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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八

    是夜。

    立政殿。

    媚娘安安稳稳地在李治怀中,微闭双眼,享受这片刻幸福。

    不知为何,李治却突然长叹一声。

    “治郎怎么好端端地,叹起气来?”

    媚娘眼也不睁,只是伸手将李治抱得更紧了些儿。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你是故意叫我发落他的么?”

    媚娘不语,然而李治却依然感觉得到,怀中的她,身子微微一动,然后便如孩子般地紧紧抱住了他。

    李治再叹了口气,也将她抱得更紧些,这才喃喃道:

    “其实便是你不这般做……我也不会疑你的啊!

    是他先找上的你,论起来,本与你无关的。”

    媚娘依然不言不语,只是沉默着抱紧李治。

    李治不问,也不再多言,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

    次日。

    朝后。

    李治正在带着德安等人梳理卷宗,便见瑞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着李治便是一叩首才道:

    “主上,韦大人那边儿有信儿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了眼德安:

    “说罢!”

    “是,那韦大人说,此番虽则是刘弘业有心借此机会谋得私仇,不过到底也是揭出了些事……

    那鸿胪寺多年来不法收受,却也在其中!”

    李治立时眯了眼:

    “鸿胪寺……”

    他轻轻念了一念,却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立时便着清和去传李云入殿。

    不多时,李云到来,李治也不多言,只手书一封密旨,交与他道:

    “拿上这道朕的手书旨意,去找大理寺的狄仁杰!”

    李云会意,立时退下。

    是夜。

    立政殿。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不由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说治郎……

    已然是预备着要对长孙太尉动手了?”

    “是!”

    瑞安欢喜道:

    “这下子,主上多少也是能如己愿了……”

    “不一定罢?”

    媚娘一边儿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儿缓缓起身,看着殿外:

    “他……

    当真是打算借此机会对长孙太尉有所动作么?”

    瑞安一怔,却道:

    “那……

    那是何意?”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我记得,那个李义府,正好这几日在朝中理事……是也不是?”

    “是。”

    “你去传他……我想见他一面。”

    ……

    次日。

    朝后。

    禁苑之中。

    一身猎装的李治听毕了李云的回报,默默点了点头道:

    “告诉狄仁杰,继续查下去。”

    “是!”

    又停了片刻,李治不见他有要退下的意思,不由疑道:

    “怎么?还有什么事?”

    李云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道:

    “主上,武娘子昨日……”

    “不必说了,朕不会听任何关于媚娘的回。”

    李治断然地阴着脸色道:

    “她有何事,自有瑞安来说,你不必理!”

    “是!臣知罪!”

    眼见李云退了下去,侍立一侧的德安不由上前一步,悄声道:

    “主上,是不是德安去问一问?”

    “不必,她做的事,朕多半也知道些。”

    李治淡淡抬手,轻抚着面前的一朵菊花道:

    “说到底她也是为朕好……而且她做的事,正是朕希望有人做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德安闻言,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退在一侧守着。

    不多时,却见王皇后带着一队侍女诸从,前来园中。

    意外见到李治,王皇后惊喜异常,上前一步道:

    “参见陛下……”

    李治却未曾料及在这儿见到她,一时之间有些怔忡,不过很快地,他便沉着应道:

    “许久不见,不知皇后近来如何?”

    “妾谢陛下关爱。”

    皇后面上泛起两朵红云,刚欲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侍匆匆奔来,急道;

    “参见陛下!陛下不好啦!

    淑妃娘娘身子大不安!”

    李治正愁无可脱身,闻言当时眼前一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带朕前去!”

    ……

    看着李治远去的背影,皇后染成丹蔻色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陷入了掌心肉中。

    良久,她才寒声低道:

    “怜奴……”

    “在!”

    “既然她连这个时候都不安分……

    你便安排着,教她好好安分些时日罢!”

    “是!”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正由着文娘梳理长发,预备着更衣入寝,便见瑞安匆匆奔入,附于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立时,她沉下脸来,看着瑞安:

    “何时动的手?”

    “左不过今日下午。”

    媚娘眯了眯眼:

    “好端端的,她为何突然要对萧淑妃动手?”

    “似乎……是因为今日午后之时,主上在禁苑园中遇上了皇后,还没说上两句话儿呢,淑妃这边儿就传了信儿来,把主上招走了。”

    媚娘也是立时皱眉:

    “是么?多半是治郎自己的心思了……

    他也是的,明知皇后正欲借此良机亲近他一番……

    如此一来,岂非明着叫王萧二人不合?”

    瑞安却诧笑道: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向来主上不都是如此希望她们二人内斗的么?”

    “可眼下却不是这等时候啊……”

    媚娘皱眉道,片刻又叹气:

    “罢了……

    治郎向来如此,治理前朝之事,他便是头头是理,可一涉及后宫……那不闹个惊天动地,只怕他是不肯收手的。

    可眼下这等情景……哪里是能叫他挑得起火来的时候呢!”

    叹了口气,媚娘道:

    “说到底,还是前些日子刘弘业之事……

    教治郎心里坐下了不安……

    唉!

    想不到我千防万防,左算右想……

    到底还是被治郎落了心病。”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可知为何我定要你去见治郎,将这刘弘业一事,告知与他?”

    瑞安摇头。

    媚娘轻轻道:

    “那是因为,若是我亲口对治郎说及此事,便成了是我在向治郎请求……

    请求他出手相助刘弘业。

    那治郎心中,又是何等滋味呢?”

    瑞安立时明白,叹道:

    “也是……说得也是啊……

    若主上的心性,想到这一层上去,却是理所当然……

    便不是主上,多半这等事,也是不好……

    那姐姐的意思是,此番主上之所以挑得皇后与淑妃内斗,却是在迁怒么?”

    媚娘点头。

    瑞安想了一想,却也道:

    “若果如此,倒也无妨罢?

    一来可教主上松泄些心郁,二来也可叫皇后与淑妃斗个两败俱伤……

    好事一件啊!”

    媚娘却摇头,忧心道:

    “问题是,眼下却不是这等合适之机啊!

    须知眼下治郎正一心二心地处置关陇一系之事……此时若再教氏族一系继续内斗下去……

    那些真正意存不轨的人,便必然要借此机会,大兴其势了。”

    瑞安悚然而惊:

    “姐姐指的是……”

    他未说完,却只看着媚娘点头,于是急道:

    “那……那如何是好?”

    媚娘垂首,微微思量一番,然后突然拿了纸笔,仔细书信一封,交与瑞安道:

    “你去将此信交与治郎一观,然后告诉他,这是我请他托影卫代传与濮王殿下的信……明白了么?”

    瑞安领命而去,只留媚娘一人在原地忧道:

    “但愿……

    但愿只是我一片心机白费才好……”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坐在殿上,手捧一本书卷,仔细阅着。

    一侧。德安垂手侍立。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问道:

    “媚娘那封信,你也看了,如何?”

    德安先回了应,这才道:

    “武姐姐所忧极为中肯。

    主上此番……却是有些过激了。”

    李治叹了口气,半晌才道:

    “此番媚娘却是误会了朕……便是朕再如何不喜那刘弘业,这公私是非,朕还是分得清……

    今日之事,其实也是朕有心而为之……

    你可想过若是二派渐衰之后……高阳公主跟她后面站着的两个人,会无所动静么?

    朕要的,便是他们这个动静。”

    德安一怔,却讶然道:

    “主上莫非是意图引蛇出洞?”

    李治不答,半晌才道:

    “料敌机先,始终不若将敌掌握于朕之手中。”

    德安想了一想,始终还是觉得,此番李治如此之态,多半还是因着媚娘之事而迁怒……

    不过到底李治向来善于反败为胜,化不利为己利……

    倒也无谓了。

    于是,德安便笑着应和两句。

    李治眼见他如此,知道这种连自己都说服不得的话儿,多半他也是听信不得,索性便由得他去,然后举高手中书卷挡了脸才道:

    “媚娘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些了?”

    “平日里吃着药呢,大好多了。”

    “嗯……那,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掺过去了罢?”

    “还是一如既往,万春千秋二殿里,总是少不了的那些脏东西往立政殿里送。

    不过文娘谨慎,瑞安机灵,加之六儿又是极忠于姐姐的,这些东西,一应是近不了姐姐的身子。”

    “如此最好……

    对了,那些皇后母亲安排着进宫里的巫人,可处理得如何了?”

    “眼下却全都是咱们安排着的人物了。

    主上安心,既然是做长久之计,必然是稳妥为先……所以每隔两三个月,才悄悄儿地以一人易以人……

    便是在咱们没有动手之前,皇后处的巫人便是这样换法……总是不教长久,是以也是没起疑的。”

    李治这才点头道:

    “如此甚好……不过也差不多……”

    他看着瑞安,目光中微有深意:

    “该到收网,得鱼之时了。”

    瑞安一怔,却立时点头笑道:

    “主上英明!”

    永徽元年十一月初十。

    太极宫中忽传奇事。

    万春殿中皇后王氏,平素吃斋礼佛之事甚多。

    然一朝竟被宫人揭发,其素来所奉之佛,实为巫术,且颇有借此法以行咒害之事。

    一时间宫中纷纷扬扬,尽是议论之声,更有萧淑妃处传出议论,道曾于某年某月某日云云,于千秋殿中发现咒杀用之草偶。

    立时,萧淑妃上表哭诉其伤,众议纷纷,皆指皇后。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九

    永徽元年十一月十五。

    立政殿中。

    因着近些日子天寒,殿中便早早儿地生起了火炉。

    媚娘懒懒地坐在暖榻之上,看着一边儿瑞安与六儿好好地预备着一应过冬物什。

    可她心里,却还念着前些日子的事。

    忍不住地,她便问道:

    “瑞安,皇后那边,还有萧淑妃那边儿……

    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正理着李治新赐下的十几件狐裘,预备着替媚娘挑好熏香,只待可穿……

    忽一朝闻得媚娘发问不及防,竟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

    “啊……

    皇后么……

    倒是无甚动静,一味老样子死不认事,也只沉默。

    倒是萧淑妃那边儿,一哭二闹三吊颈的,没个消停,似是决了心要借此良机,一出千秋殿的大门呢!”

    媚娘点了点头:

    “她本也当如此……好歹也是被拘了这几个月了,想提前出来是必然的。

    那宫中其他妃嫔呢?”

    瑞安淡淡道:

    “还能有什么动静?各自抱了大腿。”

    媚娘闻言,似觉有趣道:

    “你似乎不喜欢她们。”

    “自是不喜。”

    瑞安撅了嘴,一边儿熏香一边儿道:

    “那些人,没个长性儿的!之前还嫌着咱们立政殿的门儿高,进不来呢……

    这两天巴巴儿地就往咱们殿里送这样添那样……

    心思花得不少,就是没一处用在正地儿上。”

    媚娘立时明白,淡淡一笑道:

    “你这倒也不能怪她们,说到底宫中生存本是如此,攀高踩低,排除异己。”

    瑞安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

    良久,媚娘才又问道:

    “那治郎那边儿……如何做的备?”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左右小心着些,这些日**里切不可再生出些事端。

    究竟还是担忧着宫里会闹些大事出来罢?

    倒是前朝动作频频。

    元舅公因着之前禇大人之事,好是动了一番手。

    先不提那氏族一派,便是刘氏一族,便是一番清理。

    眼下……”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媚娘,这才轻轻道:

    “眼下因着元舅公的令,刘弘业的一切功名都被查清抹除。

    而且那刘夫人也因着这些年素与刘弘业不睦,竟自休离而去了(休离,唐时民风开放,男女地位相对平等。平民尤其是贵族女子如果对夫君不满意,主动提出离婚也就是休离的情况并不少见。休离男女均可为用,只是算是对被休离的一方一种比较耻辱的离婚方式。另外一种叫放离,就是男女都同意的离婚方式,比较体面。)。”

    媚娘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起了些波澜,半晌才轻轻道:

    “那……

    治郎可因此事,说过些什么?”

    瑞安摇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倒是没有。

    主上虽然也是有心替那刘弘业还个清白的,可实在奈何他本身处处纰漏,也是相救不得。”

    媚娘眯了眯伶俐的凤眼道:

    “纰漏?什么纰漏?”

    “他……被元舅公等人查出在未曾告知元配夫人的情况下,私在外面招妾纳妓,且还以正妻之礼纳入室中……

    另外,他还成日流连酒馆青楼,私相结交……

    甚至数次将些政案文疏,带至青楼之中批阅……还以之与那些妓倌为戏语……

    只能说幸得他所负责之事,并非何等要事,否则兹事之大,难成全矣。”

    媚娘不语,她也只能沉默。

    片刻之后,她想了一想,却招了六儿前来:

    “六儿,你也跟着我这般久了……

    我且问你,瑞安所说的那些话儿……

    究竟是也不是?”

    六儿想了想,本欲告知媚娘真相,到底还是没有开了口,只是轻轻道:

    “姐姐,主上也好,瑞哥哥也罢,这样安排的心意,姐姐自是洞若观火……

    再者六儿观姐姐也确是对那刘弘业不放在心上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说到底,此番事态也是他自找。

    若是他不曾动念头动到姐姐身上,何以这等受苦?

    也就是这一阵子罢了……

    过了这一阵子,只要姐姐不提,主上不想,那此事,自然也就平静下去了。

    好歹他还有个哥哥在,断然是不会受太大的罪的。”

    媚娘咬了咬下唇:

    说起来,她认识刘弘业,实在比谁都久……

    他的性子,她却是明白。

    所以此番瑞安之报,多半便是有人做了手脚,冀图教刘弘业吃尽苦头。

    而这人到底是谁,她也是心中有数。六儿所言极是,她也是明白。

    她更知道,自己若果为刘弘业着想,那便当问都不必再问此人,完全将他遗忘。

    如此一来他们三个人便都得了解脱。

    只是终究她还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难免有些内疚在。

    好在六儿也明白她的心思,劝道:

    “姐姐本心也是觉得对他有疚,不过如此也便罢了。

    说到底,眼下姐姐可是主上的人,何况姐姐的未来,光芒万丈,一切尽在姐姐手中……

    还是少与这自求末路的人有牵涉的好。”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半晌,长叹一声,她悠悠地看着窗外阴阴的天空,和飘荡下的,今年第一片雪花。

    是呀……

    该放了。

    她与他,终究不过如这第一片雪,过得片刻,便各自有了各自的新人生。

    此后,日复一日,媚娘再听到的,便只是王萧二人如何相斗,如何不安,如何各自在李治面前,互相诋毁诬告之事。

    偶然几次,她也被牵涉其中。

    可都由着李治与诸人之护,好好儿地渡过一关又一关。

    不过这样的事态,到底也是叫她心身俱疲。

    终究,在一个月后,她便因着不慎受了些寒,而一病不起。

    永徽元年十二月末。

    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明日便是元正之日。

    可媚娘却依然得躺在榻上,恹恹不起。

    每日里李治来瞧时,她总是身体不安,李治难免也是跟着忧心。

    兼之近日来,朝中大事频生,李治也是不得长伴她身侧,好生护其安养。

    今日,媚娘便是又咳个不停。

    好半晌好半晌,她才在瑞安与文娘的照顾之下,服了些汤药,勉强睡下。

    眼见着她睡着,数日都不得安枕的瑞安三人也是累了,便商量一番后,由白日里好歹也是休息了一会儿的瑞安守着她,其他二人却也不敢离殿中,只在殿下寻了张小榻,各自和衣而睡。

    至于瑞安,则是守在媚娘榻前,拢了拢炭火,披了件厚实衣裳,这才俯在榻边儿,小眯一会儿。

    ……

    朦胧之中,媚娘似觉眼前一片亮光。

    再眨了眨眼,视线渐渐清晰。

    原来我醒了啊……

    看着天光大亮的立政殿,媚娘难免有些怔忡。

    “瑞安……”

    她张口,欲行呼唤时,却发觉自己似是嗓音细如蚊语,不由得苦笑一声。

    强欲起身时,却立觉奇怪:

    虽说这是立政殿……可为何,内内外外,里里下下,不见一人?

    她正茫然间,便见一美丽女子,一身素白衣裳,笑意盈盈立在殿正中,向着她招手。

    怔了怔,她缓缓起身,看了眼这个女子,然后才慢慢走过去问道:

    “你是……

    何人?”

    此时,她已然意识到,似乎自己眼下,并非身处宫中……

    是梦罢?

    那女子笑着点头,开口,语声如珠落玉盘:

    “怎么?

    你不识得本宫了么?

    可本宫送你的女华坠儿,你似乎还好好儿地戴着呢?”

    媚娘一怔,立时下意识摸向胸前:

    那里,一朵儿自她三岁起,便一直戴着,片刻不肯离身的菊花金坠儿,正好好儿地挂着。

    她讶然,也惊道:

    “您……您是……”

    女子含笑点头,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着媚娘的脸:

    “本宫真的很欢喜……有你陪着稚奴孩儿……他真的很快活。

    本宫都看到了……

    多谢你……

    日后,你也要与稚奴一路相扶相持地走下去啊!

    这孩子,选的这条路不易……不过有你在,他便走得容易得多了。”

    媚娘一时心情激动,竟自哽咽不成声。

    那女子含笑替她拭了泪去道:

    “都要当娘的人了,怎地还这般爱哭呢?本宫可记得,你小时在本宫怀里,可是天不怕地也不怕的……那笑脸儿,那模样,叫人看得都替你欢喜……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顾及着些儿本宫的小孙儿罢!”

    媚娘一怔,却讶然看着她:

    “娘娘……您说什么呀……媚娘……媚娘何时曾得孩儿……”

    “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女子一笑,伸手指了指殿外。

    媚娘顺着她的手看去时,却见一轮滚滚的红日,闪着刺目之光,直愣愣奔着她怀中而来!

    她惊叫一声,立时闭了双眼……

    ……

    “媚娘……媚娘!”

    当媚娘大叫着醒来时,却听得一声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媚娘抬头,看着一脸惊忧的李治,半晌才反应过来,扑入他怀中,不知当悲当喜。

    李治见她无事,这才松了口气道:

    “怎么,做梦了?不怕不怕……横竖太极殿那边儿的事情都处置过了,眼下便可好好陪着你……”

    好一阵安慰,媚娘这才回过神来,将梦中之事,一一说与李治听。

    李治听闻她竟梦见自己的生母长孙皇后,一时间勾起思母之情,又悲又喜,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能抱了她在怀中。

    可没一会儿,便见媚娘脸色苍白,实在似有不适之症,便要召太医入内相视。

    然媚娘却自觉无事,只是疲惫,加之梦中红日入怀,多少有些惊惶。

    李治思及如此,也确是此理,便索性着明日借诸方朝贺之机,召得神医孙道长入内相诊。另且可召得李淳风入宫解梦,一解媚娘心中之忧。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一。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受天下百官之朝,万民之祝。心甚欢悦,然奈何其后宫之中,宠侍娘子武氏身体连日不安,昨夜更得奇梦,一时面上微忧。

    幸得不多时,便有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后相告道:

    “娘子武氏,病体初安,此番不适,实为得孕龙嗣之故。”

    时李治正于太极殿中与百官饮宴,闻报惊喜若狂,竟不慎将玉龙盏打翻污了龙袍。

    正待相询之时,又得见李淳风入内,报道:

    “娘子武氏,昨夜得梦先皇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此为大吉之兆。更兼之大圣皇后娘娘招日入其怀,娘子武氏本名为昭,意为天日昭然,故是为得胎之梦。

    由此可知娘子武氏得天之幸,大圣皇后娘娘圣灵庇佑,当为主上添一文武双全,大德大才之皇子也。”

    李治闻之,欢喜之状直无以可表,朝中百官闻之,俱是惊叹不止,更有英国公李绩、元舅公长孙无忌大喜出望,立时出席相贺。

    百官见之,皆出席为贺。

    一时间,宫中内外,朝野上下,皆为武氏娘子昭之得胎一事,大为震动!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十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张开眼,便见李治一脸欢喜地守在自己身边,紧紧儿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松,转了头正与一旁侍立的王德,说着些儿什么。

    她这一张眼,立时便是一阵欢喜之声响在殿里,李治更是头一个转过头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声只唤她名儿。

    媚娘一时茫然,不知所谓,只张大了眼睛看着一侧侍立,眼眶微湿的瑞安:

    “怎么……了?”

    瑞安欢喜,抿着嘴儿想说,却又被一旁边儿的德安给拉了住,使了个眼色望向李治。

    立时,他会意地停了下来,只也笑着看向李治。

    媚娘于是知晓,这些人是存了心儿地叫李治来告诉她一切了。

    于是,她便又紧紧揪了李治的衣裳,轻轻问道:

    “治郎……

    怎么了?”

    李治只是欢喜地捧着她因病而显得更加娇小的脸庞,似哭又似笑地呜咽着道:

    “有了……

    你有了……

    媚娘……媚娘!

    你……你有了孩儿了!

    你有了我们的孩儿了!”

    刹那间,媚娘全身一僵,不敢动弹,半晌才茫然道:

    “你说……甚么?”

    李治看着她,也只是哭泣道:

    “你有孩儿了……有了我们的孩儿了……”

    一语未毕,他竟难以自制,紧紧抱了媚娘,痛哭失声。

    殿中诸人本是欢喜,可闻得李治这喜极而泣的哭声,也是思及当日媚娘失子之时的痛状,不由得个个感伤,人人落泪。

    当真是……

    不知当悲还是当喜。

    而这一片哭声之中,最晚响起,却也是最揪人的,却正是媚娘自己的哭声。

    ……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咣咣当当”“稀里哗啦”……

    自从得闻媚娘得孕之事,归来之后起,万春殿里就没有断过东西碎裂的声音。

    金镶玉屏风,琉璃花瓶儿,白玉如意珠……

    能砸的,被王善柔砸了,不能砸的,也被她给砸得个精光。

    “娘娘……娘娘……”

    一边儿怜奴一路跟着疯也似的王皇后身边儿,从殿东跑到殿西,再从殿西奔回殿东,一路跑,一路劝,一路哭……

    可即使这样,也到底拦不住已然疯癫的王皇后。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你说啊……说啊!!!

    她不是不能生么啊啊啊!!!”

    满面泪痕的王善柔,狂哭痛喊着,早已失了常日里的雍容大度。

    此刻的她,一身绯红凤袍凌乱如许,一头乌黑秀发,也因挣扎奔跑,而使得金冠坠落,乱如蓬云……

    满面泪痕泣如雨,一片新妆成乱色。

    眼下的王善柔,已然不是那个大家出身,华丽贵气的大唐国母,一朝皇后……

    而是一个妒心欲使狂的疯妇。

    ……

    最终,怜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失声痛哭道:

    “娘娘……娘娘!您不是说了么?

    她不能生,她是不能生啊!

    就算是她怀了,她也不能生下来啊!

    娘娘您且安心……且安心罢!

    她生不下来的,她生不下来的!

    那孩子……那孩子是活不成的!

    娘娘啊……!”

    怜奴的哭喊,叫王善柔多少恢复了些神智。

    痴痴地,她丢下了手中的一只玉瓶儿,随着一声哗啦做响,她低下了头,看着紧紧抱死了自己腰间的怜奴,怔怔半晌才伸出被碎片割得处处伤痕,血流不止的双手,捧起怜奴哭泣的脸,俯下脸去,紧紧地盯着她问道:

    “她……

    生不下来么?”

    怜奴抬头,痛心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主人,目光狠绝:

    “生不下来……

    娘娘安心……

    怜奴跟您保证,她生不下来……

    就算她能生下来……也不得活过满月的……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啊……”

    怜奴一边儿哭泣着,一边缓缓起身,如同抱着一个小孩子一般,将听闻自己这番保证之后,立时一脸痴痴欢喜的王善柔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乌丝,含泪冷道:

    “她生不下来的……

    生下来……也是活不得满月的……

    怜奴不会叫这一切发生的……”

    这样寒意侵人的话语,叫殿边侍立,偷偷看着殿中情形的胡土,不由打了个寒战。

    想了一想,他悄然转身,消失在无边夜色与雪光之中。

    另外一边,千秋殿中。

    声声痛叫,响在殿中,听得守在端坐于正位之上,冷眼看着殿下那小奴婢受罚的萧淑妃身边儿的药儿,也不禁心里阵阵害怕。

    一边儿,行刑的两个小监们,因着打得久了,手也麻了,渐渐地也没了力气,结果立时便惹得萧淑妃一阵冷斥:

    “本宫没叫你们停,你们便停了?

    怎么……怜惜这贱婢么?

    那这贱婢的五百下掌嘴……便由你们几个也代受些儿可好?”

    这话儿一出口,便是那两个小监再如何心怀内疚,再如何力气不足,也是强打了精神,狠下心肠来使了全力来打。

    不多时,那小奴婢便受不得这样打,满脸鲜血地昏了过去。

    小监们一时不知所措,停了下来,萧淑妃便又开口:

    “做什么停下?

    怎么?不过是装个死,便停了么?

    你去!取水!记得加冰!”

    立时,被指着的那个小监无奈,只得应声而去,提了满满的一桶水,水面儿上,还浮了好几块儿冰棱。

    萧淑妃看了眼,却似仍不满意:

    “就这么几片儿碎冰渣子?够什么?

    这贱婢可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欺瞒本宫至今,应付本宫的差事至今……

    你们以为这几片碎冰渣子,就能教她醒来么?

    药儿,你去!”

    一边儿侍立的药儿闻言,也不得不先应下,然后才犹豫着小声道:

    “娘娘,今夜可是元正夜,说起来可也是大好的日子……

    此婢如此渎职,自当责罚……可也不能叫这贱婢的脏血污了娘娘的宝殿,坏了娘娘一年的好流年啊……”

    萧淑妃闻言,立时变色含泪怒道:

    “好流年?!还有什么好流年给本宫?!

    那个不知羞耻的贱妇,都已然得了龙嗣了……

    本宫……本宫还有什么好流年……”

    言毕,她便呜呜哭了起来。

    那几个小监眼见着如此,倒是反而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到底是不必再多做孽。

    一边儿药儿见状,也知说中了萧淑妃痛处,便更加向前一些,俯下脸,在萧淑妃耳边低语道:

    “谁说娘娘没有好流年呢?

    前些日子,药儿可是专程地去请了那太史令大人给娘娘起了一卦呢!

    卦象可说得明白,娘娘今年是最兴旺的,万事如意呢!”

    萧淑妃闻得这等言语,一时一怔,却抬头只看着药儿,似有所悟道:

    “万事如意……么?”

    “可不是?娘娘……您可别忘记,今夜可是元正之夜啊!

    祈佛许愿的话,可是最灵验不过的。

    娘娘,您最想成愿的事……却是什么?”

    另外一边。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内寝之中。

    长孙无忌方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便立在窗边,看着窗外月色雪光。

    一侧,长孙冲将幼儿好声安抚睡下了,交与乳娘,这才近前来道:

    “父亲,眼下咱们却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似是这才惊觉儿子近前,讶然道:

    “什么该当如何?”

    长孙冲一皱眉,精干的面上,露出些忧心之色:

    “那武媚娘啊……她眼下竟然怀了主上的龙种……

    这等事端……”

    长孙无忌皱眉,立时沉下脸来低喝道:

    “你最好知会你那些所谓的秘党友人们一声!

    别弄错了主人!”

    长孙冲一怔,讷讷道:

    “父亲……不动手么?”

    “动手?动什么手?

    难不成你们想害死主上的骨血么?!”

    长孙无忌寒声道:

    “冲儿,你可别忘记,无论那武媚娘如何,她腹中所怀的,却是当今主上的龙种,你亲姑弟(李治是长孙冲姑姑也就是长孙皇后的儿子,所以叫亲姑弟)的孩儿!!!

    难不成你想害死我大唐龙子天孙,落个弑亲叛君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大逆之罪么?!”

    长孙冲一时怔忡,父亲长年积威之下,虽然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却终究不敢多言。

    长孙无忌眼见他如此,心知自己这个长子,近年来越发积极活跃,大有野心继身为主辅的自己之后,而成吕氏(就是秦时把持朝政的吕不韦)第二的势态。

    可是……

    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心中却只感觉到一丝悲凉:

    冲儿的野心他知道,虽然不喜他这等居心,可却也知道,这孩子最终还是会如他一般,完全忠于大唐的——

    至多,冲儿也只会冀图着可以只手遮天,将长孙一族的滔天富贵,延续下去,传与自己的儿子罢了。

    可是……

    他没有那样本事。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的心思,为父明白……可是冲儿啊……

    你犯了两个错。

    第一个,便是太高看了关陇一系的能力,太低估了氏族一派的本事。

    第二个……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便是你被权势冲昏了头,却完全忘记,权势于我长孙一族,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了……”

    长孙无忌说完这些,却只摇了摇头,看着一脸迷茫的长子,不再过多言语,只抛下一句:

    “无论如何,无论其他人如何……

    在武媚娘未曾安全将主上骨血诞育之前,都务必要倾尽全力,保护她母子平安。

    这是为父身为长孙一族之族长的命令,也是我长孙一族的责任。”

    同一时刻。

    与长孙府相隔不过几道街的英因公李绩府。

    寝室之内。

    李绩已然更替了一身厚实棉袍,好好儿地与自家夫人一道儿,守着烧得热热的暖桌儿,席地而坐。

    坐下很是温暖,到底还是因为这地龙火炕,可是早早儿地烧好了,只等着他回来。

    (地龙火炕,火炕的一种,在居所的地下留出一个空间。并且以火烧不透又导热性较好的砖瓦砌出来一个从屋子外面儿,廊下的空间里可以添火炭的地方,另外再从屋子中间某根不用承重的柱子中央掏出一定的空间来做为排烟的烟道和室温取暖用……就好像是一条巨大的火龙被关在了屋子下面的笼子里,所以最开始叫地笼火炕,后来慢慢省略能了地龙火炕。

    如此一来在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烧火取暖,相当于今天的地暖了。

    后来这种方式也传到了日本。不过时光流逝,这种地暖的建筑方式渐渐消失,反而是留下了如今在日本许多古建筑尤其是奈良、大阪、京都等古城极为著名的古建筑上的一些遗痕:就是那种悬空或者是类似今日我国苗族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的吊脚楼似的古建筑设计——之所以这些设计与苗族吊脚楼在悬空的高度上有如此大的区别的原因,一来是为了防潮,二来,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当时这种唐风建筑传到日本时,本来这种设计还保留着地龙火炕的用处的……

    这些资料是楼主在外网上一个建筑爱好的网站上查到的,真假不知,不过楼主依稀记得在一本日本著名学者布野修司所著,名叫《世界住居》的文章里,约略提到过这些……也有可能是他所著的其他文章,但作者是他不会错。)

    李夫人先端了杯茶与他,又仔细端了几碟茶点奉至夫君面前,然后才开口道:

    “夫君今日,似乎颇有些欢喜,又有些忧烦呢!

    可是因为那武娘子得孕龙种之事?”

    李绩方送至口边的一块儿玉芯糕(一种点心,以面粉和各种淡色水果的馅儿制成。因为面粉外皮做得极为精致,几呈半透明之色,里面儿的淡色水果馅儿又如同玉石一般,因此得名)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送入口中,拍了拍胡子上落下的点心粉末,又拍净了手才道:

    “是啊……

    主上得子,大喜之事。

    而这武娘子得子,于为夫与一派真正拥护主上之臣而言,那更是天大之喜……

    毕竟一旦此子为男胎,且禀性不俗……那便可在日后,与那皇后嗣子陈王殿下,淑妃亲儿雍王殿下鼎足而立,势为其三。

    而相较起来,武娘子之宠爱,已然非一句宠冠六宫可为形容,其人又是如此得用……母已如此,其子更自英慧过人。

    这事,本是件天大的喜事……

    可偏偏也正因为是武娘子怀胎……这喜事,也不免叫人有些担忧。”

    李夫人点头,也淡淡道:

    “夫君说得是……

    若是武娘子只是个平凡妇道人家,那这孩子的到来,也是欢喜之至。

    可偏偏她不但是宫中之人,还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子……

    唉……

    也是她可怜得紧。

    不过夫君,既然夫君是一心要为陛下效忠,这武娘子又是曾有恩于咱们一族……而且这些年来,夫君不在时,娘子也是如陛下一般,极为怜顾咱们一门上下……

    夫君便是不好明着相护,暗地儿里,总也是得护了她母子周全平安才是忠君忠义之道啊!”

    李绩点头,沉默良久才叹道:

    “夫人说得是……

    只是奈何,为夫虽深受主上恩宠,可究竟只是一介前朝官员……

    这等事,还是得这武娘子自己多加努力,主上好生相护才是正道……

    唉,为夫实在是不明白,主上为何放着先帝赐与的利器不用,却要眼睁睁看着武娘子身陷如此境地呢?

    还是……主上另有他虑?”

    李绩苦苦地,思索了起来。

卿本无罪,怀璧其中一

    子夜。

    已过丑时。

    媚娘睡不着,只是偎在李治怀中。

    她都如此,李治便是更加地难以入寝。

    “名已然定了,那字如何?”

    李治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媚娘不由轻笑:

    “好急阿父……孩儿是男是女,尚且未知呢!”

    “不成不成,早些儿定下来,便不乱了手脚……

    如此可好?”

    媚娘想笑,终究还是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孩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也太仓促了些。”

    李治却紧张了起来:

    “你……你不……”

    “怎么会!”

    媚娘断然道:

    “我最大的渴望,便是能为治郎生下一儿半女……

    身为人母者,如何不希望看到孩儿成长?

    只是……我担心如此一来,这宫中上下,又是要一番不得安宁了……”

    她叹息,却也只能叹息。

    李治沉默半晌道:

    “你安心罢!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媚娘长叹一声,悠悠道:

    “但愿如此……”

    李治无语,也只能沉默。

    ……

    永徽二年正月初五。

    经太医署群医诊治,乃确认立政殿娘子武氏,得孕一月。

    宫中上下,一时皆为欢喜。

    ……

    永徽二年正月初六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李治,正款待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却一朝忽得立政殿亲侍瑞安火急来报,道娘子武氏,日前方服卢贤妃所赠之药膳后,一朝竟腹痛如绞,死活不成。

    李治君臣大惊,立时李治亲身率诸臣火速赶往立政殿。

    至殿中,孙思邈已然于殿中诊视。

    不多时,乃出而告之,道武氏娘子此番腹痛,是为所食之药膳中,含有可使人失胎之药物之故。

    李治闻言大怒,立着左右宣卢贤妃前来立政殿一见。

    然卢贤妃拒旨不见,且言之凿凿道:

    “妾身为贤妃,四夫人之属,何以降尊而至一无封宫人之室也?

    大失礼规之!

    且又此番妾遗药膳,本为良意,竟而为别有居心之人所用,以图谋害妾身,妾自死而证其白亦不从也!”

    李治恚怒,欲惩之,然奈何卢贤妃父兄皆为朝中重臣,且更兼之其向来品德无亏,便是立政殿武娘子,亦代之苦求……

    唯得沉默也。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七午。

    立政殿。

    媚娘清醒的时候,还是比沉睡的时间更长。

    可是尽管如此,她好歹也算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

    “治郎……”

    轻轻地,她唤着李治,感觉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这长久的睡眠给抽走了。

    立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她缓缓抬头,艰难地看着李治:

    “你……不要怪她……

    她也许……

    不是真正的凶手……”

    李治满脸愤怒伤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却只能沉默:

    其实他也知道,媚娘比谁都更明白,若是从暗中来,立政殿上下,防备得直如铁桶一般。

    所以要害媚娘,唯一的办法,便是从正面来,光明正大地,叫媚娘不能拒绝地把流胎的药吃下口中,然后再托辞有人陷害……

    只怕此番,卢贤妃便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才会这样做……

    又或者,是她身后的皇后所为才是真正的理由……

    可媚娘只能沉默……

    因为她现在,虽然有着李治的保护,却无一个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身分。

    身分……

    李治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也许,是时候给媚娘一个凌然于众人之上的身分了……

    至少,也要叫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是夜。

    万春殿中。

    偏殿之内。

    王善柔宫装金冠,正坐在棋盘一侧,与自己对面的卢贤妃,相而弈棋。

    “果然还是皇后姐姐了得……

    这一手棋下得果然是妙不可言。”

    卢贤妃淡淡地看着王皇后棋盘上的落子,轻轻地道:

    “说到底,一棋两杀……

    可绝敌,可除己方无用之子……

    当真是妙棋。”

    王皇后抬了眼睛看了看她,这才慢慢道:

    “妹妹此番,当真是误会本宫了。

    本宫明知那药膳是你所赠,更知宫中上下,皆知本宫与妹妹素来交好,又为何要在那药膳之中落下失胎药,害得妹妹?”

    卢贤妃抬头,盯着皇后:

    “那皇后姐姐的意思……

    莫非是萧淑妃?”

    她的目光,已然不再是初入宫时看着皇后的全然信任了,有信,也有不信。

    王皇后却对这样的目光,异常坦然:

    “本宫知道眼下说什么妹妹你都不会信……

    可是妹妹,这武媚娘怀了孕,却是一件叫整个宫中的女子,都极为不安的事……

    本宫也好,萧淑妃也好,妹妹也好……甚至是那看起来与武媚娘还算得上是交好的崔贵妃,或者是恨她入骨的李德妃……

    甚至是其他的九嫔也好……

    都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

    妹妹这碗药膳,只怕有心人,是不会放过的。”

    卢贤妃咬了咬牙:

    “可为何偏偏是本宫?”

    王皇后抬了抬下巴,淡淡地道:

    “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这个向来在宫中谨守己身,不与他人相争更不介入所有相争中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向来多疑的武媚娘,才会肯接了这碗加了失胎药的药膳。

    也只有加了失胎药而不是立时致死的毒药……武媚娘身边的那些验药人才会喝不出来,她也才会好好儿地喝下去……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过孩子,倒是一直有人送了能叫她不得生育的药在她饮食里……

    自然身边儿的人对这样东西已然麻痹不以为然,自然她会喝下去。”

    卢贤妃似有所悟:

    “听皇后姐姐这席话,却似乎已然是知晓,到底是谁在这碗药膳中落下失胎药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妹妹方才,不是已然说出答案了么?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妹妹,你且想上一想,再查上一查就知道了……

    眼下若是陛下因此事强行追责,你呢,又因此失了贤妃之位与陛下的怜宠……

    谁才是最大受益人?”

    卢贤妃想了一想,蓦地瞪大眼:

    “难不成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啊……

    她的孩子啊……

    她的孩子,真的掉了么?

    既然那碗药里下的是失胎药,那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王皇后冷笑一声:

    “此事若果是其他人所为,或者是咱们黑了心算狠了命地所为……

    那她的孩子,必然是保不住的……

    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卢贤妃倒吸一口气:

    “她……她是想借此机会,谋害于本宫?!

    可……不……”

    立时,她有些恍然道:

    “她是想要本宫这贤妃之位!”

    王皇后点头,淡淡道: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眼下她已然有了孩子,说明之前她那些不能生育的流言,本也就只是流言而已……

    那她还缺什么?

    缺的自然是个名正言顺的名份,缺的……

    自然是一步步向着本宫这皇后之位登上来的踏板!”

    她缓缓道:

    “所以……

    妹妹,你说得没错,此番武媚娘这一招,却是存着一箭双雕,一计落二鸟的打算呢!

    只是她要求的,不是你的什么……

    而是本宫这皇后之位……”

    王皇后的脸色,阴沉了起来,一如卢贤妃的神色。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里。

    怜奴无声无息地走了上来,端着方才卢贤妃来时,一并送来的礼,轻轻问道:

    “娘娘,这东西,扔了罢?”

    王皇后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盒子,冷笑道:

    “扔了做什么?

    她武媚娘敢吃别宫送来的东西,本宫身为皇后,若不敢吃了……

    岂非便是等同昭告全宫,此事与本宫有关?”

    目光一掠,刚巧见到一个小侍女匆匆捧了宵夜奔入。

    于是她便点了她道:

    “这个便赐与你食了。端着下去罢!”

    那小侍女不明就里,只是受宠若惊地谢过王皇后,这才从了怜奴的命,放下夜宵,自己却端着药膳下去了。

    怜奴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小侍女欢天喜地地端了药膳下去,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王皇后低声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如今连向来中立的卢贤妃,也为我们所用……

    想必今后,这合宫上下,再无人会相信武媚娘了。”

    王皇后眼眸一抬,看着怜奴淡淡道:

    “你把卢氏在这宫中地位,想得太高了……

    也把其他宫中的人,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如此,倒也正是良机。

    此番卢氏之事,你办得很好……

    以后,不妨也便照着这样,一一将那其他几妃拿下……

    如何?”

    怜奴闻得王皇后的话语,心中似是极为宽慰,便点头道:

    “娘娘安心,怜奴自当尽心心力而为,必叫那武媚娘在这宫中,成独木之势!”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未曾察觉,在那殿后,一道小小的身影,却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禁苑最深处。

    一座已然被整个太极宫遗忘的小轩之中。

    满头青丝依旧好,红妆却不知人老。

    刘宫侍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一如当年的好模样,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不再是当年的天真无邪,纯粹动人。

    她老了……

    虽然外表看来并非如此……

    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然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长长地,她叹了一声,但目光看向窗外时,却又闪起一点亮光:

    因为她知道,那个孩子,又快来了。

    ……虽然自己总说着,总叫着他莫要再来……

    可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

    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而来这般更欢喜的事?

    如她所料,一如她一般,在这宫中几乎被人无视的陈王李忠,很快地奔了进来,小声地唤着娘亲,扑入了刘宫侍的怀中。

    “好孩子……”

    她轻轻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口中只喃喃着。

    她没有料到的是,儿子此番前来,却还带来了一个,教她震惊的消息。

    ……

    听完了李忠的述说,刘云若的心里,顿时百味杂陈:

    尽管她身处禁苑之中,可她也是听说了媚娘得子之事。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讶然于自己的镇定与坦然:

    或者,是因为她并不恨媚娘罢?

    又或者,她其实在心里,是没有怨恨过她的罢?

    总之,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要说叫她不安的,也只有一件事……

    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那日后,忠儿该当何去何从?

    跟着皇后么?

    不……不可能。

    她坚定地摇头:

    那样的女人……不配为她儿子的养母。

    可是媚娘已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反问自己:

    是呀,那又如何?

    她本就不期望自己的儿子,会真如外人所说的那样,一朝登上帝位,成为一代君王……

    事实上,身为一个母亲,她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远离这一切纷争纠葛,做个逍遥自在,富贵平安的皇子便好……

    那……

    忠儿不能叫媚娘当成自己的亲子看待……

    那又如何?

    恍然间,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没错……

    她应当庆幸的……

    正因为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

    她才应当庆幸的……

    她了解媚娘,在这太极宫中,或者可说是除去媚娘身边的人之外,最了解她的一个……

    所以她知道,无论将来媚娘要待如何,都是不会有伤害忠儿性命的事出现的。

    她不会害忠儿,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叫忠儿真正得到媚娘的欢心……然后,再借此良机,使得忠儿好好儿地,依附着媚娘,在这吃人的皇宫中生存下去。

    那便好了……

    有媚娘的孩子在,忠儿自是不必登上那如同刀剑架成的皇位的……

    如此一来,忠儿的路,就会快活得多,也幸福得多……

    一个主意,渐渐地在她心中成型,最终,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轻轻道:

    “忠儿,你喜欢武娘子么?

    你觉得她……待你好么?”

    李忠听到自家母亲的宋的问话,一时间怔了一怔,半晌才犹豫道:

    “忠儿不知……

    不过她待忠儿很好。

    平日里,皇后娘娘虽然待忠儿也极好,可总是不喜忠儿玩乐,或者是拿些什么东西在手里……

    总是一直教忠儿去背兵书史记,说这些都是将来做太子,当皇帝要用的东西……

    只有武娘娘,总是私下教文姑姑(就是文娘)和瑞公公来送些有趣儿的东西给忠儿……

    像什么战棋啦……阵谱之类的……

    虽然同样都是叫忠儿好好向学,可武娘娘给的东西,却比皇后娘娘给的有趣的多……

    忠儿很喜欢。

    而且忠儿在弘文馆里时,常常被素节和上金给欺负,每每都是孝儿弟弟出手相救……

    所以忠儿听孝儿弟弟不止一次地说,他身边的姆娘,便是武娘娘向父皇求的人,待他极好,极亲爱他,而且也每常里教他要兄友弟恭,一定要好好儿和忠儿相处……

    孝儿弟弟有一次还说……

    说他有一次跟着父皇去立政殿,见着了武娘娘,结果武娘娘知道忠儿和孝儿弟弟常常被欺负,便背着孝儿弟弟劝父皇,把忠儿和孝儿弟弟以年长为由,单独找了师傅们教习,与素节和上金分开。

    还教父皇有机会定要好好儿教导一下素节与上金,不要狂自尊大,欺压别人……

    结果后来,父皇便真如武娘娘安排的那样,找了个机会,好好儿将素节和上金教训了一番,又将忠儿和孝儿弟弟单独置馆教养……

    还请了元舅爷(就是长孙无忌)亲自来教忠儿与孝儿读书……

    素节和上金都快嫉恨死了……

    哈哈……”

    李忠的小脸上,露出些得意与落寞: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武娘娘知道的时候,才有的好事……

    很多时候,忠儿不能留在武娘娘身边……

    所以也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母亲,为什么呢?

    明明皇后娘娘是比较厉害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父皇不像喜欢武娘娘那样的喜欢她?”

    听到儿子这番话,刘云若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想了一想,她将儿子往怀里抱了一抱,轻声道:

    “忠儿……

    接下来这番话,母亲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一定不要告诉……否则,咱们母子便会死……”

    忠儿的目光中,立时浮现出一丝恐惧与小心:

    “忠儿知道……”

    “好……

    你问母亲,为什么皇后娘娘不受你父皇的喜欢?

    因为……

    她本来不应该是这皇后娘娘。

    明白么?

    你父皇心里真正的皇后娘娘,不是她。”

    忠儿点了点头,轻轻道:

    “忠儿明白了……

    父皇心里的皇后娘娘……

    是武娘娘,是么?”

    刘云若点了点头,淡然道:

    “没错……

    这个皇后娘娘是强抢了你武娘娘的皇后之位的……

    所以你父皇很恨她也很讨厌她……

    可是因为她母家的势力……

    你父皇一时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就像你现在一时也不能拿那素节与上金如何一样……

    不过你父皇是天下第一人,这大唐天下,都是他的……

    所以早早晚晚,这皇后之位,还是要还给你武娘娘的……

    你明白么?”

    忠儿立时点头:

    “那母亲……忠儿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这个假的皇后娘娘了?

    忠儿不喜欢她,忠她只是希望借着忠儿,来请父皇多多见她罢了……

    可是忠儿喜欢武娘娘……

    忠儿想云跟着武娘娘……”

    刘云若等的,便是儿子这句话,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李忠目光中的明亮,似乎太过灼人了些……

    她只淡淡道:

    “你想让你武娘娘留你在身边么?

    有一个办法,你把耳朵凑过来……”

    李忠依言,将耳朵附在母亲唇边。

    永徽二年正月初八。

    夜。

    太极宫。

    李治因前番召卢贤妃不来之事,颇为震怒,兼之又得闻秘报,道卢贤妃拒旨之后,竟直入皇后殿中,于是更加恚怒。

    故以前番皇后抗旨之由,加之此番唆使嫔妃拒旨之故一并发作,罚王皇后卢贤妃二人各自停俸半年,皇后待正月诸般大礼毕后,禁足一月,居于万春殿中不得外出。

    卢贤妃因恃宠而骄,无视上意,着禁足半年不得外出。

    ……

    立政殿下。

    “活该!”

    闻得这个消息之后,头一个叫好的,便是正仔细地守在立政殿外,亲自看着药炉的瑞安。

    旁边六儿也道:

    “这卢贤妃也真太将自己当成人物了……

    皇后拒旨是一国之母,主上一时也不能拿她如何……

    如今她又如此,岂非是自寻死路?

    也真亏她能在宫中活得这般久……”

    瑞安刚欲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见得一侧文娘匆匆奔来,附下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立时,瑞安惊诧道:

    “他怎么来了?!

    有什么事?”

    文娘又附下口,说了好一会儿,六儿只见瑞安脸上神色顷刻之间变幻不止,心知必然有大事发生。

    好一会儿,瑞安才开了口道:

    “此事过为重大……

    何况好歹他也算是武姐姐在心上的人……

    便告诉武姐姐一声罢!”

    ……

    李忠独自一人,没有跟着随从地,焦急地守在立政殿后门的阴影处——

    他是借口去找李孝,这才得以脱身出来的。

    若是时间长了,被万春殿里的人发现了些什么……可是……

    他看了一眼那立政殿,心头莫名跳得出奇地快:

    他想见她一面,想跟她说一说话……

    也许……也许这会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次见面……

    他咬了咬下唇,安慰着自己: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她会见自己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待自己那么好……必然会见自己的。

    仿佛老天也听到了他的愿望,很快地,瑞安抱着白玉拂尘,亲自迎了出来。

    然后,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躺在榻上,一脸病容,却显得更加秀丽温柔,楚楚动人的武媚娘。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因着李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实在不能抽身到这立政殿来守着,于是便着王德代了自己,好好儿守在此处。

    之所以是王德,是因为以王德这等久于宫中立足的大内侍监的身分,一旦出了些什么事,便是王皇后,也要多少顾忌他三分。

    所以,当闻得李忠欲见自己时,媚娘头一个反应,便是去问王德此事当否。

    已然是雪染双鬓的王德(王德比太宗小几岁)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这才轻道:

    “论起来,娘子与这陈王殿下私下相见本不应当——到底他为皇子,且娘子为主上宠侍……

    不过好在陈王殿下究竟年幼,倒也不必过分忧于礼仪之事。

    何况陈王殿下向来不与宫中妃嫔亲近,此番独身前来必有要事,见上一面,也可安安他的心。”

    媚娘本意也是要见的,只是思虑着自己身在孕中又是有病在身,多少有些精力不足,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请问王德。

    如今见王德也以为可,便立时着人请了李忠入内。

    ……

    李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媚娘,可是……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长大成人的时光中,每每思及媚娘时,眼前所浮现的,却始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一身娇嫩的鹅黄常服,乌发流光,玉簪生彩,雪白的脸上无有任何妆彩,却显得那双明亮的乌眸更加生机勃勃,直如春之牡丹般绽放着无法忽视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看着这样对着自己微笑的媚娘,年幼的李忠突然觉得,这般的女子生存在这阴云密布,暗涌流动,一片晦墨浊污的大唐后廷之中……

    直如一朵绽放在乌黑泥沼中,却依旧不染点墨,艳红华丽,直如暗夜中的一团火光般的莲华……

    ……

    看着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李忠,媚娘不禁笑了起来。

    左右无人,兼之自己身怀有孕,她倒也不必拘于礼节,下地请礼(媚娘无封,李忠是王,所以依礼是媚娘向李忠请礼。),反而向着他招手道:

    “忠儿……来!”

    看着那几只兰花般洁白如雕的手指在空气中挥动,李忠仿佛着了魔般地向前走,慢慢地靠近媚娘。

    直到媚娘近侧,他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武……武娘娘……”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拉了他细瘦的肘腕,在文娘的扶衬下,勉强坐起上半身,仔细打量着李忠之后才道:

    “怎么这般瘦……

    是不是又是那些人欺负你?”

    李忠坐在媚娘身侧,鼻尖闻到的,却是媚娘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经着体温一蒸,更加温暖宜人。

    一时间,李忠恍惚出神,直觉自己一切的烦恼,都在这种药香中抛之九霄云外,原本的痛苦,纠结,仇恨,阴晦……

    种种不安与恨意,都不复存在。

    只剩平静喜乐。

    媚娘看着表情柔和的李忠,忽然发觉这个孩子,生得竟是异常地像幼年时的李治……

    淡淡地,她一笑,轻抚着李忠的发际问道:

    “忠儿一路来,怎么只一个人?

    肚子可饿了?

    这大冷的天儿,要不要煮些汤饼与你食?”

    李忠感受着媚娘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直觉身处云端,受宠若惊地摇头,声如蚊语般:

    “忠儿不饿……

    忠儿不饿。”

    媚娘含笑点头,可到底还是想着他小孩子家的,平日里又是常受人欺负,便着瑞安立时去取些糕饼甘食,与忠儿食用。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是看他衣着单薄,想了一想才叫六儿再去取了块昨日李治赐下的上好墨狐裘皮子,好好儿包了,交与他,细细嘱道:

    “任谁来问,便只说是你父皇见你衣裳单薄赐下的,教你做件里子袄(就是里面贴身穿的小袄),明白么?”

    李忠闻言,到底还是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

    “忠儿明白不能说是武娘娘送的……

    可为什么是里子袄?”

    媚娘含笑轻抚他头道:

    “一来么,你现在每日里修习剑术等事,若是做件外裳,也不方便。

    二来……到底忠儿性子沉稳,向来不喜与人相争,这东西,宫里人还是识得些好的,武娘娘也不希望一番好心,却给你添了麻烦……

    何况你父皇生性节俭,你看赐哪一宫哪一殿的东西,不是只赐些料子钱帛的?这一年里就更是如此了。

    若不赐了料子,怕是你母后娘娘那边儿一关,便是不好得过。”

    李忠闻得媚娘为自己思虑如此之多,当真是受用不止一星半点儿,于是连连点头道:

    “谢武娘娘为忠儿思虑良全!”

    二人又是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媚娘才转向正题,问李忠此番前来,却有何事。

    李忠本来此番前来时,只是为了如其母所言,讨好媚娘以求庇护。

    可这一见面之下,竟是一颗心全爱媚娘,一心只愿见媚娘的好,于是便也不想其他,将自己于万春殿中所听所闻,一一全向媚娘托出。

    一时间,听得媚娘当真惊讶:

    她虽对李忠极好,却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全心信爱。

    便是旁人也是感慨颇多。

    良久,媚娘才点头,柔声轻道:

    “倒是要谢谢忠儿了……

    若非忠儿相告,只怕便是要坏了大事。”

    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却也更叫李忠感动,一时间,当真是殿中一片温和之氛。

    ……

    半个时辰之后。

    因着媚娘相请而闻讯赶来的李治,听得了媚娘的相告,一时倒也无语,半晌才道:

    “是朕太过疏忽于他了……

    说到底,也是朕的不是。”

    一边儿说,脸上也露出些愧疚之色。

    媚娘摇了摇头,叹道:

    “治郎一生,步步都如在刀尖剑芒上行走……

    便是再多思虑,也总有思量不到的时候,倒也不当太过自责。

    只是那皇后所为……

    媚娘实在是无奈,才向治郎相求——

    说到底,眼下媚娘一心二意的,也只在这孩子身上……”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轻轻抚住了自己肚腹之间,犹豫片刻才缓缓道:

    “这王萧之事……

    治郎……”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但却断然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这等事,自然有朕担着,你不必理。”

    媚娘这才松颜一笑:

    “倒是烦劳治郎了……

    眼下治郎正在忙……唔……”

    她一语未竟,便被李治轻轻以掌覆口,止住了下面的话儿:

    “朕倒是巴不得你多多来烦些儿朕,少些自己拿主意呢!”

    李治眉眼含笑,放下手掌,俯下身子,只趴在媚娘小腹上听。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道:

    “你呀……

    这是做什么?”

    “朕方才觉得有些心悸之感,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叫父皇呀!”

    李治含笑,有些兴奋道。

    这句话不止说得媚娘无奈苦笑,便是身边诸侍也是失笑。

    “孩儿才刚满一月……哪里便会动了?!

    更何况是叫父皇……”

    李治却正色看着媚娘道:

    “这可是错了,朕可是特特地去问过李淳风,李太常(李淳风当时的外号,虽然跟他的本身官职无关……)说得可清楚,胎儿一旦成型,便是已有灵体在内。

    所以自然也是认得父亲母亲的了。

    且父母血缘,亲性最近,朕能听得到孩儿呼唤父皇,本也属天性啊!”

    媚娘着实无语,只得仰天叹笑。

    一时间,立政殿内却是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

    永徽二年正月初九。

    太极殿。

    李治一身正着(就是上朝时的装束),精气神足地端坐在龙座之上,听着诸臣相议朝政。

    不多时,朝毕,李治出降龙位(就是离开龙座),乃缓步向太极殿上书房而行。

    入得上书房,李治更衣易冠(唐朝帝王的朝服都是沿袭汉时的正统朝冕,非常不利于平时的穿着,所以一下朝就要更易轻便一点的服装),着金冠玉簪,雪青广袖外披白金龙袍,升座于上书房玉阶金案之后,以受诸三品要员之礼。

    (说明一下,这里的礼节是唐时元正节后,也就是今天的春节之后初次上朝的礼节)

    礼毕,李治赐诸臣座,再赏一应元正节之赏,又因今年天下初治,更每三品臣得加赏钱一千贯,帛一千匹,二品以上着次递增之。

    诸臣再谢,李治着免礼。

    又是一番茶饮相乐之后,诸臣乃告退,唯留元舅公长孙无忌等人于殿中,与帝相议要事。

    ……

    李治见左右臣子已去,便立时下阶来,欲以甥侄礼见过无忌,却被无忌急忙拉住口称不可。

    半晌推让后,李治究竟不得行礼,却更额外加赐金帛珍玩无数,以示亲厚,又着王德率诸侍前来相拜,代帝行礼,又有德安具备酒点案几,置于侧殿,以请李治与长孙无忌着落于侧殿相谈。

    酒过三巡,李治便唯唯提起一事:

    “舅舅,朕有一事,还请舅舅提点。”

    长孙无忌心知李治心中所挂怀之事,多半乃指媚娘有孕一事,想了一想,却也拱手口中只道:

    “主上之心,老臣多少也得一二……”

    李治点头,面色犹豫道:

    “那……舅舅以为,若朕降卢升武……却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暗叹李治到底还是思虑欠周,又念着到底还是年青,便直道:

    “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治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无忌这才道:

    “主上可曾想过,若果如此,那武氏娘子,在宫中何以立足?

    目下她得天之幸,竟一致有孕,已然是闹得整个后宫前朝,人人议论,个个中伤……

    若是一朝她再借此一事,向上一步,直得夫人之位……

    只怕,于母于子,皆是无益。

    此为其一。

    其二者,到底四夫人出身高华,门第非凡。

    武氏娘子虽则极得主上爱宠,究竟出身平平,且还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下去,只是摇头道:

    “主上,若主上若然爱重娘子,则当以其名为重,其全为重啊!”

    李治沉默,半晌才动容道:

    “是朕思虑不周……幸得舅舅点拨。

    只是……只是媚娘眼下,唉……

    朕也不知该如何说与舅舅听。

    舅舅,想必您也多少知道些吧?

    自媚娘有孕以来不过七八日,这立政殿上上下下,已然发现数次……

    这……朕总是忧心,若一朝因此而失子……朕……”

    长孙无忌也明白李治一番苦恼,便点头道:

    “此事老臣也确有所闻。然主上也当知,如此局面,实在皆因武娘子恩宠逾制之故。”

    李治抬眼,看了眼长孙无忌,却道:

    “可朕所闻,却是因为有人忧心妒恨,担忧媚娘位微却得子,自己位高,却一无所出之故啊……”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既然主上也得闻此言,想必此事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只是言语一事,经人口相传,人心相易……

    难免有些失真。”

    李治叹道:

    “可若一旦成真……”

    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主上忧心此事,那大可赐其所欲,以定其心。”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她想要的……舅舅知道,朕也知道。

    可是那孩子究竟不是她亲生,眼下她也只是巴着这孩子,图着能够稳住自己身位……

    朕实在是不能从她所愿。

    至少在她表现出应当有的容人之度之前,朕从不得。”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

    李治这等态度,本也在长孙无忌意料之中,于是他便道:

    “主上所言,倒也并非无理。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所为,虽则老臣与诸位大人身居臣下之位,不当议论;可多少也看得明白……

    其实皇后本也是个贤淑贞德的性儿,只是这些年来,诸番事宜,难免叫她失了些心衡……

    若主上果然只求武娘子可在宫中立足,可得皇后容护,又不愿因此而失了帝王之威,那老臣倒是有一折衷之法。”

    李治就等这句话,立时便道:

    “舅舅直说!”

    “主上,既然皇后所忧,无非是武氏娘子一朝得子,宠爱又盛,恐其位受制……

    主上又因前番数次,皇后与其母族所为,颇有不当之处不愿事事从其心意……

    那何不两相权衡,以取其中?”

    李治挑眉,看着长孙无忌道:

    “舅舅不妨直言。”

    长孙无忌恭声称是,这才道:

    “主上,臣以为,目下朝中之势,那氏族一系,也是因着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诸番不当之失,多少受了些打击……

    可这氏族一系到底不止是一个太原王氏一族,其他族中,颇多忠于我大唐,忠于主上之人。

    兼之这余下诸族之中,多有天纵之才,若因一族之失而断诸族之路,实在太过可惜……

    是以主上不妨提拔一些与皇后颇有亲缘,却非太原王氏一族中之才德兼备之人,对内,以安皇后之心,对外,也可使诸族知晓,我大唐君主,所观所计,仅求德才尔……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大喜,连连拍膝赞叹,直道无忌思量周全,又想了一想,道:

    “那……

    便是皇后母舅柳奭了!

    此人朕看来,政务倒也颇为通达,更兼之才德兼具,可堪大用。

    舅舅以为如何?”

    对长孙无忌而言,这正是他要的,也是他希望的结果——

    毕竟有裴行俭在,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氏族一系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升位的话……

    相对其他与关陇一派可说完全无葛的氏族官员,与裴行俭交好,自身立场也一直暧昧不明的柳奭是最佳人选。

    而且柳奭的才德,足堪大任,但更重要的是……

    长孙无忌心里默默计算一番,才再次确定点头:

    更重要的是,虽然才德兼备,但柳奭却与他那亲生姐妹,皇后生母柳夫人一般,于宫政之事上,全无半点长远之见……

    已然是将整个后宫,包括那些氏族一系的妃嫔们也得罪不轻的柳奭便是登上高位,将来要控制起来,也是容易得多。

    永徽二年正月十一。

    高宗李治,因某事故,着升黄门侍郎宇文节、中书侍郎柳奭并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野闻之,尽皆罕也。

    ……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春殿的小偏殿中,正在祝祷祈巫的王皇后耳中。

    闻得舅舅得进官位,王善柔这些日子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归了一归位。

    放下手中祈物(就是在行巫蛊之术时,一种以红线缠着树枝的祈祷工具——后来这种工具与中国的巫蛊之术,道家阴阳等学说一起传到日本,直接脱形,成了今天的日本阴阳流,并且对其本土所产生的神道也有巨大影响……所以大家在相关的日系电视或者电影动漫等关于阴阳道神道里看到的那种举行仪式里的做派时,可以看到很多跟中国古代道家或者巫蛊之术、佛教等等相关的派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这个祈物也是一样),王皇后看着身边儿的怜奴:

    “可知为何陛下突然晋舅舅之位?”

    怜奴含笑道:

    “娘娘这话儿问得……

    舅老爷才德兼备,又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眼下既然相位有缺,不晋舅老爷,又要晋哪个?”

    王皇后不语,长久以来与李治夫妻之间的关系紧张与猜疑,已然教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不安——

    这样的事态,落在自己头上……

    到底是吉是凶?

    怜奴见她如此,不由出声相劝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是好事呀!

    娘娘您想,前些日子元正日时,那么大吉大利的日子,诸皇子中陛下谁个都没赏,独独只赏了咱们陈王殿下那么好的一匹子墨狐裘料子……

    足可见陛下心里是多么看重咱们陈王殿下了。

    再者,如今又是升了咱们舅老爷的座(北宋以前在皇宫之中,说升官不叫升官,叫升座,因为自北宋起大臣上朝才不能坐的。之前都是有座位的。而座位越近于皇帝的龙座,也就说明这个官员的权位越高越大),足见陛下还是心怀宽恩,念着娘娘的好的啊!”

    王皇后不语,半晌才苦苦一笑摇头,茫然地由着胡土将自己扶起身,看着那小案上的巫像道:

    “本宫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反应了……

    这么些年了……

    本宫真的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罢,正如你所言,升座总是好事,得了独赏,也是好事。

    只是你们切切要提醒着他们,务要谨慎处事,万不可借此张扬得势。

    否则……

    只会替自己埋下**烦。”

    二人口中称是。

    又沉默一会儿,王皇后便再道:

    “还有一事……

    怜奴,近些日子来,你还是将那些纵横之事,姑且先放上一放罢!

    至少咱们也得摆出些态度,不要再叫旁人以为,咱们万春殿与立政殿有什么间隙才好——

    记得,便是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么时,也要极力避免叫立政殿,或者是陛下把目光转到咱们身上来,明白么?”

    怜奴一怔,却立时明白道:

    “娘娘的意思……

    此番陛下,却是意存怀柔?”

    王皇后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管是或不是……谨慎些的好。

    毕竟此番提的不是姓王的父亲,却是姓柳的舅舅。”

    怜奴迷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不明白……”

    “不升父亲却升舅舅,一则因为舅舅确是才德具备之人,二则,也实在是因为舅舅虽与本宫有血缘之戚,却非至正之亲……

    一旦本宫有些什么不是,舅舅若为无奈,划清相届……也是不奇怪的事。

    所以陛下升了舅舅,多半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想到了些什么……这才要本宫做出个态度来……

    罢了,本宫眼下被禁足,便由你去代本宫赐下一碗干净的酥饹给立政殿,便说是本宫所赐的东西。

    再备上两匹上好的锦缎与几样用不着的金玉之物,送到立政殿前,由着他们那些侍臣们接了便是——

    一来到底本宫身为中宫,所赏之物,便是她不亲自出迎,至少也当是侍臣们出受。

    二来……这等赏物,也算说明本宫的态度了。”

    怜奴知晓皇后所意,便立时下去安排。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一身宫装未替,却只看着瑞安带着几个小监们验过被禁足中的皇后着怜奴赏下,自己亲自出了立政殿门接下的酥饹等物,然后才道:

    “端过来罢!”

    瑞安一惊,文娘一个闪身上前道:

    “姐姐,这虽验过无毒,可到底是……到底是那儿赏下的东西啊!

    再者,姐姐这些日子因着害喜,这类腥气东西一向不近身的……”

    “她不会教自己的皇后英名有失,所以断然不容许自己送来的东西,出半点差错。”

    媚娘平静地道:

    “我喝了它,便能保这孩子好好儿活到出世……

    那便是再不受得,我也要喝。”

    眼见媚娘如此坚决,诸侍也只得奉了上前。不过瑞安与文娘还是不敢片刻离开,直愣愣地盯着媚娘一饮而尽,又盯了半日,眼见无甚反应,只是媚娘一脸些微不适之状,这才松口气,忙忙地奉了甘酒上前叫她喝上两口,驱一驱那酥饹的膻腥气。

    饶是如此,她也是灌了好半壶的甘酒(这里郑重说明一下,唐初的甘酒,指的是一种类似今天米酒一样的,酒精度极低,低到算起来只有今天一两度酒精量的粮酿,对孕妇是很有好处的,而且这里的壶是那种不过十几二十几厘米高的小壶,最多能装二两酒,可不是媚娘乱喝东西啊)下肚,这才强压下那股子腥气。

    眼见她如此难受,便是瑞安与文娘也多有不满,可媚娘却只是一派淡然之色。

    好一会儿,媚娘才平了平呼吸,转身向一脸厌弃地捧着那些皇后所赐的衣料的六儿道:

    “你去抱了这些料子,好好儿寻了内司师傅,制成衣裙。”

    六儿立时道:

    “姐姐!这些衣料也好,金饰也罢,虽然都是些好东西,可一看便是些适宜那年长辈高之女子所穿之物……

    皇后赐下这等物事,不是存着心给姐姐难堪的么?

    姐姐何故受下这等气来?”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是皇后,赐下这些东西,便是我的福气。

    那我自然是要收,也要好好用着的。

    何况,她赐下这些东西,未必便是叫我现时便穿呀!

    到底我眼下孕中,有些东西不得不避讳,想必她也知晓。

    只要教她知晓,我好好儿地收了她的衣料,也心怀感激地制成了衣衫备着穿……

    便是我该做的,做到了。

    何况内司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能工巧匠,未必没有一两个能巧手夺天,陈布制新衣的呢!”

    瑞安也立时醒悟,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

    这样也好,好歹姐姐送了衣料去,也是光明正大皇后赐下的东西,同样也教宫里人们都瞧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母,知道妃嫔有孕了,只为了节省,竟便赐下这等不吉利的东西……

    也教她好好儿地被人家认识一番。”

    媚娘本无此意,故闻得瑞安之言便皱眉欲语,可想了一想,却也坦然点头:

    “如此也好,去罢。”

    于是,六儿这才捧了衣料去内司。

    ……

    七八日后,王皇后赐物一事,便传遍内里,更着闻于朝野。

    朝中颇有诸臣,于此事议论不止。

    ……

    永徽二年二月初一。

    夜。

    太极殿。

    李治端坐殿上,正听着德安的回报。

    “皇后那日赐下东西时,武姐姐便是身子不适,可怜奴又是一味地趾高气昂,口里说着姐姐有孕可不必出来相迎,然而言语之中字字相讽,逼着姐姐也是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出殿以迎。

    赐下东西时,那贱婢又是着意儿地为难,竟眼瞅着武姐姐跪伏于地上时,自己着意儿地只将那赐下的几样老旧东西翻翻覆覆地说来说去,直说了一盏茶水的时光才肯离去。

    且这还不算,那贱婢竟着了人,特特地在立政殿前留了话儿,说是因着皇后喜爱武姐姐,所赐的酥饹用碗,却是皇后平日里用的东西,说什么姐姐有孕在身,也好借借一国之母的福气……

    姐姐本在孕中害喜,孙老神仙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腥膻之物也是近不得身,竟也是为了能得容于皇后之下,强忍着咽了。”

    闻得媚娘受了这等委屈,当真是直叫李治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便要拿了那怜奴来打杀才解气,可到底也知媚娘一番心思,只为保全腹中孩儿,能得容于皇后之下,于是也只咬牙道:

    “还有呢?”

    德安明白,立时也道:

    “别的倒也罢了,还有那赐下的金器布料,一看便知是依着规制,当赐于……赐于……”

    德安看了李治铁青的脸色一眼,这才叹道:

    “当赐于年长辈高之女子所使用……”

    “砰”地一声,李治面前的茶碗,被他挥袖甩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德安惊了一跳,又因着事关机要,左右小侍包括清明兄弟在内都被遣开,正欲亲自去捡拾,却被李治叫住道:

    “媚娘可收下了?”

    “收……收了,而且还立时便请了内司最好的师傅,好好儿叫制成了衣衫……”

    德安声如蚊语,越来越低。

    李治只气得一阵阵头顶青筋直跳,好半晌才压下火气道:

    “那宫中前朝如何议论此事?”

    “宫中倒是立时分了两派,一派便是觉着武姐姐也是素与人顺和的,便以崔贵妃等人为首,且多方示好,另外一派,便是以卢贤妃等人为首的少数二三位妃嫔,总觉得武姐姐素怀不轨的,不过到底势低力弱,也不能成什么气。

    倒是皇后与淑妃,却无甚态度。”

    李治冷笑:

    “她们引的事,若她们再立个态度,朕还当真要行一行国法了!

    前朝如何?”

    “前朝之中,元舅公等人倒还是一味闭口不言,不过元舅公身边的裴行俭裴大人向来直言的,此番却也替姐姐抱了两声曲,说了姐姐两句好话……最奇怪的是,元舅公当时便立在身侧,竟然也没有阻止,直教默许了。

    是故朝中那些本就不满太原王氏一族向来势盛的关陇、氏族等官员们,也是个个议论,说皇后如此心胸狭隘,又是这般待下不恤,想不到武姐姐竟能坦然受之,实在是高下立见等云云……

    一时间太原王氏一族上下也是闹了个没脸。王仁祐为此还特特于前日进宫,好与皇后一番教论呢!”

    李治闻言,沉默良久才长出口气道:

    “到底她这般委屈没有白费,否则朕非得要……”

    他停了口,半晌才道:

    “罢了,过了便过了,媚娘都忍了,朕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只是一桩,到底媚娘眼下怀着的,可是皇子龙孙,德安,明日便是二月初二的大好日子,算起来也是媚娘初次胎占(唐时上层社会的风俗,女子被发现有孕在身的第一个节日里,要请术士来替胎儿算一算命运与男女。这样的占卜可以有一次也可有好几次,不过一定要在重大节日才可以。而二月初二在唐时是一大节日,所以要头次胎占。还有武则天几个孩子都是胎占超过了九次以上,可说次次不落,其中以李弘、安定思、太平三子为最,各自占了十二次、十五次、十一次之多。尤其是安定思,传说武则天怀安定思的时候,李治为了能够多替这个孩子进行一次胎占还特别又命令加了一个节日,后文会说到)的时候,你便持了朕的手谕,去请了袁天师亲自入宫,与李太常孙道长(孙思邈也是道士,并且占卜方面虽然比起辉耀万古的袁李二人起来,在今人看来平平,可在唐时也是超一流的)一并为媚娘胎占罢!”

    德安闻言,便也是咋舌皱眉道:

    “主上,这……请李太常与孙老神仙便罢了,这连向来只占国之大事的袁天师也来……会不会……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说到底,能得袁天师胎占之女子,于今而算,也只不过仅文德皇后娘娘一人罢了呀?

    连身为先帝皇长孙,主上长子的陈王殿下都没有啊……”

    “朕自有分寸,你只管去传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理解李治心思,加之想来李治处理一切与媚娘相关之事时皆是万般审慎,鲜有不足之谋,想必此番如此张扬也另有深意,于是便点头应下而去。

    是日,宫中朝内,闻得李治降旨,着令三位神仙(就是袁、李、孙三人)同为立政殿侍人武氏昭胎占,个个惊异不止。

    只有李治元舅长孙无忌,却是含笑而应。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五

    是夜。

    万春殿内。

    自闻得李治特宣了三位大师,于吉日入宫为媚娘胎占之后,王善柔的脸色,就没有正常过。

    沉郁。

    除去沉郁,还是沉郁。

    但她没有说任何过多的言语,只是沉郁。

    一侧侍立的怜奴眼见着主人这样,心里难免也是气愤,于是转而出来,揪着胡土的耳朵走到一边儿侧殿下,也不理胡土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只是恨恨道:

    “那武媚子就这么张狂着,你也不想个法子替咱们娘娘治她一治!”

    胡土边揉着耳朵在心中把怜奴骂了个上千遍,边可怜兮兮地做态道:

    “姐姐哪里知道眼下的厉害!

    那立政殿此刻上上下下,可是被守得牢牢实实的……

    听人说,便是那元舅公的朱衣卫,也是好些都特特地给派入了宫,要守在立政殿外呢!”

    怜奴闻言,恨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好个老狐狸!

    说到底,他还是想着墙头草儿两边倒呀!

    哼!

    我就说么!什么关陇一派,根本便是一群子一朝得势的小人罢了!”

    胡土听着怜奴这般骂,也不劝她收敛,反而更加着意地在一边儿加油添醋,引着她把关陇一系上上下下骂了个痛快,自己却只把这些话儿牢牢地记在心里,只待日后转身向那关陇一系的要员们透个风儿,好借着人家的手,教训这个成日里只知欺负自己的贱婢。

    骂了一会儿,怜奴也是骂得没气儿了,这才转身瞪着他道:

    “你说,眼下可该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那武媚子得了这等大的势派,抢了咱们娘娘的位去?”

    抢与不抢,与我何干……横着竖着,我可都有咱们陛下做靠山……

    胡土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儿,嘴里却只道:

    “姐姐说得是,好歹也得给那武媚子些好看的……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好呢!”

    怜奴想了一想,突然冷笑道:

    “陛下不是要请三位大方师入宫,为她胎占么?

    那便好好儿安排一番,叫那天下人都瞧上一瞧,这武媚子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

    胡土看着她的冷笑,不由脊背一凉。

    暗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一闪而消逝不见。

    ……

    夜半三更时,立政殿后门口,一道裹着黑色大氅的小小人影,出现在了门边儿,左右看了一看,这才敲了敲门。

    媚娘被瑞安唤醒时,其实才将将睡着。

    这些日子李治几乎是日日地守在立政殿中,哪儿也不肯去,寸步不离媚娘不提,便是媚娘饮食用物,也是一一亲自尝试之后,方才给予媚娘服食。

    虽然周围的人一再劝着他万不可如此,可他却一意而为之……

    无奈之下,瑞安也只得封锁左右消息,不教这等大事传入外人耳中——

    毕竟叫一朝天子,亲为一个无品无封的宠侍试毒,此事还是太过越矩了些。

    虽则李治也是爱妻心切,可到底这样的宠爱,只会教媚娘成为更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都是日日严守,禁止外人出入。

    而今日,媚娘也终究是难再容得李治这般,一顿娇喝嗔怪之下,硬生生是将李治赶回了太极殿去。

    虽然如此,李治终究也还是在立政殿里呆到了足足二更过半才离开。

    因此媚娘睡着的时候,已然是三更。

    闻得许王李孝前来之时,媚娘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因无他,在她的印象中,李孝这个孩子,内向而文敛,更是懦弱有胜。

    所以他从来不与宫中妃嫔打些什么交道,甚至还刻意地远离她们。

    就比如他之前曾因媚娘出手而得脱千秋殿之事,他也是宁可冒着惹得媚娘与一众人等怨恨,从此再不得相助的风险,也不曾来立政殿中,向媚娘说过一个谢字。

    是以此番,媚娘闻得李孝私夜前来,且是密行而至,难免吃了一惊,立时便叫请入内。

    一番见礼之后,李孝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己父亲为之沉迷,甚至还间接造成了自己的出生的女子。

    果然……

    他有些黯然,更有些伤感:

    正如一直养他到大的姆娘所言……

    她真的像似了母亲……

    或者该说,是母亲像似了她。

    再思及母亲之死,说到底终究还是与她有关——

    虽然她无意杀母亲,且母亲之死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茧缚……

    可到底,他心里还是有些微澜的。

    是以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言简意骇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武娘娘,孝此番前来,却是为之前之事作个了恩而来。

    娘娘但可放心,孝不会忘记娘娘恩典。”

    媚娘闻言一怔,看着这个早熟得出奇的孩子,心里难免有些内疚:

    “还请许王直言。”

    李孝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只有瑞安与文娘二人,这才正色道:

    “再过几日,武娘娘便是胎占大喜了,孝儿本当恭贺大喜……

    可是,只怕这大喜,至时却要化为大惊大忧了。”

    媚娘明亮的双眸一动,教正盯着她瞧的李孝只觉得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些盯上媚娘的人,在这样的眼神下,似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许王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我不得安宁,是么?”

    李孝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是教武娘娘不得安宁,却也无甚大要……

    唯有彻底地教天下人信了武娘娘之为人大不妥,自然所产下的皇弟皇妹也大不妥……

    这样,才算是彻底抹杀了娘娘的存在罢?”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多谢许王提点……

    只是媚娘可不可以问许王殿下一件事?”

    李孝淡淡道:

    “娘娘请说。”

    “虽然媚娘也知,此番之事,多半是陈王殿下相求。

    且媚娘更知许王殿下在众人眼里虽似懦弱,实则却是最有担当的一个……

    可媚娘实在不懂,既然许王殿下并不喜欢媚娘,却又为何要相助媚娘?”

    李孝胸口,直觉如大槌击胸。

    半晌,他才低首,叉手轻道:

    “孝没有不喜欢娘娘。

    只是孝不知该当如何,该拿什么样的心思,与娘娘相处……”

    媚娘立时明白,一时也是对这少年直白的言语,不知如何态度为好。

    半晌,她才轻轻道:

    “我……

    我或者与你的母亲……有这样的那样的纠葛,可与许王殿下……

    没有。

    甚至,我希望许王殿下能过得安好。”

    李孝依旧头也不抬,只是轻轻道: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孝才答应陈王哥哥,前来将此事告知娘娘的。”

    他好半晌,才说出另外一句话: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并非是个坏人……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是这太极宫中,除了父皇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希望陈王哥哥与孝,甚至是雍王弟弟、杞王弟弟那样的人儿,也好好儿地活着的人……

    所以孝才前来的……

    否则……否则孝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见娘娘。”

    媚娘看着他,细细品味了这番言语中的酸甜苦辣,一时间也是诸多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刹那间,她不由得无力地轻轻扶额,半晌怔忡。

    见到媚娘这样子,李孝也不想再继续留着,便也不待媚娘允着,就自行离开。

    瑞安眼见如此,也只得小心地护着他离开,又暗中安排着两个影卫一路跟着,护送他回殿,不教别人发现行踪……

    然后才回来,小心地问着依然怔忡的媚娘道:

    “姐姐怎么这般伤感?

    不过这许王殿下也是奇怪……

    既然不愿意来,那便不来么……

    又何必如此勉强,还说这些话儿叫姐姐难受?

    莫不是他还在恨着姐姐与他母亲之间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

    “不……

    他没有恨我……

    而且也知道他母亲的所为才是造成她最后结局的理由……

    只是……”

    媚娘长叹一声道:

    “只是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想看见我。

    因为于理而言,当年之事错的是他的母亲,而且动了心思手段杀了他母亲的……

    也是他的父亲。

    我呢……

    可说是一个完全的被害之人。”

    她长叹一声,看着窗外道:

    “可是,可是瑞安哪……

    你想过没有,于情,郑氏究竟是他的母亲。

    而且若深究起来,郑氏最后的悲惨命运,起因也不过是因为有几分似我,而被治郎当做替身选中,入了东宫……

    他又怎么不能不怨我呢?”

    苦笑一声,媚娘看着瑞安:

    “所以,正如他所言,他不知如何来面对我……

    因为面对我时,他会想到的事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便是他母亲之死,是因为我而起——

    因为我,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受人唾骂的罪人。

    也因为我,他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

    第二件,便是他的母亲,是因为我才会被他的父亲所杀……

    因为我,他的父亲,成了他的弑母仇人。

    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自身的存在,在他看来,也是可笑可叹地……

    偏偏同样是因为我……

    若是没有我,也许他的母亲,便不会雀屏中选,得入春宫。

    那他也自然不会存在……

    所以……

    治郎的确是没有替他取错了名字——

    他是个真正孝顺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正明理的好孩子……

    只是……”

    媚娘叹息着,看向窗外:

    “只是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孩子……

    真正情理兼备,又是心直无垢的好孩子……

    所以……

    所以他才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

    因为于理,他是当替他母亲来还一笔亏欠我的所谓人情……

    可于情……

    他却当来替他的母亲,怨恨于我……”

    媚娘头一次,无助地看着瑞安:

    “是不是……

    瑞安,是不是我对孝儿这样的孩子而言……

    本便是个天大的错误?”

    瑞安立时皱眉,上前努力地否定着媚娘的迷茫。

    可是这样的言语,对此刻的媚娘而言,实在是一片空妄之水,难解其心中忧渴罢了。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太极宫。

    受李治之命,着三大方师入宫为立政殿宠侍,娘子武氏昭腹中之胎,行星、命、术三占之术。

    是日,宫中上下,无不切切关注,只求第一时光中得知占术之果。

    未几,便先得行术占之孙思邈出果:

    “此子命贵,果不可言之,天命之道,当为老祖。”

    一时间,宫中哗然。

    又一时过,李淳风亦得星占,亦云同语,更道:

    “老祖之命,弘日之尊,故日入母怀,得贵子也。”

    闻之,朝臣亦是喜忧各知。

    再一时过,诸人所待之大方师袁天罡,亦出其果:

    “圣后引灵(就是文德皇后引灵魂入媚娘胎中),弘日显像,大尊贵之子,福泽万民之像也!

    是可谓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天命箴言也!”

    此语一出,朝中再无可疑问,一时间喜忧之声,各自不断。

    而其中又尤以关陇氏族二系为特。

    关陇一系元舅公长孙无忌,与裴行俭等诸臣立于太极殿外,闻得大方师袁天罡出箴言后,便喜极而泣呼,直道天降贵子于朝中。

    而氏族一派太原王氏首王仁祐公,立时上表,欲奏请李治,准着另等神方士,以复占袁天罡、李淳风、孙思邈三人之果,力求其公。

    然王仁祐言过于荒唐,兼之氏族一派之中,亦有力反之声,故李治不予理会,直由他去。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六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夜。

    万春殿中。

    怜奴跪在当地,面色灰败地看着表情平淡的王皇后。

    她没有易去身上的凤冠朱袍,只是坐在正位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水。

    一侧胡土见状,忍不住开口道:

    “娘娘……

    还是易了朝服罢?

    这凤冠……

    也是怪沉的……”

    王皇后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动了动描绘精致的唇道:

    “本宫既然身为正宫,自然也就早习惯了这等需承之重……

    只是……”

    她缓缓抬起瞍,看了看窗外: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本宫是该习惯着没有这等重量加身的日子了……”

    “娘娘!

    娘娘!

    怜奴该死!

    怜奴办事不力……”

    怜奴闻得这等言语,心知王善柔已然动怒,头上斗大的汗珠便一颗颗儿地蹦了出来,惊恐万状地向着她叩首不止,直叩得脑门出血也似——

    自然,她知道王皇后不会当真怪罪自己,可是那种办事不力的痛苦,却教自幼便以精明能干自诩的怜奴,无法承受。

    王皇后抬头眼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起来。”

    “娘娘……”

    怜奴不敢抬头。

    “你若还认本宫是你的娘娘,那便给本宫起来。

    本宫身边,没有这等犯了错,便只会叩首请罪的人。

    本宫也不想再用这样的人。”

    怜奴闻言,心知王皇后还是待她好的,不由心中一暖,立时起身,感激地看着王皇后。

    看了眼她头顶的血渍,王皇后转眼去看胡土: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召太医!”

    胡土这才点头,急匆匆奔了出去。

    趁着这个机会,王皇后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怜奴身边时,轻轻地抛下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却叫怜奴睁大了眼,半晌不得动弹。

    永徽元年二月初七。

    午后。

    太极宫。

    掖庭中,一处久已不用的浣衣池。

    当已然是泡得全身发白发胀的胡土,被因着此处僻静,而与相好的太监约了在此处相会的一个宫妇发现时,他的乌帽已然丢失,一双制作精良的软底靴子,也是只剩下一只被这废弃已久的浣衣池中自然生成的鱼儿而咬得破烂不堪了。

    ……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太极宫。

    宫中皇后身侧长侍之死,自然是引得左右无数猜测。

    同样,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同的想法。

    但在这些人的想法之中,无疑地,媚娘的思虑,还是最接近真相。

    ……

    立政殿中。

    午后。

    日渐暖和起来的**之中。

    安坐在藤花架下的软榻之上,媚娘一边儿微微有些困意地打着哈欠,一边儿听着一侧正削了果子的瑞安在听到自己的说话之后,发出的惊呼声:

    “什么?

    下手的是皇后?

    为什么?”

    媚娘摇头,努力教自己清醒些,然后才慢慢道:

    “皇后不是傻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殿中密议诸事不顺不成如此之多……

    又怎么不会想到,自家殿中或许混进了耳目呢!

    只是……”

    媚娘打完了一个哈欠,从仍然一脸震惊的瑞安手中接过削好的果子,一边咬下一口,一边正色道:

    “只是如此一来,咱们便不得不设些法子,教王皇后把放在胡土身上的目光,往旁的地方移一移了……”

    文娘会意,细声柔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替主上寻一个可为代用的影身?”

    “不只如此。”

    媚娘思虑良久,这才轻轻道:

    “不只是代用之影身,好叫皇后不怀疑到治郎身上……

    还要叫皇后坚信,此事与治郎完全无关,所有种种,皆是太尉大人一手造成。”

    瑞安诸侍闻言,皆是怔忡。

    良久,瑞安才讷讷道:

    “姐姐……

    为何是元舅公?”

    “因为只有他……只有他的立场与处事方式,最近治郎。

    别的人,因着各自的立场,与各自的处事手段,多少都在同样的情况下,会做出些不同与治郎手段的事……

    只有他不同。

    而且到底,皇后是氏族一派,能在她身上打了这些主意,还不教她发现的……

    无论是在她看来,还是事实上来说……

    都只有治郎与长孙太尉。

    所以也只有搬出他来当影身,才会教皇后坚定地相信。”

    媚娘又咬了一口果子,被那酸味儿诱得眯了眯眼,吞了两口口水,这才道:

    “而且眼下局势,若是能借此良机,将皇后的目光从后宫引到前朝,正式与太尉大人相敌的话……

    对治郎也好,对咱们立政殿也罢,都是最好的事情了。”

    瑞安忧心道:

    “姐姐,如此一来,的确是咱们立政殿轻松不少……

    可那皇后却未必肯就此放过咱们立政殿罢?

    再者,说到底也是元舅公啊……那皇后若是……”

    “皇后什么也做不到。

    正因为对方是长孙太尉,一手把持着朝政的长孙太尉,所以即便是有氏族一派在背后撑腰的皇后,也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暗中使些手脚。

    至于她会不会放过咱们立政殿……”

    媚娘淡淡一笑:

    “你且可安心罢……”

    她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肚腹,面上也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

    “有这孩子在,便是元舅公隐约猜到皇后之事,是咱们立政殿暗中所为……

    他也会容忍下来的。

    因为在此时与皇后针锋相对,吃亏的绝对不会是名符其实的大唐第二人的元舅公,长孙太尉。

    而且对他而言,按着咱们的安排行事,一来既可保护这孩子无事,二来也可打杀些氏族一派的锐气,三来,也能让治郎更加信爱自己……

    一举双得的事情,他是甘心做的。”

    媚娘轻轻地道。

    ……

    是夜。

    太极殿。

    听毕了瑞安的报,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这般说的?”

    “是。”

    李治长出口气,丢下笔,轻轻抚了抚眉间的皱褶,半天才睁开眼睛道:

    “她总是为朕想得这般到贴……

    可她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好不容易叫舅舅对她有些改观所费下的工夫,便一朝尽化为乌有了?”

    瑞安轻轻道:

    “姐姐便是想到了,也不会在意的。

    对姐姐而言,以前没有腹中的孩儿时,只要主上安好便是好。

    而现下有了这孩子,那便是主上与那孩子父子安好,便是一切安好。

    她自己……

    却将她自己放在了没甚打紧的地步了。”

    李治忽地抬眼,锐利的视线,直盯着瑞安平静的脸庞,半晌才道:

    “可是你不希望媚娘如此。”

    瑞安沉默,半晌才点头道:

    “主上,瑞安自主上四岁起,便跟着主上……

    主上的心思,瑞安却比什么都清楚。

    姐姐如此,看似是两全了,可是主上却未必能够允许她这般牺牲自己。”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你就背着媚娘前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李治突然一笑:

    “那你想过没有,也许媚娘早知此事?

    早知……

    你会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姐姐机慧,可透主上心思,自然更不必说主上对姐姐的心思,也是知之甚深……

    所以瑞安从不敢奢望能够背得过姐姐的心。”

    李治讶然:

    “那你还来?”

    “因为瑞安更知道,姐姐如此,何尝不是自己也无万全之法可想,一心期望着能够在主上知晓之后,得保万全之计?

    毕竟姐姐比谁都清楚,她自己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也没有谁比姐姐自己更清楚,一旦此计果成,主上又会有多伤心……

    所以,她把这个决定的机会交与主上,为的不过是希望能从主上这儿,得一两全之策。

    若果不得,至少也是主上与姐姐,皆无憾悔。

    一贯以来,主上与姐姐,皆是如此。”

    李治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瑞安半晌,突然间便是欣然一笑。

    倏而,他起身,大步绕过一脸淡淡笑意,侍立一侧的德安身边,径自走向阶下的瑞安。

    立在这个自幼儿便侍奉自己身边,最为知己的瑞安身边,李治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回,这才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道:

    “果然,朕选你去跟着媚娘……

    没有选错人。”

    瑞安淡道:

    “主上过誉。”

    “绝非过誉啊……”

    李治背负双手在身后,正色道:

    “若非是你守在媚娘身边,教她在这等为难之时,因着考虑到你是自幼侍奉朕的原故,而不得不走这一步的话……

    只怕多半这等事态发生时,那个傻丫头,宁可自己扛下,也不肯走这一步来安排着你寻朕的罢?”

    李治无奈地摇头一笑,唇边眼角,无尽的温柔与宠溺,几可融化冬日冰河的目光,穿过殿门前所立的纱影屏风,似乎要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所以,幸得有你在她身侧,教她不得不在这等时刻,做下这等决定……

    朕是要赏你些什么的。

    你想要什么呢?”

    瑞安却摇头,正色道:

    “主上,瑞安从未曾将自己当成是主上身边的外人,主上的臣子……

    瑞安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主上的手,一只好好儿扶着武姐姐走在这深宫之中的手罢了……

    倘若如此,主上还是要赏的话,那便赏武姐姐些什么罢!

    赏了武姐姐,便是赏了瑞安了。”

    李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看瑞安:

    “是么?朕还以为,你会说赏了文娘,便是等同赏了你呢!”

    立时,瑞安满面通红。

    李治哈哈一笑,也不多在这话题上打转,然后正色道:

    “媚娘所言,的确是如此……

    眼下若要教皇后与氏族一系的目光,从这后宫之中彻底断除,只有把一切都推到舅舅身上。

    而舅舅因为媚娘怀着孩儿的缘故,与关陇一系的利益,自然也是乐于担下这等大责……

    只是,如此一来舅舅必然会对媚娘再生恶感。

    所以朕绝对不能便这样简单行事,教媚娘之前一番苦心全部白费。”

    沉吟良久,李治突然问道:

    “对了,那胡土的父母……

    可还在鸿雁小庐里么?”

    “回主上,胡土之父年事已高,已于去年离世。

    倒是他的母亲还在。”

    李治浅浅一笑,点头道:

    “如此便好……你去安排一下,叫她来太极宫北门(玄武门)处来一场慈母哭子罢!

    不过这等好戏,自然还是要多些人热闹些……

    记得,安排着后宫妃嫔,都去听一听罢!

    朕记得……萧淑妃的禁足,也是快止了,是么?”

    “是,还有半个月……”

    “那便提前寻个由头,止了罢!她在殿里闷了好些日子,想必也是无趣……

    便着人也叫她来听一听罢!

    嗯……德安,这一次,你自然也是要去的。

    说到底,若非为了萧淑妃,朕又怎么会允许她安排着胡土这么一个人,入了万春殿呢?”

    李治一番话说得含混,可瑞德二兄弟何等精明?立时明白,于是个个欢喜,齐齐应下。

    ……

    永徽二年二月末。

    正如李治所料的,一场胡母哭子的好戏,一大晨早便在北门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而这胡母哭子的对象,也是指使着胡土入万春殿行事,结果却被其间接害死的对象,正是当朝天子李治的宠妃淑妃萧氏,与在暗中支持她与皇后争位的太尉长孙氏。

    而直接造成此事的,却是那皇后王氏。

    ——虽然只是哭了几声,胡母便被李治派着狄仁杰,着以严审的名义,抓起带去了大理寺中……

    可李治期望的效果,却是完美地达到了。

    永徽二年三月初一。

    太尉、帝元舅公长孙氏当朝抗表而奏,着请李治务必查清万春殿皇后内侍胡土死因,以证其清白。

    一时间,朝臣哗然,后廷暗涌不止。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睡得香甜的媚娘,不由唇边含笑。

    半晌,他悄悄起身,小心地将自己被压在媚娘身下的衣角拉起,然后才问道:

    “这几日里,可没哪个来烦媚娘罢?”

    一侧侍立的瑞安立时上前,手抱白玉拂尘,恭声道:

    “主上安心,立政殿上上下下,都仔细盯紧了,自然是不会叫不相干的人再入内。”

    李治点头,又看了眼立在一侧的德安:

    “舅舅和狄仁杰那边儿……

    可有什么消息了?”

    德安摇头,谨慎道:

    “暂时还不曾。”

    李治再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那千秋万春二殿呢?”

    德安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道:

    “千秋殿里,还是老样子,萧淑妃除了哭,便是拿着下人出气打火。

    不过她似乎也知道此番事态紧要,且又牵到了元舅公,自己的身家性命倒是等同有了大保障。

    因此也不慌。

    倒是万春殿那边儿……

    有些稳不住脚了。

    今日下午,王柳二位大人,还有柳夫人便早早儿地入了宫见皇后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可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个……”

    瑞安面现难色:

    “他们相谈甚密,兼之眼下也是防备得紧……”

    李治倒也明白,点头道:

    “不过总是要赶紧地安排着人进去看着些。

    皇后毕竟与淑妃不同,一个不慎,只怕便要趁此机会惹出些大祸害……

    你觉得,安排着谁去好呢?”

    李治看着德瑞兄弟。

    瑞安看了看德安,又想了一想,然后才道:

    “若论起来,那倒是有一个。

    只是此人可用不可用……还是另外一回事。”

    “谁?”

    “主上可还记得那个叫阿莫的小监么?”

    同一时刻。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初春夜,夜色如酒,醉人心脾。

    长孙无忌坐在后园凉亭之中,与久日不见的裴行俭,两对而坐,一壁饮酒,一壁听着远处水榭之中传来的微微丝竹之声,一壁赏着园中初绽的春花。

    裴行俭看了一看,却叹口气道:

    “果然……

    这等美景,真当是逢时而得呀!”

    长孙无忌淡淡不语。

    又过了片刻,裴行俭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儿:

    “太尉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大人明示。”

    “行俭但说无妨。”

    “太尉大人明知此番之事,是皇后发觉那胡土为他殿安插入自己身边儿的眼线,所以着人清理……

    又为何要自揽其身?

    便是那萧淑妃有意将此事安置于太尉大人身上……

    太尉大人也不必如此坦然承下罢?”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

    若是平常,这等想借着老夫之威,以震后宫的事,老夫不但不会应下,还会反过来将那愚妇一子,叫她知道,有些想法,还是不动得好。

    只是……

    此番那萧淑妃挑得时机甚是精妙,何况此番之事,涉及主上甚多……

    若是老夫不承下来,只怕主上也要陷入两难之地。”

    裴行俭会意道:

    “的确,主上不喜皇后而宠爱萧淑妃,此事人尽皆知。

    加之这胡土出身来历,行事之风……多半主上虽不知这胡土到底入万春殿做什么,却也是知道他并非忠于皇后的。

    只是主上这性子,这身分,也是不喜欢更不会理会这等小事的。

    所以才叫萧淑妃钻了空子——

    她明知胡土此人所行诸事之权妄,若搁在一般人眼中,非得有极大的靠山才能成事……

    因此便吃定了太尉大人,会为了洗清主上的嫌疑,而挺身相出,以为她的后台……

    这是想向皇后示威啊!顺便叫太尉大人身上,也沾些洗不净的嫌疑,好逼着太尉大人公开与皇后不睦……

    唉!此等毒妇,当真居心可杀!”

    长孙无忌听了裴行俭这话,一时倒也默然,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不错……非但是淑妃居心可杀,便是那皇后,也未必是全然无辜啊!”

    裴行俭一怔,端至口边的酒杯停了一停: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什么时候肯停下自己那番为了太原王氏一门,为了氏族一系利益打算的小心思,这大唐后廷,也算是真正安稳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一仰首饮尽一杯酒,然后皱着眉道:

    “行俭,老夫问你,淑妃为何要挑上老夫,一道拉下水?”

    “这个自然是因为眼下大唐朝中,能有这等手段与本事,最重要是有这等胆色的……也只能是位居天子之位的主上,与太尉大人您了……

    敢在皇后身边安排胡土这么一个几深入其血骨之中的人……

    那非得是有天大的胆量,或者是天大的自信,便是胡土一朝被发现了,皇后也绝对不敢公然相抗的本事才成。”

    “你说得不错。

    若论起来,往皇后身边派耳目的事,本属平常——便是那各殿妃嫔,再低些身份的,也多少都会打听着些她的动静。

    毕竟她位之高,权之重,于我朝之中,可说是少有人敌。

    可是啊行俭,你说能教她不敢公然相抗的人,这大唐朝中只有主上与老夫……

    这句话儿却是错了。”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道:

    “你忘了一个人……虽然此人身分眼下可说是低得不能再低……

    可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她可以运用的,属于主上的力量……

    莫说是皇后,便是老夫也要万分忌惮的。”

    裴行俭能跟着长孙无忌多年,便自然是精明过人的,立时,他便省悟过来道:

    “太尉大人指的……

    是那武媚娘?

    莫非……此番皇后抛出胡土这枚子,却是为了教武媚娘陷于被动之地?”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胡土真正的主人淑妃,希望皇后相信的,胡土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老夫。

    因为有老夫在,皇后自然会坚信,这些日子以来,泄她万春殿内密,坏她诸多好事,教她几番陷入不稳之地的淑妃背后,是老夫。

    而老夫也是她拿不下的一块顽石。

    至于皇后……

    她也未尝没有借此机会,将胡土之事往身怀有孕的武媚娘身上推的心思——

    毕竟在外人眼看来,胡土这等人物能在万春殿埋至此地步,若非是主上安排,那便只能是老夫。

    可皇后却明白,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还有一人,便是武媚娘——

    毕竟于主上而言,武媚娘的一切,便如同是主上的一切。

    主上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她希望借此机会,除去武媚娘,还有她腹中的孩儿……

    这,是老夫与诸位大人一样,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无论母亲是谁,那孩子可都是主上的骨血,我大唐江山的龙子皇孙,没有任何人能教他早早儿地离了世,丢了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哪怕是皇后!”

    “果然如此。”

    裴行俭叹道:

    “唉……

    想不到最后的最后,当年被迫所选的这太原王氏女,还是成了大唐最大的隐患啊……”

    长孙无忌思及当年之事,也是沉重道:

    “没错……

    想必先帝也是不希望自己本来一番为了主上所下的安排,却成了这般光景……

    行俭哪,便是为了先帝,咱们也得从皇后手中,好好儿地保下那武媚娘腹中的孩子啊!

    不能叫一个因为自己无法生育便希冀着大唐皇室从此血缘稀薄的女人,害了这孩子啊!”

    裴行俭沉重地点了点头。

    长孙无忌长长出口气,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道:

    “所以,老夫今日召你前来,却是想安排你一件事……”

    他放下酒杯,附在凑近前来的裴行俭耳边,嘀咕了几句。

    裴行俭一怔,点了点头:

    “学生知道了,太尉大人放心,此事自当办得妥贴。

    不过说起来,太尉大人果然是大唐之栋梁……

    皇后不仁至此,太尉大人还是能为大唐江山如此安排着,替她做下这些事……”

    长孙无忌正色道:

    “皇后乃一国之母,其位不可轻易动之——

    虽然她行事如此,虽然她有心害人……

    可到底咱们还是能控制着些儿的。

    是以这皇后之位,还是得替她安保全了才好。

    毕竟她若一朝出了什么大差错,上下一乱,于初登基的主上,却非好事。”

    裴行俭点头称是。

    ……

    一个时辰之后。

    看着身边空下的位置,长孙无忌的表情,变得淡漠起来,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不兴半点波澜。

    可是立在他身边的阿莫却最清楚,此时的长孙无忌,胸中却好似已然将整个大唐江山,全部刻画下来,推演再三过了。

    再一次地,他为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个主人,而感到骄傲。

    好一会儿过去,他感觉着气温微凉,便上前一步,欲开口劝长孙无忌入内——

    说到底,长孙无忌也是上了年纪的,初春时节,白日里虽然还是温暖一些,可是晚上,却是依然冷凉。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阿莫,有件事交待你去办。”

    阿莫立时肃容正色,叉手待命。

    可是不像往常一般爽利地下令,此刻的长孙无忌,却显得有些茫然而犹豫。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轻轻道:

    “你……你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

    他停了下来,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太极殿或者是立政殿里的那两兄弟往来甚密……”

    阿莫脸色瞬间一变:

    “主人,您这是……”

    “去查罢!查一查到底德瑞兄弟之中,究竟是谁与他最常相见。”

    阿莫震住了,只是看着长孙无忌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坚定,有深思,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叫他意想不到的兴奋,与……

    希望……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八

    永徽二年三月十五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沉着一张脸,听着怜奴的回报,半晌才开口道:

    “这般说来……

    那胡土确是长孙无忌身边的人?”

    怜奴思虑半日,慎道:

    “回娘娘,只怕正是如此。

    别的姑且不提,此獠若要进咱们万春殿,本非易事。

    若非有什么强的力量在后面支持……

    莫说是万春殿,只怕便是太极宫他也难得进来。

    且怜奴也去仔细验过此人身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完全找不到半点儿可疑之处……

    足见那安排他入宫的人,力量有多强大……

    竟然能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来。”

    王皇后点头,缓缓起身走向殿边:

    “而这大唐朝中虽然能做到送人入宫且长久不被发现的人众多,可要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的家境,背景……

    这大唐朝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陛下,另外一个……”

    王皇后微微眯了眼:

    “便是这皇帝的元舅公,当朝太尉长孙无忌了……”

    她长出口气。

    怜奴闻得皇后肯定,立时上前一步忧道:

    “那娘娘,此番这事也扯到了萧淑妃……”

    “哼,萧玉音便是天大本事,只怕也是说不动这长孙无忌的……

    要么,是她存着心要巴结长孙无忌,以求其在争后之路上,可以支持自己。

    要么便是此事与她完全无干,只是长孙无忌拿她当个幌子而已。”

    怜奴点头,又道:

    “那娘娘,依娘娘之见,此番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占多些?”

    王皇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了几遍,思量甚久,之后才道:

    “若说前者,可能性不大。

    毕竟平时咱们与千秋殿之间交锋无数,若是这胡土果是一早便为萧淑妃所知……

    只怕她也是要设了法子,从这人口中掏出些不利于咱们的事的。”

    怜奴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若果是如此,那胡土在咱们万春殿中所知所见,可不全漏到了千秋殿那边儿?

    只怕早就坏了大事。

    所以多半,萧淑妃也是根本不知胡土此人的来历,只是眼下被长孙无忌拿来当了一回挡箭牌罢了。”

    王皇后点头,又道:

    “如此想来才是最合适的……

    否则萧玉音的性子,可是忍不得这般久不出这么一张王牌。

    而且说句实话,这胡土藏在万春殿中这么久,半点声迹也不漏,足以说明他在这宫中多番受高人照顾,以扫其尾……

    能在本宫身边安安稳稳呆了这么久,还不被本宫发现……

    这样本事,若说是萧淑妃身边的人,那实在是太不可能。”

    怜奴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不通……

    为何长孙无忌要在娘娘身边安置这么一枚棋?”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因为本宫姓王。”

    怜奴不解道:

    “可是……

    他到底是前朝之臣,便是与氏族一系有所不睦,理当也是从老大人与舅老大人那里下手啊……”

    “正因为在父亲与舅舅处,他寻不出什么错处,所以才要从本宫处下手。

    因为本宫眼下,可是父亲与舅舅,甚至是整个氏族一系最大的筹码。

    有本宫坐镇中宫,他长孙无忌便是将整个朝野上下翻了个天,终究还是不能将氏族赶尽杀绝。

    可若本宫一失后位……

    那氏族一系,便当真是再不复起了。”

    王皇后长叹一声。

    怜奴点头,惨然道:

    “想不到长孙老贼也是如此……

    唉!

    当真是难为娘娘和陛下了。

    那……

    娘娘,咱们如何应对?”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淡淡道:

    “敌不动,我不动。

    眼下既然长孙无忌还要着点面子上的功夫,又这般费心安排了萧玉音这么一枚代死的棋子……

    那本宫便给他这个面子,可以不动他的人……

    但是萧玉音……”

    王皇后冷笑一声:

    “本宫好歹也是中宫之首,若是这般轻易便过去……

    岂非也是大失体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寝殿之内。

    萧玉音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边儿自梳着头发,一边儿淡淡地问着身边儿奉着香脂盒子,以备易妆之用的药儿道:

    “今日……

    陛下还是留在立政殿么?”

    药儿闻言,小心点头道:

    “是。”

    “哼!”

    萧淑妃愤愤一声,重重将手中的牙梳拍在案几之上,立时,牙梳裂开,上面镶嵌的宝石,也颗颗掉落:

    “那贱婢……

    竟敢如此媚主惑上……

    难道朝臣们便眼睁睁地看着么?!”

    药儿思量许久,才轻轻道:

    “娘娘,说到底,如今这朝臣的舌头可没有第二条了——

    自那太原王氏失宠于上,眼下朝臣们的舌头,便都只是元舅公的舌头。

    元舅公既然想保着这个孩子,那自然朝臣们也是不会多说些什么的。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前些日子药儿也着人去打听过元舅公的心思了……

    据那被贬了的元舅公心腹禇遂良禇大人的近侍们说,那元舅公曾经在延明门前,与那裴行俭、禇大人议及此事。

    言语之中,颇有子归子,母归母的意思呢!”

    萧淑妃愕然抬头:

    “此话当真?”

    “万万是错不得的。

    药儿可是去问了许多人,大家都是这般说的。

    都说元舅公眼下忍着,只是因为陛下子嗣不盛,所以容着陛下待这武媚娘这般盛宠。

    可一旦那武媚娘生下孩子……便必然是要设法处置了她的。”

    萧淑妃一时忧喜不定:

    “会么?

    孩子若是离了母亲……”

    “唉呀娘娘,这宫里没孩子的女子可多得是,还怕不能给孩子寻个好那武媚娘一千一万倍的母亲么?

    再者说了,不也是有这样先例么?”

    药儿笑眯眯道:

    “那杞王,还有陈王……

    可不都是生母尚存,便易母而养么?

    娘娘,生母尚存都是如此,那生母死了,岂非更是如此了?”

    萧淑妃松了口气,点头道:

    “你说得有理……

    若论起这大唐朝中,谁最恨这武媚娘……

    只怕便是长孙无忌。

    虽则本宫也不知当年旧事之内情,可也是颇有耳闻。

    不错……

    不错……

    他是容不下武媚娘的。

    何况还有那箴言在……

    他为了大唐江山,为了陛下,必然是要杀了武媚娘的,特别是她还有了一个孩子。”

    药儿笑道:

    “可不是?

    娘娘,这整个宫里上上下下的,都说这武媚娘是天幸之身,竟然多年不孕却能一朝得孕……

    可药儿却觉得,若是她不能生育,多半元舅公还能容得她在这太极宫中苟延残喘,做个陛下身边的宠侍……

    如今她却怀了孕……

    那元舅公可是万万容不得她活下去的。

    无论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萧淑妃一怔,转头看着她:

    “女儿又如何?”

    “娘娘……便是个女儿,下一胎呢?

    她也算是正当盛年,若是她下一胎得了儿子,又当如何?

    一个孩子好安排,可两个孩子,却不一样了……

    所以娘娘安心,武媚娘肚子里这孩子,她是想当保命符使的……

    可在药儿看来,却实在是道催命符呢!”

    两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怀中熟睡的媚娘,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帐外的李云:

    “是么?

    还有什么?”

    李云看了眼朦胧不清的帐内李治的脸,轻声道:

    “太尉大人似乎也是无意再在此事之上纠缠过久了……

    所以早早儿安排着人,把宫里这边儿的相应人手,也都是布置好了。”

    李治点头,又问道:

    “那皇后与淑妃处呢?”

    “皇后……还是一味地考虑着自己的后位可保,氏族可保,太原王氏可保。

    可是萧淑妃便不同,似乎她很确信,长孙太尉必然会待武娘子产下孩儿之后,便动手杀之。”

    李治扬了扬眉:

    “她是这么说的么?”

    “方才回报的影卫说得明确,淑妃身边的小侍女药儿,似乎是做了些猜测。

    而萧淑妃也似乎极为信任她。”

    李治点头道:

    “这样最好……

    最好就这么一直信下去的好。

    不过……

    皇后那边儿只怕未必会信这些话。”

    一侧侍立的德安小声道:

    “便是她不信,也有元舅公在牵制着她,主上不必忧心过重。

    眼下最紧要的是元舅公的态度如何。

    既然元舅公都默认此事了,那武姐姐的安危便一时无虞了。”

    李治停了一停,半晌才道:

    “也只是一时……

    终究不得久处于这等境况之下……”

    他想了一想,却对德安道:

    “明日,明日你便秘召李绩、狄仁杰入宫。

    也是该与他们商议,媚娘立妃的事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九

    永徽二年三月十六日。

    太极宫。

    立政殿前。

    花开正浓。

    媚娘打了个呵欠,眼瞅着瑞安好好儿地带着一众小侍女,东一群西一堆地,将那些新鲜花朵儿采下,然后一瓣瓣地好好儿分开,晾在阴凉地儿里,只等着干了,便可制成香囊花饼什么的。

    一边儿文娘含笑而立,看着媚娘好好儿地把那孙思邈配成的补方药服下,这才点头道:

    “姐姐可是吃了……

    还以为姐姐又要等着凉了才吃。”

    媚娘放下那药碗,皱眉咂了咂口中又苦又甘又有些微辛的余味,不由道:

    “若是我当真等着凉了才吃……

    那岂非便连这最后一点甘味也便不得了?

    何况孙老哥开这药确是神效……

    之前每日里无论吃了什么,都是要吐得干净的。

    可自从服了这药,无论是欲呕之感,还是胸口闷胀之感都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些东西了……

    自然是要吃的。”

    文娘点头笑着称是。

    又过一会儿,媚娘问道:

    “最近皇后和淑妃那里,似乎无甚动静啊……”

    她转了转身子,从一旁小胡几(就是一种唐时的家具,矮脚低面儿,有点儿类似今天的地桌)上摆着的满桌小点之中,拈了一块儿雪白似玉的玉蕊糕进口中,(跟软滑有弹性的玉芯糕不同,这个玉蕊糕是一种比较硬质的糕点,兴起于隋末军中,最早就传说是李渊夫人窦氏喜爱甜食,所以李渊着军中厨师制成。它的最大特点是非常非常的清甜芳香——唐时没有糖这个东西,宋时才有的,所以它的原料据说是甜菜果实之类的东西,晒干研成粉,然后一半一半地兑入米粉掺了水和成面团上锅蒸。之所以叫玉蕊糕是因为在蒸好之后,一般习惯洒上一种鹅黄色的豆粉之类的东西食用。看起来雪白的糕点配鹅黄色的粉末很像一朵开好的花,所以叫玉蕊糕。高宗时期,宫廷中的厨师们从侍女们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些灵感,开始把所有当时宫廷制的糕点先造型成一个一个大小如拇指般的五瓣花朵状,花朵中央的地方点上豆粉直接上锅蒸。蒸出来就更像花蕊。而这样的风气后来也是开始往贵族和民间发展。)细细地嚼了一嚼,然后点头道:

    “这御膳房的师傅们做这些东西,可是越来越上心了……

    别的不提,这玉蕊糕可是做得极可入口的。”

    文娘见媚娘吃得欢喜,心里也是好不喜欢,便笑道:

    “姐姐喜欢才是最好的。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的。”

    媚娘闻得此言,觉得颇为讶然,看了眼她道:

    “莫非这东西……却是你教着他们做的?”

    文娘含笑道:

    “却非如此……这玉蕊糕可是由来已久的东西,文娘也只是与那些师傅们说,姐姐眼下可是有孕在身,那些常日里得见的糕点,虽说是也还有几样合口味的,可到底还是太过大了些,吃着不便罢,还容易腻口。

    所以师傅们便想出了这样巧法子,将这些糕点都制得指头儿大小,然后依样分类地摆在小碟子里,依量取食。

    如此一来,姐姐各样小点里,都可取食一二,又不会吃得不下了……”

    媚娘点头含笑道:

    “可不是么?

    当真是你们花了心思。”

    文娘垂首,含笑不语。

    好一会儿,媚娘又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说起来,昨夜里,是不是治郎召了李云李大人来过?”

    文娘闻言,正色道:

    “是。”

    “说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

    “仿佛是主上着令李大人设法于今日传了英国公与狄仁杰狄大人一道入内的事……

    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媚娘皱眉,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那便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无干紧要的话儿,文娘便因着瑞安来唤,自去相助他收拾花瓣。

    而媚娘在这儿思前想后,几番周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向着一边儿上前来收拾着茶水的六儿道:

    “你来,我有件事交待你办。”

    六儿依命上前,媚娘低声吩咐几句,便见他面上现出些惊讶之色。

    可媚娘却全无在乎,只是神色郑重道:

    “切记,此事万不可教治郎知晓。

    明白么?”

    六儿踌躇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自他侍从媚娘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媚娘要彻底避开李治为事。

    虽说之前也曾有过要避着李治的事情……

    可那到底与朝臣无关。

    然他思虑良久,想到媚娘到底是不会背叛李治更不会教他伤心的。于是便点头慎道:

    “姐姐安心,六儿必然办好。”

    “那便好……一定要切记,无论是瑞安,还是文娘,或者是任何人……”

    媚娘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瑞安等人,以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音量道:

    “眼下都不能叫他们知道。尤其是治郎。明白么?”

    原来只是眼下啊……

    六儿松了口气,再无犹豫地点头道:

    “是!”

    是夜。

    太极宫。

    昭德殿西配殿中。

    英国公李绩,因着李治有诏,着令其入史馆助史官修史夜过其半,遂赐于昭德殿西配殿中暂为休寝。

    然而眼下已然是三更过半,李绩却全无睡意,只是定定地盯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很快地,他等着的人,便到了。

    一袭黑色大氅裹身的媚娘独身出现在西配殿外的池桥上时,李绩没有去想,也不会去想她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见过武娘子。”

    李绩只是上前一揖手,审慎地行了礼。

    媚娘含笑,只轻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客气……

    论起来,还当是媚娘向英国公见礼才是。”

    李绩却正色道:

    “非然。

    诚如娘子所言,老臣封位,似稍居娘子之上,然娘子现下腹中有子,其贵不可言,自然是老臣见礼才是。”

    媚娘看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道:

    “看来主上今日,果然是为了媚娘封妃一事,才召了英国公与狄大人相商了……”

    李绩一怔,目光中不由浮出些赞叹与惊讶:

    “娘子聪慧,天下少见。”

    媚娘却也不过分谦虚,只自行到一边儿小几旁的圈椅里,慢慢与李绩一道坐下,然后也不转不绕,单刀直入道:

    “而且看来……

    主上所求的,还是英国公与狄大人,皆以为不可之事呢!”

    李绩再一怔,心中更加赞叹不已,面上却还只是淡淡:

    “正是。”

    媚娘再点头:

    “所以,媚娘才会前来。

    闲话无提,英国公时光如金,媚娘也无意枉费,便直言了。

    媚娘敢问英国公一件事……

    主上的心思,是不是要废掉卢贤妃,立媚娘为贤妃?”

    李绩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果然武娘子机慧过人。”

    “那么,想必英国公也与媚娘一般,不以为然罢?”

    李绩猛抬头看了眼媚娘,半晌才道:

    “武娘子也以为不可?”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且先不提媚娘眼下无封无号,若直接封妃,便是大事一桩……

    只议媚娘与卢贤妃二人家世,便可知此事必招天下人议论。

    说到底,卢贤妃日前虽有小过,却向来无恶名。

    要是废了她,且先不说那氏族一系与卢氏一族中的诸位要员,便是向来与氏族一系不睦的关陇一派诸员也是难忍。

    所以想必治……想必主上也是想再借机寻些错处,好教卢氏自取归路,是也不是?”

    媚娘这番问话,当真是教李绩感叹不止:

    果然,这天下间最了解李治的,还是这个女子。

    他缓缓点头,虽知媚娘有意此事,却不知媚娘用意,只是道:

    “不知武娘子……

    却是何意?”

    媚娘不语,半晌才抬头问李绩道:

    “英国公,媚娘敢问一句,以国公之见,主上此番设计,几成胜算?”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道:

    “若是主上……

    那便是不可能,也变可能。

    少说也要有七成胜算。”

    “不过,想必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朝中好是一番折腾……

    是也不是?”

    媚娘轻问。

    李绩点头。

    媚娘长出口气:

    “那……

    媚娘斗胆,请借英国公之口一用。”

    李绩一怔,还未及问话,便闻媚娘道:

    “既然左右都是要引得朝中大乱一番时日……

    那便索性闹得大一些儿。

    还请英国公进言于主上,便道贤妃之位,若强求之,必然不得。

    不若指东打西,且还可引开诸人视线。”

    李绩一怔道:

    “武娘子的意思是……”

    “大唐祖制,皆袭前朝而成。

    是故皇后之下,只设四夫人。

    若是为了媚娘,再加设一夫人,即可显出主上宠爱媚娘,又可使诸氏族出身之妃母族可安心本位——

    毕竟与身在宫中的夫人们不同,他们看重的,不是妃位高低,而是是否有妃位。”

    李绩立时明白:

    “不错……氏族一派向自居高华。

    之前送女入宫,以求夫人位时,也不过是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夫人之位是高是低,却全无概念——说明白些,只要是四夫人之一,无论高低位对四妃的母族中人却是无关紧要。

    是故与废其中一位将武娘子立之相较起来……其实再加一妃,却是更加容易受诸族接受。

    只是恐怕……

    便是再加一低位妃嫔,也是要好一番周折啊!”

    媚娘扬眉,讶然一笑道:

    “英国公,媚娘所意,却非加一低位之妃嫔啊……

    媚娘之意,却是要加一高于四夫人之上,仅低于皇后半阶的妃位……”

    李绩立时变色:

    “武娘子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媚娘自信一笑:

    “若非如此,媚娘何必前来求英国公?”

    “那便恕老臣无能为力了。

    自古以来,这皇后乃帝侣之因,且因阴阳有道之故,自然是皇后无需封品阶,四夫人为正一品……

    若是要加一品阶高于四夫人之妃位,那岂非是等同要一帝双后?”

    媚娘轻轻一笑:

    “是呀,正是要一帝双后。”

    李绩瞪着媚娘看了半晌,良久才道:

    “若非老臣识得娘子已久,只怕便要就此告辞了。

    娘子,还请明言什么叫指东打西。”

    媚娘拍手哈哈一笑,神情天真宛如少女:

    “果然还是英国公了得,立时便明白媚娘心意……

    不错,媚娘并非是当真要求这双后之一的位子……

    若是媚娘强求,只怕别人不提,元舅公便是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的……

    所以媚娘求的,却是能够叫前朝后廷之中,皆以为媚娘棋输一局,皆以为大唐朝权,依然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假象。”

    李绩一怔,立时明白:

    “难道娘子求的是……”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

    媚娘含笑点头,伸手抚着小腹道:

    “眼下已然是三月过半,说不得再有六七个月,便是要生产之时。

    媚娘虽无心妃位,可到底为了这孩子,还是要有个高位封阶,才得母子保全的。

    可眼下诸臣诸妃,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只等着媚娘出错好一击而成?

    便是元舅公……只怕他至今虽然表态愿保媚娘母子,可他身边的人,多半也是图着日后一朝媚娘分娩之后,便杀母留子的心思……

    为了孩子,媚娘便是再不想争,也要争这一回了。

    可是媚娘知道,媚娘的出身,媚娘的经历,都不足以立于夫人之位上。

    便是主上垂怜,执意如此,也只会教君臣失和,朝中不稳。

    不过虽然如此,媚娘也知以主上之能,必然可得行之……

    可是那样一来,对那些朝臣,还有后妃们而言,便等同是媚娘赢了。

    对于长年掌握实权的他们而言,此举不啻是提前给了他们一个警醒,警醒他们,主上已然决意一收朝权了。

    这……不好,而且媚娘一旦赢了此战,必然会引得更多的杀机与谋意。

    所以为了孩子,为了主上,为了媚娘的将来……此一战,媚娘必须要输,而且还要输得万全。”

    媚娘的目光坚毅,看着震撼不止的李绩道:

    “思来想去,两下相较……

    媚娘以为眼下最适合媚娘的,便是明求后位,实得嫔位。

    九嫔之首,昭仪之封,最适合眼下的媚娘。”

    李绩被眼前这个女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认识媚娘,不止一日两日了。

    可是……

    可是他从来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能将兵法一道,如此融汇于朝政廷事之中!

    胸中,一种感觉蠢蠢欲动,教他不敢正视:

    或者……只是或者……

    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不止可以为后……

    猛地,他惊醒了,立时喘了口气才道:

    “那娘子的意思是……

    明争后位,实立为嫔?

    借此一战,于后廷之中,娘子可佯做输给皇后与四妃,前朝之内,主上也是会输与诸臣。

    如此一来前朝后廷那些人,皆会以为朝权仍牢牢握于他们手中,自然会产生轻视之意……”

    “骄兵必败。

    可惜大唐朝臣也好,后妃也罢,都非凡子,所以要让他们骄傲,必然只有咱们多费心思。”

    李绩屏息,看了媚娘好一会儿,最后终究还是道:

    “娘子本可直接言明于主上的……

    如此一来,想必娘子更受主上爱重……”

    “主上行事,向来稳慎。

    可自从媚娘二番回宫以来,向来稳慎的主上却几次三番出些小纰漏。为何?皆因事关媚娘,情切而起。

    所以对媚娘而言,此计若由媚娘告与主上,只怕虽然能得主上更加爱怜,却也必然不得实行。

    相反,倒是英国公立场与媚娘有所不同。主上又是最重爱国公……

    所以此计无论是谁说来都必然不成——哪怕是狄大人也是如此——可若是英国公向主上陈明厉害,他必然会采定。

    这也是为何媚娘要避开主上耳目,独身甘犯欺君之罪前来密会国公的理由——

    自然,日后若国公希望主上知道此事,那不妨明言告之。

    可眼下,无论国公愿不愿依媚娘之计行事,都还请务必将此事严锁腹中,万不可外泄。”

    李绩长出口气,满心感动与坚定。

    缓缓地,他叉手高举,低头,坚定地向着这个位低于自己足有九品的女子行了一记不合宜的大礼(媚娘是宫侍,连封位也没有,所以低于曾经身居正一品,眼下也实际担当着正一品之位的李绩九品多,而如此一来正一品向媚娘低头行礼,在还没有要求大臣见到后妃们就必须行跪叩大礼的唐时来说,就等同是把媚娘将皇后一样行礼了):

    “得主上与娘子如此厚爱,李绩——

    自当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与信念:

    没错……

    他李绩,终究还是选对了真正的良主明后!!!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

    永徽二年三月末。

    早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乃言,宫侍武氏,温厚可亲,兼得龙嗣,可进为妃。

    诸臣闻之,虽在情理之中,却出意料之外。

    于是,以长孙无忌等诸位老臣为首的朝臣们,便大加抗表,以为此事不可。

    长孙氏更言道:

    “今上已有四妃,何来再得封妃?

    祖制如此,虽则武氏有孕于身,然终究不得越矩。”

    李治闻言不悦。

    此时,五品下员中,中书舍人李义府挺而出身,言道:

    “太尉大人此言极是,是故不当废立现有妃位。

    然武氏究竟有孕龙嗣,便不思其母,也当顾其子。

    故臣斗胆请主上新朝新制,再立一妃。”

    李治闻言大悦,诸老臣却以为万万不可。

    一时之间,朝上争论不止。

    ……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闻得怜奴火速前来报明的朝中新事,王善柔立时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道:

    “果然……

    这孩子还没出世呢,她便耐不得住了。”

    怜奴也是轻蔑一笑道:

    “可不是?

    到底是拿钱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

    果然还是与她那下九流的父亲一个样儿,图名贪利,近功虚华。”

    王善柔沉默一会儿,才道:

    “那陛下眼下是何意思?”

    “说及此事,娘娘倒是得早做些准备。

    那李义府本是个下流小人,此番之举,多半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否则以他区区一介尚未及五品上的小员(是时李义府的安排虽然是中书舍人但还不到五品,请大家注意啊),怎么敢就张口请求陛下于四妃之上,再设一新夫人位?!

    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闻得此言,立时动容道:

    “你说李义府提议要于四夫人之上另设一妃位?!”

    “可不是?

    他倒是想得周全,连夫人位的名号都想到了,说叫什么……

    叫什么宸妃……”

    怜奴一句话儿说完,便见王皇后勃然大怒,伸手摔了手中茶碗,大骂道:

    “竖子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怜奴大惊失色,立时上前劝慰,王皇后却不依不休,依旧是怒骂了半晌,才咬牙含泪道:

    “好一个宸妃……

    宸者,北斗也,龙之栖渊,帝之正寝……

    是有宸极之说……

    乃为帝之表也……

    难不成她想要一帝双后么?!”

    怜奴虽则自幼跟着王皇后,可到底书还是读得不多,是故于这等嚼字咬文之上,多有不识。

    眼下虽然见王皇后如此动怒,知道此封非同小可,可也忍不住劝道:

    “娘娘息心,也许只是那武媚娘自己痴心妄想……”

    “是么?

    果真只是她自己一个痴心妄想么?

    若果如此……

    为何不用其他字为封号,却偏偏选了个宸字?!

    你可知这宸一字,只有帝王可用啊!

    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岂能容下这等拿着帝字当封号的妃子在宫中?!

    若本宫不能容,是不是陛下便是要一帝双后?!

    一龙两凤?!”

    王善柔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一时间竟痛哭起来。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闻得今日朝中之事,竟是铁青着脸色,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药儿却是知道些轻重的,也更知这宸字非同一般,于是一时间倒也不敢接话儿。

    倒是萧淑妃自己,笑了一会儿之后,才幸灾乐祸又有些愤慨道:

    “好……

    果然是武媚娘,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本宫倒要看一看,她这一帝双后的打算,到底能不能如得意!”

    “砰”地一声,她用力向下一拍几案,手臂上的玉钏,竟应声而碎。

    另外一边。

    立政殿中。

    媚娘轻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地在殿内来回走动,以求方才进下的些小食,能够消化些。

    旁边瑞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声道:

    “眼下太极殿上算是翻了天啦!

    几十位大人都在争相向主上进言,说无论如何,这宸妃是封不得的……

    姐姐,如此设计,当真无事么?”

    媚娘淡淡一笑:

    “要的正是这般局面,又有何不可?”

    她眼角一挑,淡淡道:

    “说到底,究竟此事还是要兵行险招的……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闹得大些,教更多的人知晓,我也好,甚至是治郎也罢,终究还是败在了大唐权臣们的坚持下……

    如此一来,总是有些人会想到,这样的局面,其实对大唐的将来,并非好事的。”

    瑞安目光一亮,立时悟道:

    “姐姐是要借此机会,教天下人知晓,当朝权臣为重之势?”

    媚娘淡然一笑:

    “若不如此,怎么能够成就大事呢?”

    瑞安含笑点头。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闻得殿外传报,道李治驾到。

    一时间,诸人皆是意外,连媚娘也有些诧异。

    不过到底她也是沉得住气的,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看着表情沉阴的李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

    李治看看左右,德安瑞安会意,立时着诸侍退下。

    眼瞅着殿中只剩夫妻二人,李治这才拉了媚娘的手,缓缓步到一旁侧殿中,专为媚娘安置的软榻胡床上对面坐下,低声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这些日子,只怕要教你受屈。”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做言,便知李绩依言而应,未曾将自己与之密谋计事告与李治,心下欢喜,也淡道:

    “媚娘在这立政殿里,吃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身边儿又都是极可靠极得力的人……

    又有什么受屈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可……

    可有件事……

    却不知……”

    媚娘见李治如此做色为难,心下一凛,立时想到一件之前曾于定下此计时,闪过自己脑海中的事来。

    半晌,她才长叹口气道:

    “治郎……

    可是那些大臣们,提及媚娘母姐之事了?

    又或者……

    又或者反对此事的人,特特地怂了媚娘兄长们来劝谏?”

    李治默然,良久才道:

    “为了避开他们,我还特特地安排着叫李义府与一诸寒门士子抢着上前进言……”

    媚娘沉默:

    的确,当时定下此计时,她唯一担忧的,或者应该说是唯一感到有些忧虑的,便是自己在朝为官的兄长们。

    ——因为若是连他们也被长孙无忌等人带动,一道反对的话……

    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借封妃之名,得封嫔之实的计策,或会流于不成。

    想一想,一个女子,若连自己的母族都反对她封妃,那只能说明此女并非良善之辈。

    可是……

    她还是赌了这一把。

    她赌的并非是自己与家人的情感——

    那样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她便已然知道,不会有任何助用。

    她赌的,却是兄长母姐们的虚荣之心,渴求名利之心。

    毕竟论起来,若她一旦封妃,对他们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眼下看来……

    她苦笑一声:

    原来自己的兄长们不止是对自己无半分兄妹之情,血缘之谊……

    他们根本便是轻视着自己,或者说是无视着自己的——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信自己能封妃的,也不信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最大的依靠的……

    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的腹中已然有了龙嗣,即使连李义府这样的小人都知道,眼下受尽李治宠爱的她,才是最有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称主大唐后廷的人……

    原来自己的家人,当真是短视到了这一步。

    长叹一声,她摇着头道:

    “想不到啊……

    原来我在兄长们的眼中,竟然是这等情状……

    罢了,原本也不能指望他们能信得过我的。”

    李治恨声道:

    “可如此一来,只怕此计要成,便是要多难了。

    当真是……”

    媚娘转过脸来,淡淡一笑道:

    “无妨啊……

    不过是时日要长些罢了,再费些神罢了。

    有治郎在,媚娘相信必然无妨的。”

    李治叹息点头道:

    “无谓,本来他们也不过是朝中末员,此番来应和舅舅,却不信自己家亲,只能说明他们当真是半点儿远视也不得有。

    这样一来,说起来反而会对咱们行事方便得多——

    只要……”

    李治犹豫地看了眼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的意思是……

    媚娘的母姐么?”

    李治心知对媚娘而言,在并州时自己看到的一幕,是她永生之痛,是以也从来不敢更不能在媚娘面前提起旧事。

    可如今……

    不提,怕是不成了。

    他长叹口气,轻轻道:

    “左右你眼下也是不方便的,说到底,你还有着身子……

    不妨便叫文娘去处置罢!

    我看文娘是极聪慧的,且又自小跟着徐姐姐在大府中长大,这些事……

    她也知道如何处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凄然道:

    “是啊……

    不叫文娘去……

    我也当真不知该寻谁去呢……”

    二人又是沉默。

    ……

    是夜。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少见地显得焦燥,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似在等着什么人,又似谁也不在等。

    不过很快地,便见一道身影,闪入了房内。

    “如何?”

    长孙无忌不待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阿罗站定,便急上前一步问道。

    阿罗轻道:

    “回主人,眼下还未得结果。

    不过……

    以阿莫之见,只怕主人之前所料,虽未必中,却也去之不远。”

    长孙无忌闻言,先是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接着才长叹口气,点头道:

    “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

    阿莫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好半晌才点头,似乎颇为纠结道:

    “……不,还不能定论……

    到底你还未曾查得仔细……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定了实,才能做下定论……”

    他咬了咬牙:

    “在这之前,你还是好好儿地盯着太极殿……还有立政殿!

    若可以,最好能送个人,进立政殿去!

    便是不得近身也好,能在立政殿里做个下手也是好的!”

    阿罗闻言,立时面现难色道:

    “只怕是不成啊……

    主人也知道,别的地方都好说,便是皇后处,也有咱们三五个耳目可为下手,可只有这立政殿……

    只有立政殿看似无遮无拦,实则却是难入至极……”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个阿莫……眼下却在何处?”

    “还在原地未动,只待主人定用。”

    点了点头,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咬了一咬牙道:

    “你去想个法子,叫那立政殿中……便是那个名唤六儿的,受些苦罢!

    然后……

    然后再叫阿莫设法与他亲近,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阿罗一怔,立时点头道:

    “阿罗明白!”

    言毕,他便一闪身,消失在书房之中。

    只留长孙无忌一人立在房中,负手仰面,看着头顶天窗外,明亮如银的月色,目光复杂道:

    “主上……主上啊……

    老夫当真是希望……

    希望此番,老夫没有猜错您的心思……

    您可知老夫有多希望您能如老夫所愿么?

    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先帝啊……先帝啊!

    您……您当真是选对了人啊!

    果然还是您选对了人啊!!!”

    他眼角边的皱纹中,渗出一滴滴欢喜至极的泪水。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一

    永徽二年四月初九。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之内。

    媚娘打着哈欠,蜷缩在长榻上,看着宫女们坐在一边儿花树下,自顾自地绣帕描扇,一时间也觉得无趣,不由抬头看着那朗朗天空。

    不过这般安逸的时光,没有过得多久。

    很快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时,便打断了她的这片刻安宁。

    瑞安匆匆奔入其内后,见着媚娘,便眉头一松,上前一步道:

    “原来姐姐在这儿,叫瑞安找了许久。”

    媚娘挑了挑眉,先看着那些小女官与宫女们,叫她们自寻了去处,这才道:

    “怎么了?

    莫不是文娘那边儿……”

    “文娘办事,姐姐大可安心。

    虽然文娘也没见着她们,不过好歹也算是安置住了——

    至少半年之内,她们是不会靠近长安三百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媚娘沉默:

    她不想问文娘是如何办到的……

    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有必要再去问。

    因为无论如何,文娘还是知道,对她而言,杨氏与贺兰氏,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道:

    “也是苦了文娘了……

    她们……

    是那样的人,一知道了我身怀有龙嗣的事,怕是早早儿便要来长安了……

    不过之前有长孙太尉拦着,多半是连半步也不得靠近。

    然而眼下我既然与长孙太尉暂成敌对之势……

    只怕他是希望她们来闹上一闹,好叫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的。

    亏得文娘能办下。”

    瑞安心知媚娘看似不想问,实则却也是关心。

    于是便细细道:

    “其实文娘也根本不曾见过她们一面,只是借了狄大人那边儿的一个事由,支得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安城罢了。”

    媚娘皱眉,想问,却又不敢问。

    最后还是瑞安直道:

    “那个……

    姐姐也是早晚要知道的。

    姐姐的长姐,似是在并州旧国公府更拆时,因着两三块儿木材,与邻居家一位世族出身的大将军夫人起了些冲突。

    结果便演至了动武的状态……

    啊,自然两方主家都是无事,只是那些下人门将们,自然是有好些折损的。

    所以当地官府也是头疼,不知如何处理。

    此番也是迫不得已,这才寻了此事来,借着狄大人的令,压着二位夫人回了并州。”

    媚娘眉头一敛,半晌也是说不出话,良久才叹道:

    “原来如此……

    罢了,既然得行此事,也便只得这样了。”

    她如此沉默,瑞安何尝不知她心中不快?

    于是便出言安慰几句,可眼见媚娘郁郁不欢,左右也是不能再提此事,便话锋一转道:

    “也是罢了,横竖眼下此事已然成了定局,说到底也不过是件小事。

    倘若武姐姐果然忧心此事,那瑞安不日便去寻狄大人,以求其事尽早了解罢!”

    媚娘却摇头道:

    “依唐律,虽然我母家也是国公之府,对方又是氏族一系的将军位,两者犯事,也都非当地官员可以相制的……

    可到底这等私离罪地的事,有犯大唐律法。

    狄仁杰虽则于朝政之中,也颇有些通圆之意,可到底此事涉其本职,只怕非得是治郎出言相劝,方可止之。

    再者我也无此意……

    说到底,眼下这等事态,还不是安心由着她们胡闹的时候。

    何况你虽说得这般含混,我却也知道,事既成两府相斗之势,便必然死伤无数。

    人命关天,还是不得轻忽的。”

    瑞安却摇头道:

    “姐姐这话儿说得虽然是这个意思,可却也有些过于低看了两位夫人。

    据瑞安所知,那先挑事儿的,死伤最重的,却都非姐姐母族府中。”

    媚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只是心烦意乱,摇头道:

    “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想再与她们扯上什么关系了——

    至少眼下这等事态是绝然不想。

    你只且说,我那两位好兄长,又是如何便好。

    此事闹得这般大,既然连她们二人都回去了,那他们也是要跟着走的罢?”

    瑞安叹息点头:

    “正是如此。

    说到底,此番之事也是国公府之事。

    若是由着二位夫人处置,只怕日后姐姐二位兄长,便要失了府中的统治之权。

    于他们而言,他们到底也只是京外之官,虽然巴结着元舅公他们是好处多多,可一来他们也知道,一旦姐姐身死,他们说不得也要有性命之危。

    二来呢,也是怕想明白了此事,所以便也拿着这个当借口,离京而归府中了。”

    媚娘不语,一边儿侍立的六儿却道:

    “哼!

    惹下了这天大的乱子,居然便这般拍拍身子走了……

    当真是好聪明呢!”

    媚娘终究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道:

    “六儿。”

    六儿闻言,也有些微窘,这才察觉到,自己议论的到底是媚娘家人,于是也不得发语。

    媚娘倒也无意怪他,只是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其实哥哥们的心思,我倒也不是不能了解……

    毕竟于哥哥们而言,母亲与我们,本就是些个外人……

    他们的母亲,却与我们不同。

    所以自然也是不能接受我们的。

    只是我曾经没办法相信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不以女儿为傲,不在乎女儿真正要的是什么,只是一味求着自己得利的母亲……

    所以我有些不能接受母亲罢了。

    不过没关系,时光长了,等我也做了母亲,也许总是能明白她的心。”

    瑞安忍不住问道:

    “若是姐姐始终都不能理解,也不能明白呢?”

    媚娘顿了顿,便淡然而斩钉截铁道:

    “若果不能理解,便做对普通的母女便好。

    只要她能活着,我也能尽量让她过上如意的日子,其他的,便不由得她太过干涉于我。”

    瑞安与六儿互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倒不是说他们自私,心里只想着李治,而是实在在杨氏贺兰氏二人,直如媚娘身边的幽灵一般,一个不慎,只怕便要使媚娘全盘皆输。

    而一旦媚娘输了,那也便等同是李治失去了一切。

    ……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又问起朝中动向。

    瑞安这才道:

    “说起来近些日子,那些老臣们还是一味地上表抗奏。

    所以主上一时之间,倒也是无甚大忧。

    只是……”

    瑞安犹豫了一下,媚娘淡淡道:

    “是不是太尉大人似乎有些异常之像?

    比如说……

    似乎他开始怀疑起治郎身边的人,甚至是……”

    媚娘挑了挑眉道:

    “怀疑起治郎来了?”

    瑞安沉重地点了点头:

    “今日里听说,那阿罗曾经秘密进宫中,安排着要与什么人见面了。

    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闻言,却似无甚大忧,只露齿一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

    总不能教治郎真装成一辈子的羊儿罢?

    既然早晚都要以真面目相见,那早些开始,早些备着,总是比晚来的好。

    你且安心罢,只怕治郎也是好好地儿备着呢。

    否则他若不想,我可不以为,还有谁都教他露出真面目来。”

    瑞安点头,还是犹豫道:

    “话虽如此,可姐姐……

    这样真的好么?

    到底眼下,主上还没得完全掌握朝中实权呢……”

    “还正是要这个时候呢!

    眼下事事已备,只欠东风……

    若不借此良机,提醒一下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完全忠于治郎的人,只怕还不能成事呢!”

    瑞安讶然道:

    “姐姐的意思,竟是说那元舅公完全忠于主上?

    这……”

    “原本我也是不信他的。

    总以为在太尉大人的心目中,关陇一系能否握紧了实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这几个月来,一番思察之下,我发现我想错了。瑞安。”

    媚娘奇特的目光中,透露着些什么,却叫瑞安再也看不透:

    “瑞安,我问你,这大唐朝中,太尉大人最忌讳,最讨厌,最痛恨的人……

    是谁?”

    瑞安张口,想回答一句正是姐姐你,可到底还是停下来,似有所悟道:

    “啊……

    说起来,近几件事里,太尉大人对姐姐的态度,却是极为奇怪呢!

    痛恨,自然还是痛恨的态度,可是他却似乎颇能容下姐姐……”

    “那是因为,他终究还是发现我的存在,对大唐的意义了。”

    媚娘平淡地说着,言语之中叫人感觉到的,没有一点自夸之意,倒是有种就事论事的真实感:

    “于太尉大人而言,若是能对大唐有用,对治郎有用……

    便是我,那也是可以相容,甚至由他出面保护的。

    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忠于关陇一系私利的人?

    只怕他的忠诚,却比英国公来得更加真实。

    毕竟英国公之所以忠于治郎,还是因为治郎的才干,本事,容人之态,与对他家人的施恩……

    可是对太尉大人而言,这些东西,治郎都从来没有给过他啊!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治郎给……

    可既使如此,他也依然忠于治郎……

    你不觉得,他的忠心,实在是天日难掩其辉么?”

    媚娘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叫瑞安竟也不知如何接得下去:

    在他看来,实在是难以想像,那个总是平淡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于朝廷之上,对李治的各项意旨,一一驳批的长孙无忌,竟然是最忠于李治的人……?!

    不,他摇了摇头,还是想象不出来。

    媚娘见状,倒也不强求,于是想了想便道:

    “左右这几日也是无事,那不若咱们来设个局,打个赌如何?”

    瑞安见媚娘有如此雅兴,倒也兴致立起,笑道:

    “还请姐姐示下。”

    媚娘笑道:

    “对太尉大人而言……

    瑞安,你觉得除去关陇诸臣之外,最教他挂心的人,是谁?”

    “嗯……

    多半便是他的几个儿孙罢?”

    瑞安想到每年元正日时,抱着孙儿入宫参拜时的长孙无忌,那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便道。

    媚娘点头,又道:

    “孙儿们便罢了,可若是他的儿子,比如说是最器重的长子冲,做了什么不利于治郎的事……

    你觉得他会如何?”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这个却是难说呢……

    说到底,他也是个严父呢!”

    媚娘点头,又问道:

    “那……

    若是这长孙冲也非有意而为之,只是为了顾及关陇一系的利益不受损害呢?”

    瑞安不假思索地道:

    “那元舅公必然是要护着自己儿子的。”

    “好,那我们便借此良机,打一个赌罢!

    看看对长孙太尉而言,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治郎重要。”

    媚娘含笑道。

    ……

    永徽二年四月十七。

    太极宫。

    宫中忽起流言,道时任鸿胪寺少卿的太尉长孙无忌之长子冲,似有私结党朋,营构密社的不轨之行!

    立时,朝野之中,一片哗然,而最震惊也是最愤怒的,却正是长孙冲的父亲,长孙无忌!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二

    是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端坐台上,正色肃容地,听着李云的报。

    好一会儿,李治才点头道:

    “便只有这些了么?”

    “是。”

    李云点头道:

    “眼下除了这几件事外,便再无他要。

    不过……

    倒是元舅公,今日似乎是气得不轻。

    据咱们安排在长孙府中的探子回报,说今日里元舅公自归入府中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闭门不见人……

    主上,您看……”

    李治皱眉道:

    “果然不知道舅舅心思么?”

    李云摇头,叹道:

    “元舅公谨慎,却是非同一般。

    自从咱们兄弟开始效忠主上起,便一直设法要打入元舅公府中。

    可是……

    到了现在,也只不过能够进到内园罢了。

    至于那元舅公近身的人……

    唉!

    随便哪一人,都是用了三十年以上的人了,咱们这些小辈儿们想打入进去,实在不容易。”

    李治点头,倒也明白李云他们的难处:

    “到底舅舅非同一般人,你们只花了这几年功夫,便能打入他内园之中,便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只是,日后还是要更加多用些心思的好。

    毕竟朕与舅舅公开一决的时日,也是越来越近了。”

    李云点头,示意明白。

    此事交待一毕,李治便话头一转,问道:

    “近来似乎久不闻四哥与韩荆二位王叔的动静……

    如何?

    豆卢望初处,可有什么异样报来?”

    李云道:

    “吴王处,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只是因着到底吴王也是警惕,所以咱们一样只能打入内园之中,他到底有什么暗中安排,一时也不知晓。

    至于韩荆二王,眼下却是动作频频。”

    李治皱眉:

    “说下去。”

    “是。”

    李云应了一声之后才细细道:

    “此前因着某事,臣曾率诸卫前往蒋、蜀二王所封之地,稍作探查。

    然一查之下,便知二位殿下,竟在暗中,颇与韩荆二王来往甚密。”

    李治立时眉头拧紧道:

    “果然……

    他们还是找上了两个哥哥……”

    不由地,李治又想起小时的一幕一幕,眉头皱得更紧,不悦道:

    “蒋蜀二王,性最劣懒。

    他们这样的人物,荆王叔倒也罢了,韩王叔便是万万瞧不上的。

    可眼下他居然也跟着荆王叔起哄……

    你可确定了此事?”

    李云点头道:

    “事关重大,李云却是去认过三五次,才敢报来。

    那蒋蜀二位殿下,正如主上所言,素性劣懒。

    这倒也罢了,二人又是穷奢极欲的,是以府中园内,所衣所食,所车所马,无一不是上上之品。”

    李治冷笑一声道:

    “虽则他们也有些实封,可到底身处那样地方,又是自己无甚治产之能……

    只怕多半,不是搜刮百姓,便是要附着实封既多,又善于治产,家资极丰韩王叔过活罢?

    而韩王叔既然心存不轨,自然是要设尽千方百法,替朕多立几个相敌之人。

    ——即使……”

    李治傲然抬头,冷冷一笑道: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二人,根本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不过能在私下发发牢骚罢了。”

    李云点头称是。

    李治于是又挥手道:

    “无妨,说到底,他们也是些不成器的,只要稍加叱吓,便可收其效。

    只是……”

    他沉吟着,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成……

    不成。

    蒋王倒也罢了,可蜀王却是头一个不成的……”

    李治缓缓起身,在殿内走了两三趟,这才突然停下脚步来,看向李云问道:

    “可还有他事?”

    “无。”

    “那好,你且退下罢!

    舅舅那边儿,你还是叫人好好儿地盯着。

    另外也提醒着些豆卢望初,虽说眼下高阳公主信赖于他,将他视为心腹,只安放在四哥府中,做个里衬,也能更加得些机密消息……

    可一切行事,还是要以他之安全为先。

    说到底,他若是出了事,日后只怕这吴王府中,便再难进第二人。

    明白么?”

    李云心知李治如此一言,实则是恤下之语,心中也不免感动,点头应是。

    李治又道:

    “还有,高阳公主那里,你们也是要加紧地安排了新人进去,好好儿地盯着她些儿。

    朕总觉得,若是他们这起子人,哪一日露出什么可以大作文章的纰漏的话……

    那这露了纰漏的人,不是荆王叔,便当是高阳公主。

    所以这二处,也万不可放松了警惕,明白么?”

    “是。”

    “还有,你出去时,却着左右传了朕的话儿,召李绩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地入内来见,明白么?

    眼下……他只怕还在史馆之中,不曾离开。

    若小心些,那这番密见倒也不是不能成。”

    “是!”

    不过一刻钟的时光,李绩便如李治所愿望的那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臣参见主上,不知主上紧急密召,却有何事?”

    李绩先行大礼,然后才行发问。

    李治也不多虚言,直接了当地将今日李云所报之事,一一说与他听,最后还道:

    “别的倒还好说,都不是一时之事。

    只有这两件事,朕觉得着实不能轻视。

    一便是这长孙冲徇私之事,不知英国公意见如何。

    二,则是这蜀蒋二王之事……

    虽说他二人必然非韩王喜用之人……

    可朕也着实是有些忧心。”

    李绩闻言,倒也明白李治心思:

    “主上所疑,倒也未必全无道理。

    毕竟人心思齐,虽说蜀蒋二王,实在是不似有什么大的能耐,可若日后一旦在什么特定之时,由着他们被韩荆二王所控,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便不好了。

    伤了主上与二位殿下之间的兄弟之情自且不提,只怕便是于朝政之上,也是大为不利。

    而且,尤其是这蜀王殿下,比蒋王还要更难办一些。

    说到底,蒋王眼下无依无仗,不过是自己一人。

    可蜀王殿下背后,却还有个高阳公主与吴王。

    所以便是主上有心稍加惩戒,也要顾及他们二人。

    高阳公主倒也罢了,她一无军权二无朝政可仗,眼下所有的依归,都不过是些她自以为可靠的裙下之臣……

    可吴王却不同。

    他本就颇受诸臣注目,再加上吴王本人,也是才华过人,文武全才。

    而且他还手中握有些府兵军士……

    虽说不多,可以吴王之能,只怕也是不容小覤的一支力量。

    所以主上在处理这二人时,却着实是要好好儿思虑一番,得个周全才好。

    尤其万不可直斥蜀王,触动了高阳吴王二人的神经。

    眼下虽则他们便是闹将起来,有老臣与太尉大人在,也不能出个什么结果……

    可到底是不好。”

    李治点头,也叹道:

    “正是如此啊……

    朕便是想着了这一点,所以才发愁的。

    却不知英国公有何妙计?”

    李绩想了一想,却不答反问道:

    “主上,在此之前,臣有一事不明……

    还请主上明示。”

    “你说。”

    “近日朝中关于长孙太尉之子长孙冲的流言……

    想必主上已然知晓是谁所为了罢?”

    李治扬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地问:

    “这与此事,有何关联?”

    李绩淡淡一笑道:

    “主上请务责怪老臣,老臣只是想到……

    若此人能有这等本事,将这等本便属密而不传之事,于无声无息之间便传得诸人皆知,且更为诸人所信一般……

    那再请她寻个机会,找一个与蜀王关系极为密切又是同样素行不佳的殿下做些同样的功夫文章,好给主上一个敲山震虎的好机会……

    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罢?”

    李治闻言却是一怔,旋即,目光亮了起来。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偏殿之中。

    媚娘方方睡醒,便闻得帐外有些细微人声,待细听之时,便知是德安前来。

    于是立时坐起,招呼着德安入内相见。

    很快地,德安便入了帐内,(当时唐时宫廷的纱帐是在床榻的四周留出一丈左右的空地,然后从天花板上直接垂下来的,一是为了夏天气温比较高时,空气可以在这个四周都是空地的地方形成一种对流,带来凉爽,二是因为太极宫相对后来的大明宫而说地势低洼潮湿,蚊虫也是滋生。所以才要从顶上一直垂下来,不给蚊虫钻进来的机会与空隙。)向着媚娘行了一礼。

    媚娘也不见外,只是由着榻上另外一侧,躺在她身边睡着,以图侍其安寝的文娘起身,(侍安寝,这也是唐初时期宫廷与贵族中的一种要求。当宫廷与贵族女子怀孕时,旁边基本都是要有能让孕妇感到安心的人陪着才能睡的。这叫安胎……事实上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制度的确也是更有利于孕妇心态的平衡,并进一步对腹中的胎儿产生非常好的影响)替她抓了两只内塞了许多丝绵之物的软枕来埑在身后,这才道:

    “可是治郎有什么事叫你传与我听么?”

    德安点头,先是将手中提好的食盒向前一送,交与侍立榻边,警惕着香熏烛火的六儿好好儿收着,然后才道:

    “这是今日早起时,御膳房里新进给主上的花样糕点。

    味道清甜可口不提,还更有一股子好闻得紧的清香。”

    媚娘闻言,倒也探头就着六儿捧着打开盖子的食盒里看了一眼,含笑点头道:

    “这个的确是好东西,入口即化的……”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自去拈了一块儿放入口中。

    果然,入口即化,清甜香糯,自是风味别具。

    德安见媚娘吃得喜欢,心里也喜欢,又思及李治所吩咐的事,于是便笑道:

    “可不是么?

    最难得是它这么一股子的清香却是能保持得极久。

    唉,当时主上听得那些厨子们说,这东西的香气,能衡久不散时,还曾笑道:

    若是他有意教之发了臭味来,那倒也不是不能呢!

    只是这样好的东西,又是有利于人的,如此一来才过可惜。”

    媚娘一怔,目光微闪,半晌才咽下口中食物,缓缓地坐直身,歪着头看了德安好一会儿,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可是希望当真把长孙太尉的宝贝长子,自己的亲表哥逼上一条无可返回的路么?

    若果如此,那我必然为他做到。

    可是……我不觉得此番他这些话儿,是在说长孙冲。”

    德安淡淡一笑,点头道:

    “姐姐英慧,果然少人能及。

    不错,主上说这话儿时,却是刚刚与人议及,那蜀蒋二王,私下与韩荆二王相交甚好,又有大笔钱财相收的事呢……”

    媚娘恍然,立时点头道:

    “所以……

    治郎是想收拾他们两个?

    可蒋王倒也罢了,那蜀王……治郎若无什么根源,怕是不好动。

    所以,是需要我替治郎创造出一个治他们的根源么?”

    “治了蒋王倒罢了,可若连蜀王也治了,只怕便要惊动了那几个真正意存不轨的人,要坏些事了……

    所以主上也是想着,能不能……”

    德安看着媚娘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试探着道:

    “能不能,有什么李代桃僵的好法子呢?”

    李代桃僵么……

    媚娘一怔,突然笑了起来:

    “法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治郎肯不肯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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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