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三
永徽二年四月中。
太极宫。
立政殿中。
高宗李治,因闻金州刺史滕王元婴骄奢纵逸,居亮阴中,畋游无节,且数夜开城门,劳扰百姓,又或引弹弹人,又或埋人雪中以戏笑。
遂大怒,然念及其究为叔父,着手制书切切道:
“取适之方,亦应多绪,晋灵荒君,何以为则?
朕以王叔为至亲,乃不能致王于法理之间,故今以王下上考(就是官员的课定功绩的级别很低的意思)以求王感愧于心,悔而改之。”
滕王见书,微惭,然不思悔改。
然其虽有稍敛,却一发更不知止步。
且又与蒋王恽道同于谋,颇有聚敛之党风也。
又未及四月末,李治又因某事,着赐诸王帛各五百段,钱银数千,唯不及与二王。
诸臣罕之。
李治见此,遂口敕于朝曰:
“滕王、蒋王皆可自行经纪,又素知丰盈家产,故无须赐物。
然念其家资巨富,其又尝(通常)敛财有道,苦于无绳为贯,遂赐麻两车,以为钱贯当为最要。
二王闻之,大为羞惭,更不知语。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含笑听着瑞安的报,一边点头道:
“这样便是了。
如此一来,既敲了山,也震了虎……
想必日后那蜀王也会有些收敛了。”
瑞安衷心道:
“可不是?
还是姐姐好筹谋,若非如此,只怕主上此番却要与吴王殿下之间,又是一番暗中较力了。”
媚娘闻得吴王二字,脸色不由微微一沉,半晌才叹道:
“说到底,我也是不想看到这样……
可如此逃避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
她轻轻一摇头,怆然道:
“毕竟,对治郎而言,无论吴王如何……
他都还是当年那个待他极好的三哥。”
瑞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恻然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长孙府中。
刚刚下朝的长孙无忌快步走向后园书房中,身后只跟着裴行俭等几位亲近大人。
当路过一直紧闭着的长子长孙冲的别苑门前时,他却连停也没停,更加不曾回过头去望上一眼。
后面儿跟着的裴行俭等人见状,也不由得悄然叹息一声,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便到了长孙无忌的书房内。
诸人一进得房内,长孙无忌便喧喝着左右,紧紧快快地把门关上,然后一众老臣便如日常一般,各自在房中长几后,寻了相应之位坐下,端下头顶官帽,脱了簪花(唐时官员的帽顶上都有簪花),这才由长孙无忌首先道:
“想必诸位大人,多少也知道老夫此番召诸位前来的心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主上动作频频,且又事事处处,皆出人意料之外……
只怕,却是有些反常啊!”
裴行俭点头正色道:
“大人说得极是。
只是不知这背后的到底是谁?”
韩瑗也想了一想,皱眉道:
“不会是那个武氏妖女吧?”
长孙无忌皱眉:
“韩大人此言……似乎有些失当啊!
说到底,主上虽然仁懦,却非无谋之夫,这武昭眼下又有孕在身……
只怕她此刻盯着较多的却是妃位,而不是什么前朝之事呢。”
一众大人闻言,也都颇觉有理,个个称是。
来济于一侧立着,想了一想,也道:
“太尉大人此言甚是,何况日前她意欲蛊惑主上封妃之时,她自家兄长都是那样态度,只怕她此刻最头疼的,却是如何将她自家亲人也好好儿地收为己用……
所以论起来,她却不当在此时去做这些事的。
是以……
会不会是……”
来济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小心道:
“会不会……
是哪一位能够与太尉大人同为……大唐肱股的人暗中行事呢?”
立时,长孙无忌皱眉道:
“来大人意指莫非是英国公李绩?”
来济不语,倒是韩瑗在一侧也道:
“韩大人此言,却是颇为通理……
以眼下这等势态看来,若非有英国公在幕后行事,只怕主上却是不能行事至此。”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在心底默默低语:
难怪您要这般隐瞒……
原来……原来一直不能相信您的,竟然正是这些口口声声,称最忠于您的臣子……
那……
老夫呢?
老夫是不是也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如他们一般了?
长孙无忌反问着自己,却不知答案何解。
是夜。
长安城中。
李绩府上。
内寝室之内。
数几日都不曾回来的李绩一归府中,李夫人便立时得了信儿,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前。
一番问候之后,李夫人这才陪着更替完了衣服的李绩坐下在凉榻之边,细细问道:
“夫君这些时日没有回府,可是朝中有什么要事?”
李绩搓了搓手,含笑着从一边儿小侍奉上的银盘中,取了香乳来擦手(唐时人们对寝前睡眠时的香料使用非常讲究,曾经不止一次地有出现过文章记载过临睡前用各种香料来辅助睡眠的。而且不止是在上流社会,当时中下层的平民百姓家中,也都会采用适当的香料做为助眠方式。当时长安东市之中专门有一条街是卖香料的,被称为三月蜂蝶恋不去,还还复复终又来什么的。这里李绩用**擦手,就是在临睡之前,最后一次洗手之后再涂抹香乳在手上,以求能够达到安抚神经,帮助入眠的效果。),一边儿道:
“朝中是有些要事,不过都与为夫无关。
为夫只要一心二心地襄助着史官,将这些年的边关之事,好好录入史册之中便好。”
李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
虽说主上信爱夫君,可说到底,这眼下朝中之势,还是以长孙氏为首的关陇一系为尊。
妾真是为夫君忧心啊……”
李绩却摇头道:
“若只是长孙太尉,那倒是不必太过忧心。
说到底也是三朝同侍君的老臣了,他知为夫,不比主上知为夫少得太多。
是故但有他在,为夫若被什么人怀疑忠心,便自无事的。
倒是那韩瑗来济二名小后生……”
李绩皱了皱眉,不悦道:
“他们似乎对为夫的心思,花得可是不少。”
李夫人点头,也明白:
“说到底,还不是看着禇遂良以同岁之姿,轻松便登上首辅之位名扬天下。
如今既然禇遂良被贬,首辅之位微空,自然二人要设尽法子往上钻。”
李绩点头,淡淡道:
“可惜了,他们这般心思却是白费。
固然主上是贬了禇遂良不假,可这一贬一升,也不过是几句话儿的事。”
李夫人讶然瞪大眼:
“莫非主上要复了禇遂良的职?!”
“多半是……
且说到底,这禇大人,还是颇有些才干的,何况他一向忠于长孙太尉,可说在关陇一体系中,是唯一可教长孙太尉放了心思,全然信任的人……
想必,他的回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了。”
李夫人却不以为然道:
“夫君这话便说得不是了……
难不成那长孙太尉信爱禇大人,竟比自己儿子更多些么?”
李绩哈哈一笑,搂了夫人上了榻,坐好,又仔细替向来有膝痛之忧的夫人盖上了薄被,这才道:
“夫人此话,只怕还当真不错……
之前便是长孙无忌如何信重儿子,可眼下却是未必了。”
李夫人会意,乃道:
“可是前些日子,那关于长孙冲的传言?”
“正是。
虽说此番传言,是有个人为了主上能够在朝堂之上,多多占些优势,而暗中所布置……
可是传言之内容却非是妄造。
所以呀,夫人,只怕自今日起,长孙无忌调回禇遂良的心思,却是越来越急切了。”
李夫人不语,只抬着眼看着夫君,半晌才笑道:
“可夫君却似乎无意叫他如此快回朝……”
“正是如此。”
李绩敛了神色,沉声道:
“好不容易去了长孙无忌这只大唐之虎的利爪,怎么就能这么容易再叫他回来?
便要回,那也得是主上已然布好了万全之策时,才能叫他回来。”
李夫人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多言,只是偎在李绩怀中默默点头。
又一会儿,她又问道:
“那夫君,此番惩治滕蒋二王之事……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李绩虽明知她之心意,却还是故意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
“这朝中上下皆知,明明与蒋王沆瀣一气的,却是那蜀王……
为何主上不去惩他,却挑了个连先帝也懒得太过招理的滕王如此大动干戈?
这……
于理不通啊……
主上不是也颇为忌讳吴王么?”
“正因为主上也有些忌讳吴王,他才要行这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之计。
说到底,便是主上,要是碰上了受大唐君臣忌惮不已,却也着实是实力惊人的吴王,一旦行事起来,也多少是要顾及上几分的。”
李夫人不满地摇了摇头道:
“听夫君这意思,妾倒突然觉得,主上如何便成了这等倚强欺弱的人了……
这可着实不好。”
李绩闻得爱妻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竟也不气,只是淡淡笑道:
“夫人如此,却是错怪主上了……
不是他想如此,亦不是他当真惧怕吴王什么——
他可到底是这大唐天子,当真动起手来,吃亏的必然是吴王。
说来说去,主上还是舍不得自幼待他极好的吴王殿下有什么难处罢了。
只是……”
李绩沉了脸,忧心道:
“只是恐怕如此一来,便是吴王无意要反,也会有许多人逼着他反了。”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已然熄了灯,只留下两支小小云灯以为夜明用的寝殿之内,李治一步步地小心走近已然沉睡的媚娘帐边,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掀起纱帐,坐在榻上。
他转过身来,制止了欲上前替他更衣的德安,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生,自己却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脱了靴子,交给德安,示意他万不可发出一点儿声音地拿去处置着。
他这才又脱了身上龙袍,仔细摘了头顶金冕玉绾,交与另外一边儿候着的瑞安,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极小心地依在了媚娘身边。
看着媚娘沉睡的脸,又伸手轻轻抚了一抚被媚娘刻意地弓着身子护着的,已然隆起的小腹,李治心里,满是喜悦。
看了好一会儿,也抚摸了好一会儿,他才似曾想到什么似地,向着德安瑞安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然后,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问:
“如何?
今日媚娘可用得香?”
瑞安点头,也低道:
“主上安心,武姐姐虽说前些日子喜吐得厉害,可自从服了老神仙的药后,便少见呕吐了。
至于进膳,那自然是不成问题了。”
李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那其他几殿里,尤其是千秋万春二殿中,可没再搞什么花样出来罢?”
瑞安正等着这句话儿,于是便立时道:
“翻来复去,也没甚么新样儿,一味地还是下毒,使坏……
不过幸好,武姐姐与小皇子也是福大命大,竟是半点儿无事。”
李治闻言,当下便沉了脸:
“是么?
她们还不肯放弃?”
瑞安点头不语,德安在一侧立着,虽然知晓弟弟所言尽管属实,却颇有些夸大之嫌……
不过思及他也是为了媚娘,为了主上,便倒也罢了——
一桩错是犯,若本人无甚忏悔之意,那十桩错,也都是能犯的。
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确定李治没有怀疑之后,便自行向瑞安使了个眼色。
瑞安会意倒也快,立时便明白哥哥意思,于是又上前一步道:
“说到底,其实这还是因为武姐姐腹中的孩儿……
主上,说起来武姐姐白日之时,因着险些吃下了千秋殿送来的毒糕点,所以便生了句话儿,倒若是她们母子眼下被贬出宫,想必便可暂时保得母子安全了。”
李治立是变色道:
“怎么可能?!
且不提媚娘怀着身孕,万分辛苦,朕每日里照看都嫌不够,又怎么能教她独自一人?!
这样的事情,一次便已足够!”
李治重重地槌了下膝盖。
立时,瑞安跟上道:
“可说到底,武姐姐这般每日在立政殿里坐着,到底也是不好……
说不定哪一日便教他们得了逞了……
自然,咱们立政殿上上下下,都是好人。
可便是好人,也总有易被利用的时候……”
李治沉默,半晌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四
永徽二年四月末。
濮王府中。
久病初愈的李泰晨起之时,便闻得窗外鸟鸣啾啾,花香袭袭。
一时间,多日积疴在身所带来的晦气郁气,一扫而空。
推窗而观不过片刻,一只再眼熟不过的白鸽,便打破了他平静的心寂。
看着那只落在窗台之上,咕咕乱叫,一步一跳的白鸽,李泰轻轻皱了皱眉,伸手握住它身子,将那支火漆封好,盖了这世上只有他与李治兄弟二人才看得明白的密戳的信卷儿小心取下,然后将它又放回原地。
白鸽似也明白什么,竟也一动不动,只是乖乖等着。
以青铜小匕划开火漆,抻平信卷微阅几行,他便立时舒眉颌首,轻轻点头道:
“原来如此。”
想了一想,他转头向外呼唤小侍,速请夫人前来。
……
不多时,濮王妃阎氏,便匆匆而来。
“不知殿下召妾前来,有何要事?”
出身不高,却极得濮王怜宠的王妃阎氏,气华有度,为人温婉,当真是人如其名。
李泰见着爱妻,便是温柔一笑,上前搂了她在怀中,将手中纸条交与她看。
阎氏只看了几眼,便立时皱眉道:
“怎会这样……
主上有心要送武娘子出宫暂居,直到孩儿生下来?!
还说希望送到咱们王府中……
那殿下的意思呢?”
李泰想了一想,点头道:
“此事本也应当。
毕竟眼下,朝中内外,事态频发,何况武氏日发身子不便利,若果如此长留宫中,对养胎也是极为不好。
只是若要送到咱们濮王府中……
也是不妥。”
阎氏点头,亦皱眉道:
“可不是么?
说到底,武娘子也好,主上也罢,便是殿下也一样……
都是费了无数心思,这才能够有了眼下这等稳居立政殿的局势。
若此时被迫离开立政殿……
也……
唉!当真是苦了娘子了。
说起来,她眼下的确是不宜居于这事端频发的宫中养胎,可她若一旦离宫,又必然会再难回去……”
“所以,她必须要留在京城——
不过,未必一定要留在宫中,你说是不是?”
李泰的一番话,却叫阎氏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李泰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说起来……此刻的芙蓉园中……却不知春景如何呢?
主上隆恩,父皇更是爱宠——
这芙蓉园,终究还是本王也舍不下的一块心头肉啊!”
他的目光中,有算计,有精明,更有怀念。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寝殿之内。
坐在梳妆台前,正由着李治亲手替自己梳发的媚娘听清了李治说的什么之后,倏地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治:
“治郎要……
要濮王殿下回京?!
就为了媚娘?!”
李治淡淡一笑,拿起角梳,继续替她梳理头发:
“说起来,我也想念四哥了。
何况到底四哥是自己人,芙蓉园一直空着没人住也是不好……
这个时候搬过去,正是花好风和的时候。
你可还没去过芙蓉园罢?
那儿可是极美的。
尤其是园中的那几片花林,其中又以那片杏梨杂植而成,足有半个园子大的花林子最美。
再过两日,杏梨两花,便到极盛之时。
我曾在小时像这样的季节中,好几次去玩过……
那林子中雪白艳红相杂,风一吹动,开得正盛的杏花瓣啊,梨花瓣啊……
便都会扑扑簇簇地落下来。
如同织了一地的花毯一般……美不胜收呢!”
媚娘听得神往,可到底还是犹豫:
“可是治郎……这样……
好么?
毕竟说到底,当日濮王殿下可是因着心中不能开解,才离了长安……
治郎不也打算放他自由么?”
李治闻言,轻轻收了手回来,看着镜中眉头微颦的媚娘:
“我也不希望这样的……
只是奈何眼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与孩儿母子平安。”
一壁说,他一壁以手指,梳理着她乌黑的长发:
“虽说你一直没有开口,可我也知道,近些日子以来,那些一心一意不希望你生下这孩子的女人,动作也是越来越大了……
我不想……”
他放下角梳,从身后轻轻地,坚定地搂紧媚娘:
“我不想失去你们两个,或者说,根本也不能再失去你们两个了。
四哥从小便最疼爱我,他自然知道这一点。
何况,眼下回来,对他来说,未必便是不如意之事。
说到底,这里终究是他出生成长的故乡。
他也是难离的。”
媚娘闻言,一时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如此说来,濮王殿下是答应了?”
“不但立时答应,而且这一次,还将王嫂也带回来了。”
媚娘一怔,想起关于濮王妃的种种传言:
“便是那位……自嫁入濮王府,除每年元正日起,一年之中其他时日便再不曾得幸。
可后来韦尼子被处死之后,濮王便只专情于她……
还曾因濮王殿下除她之外,不肯再纳妾室而闹得满朝文武对濮王殿下大为不满的阎氏妃么?”
李治一挑眉:
“你也听说过这些么?”
媚娘淡淡一笑,回身搂着李治:
“若要不听,怕是难罢?
说到底,你们兄弟也个个奇怪的……”
她待再说时,却也沉默。
李治心知她不想自己忆及旧日之事,于是也叹道:
“是啊……
我们这一母同胞所出的三兄弟,当真是个个奇怪。
大哥承乾,一生只爱王嫂苏氏,最后也终究是因为不愿意为了保住自己太子之位做些面子文章,而惹得东宫事发,一朝成祸……
四哥青雀,也是如此。
先是爱上……”
李治住口,半晌不语,直到媚娘欲劝时,他才开口道:
“先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为其算计机关,又谋尽一切……
最后惊觉自己被利用,怒伤之下,几乎命丧于此……
虽然到底保住了性命可却也是失了一切。
之后又死心不改,竟又因专宠王妃不肯纳妾之事,与几位看着他虽因事而败,却未失尊荣的官员想借联姻之机,将自家宗女推入他府中图些好处的官员,于太极宫中起了口角,险些受父皇责罚……”
苦苦一笑,李治又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叹息道:
“而我们三兄弟之中,最荒唐的,怕便是我了……
不但自小儿便爱上了原本属于父皇的女子,还为了得到她,算计一切,甚至连自己的父皇、兄弟、姐妹……都算了进去。
甚至是你……”
李治垂下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
“甚至是你,我也给算计了……
你……可后悔过?”
媚娘看着他,淡淡一笑,忽而伸手捧住他面颊,微微坐起,一双红唇,堵住他的。
片刻之后,她才放开他,目光坚定而热烈地看着这个身为帝王,此刻却脆弱无助得似孩子一般的男人:
“后悔二字,从未在心中出现过。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为了能与治郎在一起,必然我也是要受尽天下责难的。
所以……
早就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得了。”
李治只觉喉中一阵紧缩,不假思索地,他伸手紧紧地抱住她在怀中。
永徽二年五月初一。
晨起。
太极宫。
立政殿中偏殿小室内。
被媚娘召集起来的文娘、六儿、瑞安、玉氏姐妹五人闻得李治御意之后,不由都是松了口气。
头一个赞成的,便是文娘:
“主上果然英明!
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人害得到娘子了。”
六儿也点头,又想了一想,皱眉道:
“只是娘子,此事事关重大,娘子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玉明也点头道:
“没错,最好还能做出一派娘子仍在立政殿中的假象,将那些人的目光,引至立政殿中。
如此一来,娘子也便安全了。”
玉如想了想,也附言可行。
瑞安却皱眉道: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也不容易。
虽然咱们立政殿眼下可是铁板一块,可到底娘子是这宫中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一旦有什么事非,必然那些女人们是要非见娘子不可的……
若只是做出这等做派来……
只怕还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到时若一旦露出娘子身在芙蓉园此事……
她们岂非更好下手?”
文娘却摇头道:
“这倒未必。
一来濮王殿下心机,非同一般,那芙蓉园必然也是被他安排得极为妥当的。
二来么……
你也说了,娘子眼下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加之又有身孕,这立政殿又是宫中禁地,无旨不能入……
所以只要咱们做出一副假象,叫那些人以为,娘子还留在立政殿中就好。
想来任她们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主上会为了护着娘子母子二人,将她们送出宫去。”
玉如也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只是如此一来……这立政殿中,怕是要搁上一位替身了。”
瑞安看了看文娘,二人也是默默点头。
玉明想了一想,却道:
“这倒也不难。
说到底咱们三姐妹(指玉如、还有文娘)无论身量仪容,都有那么三分相似之处。
若是外面来见时,只要借口身子不适躲在帘后,便自然无人可窥真相。
再若是碰上什么大事,定要娘子露面之时……”
她看向媚娘。
媚娘想了一想,慢慢点头道:
“芙蓉园本在长安城内,曾闻治郎说过,当年濮王殿下为见宫中某位内应,也暗中置办了一条可快速来往于宫中与芙蓉园内的秘密水道,一来一回之间,至多一刻之时。
加之治郎也有法子可从太极宫中自由出入不被人察觉……
只要稍有时间,便可顺利成行。”
闻言,其余几人,也是个个点头。
于是便进入下一议事:
到底应当哪些人跟着一道前去。
玉如首先便道:
“若论起来,自然是我或玉明,当留于宫中议为影身。”
立时,也含着这等心思的文娘便皱眉道:
“何出此言?”
“毕竟,一旦留在宫中的影身,便必然会成了诸殿最大的目标。
若是我与玉明之中一人,自然是更利于躲避。
且究竟文娘妹妹你乃娘子身侧最近侍婢,若论起来,这等时候,娘子最离不得你。”
文娘却思虑一番,摇头道:
“若果如此,那文娘便更不能跟着娘子一道去芙蓉园……
正如妹妹所言,诸殿之中,皆知文娘最近娘子。
一旦诸殿发现娘子身边的文娘不见……
必然有所怀疑。
三两日之间,倒也无妨,可若是时日一长,难保不会生变。”
媚娘也接口道:
“文娘说得有理,何况她久居惠儿与我身边,虽则不若二位一般身手了得,观察机敏。
可对这宫中的各样手段却是最熟悉不过。
有她在,我也可多放下一重心。
而且,依我之间,最好你们姐妹二人,也都留在宫中轮流为影身。
你们姐妹容貌极近,是以只要有一人长在宫中走动,如此一来只要微微变换下衣着,自然也就能够更叫人相信,我的确是留在宫中。
相对而言,你们姐妹二人轮流交替为影身,对自身保全也是好事……
毕竟若多一人得力,若遇上什么大事,也较能安定些。”
闻得媚娘这话儿,玉氏二姐妹倒也点头同意。
最后,只有瑞安与六儿迟迟不语。
良久良久,瑞安才极不情愿道:
“姐姐,是不是可以安排着瑞安也假死一回呢?
当日预备着给徐婕妤的药,不是还没使上么?”
“不成。你必须要留下。”
媚娘无奈一笑道:
“六儿跟着我去便好了。
说到底,既然居于濮王殿下身边,自然也是照顾得极为得当的。”
“可他们却未必知道姐姐饮食起居之事呀!
姐姐……有文娘与二位玉侍卫在,便是瑞安不必假死……
请个病假,寻个事由……总是能跟着姐姐一道走的罢?
再者说了,六儿他年纪到底还小,有些事,还不一定能照顾得好呢……”
一边儿说,瑞安一边儿恫吓似地瞪了不服气地张口欲言的六儿一眼。
媚娘失声一笑:
“叫你留在宫中,却是更有要务在身的。”
瑞安撅了嘴道:
“影身有玉氏姐妹,幌子有文娘在……
瑞安留下,又有什么要务了?”
“治郎呀!
你也不想一想,我离宫要这些日子……
虽然是他定下的计,可时日长久,若是没个人在一侧安抚着他……
难保他不日日里寻遍了借口往芙蓉园去跑。
如此一来,必然会被那些有心人瞧出破绽……
一番苦心,岂非就此白费?”
言及此,媚娘不由苦笑:
“瑞安,不是我不想带你,实在是我身边除了你,再找不到第二个能安抚得住他的人了。
有你在,多少他也总是会冷静一些。”
瑞安闻言,也只得无奈答应留下,以为安抚李治之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五
永徽二年五月初五。
正是端阳佳节。
晨起寅时,宫中上下,便是一派忙碌之象。
一来因着今日端阳佳节,阖宫欢庆。
二来也是因着李治爱侍武媚娘腹中有子,已是当二次胎占之时。
一大早,宫内宫外,便尽皆传言,道大国师袁天罡的车驾,已然由着连侍两朝四代君主(就是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隋唐两朝四个皇帝),如今已然在宫中成了传说般人物的大内侍监(内侍监是官职,加个大字示意尊敬——因为此时的唐宫中,内侍监还有德安一个)王德王公公亲自执缰引绳地一路引进了承天门内。
诸殿娘娘闻讯,各怀心思。
有怨恨已极的,自然也有庆幸万分的。
有恼恨欲狂的,自然也有叹息不止的……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不欢喜的人,比欢喜的多一些。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偏殿之中。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是口口声声要来替媚娘腹中胎儿占卜的袁天罡,此刻却与李治分了君臣主次,对面隔案而桌,一边儿香台上一壶好茶几盘佳点水果,却是弈棋取乐。
袁天罡一子落下,看着李治皱眉思索,不由轻捋银须,呵呵一笑道:
“老道儿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示下。”
对于这位名声在外的大相士,自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秦时徐福之后,便再无一人能与他一般名动天下,也再无人敢与他一般,被人称为一句大方师的袁天罡,便是从来不曾信过命运二字的李治,也是面带悦色:
“大方师请问。”
“主上这般辛苦定计,无非皆是为了保住武娘子,与她腹中胎儿……
可主上既然想得到将老道儿召入宫中,以为虚幌一招,可使武娘子安全出宫……
又为何不愿意借老道儿之口,使天下臣民皆信服其确为天命之女,武娘子腹中,为天命之子呢?
是不是……主上觉得,与其借着天命之威,强使天下臣民接受了武娘子留下后患……
却不若由她自己走出一条路,证明她配得上这天命之女四字,然后再以天命为辅?
所以……
今日召老道儿前来,不止为了引开诸人视线,使武娘子安全出宫,也是想着老道儿准备着此事,是么?”
李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赞赏,更有些佩服:
“果然……
父皇在时,便常与朕道,大方师通达人间百情,已至化境。
今日一语,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一番感叹后,正色道:
“不错,朕的确是这样打算。
但大方师乃化外之人,朕也不打算强求。只是……”
他目光之中,似有所意。
“只是当年,究竟是老道儿留下这些箴言。
若是今日老道儿不能答应主上,岂非自证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一朝方师之名,皆尽毁也。
主上想说的,是这些罢?”
袁天罡说这些话儿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点儿怨恨责怪之意——
这倒叫意有所挟的李治,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可到底眼下的李治,已非当年面皮儿薄秀的稚奴,微一正色,他便道:
“朕也非愿如此逼迫大方师。
实在事关大唐安危……”
袁天罡淡淡一笑,点头道:
“其实今日来之前,老道儿便自起一课,于今日之事,也多少有了些领悟。
——主上便是不说,这等要事,自然老道儿也是知晓利害,更知道该如何行事。
只是……
主上啊,若您当真为武娘子着想,这天命之女的预言,还是越晚做,越好。”
他眼见李治皱眉,也不待李治开口责问,便抢了一句话道:
“主上安心,却非老道儿不愿做这预言……
其实老道儿一生,预言无数,也深知这等预言的重要性。
何况老道儿平生只是恨说谎骗人,可这武娘子是为天命真女,绝非谎言。
这一点,想必自先帝在时,便与武娘子相识的主上最是清楚。”
李治听他意思,似别有所忧,便正色道:
“若大方师果有他意,还当直言。”
袁天罡点头,看了看李治左右,只有德安一人后,这才正色道:
“主上有所不知,今日老道儿入宫,一来是应着主上之召,二来,却也是为了向主上禀明一事而来。”
李治皱眉道:
“莫非天象有变?”
“白虎微动,欲移紫微——”
袁天罡神色严肃:
“只怕三年之内,大唐必起内乱。
且白虎星君当是为主上视为左膀右臂之人。”
李治神色一凛——
他倒不是因为这等听得起来,极为悚人的预言而惊,他惊的是……
袁天罡竟然果有这等奇能,将这本来也只有数人知晓的机密,一一说中!
半晌,他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低道:
“那以大方师之见……
当如何避去此难?”
袁天罡闻言,也是无奈摇头:
“主上,此事上应天灾,下因**,要避,只怕是避不开的。”
李治皱眉,多少有些明白:
“既然大方师说这样的话儿……
那想必也有了些因应之策?”
袁天罡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叹息道:
“主上乃天上紫微星君正身,又得氐宿星君附体。
若论起来,自是仁慈爱惠。
可是……
这仁慈爱惠,也分大与小。”
李治眯了眯眼:
“此话怎说?”
袁天罡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老道儿今日前来宫中的路上,遇到了这么一件事,久思不知其解。
老道儿素得先帝口谕,道主上自幼便是极慧过人……
是故此番,却斗胆敢请主上替老道儿思虑一番,此事到底到底应当如何处置。”
李治点头,叫他直言无妨。
袁天罡便道:
“是这样,来时老道儿觉得无聊,便掀了窗帘向外一望,却发现在桥端跪着一名头插茅草的女子,那女子哭得甚是悲伤,直道其夫因久病缠身,不得良医,眼见便要死去……
是故这女子甘愿自贩其身,以救其夫。
可奇怪的是,这等大义之女,却全无半个人肯停留下来,多看她一眼。
甚至有几个老人家,还上前指着她,叫她速离此地,莫再生事……”
袁天罡看着皱眉的李治道:
“老道儿素知我大唐民风淳朴,可眼前这等景象,却是叫老道儿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便呼唤牛僮儿停下车来上前一问。”
“结果如何?”
李治有些在意——
毕竟他还是天性仁慈,不愿意也不能看到听到这等事状。
袁天罡淡淡一笑道:
“不多时,僮儿便将几个老人带到车前来。
据那几位老人家说,他们本也无意为难此女,且也因皆为乡亲故,知她素性善良。
只是闻得她要救她那夫君,便不由动了怒气。”
李治一怔,口中却道:
“这是为何?”
袁天罡正色道:
“老道儿起先也是不解其意,于是便一再追问。
结果这才知晓,那女子之夫,却是个极恶之徒。
平日里横行乡里之事未曾少做,也常使得四邻不宁,五居皆怨。
不过幸得他这妻子为人柔和仁爱,总是与诸邻交好,努力弥补,这样一来,大家倒也多少能息下怨憎之心。
可这恶徒见状,却更加恨他妻子,且还每日里最爱饮酒,又喜欢借酒生事,欺侮这妻子。
这倒也还罢了。
那无能之恶徒,前些日子还因着赌彩失利,输得急了,竟欲将自家娘子卖入青楼之中,以得几两银子,几段帛利,还上赌债。
乡亲父老们有看不过去眼的,上前纷纷拉劝,谁知竟被这恶徒一一打骂而走。
正以为老天也不帮这良女之时,却想不到一道天雷劈下,正正打在这恶徒之身上。
是以他才一病不起,不能为恶。
可那妻子却一味柔善,忧心这恶狼夫君……
是以,乡亲们才狠得下心来,不与她相救之援。
主上,老道儿也有些不忍看那一条性命就此离去。
可也不愿再得闻这女子受此大难……
以您之见,老道儿却该如何?”
李治闻言,却是沉默半晌。
良久,他才点头,轻轻叹道:
“大方师果然非凡人也!
朕实在不能妄及。”
袁天罡见状,却也明了他心思,不由有些微慨道:
“其实,老道儿这个故事,讲的不明白,却是教主上这样天下第一明白的人,听得明白了。”
李治苦苦一笑,不曾否认:
“是啊……
朕早就明白了。
只是,明白了,与做到了……
却是完全两回事。”
袁天罡也不忍再进一步逼迫于他,只是摇头道:
“主上乃为天下之君,便是天下之父。
相较起来,虽则兄弟手足之情,甚为血浓……
可这一失百万子民之痛……
只怕却非这血浓亲情,可以轻易化解的啊……”
……
已入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端坐正殿之上,文德皇后灵旁之位,怔怔地看着殿门。
不多时,德安匆匆奔入,打了一揖后,轻声回道:
“主上,已然送大方师离宫了。”
李治缓缓点头,半晌不语。
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可是为了今日大方师之语心生忧烦?
主上……不是向来不信这个的么?”
李治苦苦一笑:
“朕本来也不信的……
如今天下,但凡知道些朝政的,没有一个不会看得出高阳与韩荆二位王叔动的什么心思……
可是……”
李治长出口气,看着德安:
“可是知道三哥与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包括一向怀疑三哥的舅舅与李绩在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在这数十人中,知道高阳与韩荆二王曾经当着三哥的面儿提及,三年之内必要动手,奉他为主的……”
李治转头,看着震惊无比的德安:
“天下间,只有五人……
不,眼下是六人了。”
德安震惊,只是一味看着李治。
李治点头,默默道:
“李绩之能,绝非只沙场征敌那般简单……
便是咱们也轻易打不得入的吴王府中,他却安排了两三枚棋子在内。
且还在朕知晓此事之后,因着虑及自己手下所派之暗卫,并非长于此道。
为求保全,更为朕着想,他也是全力协助朕安排了三名精干影卫入吴王府刺探消息。
果然……
这三名精干影卫一入吴王府,便有一名影卫在某场秘宴之时,亲耳听到了这样的话。
而天下知道此事的,除去这名影卫,便只有安排他入吴王府中的李绩与朕,王德……
眼下,又多了一个你。”
德安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突道:
“可还有一人……”
“自然是媚娘。”
德安半晌不言,终究还是李治长叹一声道:
“此事机要,便是朕与媚娘,也非敢妄议,是以连你们兄弟二人,朕也是特特嘱了媚娘,不教你们知晓。
所以,想必这袁天罡,若非能有那般本事,瞒得过朕、李绩、三哥、高阳、韩荆二王、舅舅……甚至还有一直监视着三哥的四哥……
这么多的人,安排进人入吴王府或者是朕、李绩的身边……
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世上,当真有天命存在。
而三哥……”
李治痛苦道:
“……也果真是朕不得不除之人!”
言及此,李治终究还是难忍心痛,紧紧地捂住了脸,轻轻唤了一声:
“……媚娘……
果然……
果然还是叫你说中了……”
德安哑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六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轻抚着一只刚由波斯国商人贡来的雪白猫儿,一边儿懒懒地倚在长榻之上,看着身边恭然而立的怜奴:
“你说……
陛下今日又留在立政殿了?”
“……是。”
怜奴答。
王皇后沉默不语,只是抚着猫儿皮毛的手轻轻顿了一顿,半晌才又复了动作,缓缓道:
“立政殿那边儿的人,可安排进去了?”
“不曾。”
怜奴觉得有些口干,想喝些水,却终究碍于自家主人正在问话儿,不敢一动。
王皇后垂下眼睑,描绘得精致的眼角,微微一动:
“这么久么……”
“娘娘也知,立政殿与诸殿不同。
别的殿防备,也只能暗里做些动作来防备着。
可这立政殿……
有了先帝遗旨与陛下圣谕,再加上太尉大人与诸位前朝老臣一力护着……
着实不好动它。”
王皇后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本宫一时也不打算动它……
只是想派进个人去瞧着些儿……
便这般难么?”
怜奴依旧眼也不抬,沉声轻轻道:
“娘娘,若是别的殿,便是布进去一纵控卫(唐时后宫属于皇后管辖的一种力量,多由武艺超群的太监组成,人数不多,但贵质不贵量)也是轻易之事。
可这立政殿……
的确是不易。”
王皇后懒懒道:
“不易?
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本宫的近身侍婢,也觉得不易之处?”
她淡淡一笑:
“看来,这立政殿,可果真成了太极宫中的一块儿不净之地呢……”
怜奴会意道:
“正是如此……
所以娘娘,是不是……
要打扫一番?”
闻得怜奴此言,王皇后不由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想了一想之后才淡淡道:
“庭院既然脏了,身为陛下的正妻,本宫自当是要打扫一番。
不过好歹眼下这片脏污之中,尚有明珠在内……
还是等着先将明珠从中拉了出来,且再做提罢!”
怜奴恭顺点头:
“是。”
王皇后又道:
“说起此事来,本宫倒是许久不曾见得崔贵妃往咱们万春殿里来了。
她莫非以后都不打算来见本宫了么?”
怜奴闻言,立时便道:
“正要向娘娘禀明此事。
咱们派去看着崔贵妃那边儿动静的人,已然是回了话儿了。
这崔贵妃的影子……怕是也被带得偏了些。”
王皇后挑眉:
“那是偏着东边儿……还是偏着西边儿?
(这句话的意思,具体请看之前上传的太极宫平面图)”
怜奴会意道:
“西边儿那个人,论起来虽然多少也算是有些儿宗亲血故,可到底出身不高,又是市井泼妇一般,崔贵妃自是看不上。”
王皇后点头:
“那便是东边儿了。
也不怪她——
眼下陛下眼里心里可都只挂着那只狐猸子,她自入宫以来,总以自己出身高贵为许,素来就是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的……
如今一发不得陛下喜欢,自然是也不得不多多屈一屈她那高贵的膝骨了。”
怜奴笑道:
“当真是失了世家娘子的分寸。
真不知若是崔大人知道自己家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媚颜奴骨的女儿,会如何做想呢!”
王皇后低下头来,自顾自把玩着怀中猫儿的长毛:
“崔家么,只怕也多少是拉不下脸来的。
说到底……
他们已然不是当年诸氏之首,若不多少由着女儿沾些红尘,却是不得而生呢!”
怜奴淡笑点头:
“那娘娘,既然庭院里那堆脏东西,眼下还清扫不得。
这一堆……是不是便先清了的好?”
王皇后想了一想,捋起发根点头道:
“也好。
总是不能闲着。
到底是自家庭院。”
次日。
午后。
长安城中。
芙蓉园一角。
山明水秀,一片繁花映丽之中,披着一件月白长衫半臂,缓缓地走在流水小桥上的媚娘,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水中的小小银鱼儿,露出些欢喜之色来。
一旁六儿见她停下,立时也止了步,看了看水中银鱼也道:
“难得这么华丽的芙蓉园,竟是半点儿也没有些子俗气儿。
便是这一处小小的流水曲桥之中,也是颇为仔细地布置着呢!”
媚娘含笑,伸手从桥拦上捡起一片落花瓣,伸指拈到水面上之后,松开,任其落下。
看着那花瓣如蝶儿般打着旋儿落到水面上漂浮着,引得诸多银鱼以为是什么可食之物,纷纷扑来的样子,她这才笑道:
“濮王殿下何等人物,大唐第一才士。
这芙蓉园既然是赐了与他的,自然也是他好好儿地安排准备了一番的。”
六儿点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凑个趣儿,好叫近半年来,都难得见如此轻松笑容的媚娘,好好儿欢喜一番时,却突见一侧岸边,一个小侍匆匆奔来。
六儿认得那是宫中派了来传话儿的小太监,于是只看了眼观鱼入迷的媚娘,这才紧忙退下桥去,也不离远,只待那小侍近前之后才低声问:
“何时?”
“宫中突有大事发生,瑞公公叫小的来向娘子禀明!”
六儿闻言,不敢怠慢,立时引着他去见媚娘。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已然明白几分,也不啰嗦,更不等六儿引着他们换了一个地方,便在桥上道:
“这里左右前后,一览无遗。
且占势高之利……
有什么话儿,直说罢!”
六儿会意,立时奔下桥去,只在岸边矮草丛边儿站着向桥下仔细看了一看,又奔上桥来,向媚娘点头示意。
见此情况,那小侍倒也机灵,不多废话:
“娘子,宫里眼下,可是出了件大事!
今晨一早儿,万春殿那边儿的皇后娘娘,便突地寻了个由头,着人去搜了承庆殿贵妃娘娘处。
也不知到底是哪门子的冒了邪气儿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侍怜奴,竟然还当真在贵妃娘娘寝殿里,搜出了些子咒诅偶人,上面儿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皇后娘娘与千秋殿淑妃娘娘的姓氏与生辰八字呢!
这下子,事体可就闹得大了,陛下在早朝上,便得闻此事,又是动怒时,那崔贵妃的父兄又跳出来喊冤叫曲的,又是指着说有人要害崔贵妃娘娘的……
反正眼下,宫里可是一片闹腾啦!
瑞公公说,只怕皇后娘娘这把子邪火儿,是打着门子往娘子您身上烧来着……
所以还请娘子知明此事,好先做打算呢!”
媚娘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打算?
打算些什么?”
六儿与那小侍俱是一怔,半晌六儿才先开口道:
“姐姐,这事态闹至如此地步,摆明了是皇后要想把这把邪火烧到姐姐身上。
姐姐不早做打算,只怕……”
“你方才也听闻了,此事一出,头一个闹起来的,便是那崔氏族人。
——博陵崔氏,论起来,却是比那太原王氏也是势大一等的氏族罢?
有他们在闹着,你觉得皇后能把这火烧到我头上来么?”
媚娘淡淡笑道:
“皇后不傻,更不笨。
她这样做的结果,自己更是早就料到。
所以,想必对她而言,此番最大的目的,还真就只在崔贵妃一人身上,而非意在我身。
否则同一时刻招惹了博陵崔氏与我……
便是她,也是吃受不起。”
六儿闻言,这才与小侍齐齐松了口气。
可小侍到底是来传话儿的,不问个结果出来,总是不当,于是便再一次追问:
“那娘子的意思是……
此事就且不理它?”
“不理?
那可不成。
难得皇后走了这么一招妙棋,给咱们留下这么大一个机会……
若是不良加利用,岂非可惜?”
媚娘淡淡笑转头去看着那小侍道:
“你且去告诉瑞安,便说是我说的——
叫他立刻便去见德安,说近些日子以来,我也是甚为思念萧淑妃……
不知淑妃娘娘是否身体康泰。
若得其佳音,自是最妙。
——这几句话儿,可都记住了?”
这小侍本是李治尚为晋王时,一时仁慈,于奴籍之中救得的一普通孩子,本也无甚大使用,只是教他在一旁侍墨研朱。
可时光一长,不知哪一日李治突然察觉,此侍竟有一样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便是记忆超常人数千百倍不止。
无论只字片语,无论片叶段枝,只要教他看上一眼,立时便牢记于心难以忘记。
于是李治着意安排培养,又刻意得他忠心。
结果此刻,他却成了最佳的传音之器。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明知媚娘并不在立政殿中,可李治还是依然保持着十临后宫,九幸立政的习惯。
而他的喜好,本与媚娘极为相近,立政殿又是他母亲长孙皇后的故殿,殿内各种摆设用物,也都是他自幼用惯了的。
是以,于李治而言,这里却才是这偌大的太极宫中,最教他觉得自在的地方。
此刻虽然媚娘不在,他总觉得立政殿里缺了些暖意,可一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在立政殿中办理政务,也不必再担忧到影响媚娘而不能得行……
左右算计起来,却是可以留在此处更长的时间。
于是便在媚娘离宫之后不几日的今天白日里,便着德安悄悄儿地将自己的一应私物,统统都搬到了立政殿中,只做定了心——
自今日起,这立政殿,便是他李治的帝寝了。
因此,小侍儿来报时,李治却已然由着德安瑞安侍奉着梳洗完毕,正更替了寝衣,预备着睡下。
闻得小侍儿这番话,李治倒是先嗔怪地瞪了瑞安一眼:
“就是你多事,没的总拿这些去烦她。
朕就不信你跟了朕与媚娘这些年,连这点子事态都拿捏不准。”
瑞安垂了头呐呐道:
“瑞安只是想着,好歹也教姐姐有个警惕。”
李治叹气,摇头道:
“罢了,你也是好心。
说起来虽然媚娘眼下身处安全之地,可到底也算不得上是万全之境……
你提醒一下,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皱眉道:
“不过到底这皇后也是做得过了,眼下竟连向来不与人争的崔氏一族,她也要折腾一番。”
德安却在一边儿接口道:
“主上,其实算起来,瑞安这一报,倒也当真报得对了……
别的不提,这皇后为何要折腾崔贵妃……不还是为了武姐姐么?”
李治哼了一声,淡淡道:
“正是呢……
也真当提醒她一番才是。”
想了一想,他转头过来看着瑞安:
“你去安排着些儿,教明日里,崔余庆(崔贵妃父,崔氏一族族长)的奏疏,搁在王仁祐一党诸人的奏疏之上……
明白么?”
瑞安大喜,点头称是,立时拉了那小侍,迤迤而去。
一侧德安却含笑道:
“主上习惯,向来是先看最上的一个奏疏,是以却不宜摆在最上面儿——否则那些有心人,只怕便知道中间有主上安排。
但若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儿就摆在王氏一族官员的奏疏之上,那便是有人疑问,也只会以为,崔氏一族在中间做了些什么安排。
如此一来,对主上却只有相宜之处呢!”
李治淡淡一笑,伸手拿一本被媚娘搁在床前,翻得几乎烂了的书卷,只斜斜倚下榻边,含笑而阅。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七
永徽二年五月初七。
太极宫中。
太极殿外。
朝毕,一众衣着品色不等的官员们,纷纷从洞开的殿门中,徐徐依班次而出。
而为首的二人,正是面色铁青的当朝贵妃之父崔余庆,与当朝皇后之父王仁祐。
至于为何是他二人……
原因其实简单,真正的诸位重臣,却一如既往地被李治留下在这太极殿中,只待议政毕,方可离开。
是以,此刻却是诸臣以此二人为首,各自形成二派分向东西而去。
其中又以崔余庆身后跟着的官员,显是比王仁祐身后跟得多些——
这样的场景,却教崔余庆脸色稍霁,王仁祐脸色更加阴沉。
不过倒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
至少出了太极殿前玉桥之后,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施施然地走在最后,有心与诸臣拉开距离的狄仁杰,便非如此。
而这一幕,也叫前来迎接狄仁杰的小童儿大为不解:
“公子郎(此时狄仁杰身居大理寺官员,虽然是最末等的官品,而且实绩全无,可他到底也是有了官家身分,也就是官籍的。所以要叫公子郎)怎么这般留在最后?
怎么不跟上诸位大人呢?”
狄仁杰却不答反道:
“常闻人道,古往今来,凡为官者,皆为过江之鲫,唯以上位者马首是瞻,却全无半点儿自己思量……
今日看来,竟然是不错的。”
小童儿看了一眼,还是不明白,于是便眨着眼儿,看着自己主人。
狄仁杰淡淡一笑,指了那面前两队道:
“看着了么?
这边儿一队的,为首官员,你可认识罢?”
“那……是崔贵妃之父,崔余庆崔大人罢?”
“那这边儿的呢?”
“公子郎莫要寻方儿的玩笑了——这皇后娘娘的父亲,大唐国丈王大人……
谁不识得?”
“正是如此……
可是你看一看,按理依例,这王大人身后的随臣,都当比崔大人身后的多些罢……”
唤做狄方,小名方儿的小童立时瞪大眼:
“可不是么?
唉呀……
怎么竟然还是崔大人身后跟着的人多些?”
狄仁杰淡淡一笑:
“因为啊,皇后有名不实,自然便是贵妃更加得人心了……”
是夜。
芙蓉苑(这里说明一下,之前一直用园字,经过某位前辈的指点,知道唐时一般称为苑,所以改用这个字。谢谢你!)中。
沐月轩上,小凤台前。
虽然已是五月初,天气渐热,可是因着媚娘身怀有孕,濮王妃来时,还是着人好好儿地媚娘披了一件大氅。
此刻,二人便对面坐在小凤台上,一边儿享受着这夜色无边,月色如水,一边儿隔几弈棋取乐。
媚娘落下一子,含笑道:
“今日真是难得……
王妃娘娘,这等雅兴。”
濮王妃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说得来什么雅兴……
实在是早在闺中之时,便久从父辈中得闻娘子大名……
尤其是棋艺过人。
是故自娘子入苑后,便心心念念,只求能得一局,便愿足矣罢了。”
媚娘却失笑道:
“娘娘这话儿说得可不是了,王妃家学之渊源,传承之盛大……
便是主上,也是颇为赞叹的。”
濮王妃抬头看了媚娘一眼,却含笑垂眸,落子。
然后缓缓地收回雪白的手道:
“妾知道……当年若非尚为晋王的主上一心成全,终成了事……
只怕妾此生,都要将这一番恋心,苦藏于内,不得道与殿下知了。
更别说,还能有这等幸运,可与殿下相伴余生,平安无事……
所以,此番大恩大德,便是妾今生无以为报,也自当于来世衔草相还的。”
媚娘头也不抬,只寻着些缝隙,口里却道:
“娘娘说样的话儿,却是当真过虑了。
别的不提,主上对濮王殿下的一番兄弟真情,却非作假。”
“这个自然。”
濮王妃含笑应是。
二女沉默一会儿,六儿在一边儿侍立掌灯,看到杯中茶水渐凉了,便急忙上前,先替媚娘换了茶,又要去替濮王妃换。
结果,他还不及碰到茶碗,便被濮王妃一只纤纤玉手挡下道:
“不必了……我也是爱喝凉茶水的。”
媚娘抬头,又仔细地看了濮王妃一眼,这才突然笑道:
“人人都说濮王妃温和柔顺,却也太过寡言木讷,着实与生性活朗,喜闹爱欢的濮王殿下相性不合……
可今日看来,却非如此呢!”
濮王妃正端了凉茶水往口边送,闻得这言不由笑道:
“不知娘子此话怎讲?”
“可不是么?
俗语云,喜凉爱寒,多半心热过旺;掌心冰凉,其人却情义两担……
如此看来,王妃娘娘,可不正是这样的人么?”
濮王妃闻言,只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放下茶水道:
“说起来,今日朝中,却是颇有些异动……
不知娘子可曾知晓?”
媚娘闻言,却兴趣缺缺道:
“这大唐朝中,太极殿上……
哪一日不是异潮暗动?
太极宫住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然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了。”
她淡淡一笑:
“眼下……
似乎都当真成了习惯了。
每日每日,总会有些新的敌人出现。
每日每日,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
习惯了,也就知道怎么从这些事情中,寻得一方平静了。”
濮王妃点头赞道:
“果然,娘子豁达。
不过今日之事,由妾这个局外人看来倒也有几份趣意。
那皇后自不必说……
便说一说这崔贵妃……
今日这般一折腾,只怕她日后,却等同一脚踩上了后位了呢!
果然……
氏族出身的女子,就是不同凡响。
只不过小小地换了一下奏疏的上下位置,便赢得数步先机。”
媚娘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水道:
“果然王妃娘娘是个世外仙人般的人物,自是对这朝中之事,不甚了解……”
濮王妃倒是一笑,有些害羞道:
“妾实在对此事一窍不通,若论诗文画墨……
妾倒还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娘娘客气。”
媚娘眼见濮王妃有意探问,也不隐瞒,光光磊磊地道:
“此番之事,只是主上借机行事罢了。
那崔贵妃不过是因着主上有心整治一番皇后,而得了运气有了这好处便是。”
濮王妃一时哑然,半晌才叹道:
“果然主上心思缜密……
如此一来,只怕崔王二氏,便当真要撕破了脸。
而这氏族一系中,又是崔王二氏最大。
往常里二氏还好歹维持着最后一层联系……
如今这一闹将开来,便是再难合拢了。”
濮王妃一壁说,一壁笑叹:
“果然……
天下之人,难出帝王之术啊……
只不过一张小小的奏疏先后之序,便能使得多年坚如铁桶的氏族一派,瞬间裂为两半。”
媚娘却摇头道:
“王妃娘娘这般说,却是错了。
其实这天下之间,本就无什么一槌定音之事。
此番之所以一计得成,全因之前多年相力之果。
否则若无之前从先帝将逝时起,治……主上便开始的多年苦心经营……
又怎能有今日一朝制胜之举?”
濮王妃点头,却笑道:
“所以才说,这当今主上,果然是大慧之人。
只怕此番,王皇后是认定了崔贵妃欲借此机会,扳回一局……
想必她到现在,还在努力地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崔贵妃贿赂了主上身边的侍疏小监们更替奏疏位置的证据呢!”
媚娘点头,肃容道:
“不止她在找,只怕还有一人,也在找。”
濮王妃一怔道:
“谁?”
“太尉大人,元舅公,长孙无忌。”
媚娘淡淡道:
“他……
近些日子以来,可是直将双眼,都盯着主上的一举一动呢!”
因着李泰之故,濮王妃也略知些李治之意,自然也想得到,有些事李治希望长孙无忌越晚知道越好。
或者说,某些李治的真实性格,长孙无忌若是太早知道,必然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于是不由讶然道:
“难道……
舅舅已然开始怀疑主上了么?”
媚娘正色道:
“多半是。
所以,今夜王妃有召,媚娘才要出来与王妃一见……
王妃娘娘,眼下崔王之战倒属其次,防着元舅公提前发现真相才是头等大事。
只怕……
此番又要劳动濮王殿下了。”
次日夜。
立政殿中。
李治难得今日不过戌时,便早早儿地入了殿。
于是殿内殿外,都是一片忙乱。
只有瑞安与德安兄弟,还悠然地守在寝殿之中,陪侍李治身边。
此刻,立在李治面前的,却是李云。
阅毕李云交来的芙蓉苑密表,李治一时皱眉:
“这丫头……
都把她安排出去了,怎地还不好好儿安养着!
不是都跟她说了,一切有朕,她只要好好儿将养着便好?”
一壁说,他一壁丢下手中密表,低叹道。
德安见状,思量着媚娘身体不安,不由也皱眉向瑞安道:
“说起来也是的……
你怎么也不考虑一下,什么事都往武姐姐处报?”
瑞安一脸委屈道:
“瑞安没有啊……”
正待再解释时,李云却先抱拳开口道:
“德安哥哥却不必再怪瑞安哥哥了。
想来这等大事,以娘子之慧,对主上之知明……
只怕早就想到了。”
李治也点头道:
“这事还真怪不得瑞安。
媚娘的心思,便是朕要瞒她,也要费上许多功夫。”
德安本也知道,只是想着总是要说上这么一说,好教瑞安也有个机会替自己说明。
眼见李治无意怪罪,便也噤口不语。
好一会儿,李治才叹道:
“不过说到底,此事也是得教四哥好好儿地准备着……
媚娘担忧得不错,眼下的确还不是向舅舅正式宣战的时候。
那,四哥如何说?”
李云点头,慎道: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闻得此事,便已然做了安排——
接下来,只怕崔余庆便是不想教自己的女儿成为王仁祐与皇后眼中最有可能争去后位的人选……
也不成了。”
李治皱眉,半晌才叹道:
“朕本意并非如此的……
说起来,她在宫中也算是对媚娘最好的一个。”
“主上,她对武姐姐的好,可是别有居心。
难道主上此时不趁机好好儿动手清理一番,还只等她野心兴起,除了皇后与淑妃之后,踩着姐姐一步登上后位么?”
德安在一边,不由出声劝道。
李治闻言,再不言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八
是夜。
太极宫。
承庆殿中。
崔贵妃端坐正殿之中,垂着微弯的睫毛,静静听着小侍清儿,一一回报。
半晌,她才叹道:
“这才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皇后姐姐肯安安份份做她的皇后,平平常常生下她的子女,为陛下添儿育女……
想必也不会有今日这般自断后路的事情发生。”
清儿撇着嘴道:
“娘娘您也太过好心了……
瞧瞧她自进宫来,都对您做了些什么……
您倒好,还是一心二心地念着她。”
崔贵妃淡淡一笑道:
“本便是姐妹一场,相好又属正常。
也无什么可恨可怨的……
只是苦了她,自己为难自己。
对了,那武娘子处,可有什么动静?”
清儿皱眉道:
“娘娘,依清儿之见,您呀,还是少信些人的好。
别个不提,这武媚娘,宫里哪一个不是知道她最不安分的?
再者您究竟出身高贵,非同凡女。
若是您这般一味纡尊降贵地与之结交……
也是不好。”
崔贵妃淡淡一笑道:
“本宫从来没有觉得她安分过,也从来没有完全信过她。”
清儿点头道:
“这才是好。
说起来,这武媚娘怕是宫里最叫人忌惮的女子了。
这大唐内廷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皇后是狐,淑妃是狼,那她武媚娘便是一头猛虎……
当年整治倒了韦昭容之事,可是天下皆知呢!”
崔贵妃点头道:
“不过也正因如此,本宫才看上了她……
说到底,她能以当年一介小小才人,且极为先帝记恨的身分一朝而扳倒韦氏……
这样的女子,的确是相当的本事。
而在这宫中,眼下看来她却又是最教陛下在意的一个……
所以清儿,说不得,咱们还是要好好儿地与这位立政殿未来之主,打些好关系才是。”
清儿闻言,立时瞪大了眼:
“娘娘您说什么哪?!
什么叫立政殿未来之主……”
“也没甚么好稀奇的罢?
为了她,陛下连宸妃这样大逆不道,有失帝威的妃号都提了出来……
眼下她又身怀有孕……
多半这事儿,是就此定下了。”
清儿张了张嘴,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半晌,她才犹豫道:
“可娘娘……
那立政殿……”
“本宫自然知道这立政殿,眼下于我大唐,是何等意义。
可你也看到了,且不说陛下态度。
便是那些老臣们,也是个个一副宁可容忍武媚娘这样的微末女侍入住,也不肯教正朝国母进居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立政殿眼下,已然不是什么皇后寝殿了,而是文德大圣皇后寝殿才对。”
崔贵妃慢慢道。
清儿眨了眨眼,不解:
“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崔贵妃失笑:
“自然不一样。
皇后寝殿,是诸代皇后所居。
而文德大圣揀后寝殿……”
她转首,看着清儿,目光明亮得出奇:
“那便自然只有文德大圣皇后可居了。”
立时,清儿会意,拍着手笑道:
“是了是了!
这才是呢!
那立政殿眼下,可不就是座灵寝么?
亏得那些蠢女人们还争来抢去的……
活该她们失宠!”
哈哈笑了一会儿,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忧道: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却未必不知此事啊……
若是她知道,那又为何一直居于其中,闭门不出?”
“一来是因为她眼下身分低微,又有孕迹。
以皇后姐姐的手段,她一旦踏出立政殿,这孩子便是再难保住。
而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这孩子有多重要……
所以,她会做这样的选择,倒也是在情在理。”
清儿点头,轻轻哼了一声道:
“可不是么?
她那等身分低微的女子,除了能借子得母贵之外……
想必也是无二路可走了。
至于皇后么,她一向忌她甚深,有这样的打算,本也理所当然。”
崔贵妃点头,又道:
“二来么……
这立政殿在咱们这些看得明白的人眼里,自然是废殿一座。
可于她而言,却也是个机会。
若是能得坐在这立政殿里,稳当当得妃得嫔……
也算是她一生的造化了。”
清儿却冷笑道:
“娘娘您这可错了,依清儿之见,她这心思,却是盯着凤冠呢!
不然做什么皇后总是找她麻烦?”
崔贵妃却摇头道:
“本宫与她结识这些日子以来,私下也联络不少。
你这些话儿,还是别急着下定论。
依本宫看来……
她却当真是个知道取舍的女子呢!
所以,眼下咱们还是好好儿与她相处得好。
说不得日后一旦本宫有所进益,需她相助之时……
她却是会最出乎意料地,肯出手助咱们一把的人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寝殿之内,沐泉殿(就相当于今日的浴室,但是大得多。而且唐时所有皇宫都因地利之便,引有温泉水,所以人家这里的沐泉殿,可就真的是沐浴在温泉里的意思了!)内。
萧淑妃一身香脂雪肌,泡在搁了**没药的木桶里,好生洗了干净之后,这才慵懒出浴,猫儿一般地由着二名侍儿扶着,披上薄透纱织(一种浴衣),缓缓地走向浴池泉水边。
眼瞅着那一池热气腾腾的泉水,萧淑妃便觉得有些微微发汗。
想了一想,她咬着下唇,扶着一边儿的药儿,小心地伸出一只如雪团儿般的脚,点了点泉水试温。
还好,温度正宜。
她放了下心,披着纱织走入温泉之中。
立时,一身雪白的纱织便打湿透明,依然美好的**,便被一层透明微湿,在烛光下闪着银光的纱织裹着……
若有个正常男子在场,只怕此刻已然是欲火急升,难以止捱了。
不过萧淑妃虽然平日任性妄为,却到底是大家出身。
因此尽管殿内也有小监,她却只是叫了些女官女侍们,在近旁侍浴。
事实上,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她并不喜欢自己在入浴的时候,身边有太多的人,更不能容得下有男人在身侧时,自己入浴。
哪怕那样的人,已然不能称为男人。
她暗暗地想。
泡了一会儿,她觉得全身松散,酥绵欲化,便微微闭了眼,红唇微微翕动:
“药儿……”
“娘娘。”
药儿闻得轻唤,立时上前一步。
萧淑妃也不抬头,只懒懒道:
“事情……
可安排好了?”
药儿小心道:
“娘娘尽可安心。
药儿早就准备好了。”
萧淑妃点头,又问道:
“那……
准备的都有些什么?”
药儿轻笑道:
“既然是要进给皇后娘娘的人物……
自然是挑了最能讨她喜欢的……”
淑妃闻言,淡淡一笑,不多言语。
是夜。
夜色深沉,已然近子时。
长安。
芙蓉苑内。
媚娘微微儿眯了眯眼,听着六儿的回,半晌才道:
“可知萧淑妃安排着要进宫的,是什么人?”
“回姐姐的话儿,萧淑妃此番倒是机灵,净挑了些皇后最对口的人入宫。”
六儿含笑道:
“西域来的巫头三五人,安排成了并州都督送入宫中的法师。
另外,还在咱们大唐境内,挑了好些有名的法师,巫师,方士……
都是借引着并州都督的名儿入的宫。”
“并州?”
媚娘倏地睁开眼,半晌才又眯了起来:
“她这又想把我给扯进去呢……
且不理她。
你只将此事知会与治郎,请他务必安排着,不教那并州都督与应国公府上,以后再有什么瓜葛便好。”
六儿笑道:
“主上知道这事儿,却是早于姐姐……好歹也是守着宫里的,一个时辰前便下了旨,借口说前些日子姐姐母家府上有封不肯具名儿的密奏上来,参了那并州都督一本……
眼下只怕并州那边儿呀,已然是应国公府与都督府两边儿都得了密报了,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想必以后任谁也不会相信姐姐与此事有什么瓜葛了。”
媚娘点头,又想了一想道:
“说起来,萧淑妃此计,倒也颇为稳妥。
毕竟眼下皇后虽然行事诸多不端,却始终做得不留痕迹,冷静至极。
若是能寻得什么可破她这般稳扎稳打之法……
也许,还真能成些大事。”
六儿会意:
“那姐姐的意思是……
利用这般机会,安排个人进去?”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不错……
你去告诉治郎,便说是我说的,要寻一个真正的大神棍,大骗徒,想法子引入萧淑妃视线之中……
再由她引给皇后。”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九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午后。
李治方方用毕午膳,便赶着入了尚书房,想着早些儿批完了奏疏,也好拨得些空闲出来。
却不曾想到玉辂一入太极殿,便远远瞧见了朝服正装,却将官帽奉在手中的舅舅长孙氏。
长叹了口气,他只得转首去向跟在身侧的德安道:
“寻个人去知会与瑞安一声罢,告诉他朕眼下,怕是不能过去了……”
李治停了一停,又看了眼前方跪着的长孙无忌,又长叹一声纠正道:
“不……你告诉他,不止是眼下,只怕今日都过不去了。”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后园内。
得了哥哥派来的清和的报,瑞安立时叹了一声,点头示意自己知晓,这才着清和自回去禀明德安。
一侧,文娘轻轻走近道:
“怎么?
可是出什么事了?”
瑞安摇头,轻轻握了文娘的手道:
“元舅公总算是下了决断了……
想必这一段时日,主上必然是忙得不能成行了。
你还是抽了空,着人去传了话儿与姐姐罢!
别叫她在那边儿空等。”
文娘点头,又问道:
“元舅公……
果然还是舍了大公子么?”
“嗯。
看这样子,只怕是舍了。
也不奇怪……
元舅公何等人物,为了大唐江山,这等事急轻重,他还是分得出来。”
瑞安摇头道:
“何况本来主上也就无意要对他下什么手……
只是希望借着鸿胪寺一案,能多少教他看清自己眼下所处的危局罢了。”
文娘闻得瑞安此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叹道:
‘“说到底,在这大唐朝中,真正完全忠于主上与大唐王朝的,只怕若论元舅公第一,便再无人可论第二……
可到底,他还是要被……”
“不,不会。”
瑞安断然道:
“主上的性子,你也当知道些。
于他而言,元舅公更像一个他在这为君之路上,务必要立下一番更胜于其功劳的先生,老师,却非一个死敌。”
文娘若懂若不懂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才道:
“那……
胜过了元舅公之后呢?
主上不会杀他么?”
“这个自然。”
瑞安断然道:
“对主上而言,这大唐王朝虽重要,可却终究还是因为它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一手看护而成的东西,所以才重要……
是以他更希望得到的,是元舅公的认同。
因为眼下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都不在了,能代表他们二位认同主上的,也只有元舅公一人。
何况元舅公自幼疼爱主上的心,不比谁少一些。
所以,主上是绝对不会杀元舅公的。
相反,只有元舅公活下去,主上才会有努力下去的**与信念。
所以元舅公绝对不会死,也不能死。”
文娘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说些别的:
毕竟她虽在这太极宫中,也算时日长久,于李治为人,也更是颇为了解。
可有瑞安这样自幼便跟在李治身侧的人在,她始终也只能算是颇为了解李治罢了。
又是沉默一会儿,瑞安这才转了话题,问文娘道:
“如何?
今日里几次?”
这等没头没脑的话,若是换了别人,自然是听不懂。
可对文娘来说,却是立时明白:
“千秋殿那边儿的,两次,万春殿多些,四次。
不过这都还算是小头的……
后面那些还没查清到是哪一边儿下手的,至少也还有六次。”
“一日总共不过几餐饮食,便下毒下了十几次么?”
瑞安冷哼一声:
“那些疯女人,可果真是想死了呢!”
想到这儿,他也不理会,只是转头对着文娘道:
“你且莫声张,好好儿地把这些东西都收集齐了,然后只待日后主上用上时,交与主上便是。”
文娘却是一怔,不过倒是立刻会意道:
“说得也是……
这样的东西,留着秋后总帐之时,是最好用不过的东西了。”
瑞安淡淡一笑点头道:
“就只要看一看能清掉多少个人了。”
文娘会意道:
“你就安心罢,我这便寻着李大人,请他去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证握,一一掌握清楚,备好了。
只等着姐姐封后那一日来用呢!”
“只怕不必等到那一日呢!”
瑞安却道。
文娘一怔:
“什么意思?
姐姐不封后了么?”
“封,自然是要封,不过总是不能一步而成。
所以多半,主上要借此番鸿胪寺一案,与元舅公做个交易了。”
瑞安淡淡道:
“之前你也知道的,姐姐曾定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只怕今日里主上肯弃了好难得去见姐姐的机会,也要留下来与元舅公周旋……
为的便是这一桩了。”
文娘闻言,又惊又喜:
“这么说……
这么说姐姐封嫔之事,已然是底定了?”
瑞安自信一笑,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轻轻拍了一拍道:
“咱们都跟着主上这般久了……
什么时候见过关于武姐姐的事上,他有想办却终究还是没能办得到的呢?”
文娘喜悦,只将螓首依在瑞安肩膀,目中含泪道:
“若果如此……
那便太好,太好了!”
她太欢喜,以至于声音都是微微发颤:
“姐姐等这一日……
可是等得太久……
太久了……”
瑞安长叹一声:
“是啊……
真的等了太久了。”
二人感慨一阵,文娘又擦了眼泪道:
“那……
若要一封嫔,姐姐是不是应当回宫里来安妥些呢?
到底是件大事。”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
未必便会那般快呢!
说到底,元舅公还是不愿意叫姐姐封名得位的多些。
所以多半也是会借口推托一些的。”
文娘皱眉,似有些不满道:
“那还有什么可以推托的呢?”
瑞安想了想道:
“主上眼下,只有陈、雍、许、杞四王殿下在身侧,论起来,实在是可承嗣江山的皇子数量,少得太多。
加之前有任性妄为的大同安长公主、后有胆大包天,谋逆不道的高阳公主这样的例子守着……
只怕元舅公也是会向主上提了议,请他答应,除非武姐姐诞下的是位皇子,否则便不予封嫔的罢?”
立时,文娘不悦道:
“难不成生了女儿,便不是主上的孩子么?”
“却不是这个问题……
其实师傅也曾经说过这件事呢!”
瑞安话头儿又是一转。
文娘一怔道:
“王公公?
他说什么了?”
“师傅说,若论起来,其实这朝中最希望姐姐诞下一名男孩儿的,却还是元舅公。
你且想一想,陈王殿下懦弱无能,又兼之出身不高,本人也不甚聪慧,眼见便是欲教其为良辅都是难事……
何以承嗣?
是以元舅公才会教皇后得了陈王为嗣。
因为他也是抱着万一其他三王也不成事的话,那便借着皇后的高贵出身,设了法子扶他正,再在主上百年之后,替他立上几位首辅大臣助其为君的主意……
可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太冒险,对元舅公来说,胜算实在不大。
至于那雍、杞二王殿下,且自不必提了。”
文娘也点头道:
“可不是?
我每常里,也是总听闻元舅公极是看不上这二位殿下,每日里见着,总是没有好脸色给。”
“元舅公虽然擅于弄权,却实在不是什么卑鄙小人。
便是他身侧那些位大人们,固有所私,却也非无赖之辈。
是以自然是看不上这雍杞二王的所为了。”
文娘想了一想,又道:
“可不还是有位许王殿下呢么?”
瑞安却摇了一摇头道:
“至于许王殿下……
那便更不可能了。
若论起来,陈、雍、杞三王殿下,还只是不讨元舅公的欢心。
可是这位许王殿下……
那根本便是元舅公的心头刺一枚了。”
文娘一怔,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当年他母亲……”
瑞安点头,叹道:
“元舅公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便是那当年险些害得主上一朝身家性命两失的许王母亲郑氏。
所以这些年里,明里暗里,元舅公虽然因着他到底是主上的骨血,不忍太过为难,可也是摆明了没有一点儿亲情在。
虽说他也是在这许王殿下身边安排下人手,教这许王殿下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姐姐害死了他母亲郑氏……
可是依我看来,姐姐所想的那些元舅公如此做的动机,什么为了不教许王殿下自掘死路,什么不教许王殿下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为人而痛悔郁郁的……
全是姐姐替元舅公说的好话儿。
元舅公这么做,只怕正如师傅说过的那样:
无非是因为元舅公因其母郑氏之事,迁怒于这许王殿下,所以便索性多多设下此计,好教姐姐与许王殿下,这两个他在大唐后廷之中,最感麻烦,最为痛恨的人互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好得个渔翁之利罢了。”
文娘沉默,半晌才叹道:
“所以……
对元舅公而言,或者姐姐不是他所喜,可是姐姐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便是他所希望的……
是不是?”
瑞安点头。
文娘长叹一声:
“那这样说来,只怕之前主上如此设计,借姐姐揭破长孙冲,欲试探元舅公之机,这般张扬……
目的却是为了借此事,与元舅公谈上一笔交易了。”
瑞安还是点头。
……
事实上,他们猜的不错。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日夜。
子时。
经过长达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除去大内侍监王德,与内侍监德安二人侍奉在侧外,再无第五人,谈话内容也再无第五人得知,更无能记入史册中的,这么一场闭殿之后的秘密式的君臣博弈,最终,李治在没有泄露自己真实面目的情况下,到底还是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
终究,他还是成功地教他的舅舅长孙无忌同意,一旦日后自己最宠爱的宫侍武媚娘诞下一名男胎,那便可立时奉为九嫔之首,昭仪之位。
是的,他的梦想,终究还是要实现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
次夜。
长安城。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沉着脸,看着跪伏在地上抽泣的长子。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自从房中步出来。
接着,慢慢地走,一路走到后花园中。
已然是五月时光了。
花园中的夏花,都已盛开,只是分些早晚罢了。
而在这一片灿烂之中,长孙无忌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一瞬间,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暗处的那个男子,有一种恐慌感:
为什么?
看了这些年的人……
看了这些年的背影……
为什么?
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般瘦削而苍老了?
仿佛一根日渐失去生机的苍竹,轻轻一压,便可折断?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月光照着他年轻而英气的脸。
他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轻轻道:
“主人不必太过伤怀了……
说到底,大公子也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长孙无忌似乎早就感应到了他的到来,也似乎是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言语,于是只冷笑一声道:
“私结密社,筹谋立何人为储这等大事……
只是一时糊涂?
阿罗啊……
老夫知道你不希望老夫为这孽子伤怀……
老夫也不想强说自己不在乎他……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这等事,绝非是他一时糊涂。”
阿罗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
其实有些事,当真是分不得是非黑白的。
主人,要知道这世间人,并非人人都若主人这般,视钱财为工具的。
所以便是为了咱们长孙府的将来,这等事,也是难免……”
“长孙府的将来是跟大唐的将来,跟主上的未来绑在一块儿的!
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他也不配再为老夫的承嗣!”
长孙无忌断然道。
阿罗闻言,心中亦是一沉,半晌才轻轻道:
“那,主人是要……”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
“不……
正如你所言,他此番行事,也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
所以老夫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毕竟,他是老夫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至少几数年内,老夫不想再议及此事。
唉……
阿罗啊……
老夫真的是老了,之前没发觉,可是自从昨夜与主上一番相谈之后……
老夫突然发觉,老夫真的是老了……
许多事,已然不再像当年那般,能够兴气风发,一如既往了……”
阿罗的心紧了一紧,不由强笑道:
“主人过虑了,便是主上说了什么叫您觉得不快的话儿,那也只是主上太过年轻,只顾着贪图情爱……”
“他若是说了这些……
或者老夫便不会这般感觉……”
长孙无忌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罗:
“你知道,昨天主上向老夫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么?”
阿罗微一思索,便笑道:
“多半还是想借此机会,逼着主人答应封那武氏为妃吧?”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也对……
也不对。”
阿罗一怔:
“不知主人此话如何说起?”
“主上的确从一开始。便摆出一副姿态,仿似若老夫能够答应之前他借那李义府之口提出的提议封武媚娘为宸妃,那此番鸿胪寺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
可是阿罗,当老夫坚决地拒绝他的要求时……
主上的态度,却着实是叫老夫觉得……
他的心思,似乎本来便无意替那武媚娘,求得一个什么宸妃的名份。”
阿罗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他虽也是做了良久的强求……
可是阿罗,老夫这些年看着主上从一个襁褓孩儿长到这般大……
第一次发觉……
似乎……
似乎老夫之前以为的那些关于主上的事……
似乎都是太过偏颇了些。”
阿罗一怔,半晌才道:
“主人这是什么话儿?”
长孙无忌缓缓地摇头,也是好半晌才答道:
“老夫也只是有这种感觉……
似乎,之前老夫见到的主上,都只是主上希望老夫看到的样子一般……
似乎……
他一直在戴着一张面具,对着所有人……”
“是不是主人过于担忧了?”
“不……
不会。
你知昨日主上与老夫争论封宸妃不成之后,他便马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意见了么?”
“昨夜主人回来时,便说过了……
似乎是想封为九嫔之首罢?”
“正是。”
“这……
也没什么奇怪罢?
毕竟眼下四妃全满,若是要封武氏,那不从上面下手,便只得从下面……”
“的确,若是换做其他人,这样想当然是最当的……
可是阿罗啊,你也是自小儿便跟着老夫的,也是对这主上于那武媚娘的迷恋有多深,是最清楚不过的。
阿罗,老夫问你,以主上对那武媚娘的迷恋……
当年先帝在时,向来仁弱,尚未及冠的他都敢为了这武媚娘做下那许多事……
如今他已然登基为帝,为何却反而如此忍耐了起来?”
阿罗被长孙无忌问住,一时张口无言。
长孙无忌继续道:
“老夫也是昨夜起,才想到这个问题,可是越想,便越觉得惊心……
以主上的性子,以主上对这武媚娘的迷恋……
理当如他一继位时那般,立刻做出些动作来,设法扶正武媚娘才是……
可是他没有。”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道:
“他没有……
这近一年多来,虽则主上他一直动作频频,可却没有一次正式地提出,要立武媚娘为妃为嫔。
相反,他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努力地借着后宫诸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前朝诸臣,向着天下人,来证明武氏为人,确非传言一般不堪……
阿罗,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罗怔了一下,有些迟疑到:
“或者……
主上只是希望能够教群臣心服口服地立武氏为妃为嫔?”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良久才淡淡道:
“或者……开始的时候,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可若真的如此,又为何在眼下这等关节上,主上要借冲儿之事,向老夫提出立武媚娘为妃之事?
且又在老夫再一次明确表示反对之后……
立时便转移目标,提出要立武氏为九嫔之位呢?”
阿罗也开始觉得有些犹豫了:
“或者……
或者只是主上发觉无论他做再多,朝中诸臣再如何认可武氏,以武氏的出身经历,都难登妃位……
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至于借此机会提出……
会不会是因为武氏有孕了?”
长孙无忌点头:
“或者你这样想,是没错。
也的确是符合主上一直以来,行事风格上与人的印象……
可是昨日,老夫注意到了一件小事。”
长孙无忌转身,慢慢踱入花园中的小亭内坐下,看着阿罗上前一步来替自己沏茶之后,才缓缓道:
“你也知道,主上自小儿便喜爱弈棋。
但与诸臣言事论非,议政商要时,必或多或少,或明或暗,言及棋道。
尤其是跟老夫言谈之时,更是如此。
若要说他何时不言棋道,那便只有一个时候——
便是真正与人弈棋之时。
越是这等时刻,他反而一局也不肯往棋道运子之法上说去了。
而昨天……
他没有一句话儿,与棋道有关。”
阿罗一怔,思及日常,不由道:
“莫非……
莫非对主上而言,昨日与主人相谈,便是一局棋?
或者,主上是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或者这封嫔之事……
是主上早就算计好的……
一如他平日里弈棋时步局一般?”
“只能做如此想……
不过若果如此……
阿罗,你以为,主上会是从何时起,便思虑此事呢?”
长孙无忌一问,却不由教阿罗暗暗惊心:
“若……
若果如此……
莫非主上从一开始起,便算计好了一切么?”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
“怕是如此……
但真正的问题是……
阿罗,你觉得……”
他转首,看着阿罗:
“这个从一开始的开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内。
浣纱轩。
媚娘暂居处。
裹在黑色大氅里的两道影子轻轻地敲开了门,当门内举着灯的六儿看到来者容貌时,不由啊地叫了一声。
“小声些……
媚娘可睡下了?”
为首的那道较为高大的影子掀下头顶软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来——
正是大唐天子,李治。
六儿看了看跟着李治后面的德安,不由点头道:
“姐姐这些日子,总是嗜睡。
所以昨日里,王妃娘娘便借着口儿说自己身子不安,延了孙老神仙入府替姐姐安诊视胎。”
李治闻言,一壁带着德安往里走,一壁轻轻道:
“孙道长如何说?”
“说是正常,姐姐身体本就偏弱,又是头胎流失的元气未复足,便又怀了二胎……
所以难免有些过于疲惫。
开了药方儿,着六儿依方给姐姐吃了,又说姐姐这些日子,必然是要嗜睡的。
且不必担忧才好。”
李治这才长出口气,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便最好。”
一壁说,一壁走入内殿,脱下大氅交与德安捧着,自己却小心走近纱帐,掀开来,痴痴看着媚娘睡颜,眼见她虽然面带疲色,却是睡得香甜,于是总算宽心一笑。
另外一边儿,眼瞅着李治的样子,六儿不由吐了吐舌头,小声向德安道:
“先前六儿还不自量力,要与姐姐打赌,说主上未必便这等耐不得呢……
幸好是没赌。”
德安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武姐姐不在宫中,那主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于宫中的。
能捱到今日才来,已然是天降之奇事了。”
二侍一起暗笑。
又一会儿,六儿眼见着李治入了帐内,不由轻道:
“主上今夜莫不是要留在这儿?
那早朝怎么办?”
“自然不会留下的……
再过一会儿,便要离开。
近日宫中只怕还要再生出些大事端,主上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不利于此。”
六儿眨眼道:
“什么大事?”
德安看了眼似乎已在媚娘身侧躺下的李治,叹道:
“主上真是……
都跟师傅说好了,只是来看一看便走的……
罢了,由得他去罢。
至于宫中的大事,说起来却还是跟武姐姐有关……
你可还记得,之前武姐姐于感业寺中之时,着你备下的那只药坛?”
德安淡淡一笑,六儿立时瞪大了眼:
“难不成要对皇……皇后……?!”
德安含笑,点头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一
永徽二年。
五月二十。
雨过天晴处,雪弄水蓝时。
宫中诸殿中的侍女小监们,都是一早早儿地便起了身,喜气洋洋地抱着各自殿下里用了一冬又一春,当晾当晒的棉物,一个个走出来,好好儿地去晒着。
便是向来门户肃静的万春殿内,也不外如此。
那晾衣的几个小侍女本是新入宫不到十日的孩子,无论之前从嫲嫲(就是教管宫规的老宫女)处学得了怎么样的教养规习,终究还是玩儿性重了些。
加之宫里这等的大世面,一时在外也是见不着的。
于是晾着晾着,三五个小侍女便凑在一起,玩起扑蝶儿(唐时的一种游戏,类似今天的捉迷藏,不过在追人的时候要唱歌,而且是唱与蝴蝶有关的歌曲,所以叫扑蝶儿)来。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宫女们,自然是不乐见如此的,于是便吆喝着。
可到底都是从小儿长起来的,这等心思,又有几个不知?
是故喊了几声之后,倒也无人再喊了,自由她们玩去……
毕竟该干的活儿,可都干完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抓了包儿,负责追人的小侍女,便在一处草丛前,停下了脚步:
“咦?
你们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草地上,一只显是保养得极好的金红色小圆坛儿,孤零零地躺着。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沉着一张脸,听着王德的报,良久才道:
“可都看见了?”
“都看见啦!
当时在万春殿院中的,可不止几十口子人。
且因着今日乃是例行的外贡之日,内司里也是派了几十个人去往万春殿里送东西……
甚至还有些内贵亲臣们的家仆们亲自送了东西去,都是停在那儿的……
便是有些个没见着的,却也都是知道这药坛儿的事。”
李治点头。
良久,他才转头看着德安:
“另外一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该安排的人,都安排了,该交代的话儿,也都交代了。
就等着主上着狄大人亲审此案,来演一出好戏呢!”
李治长出口气,看了眼王德:
“既然如此……
那便传朕口谕,宣狄仁杰入内!”
……
是夜。
承庆殿中。
闻得清儿言道之时,正捧了茶碗往口边送的崔贵妃,不由停下了手,看了清儿好几眼,才迟疑道:
“此话可当真?”
“那是千万错不得的!
今日里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那药坛子,可是陛下当年亲自着人特制而成,与那武娘子用的……
别的且不提,单单是那坛子形状奇特,加之坛体外釉上,因烧制时掺了鸽血红粉与金粉而呈金红色一样,便是无论如何也造不得假的。”
崔贵妃若有所思,合上茶碗盖:
“这武娘子所用之药……
怎么会在皇后姐姐殿里出现……
你可问过是怎么回事么?”
“问过啦!
娘娘,今日不是因着久雨天晴,气候微干,所以各殿之中,依着大内侍监王公公的吩咐,把这殿中的各样棉麻之类冬春用物都抱了出来,晾晒一番么?”
崔贵妃点头道:
“宫中规矩,一向如此。
每天雨水一过,便当是晒棉之日……
怎么?
这又有什么奇怪?”
清儿诡秘一笑:
“是呀,本也不奇怪。
可是若是正晒着东西呢,便从皇后娘娘的凤帛流苏帛被(就是有凤纹有流苏缀饰的被子)中,滚出这么一个小小的药坛儿……
娘娘您说,这不奇怪么?”
崔贵妃目光一亮,口里却道:
“啊呀……
莫非是那个小侍糊涂了,竟将这种东西放在了皇后姐姐处?
这可不好……”
清儿含笑道:
“可不是不好么?
所以眼下呀,只怕便是皇后娘娘,也是乱了方寸呢!”
崔贵妃闻言,与清儿相视一笑。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虽然并未如崔贵妃主仆所乐见的那般,乱了方寸,可是脸色,也是极为难看的。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一个小小的药坛儿,怎么就叫它混进了娘娘的帛被里!?”
怜奴气急败坏地提着一杆刑鞭,叉着腰在殿里,那排齐头头分做数跪着的小侍女们面前,走来走去。
犹如一只老虎,在巡视着自己领地中的猎物。
其中一个小侍女,便正是那日发现此物的小丫头,哭着道:
“娘娘息怒,怜姑姑饶命……
实在咱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滚出来的呀……
实在不知呀……”
怜奴闻言,便大怒欲行责打,却被王皇后制止:
“你说……
你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正是……”
王皇后闻言,沉默不语。
怜奴见状,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上前道:
“娘娘,此事,似乎颇有些蹊跷……
想来这些小侍虽是新来的,可却也不至于便是如此糊涂。
何况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便是今日……”
王皇后双瞳剪水,微微一垂眸:
“你也觉得,今日之事果非普通?”
怜奴点头。
王皇后长叹一声:
“罢了……
太极殿那边儿……
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听说事一出头,便立时召了狄仁杰入宫。
娘娘,这陛下此番行动,未免也有些反常……
说到底,平日里但凡牵着娘娘的事,陛下哪一次不是要与诸臣商议之后再行事的?
怎么今日……”
“今时已不同往日……
说到底,眼下咱们与承庆宫的事,还暧昧不明,又是碰上千秋殿那边儿初得解禁之时……
陛下哪里还有心思与诸臣相商本宫之事?
何况……”
王皇后又叹口气道:
“何况眼下,那武媚娘可是身怀有孕。
便是向来痛恨她入骨入髓的前朝诸臣,眼下也不得看着她腹中那块肉的情面,让上几分?
陛下自然也是明白这样道理,所以根本不会在意本宫的尊严,只顾着那武媚娘才是正理。”
怜奴闻言,亦是愀然变色:
“那娘娘,莫非此番……”
“倒也不会那般坏。
好歹正如你所言,本宫眼下,可还是正宫皇后。
何况当时之事,与本宫有关无关,还需两论。
再加上事内还牵涉着千秋殿那边儿……”
王皇后叹了口气,瞬间仿似老了许多:
“所以多半,总是会不了了之罢?
一如当时……”
她沉默不语,怜奴也只能沉默。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因李治有召,近日归于长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着入宫面圣。
上苑(唐时宫中的花园不称为御花园而称为上苑,事实上这个称号应该是从明朝或者更晚才出现的……不过笔者也不确定。)中,山水池。
因着李治今日颇有雅兴,又因李泰前来,于是便着人安排了荷叶小舟一叶,由着金吾卫统领亲自掌舵,德安王德二人分别侍立船首船尾之上。
兄弟二人,却只置了一只棋盘在小船正中,面对面而坐,弈棋取乐。
“难得今日四哥有闲情,可是却不肯喝酒……
莫不是怕四嫂怪罪?”
李治一边儿亲手斟了茶与李泰,一壁取笑。
李泰哈哈一笑,已然比当年那个需要被软轿抬入宫中的青雀还胖上几分的圆脸上,满是自在满足:
“她也是为了四哥好。
话说回来,之前主上可是最喜爱夜里挑灯观棋谱的……
可四哥也听说了,主上眼下,却不也是被武娘子逼着,改了这个毛病?”
李治立时苦笑:
“唉……
天下尽可得,却偏偏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真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多吃几口酒,多看几眼书……
又不是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便要这般撒娇使气,硬是要人忍痛割爱不可?”
李泰却笑道:
“话又说圆回来,若非是心关主上与四哥兄弟……
她们这些小女子,又何必如此?
爱之深,自然关之切……
主上便权做是吃苦当吃补罢!”
李治哈哈一笑,拍手道:
“好一句吃苦当吃补……
可不是如此么?”
两兄弟笑了一阵,李泰才正色道:
“说起来,今日四哥入宫,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不知狄仁杰所查之事,何如?”
李治点头道:
“也没打算瞒着四哥。
眼下已然是出了分晓了……
只是这些证据,朕以为还是暂时不发得好。”
李泰也点头道:
“不错。
横竖眼下内外诸宫诸臣,都对她已然生出许多不满。
只要这样下去,自然这些东西,有用得上的时候。
千丈之树,亦毁于蚁穴……
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李治沉吟,露出一派真性情:
“可到底夫妻一场……
若非她如此狠心,朕也本不打算如此待她的。”
李泰点头,了解道:
“只怕,主上原本是打算,将她与那其他妃嫔一般,易为女官,好歹也算是体体面面,养老在这后宫之中……
是么?”
“为了媚娘想,这样是最好。”
李治淡淡道:
“何况,朕也实在不是个喜欢应付女子的人……”
李泰立时哈哈一笑道:
“这个四哥可是信得……
一个武媚娘,便是足够你花去全部心神了……”
“哼!
四哥休要来笑我……
你呢?
不也是一个四嫂,稍稍使些小性儿,便闹得你手足无措?”
李治眯眼一笑,立下一子,同时反唇相讥。
立时,李泰只做个哑巴,尴尬地笑着,搔搔鼻头。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二
兄弟二人笑了一会儿,李泰终究还是叹道:
“不过主上,此番虽说一击而中,失了太原王氏的信声……
可若要易后改立……
怕是不易啊!”
李治淡淡道:
“四哥说得是,不过朕本来也没有要借此机会,便可一偿心愿的意思。”
李泰品了口茶,看了看弟弟道:
“那主上还说什么要废除中宫易为女官之事……”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皇后立位多年,一直无有所出,单单只这一点,便足以易后另立。”
李治道:
“只是顾念着她家族之事,才一直忍耐至今。
日后一旦媚娘产子,以她的心性,品才,自是后位最佳人选。
而至那时,皇后便是再如何不愿,为了她太原王氏一族的颜面,也是不得不接下这一桩了。”
李泰点头,叹道:
“这倒也是……
虽说自古以来,因无所出而废后之事,不知凡几。
主上又是这等子息不旺,若果是主上以无后之由将其废之,本也是无事。
只是为了那些氏族考量,与其废后,倒不若晓以利害,教她自请易后,自易为女官,或是出家为道……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
说到底,自晋以来,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一来自不会教那些氏族耆老太过难堪,二来也多少算是如了太原王氏的心愿。
毕竟比起无依无靠的武娘子来,那些出身相差不多,且又背景雄厚,朝中多有父兄为官的氏族女一旦替而为后,必然对太原王氏而言要更加困扰得多。
便不想太原王氏,只想这氏族一系中会因后位易替而生的事非……
也是远不若娘子得来的好。”
李治冷笑一声:
“可不正是如此?
若论自私的话,这天下再也没有哪一边儿的人,比他们这些自命华族高门的氏族一派,更自私了。
也难为他们能撑到现在。”
李泰点了点头,又道;:
“即使如此,主上也还是得小心着点儿。
眼下看来……
虽说太原王氏一族,或可接下这么一桩事。
可皇后性情……
却未必会肯。”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些年来,她残害多少宫人,暗中行了多少手段……
朕知,四哥更知。
而她做了这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咱们兄弟,也再是明白不过。”
李泰点头叹道:
“不错……
若在皇后自己瞧来,她这却是在为主上清扫庭院……
可其实,她扫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主上最在乎的人?
又有哪一次,不是主上最需要的人?
唉……
说来说去,皇后到底不是武娘子,能够看得更长远。
不过这样说来,倒也是好事一桩。
她这等恣意妄行,主上倒是也不必再多留情面,该废则废,该易便易了。”
李治沉默不语。
一时间,只闻得桨破水面之声,声声入耳。
又是好一会儿。
李治忽然长出口气道:
“说归说,不过眼下这桩事……
却还是得四哥帮忙。”
李泰点头道:
“主上的意思……
还是那些药坛子罢?”
李治点头道:
“眼下所有的矛头,都往皇后身上指去了。
只是一桩……
当时媚娘身在感业寺时,说到底这药坛却是被皇后以仿制之名而混了过去。
此番却是断然不能容她轻松混过……
又不能立时便指明了,便是她在媚娘药中动过手脚……
唉!
若是叫朕思寻个什么法子,立时毁了她,或者废了她……
那都是再容易不过。
可眼下却是既要教她罪名昭然,又要设法保得她一时平安……
朕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治再叹口气道:
“说到底,还是朕不想再看到她……
是故对她行事之时,难免下手过重。
可若果如此,只怕反而坏了大事。”
李泰挑了挑眉,看着李治道:
“这么说来……
主上的意思,是想借此机会,胁其以柄……
以求其主动助武娘子立嫔事成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的想法,四哥也明白。
手胁其柄,再得授以利……
她眼下到底还是名义上的皇后中宫。
若有她的相助,那媚娘立嫔之事便轻松得多。
媚娘一旦立嫔……
以她的能耐,必然是自保无忧。
她们母子无忧,朕自然也可安心在前朝,好好儿大治一番了。”
李治这般说着,李泰也点头不止。
想一想,李泰看着李治道:
“那……
主上既然这般说要利害相交,以迫皇后相助武娘子立嫔之事……
这害之一事,自然是当年对武娘子下药一事。
这利么……
莫非……是要立陈王为储?”
李治微笑:
“果然还是四哥知朕……
不错,虽然朕口里说着利害相迫,可也知道,对皇后也好,前朝诸臣,尤其是舅舅也罢,对媚娘下药一事,实在是无足相迫……
反而是这立储一事,才会教诸臣与皇后,下定决心相助媚娘立嫔。”
“没错……
说到底,皇后最在乎的,是她这中宫之位。
而舅舅与前朝诸臣在乎的不是谁当皇后,而是这皇后之位,决绝不能落入所谓的大唐妖女手中……
所以于他们而言,若是主上肯借此机会退让一步,立陈王为储……
皇后自然觉得自己中宫位安,不会去寻些不是。
而以舅舅为首那些前朝老臣们,也更加安心了。”
李治点头。
李泰见他如此,不由话锋又一转道:
“只不过……
容臣说句妄语……
以臣来看……
只怕主上心里,却未必以为,这陈王殿下适宜为储,甚至……
只是权宜之计呢?”
李治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声:
“权宜之计……吗?
朕又何尝不希望,这不是权宜之计呢?”
……
永徽二年六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经偶然入宫晋见的濮王李泰相认,指证历历,日前从万春殿发现的那些药坛,正是立政殿中娘子武氏曾于先前得赠于当今圣上的宝坛,而非其前皇后所言,因羡其药效,而仿制之品。
原因在乎其药坛内部,更有当今圣上李治尚为晋王时,亲着最长效先帝太宗手书的晋阳公主亲手所书字迹,以求力仿先帝之书,得沐先帝之龙威之故一二……
因药坛制成之时,已是十数年前,时晋阳公主尚存,然药坛内有晋阳公主手书之字事,也仅得当今圣上、濮王李泰与其本人,共计兄妹三人知晓。
后公主薨逝,更加无人得知。
今因李泰相识,善加提醒,故得知此事。
李治遂震怒,着召皇后立入太极殿相质。
是夜。
长安。
芙蓉苑中。
媚娘闻得六儿来报,一时不由失笑。
见她笑得如此欢畅,六儿心下欢悦,也便打趣道:
“倒也不能怪姐姐笑了……
那皇后平日里做精做能的……
今日可是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果然主上好计策!
只怕此番早早儿召了濮王殿下回京,也是将此事一并算在内了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我可没笑皇后……
且此番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后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两说呢!”
六儿一怔,不由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六儿呀……
论起来,你却也是自延嘉殿时便跟着我与惠儿了……
前代诸事种种,你也是知晓的。
我只且问你一句,先帝爱慕右军书,且又由右军书中,更创新书名为飞白……
是故大唐天下,人人皆以能书右军书,飞白迹为荣……
那么这大唐天下,便果然只有一个晋阳公主,能习得这类似先帝的右军书,飞白迹么?”
六儿眨了眨眼,恍然道:
“啊……
对了……
是濮王殿下!
可不是当年濮王殿下也是仿得一手好飞白么?”
媚娘点头,却又笑道:
“不错,濮王殿下的飞白,的确是仿得好……
不过若论起仿得最似先帝,甚至更胜于那名动宫中内外的晋阳公主的,却不是濮王殿下……
有一人,可是比濮王殿下还仿得更似呢!
不止如此,他可是将晋阳公主的手迹,也是仿得再无一不似的。”
六儿立时明白了,张口不下道:
“莫非是主上?!
可六儿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治郎平日里便喜欢这些,只是总以为耻,总以为自己书迹无先帝之雄,又无晋阳公主之秀,所以轻易不肯以这二位之书体示人……
是以这宫中内外,知道此事的,怕也只有治郎自己,濮王殿下,还有我了。
所以呀,此番之事,你说是治郎的计,却倒不如说是治郎的苦功更合适。
毕竟于他而言……”
媚娘收了笑容,悠悠重复了一句道:
“毕竟,于眼时的他此般心境而言,要他设个什么计,废后易宫,甚至是一举杀了皇后,都是容易……
要教他定下这等容忍之计……
却是难上加难。
不是他不会,而是他难以自制那颗要毁了皇后的心。
所以……
此番定计的,只怕却是濮王殿下。
而且若我没有犯错,只怕治郎在此计之外,另外还设了一计,逼着皇后不得不应下此事呢!”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三
永徽二年。
六月初三。
长安。
长孙府中。
夜色如水,长孙无忌难得地与近些日来,因着地方有要政回京述职而得返京师的禇遂良一道,好好儿地坐了一坐。
二人各执一壶,宽衣大袖,坐于月下,看着满池水莲含苞欲放,不由胸臆大舒。
“左不过三五月,半载时光……
主上也当遗忘之前之过了。
如此一来,你归京之日,也就不远了。”
禇遂良却叹道:
“回京与否,倒还其次。
最紧要的……
却是这京中现下之状。”
禇遂良微一皱眉,半晌才道:
“老师,果然要相助那武氏以立为嫔么?”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眼下看来,如此却是最好的方法。”
禇遂良皱眉道:
“可是老师,那武氏妖女一旦登上嫔位……
只怕却是大事一桩啊……”
长孙无忌也叹道:
“老夫何尝不知?
只是眼下看来,比起这无依无靠的武媚娘……
那皇后却才是宫中最大的危害。
且老夫虽有意立其为嫔,却是无意助其为后啊!”
禇遂良一怔:
“那老师的意思是……”
“老夫最近,只在看一件事。”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徐徐道:
“遂良啊……
此事,也只能与你说一说……
你不觉得,这些年来,咱们经手的许多事,实在是太顺畅了些么?
顺畅得……
似乎有什么人,着意要咱们如意似的?”
禇遂良眨了眨眼,半晌才轻轻道:
“莫非老师还是疑心主上……
可依学生看来,主上一直都非若老师所思那般啊……”
“的确,眼下老夫还看不出来……
不过正因如此,老夫才想打一个赌。”
长孙无忌缓缓道:
“昨日里,老夫与主上商议皇后一事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若是主上眼下要立武媚娘为嫔,若主上果如老夫所思一般……
那此番皇后殿中传出这药坛一事,或者便非是偶然。
而是刻意为之……
既然如此,那刻意为之的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禇遂良一怔,半晌才道:
“若果如老师所疑……
那目的便只有一个,易后?”
“不,不会。”
长孙无忌断然摇头:
“老夫不敢说主上无易后之心,可是有一点却是十分肯定:
至少眼下,便是主上果如咱们所想一般,大有内藏……
那也是更加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手。
所以若此番药坛之事果与主上有关,而他的目的又果如咱们所料,是为了武媚娘……
那他的意在,只怕也是为了助武媚娘封嫔而非易后。”
长孙无忌沉声道:
“便是主上再如何溺爱武媚娘,如何情已失智,也不会不明白,眼下虽说皇后诸般纰漏接连而出,可在四妃无虚,又是个个可立时易为中宫人选的情况下,将后位之主易为一个无家无势,无封无位的小宫侍……
断然是行不通的。”
禇遂良也点头,轻轻道:
“所以主上才会在之前,向老师提出立宸妃之事,不得成愿之后……
立刻便提了要立武氏为嫔的心思啊……”
“是啊……
甚至……”
长孙无忌先是闭了口,半晌才轻轻叹道:
“甚至眼下,老夫觉得,只怕便是这立宸妃一事,也不过是主上虚晃一枪罢了……
也许从一开始,这一切的一切,便俱在主上谋算之中:
明求宸妃之位,实取昭仪之封……
也许这一切,都是主上早就算好了的……”
“老师怎么这般说……
倒似是主上是个城府深沉之人……”
禇遂良听得想笑,可是便是强笑,一时竟也是笑不出来了:
比谁都离长孙无忌更心近的他,再是清楚不过长孙无忌的想法了。
长孙无忌却是淡淡一笑,目光中竟有些兴奋道:
“城府深沉么?
若果如此,却是好事一桩。”
他回头,正色道:
“总之,咱们眼下却得将这些事,往最深入想。
一切的一切,便是假装,也要假装得如此。
假装主上早知会有这等结局,假装一切都是主上安排得好……
那么,如此一算来……
遂良啊,你想上一想,此时的主上,却是为何要寻上皇后,找她的不是呢?”
禇遂良思虑一番,突然目光一亮,拍手道:
“主上是想借皇后之口,成武氏封嫔之实!?”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没错。”
禇遂良难以置信道:
“可是老师……
这……
可能么?
别人不知,可老师当知,若论这大唐后廷之中,最希望武氏死的人是谁……
论皇后第二,却再无人可应第一啊?!”
“正是如此,主上便越是要这般行事。”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主上此举,可达三效:
一,有后宫之主,大唐国母相持,武氏封嫔,便是理所当然,再无人可有二议。
二,借此良机,松懈咱们前朝诸臣与后廷诸妃之心……尤其是要安一安皇后之心,以保武氏在生产下皇子之前,一切平安。
三,也是最紧要的…”
长孙无忌深深思虑道:
“若老夫所思这第三条不错的话……
遂良啊,主上对皇后的恨意,只怕却比咱们想像得,还要来得更深得多……
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这等打算来。”
禇遂良一怔道:
“老师的意思是……”
“这第三,老夫以为,只怕便是主上有意要教皇后做个吃黄莲的哑子,有苦有痛,也要和着血往腹里吞……
明知若立武氏为嫔,对皇后自己而言,于情于理,都是最折磨人的决定……
可主上还是要逼着她应下此事。”
禇遂良却强笑道:
“可是老师……
不过一只药坛儿,不过一次尚不知是真是假的下毒之案……
如何便能将皇后逼得这般地步?”
长孙无忌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着禇遂良:
“是么?
一个药坛逼不得她……
那若再加上一国之储的位子呢?”
禇遂良立时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
当回到守地半个月后,禇遂良还是再一次发现:
一切的一切,终究还是没有脱了长孙无忌的料想。
……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朝后,议政之时。
高宗李治皇后王氏,忽一着朝服正冠入殿,率除千秋殿淑妃萧氏外,余三妃,与众嫔妾向李治请命,着准封立政殿宫侍,武氏昭为嫔位,更上诸妃嫔之联表为证。
其表有云:
“宫侍武氏,慧雅内秀,更知君心。
今喜得龙嗣,更乃后廷之喜,然忧其虽有劳却不得封,妾等心中难安。
以妾等无功之女,尚可安居妃嫔之位,鸾仪之座……
武氏昭得孕龙嗣,其功其伟,焉可如此漠置也?
故着请陛下恩准,赐嫔位于其身,以着实子可安,母可宁也。”
李治阅表,甚喜,更着与当朝诸臣议之。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更有好事者,书赋一首,大赞皇后之德。
言词之间更将之与先代文德大圣皇后,只作并论。
一时上下议论,对皇后赞誉更各半,不一而足。
……
是夜。
长安城。
芙蓉苑中。
今日天气热得紧,媚娘又是胎重腹沉,一发受不得热。
是故早早儿地,六儿便与芙蓉苑中诸侍立下了凉榻,以助媚娘得凉。
而在这时候,难免六儿便提起此事,且不解道:
“这事当真是怪了……
明明是皇后所行,无所差错……
为何反而有些人,更加不喜欢她了呢?
若是萧淑妃还好……
可那些前朝大臣们,却未必会个个听得她的呀?”
“你错了,这一次不喜欢她的,不是萧淑妃,而是元舅公。”
媚娘缓缓道:
“皇后这一手,本来也是玩得极漂亮:
若她只是依着治郎的计行事,本也对她自己利害无多。
可她却抓准了时机,找了个文人,书了这么一篇赋出来,将自己与先代文德皇后娘娘并论……
如此一来,本便对她颇无恶感的官员们,自然会掉转头回来,信奉于她。
可她万万没料到的是……
她这般一比,却是苦恼了一个人:
一个最在乎文德皇后娘娘的人。”
六儿恍然:
“啊……
是元舅公啊……
可不是?
元舅公一生最在乎的,除了先帝与今上父子,便是文德皇后娘娘了……
这皇后之前诸般行事,已然是颇不如他的意。
如今又强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功堪与先皇后娘娘并论……
可不是要惹得元舅公大怒是什么?
元舅公一生气,自然朝中诸多大臣,都是要生气的。”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道:
“皇后其实果然是一世聪明……
可惜,偏偏是在最后,搬起石头砸着了自己的脚。
如此也好,她越惹得元舅公不快,于我们将来下手整治她时,便越有好处……
毕竟比起空有其名的氏族一系来,长孙无忌四个字,便能抵着上千军万马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四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一。
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坐在凉榻上,平静地看着小宫侍们,将本月得赐的新品绛色纱帛,一一地抽洗捣成了,再晾在架子上。
今日的她,薄施一层脂粉,亦无平素里的华装素服,就是一头乌发也自然垂下,只以两枝玉簪好好儿绾着。
可越是这样,却越是有一股大气温婉之态,教人观之如雪如玉,可清可艳。
一侧,怜奴见自家主人如此,便不由上前一步轻轻道:
“娘娘,您当真要如了陛下的意,去奉那武媚娘为嫔么?”
“为什么不?”
王皇后轻轻反问:
“陛下的心思,已然是昭昭若日阳之态……
既然左右是躲不过去这一关了,那索性便依了陛下的意思,还能得了忠儿立储之事……
为什么不?”
“可是……
那武媚娘却绝非凡女……
之前她一心求得宸妃之位之事,娘娘便当知晓,她之所求,只怕却是……”
怜奴欲言又止。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
“你想说,她看着的,终究还是本宫这中宫之位,是不是?”
看着怜奴点头,她也不再似之前一般,对自己的心思,总藏了又藏,瞒了又瞒,而是直道:
“若说武媚娘无心后位,莫说是你,便是那宫中三岁小儿,也不会信她的。
可眼下来看,至少此番她之所求,还真不是这后位……
她所求的,只怕当真如陛下所言的,只是这嫔位而已。”
王皇后这番话,却教怜奴好生不解。
不过好在王皇后终究也没有打算继续如往常般语多隐晦,反而是直言道:
“本宫知道你不明白……
只是你却想上一想,便当知晓。
她武媚娘平日的确是行事果辣,为人心机深沉至极。
可是有一点,却是她武媚娘无论再如何努力,却也是弥补不上的……
便是她这等家世,她这等经历。
因此,眼下便是本宫给她机会,叫她与本宫争后位,她也是不会争的。”
怜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到底她出身那般不堪,又是曾为先帝下侍……
终究说出来,不好听。
若非娘娘有意利用她与萧淑妃二虎相争,终成一事……
只怕她连这再度回宫之事,都是想都不要想。”
王皇后点头,正色道:
“所以……
本宫给她这个机会,也是为了给陛下一个面子……
毕竟那药坛之事,虽然传出去也无甚大事,可到底于本宫有些不利。
何况眼下说来,虽然武媚娘确是本宫后位巩固之路上,最大的忧患……
却到底是非最急切的一桩。”
怜奴点头道:
“是崔贵妃么?
不过娘娘,她之恩宠,在六宫之中实属平平……
莫说是娘娘与武媚娘,便是那卢贤妃,也是与她平分秋色……
娘娘是否过虑?”
“身为皇后中宫,不必有太多的恩宠。
只要有一个皇子傍身,有一个母族为靠,这便够了。”
王皇后淡淡道:
“所以本宫才会不在乎陛下心里最爱的,到底是谁。
因为对本宫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陛下心里最爱的是谁,而是陛下心里最适合当这皇后的人,是谁。
崔氏不傻,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她更懂得利用她的长处,与本宫相争……
所以,眼下对本宫而言,最紧急,最需要处理的人,却是她。
只是……
到底她崔氏一族其势非小,加之她本人也是颇有几分本事,又与这武媚娘交好……
所以,若是眼下本宫不能成全陛下这桩心愿,将陛下的目光,牢牢地牵在本宫与武媚娘身上……
事态,便要向一种本宫绝对不能掌握的情状下行进了。”
怜奴立时会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
如果此时将陛下的心思,全都引到那武氏所怀之胎,与娘娘即将成事的立陈王殿下为储之事……
那么崔贵妃的小心思,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皇后淡淡道:
“本宫可不以为,她能成为第二个武媚娘。”
怜奴松了口气道:
“听得娘娘这般说,怜奴也算是放心了……
只是娘娘,那事成之后,这武氏……”
“自然是要除。”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所以,本宫才叫你设法请得那杨氏母女入宫……”
怜奴眨了眨眼,笑道:
“娘娘是想借这杨氏母女失仪之事,来提醒陛下与诸位大臣,这武媚娘的出身,是多么低俗不堪么?
如此一来,陛下才会发现,原来这武媚娘,并非当真对陛下真心一片……”
“此为一桩,本宫还有另外一桩心思……”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怜奴,本宫曾经听闻,那贺兰氏……
便是那武媚娘的亲姐,可是向与之不睦的,是也不是?”
怜奴眨了眨眼道:
“可不是么?
这宫里宫外的,都早就传得人人尽知了。
娘娘,这跟您欲行之计,可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前些天,本宫突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旧事。”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你可还记得那个嫁了高侃为侧室,且至今也只有她一个侧室的,本宫族妹?”
怜奴眨了眨眼,点头。
王皇后轻轻笑道:
“说起来,当初父亲本来是要她无论如何也是要说服了高侃,与我太原王氏一族,结为友盟的。
可是因着她到底是眼浅识薄,不知世事,是故父亲曾经动了心念,要换一个王氏女子,代她嫁入高府之中。”
怜奴点头道:
“不过可惜得紧,那高侃也是个不识货的,竟然放着正宗的王氏女不迎,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出身不高的女子悄没声儿地迎入府中,立了侧室,且还上请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纳正室……”
王皇后却笑道:
“本宫要说的,却与这高侃无关……
而是那个父亲选来,替代这族妹的女子……
你可知,她与这族妹,其实却是亲生姐妹。
只是因着咱们宗中某位正房主宗无嗣,于是便在她幼时,向这族妹的父母抱了她来过嗣养着。
而那位正房主宗也是极善的人,自小儿也便将她之本来身世好好告知,更允她三不五时,去接济自家父母与亲生姐妹……”
怜奴不知王皇后说及此事却有何意,只是应道:
“若果如此,那位过嗣的主宗小娘子,却是个极知恩的人呢!”
“可不是?
可正是这么一个知恩知报的好女子,却在知道自己亲生姐妹有机会脱得困境,将嫁入高门,一朝成为将军夫人后……
她竟然断绝了与父母之间的来往。
甚至还在知晓身为族长的父亲,有心另寻佳女易之为亲时,自己主动出身去,向父亲请求,说自己与那远宗女本是亲生姐妹,容貌相似,想必若是以自己为易替之人,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怜奴立时睁大了眼:
“为何?
莫非她也早已是情许高将军已久?”
“原本,本宫也不知为何……
甚至也曾与你有一般无二的想法。
只是后来,因着萧玉音一发势重,父亲担忧本宫于宫中孤身无援,于是特特地带了她入宫来见本宫,说希望能安排着,将她也一并安排入宫,得个妃嫔之位,以为本宫之相助时……
本宫才看出来……
她根本就不认识高侃何人,更加说不上什么情许已久……
甚至她对自己贫困的生父生母,与亲生姐妹的好,也只是一种自得的心思在。”
王皇后淡淡道:
“因为这会教她忘记,自己本与那亲生姐妹,与那生父生母,流着一般的血脉……
这也会教她自觉高贵,自觉与他们不同……
可是这样的高贵与不同,却在自己的亲生姐妹即将嫁入贵门高户,一朝易羽成凰时,被彻底地打破了……
她是不能容许这样的情况的。
所以就算她根本不爱高侃,甚至连高侃是谁都不知道……
她也一定要嫁给高侃,若不能嫁给高侃,那么她就一定要得到一个比将军夫人更加响亮,更加高贵,并且最好是能够永远地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亲生姐妹与父母的地位,她才能够变回那个温厚可亲,怜恤生身双亲与姐妹,仁爱慈厚的好女子。”
怜奴张口结舌,实在她是没有姐妹兄弟,自然也不能体会到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于是也只能沉默半晌后,猜测道:
“娘娘,您说这位主宗小娘子的心思,恕怜奴愚昧,实在是不能明白……
不过莫非这武氏母女……
不,或者说那贺兰氏,也有这样的心思在?”
王皇后含笑点头:
“前些日子,你不是来报,说这贺兰氏可是不止一次在自家府中哀叹,道妹妹一朝得宠于君上,居于深宫,要见上一面,却是不易呢么?
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贺兰氏与自己妹妹关系不宜,便是咱们这些局外之人都颇有耳闻……
而她为人胸怀,如何地鄙陋不堪,也是但凡有些身家的贵人们,个个俱知……
怎么突然间,她就转了性儿了,知道思念起妹妹了?
若说是为了赏赐或是得些封位……
眼下她妹妹可还是孕中,更是没名没份的……
想这些,还太早了罢?”
怜奴点头,立时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有些明白了……
只怕这贺兰氏求的,却不是什么因着妹妹而得的赏赐封位,而是想借着妹妹有孕在身,不宜侍君的机会,打着入宫探亲的名号,好来勾引陛下,也得个才人什么的坐一坐呢!
啐!
真好不知羞耻的下贱胚子!
污骨浊胎的女人,一个便已然是教陛下受尽天下的嘲笑,莫不成还要再招进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夫人来,惹得陛下一发不成性儿么?”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为何不呢?”
怜奴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道:
“娘娘……
娘娘不是想把这贺兰氏叫入宫中好好儿出一番丑,然后警示那武媚娘么?”
“为何要这样呢?
若果如此,只怕武媚娘更恨本宫不提,便是陛下,也只会对她更加怜爱罢?
毕竟长久以来,她都摆着一副不求为家人得封得赐的清高样子来引得陛下怜爱的呀?”
王皇后含笑道:
“何况,对陛下而言,那样的女人,莫说是碰上一碰,便是看上一眼,只怕也是烦的……
否则又为何这些年来,陛下明里暗里,安排着无论如何都不教这武氏母女入宫探亲?”
怜奴更怔: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是啊……
这贺兰氏的痴心,终究也只能成为一场妄想笑谈……
而且在陛下眼里心里,只怕也不会因此而对武媚娘产生什么不满之情……
可是武媚娘自己呢?
面对着有心抢自己心爱男人,从小便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姐姐……
她会有什么样的心思与动作?”
王皇后轻轻一笑道:
“怜奴呀……
你说,她正有孕在身……
若知道自己姐姐试图勾引陛下不成,反而替自己武氏一门蒙下羞耻……
她会不会因此而伤了胎气呢?”
怜奴一怔,立时喜上眉梢:
“娘娘英慧!娘娘果然英慧!
怜奴这便去安排!
也不必那贺兰氏在宫中待得许久,只要半日便够了……
对了!一定还要教诸位大臣们都看到!
否则,这等乐事,如何能教那向来端着架子的武氏动怒呢?
而且一旦她动怒,伤了胎气,可却是与咱们万春殿无半点儿关系了……
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家人不争气?
这样一来,陛下已然是应了要立陈王为储,娘娘的后位可就更加稳固了!”
王皇后点头,含笑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五
永微二年六月二十五。
太极宫。
宫中突传大事,道皇后因上感天恩,赐子于高宗,遂自请愿,甘以一年俸禄为献,入大慈恩寺,为娘子武氏昭,与其腹中之子祈福问安。
此言一出,上下皆叹皇后仁心,然亦有心怀怪异之人,非议多多。
其中,最为诧异的,莫过于媚娘本人。
……
“她要替我与孩儿祈福?”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漏夜来看自己的李治,且还重复了一遍道;
“皇后么?”
李治叹了口气,轻轻搂她在怀:
“朕自然是不信她这等虚态……
只是眼下,一时还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媚娘面露沉吟之色:
“做什么,媚娘倒是觉得治郎应当是想得到……
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以这般的方式?
或者说……
她到底打算如何使得媚娘腹中的孩儿不能见一见这世界……”
媚娘一句话儿还没说完,便被心慌不止的李治以唇堵下。
缠绵良久之后,李治才抬头,沉声道:
“只这一次,下次你若再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儿,我便要罚你了!”
“是是……
媚娘错了。”
媚娘无奈一笑,又正色道:
“不过治郎,皇后的心思……”
李治叹了口气,沉声道:
“我知道……
多半是这样的主意……
不,应当说她眼下,也只有这样主意了。
只是正如你所说,不知她决定打什么算盘之前,咱们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只能愿她果然是一片好心,替你祈福了。”
媚娘点头,心中也是一片不安之感。
可是当手抚上已然隆起的小腹时,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没关系,她可以的。
这一次,她不会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将自己的孩子夺走!
……
永徽二年六月末。
唐高宗李治皇后王氏,入大慈恩寺,为娘子武氏昭,与其腹中之子祈福。
因祈式长达三日,着李治特手书旨意,赐皇后于大慈恩寺后,皇家禁苑之中暂居。
……
是夜。
禁苑之中。
王皇后立在这偌大的殿内,欢喜地问:
“这……
果然便是当年文德皇后住过的地方么?”
“娘娘您这话说得……
陛下的旨意都下,可不是这儿又是怎么地?”
怜奴一边儿含笑指挥着小宫侍与小内监们,将一应物事安排好,一边儿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里可是先皇后最爱的一处宫外居所。
当年陛下之所以将大慈恩寺的址选在这儿,为的便是图着离此处近,往来方便,且更加合先皇后的心意呢!”
王皇后欢喜地再点一点头,伸手去抚了一抚旁边保养得宜的花架子,又突然问道:
“武氏母女,可安排好了?”
“这个……”
怜奴犹豫起来。
王皇后今日得李治亲赐居于先皇后所居之别苑,心中大悦,是以平日里紧绷着的脸色,也松了许多,点头道:
“可是因着陛下安排的人的缘故?”
怜妨见皇后倒也明白,于是不多隐瞒,将事情报上:
“那母女二人,虽则爱慕虚荣,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可到也还算知道上体天威……
因着陛下曾于暗中着人传旨,今生不许她们再近长安,她们竟也不敢再动……
甚至还以为咱们派去的人,是责问她们上次无视君意,擅近长安的罪的人……
好一番地告罪求饶,又是左塞又送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
“这也是当然的……
陛下可是天子,天子御意,岂是这些俗女浊妇,可以轻易违逆的?
不过……”
她皱眉:
“若果如此,倒是也不得不行另外一法了。”
怜奴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要设法引那武媚娘出宫了?”
“若不如此,只怕要让她与自己母姐见上一面……
难上加难。”
王皇后正色道:
“若是出了宫,便是另外一说了。”
怜奴却眨了眨眼,犹豫道:
“可是娘娘,怜奴以为,这等非常之时,只怕要她出宫,更是不易啊!”
王皇后点头,肃然道;
“所以……
本宫才会要你好好儿地将她所有的事项,一一调查一番……
务必要寻出什么,能引她出宫来的事由。
最好,最好是她在不经陛下知晓的情况下,私自出宫。
如此一来,便无需再让那贺兰氏去见陛下……
只要让她们姐妹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王皇后含笑道:
“她自然会被自己那个一心二意地急着见陛下,拿妹妹当梯子,去勾引陛下以求上位的姐姐给激怒的。
是夜。
太极宫。
千秋殿中。
因着近日天气一发炎热,便是入了夜,凉气儿也是不见多少,是以这些时日以来,体态丰腴,最是惧热的萧淑妃,总是着了药儿安排着在庭院里支上凉榻,撑起罗帐,在庭院里贪凉取风直到后半夜,才肯入寝殿歇下。
今夜也是如此。
“药儿……”
在凉榻内歇了一会儿,萧淑妃懒懒地唤了一声。
闻得主人有唤,一旁边正仔细地瞅着小侍们打着罗扇,点着香药驱赶小飞虫儿,免得扰了娘娘休息的药儿急忙应了一声,匆匆地便跑过来,笑道:
“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听说……
皇后今日出宫之后,却是陛下亲自赐了先皇后最喜爱的禁苑,与她暂居?”
萧淑妃一边儿吃着葡萄,一边儿发问——
只是这葡萄还不到时候,酸得紧,直教她皱眉。
眼见如此,那药儿也不敢怠慢,笑嘻嘻道:
“可不是么?
她也是真不知脸皮厚薄了……
竟生生地接了下来。
也不想想都立后一年多了,连立政殿的殿阶儿都没踩上过一次呢!”
萧淑妃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本宫也没踩过,莫说是她,莫说是本宫,这整个太极宫里,也只有那么几人而已罢?”
药儿闻得主人这等话,先是一怔,然后才腆着脸笑道:
“她怎么配与娘娘您比?
说起来,娘娘可是千娇万贵的出身,又是替陛下添了一子二女这等大功……
别说是那下贱不值一提的武媚娘,便是这皇后,也不过如此而已。”
萧淑妃本来是因着今日里听闻皇后得此恩宠,心里老大不是味儿,想着拿着些什么错儿,好出了这一口气的。
她却再想不到这药儿如此精灵机慧,三言两语,反而把自己捧得无话可回。
于是,她也只是笑笑,然后道:
“罢了……
本宫本是要治你个监宫不严耳目不灵的罪的……
难得你说话如此中听,饶了你这一次。”
顿了顿,她又对着明显是松了口气的药儿道:
“不过,本宫倒是不明白了……
这皇后这时候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你可仔细查问过了?”
药儿一下午没停歇着,忙的便是此事,于是便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
“娘娘可是问对了……
药儿正要向您报明此事呢!
那盯着万春殿里的人来传话儿说,皇后此番却是不安什么好心……
似乎是打算着要借此机会,引得那武媚娘落胎什么的……”
萧淑妃闻言,立时嗔视双目,直愣愣盯着药儿道:
“皇后要算计武媚娘腹中的孩子?!
怎么个算计法?”
药儿摇了摇头,却道:
“眼下还不知道……
不过听那边儿打探出来的消息,似乎是与皇后此番借着替武媚娘祈福的由头,出行大慈恩寺,有什么关系……
好像……
好像是要见什么人……”
药儿眨了眨眼。
萧淑妃沉吟一番,立时正色道:
“你去查!务必要查清楚!
若是一旦查得清楚了,便立时报来,明白么?”
药儿应了声是,却也不解道:
“不过娘娘……
药儿怎么不明白呢?
若是那武媚娘被这王皇后整落了胎,不是件好事么?
您只消等着王皇后动了手,那孩子没了,您再拿着那证据去向陛下告明……
那岂非更加有利于娘娘?”
萧淑妃冷冷一笑道:
“若果如此,那本宫才是真正替那武媚娘做了嫁衣裳呢……
之前传出她无能育子之时,陛下对她,已然是万般恩宠,如今得子,更是宠逾六宫……
你想过没有,她现在已然是有孕半载,胎体成型。
若是她一朝因着皇后陷害而失子,必然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熬不下去就此死了,一干二净,这样倒还好……
就怕这贱人贼运亨通,只是流产……
那她是这一次当真再也不能生育了。
以陛下这等仁懦性子,为了她,又会如何地想了法儿地弥补于她?
而她一朝当真再也不能生育,那些对她已经有所改观的老臣们,自然也就没了最后的顾忌,加之皇后犯错,元舅公又有意与太原王氏相持到底……
说不得,到时陛下执意立她为后,老臣们也不会再说什么……
所以只怕这后位,却反而真正地落入她手中了!”
萧淑妃道:
“所以,本宫此番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整个形势,再行其动!”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六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难得半日清闲,于是便唤着德安,早早儿将先帝传下的帝范取了来,又置了一应物具,便只在殿下廊庑外,一边儿乘着凉风,一边仔细地温习。
德安见天气炎热,便唤了清明兄弟上前来掌扇。
刚读了几行,便见李云匆匆奔来。
李治一皱眉,合了书简,看着李云沉声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
“是!
主上,万春殿与千秋殿那边儿,似乎有些动静。”
……
是夜。
长安。
芙蓉苑内。
水榭之上。
媚娘与阎氏端坐正席,一边儿隔帘看伎人乐舞,一边儿面色平静地问身边儿有些不安的六儿:
“你说王皇后与萧淑妃做了什么?”
“她们……
不,是皇后似乎有意安排姐姐的母亲和长姐进京。
而萧淑妃似乎有所察觉,也在着人查一查,皇后如此动作的内意……
姐姐,您可不能不防啊!
那王皇后,怕是又想了什么新点子来,要折腾着您了!”
媚娘垂眸,半晌抬起,看着一侧,一脸真诚地关怀的阎氏道:
“不知王妃娘娘,以为如何?”
阎氏叹了口气道:
“事已至此,妾也不必多做赘言……
只是有一点,那皇后为人,看似温婉淡泊,实则嫉妒心极重。
如今她被主上与夫君这般设计着,被逼得不得不应了要封娘子为嫔之事……
只怕她心里是极为不甘的。
而娘子一向体弱,又是这等身怀有孕的吃紧关头……
只怕她召来那朝中上下,皆知不得娘子喜欢的娘子母姐前来,却是为了做些什么事,好激得娘子动了怒,伤了胎……
这才是她的根本目的罢?”
媚娘点头,淡淡道:
“果然王妃娘娘与媚娘,想到了一处去。”
话虽如此,可是阎氏却无半点儿欢喜之意,只是忧道:
“那娘子,您可想到,她到底要从哪一方面下手了么?”
媚娘叹了口气,看了眼阎氏。
阎氏会意,拍拍手,示意那些乐伎工师都自散了,退得干净。
媚娘这才缓缓地由着六儿扶起身,吃力地扛着已然隆起的小腹,走到纱帘边,伸手掀开,然后一路走向水榭边,阎氏则是一路跟着她,不曾离开。
“若说不知她的想法,那却是媚娘在说假话了。”
倚栏望着水面打了苞,有几朵已然悄悄开放的白莲,媚娘轻轻道:
“娘娘不是外人,媚娘自然也不必隐瞒什么。
何况,媚娘家中情态,早已是我大唐朝中的公知……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母亲倒也罢了,她虽则那般,却究竟还是有几分母女之情在的。
不过姐姐……”
媚娘淡淡一笑:
“自从姐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也是难免寂寞,多半希望能够进得宫来,与媚娘做个伴儿罢?
而王皇后,大概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心安排的。”
阎氏闻言,不由皱眉道:
“娘子如此坦然以告,那妾也不必过多隐瞒心中所感……
若一切果如娘子所料,那咱们还是早些安排的好。
万不可教一切果如了那王皇后的意才好。”
媚娘却摇头一笑道:
“无妨……
便是她有什么安排,若是我不生气,那一切也便徒劳。
而且……”
媚娘转过脸来,看着阎氏淡淡一笑道:
“有主上在,他必然是不会教皇后如愿的。”
阎氏点头,也正色道:
“妾身无能,不过若能在此事之上,微效力一二,自然也是当尽由娘子安排的。”
媚娘却失声笑道:
“娘娘这便是外话了。
咱们自家妯娌,这样的话儿,以后还是少说一些。
不过……”
媚娘低头深思片刻之后,突然抬头笑道:
“娘娘这么一说,媚娘倒还真想起一件,必然要由娘娘来办的事呢!”
……
次日。
长安。
大慈恩寺。
因闻当朝皇后奠仪祭礼,故诸位王妃国夫人,皆相持而至寺中,以朝皇后,更进祭仪。
这其中,便有近日以来,颇为诸王妃所侧目的濮王夫人阎氏。
大慈恩寺禅房之中。
“她怎么也来了?”
正在坐着品茶的王皇后闻得此言,不由一诧。
怜奴一侧侍立,闻得皇后发问,也道:
“说起来也的确是怪。
这濮王两口子,自从当年与陛下争储之事,一朝败迹之后,便再也不曾长现于诸事之前……
今日里这可希罕,怎么哪儿来的大风,把这尊邪佛也给吹出来了?”
王皇后垂首不语,半晌突道:
“那武氏母女,眼下何处?”
“已经安排在京西十里的挽月庵里了。
娘娘安心,那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一族的家庙,普通人也是进去不得的。
何况一听说能入宫见圣,那两个女人,可安生着呢!
这些日子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日日地替娘娘您念佛祝福。”
怜奴撇着嘴笑。
王皇后点头,吐了口气,又想了一想,放下手中茶碗道:
“不过说到底,你还是得小心些的好。
不成的话,索性便先将她们往外送一送。”
“娘娘您是担心,这阎氏此番前来,却另有深意?”
怜奴眨了眨眼:
“不会罢?
她似乎与那武媚娘,没有什么来往啊!”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缓缓摇了摇头道:
“你就没有想过武媚娘为人极工算计,她难道不曾在咱们左右,安插些眼线么?
还有……
你说那阎氏与她素无往来……
可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当年宫中盛传,濮王迷恋先帝废昭容韦氏,是故冷落了这正妃阎氏……
怜奴,若非后来武媚娘设计,使得韦氏死于非命,断了濮王的念……
今日里哪还有阎氏这等风光?”
怜奴点头,恍然道:
“是了……
是了!娘娘想得周全,只怕这阎氏,心里多少也是承着些那武媚娘的恩的。
说不定当年之事,便是她们二人联手呢!
否则以濮王那等机慧,如何这般轻易便被一个女子算倒?”
王皇后点头,神色郑重:
“所以才要小心……
接下来这二日里,还是先将那武氏母女安排得当的为好。”
五日后。
永徽二年七月初三夜。
长安。
芙蓉苑。
依然是水榭之上。
今夜无歌无舞,无丝无竹,可是媚娘与阎氏二人,却显得更加欢喜欣快。
甚至一向温婉楚楚的阎氏,还笑出了声:
“娘子果然好计策……
不过是妾身去探一探她,竟然就逼得皇后不得不撤回自守。”
媚娘淡淡一笑,心里也似极愉悦:
“说起来其实也可笑……
这么多年来,最了解我的,是她,而最了解她的,或许也正是我……
所以,她这般多疑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想不到当年之事,也不会猜不到,王妃娘娘是会相助于媚娘的……
说到底,主上的禁令还在,虽则未曾公示于天下,可这太极宫中却是人尽皆知。
究竟这公然抗旨之罪,皇后也是担不起,更是不敢担的。”
阎氏点了点头,也叹道:
“可不是么?
不过说到底,娘子果然是女中豪杰……
这般叫人头痛的事,竟然只是这么轻轻一笔,便成事无双了……
真是叫妾身不得不拜服啊!”
媚娘含笑谢阎氏夸赞,然后又正色道:
“不过王皇后却不是一个轻易肯罢手的人……
所以娘娘,只怕还是得劳您这几日里,多安排着些人手,关注着那边儿的动向了。
尤其要仔细盯着太原王氏的本家方面……
媚娘总觉得,若是皇后此计不成,再出一计的话……
必然是会从那边儿安排。”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七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猛地抬头,直瞪着面前的阿罗道:
“你说什么?!
眼下那武媚娘,并不在宫中?!”
阿罗肃然道:
“正是。
原本阿罗也以为,这并非真相……
可是前些日子,咱们埋在濮王府中的那人回报,道武媚娘眼下正在鞭蓉苑中……
阿罗也是不得不信了。”
长孙无忌张了张口,叹息道: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说的……
那么,却是错不了了?
武媚娘果然在鞭蓉苑中……
而皇后与淑妃她们,也的确是存着要害死主上亲骨肉的心了……”
阿罗一怔,本想问何出此言,可到底还是忍下了。
半晌,长孙无忌才苦笑摇头道: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
的确,老夫的确是抱着些奢望,奢望着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多少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多少还知道这般事态,到底是轻是重……
不过眼下看来,却是老夫过于相信她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大千金们了……
也是,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
阿罗跟了长孙无忌这些年,却是头一次听不懂长孙无忌的话儿。
不过他本也不是多问之人,于是只沉默。
半晌,长孙无忌才下定决心道:
“你要切记,从现在开始起,武媚娘未在宫中之事,务必要保使其不得外传。
不止咱们府中,便是宫中内外,朝野上下,你也要一并盯紧了,万不可教这事露出些苗头来,教传到宫里去。
明白么?”
“是。”
“还有,你方才说……
皇后安排着人,把武氏母女接到了长安来……
可知安排在什么地方?”
“太原王氏的家产,京西十里的挽月庵。”
“哼!她果然是好算计……
想借着那不成器的母女二人,来激得武媚娘失胎么?
结果却是自己被人家轻轻一点便惊惶失措……
果然,她还真不配当这大唐国母之位啊!”
“主人的意思是……
这皇后已然知晓武媚娘不在宫中,是以借此机会,有意将那行事不端,素与武媚娘不合的武氏母女接来,借她们之行,实逼武媚娘流胎之事?”
“……她只怕还没那个本事,能将主上的安排一一看透。
所以算起来,她也理当不知武媚娘已然出了宫。
否则以她的行事,自然是要更加使些稳妥手段,派了人去行刺或者下药才对。
可眼下她却这般费事……
显见她也不知武媚娘已然不在宫中,而是抱着想诱武媚娘出宫的心思。
所以你便要更加小心,务必要助主上与那武媚娘,将此事瞒得到底。
至少也要瞒到孩子出世之后才可。
明白么?”
“是,那……
皇后那边儿如何呢?
便放着她们这般么?”
长孙无忌却冷冷一笑道:
“原本是些女人事,老夫本也不待管理的……
不过若是涉及皇嗣,那便非同小可。
何况主上禁令,朝中皆知,这太原王氏一族,明知有违圣意,还胆敢在天子脚下行这等欺君之罪……
家产?
哼!”
他一拂袍袖,冷哼道:
“这等大罪,莫说是区区一座观庵,便是他们太原王氏满门抄斩,也终究不过如此了!”
阿罗立时会意,点了点头,悄然退下。
……
是夜,丑时。
京西太原王氏家产,挽月庵突起大火。
大火来得又急又猛,一夜之间,数十间观庵,尽化为白地。
庵中僧尼死伤无数,更有寄宿于此的香客等数人受伤。
唯得天幸,诸香客中,有操并州口音母女二人,因家中突有急事,前日夜已是辞别。
……
永徽二年七月初十。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阴沉着脸,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强做镇定的王仁祐与其弟面上回转流视。
半晌,他才轻轻道:
“朕听说,前些日子,国丈家中一处观产失火而毁,死伤无数……
却不知眼下如何了?”
王仁祐闻言,只觉得自己内里衬着尽湿,心里一壁埋怨着女儿算计不周,一壁努力地思虑着应回之言,然后道:
“臣多谢主上关爱。
那庵中诸僧尼,已然尽数安置得当,再无后事之忧。”
李治闻言,也不多问,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王仁祐抬着头,目光却拼命地向下看着,仿佛李治盯在他面上的不是眼光,而是两把利刃。
半晌,李治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国丈如此说了,那想必也是无事了……
好,今日也本无事,只是听闻国丈家产有损,朕心里挂念,这才召国丈入宫……”
又说了一番体面话儿,李治这才打发了那几乎已是快瘫在地上的王仁祐兄弟出门。
……
看着那一出殿外,便有些微微摇晃的王仁祐兄弟,立在李治身侧的王德不由轻问:
“主上便这般轻轻放过他们?”
李治恨声道:
“不放过,又能如何?
太原王氏一族不对,可那对愚蠢母女更是不好!
一旦事情闹得大起来,少不了又是对她们一番苛问提责……
便是媚娘不曾有孕,又是这等关头,朕也不想教她再为家中之事伤怀了啊!”
王德点头,也叹息道:
“这天下之大呀,也总是无奇不有……
同父同母所出的两姐妹,怎么就是这般云泥之别呢?
若是那贺兰夫人有娘子一成的机慧可人……
想必此刻,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李治重叹了口气,一脸恨怒道:
“她便罢了……
最可气的是那杨氏……”
李治咬着牙,低声道:
“她可是媚娘的亲生母亲!!!
都是这般年纪了,怎么还是不明白事非轻重,如此愚不可及!”
听得李治这般恨声骂人,王德一时也是无语:
是呀……
这般的母亲,生养出个贺兰氏般的女儿,本也不奇怪……
可她怎么就能生养出媚娘那般惊为天人的女儿呢?
一时间,君臣皆默。
沉寂了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开口,问着另外一边,同样神色不安的德安道:
“可确定了她们母女无事?”
“回主上,是李云大人亲自去确定的,做不得假。
那……
那杨夫人与贺兰夫人虽说是对外称为前一夜走的,实则却是起火前的半个时辰匆匆离开的。
寺里还活着的小比丘尼也招了,说是似乎并州那边儿的武氏兄弟又闹出了些子什么幺蛾子,她们母女二人因着担忧,向着皇后告了一声准,便急匆匆地走了。”
李治叹了口气,脸色总算好了些:
“这般说来……
人却是无事了?”
“无事。
那火是在她们离开之后足一个时辰才起的。”
“这便好……
你却将这些事,立时报与媚娘知道罢……
别叫她再心急。”
德安点头称是,正欲离开时,却又被李治叫住:
“火,查了是谁放的么?”
“眼下还未知……
不过正如主上所料的一般,李云大人说,这场火起得蹊跷,万万不是如那王氏一族所宣的,无故起火。”
“查!
一定要给朕查清楚,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
“是!”
……
看着徒弟匆匆奔出殿去安排事宜的王德,不由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李治:
“这武夫人,与贺兰夫人母女二人,怎么便这般巧的好运道呢……
偏偏就是火起之前的那个时辰,就离开了……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她们如此慌张地离开呢?”
李治闻言,面色一沉,若有所思。
……
半个时辰后。
长安。
芙蓉苑中。
听闻挽月庵起火之后,便一直故做平静的媚娘,听得那小侍来报,道武氏母女早在火起之前,便因事离了挽月庵时,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次,她也是真正的平静下来了:
原来……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在乎自己的母亲和姐姐。
即使……
她们这般的待她。
心底苦笑了一会儿,媚娘问着那来报的小侍:
“可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么?
这场火,只怕不是什么意外罢?”
那小侍点头道:
“主上也是这般疑问,所以已然安排了李云大人去查了。
娘子安心,不日之内,必然有结果出来的。”
“若果如此便好了……”
媚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殿外:
“若果如此,那便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