己出身高贵,卓然于诸妃嫔之上为表。
可如今治郎一句话儿,她这堂堂中宫,大唐国母,便要纡尊降贵去位列四夫人之三的死对头处,去替自己身边办错事的人解释……
你觉得,她会肯么?”
瑞安一怔,却脱口道:
“可那些人,的确是她安排在内司库的呀?
连王公公也问过,他们也的确是意有所图……
只是因着事不明朗,且还不知他们有什么打算……
可这一切,的确是与她有关啊?”
“与她有关是不假,那些人的目的不是白玉龙环,这我也知道。
可是瑞安,你忘记了一件事:
她是中宫,是国母。
一国之母,岂能轻易相质?
眼下治郎这般尚无凭据,只凭一个匠人之言便随意召其入低位妃嫔之殿中相质的行为……
实在是对她最大的否定与怀疑……
这叫她怎么受得了?
她又怎么肯受这样的侮辱?
只怕……
依她这般执于权位的性子,还要做出些惊人之举呢!”
瑞安一怔,点头道:
“倒也是……
瑞安一时没想到……”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心里,根本没把她当成是皇后……
因为你与德安,都是跟着治郎久了的……
所以……
所以你们真的,根本没把她当成皇后看待啊……”
媚娘的目光之中,浮了些了然,与感动。
瑞安闻言,一时倒也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搔了搔头后,便又正色道:
“不过姐姐,方才你说这天意威灵……
此事与天意威灵,又有什么关系?”
媚娘沉默不语,只是独自走到殿内小几边,由着文娘奉茶水伺候过了,才捧着茶碗,一边轻轻掀开茶盖吹走热气,一边儿淡淡道:
“本来,此番我是想着,能够借此良机引得萧淑妃与皇后正面抗衡,以削双方之势……
最多再加上那李德妃的势落,便最好的结果……
只怕便是治郎,也是如此做想。
可谁曾想到,萧淑妃这一番话儿,一声哭,还有雍王殿下与两位公主的这一闹……
却是把事情推到了治郎也料想不到的有利局面:
有三个孩子傍身,其中还有一位大有可为,甚至算得上是储位之选的皇子在其中……
萧淑妃眼下的筹子(筹码在唐时称为筹子),却是强过皇后许多的。
就算治郎不为萧淑妃着想,也要为涉及大唐天嗣(就是天子血脉传承的意思)的雍王殿下与二位小公主想一想。
所以,事态就演变成了治郎不得不,或者说是必须要去向皇后相质的结果……
无论那匠人所说的,到底有没有真实凭据,或者是有没有可信之处。
为了安几个皇儿的心,也更为安那些虽然不喜欢萧淑妃,却依然支持雍王殿下立储的重臣们的心……
他必然,也必须要立刻召皇后入千秋殿相询。
而对皇后而言,她的立场就更加微妙。
依理依例,这样的质询,虽然是天子相召她当无任何怨言地立时奉召而行……
可这种怀疑说到底也是对她一国之母的身分大有侮辱之嫌的事,
所以以她的立场来看,却是断然不能成行的。
而且一旦成行,其实便是造就了一种事实:
一种她确是弱势于萧淑妃的事实。
所以……
她在考量权衡之后,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而这一不答应,便是无论形实,都是抗旨不遵。
且会引起更多不利于她的怀疑与猜测……甚至是流言。
所以我才说,天意果然威灵……
这一番运用设计下来,竟然叫皇后落入了一种两难两败的死局之中。
去,她从今以后在萧淑妃面前,别再想抬起头来,而且也未必能够得明哲保身之效。
不去……
那围绕她的怀疑与质询,甚至是流言都会更多……
只要萧淑妃……
不,无论宫中任何一个对她有敌意,想要扳倒她的人,只要这些人存好了心,算好了计……
那她只有被流言缠身,是非不止的份了……
甚至……这样的行为,多半还会召来前朝大臣们的揣测与怀疑……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致命的境遇啊!”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五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咬牙含泪,看着面前来传话儿的德安,冷声道:
“你说……
是陛下传旨,叫本宫前往千秋殿相质?”
德安眉敛目垂,轻轻道:
“娘娘此言差矣……
主上只是想请娘娘前去相议一番,却非是相质这等严重之事……”
王皇后冷笑一声,傲然道:
“是么?
可本宫怎么听说,这陛下是听了萧淑妃的断,认定是本宫着人去更替了那武媚娘的白玉龙环,然后又在千秋殿放火,再借此物,以相机陷害武媚娘?!”
德安闻言,慢慢抬头,直视着她:
“娘娘可曾做过这等事?!”
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跟着李治长大,且平素总是不多言语的李治心腹突然这样一问,不知为何,王皇后竟于刹那间生出一种惊恐与心虚感。
张了张口,她很快平静下来,沉静道:
“公公这般质问本宫,也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不过本宫姑且念在你多年侍奉陛下,事关心急难免出错的份上,且不责罚……
只是你要知道,这些话儿,不是你可以问本宫的!”
德安点头,也不谢恩,只慢慢道:
“娘娘说得是,毕竟这等事,本该由主上亲口相问的。
可是主上说了,他还是信得过娘娘的,所以便着德安前来时,说过,若是娘娘不满,那便由德安代问一声。
只要娘娘说一句没有此事,那德安便自然当回千秋殿复命,主上也自当对淑妃娘娘有所责罚……
可若是……”
王皇后闻言,心中一冷,既懊又悔,不由咬牙问道:
“可若是本宫不正面回答……
你便要奉了旨,传本宫入千秋殿去相询,以应本宫的请,是么?”
德安点头,却沉默不语。
此时的王皇后,当真是后悔不迭——
正如德安方才所说,其实在这事之中,本还有一个缓冲之所,便是李治借着德安的口,相询于自己。
而自己若是不以下之事为忤,坦然答之,则无论萧淑妃还是任何人,在没有拿到此事是为她所为的证据之前,都不能再对她有所非议……
是她,是她自己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而造成这样的原因……
也是因为自己的心虚。
一时间,王善柔只觉自己身陷入无穷黑渊之中,再也爬不得上来。
目光一蒙,她半晌才重重喘了口气,长长道:
“本宫……
没有做下这等事,你……可以带话儿回去,给陛下了。”
德安却犹豫地看了一眼左右,跟着自己的千秋殿两名小监,然后抬头看着她道:
“娘娘,德安以为……
还是您亲入千秋殿,面见陛下的好。”
王善柔抬起眼睛,也如他一般看着那两个千秋殿的小监,突然冷笑一声道:
“本宫若是不去呢?
你们是不是还要将本宫强押了去?”
此刻的王善柔,已然没有了旧日那种气度高华,高高在上的风范,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平和做派。
内疚,不安,心虚,绝望,怒火……
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啃蚀殆尽。
所以,即使她明白,那千秋殿的老对手,等待的正是她这一句赌气之语;即使她明白,德安这句话儿,却是在为自己未来的立场而和善提议;即使她明白……
即使她明白,今日若自己不去,那日后,自己的路,将被走到一个狭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即使她明白这些……
她也不能,也无法放下自己内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份属于太原王氏女子的骄傲,与身为大唐国母的尊严。
她放不下……
也不能放下!
……
德安最终,还是带着那两个千秋殿小监离开了。
王皇后一如既往地端坐于凤位之上。
即使她一身凤衣金冠,即使她依然年青貌美,即使她身边侍仆成群……
可此刻的她,在初初入了万春殿的媚娘眼里看来……
却是那样的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
似乎……
似乎撑着那一身凤衣金冠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一根骨头,仅仅是一根细得随时似乎都快要断裂粉碎的骨头而已。
有那么一刹那,媚娘有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想要转身离开,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的冲动。
可她犹豫一下,手臂上传来的,扶着她的文娘的体温,还有前面瑞安的身影,终究还是叫她彻底断下了这种犹豫,坦然地向前走去:
“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初初听到这个如噩梦般的声音时,却未曾及得反应。
不过很快地,她便清醒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抬了一抬下巴,淡淡道:
“不知武娘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一边说,一边不给媚娘开口的机会,却先责备左右道:
“既然武娘子已来,为何不曾开口通报?!
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办事好歹!”
一侧怜奴急忙上前应道:
“娘娘……
娘娘恕罪……
实在……
实在是娘子来得突然,加之……
加之……”
怜奴抬眼,毒蛇般的目光看了一眼媚娘与身侧的文娘,这才轻轻道:
“加之实在是怜奴不知该当如何回报……这……
这武娘子毕竟非正式妃嫔……
论起来,也是没有个什么宫位封号(宫位,就是跟官位一样的职称,比如妃嫔、才人、美人等等)的……”
王皇后点头,淡然地看着媚娘,和色道:
“下人们不懂规矩,倒是失礼于娘子了。”
媚娘不动声色地,以藏在广袖中的纤纤玉手轻轻按了按一侧面色恚怒的文娘手臂,然后淡淡笑道:
“怜尚宫说得本是如此,媚娘无封无宫,如此贸然前来,实在不当。
其实宫中本也值守森严,只是媚娘跟着德安公公的身后前来,自然是没有人阻挡的。”
王皇后眉目一冷,看着媚娘半晌,突然传令道:
“怜奴,娘子前来,失礼便倒罢了,竟连茶点也不知备下么?
传令后花园茶桌酒水摆下!”
“是!”
……
一盏茶的时光,王皇后与媚娘,便工工整整地坐在了后花园之中的凉亭下,一壁品着茶,一壁说话。
“娘子此番前来,不会是想告诉本宫,你也信了那些人的传言罢?”
王皇后头也不抬,只是盯着杯子里的点点红梅,慢慢道。
(这里说明一下,据一些史料记载,唐时茶叶是要煮成汤汁的,所以自然茶汤不似现时的茶汤一般清亮透明。
所以即使是宫中贡茶,也是有些微浊的茶汤,味道也有些偏涩不适口。
于是宫中便点以四时的新鲜花瓣,或者是特别以蜜腌制好,然后晾干随时取用的干花瓣,一来有助于提香,二来更是一种审美上的品味,三来,这些可食用的花瓣本身就有一定的吸附杂味的作用,可以吸取当时制茶的工艺刚刚起步,即使是极品茶叶也多少会带有涩味的茶汤中的涩味——这种风气据说最早就是盛于唐初贞观年间,长孙皇后在某次饮宴上的无意发现。
当然,这种风气也被当时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完全复制并一代代传承下来,甚至还体现在了现代的日本茶道之中。
在现时很多日本的电视剧或者动漫之中,大家会看到,日人都很喜欢在花树下喝茶,或者在喝茶水时,一定要在旁边摆上与茶叶相应的花朵。
并且都喜欢大力描绘花瓣落下,坠入调制好的茶水中的景象……其实这就是源自于唐时从唐宫传入日本的风气。
只是因为这种风气初唐时只盛行于唐宫与能够得到皇帝亲赐的茶叶这样的顶级贡品的七坊四家,也就是占据了太极宫皇城的青龙位的七个坊的四大家:
长孙、太原王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这样的顶级贵族之中,并被称为‘秘趣’,连稍微次一些的五姓七望中其他几家都没能所以当时的日人应该也如其他文化风气一样,一味照搬回日。
且在当时以及后来,封建等级制度上比中国历朝历代都更加讲究门第观念的日本来说,这样的‘秘趣’,自然是只有皇居,也就是日本的皇宫,和一条的寥寥两三个大贵族姓氏的本家主宗中可以流传的……
而经过千百年的流传,这样的风气,在随着日式茶叶也跟同中华茶叶一样,渐渐向清茶方向发展与沿承的情况下,就从原本的加花入茶,变成了花边饮茶了。
事实上这样的‘秘趣’,楼主曾经在万叶集和一些其他性质的和歌集中,不知多少次地看到类似‘唐之风,茶中花,美之绮矣’这样的意思的句子。可见这一风俗,确是在唐时就有了,并且一步步传入日本,然后演变成了今日日人花边饮茶的习俗。)
(说明一下,这里的关于茶中加花和日人沿袭的东西,多数是出自于早年间看到的,一些关于日本在我国唐时与唐朝文化复制传承与交流的文献,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日本方面的书籍,比如说日本奈良时代的女天皇,同样也是日本第一位女天皇,并且常常以咱们的武则天女皇为“榜样及偶像”行事的孝谦天皇密传等等。但正如孝谦天皇对咱们武则天女皇本人的各种行为有着严重错误解读一样,文化与传承的隔阂之中,咱们本国的历史尚且会有人为的扭曲与遗漏,更不必说外国对咱们中国的历史文化的误读与扭曲,所以这里就正式地说明一下,这里的东西并不一定就完全可靠,但至少日人沿袭这个风俗的事情,是不容否认的——
至少对方引以为傲的历史文献中,的确多次提及这一风俗的由来与演变。谢谢!)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娘娘这般说,却是未免有些太小看了媚娘。
这眼下局势,与基本利害……
媚娘却也看得懂,更明白。
她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娘娘垂怜,纳媚娘入麾下。
她眼见挑拨不成,便索性狠下手来自施苦肉之计。
然奈何计不成巧,于是只得挑拨离间,以图媚娘脱得娘娘护佑,以谋而害之呢!”
王皇后眼波不动,心中却是思绪瞬息万变:
“娘子能这般理解,本宫实在是宽心不少。
眼下淑妃行此事端,存意不过是想间离你与本宫的关系。
一旦娘子中计,疏离本宫之护下……
只怕多半,便要遭她毒手……
幸得娘子聪慧,早早儿觉察,甚好,甚好。”
媚娘点头,也淡淡道:
“只是如此一来,媚娘却也不得不多向皇后娘娘说一句本不当说的话儿了。”
王皇后抬头,看着她:
“什么话儿?”
“娘娘,您该去的,那千秋殿……
不,是您必须要去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走上这一趟。”
媚娘目光殷切,王皇后却冷冷道:
“娘子何出此言?
眼下已是这等事态,难道还要让本宫再受一次屈辱么?”
“娘娘,媚娘眼下,已受您护佑。
是以您一旦受辱,与媚娘亲受,又有何区别?”
媚娘苦苦相劝道:
“可是娘娘,这一番便是屈辱也好,折威也罢,您还是要去的。
因为只有如此,您才能清脱洁白之名,更重得万民与陛下之爱重……
娘娘,您之机慧,胜过媚娘不知凡几,自然也当知,这萧淑妃此番为事,图的是什么,为的……
又是什么。
您若是不去,便是媚娘自然不会怀疑您的清白,可对陛下,对臣民……
娘娘,您又该当如何?”
媚娘这几句话,说得王皇后一时怔忡在原地不动。
良久,良久,她才长叹一声,抬头只看着天空,却不发一语。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
媚娘刚刚坐定,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姐姐,您说这皇后,会去千秋殿么?”
“她会不会去?”
媚娘冷笑一声,却淡淡道:
“你这话儿却是问错了。
不是她会不会去,而是她什么时候去。”
瑞安一怔,却还未回答,便闻文娘柔声道:
“这个自然。
身为皇后,宫中妃嫔居处出了这等大事,便是与她无干,她也要依例去问一问的,何况眼下,样样处处,都将端头指向她……
娘子此番前去,不过是做个顺水推舟之势,好叫皇后坚信娘子从未发现,就是她在背后下的手呢!”
瑞安恍然,还不待开口,便听得媚娘淡淡道:
“没错,她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皇后再大,大不过天子召令;王氏再强,强不过大唐天下之威压……
所以,她早晚也是要去的。
只是早去跟晚去之间,有些微妙的差距罢了。
晚一些去,那么治郎只要不拿出证据,证明她与此事有关,那她皇后颜面得保,太原王氏在朝中势气,也只会更强。
可若早一些去……
她或可立时得证她所要的‘清白’,可是在这事之上,必然是气势低了一头——也就是低了治郎一头。
而她这身为太原王氏一族中位最崇贵者低了治郎一头,自然也就等同于太原王氏全族,在治郎面前失了面子,没了气盛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之气必然受到巨大的打击。
何况……”
媚娘淡淡一笑道:
“她此番前去,治郎见她不见,还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也点头了悟道:
“可不是?
天子召令,天下莫无不从。
她是皇后,更当事事以主上为尊。
而今她先是抗旨任性在前,后是自悔其过扰主上政事程理(就是程序,皇帝办政事的日程安排)在后……
自然主上不会见她的。
而这一个闭门羹吃下去,先不说她太原王氏要在满朝文武之中如何颜面扫地,风光尽失……
便是她那本就强力维持的国母之威名,也必然尽受折损,不复焉生。
主上与姐姐这一番将计就计,却是将皇后与太原王氏一家,给拖入了无边泥沼之中呢!”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衡谋人者,则人必谋之……
皇后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以为聪慧无双,行事稳健……
结果,最后就栽倒在这自以为是,聪慧无双,行事稳健几个字上……
也是天意,天意啊……”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六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皇城内,官舍之中。
初从太极殿中议事已毕,归入舍中的长孙无忌重重地坐在圈椅之中,长叹道:
“自作孽,自作孽啊!”
一侧禇遂良轻道:
“老师所言,可是意指今日皇后之事?”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看看左右无人,这才轻声道:
“此番她如此行事,却是任谁也帮不得她,助不得她了……
谁叫她将主上之尊,却置于无处呢?”
禇遂良也叹道:
“虽说咱们关陇与氏族不合,可到底她也是堂堂大唐皇后……
想来也是无奈。
只是……
主上这般闭门不见……
也是不好罢?”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突然间有些疑问道:
“这个倒是可放过不提……
毕竟她失礼在前,主上如此待她,本也应当……
老夫疑惑的是……
到底是谁,能这般大本事,说得动皇后自己去认了错,放下氏族的身段?”
禇遂良一怔道:
“莫不是左右的人……”
“不,不会。”
长孙无忌断然道:
“且先不提她身边那些人,一个两个,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便非如此,以皇后的性子,若非能叫她看得入眼的,只怕也是听都不会听的……
禇大人,只怕此事还要烦劳你,去仔细查问一番了……
老夫实在是好奇,到底是谁……
能够将皇后说得动心,自去认错的。”
禇遂良应声而去。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又出声唤道:
“阿罗?阿罗可在?”
随着他的呼唤之声,一个衣着平常,普通看来绝对不易引人注目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殿中,躬身道:
“主人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你去,查一查那近日里来,出入万春殿的人物。
上至主上,下至走卒,都要查个清楚!”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端坐于龙位之上,头也不抬问身边德安道:
“回去了?”
德安轻声道:
“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去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她自然是等不起的……
堂堂大唐国母么!”
李治这等讽语,德安自是不好接,只是淡淡道:
“说起来,既然要赔罪,又是身处下位,自当是好生前来候着的……
如此一说便走……
也足可见其心不过如此了。”
李治哼了一声,不再言及此事,反而话锋一转问道:
“朕听说……
舅舅颇为在意,到底是谁说服了皇后……
且一边儿叫着禇遂良去查,暗地里也连朱衣卫都使上了……
那,他查得如何了?”
德安淡淡一笑道:
“宫外的事,元舅公尚且不能做得全主……
何况这宫中之事?
自然是主上想叫他老人家知道些什么,他就知道些什么了……”
李治点头道:
“媚娘一番苦心,全是为了朕。
如此良机,朕可是万不能叫她错过……
便是一时不能叫舅舅对她立时认可……
至少也得叫舅舅知道,比起自命不凡却是一事无成,只会祸乱宫闱的氏族女来……
媚娘才是真正的后位人选!”
重重地,他的手拍在了案几之上,目光坚毅如炬。
三日后。
重九之节,不过一两日之间的事了。
午后。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因着不日便是重九拜山大礼,朝中休沐二日,以示隆重。
因此,今日一向忙碌的长孙无忌,今日难得地有了空闲,含饴弄孙。
教了最小的小孙儿习了一会字,便见姆娘前来,要抱孙儿去午睡。
眼见姆娘前来,小孙儿却是一脸不舍祖父地哭闹不肯去,无奈长孙无忌只得好声哄了孩子半晌,又抱起孙儿在府中花园凉亭内好好儿转了几圈,闻得肩上趴着的小儿已然是睡着,鼻息沉沉,于是便将他小心交与姆娘,好声吩咐着,叫别惊醒了他,这才慢慢捋须而笑。
不过这等惬意的时光不曾多时,便见阿罗匆匆奔来,立时目光一亮,精光分明低问道:
“如何?
可有消息了?”
阿罗点头,低声道:
“阿罗仔细问过宫里的人手,都说万春殿那一位离殿前往主上处去时,却是无甚闲人出入。
只不过……
只不过那德安公公去传旨之前,那立政殿的武娘子似乎一直在万春殿附近徘徊不去,说是赏花……
可德安公公一入了万春殿,她便也跟着消失不见……
然后……
德安公公出来之后足有半个时辰,这武娘子,才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然后自回其立政殿去了。”
长孙无忌眼一眯,轻轻道:
“竟然是她……
竟然会是她……”
看着自家主人有些意外而震惊的面孔,阿罗低声道:
“会不会……
这是主上安排好的?
否则为何她偏是要等德安公公……”
“若是主上安排好的,她也不必等德安了。”
长孙无忌淡淡道。
长孙无忌如此一说,一时间阿罗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在他心目之中,自家主人是从来不曾出错的。
是以,他也只是沉默。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仆匆匆奔来,告道禇大人前来请见。
长孙无忌立时着请。
阿罗见状,嘱咐了左右去准备上茶点之后,立时悄然退下。
不多时,便见禇遂良匆匆而来。
而他一来,便待茶水也不先用,先将自己这几日来查访的结果禀与长孙无忌。
闻得禇遂良言道近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个出入皇后所居万春殿的可疑人物便是立政殿武媚娘时,长孙无忌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原来竟然真的是她……”
禇遂良闻得此言,便知长孙无忌已然从另一处得知了这等消息——
不过他也不吃惊,在他看来,天下人若如此,他便当吃惊,可是若长孙无忌如此,实在是太平常不过。
于是他便道:
“那老师,以您之见……
这武媚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长孙无忌低头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有给了正面答复,只淡淡道:
“无论她有何打算,眼下来说,都无甚大要……
要紧的是,她这样,会给这原本就是混乱一片的前朝后廷之势,带来什么变化……”
禇遂良微一思量道:
“眼下宫中势力,显是分成三派:
一派是以皇后为首,另一派,则是萧淑妃为主,还有那些不愿附和两派的,便是如那崔贵妃一般,独立其身……
如今这几番事下来,原本三足鼎立之态,多少有些倾斜——
原本皇后与萧淑妃是可堪并敌之势……可这几番相询相害之势,却叫她自行失势。
可眼下若这武媚当真是极力相助皇后……
那……
以主上之心偏重而论……
只怕还是要论皇后势雄呢!”
长孙无忌却叹道:
“是啊……
只是可惜,便是有武媚娘这等相持,只怕那皇后也是自难成气候……
反而说起来,倒是这武媚娘……
她如此行事,实在是对己无利啊!
一旦与皇后相党,那别人一来只会说她趋炎附势,二来也只会因着皇后之名有损,而污及自身……
老夫实在是想不透,到底她这般支持皇后,有何意义?”
禇遂良微一思量道:
“或者……
或者她还有别的心思在?
比如……
借此良机,向主上展示一番自己的胸怀?”
长孙无忌摇头:
“先帝在时,老夫因着轻视此女胸怀,便是险些吃了大亏……
此番却是万万不能轻视其为人了……”
想了又想,他突然问道:
“那位徐婕妤……
眼下如何?”
禇遂良怔了一怔道:
“徐婕妤?
她……似是还在调养之中,多半是不能出宫的。”
长孙无忌叹道:
“唉……
若是先帝徐太妃还在,或者是这徐婕妤尚能为事……
这武媚娘,也就等同于咱们手中的一把利剑了……
可惜……
眼下这皇后因妒相害,结果却反而使得宫中再无可制衡她的人物。”
禇遂良却不以为意道:
“若是想制衡此女,何人比她自家亲人更好呢?
想必那样的家人多得是可利用之处。”
长孙无忌摇头道:
“正因为那杨氏与贺兰氏太多可利用之处……所以武媚娘这等女子,是绝对不会教她们成为自己的短柄的。
所以,咱们可以用徐太妃,或者徐婕妤相用其人,却不能用其母姐为用……
唉……”
长孙无忌轻轻一叹道:
“老夫此刻倒是有些后悔了。
若是这武媚娘还能生育出个一子半女来……
说不定,她在某种意义之上,还会成为咱们也好,主上也好,手中最强大的一把剑呢!”
禇遂良一阵讶然:
“她有孩子?!
要是她有了孩子,岂非更加有害于我大唐?”
长孙无忌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老夫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这武媚娘,发现此女虽然生性刚烈果断,机谋又是过人……
可偏偏,这样的性子心智,却配上了一个痴情的心……
无论是对先帝徐太妃,还是后来的徐婕妤……她都是一片至情至性,死而可矣。
尤其是主上……
老夫这几年看下来,竟发觉这满宫上下,真正一心将主上当做夫君相守相忠,一心不变的……
竟只有这个武媚娘……
遂良呀……
或者,或者……
或者这武媚娘,才是真正能够成为主上一大助力的人选……
所以,若是她有个孩子……
若是她有一个孩子的话……”
长孙无忌的目光,亮如炬火:
“或者……
她当真会成为主上与咱们大唐前朝后廷之中,最强大的一把利剑!!!”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七
永徽元年。
重九节前夜。
立政殿中。
媚娘没有睡,她也睡不着。
因为李治正在她的殿里,闷闷不乐地喝着酒。
而李治发闷的原因,正是因为她。
一侧,侍立着的瑞安、六儿、文娘等人,个个都是提着一颗心吊着一身胆地立着,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惹得龙颜震怒。
不过到底,这里是立政殿,而非万春殿。
所以李治喝了两口,便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看媚娘道:
“你叫我见她?!
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
我……
我们好不容易才造成眼下这等事态……
你……”
媚娘却不吭声,半晌才举起酒壶,替他又斟了一杯酒,然后才轻轻问道:
“治郎,媚娘有句话儿,一直便想问你。”
“你问!”
“将来氏族一派权力尽失之后……
治郎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李治一怔,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后,他便若有所悟地看了媚娘一眼,然后低头沉思。
这样的时刻,一切都寂静又寂静……
良久,他才抬起头,有些愧疚地看着媚娘。
看出了他眼中的愧疚,瑞安机灵地看了眼六儿与文娘,三人立时同时借口殿外不能无人看守,全部退下,只留媚娘与李治二人在殿中。
直到这时,李治才慢吞吞地道:
“我……
我不想将他们斩尽杀绝……
我只是希望,这大唐不再是氏族独尊,又或者是关陇独霸的局面。”
媚娘点头:
“那……
治郎已然是明白为何媚娘要请您务必于明日召见皇后,摒弃前嫌不理了?”
李治有些愧疚,更有些感动地轻声道:
“你……你是为了我想。
因为无论皇后日后如何,这氏族一系都不可能就此杀绝灭绝……
毕竟氏族一系中,能人辈出,我不能叫他们得权,可却要留住他们的才,他们的心……
所以,我要做的,只能是易除皇后这个对眼下的氏族来说,最大的争权砝码,而不是将氏族一系一网打尽。
所以……”
“所以眼下,治郎可以微折其威,却不要彻底灭其尊严……”
媚娘轻轻道。
李治点头,有些了然道:
“正因为氏族如关陇一系一样,不会也不能被彻底消灭,所以才要在眼下,尽量把此番之错,全部压在皇后一人身上……
而要达到这样的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高扬其行径之荒唐错误,为人之跋扈不礼……
然后我再出面,纡帝之尊,降君之贵去原谅她,并且完全不再提及此事,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便如于湖面水波荡漾之时,我却以重掌击下,意图以力压水面,结果只会造成更加大的波涛汹涌……
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媚娘点头,轻轻道:
“这对治郎也好,大唐也罢,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所以尽管媚娘知道,以治郎的心性,皇后如此大张声势,不做转圜余地的去太极殿请罪时,治郎必然不会应理……
可媚娘还是劝她去了。
因为如此,这皇后所行之事造成的结果,才能在日后,被人们认定是她个人的处事不端,为人不慎,而非整个氏族的权欲过重造成的结果……
对治郎也好,对大唐也罢,氏族中,还是很有许多经过数百年的传承教养,大有可用的人材的……
这股力量,绝对绝对不能放手。
所以高压以去其权势**的糟粕,怀柔以得其才华干练的精华而已。”
李治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良久,他才轻轻地握住了媚娘的手道:
“可是……
可是这样一来,你……”
媚娘打断他,起身走到他身边,偎入他怀中淡淡一笑道:
“媚娘一直都是这宫中最贪心的一个人。
因为媚娘求的,是这宫里其他的女人想要,可又不敢要的东西。
就是治郎的一片真心,全情相待。
眼下,媚娘已然是得到了。
所以……所以媚娘虽然不能说,媚娘就对眼下的生活完全无憾,可到底也是算得其所哉。
所以治郎,不要急,慢慢来……
媚娘真正要的,是留在一个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一切,不再惧怕任何事情的治郎身边……
明白么?”
李治闻言,垂首看着媚娘片刻,闭目轻吻其额,然后情难自持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终于是明白,为何父皇会那样执着于母后……
媚娘……我到底是有多得天幸,才能遇上你……
媚娘……”
声声低喃,阵阵爱语,终究化做一室春意浓浓,化解不开。
永徽元年九月初九。
重九节拜祭礼。
皇后王氏,久与帝有微隙,固以不得随礼之意,心中微怨。
一朝春讯来报,圣旨传召,着令其率四妃九嫔,共襄盛举,竟喜极而泣,更善替其衣,良着其冠,怡然从之。
然虽帝未再追究前日千秋殿之事,其宫中却流言早起。
更因此番皇后洋洋得意之故,于暗中添得新怨如许。
竟于三五日内,宫中又生新流言,道皇后行事不端,帝召不礼,更以其家势胁之威之云云……
一时间,流言起伏于前朝后廷之中,皇后之威之名,大受其损,连其母家太原王氏一族于氏族一系的声望亦是日渐低下,不复盛名。
其时,贵妃崔氏之母家博陵崔氏、淑妃萧氏之母家兰陵萧氏,寻机而起,各自做善行德仁之事,诸如于大饥荒时赈馈灾民等诸等事态行之不止……
因故,朝中民间,崔萧二妃二氏之名,竟日渐盛于皇后王氏之名。
朝中百官,无不对皇后与王氏一族行事非议多多,日生不满之态。
……
永徽元年九月十二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又办女华宴,着请诸位交好臣员一并入府赏得金秋盛菊。
席间,有官员便将近日所闻之关于皇后与崔萧二妃的流言,一一告知。
长孙无忌闻言,也不多言语,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岔开了话题劝酒,诸人见状如此,心知此事不可擅提,便也放下不说,自饮酒作诗为乐。
……
夜深。
长孙府后花园,水榭之中。
长孙无忌一身便服,与禇遂良、裴行俭等人独立小几,以茶代酒地赏月观菊时,一个青衣小仆——正是阿罗——便匆匆奔入,报道:
“回主人,诸位大人已然安顿好在别馆里歇下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又淡淡问了一声道:
“今日席上,那个提及皇后流言的……是哪一位?”
阿罗一怔,尚且未答,一侧禇遂良倒是先开了口:
“像是去年的新科探花罗子德。”
长孙无忌点头,又道:
“年轻人到底是气盛……不过老夫看他,倒也是有几分本事的样子。”
裴行俭也道:
“听说他于修文史之时,颇多加注,用心更甚于普通官员三五倍,又是政见颇为高明,只是性子直率,此番怕是要得罪人了。”
长孙无忌点头,又叹道:
“可见是个没眼力的……
老夫身为元舅,却还要借这女华宴之名来设法召诸位同僚来私议此事……
他却于大庭广众,耳目众多之时提及此……
唉!”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明日便先贬他去做个边令罢!
(边令,边塞的县令或者是地方官员的意思)
若他一非氏族一系的耳目,二又不是那等一味只知好现卖能,有才无干的蠢货……
那他总是能明白老夫与诸位大人的爱护之意,如此便只待个一年半载,磨炼得当了,也有政绩出来了,再调回京师,自当重用。
若他不是……
那如此一来,也算了了一颗恶苗。”
禇裴二人齐齐称善,阿罗便知机下去,自行准备。
禇遂良又道:
“不过他提及此事,倒也是个问题……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皇后虽然被折威至此,又是名望日衰,可到底还是氏族一系的门脸,多半主上是不会给她太多的难堪……
否则为何于重九之日,主上还是带了她走?
所以崔萧二妃那般行事,也不过是叫他们氏族一派内,自乱其伐罢了。
于咱们,于大唐,都是好事一桩,不必理会。
老夫更在意的……
还是那武媚娘。”
裴行俭也点头道:
“行俭也听说了,此番皇后失礼不肯认错,便是武媚娘从中劝和。
甚至有人说,本身主上也是对皇后余怒未消,有心相罚的,也是因为这武媚娘力谏之故,主上才勉强熄了心火,原谅了皇后……
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有这等心度……
只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的想帮皇后呢,还是假的……”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点头道:
“多半是真心……
老夫自幼看着主上长大,他的性子,也多少了解一些。
从小儿主上虽然是仁善柔弱的性儿,可一旦发起怒来,也不是轻易就肯认了的。
如今主上虽然借着重九之机,召了皇后去,可却未在千秋殿失火一事上,替皇后说任何话儿……
可见他其实还是心存芥蒂的。
所以,必然是有什么人,劝着主上做了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决定。
而这个人……
放眼宫中,也只有这武媚娘了。
所以老夫才觉得惊奇不解……
从眼下的事事处处来看,她都是当真有心相助皇后的……
老夫实在是看不透这个女人……
看不透啊……”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媚娘睡着,半夜口渴醒来,便急唤瑞安奉水。
待她喝了两**杯子与瑞安时,发现瑞安竟然一脸清醒,衣衫也是整整齐齐不曾换过的样子,便讶然道:
“你还没睡?”
瑞安闷闷道:
“瑞安睡不着。”
“怎么了?有心事?
还是跟文娘拌嘴了?”
“瑞安只是不明白,为何姐姐如此帮着皇后……
就算是为了主上,可这样的机会白白浪费也太可惜……”
媚娘听得他这等言语,心下了然,于是轻笑着坐直身体,伸手去拍了拍瑞安的头道:
“基石不立,何以成大厦广阁?
眼下氏族与关陇一系权势强盛,诸位权臣又对我不抱任何认可,甚至是敌对的态度……
瑞安,你觉得此时便是治郎强立我为后,我又能在这凤位上,坐得多久?”
瑞安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姐姐的意思是……
要做出一番事绩来,给元舅公他们看?”
媚娘点头道:
“连崔贵妃与萧淑妃她们都知道此消彼长的道理,而拼命在宫中内外,造谣做势,大加夸褒自己的功德……
治郎这般在乎我,渴望我立于他身侧……
我又怎么能不做出些样子来?
不过,崔贵妃与萧淑妃那样的面子功夫,咱们若是做了,也是无用。
一来毫无新意,二来终究是不曾真心做事,只是一心谋权,自然不能真正得到人心。
所以……
我才需要真正地做这些事。”
瑞安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
“那……姐姐可以做别的呀?
为何非要帮皇后?”
“我不是在帮她,我只是在向所有人证明,即使我眼下连封位都无,可我做的事,还是跟身为皇后的她应该做的事一样多,甚至我做得比她这个手握大权的皇后,还要来得出色。
瑞安,你知道我,我除了治郎的宠爱,一无所有,连个可以依靠的家世都没有……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些实绩来,叫人明白,这大唐后宫,真正配为后的,只有我……
只有这样,将来治郎立我为后时,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踏上凤位玉辂,而不必担忧会不会一下子就摔了下来,只是做了一场美梦而已……
你明白了么?”
瑞安看着媚娘,终究还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瑞安明白了,姐姐,瑞安明白了。
瑞安以后,一定会尽力相助姐姐,实现主上与姐姐的愿望的!
因为,那也是瑞安最希望看到实现的美梦!”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八
永徽元年九月十五。
午后。
太极殿。
李治正在殿中与诸臣相议理事,忽闻得殿外萧淑妃求见。
闻得此讯,李治只犹豫了一下,便当着长孙无忌等重臣之面着令宣召。
不多时,便见与常日不同,穿得极为淡素的萧淑妃一手拉着同样哭哭啼啼的雍王素节,一手拉着满面不安的下玉公主,身后跟着的药儿怀中还抱着一个尚未能走得路的小公主,满脸惨然地走了进来。
见她这副样子,李治心中立时有了底细,也作好了心思。
可是一见到几个孩儿可怜的样子,难免也是动了真火,怒道:
“爱妃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几个孩儿怎么了?”
淑妃面上一怔,可到底也是做好了准备,于是便看了几个孩子一眼。
孩子惧怕母亲,立时便止了泪,可哭得湿润的小脸儿却更见得可怜人,这样的楚楚幼子之态,更惹得一旁立着的一众老臣们心生不忍,纷纷劝言李治不必生气,莫吓着了孩子。
而身为元舅公的长孙无忌,更是伸手对着平日里一向看得不太上眼的素节招了招手,叫他过来,温声又不失威严地道:
“雍王殿下,您身为龙子皇儿,如今也是近成年之时了,实在不当做此女人态,还是收起些眼泪的好。
来,拿着擦一擦,莫叫你父皇再心急。”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袖里掏出手帕来,递与素节。
素节对这舅祖父一向畏惧,眼下见他如此说,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接了下来,老老实实地擦干眼泪不敢再哭。
萧淑妃见如此,知道已然达到应有的效果,便含泪上前道:
“妾今日前来,实属无奈,还望陛下切务怪罪几个孩儿……
要怪,便怪妾实在无能,竟是哄不得孩儿们安睡罢!”
李治闻言,也不好再生气,便叫她平身,又道:
“怎么回事?
素节便不说了,便是下玉与小公主,也当是些乖巧的孩子才是。”
萧淑妃含泪道:
“正是如此……
只是……
只是这几日里,千秋殿中不时有些……有些不好的东西,孩儿们年幼,自然灵感过人,夜里……
已然是受了好几回的惊吓。”
李治虽然体弱,且其父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是个最信天命方士之人,可他却是自幼不信的。
可是他不信这些,却也是从未怀疑过,这世上或者有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加之他也明白,萧淑妃此来,说得这些事,多半是意指皇后,所以立时,他便道:
“有这等事?可召了道士入宫看过?”
一侧长孙无忌等人立时便看向萧淑妃——
原因无他,这些老臣们,多半还是信得过这些的,虽然这些鬼神之说常为他们所用,可他们……
还是信得过的。
而萧淑妃要的,正是这样诸人瞩目的态势,于是便作势先拂了眼泪才道:
“已然是召了道士入宫看过了,说是因为前些日子千秋殿大火,死伤之重,加之火焚之人怨气过重……
所以……
所以……”
李治摇头叹道:
“也是天大的孽事……
那些请入宫中的道士何在?”
萧淑妃正等着李治这般召唤,于是便立时传人进入。
不多时,一个身量利落,看着极为精干的道人便走了进来,先向李治稽了一稽(唐时因为李唐一氏自称是道祖老子的后代,所以李唐时期的道士地位非常高,但凡能够出入宫中的,有些等级的道士见到皇帝是不用行跪拜大礼的。),然后自称法号青莲。
李治先依礼免了他的罪(虽然道士见皇帝不用行礼,可这在俗世来说见皇帝不跪是大罪一桩,所以皇帝自然要免罪……奇怪的逻辑,古人有时候真的认真得叫人发噱),然后才相问起千秋殿中内况。
青莲乃道:
“千秋殿侧殿之中死气过重,又加之火之业力怨念过深,已然是污及福地,不宜人居,尤其是不便有皇子龙孙这等大威福之人相居。
只因这等怨念业力太重,恐危及龙脉。”
李治闻言,立时明白了萧淑妃的来意,然后电转之间,恍然有悟,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同样似有所悟的长孙无忌,还有依然一脸忧心的其他人之后,这才轻轻道:
“那……
这般说来,朕的爱妃与几个皇儿,确是不宜再居于此处了……
依道长的意思,想必是得易殿而居了?
那以道长相观……哪里才是皇儿与爱妃的最佳居处?”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微微一动,却立时平静,李治见状,心里也是一安,便自不再语,只听那道士道:
“皇子龙孙,威福之重,自然不宜轻易移殿而居,否则龙脉有损,则如根枯枝败,不复存矣。
是故若要为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还有淑妃娘娘移居,那自当择有先灵相佑,最好是其直系祖先灵佑之处,方得安身。”
长孙无忌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一声道:
“依道长这意思,这宫中除了那供奉我大唐高祖皇帝与太穆皇后的两仪殿之外,便只有供奉着先皇后文德皇后娘娘的立政殿可居了?”
萧淑妃闻言,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相立。
李治眼见如此,不由为难道:
“这……
可如何是好?
两仪殿的确本为后宫可居之殿,可一来眼下它已然成了先灵之所,不得擅入更不宜居人;而那立政殿……”
李治看了眼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的萧淑妃,才道:
“那立政殿眼下虽然暂居有人,可到底也是守灵在那儿……
何况父皇在时便有明令,若非大事,不得开立政殿与任何妃嫔相居……
舅舅……这……”
长孙无忌点头,也不看萧淑妃一眼,直道:
“不错!
先前那位武娘子居于此所,是为文德皇后娘娘安灵之故。
是以如今论理依据,文德皇后娘娘灵安,已当出殿。
可是老臣以为,此刻她却不能,也不该出此立政殿!”
李治闻言一怔——这一次,他却当真是大吃了一惊:
“舅舅的意思是……
不叫……
不叫媚娘出立政殿?!
为何?”
不止是他,便是其他大臣,甚至是萧淑妃,都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大唐首辅。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主上,您难道忘记,先帝太妃徐氏临终之前,再三叮嘱,自己侍驾西归之后,定要由自己身前所侍的武娘子伴灵满一年,才可奉灵入昭陵下宫?”
李治一怔——的确,徐惠生前为了保得媚娘可尽量长地留在立政殿中,确乎当众留下过这样的话……
可是为何长孙无忌竟然肯认同这样的遗命?
要知道,徐惠不过是个前朝太妃……而且还是追封妃位的……
为何他这样看重徐惠的一番遗言?
又或者……
他另有打算?
不过李治想来想去,长孙无忌将这番话搬出来,都只对媚娘有好处没有坏处,便正色道:
“正是如此……若非舅舅提醒,朕倒是忘记了。
不过到底几个孩儿这般受苦也是可怜……”
他这番话,却是意在试探长孙无忌真正的意图与态度如何,竟是完全没将萧淑妃放在眼里。
长孙无忌闻言,以为李治有心欲成全淑妃,可想了一想,又总觉事关武媚娘,只怕李治未必便是真心如此,只是顾着雍王与二位公主,于是便索性道:
“若果然如此,老臣其实倒也有一法。”
李治扬了扬眉,萧淑妃也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道:
“眼下既然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受惊,那便不若索性请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一道,伴灵于立政殿中些时日。
想必如此一来,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有文德皇后娘娘的慈灵庇佑,自然不再……”
李治闻言,微皱其眉道:
“舅舅意思,是爱妃带着三个孩儿一道入立政殿暂居?
可这样一来,立政殿岂非……”
“主上,老臣说的,是请主上下旨,着令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一道入殿,由立政殿的武娘子相伴守灵。
毕竟先帝有旨在先,宫中一应妃嫔,均不得入住立政殿……
所以还请主上明令!”
这番话一出口,立时萧淑妃便变了脸色,转脸盯着长孙无忌道:
“元舅莫非是要将本宫与孩儿们母子分离!?”
长孙无忌正色道:
“娘娘错了,老臣从未有这等意思,只是既然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留在千秋殿娘娘身边如此不安,且又是希冀着能得先灵庇佑,自然是应当做些牺牲。
何况二位公主且先不提,雍王殿下年岁渐长,本也应当依例离开娘娘身侧,另居别所……”
萧淑妃如何肯答应?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清楚,自己若非有子素节在身侧,只怕多半也会落得如皇后一般,虽然权势无极,却是处境可危……
自然是不愿的。
况且她此番前来的目的,早已在李治开口的刹那间达到,于是,她便索性态度急转直下,哀求李治,万不可分离其母子二人。
一边儿素节也听出些端倪,想到要与媚娘同居一殿,不免惊恐万分,哀哀哭泣。
于是一时间殿上当真是悲风苦雨,如丧考妣。
李治知她虽然向来行事狠辣大胆,却也从未想过如此一个漏洞百出的理由便可得到入立政殿的机会,一切一切,不过为试探李治心中,是否真当媚娘为徐惠配侍……
如今眼见如此,他也无意与她再继续纠缠算计下去,便安慰几句,自令其退下,至于易殿之事,且容日后再议云云……
萧淑妃闻言如此,立时如蒙大赦,带着三个孩子与药儿,还有那道人匆匆离开。
一刻钟后,立政殿内。
媚娘听毕了匆匆奔来的清和之报,乃点头,微微一笑谢道:
“我知道了,叫你跑了这些趟,当真是辛苦。”
于是一壁叫着瑞安去取了些赏赐与他,一壁再谢过。
清和闻言,自是感恩戴德,与瑞安一同外出。
一侧伫立的文娘倒是有些意外道:
“这萧淑妃突如其来地唱了这一出戏……
是为了哪一桩?”
媚娘淡淡一笑:
“还为了哪一桩?
两番三次,治郎都因着我的话儿,轻轻放过了原本可以严惩的皇后……
多半她是想探一探治郎对我的心思,到底如何……
小聪明罢了。”
文娘忧道:
“那如此一来,之前那般费心,利用玉凤所成之事……岂非……”
媚娘淡淡一笑道:
“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她会真的全信那些话儿……
萧淑妃是勇过于谋,也是有心无视于她本就是我的影子这一事实……
可她却不会骗自己。
所以或早或晚的事罢了。”
文娘闻言,知道以媚娘之能,既然早已料到如此,必然是有所安排,于是也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瑞安气喘喘跑了回来,见媚娘坐着道:
“姐姐,接下来却该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不答反有些意外道:
“这番之事……
一切倒也还算在我料中,唯独叫我意外的,是长孙太尉对萧淑妃的态度这般绝决……
他竟然能说出叫雍王殿下跟着我……
以他这等事事中立,向来不喜出头露面,擅发议论,多借他人之口上表天听的个性来说,此番之态度,无疑是表明了萧淑妃欲入立政殿这条路,在他有生之年算是被彻底堵死了。
可见他是当真恨透了萧淑妃利用雍王殿下争宠之事。”
瑞安点头,也道:
“话说回来,既然元舅公能说叫雍王殿下跟着姐姐……
想必也是多少有些认可姐姐之能了。”
媚娘点头,松了口气道:
“所以这是此番事中,最意外的一份收获……
只是不知这样的态度,对治郎与我将来的路,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九
主从几人议了又议,想了又想,虽然多少料到长孙无忌此番态度,是为之前媚娘于皇后一事上所感……
可到底也是没有一个结论出来,于是只得作罢,便自由其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媚娘心中,总是有一块阴影存在着。
……
同一时刻。
太极殿外,甬道之上。
长孙无忌与诸位大臣们相议相言时,却闻得身侧裴行俭,头一个议及方才之事:
“那萧淑妃也是太过张狂了,竟然欲借雍王殿下与公主们之口,夺得立政殿……
幸好太尉大人先声夺人,逼得她不得不退却。
否则只怕这宫中又要起一番事端。”
与裴行俭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孙无忌身后的禇遂良却摇头道:
“可以学生之见,却未必如此轻松……
那萧淑妃……似在意探些什么……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宫中女子,尤其是似萧淑妃这般的,最在乎的无非三样事:
一,君心,二,子女,三,便是自家母族的荣耀与富贵……
所以她此番之为,只怕却是明知此事不可行,却想借此良机,试探一番主上的心呢!”
禇遂良一怔,与裴行俭相视一眼立时恍然道:
“难不成……
她是因着近日之事,开始觉得武媚娘对她……
是个大危胁?”
长孙无忌点头道:
“武媚娘之能,的确非一般宫中女子可比。
可她毕竟无家无靠,无势无权,天大的本事,也等同枉费。
但若是她与皇后当真结成一心,得借其力,又有主上格外的恩宠……
只怕便是萧淑妃,也难敌其力了。
如此一来,她自然是要万分紧张的。
毕竟虽然武媚娘生不出孩子,可她身后还立着一个手握皇长子的皇后呢!”
诸臣叹之,裴行俭又问:
“那太尉大人此番似乎也是颇为相助武媚娘其力,可也是因为皇后?”
长孙无忌摇头:
“不,不是。
老夫只是想看一看……
若是连老夫与诸位大人,都摆明了站在武媚娘身边之后,宫中形势与朝中局势,又会有如何变化……”
禇遂良恍然道:
“高明!老师此番,实在是高明!
想那武媚娘如此得遇上恩,本已是横遭宫中诸妃诸嫔相嫉。
若是再得老师与咱们这些老臣的支持,想必那原本因她出身低微,不将她放在眼中的那些妃嫔们,必然是立时重整其态,全力相敌……
如此一来,那武媚娘在宫中,自然是寸步难行。”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这只是眼下必然会有的局势……
老夫想看的,始终还是这个女子,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想法……”
裴行俭一怔,问道: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想看一看,这个女子,到底能不能得容?”
长孙无忌点头,轻轻道:
“老夫近些时日,也想了许多关于我大唐后廷之事……
虽然之前咱们无论如何不愿意不甘心,这武媚娘却也都是凭自己的一身本事,稳稳地在咱们大唐后廷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所以眼下,咱们若想再将其驱逐出宫,实在是不可能,也是妄想。
既然事已至此,她又确是一番真心忠爱主上,那为何咱们不能利用这一点,索性替主上身侧,再多添一名可为巨大助力的帮手呢?”
裴行俭与禇遂良闻言,俱是一怔,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倒也一时沉默。
直到快走入左延明门,裴行俭才道:
“确是如此……
太尉大人所言极是,眼下这武媚娘极受主上爱宠,又是诸番行事得当,相助益力……
要逐其出宫,已是不能,倒当真不若索性留在眼下,好生看管着,也教她可以为主上出些力。
只是……
若要如此,咱们势必要叫她在宫中行事有所阻碍、束缚才好……
否则以此女之能,只怕一事顺发下来,反而会为害大唐。”
长孙无忌点头道:
“没错。
既然她无法生育,那咱们也就不能拿着她亲生皇子,以相做束……
那也只有在宫中多寻一些可为其危胁的相力,以求平衡了。”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听毕了怜奴的一番报,立时便沉了脸下来,低声道: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错不了的!
眼下宫里沸沸扬扬都传开啦!
说是主上也好,太尉大人也好,因着萧淑妃一味地急心欲入立政殿,结果反而给了萧淑妃一鼻子的灰吃……
这萧淑妃也是活该自寻其辱,竟然……
竟然……”
一时间,怜奴也怔忡在原地。
王皇后冷笑一声:
“你可明白过来了?”
怜奴讶然道:
“娘娘,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连诸位老臣的心都给收了……
这……
这可不好……”
“眼下倒也还无妨……
无论她作腾出什么妖娥子,总是生不出一男半女来的。
只要她没有孩儿,自然也不成大气候。
奈何眼下却有一桩,便是那杞王……
这承嗣之事万万不可再教她得了去。
否则只怕还会成为日后大患。”
怜奴点头道:
“正是如此。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主上的心思……
娘娘,咱们是不是要去劝一劝陛下?”
“劝?
如何劝?
本宫眼下,可是陛下眼里最不得好的一个人……
先前那千秋殿之事,看似是已然过去,实在却是被陛下留在心里,隐忍不发罢了。
此番萧淑妃又拿此事说话儿,无非就是图着能够一举两得:
一来试探了陛下的心意,二来,也能叫陛下时刻记起,此事本宫到底与之有关无关,尚无定论……
也就是说,本宫至今还是个戴罪之身……
本宫如何能去劝?
如何劝得?”
怜奴闻言,一时之间也是哑然无声,良久才恨恨道:
“难道就让那武媚娘这般坐大不成……”
王皇后冷笑一声道:
“坐大?
本宫倒是要看一看,一无子嗣二也不能生儿育女的她如何在本宫眼皮子下坐大。
长孙无忌不正也因如此,才会对她多般忍让么?”
怜奴一怔,倒也一时不能反驳,于是只得由着王皇后冷笑不止。
又好一会儿,王皇后才停下笑来,淡淡问她道:
“对了,那药……
每月可给加过去了?”
怜奴点头,小心道:
“加了,娘娘安心。
其实娘娘就算不加,她也是注定不得再生育了,何必如此一举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皇后冷笑道:
“她眼下这样势大,若是一旦教她再得了一子半女……
便是忠儿以后立为国储,只怕也是难为……
总是预备下的好。”
怜奴点头不语。
……
半个时辰后,立政殿中。
寝殿内,卧榻上。
媚娘静静地坐着,由着李治枕着自己的双膝侧卧看书,自己却替他仔细地揉搓着头顶,以图其松一松。
她的表情一派平淡温顺,倒是李治,时不时地从书上方拿眼觑她。
媚娘虽然看到,却只做看不到,只是替他仔细地揉搓着。
好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放下书,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了她的,轻轻问道:
“我今日这样做,是想着能够险胜一招……
毕竟哪怕舅舅安心不良……
若是能叫他支持你,你日后的路,总也好走一些。”
媚娘不语,只是点头。
李治见状,心中更生不安,又有些结巴道:
“你……
生气了?”
媚娘不语,半晌才低垂双眼,看着李治道:
“治郎如此行事,可曾想过以后?”
李治咬了咬牙:
“你是说……
日后若一旦孩儿降生,必然会成为舅舅用来挟持你的……你的……”
不知为何,筹码二字,就是无法从李治口中说出。
媚娘依旧沉默。
李治强笑一声,起身正坐,容色严肃地紧紧握了媚娘双手道:
“有我在,必然不会教那一日到来。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我们的孩儿的。
而且……
而且我们的孩儿,必然也会如我们一般聪慧灵透,不会教那些小人们利用的。”
看着李治这般殷切的目光,媚娘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了声气:
她何尝不明白,今日李治借萧淑妃一事逼着长孙无忌表态支持自己的用意?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能够尽快地摆脱眼下这等尴尬局面罢了。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抬头,她仰望着天空,喃喃在心底暗语:
但愿……
但愿上苍佑我,将来孩儿出生之后,能够远离这些宫廷争斗,永远远离罢……
永远远离……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日。
太极宫。
千秋殿萧淑妃因前日殿中失火,怨灵做祟不得安眠故,于日前请入两仪殿或立政殿不得,故再行请令,求得甘露殿相居。
太极殿内。
好容易打发走了又哭又闹的萧淑妃的李治,咬牙切齿地拍案对身侧德安道:
“她倒是当真不客气!
朕不过一句若是为了孩子好,便选个良居……
她竟然敢给朕挑甘露殿!”
德安也叹道:
“淑妃娘娘如此也太不知本分了……
论理论例,她都不过是四夫人之二,便是住在千秋殿都是勉强……
如此强求,实在太过。主上当给予些警示才是。”
李治想了一想,冷笑道:
“说什么警示呢?
既然她急着住进朕的寝殿……
那便将朕的神龙殿赐与她住!”
德安闻言,大惊失色道:
“主上!万万不可!
这神龙殿虽然至今为止暂且空居,可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帝寝啊!
若是主上容许淑妃娘娘同居神龙殿,这……”
“谁说是同居?
朕早说过,便是出了孝期,朕也不会离开甘露殿半步!
她既然那么急着让他的儿子一登储位,尝尝做皇帝的滋味……
那朕就叫她尝个够!”
德安闻言,这才明白,原来李治吃准了萧淑妃便是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独居神龙殿这样名正言顺的帝寝,是故便索性将她一军。
于是松了口气,这才传旨下去,同时一壁安排着人,将今日萧淑妃前来缠闹一事,传于宫中内外。
李治看着德安传旨安排着,不由冷冷一笑,目泛精光道:
“萧玉音……是你逼得朕如此的,别怪朕……”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日午后酉时初。
李治因萧淑妃缠请传旨着赐萧淑妃可独居帝寝神龙殿一事传出,立时引得大唐朝中内外轰然大哗!
一时间,诽议弹劾萧淑妃意同谋反之奏疏,如飞雪落花,堆迭而至。
而后宫之中,以皇后为首的各位妃嫔,也是并同朝装上殿,请李治收回成命,更赐死罪于萧淑妃!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低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站立的德安的影子,淡淡点了头道:
“你去告诉治郎,此事我已然知晓……
其他的,便一凭治郎的心思罢!”
德安闻言,淡淡一笑道:
“姐姐既然如此说了,那德安自当如此回禀——
其实以主上与姐姐的灵犀相通……
这等小事,实在无须特特传来相告……
姐姐,主上的心意……您明白罢?”
媚娘脸上微微一热,慢慢点头,良久才道:
“眼下还是请治郎多顾及自己的好……
这等大事一出,宫中必然又是好几日不得安宁……
以后日子还长,不愁不能再见。”
德安闻得媚娘此言,便笑道:
“便知姐姐最懂主上心思。
不过也好,主上有时耽于心念,也是难免失措。
有姐姐在一边儿提点着……
主上行政理国,自然是稳妥得紧。
那德安这便回去回话儿了。”
媚娘点头,然后抬起眼,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只看着德安道:
“且先不急……
我还有话问你。”
德安一怔,立时明白,笑道:
“姐姐可是想知道……
那眼前诸人如何?”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叹道:
“说到底此番事与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德安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很是,这样大事,还是早些掌握得好。
其实德安方才来时,就想将眼下进况告与姐姐了……
那萧淑妃眼下,已然是一身素衣银冠,带着几个孩子跪在太极殿前广场上痛哭不止……”
媚娘闻言,难免有些失望,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又是孩子……
她果然将雍王殿下,当成了通天法宝么?”
德安闻得此言,却是一怔。
媚娘见他如此,便微讶道:
“怎么了?德安?”
德安这才恍然道:
“没什么……
只是姐姐这话儿,竟是与元舅公所说的,一模一样。
是以德安有些吃惊罢了。”
媚娘闻得长孙无忌,便神情一凛道:
“你说太尉大人也来了?
可是为了萧淑妃之事而来?”
“兹事体大,何况我大唐前朝后廷,向来关系紧切。
元舅公因此来探,也本属意中之事。
只是元舅公这般行动迅速,倒似是不常有。
是故主上还在纳闷儿呢,他老人家到底是为了那一面儿来的呢?
所以眼下,李云李雨几位大人,正明里暗里,好生地查着元舅公身边儿人物的动静。
想必不日便有消息传来。”
德安这一解释,媚娘倒也明白,然后又问道:
“德安,你方才说……
太尉大人也说了与我一样的话儿……
他是不是也觉得,萧淑妃这般闹将起来时,每每都带着雍王殿下……
似有不妥?”
德安一怔,脱口道:
“这是必然的罢?
说到底,元舅公到底是自主上尚在襁褓之时便看着他长大,又一手扶主上成人立位的长辈了……
他对主上的关爱与照顾,却非是假呢!”
媚娘一怔,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道:
“那……
那治郎的几个孩子,他都很喜欢么?”
德安又是一怔:
“这……
姐姐这么一问,倒是问到德安心里去了。
说起来德安自以前便也是疑惑呢!
论起来,这满朝之中,都是以贤明德立观察几位皇子的。
可是唯有元舅公……
似乎他对主上的关爱,也没有少分给这几位皇子呢!
便是二位公主,他老人家,也是颇为怜爱。
只是元舅公性子严肃,所以难免几位殿下不易亲近他便是。”
媚娘一怔,罕见地呆了半晌,口里才喃喃地,不可思议地道:
“他老人家……
居然这般爱护孩儿们……?!”
德安眨了眨眼,实在是不解媚娘心思,不由回头望了眼瑞安,谁知自家弟弟也是一脸莫名,于是只得转回头来,向着媚娘一礼道:
“姐姐,德安无知,还请姐姐明示……”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话儿……
你可曾对治郎说过?”
德安摇头道:
“不曾。”
媚娘点头,又沉默半晌,才慢慢地,似是思索着什么地,对德安道:
“寻个机会,就这几日罢,你将这些话儿,就是元舅公待皇子们很好的话儿,说与治郎听。”
德安一怔,不解其意,但他眼看媚娘如此沉默,倒也不好再说,于是便点头退下。
……
好一会儿,瑞安才送走了哥哥,入得殿来,向媚娘相询道:
“姐姐,您方才叫我哥哥去告诉主上这些话儿……
却是何用意……
瑞安实在不懂……”
媚娘摇头,叹道:
“老实说,我也不知为何。
我只是觉得……”
她缓缓起身,走到殿中,看着殿外满地的月光,慢慢道:
“只是觉得……
也许……
只是说不定也许,叫治郎知道这件事是最好的。”
瑞安一怔,他跟着媚娘这些年,从来只见她杀伐果断,下手绝决,却从未见过她这般迷茫而温和的表情。
张了张口,他却发现自己说不了什么话,于是只得点头,默默退下。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
太极宫。
李治淑妃萧氏,因故失礼逾制,遂携幼子雍王同跪于太极殿前哀哀泣告。
李治心疼其子,然亦无法谅解其母,后因左右侍从力劝,遂因子宥母,然仍着令萧氏停俸半载,禁足三月,一切事故,且待禁足后再行议论。
此旨一出,宫中前朝议论纷纷,皆以李治有私袒之心,然君令已下,不能再改。
次日。
午后。
万春殿中。
正由着怜奴服侍品茶的王皇后闻得来报后,叭地把手中茶碗一合,眯了眼轻轻道:
“便只是如此么?!”
胡土低头,轻轻道:
“只是……
如此……”
王皇后咬牙,愤怒之下,竟挥手将茶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恨声道:
“明明都这般恼怒了……
为何还要这般相护!?
就是因为那么一个没家教没德养的阴毒小儿……
便要……
便要……”
一边说,她一边目中潸然泪下。
眼见她如此,说不得怜奴与胡土也是好一番安慰劝解,然后怜奴又道:
“娘娘,您也多少平心些的好……
说到底,这也不能怪得陛下……
毕竟陛下眼下可承的皇子,却是没几个了。”
胡土也在一侧劝着道:
“是呀是呀!
好歹此番萧淑妃受罚,也足见她是失了君心了。
娘娘只要这个时候,好好儿地叫咱们的陈王殿下表现表现,便再无他事了……”
王皇后闻言,便立时含泪,叫人传了李忠来。
不多时,一脸无措的李忠便慢慢走了进来,向着王皇后行礼。
王皇后此时心中激愤,也不管不顾,便哭着招手叫李忠上前来,好好抱了他在怀中道:
“忠儿忠儿……
你可是要上心安学啊……
若非如此……
母后与忠儿,只怕都要受尽那萧淑妃母子的欺侮了……
忠儿忠儿……”
哀哀的哭泣声,与一众侍从的劝慰声中,年幼的李忠,只能茫然地看着这他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唉……
忠儿也是可怜……”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中。
闻得瑞安带来李云的报,正在铰花儿的媚娘也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铰子,想了一想道:
“这些日子以来,宫中是非也多……
那刘宫侍,可曾寻了机会去见过陈王殿下?”
瑞安叹气道:
“当娘的,哪里有不想见儿子的?
可是这刘宫侍也是怪狠心的,竟然当真这些日子都没去见过陈王殿下……
宫里人人都说,这刘宫侍当真是为了自己,硬生生把儿子给卖到万春殿啦!”
媚娘皱眉:
“怎么会呢?
刘宫侍的心思,别人不知,你跟着我,自然当知的……
为何也要跟着传这样的谣言?”
瑞安又叹口气道:
“姐姐……
容瑞安说句不好听的。
正因为是瑞安跟着姐姐,瑞安眼见了一切事过……
瑞安才觉得……
才觉得这刘宫侍,当真是如卖了自己亲生儿子一般了。
若是换作姐姐,必然便是拼了命,也不会教陈王殿下被人夺去的罢?”
媚娘一时无语,只是半晌才叹:
“她也是命苦……”
“命苦确是命苦,可她无意从这命苦之中走出来,也是事实。
否则,姐姐都可以做到的……她又为何做不到?”
瑞安一想起那个每每看着自己时,便惊慌怯懦如同受惊兔儿般的陈王,心中不免一番刺痛:
说到底,那也是主上的孩儿,他如何不心疼?
媚娘不语,只是摇头,半晌才道:
“寻个机会,跟你师傅说一声,这么些年了,皇后的药……也该减一减量了。
别心急,反而坏了大事。”
瑞安心知媚娘这个节骨眼儿上提起此事,是为了陈王,是以倒也不曾拒绝,只是点头,又问道:
“那姐姐,皇后往萧淑妃那边儿送那药的事儿……
要不要教师傅知道?”
“你师傅只怕早就知道了。
不止是他,多半连治郎也是早就知道了……
唉!
皇后也是心太狠,就因着害怕淑妃再得一子其势更雄……竟然暗地里给下药……
幸好小公主已然断乳,否则只怕小公主便要受其影响了。”
瑞安也点头,恨恨道:
“可不是么?
往千秋殿里送便罢了,她竟然也敢往咱们立政殿里送药……
真当咱们是吃素的呢!
姐姐,这东西,师傅还是一样地每每截了,送回她宫里去再加回她的日常膳食中。
姐姐且安心罢!”
媚娘点头,不语,半晌才抬头,目光微寒地看着天空道:
“王善柔啊王善柔,别怪我们……
要怪,就怪你自己,做得太绝!”
手中花铰微一用力,一朵开得正炫目的桃红牡丹,便被生生铰下,落入泥土之中。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一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阴。
大雨。
太极宫立政殿前一片白茫茫,细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似雪似冰的水幕,遮掩了天地,也叫一片红墙乌瓦,飞檐掠壁尽数化做一片虚像……
如同天地间,只有雨,只有水。
武媚娘立在殿前,一身素白,披着一件细笠蓑衣,也不理那落在屋檐之上,立时跌碎成齑粉的水珠一点一点地打湿了她的袖角裙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大得已然将天地吞没的雨。
“姐姐,这雨这般大,您还是早些回殿罢。别呆会儿又凉着了身子。”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慢慢地走近她身后,看着这个明明身量算是娇小,可却总叫人有种仰视**的女子。
媚娘不语,半晌才在一片雨声隆隆之中,轻轻而清清地问道:
“萧淑妃似乎有些动静,她在做什么?”
瑞安闻言,心中一沉:
到底还是瞒不得她。
长叹一声,瑞安呐呐道:
“似是……
似是在寻徐婕妤罢……
多半是为了能从婕妤处得些关于徐姐姐亡故的内情,好反制皇后……
姐姐也不必生气,她们向来不是如此么?”
“……没错,她们向来如此。”
媚娘听了瑞安的答,沉默良久,然后轻轻道:
“莫说是她们,便是我,便是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太极宫……
这大唐朝廷……
又有几人不是如此?
所以……
我才想要把素琴与惠儿……才想要把她们好好地保护下来……
让她们远离这些……
这些东西!”
最后一句话,媚娘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
瑞安不敢说话——
此刻的媚娘,不知为何,教他有种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就像……
对!就像面对着盛怒中的先帝太宗与如今主上一般……
就像……
瑞安一惊,忽然警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大逆不道,立时不敢再想,只轻轻道:
“姐姐安心,主上早已知晓,必然不会叫她得手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似对瑞安,又更似是对自己道:
“总是教他来……他又能做得多少?”
瑞安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开了口:
“姐姐,您……是不是有什么计量?”
媚娘又是半晌不语,雨声隆隆,掩去了她的一切声音。
清凉得近乎冰冷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团团裹住,似乎这场雨存了心,要将她与这世间的一切,隔离,彻底隔离。
甚至连一向善于察知她心思的瑞安,此刻也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一身素白轻衣,云帛流动地立在雨中,如同殿端临仙的女子。
良久,媚娘才淡淡地道:
“计也好,量也罢,总是不能叫她再有机会去寻素琴的不安了。”
她垂下的雪白广袖中,缓缓举起一只在灰蓝得如同清冷水色的天光下,更加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手,手心里,静静地停着只青玉瓶:
“今夜三更半时,你从密道入千秋殿,萧淑妃的寝殿之中。
她的榻前长年点着一炉胭脂香——那似乎是她极喜爱的东西,也是日日不离的,便滴上两滴在那炉灰之中……
记得,两滴便足够了。
瑞安,此事紧要,务必由你来办,别人都别碰。
至于萧淑妃……
今夜她会在三更半之时,离开自己的寝殿一会儿……
你明白么?”
听着媚娘这般如锋刃般的言语,瑞安浑身一阵寒凉,一时竟没有勇气,去接过那瓶子。
媚娘见他不动,头也不回,淡淡道:
“你且安心……
虽然我也想过她死了,是不是对我更好一些……
但我想杀的人,始终只有王皇后……她……我还不想看着她死,至少不能死在咱们的手上。
所以这里装着的,只是一些药,一些能够让她在很长的时间之内,无法去找素琴麻烦的药。”
瑞安闻言,不由长吐了口气,接过,然后才讷讷道:
“姐姐,瑞安只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还要好好儿地陪着治郎,也要好好儿看住了你与文娘白头偕老……所以我不会教自己出事。”
媚娘终究还是转过身子来:
“今夜三更,千秋殿中,会再起怨灵——
不过跟淑妃娘娘期望见到的,那些被王皇后一把毒火烧死的无辜宫人不同……
这些怨灵,却是来寻她的……
你明白了么?”
瑞安恍然,立时定定道:
“姐姐安心!瑞安必然将此事办妥!”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夜。
三更。
太极宫。
是夜,大雨停止,只有风声唳唳。
千秋殿中,忽传阵阵女子尖叫厉号,如鬼魅泣呼,冤灵尖啸……
刹那间,千秋殿中一阵大乱。
骚乱起时,候在千秋殿左右,巡视良久的金吾卫首领李雨一队,立时便冲入千秋殿中,封锁内外。
而在萧淑妃身侧宫人药儿的哭告之下,李雨遂立时持刀率诸将士入内寝,并着令左右侍卫请出已然被吓得不成人色的萧淑妃之后,亲自立在内寝殿门口,牢牢地守住内寝,以观是否有人在此弄神做鬼。
此时,谁也料不到的是,就在萧淑妃的寝榻纱缦之后的墙壁突然间裂开了一条极细极小,仅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缝隙。
然后,一只手悄悄地从这里伸了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将一只打开了盖子的青玉瓶伸向一边,还冒着青烟的香炉上,那些镂空的花纹之上,然后,倾斜……
两滴无色无味,似水又极粘稠的液体,准准地,在殿内的烛光下闪着点点寒芒,滴入了香炉中。
两滴滴过,那只手慢慢地正了起来,正准备往回收,可又停了一下,又复转了过来……
第三滴液体,再度从瓶中滴落,滴入香炉之中。
次日。
大雨再起。
万春殿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王皇后也一向起得极早。
可是今日阴雨霏霏,虽不若昨日那般倾盆而下,可到底也是叫人浑身提不起精神来。
是以王皇后也不似往日一般,早早儿梳妆打扮齐整,坐在殿中看书,或是理花儿,反而是捧了一杯茶,一身红色随身袍,露出雪白的颈背,圆润的肩头,懒懒地看着前面立着的胡土:
“你说的……是真的?”
胡土上前一步,弯腰低眉,笑吟吟道:
“可不是么?
昨夜里,那千秋殿的主儿,可吓得什么似的,鸡猫子狗叫一通不说,还把那殿外值守的金吾卫都给惊动了,冲进内寝里守了半日,也没见着她说的那什么恶鬼……
哼!
依胡土看啊,八成是亏心的事情做得多了,所以才被吓着了才是!”
皇后掀起眼皮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悠悠然地道:
“这太极宫中的人,哪一个敢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的?
何故偏偏就是找上了她?
本宫觉得,怕是有人之前受过她的委屈,想借着这个机会,替自己讨些公道……倒还像是真的。”
胡土笑着,连声说是,一边儿怜奴见状,不由道:
“那娘娘,咱们要不要查一查这人是谁,然后收归己用?
正所谓敌之敌,乃吾之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摇头道:
“还是不好……
说到底,眼下本宫虽然因着萧淑妃自己做死,落得这等境地而脱了一难……
可到底这千秋殿起火一事还未清理,还是少些干扯的为好。
再者树倒猢狲散,人心如此,实在不必太过多加促手,她便自有数不尽的苦吃了。”
怜奴与胡土闻得此言,自然是知晓皇后还是在忌讳此番闹事,却着实是有些借了前些日子萧淑妃千秋殿起火一事的苗头……
是故自作不知,大加夸赞王皇后英明。
听了一回,她倒也是听烦了,便道:
“说到底,这萧淑妃倒也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人物……
那立政殿的,才是始终的心腹大患……
如何?
可打听出些什么了么?”
怜奴立时叉手一礼,正色道:
“回娘娘,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只可惜那武媚娘的母姐虽然皆是些不争气的,可几个承了嗣的兄弟倒是没有得错儿挑……
加之朝中元舅公似也是有些意图,竭力压制他们武氏一族……
容怜奴说句心里话,实在不是咱们不想寻他些错处,而是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寻得。”
王皇后点头,倒也明白:
“说到底,长孙无忌也是防着她的,再者本宫也听说过,她与母家亲近的,便只有她那个早死的父亲。
而今父亲一死,她便是与母家断了往来……
唉!罢了,本也只图一试。
那……
其他的地方呢?
可有什么可下手处?”
怜奴又行了一礼道:
“正要说到这儿呢!
早些年这武媚娘在宫中,素与先帝太妃徐氏,还有那个最受先帝怜爱,还特给进了文德皇后娘娘侍陵身分的旧昭媛元氏关系极为亲厚,所以怜奴便着人好好儿查了一下这两家。
那徐氏一门……倒也罢了,倒是那元氏一门,最近似有些动静。”
王皇后立时睁开了眼:
“什么动静?”
“元将军只有一个独女,便是这旧昭媛元氏,可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他却突然带了一个极为肖似那旧昭媛元氏的小女儿入府,说是自己在外的侍妾所生……
而且据说还许给了陛下身侧的侍剑师傅,卫国公李靖次子李德奖……
这事……怜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
王皇后立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说清楚。”
“是!”
怜奴福了一福身,这才正色道:
“娘娘,您可知道,那元氏将军,对自家夫人,最是衷情一世的。他早年里因这正室夫人只得一女,不能再育子嗣承继家业之故,不知与家中族老生了多少直气,闹了多少事端出来,最后还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出手相助,先将元夫人接入宫中,又将元氏一族中自幼继养在元将军府中一个无父无母的远方小儿也接入京中禁苑内藏了足足一年,然后称是元夫人所生,这才算了。
虽然此事甚密,连那旧昭媛也只当弟弟是亲生,可到底也是有不少人知晓……
怎么这个时候,却偏偏无端端地冒出一个元将军在外所生的女儿?
此事实在叫怜奴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查了一查,这才发现,那元小娘子,竟然是由那李德奖亲自从长安城外一处名唤落月山庄的所处接了送入元府的……
娘娘,您可知那落月山庄是谁的产业?”
王皇后神色一动:
“谁?”
“正是先皇后文德娘娘,于自己最小的爱子诞育周岁,得先帝赐字封(唐时皇子的字是要在周岁时定下的,由皇帝本人亲手写在帖子里,封起来,这就叫字封)大喜之日,亲自挑选了,着赐与当时刚满周岁的晋王殿下——
也就是咱们当今的陛下的!”
王皇后脸色,刹那间巨变!!!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二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一片灯火辉煌里,李治高坐玉阶之上,金案之后,批阅奏疏。
今日,因着王德身体不适,李治着准了他去好生养着,德安有事外出,便只有清明二兄弟伴在君侧。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奔回,先行一礼后,上得阶来,附于李治耳边,细细几句。
闻得德安附耳密报,不由皱起眉转过眼,直直地瞪着他看道:
“可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德安摇头,怀里抱着白玉拂尘轻轻道:
“眼下不知……
不过多半也是王大人留的手。
主上,眼下如何是好?”
李治咬了一口牙,却不提这皇后之事,只问道:
“昨日里,朕听说千秋殿那事……
似是媚娘安排的?
她可叫瑞安来说过什么?”
德安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德安以为,主上知姐姐,姐姐也知主上,这便够了。”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一回,突然眉目松怠,倦色浮上来,只皱着眉以两指夹揉着眉间道:
“朕何尝不知……
可到底有些事,朕还是希望不要叫她染了自己的一双手……
罢了,多半她下起手来,还是不会那么狠……至多只是叫萧淑妃安静些时日,不去找素琴的麻烦便是。
倒是此事可大可小……
你要替她与瑞安圆好了后才是。”
德安点头,轻轻道:
“主上安心,德安晓得。”
李治想了一想,又森然道:
“朕本来是当真不想再与皇后继续这般纠缠……
可既然她如此苦苦相逼……
那也不会再客气甚么了。”
转过脸来,李治的神色,在一片烛光中显得格外冰冷:
“收拾得干净些,明白么?”
“是!”
德安眉目间尽是坚毅之色。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七。
长安。
长安城中忽传惊闻,道天子脚下,竟有连环抛尸之案。
自九月二十日起,已然连数近八人。
一时间,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家家紧闭。
……
午后。
长孙府中。
主书房中。
长孙无忌方一回来,正由着侍从脱帽更服,便见眼下虽暂入恩荫,却已然在长安令府中修习着领个武差的长孙净匆匆奔入,一时一怔,便道:
“你怎么这般时候便回来了?
公府内无事了么?”
面白发乌,身长玉立,容美而雅,长得极肖其母的长孙净见得父亲,便立时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见过父亲,然后才认真道:
“想必父亲也知道,近些时日以来,城中抛尸案一发众多……
所以令公(就是长安令)老大人便叫净好好儿查一查,这些年来长安城中可有些什么类似的案子……
净在公府里查了许多,都不见有什么详整案史,所以思量着父亲房中藏记甚多,说不定便能寻得些东西。”
长孙无忌闻言,微微沉默,半晌才点头挥手道:
“去罢!
都在里间。”
长孙净谢过父亲,这才急匆匆奔入内间去寻书。
一边儿侍立的阿罗看了眼长孙净,不由低声道:
“主人,要不要提醒下小主人,此事还是不要深查的好?
那些尸首阿罗也早看过,明显是影卫的下手……”
长孙无忌摇摇头,目光有些复杂,却极为温柔地看着儿子正在内间忙碌的身影道:
“几个孩子里,净儿最像他娘,生性又是极为内敛,又是格外自强,最不喜凭恃着老夫与长孙一族之威,而得官进爵……
罢了……
便由他去查。
想必以王德与德安的手段,净儿是难查出些什么的。”
阿罗闻言,也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那主人,您说……
此番影卫大肆扑灭太原王氏一门下之密探……
到底是得了谁的令呢?
还是王公公与德公公师徒二人,擅自而为?”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摇头道:
“若说是主上……
实在不像他的所为。
到底主上还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影卫自徐太妃交与他手之后,据老夫所知,他便不曾运用,多半都是王德与德安师徒二人直接管理……
尤其是德奖世侄离开之后更是如此。
只怕……
此番也只是王德自己的一番私心罢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能原宥当年之事。”
阿罗闻言,也是叹息道:
“也是……
毕竟当年之事,对他老人家可说是一生之痛。
虽然侥天之幸,他因此竟得良机,遇先帝,奉文德皇后娘娘,又侍主上……
可到底……”
长孙无忌也叹了口气:
“所以老夫向来对他的手法,不闻不问……
此番便也如此罢!
若是不生什么大事,你便招呼着朱衣卫不必多理,甚至必要时,出手相助也不是不可以。
但若出了什么大事,或者事态发展出了格……
你便要立时来报,明白么?”
“是!”
阿罗刚说完,便见长孙净抱了一大叠的案史出来,先谢过父亲,这才匆匆离开。
看着他离开,阿罗又忽然道:
“不过眼下倒有一事……
主人,这净小主人也是极为聪颖的,此番既然要从咱们府中书卷里,寻找这些旧案史……
多半便是察觉了什么,那阿罗要不要……”
长孙无忌点头道:
“你好好儿看着他,尽量不教他有机会插手此事。
若实在不成事时……”
长孙无忌低吟片刻,断然道:
“便说老夫要他来帮着修订唐疏律议,支开便是!”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七。
长安。
高宗李治,性喜游猎,然自登基后,困于政务,不得解脱。
今日偶然得闲,遂立时下召,着令左右摆驾出城,以图尽兴。
然驾方出城,便遇大雨,其于马上水淋透体,虽有细蓑油衣而仍不得尽兴,遂郁郁而问随侍左右之臣:
“细蓑油衣,何以不漏?”
左右无可答之,唯谏议大夫,昌乐国人谷那律自上前道:
“臣素闻若得避雨,唯有居于静室之中。
今主上若欲求安,则当以瓦片为衣尔。”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尔后大喜,于马上赞道:
“臣之谏议,可流传千古尔!”
立着左右起居郎将此事记于注中,且大加赐赏,更立时着旨,转马回宫。
……
午后。
大雨绵绵,又将整个立政殿,彻底地与世隔离。
媚娘这些日子实在是身子懒疏,李治今日又不在宫中,所以便索性连寝袍也不再更替,自己只着了件寝袍,便于殿下支了张锦榻,盖好柔毯,温了黄酒,一边饮黄酒袪湿避寒,一边儿赏雨。
瑞安与六儿,文娘也难得的空闲,便在一旁支起一张小炉子,炉上只坐了一只细泥小坛,坛子里煮着些文娘一时兴起,从宫外寻来的平常腌物,炖了上一年便熏制好的牛肉块儿,只等着一会儿煮好了,捞了出来给媚娘做下酒物。
阵阵细细的清香荡在空气里,连清凉湿润的水气也不能挡着,反而这雨气因这香气雾气一激,更加朦胧起来。
媚娘一时只被诱得腹中饥饿,便转头问文娘是否可食?
文娘见她如此,也知晓自晨起之时,媚娘便再不曾得进什么饮食,于是便急忙停下手中正扇着风加火的扇子,只手拿了细白布帕揭开盖子,仔细拿长柄汤勺盛了一块儿牛肉出来,尝了一尝笑道:
“可正好了呢!”
于是几个人便立时忙碌起来,盛菜出来的盛菜,再添些热水温了酒的温酒。
好在本来酒食也是备好的,媚娘又素食清淡,最喜原味而食,因此几块牛肉,两三块儿腌物下肚,便觉腹中温饱之感极为舒适,她眼看着三人也是忙碌得紧,便叫他们自己取了碗,也一同进食。
若是搁在别处殿里,便是一向亲下的李治身边,他们也是断然不敢的——毕竟尊卑有别,主仆有分。
可是媚娘一向如此,且性最不喜这等分明之制,之前也是因此事上,不知吃了多少教训,最后都到底还是拗不过她乖乖从命……
再者今日这些煮物,也着实闻得叫人食指大动。
是以此番三人也不再多加谦让,谢过媚娘之后,便自取其食。
主仆四人品了一会儿酒食,媚娘便突然问道:
“这些日子,长安城中,似是颇不太平啊!”
一侧方才用毕了酒食,正替文娘收拾着东西的瑞安闻言一怔,尔后立时道:
“姐姐说得是,不过倒是替咱们省了好些心。”
媚娘点头,半晌才淡淡道:
“想不到……
治郎也会有这样雷厉之时……”
瑞安想了一想却看着收拾东西的文娘道:
“也不能怪主上——
此番皇后也好,淑妃也好,都着着是犯了他的忌了。
何况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元舅公的朱衣卫那般势大,也不敢如此猖狂,竟敢直接去查主上之行事……
自寻死路也是。”
媚娘点头,良久不语,然后又忽问道:
“那皇后如何反应?”
“倒是没什么动静……
不过她一向如此,只怕此事多半已然是气坏了。”
“气坏也好……
否则接下来,咱们倒是不好行事呢!”
媚娘冷笑一声,瑞安却怔道:
“姐姐……
似有所计?”
媚娘抬了眼,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忽道:
“我听说这些日子,萧淑妃突然重病不起……还谵言妄语,似是极为不安呢……
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瑞安闻言心中一紧,不由避开媚娘之双眼。
眼见他如此,心下已知其态,不由长叹一声:
“你啊……
看着性子极稳重,行事却还是一如当年一般激烈……
罢了,这样一来,也许反而能成了一手妙棋……
那东西,你想个法子送进万春殿去罢!”
瑞安一怔:
“不是点进去么?”
媚娘垂目,淡淡道:
“何必?
叫她们自己相斗就够了。”
瑞安立时明白,当下允而行之。
一侧文娘眼见如此,不由轻问道: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淡淡道:
“要护住素琴……眼下,也只有这般行事了。”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三
永徽元年十月初一。
长安。
朝中近来忽闻幸事,边疆于阗一国,乃于日前来朝,更奉上珍宝二件。
其一为青玉点金簪,其珍于其青色如水色,如天晴,而簪中之金,亦非人力而为,实为天生既嵌入其中。
遂于阗国王得觅巧匠以微工琢之,乃成其器。
另一为紫晶流璃络苏如意球儿,其本为一整块儿寒瓜大小的紫晶球儿,乃有巧手匠人,以近十年之工,仔细镂空琢磨,竟成一环环相扣,每环皆仅有指头儿厚薄的连环中空球儿。
其球把玩之时叮当做响,层层镂空之花,变化莫测……着实可称巧夺天工。
于是一时朝中称奇,皆为叹止。
……
立政殿。
午后。
媚娘午睡方起,便披着乌黑长发,一身雪白寝袍,连云帛也不及披着地站在偏殿书房之中,对着面前捧着两只锦木盒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清和明和兄弟头疼不止。
她伸出手,纤纤指尖揉了两下额头,然后无奈叹气道:
“然后呢?
他便叫你们把这东西直接送了立政殿来?
司宝阁也不入……
司宝册也不叫上?”
清和明和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媚娘刹那间只觉自己额间青筋蹦蹦直跳,低声道:
“你们不知道这等珍贵贡物,依礼依例,都是要在司宝阁上了司宝册之后,奉于太极殿中足够半年,方可赐下去的么?
怎么就这么由着他乱来?!”
清和明和互视一眼,清和也无奈道:
“武姐姐,这是主上的命,谁敢违抗呢?
再者……
再者主上也是一片好心……”
明和也道:
“是啊是啊!
主上可是说了,这青玉簪若是姐姐不喜欢,那便留着当个顽笑的东西倒也罢了……
可这紫晶球儿是一定要留下的。
说不得日后姐姐诞下了小皇子小公主,这样的小玩意儿,可是小儿家最喜欢的了!”
“嘣”地一声,媚娘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脑中最后一根儿尚且有些克制的筋,也被繃断了。
“……送回去……”
她低声道。
“姐姐,您也不必太过如此……”
清和刚欲说出口些话,便被一边儿察言观色已久的瑞安抢下来道:
“姐姐,瑞安知道您这是替主上担忧,担忧那些老臣们知晓此事,又是好一通议论……
不过主上一片真心,可是实在难得的福分……
若是姐姐不想主上为难,那便由瑞安去向主上言明此事,好歹也叫主上不必太过担忧的好……
姐姐以为如何?”
媚娘哼了一声,只转身不理。
瑞安眼见如此,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做个眼色,带着清和明和二兄弟,急急忙忙地出了立政殿,直奔太极殿去。
……
是夜。
依然是立政殿中。
媚娘依然还是这一身素色寝袍——虽然是换了一件,可好歹也是同样服色同样衣式——立在那带了一脸苦相的清明兄弟前来,已然是头发花白的王德面前,头疼道:
“这一次……
他又叫你来了?”
王德含笑,一甩拂尘,微微弓起腰笑道:
“娘子,可容老奴一言?”
“公公请说。”
“娘子一心为主上,主上又何尝不是一心为娘子……
说到底,主上到底还是年青,再者又是一心为着娘子……
娘子还是收下罢!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娘子尽可安心,有老奴在,早就打点得妥妥当当了——
眼下宫中诸人都已然知道,主上传旨,着令此物暂奉于立政殿文德皇后娘娘偏殿之中……
至于这奉至何时……如何赐用……
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媚娘头痛,揉着额头道:
“天下的人,也不尽是傻子……
何况那恨不得吞了我的千秋万春二殿……
罢了,公公办事,媚娘还是放心的。
只是……
公公,治郎近些日子,益发有些爱玩起来……
还是得好好儿地劝教些好。”
王德哈哈一笑,点头道:
“娘子说得是。
那以娘子之见……
该当如何劝教为当呢?
说到底,老奴近些日子也是益发地老迈不堪使用……
有些事,还是娘子做定夺的好。”
媚娘也不点破王德此番的心思,只淡淡一笑道:
“那……
便有请公公传话与治郎,就说媚娘因闻得此二宝得奉文德皇后娘娘灵前,心甚感悦之。
故接下来这七日之内,自当沐浴斋戒,以祈文德皇后娘娘灵慰……
是故接下来这些日子,便不当得侍驾前了。”
王德一怔,喃喃道:
“这个……七日啊……
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呢?”
媚娘却不理会,只满面笑容道:
“啊,对了,还有。
既然治郎有心侍孝灵前,以为天下表。
那自当手书奉灵敕一表,灵前焚化以慰文德皇后娘娘圣灵……
这奉灵敕,自然越快越好……
不过好在媚娘这些日子也是闲来无事,倒也不急着用……
便请主上得闲暇时,制成便可。
千万叫治郎好生安下心来,仔细得之……
毕竟是奉于文德皇后娘娘灵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王德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点头道:
“那老奴这便去传话了。”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砰”地一声,李治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他面有怨色地看着王德: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敕书不成,她便要不见朕!?”
王德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垂首道:
“娘子一心为了主上,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哼!
依我看是我太宠她了!
她……她……”
李治气得咬牙,气得浑身哆嗦,可却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恨恨道:
“她还不是仗着我不能看她难受,所以就这么气我么!?”
王德与立在一边儿的德安闻言,更是觉得心中一发忍禁不得,可是又不敢笑起来,惹得李治羞怒火起,于是只是一味应和。
眼下既无外人,李治也不由怨怼满腹,尽数吐出。
他微微红了玉润脸庞,委屈万分地只手撑颐,苦恼地看着王德道:
“朕这般想……
错了么?
朕也只是想着,若是孩儿出世了……
那这等宝贝自然是最宜孩儿玩的……”
王德垂首,头也不敢抬,只道:
“主上说得极是,这紫晶球儿,小儿家玩起来,最是喜欢不过。
且老奴也听说这紫晶有安魂定神之效,是极好的东西。
何况此番主上又是费心费神,安排着侍于皇后娘娘灵前这些时日……
如此一来,灵力必然倍增,将来武娘子若得了个小皇子,小公主……
这紫晶球儿,便是最佳的诞礼了。”
李治闻言,一拍几案道:
“朕就说的罢?
可是……
可是媚娘她却不喜欢?”
王德明知李治此番相问,是在问自己,却实在是无言以对,只能拼命再将头往怀里勾。
一侧德安实在看不下去,叹息着上前一步,抬头道:
“主上,您说的这些……
都对。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武姐姐眼下这身子,还没到可以孕育皇嗣的时候呐?”
“朕当然知道!”
李治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朕才早做准备,以防日后媚娘诞育皇儿之时,有所不及啊!”
德安脸上一僵,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接了才好,半晌才幽幽地道:
“主上……
虽然天晴之时,早修草庐不畏阴雨……
可您这修得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皱眉:
“够迟了!
前些年宫里那些好玩儿的,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出去……
只怕日后若是孩儿出世了,朕与他说起那些东西时,连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儿也没有……
这些实物孩儿们都看不见,怎么得长见识?”
李治歪歪头,又道:
“再者,说到底也不过是几件玩艺儿……
朕真不明白,媚娘到底是在气什么?”
德安闻言,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主上……
您……”
他实在在是无话可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至如此这主上也是有几个皇儿的人了,又是一朝天子,这等如同少年气一般的行为,却自媚娘回宫之后,屡屡有生……
虽则自己也知道,这是因为对主上而言,武姐姐实在是他一生之中失而复得,最珍贵最难得的宝贝……
可如此行事……
也是的确有些过了。
再者眼下王皇后与萧淑妃虽几经打击,各自势颓不少……
可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何况朝中那些老臣们,至今还未肯接纳了武姐姐……
只怕今日之事,又不知要替她添了多少麻烦。
可偏偏主上这一颗心,却是极真极热的,而他也未必不知此事对武姐姐有些妨碍……
事实上,平日里主上也是极为注意这些事的,只是自从前些日子替武姐姐那个还不知在哪儿的小皇子定了名儿之后,主上便似着了魔也似地,日日夜夜,自己常常便失笑起来,直道自己这弘儿多么多么可爱,又或者是娂儿多么多么似她娘亲……
唉……
说到底,也是当初武姐姐那个未得成形的孩儿,在主上心里坐下了一块病,所以才有今日之事罢?
思及此,德安倒也有些恻然,别人不知,他与瑞安却是自小跟着李治,最明白不过他对媚娘的情意的。
或者这样的话儿,说来有些残忍,也似李治颇为冷酷无情……
可是在他看来,对他这主上而言,即使都是他的孩儿……
若是武姐姐所生,或者非武姐姐所生……
那在他这主上心中的地位,便是完全不同。
倒非说,诸如陈王忠,雍王素节等诸王,便不得他欢喜——事实上便非武姐姐所生的雍王素节,小时也是极得主上欢喜偏爱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只是……
只是若是跟武姐姐的孩儿比起来……
“主上,其实姐姐也是一番苦心啊。
主上可曾想过,眼下前朝后廷,都当姐姐不得再育,是以虽对姐姐多加防范却不会意图叫姐姐彻底离宫。
可若主上这般兴师动众,张扬起来……
那姐姐其实早已可再孕育孩儿之事流传开来……
主上觉得,姐姐会如何?
便是姐姐得孕的皇儿……
又当如何?”
一席话,终究还是浇醒了李治这些日子以来的狂热梦想,慢慢地,他冷静下来,放下手,看着面前的几案,沉默不语。
久久,久久,他才轻轻道:
“东西既然送去了,便不拿回来了……
你告诉媚娘,朕自会注意的……
你们也……好好替她防着些消息走漏才是。”
言毕,沉默,只有无尽的沉默。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四
永徽元年十月初二。
长安。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独自一人,平服金冠,立在山水池边的千步廊上,看着池中败残的荷花。
不多时,便见一人,由王德引着,一步步向此走来。
“臣李绩,见过主上!”
来人离他还有三步之时,便立时叉手欲跪礼,结果却被早有准备的李治快步上前,伸手扶了起来,含笑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
朕早已说过,卿乃大唐之重将,不必多礼。”
尽管如此,李绩仍然执意谢过,然后才缓缓起身。
王德见状立时悄然退下,安排着左右防守之事——
毕竟眼下,朝中内外皆以为英国公尚在回京之途中,此番先行一步回来,本也是极密之事。
眼看着左右清静了,李治这才正色问李绩道:
“英国公飞疏报朕,道有要事需秘中相商,却不知是何事?”
李绩抬头,正色看着李治道:
“有禀主上,明日朝中班师之仪将行时,臣将力请辞去相就要职之事,还得需主上当朝恩准。”
立时,李治不悦地皱起眉:
“此事卿已然说过许多次,朕也说过许多次……
便不要再提了。
若是英国公在意长孙太尉等人的话,那便更不当提。
卿当知,比起长孙太尉来,朕真正完全信任的人,还是英国公啊。”
李绩虽早知李治心思,可得受君王如此重任,也是难免有些感动,轻轻道:
“臣得蒙主上如此恩宠,实在是祖上几生几世,得修之福。
只是眼下臣虽得主上此言,却还是要冒着不知惜之罪,请主上听臣一言。”
李治眼见他坚决,也不得不叹了口气,拉了他坐在一边:
“英国公,请说。”
李绩依然是先谢过李治恩宠,这才与李治分了主仆之位,坐在一张早已备好的小几案之后,亲手替李治斟了茶水奉上之后才道:
“主上,臣于先帝在时,便已然是于军中素久。
不怕主上怪罪,其时长孙太尉等诸人与臣尚算一心,都只为先帝,为时为太子的主上之未来考量,是以臣也不打算与之有些什么谋隔。
然眼下,事态已然不同。”
李绩正色道:
“眼下,臣已然决意忠于主上,自然也是当为主上着想。
是故想来以眼下朝中局势而言,臣为能彻为主上,自然还是不教元舅公太过在意的好。”
李治扬了扬眉道:
“英国公的意思……
长孙太尉是不是有了些动作?”
李绩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英明,此番臣之所以执意相辞,便是因从固守京师的契苾将军处得了消息,道元舅公某次府中宴席之上,有位太尉门生,似曾发出些忧心臣之功日发势高之语。”
李治眯了眯眼:
“禇遂良?”
李绩正色道:
“禇大人虽然向以元舅公为首,然却知事轻重,当场便喝止此言——”
李治又眯了眯眼:
“那便是裴行俭了——
的确,朕于父皇在时,也曾听说过,此人确是意在武功,更胜于文职……
只是他既为大唐臣子,究竟应文应武,还是要看大唐天下何用罢了。
如此激行之言,确**分。
但英国公也不必如此在意。”
李绩摇首道:
“裴大人之言,虽则是因其心在武,不过却也是有理。
想来臣这些年来边塞沙场,立军功无数。
对向以武功文治夸耀于朝中的关陇一系而言,臣若不成其友,必势为其头等大敌,再无中立之说。
所以……
臣以为,若为长久故,还是臣自请封职的好。
如此一来,臣方可安心为主上,为大唐百姓安定边塞,平患北方。”
李治闻言,立时涨红了一张玉容,怒道:
“这怎么成!?
英国公这些年来,为朕为大唐征战沙场,宛如大唐长城屹立西北……
朕怎么能叫你受委屈?!
便是再如何朝堂权谋,朕也绝不能看着真正有功于大唐臣受屈!!!”
李绩闻言,眼见李治如此动气,心中大为感动,却欲再劝时,李治却扬手道: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
朕知你担心,可以允你辞了那尚书左仆射之职……但其他公职,你提也不必提!”
李绩闻得此言,不由大感为难,苦笑道:
“主上……
可……
可是老臣希望主上还是将这开府同三司(就是三公地位,隋唐时期是天子以下最高的文散官级别)或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也算是文职的一种,唐太宗至肃宗时期实际上的宰相,当然有同学疑问说李绩怎么会是三品官,事实上他是以从一品的身分,还兼理三品官的政务而已,这个职位可以说是初唐至盛唐时期实际政权的巅峰官职了,因为二品往上的许多职位都只是一种名誉上的职位而已)之职中的其一项移去啊……”
李治不悦道:
“英国公是先帝赐与朕的三位首辅大臣之一,也便是说,这开府同三司之职,本便是先帝遗诏之令!
朕怎么能做下这等不孝大罪之事?!
至于那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职么……
眼下虽然卿长在西北,征战沙场,可到底英国公文武双全,实在是不世之材……
这朝中大事,更加不能教长孙太尉或是其他人把持到底。
所以想必英国公也未必是真心要辞去此职罢?”
李绩苦笑摇头道:
“老臣以为,文武还是分得清些的好……”
“不必多言了,便就这般定了。
横竖英国公长时在西北,这尚书左仆射一职虽实为百官之首,却到底也是不常议事。
且对长孙太尉后面儿的关陇一系或是那些氏族贵族而言……
想必这个名义上的首位让出来,对他们而言更加有意义罢?
英国公切莫再推辞了!”
眼见李治如此器重,李绩也实在无以为答——
虽然他本意是希望只保留尚书左仆射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二职之一便可……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对自己完全的信任与厚爱。
再一次,他心中深深感愧,又是三叩九拜之大礼谢恩。
李治伸手扶起他来,也是不由愧叹道:
“说来说去,还是朕的不得力……
否则若是朕朝权在握,卿又何必如此为朕设思?
唉……”
李绩摇头淡然笑道:
“老臣一生粗鲁不文,本就不喜这些官样文章。
因着一国之事,军权为盛,是以才想着正得可为主上于边事之上,多加助力……
实在是不曾想过要借此谋取些什么。
主上给臣的,已然是太多太多了……
臣知道,老臣都知道。
这些年臣虽长时不在京中,可臣之老妻幼儿,却每每于家书之中,极言主上恩宠眷顾,多加照拂佑护之事……”
李绩思及前些日子自家夫人传来之家书中所言之事,不由目中微湿,心中大为感动道:
“别的不提,便是前些日子家中小孙儿急病不起,诸大夫皆告无力回天之时……
主上竟为了区区一个小儿,漏夜三更,竟不顾辛劳亲自御驾往鸿雁小庐硬是召得闭关许久,不见外人的孙老神医出世相救……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只怕那孩子便……唉!
主上对臣一家之大恩大德,臣实在是三生三世,也难以相报啊!”
李治闻言,却不以为意笑道:
“英国公此言差矣,论起来,朕既为天子,那天下之民皆为朕之子民,卿之小孙儿,亦属同列。
幼儿无辜,若能救之,也是朕行天德而已,不必多存于心。”
言虽如此,可李绩到底也是感动不止——
须知对长年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又是富贵无边的李绩而言,最重要的并非什么再得大恩大惠,功名利禄……
而是自家家人的平安,相伴一生的夫人幸福……
这才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李治知道这些,所以李治才会在李绩不在京中之时,格外照顾关注其家中之事。
李绩知此为君恩,更是再三言谢。
一番礼恩谢过之后,李绩眼见李治无意收回成命,也只得就此做罢,先行告退——毕竟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一半。
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是犹豫一番,向着李治道出一件叫李治大感意外之事:
“主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和颜悦色道:
“英国公但有进言,自可坦然进之,不必拘礼。”
李绩又犹豫了好一会儿。
李治看着向来果断的李绩如此,不由好奇道:
“何事,能教英国公如此踌躇?”
李绩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一叹道:
“其实本也是一些流言而已……
只是臣总觉得,此番流言,非似空穴来风……”
李治眯眼:
“何样流言?”
“臣……日前于军中,与诸位大人某次庆功之酒宴之时……曾偶然听得有人醉后吐语,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道似乎……先帝尚有一封遗旨,至今未曾现世。
那位大人似乎极为困惑,不知为何主上至今不肯将之公之于世。”
李治闻得此言,不啻于如闻惊天霹雳,他一时间竟急而起身,睁大双眼道:
“遗旨尚还有一道?!
朕怎么不知?!
这话到底是谁所言?!”
这样的态度,原本便在李绩意料之中,可到底他也是不能轻易地表现出自己本就知道此事,更万万不可教李治看出端倪,是以只得也低下头,跪伏于地道:
“臣惶恐……臣贸然……”
“英国公不必如此,你只消告知于朕,这话儿……
到底是谁说的?!”
“是主上的姑祖母,平昭阳大公主之子柴令武将军。”
李治咬牙,遍体阵阵发寒,目光如炬地盯着伏起不起的李绩:
“他……
朕可记得,他素来与高阳公主驸马交好……”
“正是。所以臣才有些犹豫——
毕竟臣以为,此事先帝早已告与主上……”
李治闻言,长长吐了口气,双后背在身后,转身背对李绩,半晌才轻轻道:
“英国公先请起……”
闻得李治赐免礼,李绩倒也不好退辞,便起身,看着面前背对自己的青年道:
“主上……
臣以为,此事似有些不妥。
若这遗旨之事,连主上也不知,那又为何柴将军会知?
加之其与高阳公主等人交好……
只怕多半此事内有些问题。
甚至这遗旨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是两说。
主上且不必担忧。”
李治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英国公可曾听柴令武说过,那遗旨内容,是关于什么的?”
李绩又沉默了一下,才看着李治的背影轻轻道:
“似是……
似是关于……
关于立政殿,武娘子之事。”
李治刹那间神色大变,宽大的广袖之中遮着的双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
李绩看着背影中透出一股杀意的李治,不由浑身一冷:
看来……
眼前这位天子,却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重视那位无名无位的武娘子……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五
眼见如此,李绩也不得不出言相劝道:
“主上且不必如此……
说不定,那遗旨之中,却是出乎主上意料之外的内容呢!”
李治闻得此言似另有深意,不由转身,看着李绩道:
“英国公似乎知道些什么?”
李绩眼见如此,索性便直言道:
“老臣既身为先帝赐为遗命之臣如此重爱,多少也算是能了解些先帝的心思。
且先不论这道遗旨是否真存于世上……
只说这遗旨之内容,恐怕便未必能如柴将军,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
是要不利于武娘子与主上的啊!
毕竟主上……”
李绩目光大有深意地看着李治:
“对先帝而言,主上可是他最真心疼爱,最真心呵护,最重要的皇儿……
这一点,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
李治闻言,思及自己幼年之时,每每于自己受伤不快痛哭之时,抱于怀中百般安抚劝慰的父皇,不由微湿了目光,心中也似放下一块大石……
半晌,他才轻轻道:
“得英国公一言,朕也多少安了心。
不过那柴令武既然问出这等话儿来……显见他也好,他身后的人也好,总是希冀这遗旨之中,有些什么不利于朕或者是媚娘的东西……
事关重大,还要烦劳英国公多加查探了。”
李绩本来期待的便是这句话儿,自然是多加遵从。
君臣二人议了一会儿之后,李绩眼见再不可继续留下,便遂谢恩离去。
只留李治与眼见李绩离开之后,慢慢进廊中,无声侍立于侧的王德主仆二人。
良久,李治才头也不回地轻轻问着立于自己身后的王德:
“那道遗旨……
在你手中么?”
王德方才不在廊中,自然不知李绩已然将其藏于心中的秘密告与李治知晓,一时之间,惊至神色大变。
幸好李治背对自己,倒也看不到,于是一时之间,收起了惊讶之色,沉声道:
“老奴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先帝遗旨不已是供奉在两仪殿中么?”
李治头也不回,淡淡地问:
“王德,你是自幼看着朕长大的……
你觉得这些事,能瞒朕多久?
朕最后问你一遍,父皇手书的,关于媚娘的遗旨……
在你那里,是也不是?”
王德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青的主人,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军帐之中,淡淡地对自己笑着说无妨的,那个左右环绕着许多同样意气风发少年少女的银盔将军……
轻轻一笑,他觉得长久以来,一直压制着自己肩头的重担,于无声无息之间悄然落下了。
双肩一松,他淡淡道:
“回禀主上,老奴知道此道密旨。
只是这遗旨,却不在老奴身上,更加不在宫中。”
李治霍然转身,目光如电:
“眼下在哪儿?”
王德坦然回视李治:
“宫外,元将军府中。”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低声道:
“在师傅手上……还是在素琴手中?!”
“此旨本便是交与徐太妃手中,姊故妹承,自当在元小娘子手中。”
王德轻轻道。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你知道里面的内容……你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并非不利于媚娘……
是也不是?”
王德坦然:
“是。”
李治瞪视他半晌,最终还是长叹口气:
“父皇……要将媚娘赐与朕为妃……以保王氏后位不失……
是也不是?
你是不希望这样的罢?
所以才一直隐瞒不提?”
王德却坦然道:
“无论老奴如何与太原王氏私仇深重,但对老奴而言,先帝与主上才是首位。
所以老奴不会做下这等事。
至于那旨中之事……
主上何不亲自看过……
再行其事?”
李治一怔,看着王德半晌,突然道:
“父皇留下此旨,多半意在不时之用……
为何你不加阻拦?”
王德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不必的。
因为先帝留此遗旨之时,已然言明,开启此遗旨的先决之要,便是主上发觉这最后一道遗旨的存在。”
李治一怔,定定地看着王德,半晌不语。
永徽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
太极宫。
早朝之上,英国公李绩凯旋而归,献上诸等贡物与奏表之后,便立于当廷向高宗李治请辞其职。
李治与诸臣再三劝留,奈何李绩辞意已决,无奈李治只得着令准解其尚书左仆射一职,其任任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中百官闻之,皆叹李绩之高义。
……
朝后。
左延明门。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裴行俭等人,看着李绩坦然一人独行离开,不由长叹一声。
禇遂良叹道:
“说到底,英国公究竟是友非敌。”
长孙无忌沉默,面上也现些感叹:
“可惜……
可惜他一味求中立之态,否则以李公之才德,大唐天下,自当更加稳固。
氏族之流,自也不足为提了……”
一边的裴行俭闻言,思及日前因不得武职而多有抱怨之言,不由微现愧色。
……
是夜。
太极宫。
山水池边。
千步廊中。
李治与久未入宫的李德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
而弓身跪于地上的李德奖,却双手高奉着一只小小锦盒,似欲奉与李治。
只是李治,一直头也不回,更加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良久,良久,李治才转身看着德奖道:
“师傅还是起来罢……
说到底,此事与师傅无关。”
德奖却不肯起身,只是沉重道:
“主上此言差矣,臣既得妻,则妻之罪,则为臣之罪耳。”
李治又是一阵沉默,这才上前伸手扶着德奖轻轻道:
“先帝遗命如此……
又哪里是罪呢?”
德奖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起身。
看着李治的目光,德奖明白,此番之事,李治口中说着不介意,可到底还是存在心上了。
也罢……
他淡淡一笑——
横竖自己也好,素琴也罢,本就无意长久在这是非地……
此事一了,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自当离京求去了。
他与李治这份师徒之情是他此生最大的珍宝,可却也是他一生亏欠于李治的根源……
若在以往,自己孤身一人之时,倒也不在乎些什么。
可是眼下他有了素琴,而素琴的腹中,又有了他的……
若能离开,便是被人说成是逃避,也无妨罢!
李治背着光,未曾看透德奖的目光,只是沉默犹豫片刻,才缓缓从德奖手上接过遗旨,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
“里面说的什么……
师傅可知?”
德奖坦然道:
“先帝遗旨,何等尊密,臣何德何能,得以一窥天机?
便是臣妻与臣妻之姐,先帝太妃……
也无此恩德。”
李治轻轻点了点头,犹豫着,犹豫着。
德奖到底是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这个少年天子身边,可说是真正关爱着他的长辈,于是便又坦然一笑道:
“主上,臣不才,得蒙主上自幼恩宠,侍于左右,权以为微末技艺相德……
既然如此,那臣也可有一语,当告于主上。”
李治看着他道:
“师傅直言,朕之良诰。”
“臣斗胆,私以为无论先帝之意如何,天意如何,都不打紧。
打紧的,是主上自己的心意如何。
臣自幼看着主上一日日长大,从来都不以为,这天下当真有谁,能困得住主上……
唯一能困得住主上的,只有主上自己而已。”
李治一怔,良久才轻轻道:
“唯一能困住朕的,就是朕么……”
他喃喃自语一会儿,突然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
能困得住朕的,却只有朕自己呢!”
哈哈一笑,原本困惑不止的表情,豁然开朗,如光风霁月,刹那间照亮心胸!
而一侧,立于原地的王德与李德奖,也只是欢悦地看着这个少年天子一扫心中阴霾,朗朗而笑的样子。
很快地,李治停止了笑声,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郑重。
慢慢地,他举着遗旨带着二人,向两仪殿供奉着太宗灵位的方向恭行叩拜大礼之后,才由王德搀扶之下,缓缓起身,然后……
轻轻地揭开了盒子。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已是子时过半了。
李治自从千步廊回来之后,便手握着那道遗旨,怔怔地坐在几案之后。
他默默地,默默地呆坐着。
不发一语。
身边的王德看着他这样,也不由叹息,看了一眼今日因忙于他事,而一日未在李治身侧侍奉的德安,然后点头。
德安会意,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夜深了,有什么事儿……
明日再说罢!
明日,还有早朝呢!”
李治不答,良久却反问道:
“德安……
朕且问你……
朕自出生以来……凡得种种……
有哪一桩哪一件事,是朕自己真正想要,也真正争取过的呢?”
德安一怔,不解为何他突发此语,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遗诏,他似有所悟道:
“许多……
许多事都是如此。
虽则先帝恩宠主上之心甚异于其他诸王,甚至便是与主上一母同胞的二位也不能稍及……
可是到底主上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李治淡淡一笑,转视他:
“对啊……
朕是一步一步,自己走到这里的。
正如师傅所言,这天下间,本便只有朕自己,才能困得住朕……
所以……”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遗旨,轻轻道:
“所以就算这是父皇的一片美意……所以就算眼下亮了这道遗旨……朕便可与媚娘顺利同行,可平安接掌天下……
可朕是不会用它的……
父皇,您知道稚奴的性子……对不对?
所以……所以您知道稚奴看到这道遗旨之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对不对?”
李治含泪轻轻一笑,说着些王德也好,德安也罢,都是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缓缓道:
“可您还是留它下来了……
因为对您来说,为了稚奴……
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是您不会去操心的……
这便是身为父亲的一片苦心么?
稚奴不孝……稚奴竟是一直不懂父皇……
父皇……”
李治含泪,轻轻地抚摸着那道金灿灿的密旨,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夜色沉沉,如水清凉。
微风轻轻拂过,似如慈父大手,慢慢从李治的额头,轻轻抚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六
黎明之前。
夜极浓。
立政殿中。
媚娘似感应到了什么也似,突然从梦中醒来。
而正如似应照着她剧烈的心跳一般,榻前,立着一人。
一个她在这世上,再熟悉也不过的人。
“治……郎?!
你怎么这般夜了……”
她讶然,轻轻坐起刚掀起纱缦,未待及伸出手,便被李治一把抱入怀中,将一张玉润容颜埋入她颈间。
“治……治郎?”
媚娘有些着慌——这是异常陌生的情绪,可是感觉着李治俯于颈间时传来的低低振动,与为水气所湿的肩膀,她不得不慌……
“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元舅公要你做什么……还是其他的人……
难不成……难不成是太原王氏……”
“不是……不是……”
李治只是默默地埋在她颈肩之中,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温暖,与缕缕清香,轻轻道:
“没什么……
只是想见你……”
媚娘听着李治平稳得几乎听不出半点破绽的话语,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里一松,于是眉目渐缓,伸手,坚定而温柔地回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肩头无声落泪,却依然佯做不知。
夜,正浓。
……
偌大的寝殿之中,只亮着一盏轻烛。
纱缦之中,已然更替了寝袍的李治与媚娘,双双握了手,安静地倚在榻上。
媚娘枕着李治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良久才开口道:
“治郎,你知道的,无论何事,若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说与媚娘听,可好?”
李治闻言,不由心中一阵酸痛再起,拿起媚娘的手,轻轻在唇边一吻方道:
“也没什么想不想说的……
只是朕……
今日才知道,父皇真正的心思。”
媚娘一怔,抬头看着李治。
李治本就无意向她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说与媚娘听闻。
媚娘当下便是一惊,且道:
“这……
遗旨内容是……”
李治沉默,半晌才坐直身体,低头从怀中取了那封遗旨,默默地递在媚娘面前。
媚娘见状,立时惊得也不及披衣,便顷刻起身,先下榻双膝落地,对遗旨再三行大礼,又对太宗在天之灵,告请免己不知遗旨在此,衣冠不整,失礼之罪,这才方由着李治扶起身,双手奉了遗旨,走到正殿之中以香奉好,然后又是夫妇二人复归殿中,更朝服着正冠,入正殿再三拜过,媚娘这才敢启旨一观——
之所没有惊动任何人,原因便是媚娘知晓,此事事关紧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否则李治也不会将跟着自己来的德安留在殿外,不叫入内了。
遗旨展开,媚娘细细阅之,乃不由目中凝泪。
实在是这虽名为遗旨,却实是一封告子亲书而已。
文中字字句句,皆是太宗一片怜子孤苦之心,惜子失怙之意,其中慈父情怀,字字入骨,句句铭心,实在叫观者无法不动容失声:
稚奴吾儿,朕今昔虽身体大安,却仍不免百年之期,今日于汝母灵前告香,心中实在慨怀,忧忡成疾,故早做此定计,以求吾儿日后平安康乐,虽不能免一切烦虑,然终可无大患之忧。
朕得吾儿,实为天怜朕失爱之痛。诸子之中,唯吾儿性情气华,皆如汝母再生……朕之痛怀,皆因儿承欢于膝下,方可聊为慰矣。
然儿肖汝母,故慈怀如夫,日后儿登位之日,必当受诸等折痛,难得快心。
朕每思及后,不由心怜心痛,又思及朝中关陇、氏族二系势大如虎,吾儿心慈如斯,何以衡之?
遂着如袁天师之语,当以天命之女武氏昭多方磨砺,良加养成,且更使其情牵吾儿,自为良辅也。
故,日后儿若有因,可设良策,使其为中宫之主,以相辅之——
此故朕使其洁身自好,多方磨习,更与汝舅父长孙氏不得两立之故也。
皆因朕日下观来,关陇氏族二势,日后必为朝中大患。兼之儿性仁慈,虽怀有奇才大略,手握雷厉之能,却无奈性已至此,难以杀伐决断之态,衡平此二势。
武氏女昭,性果决,意沉稳,更兼至情至性,不逊长兄火承乾,知机谋略,不差汝慕之青雀。
最为难得,此女于世中无牵挂怀,更无他念,一心一意,仅为吾儿与数人尔。
是故此女,实可为天赐吾儿之良配,大唐之贤后也。
诚如箴言所谓:后为武氏,唐三代昌者言。
然奈何其身为朕身侧侍子,虽朕力保其身,且有意教化其格,奈何其出身无靠,日后若吾儿有意立其为后,必受尽朝臣之难,后宫之讽。
故朕立此遗诏,以正此事,以求武氏女昭,可为政君之能,可助吾儿之力。
另有汝舅长孙氏,忠于我大唐,更兼与朕平心相交数十载,其功其德,车载不得。奈何其势至此,日后必为吾儿朝权之上,最大之难,固朕自当主张,为吾儿做论:日后若长孙无忌有仗势横行,不得君心之事,儿可将此诏后另附之信书,着其阅之,且行贬之……但留其富贵身家,却剥其朱袍官纱,夺其金印玉圭,除其车马仪列,只做普通民家既可。
……卿卿念念,只为吾儿一世平安无事,愿天佑吾儿,太平一生,无痛无病终至万年,则一切虚名空誉,皆可抛却耳……
(这里再次说明一下,这里的普通民家,是指彻底从官籍里革除的意思,也就是说唐时,一般的官员像之前说过的一样,就算被贬还留有官员的身分,跟普通老百姓还是不一样的,很多地方都还保留有优待。但一旦贬为普通民家,就算家里再有钱有势,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了,等于彻底从官场里清除出去,按唐时律法不止是当世,后世十代子孙之内,都不得得任官位……这对当官的来说,是最惨痛也是最不能接受的一种惩罚了。哪怕是被诛连九族,至少按律那些九族之中较为偏远的亲戚,哪怕被罚入奴籍也是可以继续考取功名的……)
媚娘念至此处,已然是声颤音抖,惊骇不能,良久,她才不管不顾,当着李治之面,将那已然是开过封的附书拆开,再从头至尾仔细阅过,这才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治颤声道:
“先帝……
先帝是……是把媚娘赐与治郎了?
而且……而且还有意要将长孙太尉……一贬至庶?!”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
手中握着着的那遗旨与附书,直如两团火一般灼烫着她的心,她的手。
李治沉默不语,可喉中却是哽咽难止。
媚娘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中泛出种种情绪:
有震撼,有感慨,有释怀,更有伤感……
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刚强而稳健的身影……
一座如泰山般,稳稳地挡在她与李治身前,牢牢地守护着他们,不教任何的风吹雨打,落在他们身上的身影。
良久,良久,她终究不能克制这心中的千种思绪,万种回忆,呜咽一声,紧紧捏着那两封信,扑入李治怀中,与他一道无声痛哭:
天知道,天知道……
长久以来,整个大唐上下,最在意自己曾身为先帝侍人身分的,最在意自己到底配不配留在李治身边,陪伴他一生的,最在意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如何看待她与李治这段情感的……
不是别人……
正是她武媚娘自己啊!!!
……
黎明。
天边的浓黑,慢慢变薄透了起来,依稀可见些金红之彩。
李治怀抱着媚娘,媚娘抱着那封遗旨,双双落坐在殿前阶上,看着东方的日出。
良久,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
你打算如何?
要将这遗旨……昭告天下么?”
李治不语,良久才似对自己说道:
“若是……若是能将之昭告天下……
那一切问题,便可立时而解罢?”
媚娘抬头,看着他复杂而犹豫的眼睛,目光中满是了解与坦然:
“可是……
如此一来,岂非如沸水之上,强压石头……早晚,还是要再度闹起来的么?
而且……
而且治郎也早说过,希望全以己力,收服整个大唐臣民之心,得掌大唐天下之权罢?”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若是为了你……”
“若是为了媚娘……
那媚娘希望,治郎能依着自己的意愿去行自己当行之路。”
媚娘坐直身体,坦然地看着李治:
“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先帝是在何等的心情之下,留下这封遗旨的……
为何先帝要说,这遗旨留在惠儿手中,不教发诏,只待治郎自己察觉呢?”
李治看着媚娘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为父皇希望……朕永远用不到这道遗旨。”
媚娘点头,轻轻道:
“天下是先帝传与治郎的,而要如何坐稳这天下……
先帝该教的,该做的,都教了做了,一切只看治郎如何而已……
这遗旨,也是先帝留给治郎的一道屏障而已。
用与不用,全看治郎的心思。
而治郎……治郎是希望能够彻底不必依靠先帝之力,而好好儿地将这大唐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归心的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我……我希望自己可以比父皇希望的,想到的,做得更好……这样……父皇大概会更欢喜……
我也希望,我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天下臣民归心。
而且我更希望……
我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迎你为一生唯一之妻……”
媚娘闻言,满心欢喜地依入他怀中,轻轻道:
“果然……媚娘没有看错人……
媚娘没有看错人……
治郎,你这样想,媚娘好欢喜……
媚娘真的好欢喜……媚娘看上的男人,终究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天下男儿,哪个不希望听闻自己所至钟至爱的女子,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侥是李治这等机谋过人,才略无敌的人,终究也是会有茫然之时……
此刻便是如此,他茫然,是因为希望能够真正地得到自己所钟爱的女子的认同……自己所尊敬的长辈的认同……
如今,自己钟爱的女子已然有如此一语……
他还有什么可茫然的?
便是那些长辈……想必也是如此的!
于是,他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双手,则是紧紧地拥住了媚娘,良久,他才低声道:
“媚娘,对不住你了……
只怕要教你多受些无谓之苦……无谓的等待。
虽然眼下,朕若是将这遗旨诏于天下,一切问题都立时可解……
可到底,这不是朕真正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朕之力……
朕到底还是要依靠了父皇……
所以……
所以……
你愿意等一等么?”
媚娘喜悦着,一股骄傲之情,溢于胸怀,化做颗颗泪珠,从一双明亮的乌眸中滚滚而落:
“我愿意!愿意!
等多久……多久都愿意!”
是啊……多久都愿意!
因为她的那个稚奴……当年那个总一味地想着逃避的稚奴……
终究还是长大了,长得比她高大许多,更强壮许多……
她终究,是有可依靠了!!!
李治淡淡一笑,反手拥她入怀,替她抹去满脸泪水,轻轻一吻她额间,无限眷恋,亦无限自信地道:
“不用多久……不用多久的。
我答应你……
不用多久的!”
天边,那轮金红的初升之日,仿佛听到李治这句话儿一般,倏地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刹那间,天地一片流金火红,华彩绚烂,照得整个立政殿如同天上玉宇一般,高大而辉煌,光芒万丈,叫人无法直视,不得不低头臣服!!!
李治胸中,陡然而生出万千豪情。
看着这等壮丽无极的美景,他轻声,但却极为坚决地告诉媚娘,也告诉自己:
“不用多久的,朕会叫天下知道:
朕才是这当之无愧的大唐天子!
不用杀戮无边的手段,亦不用伤害那些有功于唐的老臣……
即使朕不是父皇期望的那般杀伐果决,铁腕无情之人……
朕也依然可以以大仁慈之心征服天下,真正成为一个功在天下之明主,佑护万民之贤君!”
一字一句,都仿佛誓言一般,在殿前,在媚娘耳边,久久回响,久久回响。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看着心情异常好的媚娘,听完了得蒙李治圣恩,知道了遗旨之事的自家兄长德安将遗旨内容与附信之事一一告知的瑞安,大为不解地问:
“姐姐便也罢了……一惯是替主上着想的……
怎么主上也是这样?”
一则,兴奋不已的德安白了他一眼道:
“你跟了主上这些年,又得蒙武姐姐好生教着,合着全是白费功夫了……
眼下这等事态,便是姐姐依着先帝遗旨,强登上了后位……你觉得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主上与姐姐?
姐姐要走的路只怕会更难呢!所以先帝才没立时将这遗旨告知主上,为的就是怕弄巧成拙!”
瑞安急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呀!国母之位甚重,自然是要得诸臣心服才方可议之……再者眼下王皇后虽然频频失措,可到底还没有出大事……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主上会不借此良机,先行贬了元舅公呢?
便是不忍心贬至民籍……
可若降其官职,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眼下这元舅公把持朝政之事,人人皆知。虽则他行事诸方稳妥,可到底失礼于主上呀!
依着先帝的意思,贬了也是可以的。”
德安闻言,倒也是一时不能反驳,于是便看向了媚娘。
媚娘叹息一声,这才缓缓起身收起笑容道:
“先帝所料不差,治郎性子是最仁慈不过的,便是他有再多的手段与本事,事到临头,还是会想着两全其美……
这也本是他最大的好处。何况,这天下眼下的主人,不是先帝,而是治郎。
我也相信,治郎的仁慈与善德,必然能够用更好的方式,解决一切的问题——哪怕不用将长孙太尉赶出朝堂,他也一样可以将朝权重握于手中。
这是他决意要走的路,咱们便只用跟着便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与瑞安一样,坦然接受:
自小看着李治长大,他们二人其实比谁都明白,看似柔弱仁慈,谦和温顺的李治,骨子里是多么的孤傲与倔强,又是多么的渴望能够超越自己父亲的期望,真正成为自己心目中希望成为的人。
正如媚娘所言,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也只是跟随其后便好。
沉默一会儿,德安便念着李治将要退朝,于是先行将李治放在媚娘处的遗旨请回,藏好于怀中,自行退下——
这才是李治要他来的原因,不知为何,李治要求一向长于书法又曾多年侍于太宗书案之侧的媚娘,好好儿地将这遗书与附信,仿着其上的字迹,抄描了三五封出来,一并交与德安保存。
或者是为了做个影替罢?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处是已然知晓此物了。所以做个影替……
至时才可保得真本不失。
媚娘正思忖着时,却突然闻得送德安出殿外回来的瑞安,不知何故在殿门前对着一个小监大吼一声:
“滚回去!不见!”
惊得她立时抬头问:
“出了什么事?!”
瑞安眼见她问,却似脸色一变,立时笑道无事,说御膳房的一个小仆从,要为了前些日子媚娘赏下的两块儿银两之争的小事,便来求见媚娘……当真不知规制收敛云云……
他话儿还没打完掩呢,那个小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媚娘听到,便可怜兮兮地哭泣着跪下来,连连叩首道:
“瑞安公公!兹事体大……若不及时回报……
那……
那刘大人的家戚,立时便要失了居所游离无定了!
想那老夫人如此命苦……何况……何况那禇遂良禇大人也是多番于娘子为难的人……
得此良机,对娘子也是好事一桩啊!
还请公公直言告诉武娘子,便说明了是刘弘业刘大人求见罢……
求求您了!开开恩……开开恩罢!”
猛然闻得刘弘业三字,媚娘一时之间,竟是怔立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七
媚娘万未想到的是,刘弘业这个曾经叫她一生痛断心肠的名字,居然还会在这样的时光里,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不由得她也是微微一叹,又自己凭量了自己心思一番,才发现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竟已然是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默默地,她起身走到殿外,对着因她的到来而显得极为惊慌的瑞安与那同样惊慌,却更是欢喜的小监道:
“刘大人如何……
还请你们,好好与我说一说罢!”
……
片刻之后。
媚娘听毕了小监的话,慢慢在心中理了一理,才道:
“你是说……
那禇遂良禇大人,借自家宅用购地之机……以估定之值强购他人地产?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监头也不敢抬,在地上直叩首对着媚娘道:
“小的本是刘大人的家奴,只因早些年刘老大人故去后,刘府一朝倾衰,是故便由着刘大人安排,入了中书省做个小备录(就是小文书的意思)。
奈何后来家中生出变故,为保家宅不失,得录安宁,这才自愿入了宫。不过心里还是感激着当年刘大人的相助。
前些日子小的见刘大人时,他正与那位被强压着卖了地的语译大人(就是翻译官)相言之时,才知始末。
因着实在受刘大人恩惠甚多,有心相报……
所以……
所以这才斗胆自荐,来见娘子,请娘子向陛下说个情儿,将此事做个分明啊!”
瑞安一侧听闻,便先冷笑起来道:
“且先不说你这话儿里话儿外的纰漏,只说咱们娘子眼下可还是守灵待籍之身,如何能与你家旧主说情?!
你这厮看着便是个惫懒奸滑之辈,多半是受了什么好处,这才来替人求情的罢?!”
这番话说得重了,那小监便一再哀哀告饶。
实话说,媚娘本已无心再与刘弘业有任何瓜葛,且也无意再理。
只是旧年情分在此,加之眼下事态不安,若是不暂且应下这小监,好叫他安生住口,只怕宫中内外,便又要流言纷纷。
于是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便只点了头,应允下来,更不理瑞安如何气急,只是叫他好生安慰着这小监送出去,自己却只倾身入榻席之上侧卧着,只手撑额,思虑着眼下这桩事。
不多时,一脸气呼呼的瑞安便转回来,头一个便是立在媚娘身边,不语不言,只是怔怔看着地面。
媚娘见他如是,心下也明白,便直道:
“你怪我不该见他……
还是怪我不该去答应他?”
瑞安不语,只是低了头,逮着那白玉拂尘上的尘丝揪个不停。
眼见他如此一副孩子气的样儿,媚娘也是可笑,于是摇头道:
“说到底,他已然是将此话说出口了,且还是立在咱们立政殿门口说出口的……
瑞安,若是我不接下,你觉得此事,还能有个好收场么?”
原本瑞安也只是气懑媚娘居然肯答应救那刘弘业——当年媚娘如何入宫,又是如何因这刘弘业百般受苦之事,他也是知晓的。
不过媚娘如此一说,他倒反而是有些明白了媚娘的心思,轻轻道:
“那姐姐便就这般应着么?
好歹也得顾着些儿主上罢?”
“我正要说这件事……
你可将此事告知治郎,完完全全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然后再与他说:
虽然刘弘业此人,已是过往云烟,可究竟眼下他还是朝中重臣,且他为人虽然势利无情,却还算得上是正直无妄。
加之他对禇遂良当年构陷其父之事恨之入骨……禇遂良又是势雄如中天之日,所以此番禇遂良之事,他必然是费心费力,多方调查之后才借他人之口报入宫中,多半也属其实。
如此一来,却正是稍将关陇一系压制一番的良机。”
瑞安一怔,眨了眨眼,立时明白过来道:
“眼下朝中之势,氏族已因王萧二人之故,多少有些低迷。
此时若不设法去将那关陇一派日渐抬头的气势压制一番,只怕日后动起手来便要吃力些……
原来娘子还是在为主上着想啊!
那……娘子为何不直接告与主上?”
媚娘低头,思虑良久才轻轻道:
“我若是直接说了……多半治郎反而是心中不安的罢?
究竟当年之事……
他也知道……
我不想叫他不安,更不想叫他……”
媚娘不语,瑞安却也知道她的意思。
虽然仍然不解为何她本人亲口说出,李治反而会有些不安……自己却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依了命,自去太极殿寻李治了。
太极殿中。
早朝已毕。
李治已然得了清和的报了。
当原本心情愉快的李治,闻得清和来报,道刘弘业竟私下着意安排着人,入宫来见媚娘时……
李治只觉得自己忽然从云端直落地面,一阵寒凉刺骨。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笑容消失不见,只是定定地看着清和道:
“何时的事?”
“半个时辰之前。”
清和不敢抬头——但凡是李治身边的亲信,多少也是能摸得透他的脾性的。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又吐了出口,还不及详问,便见原本去了香房拿香料的德安匆匆而入,然后叩礼道:
“主上,关于此事……
还是瑞安来说,较为得当。”
李治一怔,立时明白,心下多少微温,便传着瑞安入内。
瑞安得入,自然一五一十先将今日之事,报与李治知晓,然后才道:
“也不知为何,姐姐不前来面见主上……直叫瑞安来报……
主上……”
他待说些什么替媚娘解释,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瑞安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治此刻,闻得他这般议论,竟然露出些笑容:
“是么?
她叫你来……自己却不肯来?”
“是。”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知道了。
既然如此……
媚娘说得也有理,到底此番也是对那关陇一系稍做压制的好机会……
德安,便由你去,去找韦待价罢!
想必此刻,他也是回了京了。
你去问一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做举荐的人,正好借此良机,一并兴除两事。”
德安明白,笑道:
“是了是了,一来既可解决此事,压制关陇一系,二来也好多扶拔一些可用之才……
德安这般去了。”
言毕,便拉着看到李治一脸愉快,却反而无比茫然的瑞安一同告退出来。
至得殿外,德安才松了脸,长出口气道:
“阿弥陀佛……
幸好幸好,武姐姐还是明白主上的,没有亲自前来……
否则此事便要大坏了!”
瑞安眨巴了一眨巴眼,这才会意道:
“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是姐姐亲自来求了,只怕此番主上与姐姐,便要好生一场气了呢!”
德安叹了口气,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道:
“说到底,那刘弘业还是主上心里一块儿刚好完了的伤疤……
当年主上因为此人之事,生出多少场病来?
好容易这些年才好了些,想不到他便又跳出来作乱……
当真是作死呢!
哼!
他倒也聪明,知道若是此事闹到姐姐门前,眼下这等立场的姐姐不答应也得答应他……”
瑞安也是恨恨道:
“可不是?
他还希图着能借此机会,与姐姐再见一面着呢!
这等图谋不轨的狂臣妄下,就该主上斩了他!”
德安瞪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斩了他?
然后再叫天下人都想起当年武姐姐曾被此獠纠缠不清,再多些非议么?”
瑞安立时闭了口,半晌才恨恨道:
“可说到底,究竟此獠若是此番彻如其意……
多半以后还是要再来缠着姐姐的……
这可如何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这大唐天下,可是主上的天下。
便是那长孙太尉与王氏一系,主上真想不顾一切收拾一番时,也是轻易之事……
一个区区刘弘业,当真以为自己便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么?
瑞安,你过来……”
一壁说,德安一壁拉了弟弟嘀咕好几句,眼看着瑞安由怒转喜,又转欢笑,这才低声道:
“姐姐这口气,咱们替她出了也是好的!
知道了么?”
瑞安笑道:
“知道知道!咱们这便去办就是!”
……
永徽元年十月十七。
早朝。
监察御史、阳武韦思谦劾奏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以购中书省译语官员自有之地产,实属渎职欺下之罪。
李治闻之,骇然,立着大理寺唐俭彻查此案。
永徽元年十月十八。
午后。
长孙府中。
书房内齐齐整整,坐了半个大唐朝中的官员,虽全是一身常服,可那套气派,却一如朝上。
长孙无忌看着离自己最近,一脸颓色的禇遂良道:
“此番也是禇大人无辜受累……本是想替咱们关陇一系购置些良地,以立书馆聊为相聚之地……
想不到那中书省小贼出尔反尔且先不提,还反咬一口,说咱们是仗势强购……
当真是可恨至极!”
其他官员闻言,个个气愤,直道那小贼当杀。
到底还是长孙无忌处事妥当,伸手直道:
“说明白,那小贼也是个无脑之辈,多半也是受人蛊惑,为人利用,意指能陷害咱们……否则为何当初购地之事,他便那等痛快呢?
多半还是那幕后之人指意下手……
不知诸位可听到些什么风声,知道是谁不知?”
立时,一侧裴行俭便道:
“正要向太尉大人及诸位大人通告此事:
昨日下来,老夫便得了些消息,说那小贼素与刘洎之子刘弘业交好……多半便是那人图的手了。”
立时,禇遂良便恨声怒道:
“原来是他!
合着这竖子,却是为了他那狂妄自戗的父亲来算计老夫来了!”
刚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长孙无忌止住道:
“既然眼下已然知道何故……
那接下来,便当是如何处理了。”
立时,落于末座的大理寺少卿张睿册便起而言道:
“太尉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大理寺上下,自当还禇大人一个清白。”
他如此一说,座中几个大理寺任职的官员也是纷纷起身,向着长孙无忌恭声相告。
……
一个时辰之后。
书房之中,只剩下了长孙无忌与禇遂良二人。
看着窗外,长孙无忌淡淡道:
“你可做好了准备了?”
禇遂良长叹一声,倒也坦然:
“对方有备而来……此番又是那最为正直,连本家的京兆韦氏权势滔天之态,都不屑一顾,绝不相攀的韦思谦,韦仁约大人(思谦是韦仁约的字)……
只怕学生如何也是难逃其构了。
恨只恨学生无能,竟未曾发现此事中间的蹊跷。”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不过一次失策,不妨事……且此事本可大可小,端看主上的意思了。”
禇遂良却摇头道:
“到底近来氏族一系连连失利,只怕此番他们会借此机会,大行打压……
被贬已然是定局,只是可惜那张大人也要跟着受些罪了……
太尉大人方才何以不出口相劝?”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一桶水,一人提不若二人担……
有他分担,你多少也好一些。
再者……
那张睿册平日里行事放肆,又是极爱高谈,已然是引得内外瞩目……
风头过大了,早晚也是要折的,不若借此良机,只是稍将其贬抑一番,待他清醒之后,再行召回也不迟。”
禇遂良感激道:
“老师还是如此一味替学生着想……
学生感激不胜!”
……
永徽元年十月末。
早朝。
大理寺少卿张睿册回李治之询,奏曰日前韦思谦弹劾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买中书省译语官员地产之事,实为以按国之估价之设而计,实在无罪。
然立时韦思谦乃上奏道:
“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须。
臣下交易,岂得以此等准估为定!
睿册舞文弄语,意图附下罔上,其罪当诛!”
立时,朝中王仁祐等员,纷纷附议之。
李治以为然,着左迁禇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
朝臣皆呼万岁。
此时列中又出一臣,乃新返京中之御史正五品韦待价,着上告李治曰:
“近日以来,臣颇闻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日夜咒怨,抱恨先帝之语多有暗指,还请陛下彻查,以制此风!”
李治生性最孝,且由先帝太宗皇帝一手带大,最爱先帝,闻言立时大怒,着令刘弘业入朝列苛询。
三语两言之下,刘弘业乃泣告其虽有不解当日其父之罪之心,却无怨怼先帝之语,虽言语有失,却实属无意。
兼之其兄刘广宗亦出班跪列,苦苦相求,愿以身代弟责,李治这才微敛其怒,然仍怒不可止,当廷戟指刘弘业道:
“汝父身为先帝爱臣,身犯罪业却有其实,朕时为帝侧,亦多闻之。虽先帝之责多涉秘事,不当公之与汝等知晓,然先帝英明,惜才爱才之心甚为有之!
自今日起,朕如再闻此等谬论先帝之语,必将斩杀!”
后,愤然当庭斥退刘弘业,微言安抚其兄刘广宗,退朝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