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八
永徽二年七月十五。
夜。
长安。
西市之内,一家名唤“丰泰楼”的酒肆之中。
此时已是过了子时,上上下下,都打了烊,只有二楼一间小间中,还有灯光明亮。
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
“公子,您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呀?”
小僮芳儿,趁着小酒倌儿送了酒上来的余档里,不由问着正坐在窗边,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夜色的狄仁杰。
狄仁杰转回头,淡淡一笑:
“急什么?
要请的芳客驾尚未至……
多待一会儿罢!”
芳儿张了张嘴,本想问一问,到底是什么芳客,能教他这般在意。
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也不必再问出口了。
因为他已然听到,楼下传来的踏踏声。
所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也丝毫不意外,楼梯口处,站着的那抹黑色大氅里裹着的娇丽身影。
……
“等了许久么?”
娇丽身影含笑如珠,却不肯露出半点儿身型。
芳儿怔了怔,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不待他想起到底是在哪儿听的,便见狄仁杰一脸郑重地起身,撩起衣摆,便欲下拜。
他还没动得,便被旁边立着的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给拉了起来:
“我家主人说了,狄大人非凡人也,不必多礼。”
闻得此言,狄仁杰也不由再三道谢,然后片刻之后又问道:
“不知贵人此番夜召臣相会……
可是有什么要事?”
“人人都说狄大人是这朝中,最清醒的人物……
今日一语,果然不假。”
那芳客却只是淡淡一笑道:
“大人尽可安心……
我早在与大人初次见面时,便明确告知大人。
这些事,他都知道。
说实话,便是咱们不想教他知道,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的。
所以你尽可安心。”
狄仁杰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笑道:
“贵人说得是。
只是贵人还是没有告诉臣,此番相见,却有何要事?”
那芳客沉默了一下,走到桌边坐下,遮住整张面容的纱帷,因着这样的动作,而微微一动,掀起些许,露出了白润而美好的下颌。
这样的美丽,看得连那年少不知情事的芳儿,都有些意动心摇。
可是反观狄仁杰,却是一派坦然之色。
她坐下之后,徐徐开口道:
“狄大人好问,我自然要好答……
我想问的,是关于前些日子京西挽月庵起火一案……
不知眼下,可是狄大人在查?”
狄仁杰扬了扬眉:
“怎么,贵人不知此案已然被主上严令,无旨不得妄议么?”
她却淡淡一笑:
“若是别人,自然是不能违抗上命……
可若是狄大人……
别的不提,我可不以为,狄大人会肯单单放下这么蹊跷的案子不理。”
狄仁杰闻言,朗朗一笑,半晌才道:
“果然……
不愧是连主上也赞之不已的贵人啊……
不错,虽则主上有旨,可到底这等蹊跷的案子,大理寺不可能放过。
便是大理寺肯放过,臣自然也是更不能放过的。”
“哦……
你说便是大理寺肯放过,你狄大人也不肯放过的……
这么说来,果然是有人向大理寺施了些压,不允许再详查下去么?”
那芳客的声音,拖得长长地,狄仁杰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厚厚纱帷之后,那张丽华无双的脸上,两弯新眉挑得老高的样子。
他轻轻一笑:
“看来……
臣之所意指,贵人也是全都明白了。”
她只是发出一阵阵轻笑,良久才道:
“果然,此案与大唐朝中第一人,还是脱不了的干系么?”
狄仁杰点头,淡淡道:
“眼下能想得出,猜得到的……
也只有那一位了。
毕竟大理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使得动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半晌才道:
“这么说来……
狄大人是觉得,此案与那位大人,相系甚深了?”
狄仁杰踌躇半晌,断然道:
“臣妄思,不过以臣之见,却正是如此。
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道:
“甚至便是说此案必然是那位大人所下的手……
也不奇怪。”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他是有意要……
要……”
她没说下去,不过狄仁杰却是明白了,只是淡淡道:
“贵人大可安心。
据臣所查,在那挽月庵起火之前,从并州传入庵中消息的人,正是与那位大人关系极为密切的一位外调官员……
所以据此看来,那位大人只是想毁了挽月庵,警告一番挽月庵后面的那位主人,却完全无意伤害那并州来的二位客人。
相反……”
狄仁杰沉吟一番之后才道:
“据臣所知,那二位客人回并州的一路上,都是那位大人暗中安排,不教出什么差错。
由此可见,他实在不是存心与贵人为难,反而更像是知晓了那挽月庵主人的主意,因而担忧贵人,与贵人所拥之宝……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贵人才像是这事情的源由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因为我怀里的这块宝……么?”
她微微顿了一顿,半晌却道:
“便是如此,我也是要谢谢他的。
只是,这样的手段,到底还是太过狠绝了。
挽月庵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啊!
这……
岂非是在替我怀里这块宝,添上无数的罪业么?”
狄仁杰长叹,欲替那位大人辩上一辩,却终究不能说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道:
“或者正如贵人所言,这等行为太过了罢?
不过……
那位大人的心思,臣却也能多少猜出一二。”
他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光道:
“对那位大人而言,‘他’的存在,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意义。
所以‘他’的每个孩子,那位大人都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
她听了,接口淡淡一笑道:
“即使……
即使怀了这个孩子的,是他最不喜欢的女人也一样。
对吧?”
狄仁杰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又是沉默了许久,她点头道:
“我知道了……
此番还是要谢谢狄大人,为我解除心中疑惑了。
那么接下来,狄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她笑道:
“以狄大人的性子,这等大案闲置不理,怕是难以让你释怀罢?”
狄仁杰没有立时接过她的话,而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
“贵人说得不错,若是搁在以往,那臣必然是要立时闹个天翻地复,也要查个清楚的。
可是现在……”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现在的狄仁杰,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不知考量全局,急进焦妄的狄仁杰了。
臣知道,眼下那位大人于大唐,于‘他’,甚至是于贵人您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所以,尽管他这等行为,实属大罪难赦……
也唯有暂且搁下了。”
“只是暂且么?”
她轻轻道:
“这个暂且……
会是多久?”
“……至少,在他记得自己为大唐首臣的本分,不曾忘记之前,臣都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可是一旦他忘记了……”
狄仁杰豁然转身,目光锐利:
“臣便是赔上这身家性命,项上人头,甚至落个千古骂名……
也必然要将他捉拿归案,以伏其法!!!”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九
……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芙蓉苑。
当媚娘一步入自己寝殿时,便立刻觉察到了那正坐在榻上,悠然自得地看着书的李治。
轻轻一笑,她摇了摇头,将黑色大氅与纱帷交给一边儿跟着的六儿,自己挺了肚子,小心地走到李治身边。
李治闻得脚步声,早已抬头,见她前来,急忙丢了书本,起身扶她,一边儿埋怨道:
“哪儿有你这般当娘的?
这等夜了,还带着孩子到处跑……”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坐下来,由着李治仔细地替自己掖了被角之后,她才道:
“我倒也是不想带着孩子来回跑的呀……
可奈何眼下他可是还离不得我的身边呢!”
李治闻言,不由一怔,一侧跟着来的瑞安与六儿,倒是扑哧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声笑,却引得李治转过身来,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才有些无奈地抚着如顽童般一脸笑意的媚娘:
“你啊……”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便将媚娘搂在怀中,顾着亲爱温存起来。
二侍见状,只笑了笑,便各自悄然退下。
……
夜已深。
李治躺在媚娘身边儿,轻轻地将手放在她腹上,感受着,等待着。
媚娘懒懒地倚在他怀中,凤眸欲闭还张,口里却只道:
“治郎今夜不回宫了么?”
“你在这儿,我回去做甚么?”
“宫里会有人说闲话么?”
“都安排好了。无妨。”
媚娘闻言,倒也不似以往一般,紧急着赶他离开,只是如猫儿一般地偎在他身侧。
反倒是李治有些奇怪,微微抬了头,眨了眨眼,看着闭眼似已睡下的媚娘好一会儿,才轻轻问:
“咦?
今天刮的好风啊……
你居然不赶我走了?”
媚娘闻言,却依旧闭目,只是笑道: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难道非要媚娘赶着你,你才欢喜么?”
“不成!
你今天赶了,我也不会走的!”
李治立时眯了眼道:
“可是一事归一事,你还是得好好儿说一说,为何今日不赶我了?”
“……
治郎是想问一问,媚娘今日见狄仁杰的情状如何罢?
所以才不肯走?”
李治却哼道:
“你以为我就只想问这个才留下的么……”
“自然还有为了孩子……”
“那你呢?
你觉得我就不想留下来,多陪陪你么?”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睁了眼,把一脸气闷的李治轻轻抚了一抚面,这才道:
“治郎哪一次留下,不是以媚娘为先的?
这个还用问么?
还用想么?”
李治闻言,这才转气为笑道:
“你就会哄我……”
言毕,复又躺下,在媚娘身边,只望着殿顶,轻轻道:
“你……
知道了?”
媚娘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嗯。”
李治又沉默,半晌才小心道:
“其实……
舅舅不会伤害你母亲,还有你姐姐的。
说到底,他还是顾念你的。”
“顾念这个孩子,也顾念治郎的心情。
对不对?”
媚娘依旧不睁开眼,只是偎着李治。
李治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好闻香气,却不由轻轻一叹道:
“我知道……
他此番,的确是做得过火了些……”
“是么?
可媚娘却觉得……
幸好元舅公这般做了。
否则媚娘接下来,还当真是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教她们两个,回到她们本来应该呆着的地方。”
李治闻言,却只是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我接下来会安排好的。
以后的日子,只要你不想见她们,必然是不会再见到她们的。
她们也不能再来如此地烦扰你和孩子们的生活……”
媚娘徐徐张开眼,只看着殿顶,喃喃道:
“是么?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样的纠缠,只怕是一生一世,也难以止息了呢?”
李治沉默,也只能沉默。
半晌,他才轻轻笑道:
“你也是想得太多了……
也许,只要替你姐姐再寻一个好夫婿……
她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自然也就息了心罢?
她一息心,你母亲自然也就跟着息心了。”
媚娘却茫然道:
“息心……
她们会么?
肯么?”
这一连两问,却是问得李治也无言以答,好久,正待想些什么说时,却闻得媚娘道:
“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话说回来,此番之事,到底是皇后太过逼人……
治郎,只怕媚娘要对不住你了。”
李治会意,却点头道:
“不必你说,我也安排了。
只是想来到底事牵及你家人,你难以释怀也是情理之中。
一如既往,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只是要小心着别气伤了自己,动了胎气便好。
毕竟你眼下可是要当娘的人了。”
媚娘点头,只是默默点头。
……
永徽二年七月二十。
太极宫。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进犯庭州,攻陷金岭城及浦类县,杀掠数千人。
高宗闻讯震怒,着赐诏左武侯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副行军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余人,又诏回纥骑兵五万,大军兴发,讨伐突厥。
……
是夜。
因李治需与诸臣商议政事,故今夜也是早早儿便传了下话儿来,只停宿于太极殿中,诸宫妃嫔,不必候驾。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中。
闻得媚娘之计,阎氏一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沉如水的女子,良久才小心道:
“娘子……
这……是不是太过绝决了些?”
“我本来也不想这般做的。
可是娘娘……
此番之事,想必你也是全部都知道了。
若非元舅公突出险招,设计以保我母子二人……
那此时便是我母子二人安然无事,家中母姐,却也是难逃一难……
她做得太绝了,若是我不行些手段,掐掉她几根羽毛……
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会事端更多。
眼瞅着我一日日胎稳气固,她不会不着急的。
一旦着急起来……
她便甚么事也做出来的。”
媚娘的话,其实也是全然在理,只是阎氏还是觉得有些犹豫:
“妾也知道,此番皇后所为,实在是出了最后的界河……
其实妾也觉得,理当是时候对皇后进行些微警之时……
只是娘子,您一上来便要动手掐了她一根翅膀,且还是用这等的手段……
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大可安心……
媚娘可以跟娘娘打一个赌,此番媚娘之计若成,那皇后无论如何,也是怀疑不到媚娘身上来的……
她的眼里,只会盯着萧淑妃一个人。”
阎氏闻言,想了一想,立时有所恍悟。
……
永徽二年七月末。
太极宫。
晨起之时,万春殿中,便乱成了一团:
原因无他,当朝国母,中宫皇后王氏的宠侍怜奴,一夜未归。
而皇后本以为她是因为前一日里,自己命她出宫回母家传送东西,耽误了些时辰之故……
可当朝早起身,太原王氏府中传人来问,为何怜奴姑姑还不曾将柳夫人所请的,皇后娘娘的墨宝送回王府时……
王皇后才惊觉,怜奴并非是耽误,而是根本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她方寸大乱,万春殿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俱不得安!!!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
是夜。
长安。
芙蓉苑内。
媚娘坐在水榭边,看着廊下水光之中,映着月色显得分外皎洁的几枝白荷,慢慢道:
“哦……
这般说来,她也是乱了分寸了么?”
六儿一侧侍立,悄声笑道:
“可不是?
那怜奴这些年,可不若她左膀右臂一般……
知道她的事,也不是少的……
自然是要怕的。
且人一旦怕了,那自然也是要慌张起来的。”
媚娘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道:
“现下那怜奴安排在哪里了?
一切可都妥当?”
“姐姐尽可安心,有德安哥哥安置着,自然是不会出事的。”
媚娘闻得德安二字,不由皱眉道:
“到底还是把他也给牵进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当知,从今日起,这怜奴再出那所在之地时,不是她家主人一朝一切俱失,再无所得……
便是她身死命消之时了。
明白么?”
六儿点头道:
“这个不必姐姐安排,德安哥哥清楚得紧。”
媚娘点了点头,叹道:
“不过……
以那怜奴的性儿,只怕只有后一条路可走了。”
媚娘所料,却是不差。
次日傍晚时分,一顶华丽小轿,便匆匆而入了芙蓉苑。
不多时,轿子的主人,也就是当今主上身边儿最得宠的内侍监德安,便见到了媚娘。
“如何?”
媚娘神情严肃地问道。
“唉!
果如姐姐所料,那贱婢,却是个嘴硬的。
且又是极向着她家旧主……
什么法儿都上尽了,就是不肯开口。”
媚娘点头,淡淡道:
“本在情理之中。
她与当年那春盈不同,到底是自小儿跟着王皇后一块儿长大的,又是出身名门,自然是觉得自己多了些么贵气。”
德安冷冷一笑道:
“可不是?
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依德安的见,不若将她丢在那官伎寮(就是古代被充入人事特殊行业的官家女子的集中地,很黑暗的一种地方)里去,不出七日,怕是她家主人今日吃喝都是些什么,也会老老实实地吐出来了。”
“你好歹也为自己积些福罢!”
媚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轻道:
“我知道这些年,为了治郎,你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
可是德安,你需得知,你对治郎的意义,绝非只是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也应该学着收一收手。
否则……
只怕将来有一日,总归是会有大祸的!”
德安淡淡一笑道:
“娘子为德安担忧,德安感愧不已。
德安也自知,自己多年来所行之事,若果有天道,早就已经注定德安不得好死。
不过便是如此也无妨。
只要德安想看到的一切,都能成真……
那什么都不紧要了。”
媚娘闻得这等言语,一时也是无话可说,沉默良久之后,她才轻轻叹道:
“罢了……
左右我说了,你也是不听的。
莫说是我,只怕今日便是治郎来劝你,你也不肯听罢?”
她又沉默了片刻,这才道:
“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你终究还是要小心些的为好。
说到底,眼下治郎也好,我也好,都还离不得你呢!”
德安却淡淡一笑道;
“若说这话,那娘子便不是娘子,还是那个姐姐了……
只是姐姐,你却不知德安的心思——
但凡主上与姐姐,还得需靠着德安一日,那德安便是再也不会离开主上与姐姐半步的。
尽可放心。”
媚娘叹息,只是又与他说了几句之后,便着六儿送了他离开。
不多时,六儿转了回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道:
“姐姐,六儿怎么觉得……
这德安哥哥,一发是不像早前的那样了……
如今动不动便是生生死死的……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这两日,寻了机会便着人去打听一下,内司里的一个女官,名唤苏儿的,如今却在何处,如何境况。
若有什么异动,立时来报我,知道么?”
六儿闻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但对着媚娘,他到底还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
三日后。
太极宫中。
西苑之内,一片废弃已久的栏池内。
一个偶然经过此地的老监,发现了那具已然泡得稀烂的女尸。
很快地,事情惊动了内司省。
而内司省派来的小内监一眼便认出,那女尸身上的衣着随物,正是当朝皇后身边的宠侍怜奴所有。
王皇后接到消息时,已是午后。
她沉默地坐在殿上,听着内司里派来的人,将事情禀明之后,却沉默了好久,好久。
半晌,她才抬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天空道:
“怜奴她……
走得还算痛快么?”
那小内司眨了眨眼,只是默默点头。
王皇后见他如此,似也是松了口气道:
“查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眼下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似是前些日子里,因着急赶娘娘的差事,偏偏正宫门与四处角门都又闭合了起来,怜奴姑姑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结果走了偏道……”
王皇后眼眨也不眨:
“失足落水么?”
“……是。”
王皇后又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问:
“那……
眼下本宫身边既然有了缺位……
不知内司里可安排了?”
“娘娘安心,早就安排下了。
只要娘娘想用,立时人便能来侍奉娘娘的。”
内司小监强笑道。
王皇后点头:
“那便安排过来罢……
这万春殿终究是后廷之首,若是没个人打点,也是不好。”
内司小监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是点了头,便立时退下去自做安排。
眼见他退下,王皇后想了一想,才缓缓起身道:
“传本宫的旨,今日着请母亲入宫!”
依然,是夜。
长安城。
芙蓉苑中。
媚娘听毕了六儿的回,淡淡一笑道:
“如此说来……
皇后倒是没有掉了一滴泪了?”
“许是她自己也不信,那怜奴便如此死了罢?
不过说到底,也是奇怪,不知她到底想些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转头回来,看着手边书卷道:
“有句话儿,你却是说对了。
她是不信怜奴死了的,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动什么声色。
不过无妨,正是要她这样才好。”
六儿眨了眨眼,问道:
“姐姐是不是打算借此机会,往她那里安排着人呢?”
“这个自然。
否则如此大费周折地安排了那般一出戏,岂不全白费功夫?
再说,皇后生性多疑,只是一具尸体,要她相信怜奴已死,怕也是难。
虽则以李云与德安他们的手段,要让她相信这一点本也不难……
只是到底还是费时费力,不若直接安排了个自己的人,在她身边来得更快一些。”
六儿会意道:
“而且最紧要的是,皇后多疑,虽则内司给她安排了人,她却也未必敢用……便是她这一殿里上上下下的这些,自胡土一事后,她也是不敢再用的……
所以只有一条路,向自己母家里寻人来。
可她却不曾知晓,比起规制森严,治理明详的内司来,那太原王氏府上对咱们而言,却是最好的切入口呢!”
媚娘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应了德安此番的安排的。
毕竟那怜奴对咱们来说,实在是个不好处理的麻烦。”
六儿点头,又皱眉道:
“不过姐姐,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人是安排进了太原王氏府上了,可怎么教皇后瞧上呢?
还有,那怜奴眼下,却又该如何处置呢?”
媚娘却轻轻一笑道:
“你问的这问题,本便只是一个问题……
如何教皇后将咱们安排的人瞧入眼里,跟如何安排处置那怜奴……
本就是一个问题啊!”
六儿立时恍然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教咱们的人,跟着怜奴模仿一番?”
“不是模仿,而是学。
皇后生性多疑,若是眼下有个人太过像怜奴的行事,只怕反而会教她更加起疑。
所以只能是教她行事处人起来,有几分似怜奴,却万万不可完全像怜奴。
是以咱们便是得安排着怜奴,处在一个教她不得不设了法子,好好儿地生活下去的环境里,表现出真正的一面给咱们的人瞧。”
六儿立时会意:
“姐姐是说那个地方么?
若果如此,只怕怜奴也是要好好儿地打起精神来的。”
媚娘点头道:
“不错……
此番之计,牵涉太多,所以一定要冒些险,不过好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绝,便是她有什么心思,什么想法,此生也是难从里面再逃了出来。
而且到底咱们的人,眼下正在那地方……
最是学习的良机。”
媚娘轻轻道:
“我说过,这整个太极宫,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管。只有皇后……
只有治郎正妻之位,我一定要拿到手,惠儿与孩子的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等多久都可以,遇多少年的功夫都可以……
我,要王善柔,有朝一日跪在我的面前,向着惠儿与孩子的灵位,哭着叩首认罪!!!”
她的目光中,泛起一股狠绝之意!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一
永徽二年七月初二十。
唐高宗中宫皇后王氏,因省亲归家中,偶得一女,姿容端丽,品性妙庄,心喜。
兼之近正因其宠侍怜奴故死,遂着赐与其王姓,更当场立入宫册,以封为尚衣。
……
“这么快啊……”
是夜,长安城中芙蓉苑内。
闻得六儿来报,媚娘微微讶然:
“我还以为,她至少是要等着八月十五的时候,再开了这个口呢!”
六儿却道:
“怕是等不及了呢!
说到底,姐姐眼下已然是有孕七月了,再过两三个月,便是要诞下皇子之时。
于皇后而言,此时若不得良侍,只怕要坏大事。”
媚娘点头,淡淡道:
“也难怪她会如此。
那个孩子,可还都好?”
六儿会意,点头道:
“姐姐自且安心,那孩子可是德安公公与苏儿姑姑亲自挑了出来的……
若不好,自然是不成事的。”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道:
“不过……
虽然她是好的,皇后却也未必便立时信了她,听了她的……
是不是?”
六儿点头道:
“说到底这信任一事,却远非一时一刻,可以成之啊!”
媚娘也点头,想了一想皱眉道:
“可是对咱们而言,眼下最紧要的,却还是要让这孩子尽快得到皇后的宠信啊!
六儿,你可有什么法子?”
六儿眨了眨眼:
“这……
若是萧淑妃,倒也不难办,可是这皇后……”
媚娘倒也了解六儿未宣之语,点头叹道:
“皇后性情多疑,一时之间要她信人,的确是不易……
那……也只有稍做些牺牲了。”
六儿一怔,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媚娘不语,只是向六儿招了招手,待到六儿附了耳朵到媚娘口边时,又嘀咕了几句。
六儿听得一脸惊心,又是赞叹不已。
半晌,他才点头道:
“是极,是极!
若是如此,那皇后再无不信的理了!”
媚娘含笑点头,又道:
“既然如此,你便去安排罢!”
“是!”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一时讶然道:
“什么?!
媚娘眼下便要回宫?!
可她胎气将足七月,不是说了要她在宫外平平安安产下皇儿,再作他议的么?”
德安却道:
“主上的心意,姐姐自是领会的,可是到底她也是有自己的一番安排。
其实主上本也不必太过担忧。
孙老神仙也说了,眼下姐姐有孕已足七月,胎气稳固,轻易也是掉不得的。”
李治沉默,半晌才叹道:
“她又是有什么鬼心思了……
罢了,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省得朕日日里替她母子忧心。
你且去安排一番罢!”
“是,不过主上,武姐姐还有一事,需得主上知悉……”
一边儿说,德安一边儿将口,附在了李治的耳边。
永徽二年七月二十一。
晨起。
太极宫。
万春殿。
寝殿之中。
“啪”地一声,王皇后手中的牙梳,被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倏然转首,一双已然失了当日平静美丽的杏眸,紧紧地瞪着身后站着的小侍女:
“你说……
你说什么?!”
那小侍女行了一礼,温顺地道:
“回娘娘,方才小婢偶然经过太极殿时,听得那德安公公正于密处吩咐着几个心腹小侍,要他们今日去芙蓉苑里接那位贵人时,千万要小心些。
尤其一路上不可颠簸,否则伤了那位贵人的胎气,陛下是要动大怒的。
小婢一时好奇心起,便只做临净宫女(就是宫里最低阶的宫女,手提小蓝子随时走动在宫里各处,看到地上有脏东西就捡起来,这是只有唐时才有的一项特点,很多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有这样的使用人,不过叫临净侍女)在一旁边一路跟着,直到了北门上……
然后才看到那些小侍们由德安公公的两个心腹小徒弟清和与明和带着,驾了一辆陛下用的简便玉辂,一路行出了北宫门。
小婢想着,这般大的阵势,加上又提及那贵人有孕在身……
想必便是那位立政殿的武娘子了。
只是小婢这些时日以来,却未曾听闻武娘子得了皇后娘娘的令,或者是得了陛下的旨,准予出宫……
所以小婢才忧心娘子玉体,向娘娘来报。
说到底,娘娘与娘子也是交情匪浅的,娘娘又是一向关爱她的身子,若是此时出了什么差错,娘娘心痛也来不及。”
王皇后定定地瞧着她,目光流转:
“你说你跟了他们许久……
直跟到了北宫门?!”
“是。”
“无人察觉么?”
“无人。”
“为何?”
“这个……
小婢也不知。
约摸是小婢这张面孔太过普通,那些小侍也混不在意罢?
或者……”
那小侍女想了一想,若有所思道:
“或者……
与小婢从太极殿下出来时,因为一时贪玩,捡了不知哪位殿下当值的小内监的腰牌子在腰里挂着好玩的事情有些关系罢?”
王皇后更加诧异,眼睛也瞪得更大:
“你……
你便带着那别人的腰牌子,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北宫门!?
你也不怕的么?”
小侍女似有些讶然,又似颇为欢喜道:
“多谢娘娘关怀……
不过小婢在府中时,常常这样与姐姐们顽笑习惯了的,早就知道越是表现得坦然无畏,越是不易受人怀疑了……
啊,还请娘娘务要将这些告诉主人……
主人生起气可是不好……”
王皇后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突然笑道:
“无妨……
这等小事,父亲还是不会挂在心上的。
好的,本宫也知道了,你自去忙你的罢!”
小侍女行礼,欲退,却又被王皇后叫住:
“你……
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小婢名唤红绡。”
王皇后点头,含笑看她下去,然后才自语道:
“红绡么……
果然好名字,人也是极纯厚,就是不知……”
她一边儿梳理着长发,嘴角却浮起一丝淡淡笑容道:
“就是不知……
你到底是真纯厚呢……
还是假纯厚?”
……
是日午后。
太极宫。
北门角卫,一朝突然奔至太极殿,向李治密报:
“立政殿武娘子芳驾归时,不知为何竟受惊吓,马儿撅蹄,将马车整个掀番在地。”
李治闻言大惊,立时厉声喝问:
“娘子可曾有事!?”
“主上大可安心,娘子万幸,出发之前,突因身体不适,强着坐在了第二辆车上,结果堪堪躲过一劫。
眼下虽然受了些惊吓,可人却是安然无恙,此刻已归立政殿休息了。”
……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王皇后站得远远地,看着那个叫红绡的小侍女,一脸阴沉而愤恨地瞪着面前那株牡丹:
“你居然没死……
你居然没死?!”
听着她细微而轻巧的声音,王皇后淡淡一笑,转身看着同样含笑的母亲:
“母亲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特意地安排了她入宫?”
“可不是?
若论起来,当直是天助我儿了……
这丫头在咱们府中蜇伏了这些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儿的,这一听闻女儿你身边的怜奴去了,立时便显出她来了……
为母初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便仔细地去查了一查她,结果发现她竟然是当年被武媚娘之父夺了应国公封号,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不成,却被世人嘲笑一生,最终潦倒落泊,贫病而死的那个小钱商小妾所生之女……
家破人亡之恨,怕是她不能释怀呢!”
王皇后点头,淡淡笑道:
“果然是块上好的料子……
母亲有劳了。”
柳氏点了点头,随即又叹道:
“就是性子太急,你瞧瞧,这才初入宫中,便对着那武媚娘下了这么重的手……”
王皇后淡淡一笑,却不说话。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二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翻了一翻身,饶是有六儿与瑞安、文娘几人在一边儿扶着,她也是只觉得自己胸臆之中烦闷欲呕……
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么?
她苦笑了一声,暗暗叹息。
“姐姐看来身子不舒服得紧呢!
要不要召了孙老神仙来瞧一瞧?”
文娘见状,不免忧心。
媚娘摇头笑道:
“又能娇贵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一时不适罢了……
说明白些,这只是孩子与我体质不合,所以才有些相性不佳。
等着孩子出世了,自然便好了。”
她这般说,别人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个个忧心:
实在是此番媚娘怀胎之状,大异常人,叫人不得不担心。
媚娘见状,也有意打乱他们的心思,笑问道:
“对了……
说起孙老哥,最近倒是少见他,不知眼下如何?”
“姐姐大可安心,孙老神仙眼下由主上安排着,另辟了一处杏林为百姓诊治,一应使用,也都是主上暗地里安排着免取……
正如他平生所愿,欢喜得紧呢!”
媚娘长吐口气,点头笑道:
“如此便好……
我总是担心他那般闲云野鹤的性子,搁在长安城中总是浪费了他的一身好本事。
眼下既然有这样的机会……
那便是最好,那便是最好……”
又说一会儿话,六儿便与瑞安一道,去看看那安胎药熬得如何,只留文娘与玉氏姐妹在身边。
看看左右无人,媚娘悄声问道:
“那孩子……
在万春殿下当差,可还适应么?”
“适应,又有什么不适应的?
今日里那样大的阵仗,连主上都帮衬着娘子一道做戏,莫说是那柳氏了,便是皇后也信了呢!”
回答她的,却是玉明。
媚娘闻言,倒是长吐了口气,半晌才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那,寻着机会,便该行下一步棋了。”
文娘一侧听闻,不免有些担忧道;:
“姐姐,是不是再等两天呢?
你才方回宫中,又是因此事大为劳动……
便是为了主上与孩子,也当好生养两三日才动手为宜。”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不若,姐姐若是当真着急,那便由着文娘与二位玉姐姐行事便好。
姐姐只要吩咐,咱们依着葫芦总是能画个瓢儿出来的。”
文娘的话,也深得玉氏姐妹之心,一并点头道:
“娘子,文娘说得是,您眼下贵体玉身,实在不宜多劳多动。何况还有咱们……”
媚娘见她们三人如此殷切劝告,一时也无话可说,便点头道:
“若果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便由着你们罢。接下来……”
她向着三女招了招手,低声地凑在她们耳边,说了些什么。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书房中。
听毕了阿罗的报,长孙无忌一时间,脸色阴沉。
半晌,他才抬头看着阿罗道:
“确定了么?”
“确定了。
这几个月里,那武媚娘一直都是住在芙蓉苑里,此事已然无有可疑之处。
加之今日回宫时闹出那番动静……
多半,是主上已经猜出了皇后与淑妃的心思,为了能让武媚娘安心养胎,所以将武媚娘安排到了宫外居住,又借着这个理由,大张旗鼓地把濮王夫妇也调了回京……”
“是么?
若是这一切,都是主上所安排的……
那他此番调濮王夫妇回京,果真就只是为了能教武媚娘在胎气稳固之前,有个安全的居身之所么?”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目光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阿罗,你还是太不了解主上……
不,莫说是你,这偌大的大唐太极宫,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主上的心思?”
阿罗想了想,却终究还是不得不默认点头:
就算他再怎么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以来的暗中查访,在在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自己的主人,长孙无忌所猜测的,的确已然成了事实。
那个一直以来,被他们当成是小孩子一般呵护着,爱宠着的当今主上,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一个比他的父亲,注定名垂千古的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不稍逊色的人物。
沉默,他只能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轻轻道: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倒也是无趣了……
阿罗,接下来,你要严密地注意着濮王府中的动向,无论是谁进出,怎么进出,都要一一详记,禀报与老夫,明白么?”
“主人,阿罗明白,不过……莫非主人觉得主上这些日子,会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造访濮王府?”
长孙无忌闻言,却只是含笑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西配殿中。
自从媚娘暂时出宫,居于芙蓉苑那一刻起,李治便已经习惯在这里处理政事了,尤其是一些他认为,目下还不宜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自己的舅舅长孙无忌发现的政事。
此刻,他也一样,审阅着今日影卫报上的密折。
批到了一半,他看着密折上所书写的“元舅公大人”五字,突然便想起了媚娘,于是回头看着德安:
“可安睡下了?”
“方才去看过了,已然上了榻,瑞安与六儿一个去取药,一个去支领安息香(唐时宫廷中,由大食波斯等国进贡的特殊香料,据说是孕妇也可以少量取用的一种香,在当时十分珍贵,前文中出现时没有详细写明,而且也写得很廉价,真是抱歉了)了。”
德安答。
李治闻得安息香三字,便是立时皱眉道:
“怎么这个时候便要用安息香了……
可还是夜寝不安么?
请了孙道长来没有?”
德安一边儿上前替李治接下手中书简,跟着他一路走向媚娘寝殿一边儿轻道:
“瑞安是要请的,可是武姐姐止住了。
她说她也只是因着近些日子思虑过多睡得不好,并无什么特别反应在。
不过饶是如此,瑞安也召了几个靠得住的太医问过了。
太医们都说,武姐姐这恐怕是因着胎儿成形,又是男胎,必然好动多动,扰得母体不安的缘故……
只要配好了安息香,好好儿睡下,也就无事了。”
李治闻言,这才长出了口气,脚步也放慢了些,道:
“既然如此,那你明日便将此事告知王德,便说是朕的话儿:
自明日起,但凡宫中得贡的新品安息香,一律交与孙道长处置好了之后,直接送到太极殿去……
当然,到了太极殿之后,你便直接取了来,放在立政殿里就好。
这样瑞安也不必时日因着取这么点子东西,离得媚娘身侧半日。
眼下她可是最吃紧的时候,瑞安能不离身,还是别离身的好。”
德安口中称是,又问道:
“那主上,若是其他几殿的娘娘们要用安息香怎么办?”
李治皱眉,不悦道:
“朕都说了,只取今年得贡的新香来……
往年里那些香,就不能用了么?”
德安不由苦笑道:
“主上这话可是说得不是了……
您不比谁明白,那安息香一旦放得陈了,香味儿有异自且不提,便是药性也多少减弱了呢!
这样……
怕是其他几殿下的都会不满吧?”
李治实在没了耐性,停步转身负手,对着德安一扬眉道:
“朕都说了,这东西是放在朕的太极殿里!
怎么,还有人要跟朕抢东西用么?
德安,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听话儿也是不似以前一样听得明白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自己竟然又走了神,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
半晌,他才讷讷道:
“不……
是德安不好……
德安没用心,还请主上责罚……”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三
李治摇头,叹了口气道:
“你起来罢!”
德安垂下头,慢慢起身,便听得李治道:
“朕知道,这些日子苏儿那边儿出了些小事,你心里烦忧……
若搁在往常,不待你提,朕也是打算着将苏儿调回来的。
可是眼下不成,眼下苏儿那边儿,已然成了于皇后看来,将你掌握在手的最佳渠径。
为了苏儿好,也为了你好,若是此时将她调回,只怕反而会逼着皇后加快对她家人动手的意思……
若果如此,只怕你也是痛苦万分。”
德安垂首轻轻道:
“主上知德安,德安也自然感念主上一番苦心。
德安也没有要立时将她从那里调回来的意思,只是……
只是……”
李治点头,重重叹气,站在殿下廊庑边,看着殿外月光道:
“朕知道……
朕知道她这些日子以来,行事一发狠毒。
你也是实在担忧苏儿会不会招了她的记恨,日后受其损害。
不过以朕看来,她眼时倒也不敢。
说到底,你在她眼里,究竟是朕最亲近的人,于她而言,也是万万不好开罪的人。
所以为了你的面子,苏儿也是会暂时无事,只是这些时日,会比较烦而已。
你放心,眼下一切只等媚娘生产……
一旦媚娘生产之日到来,朕自然有理由也有借口,着人将她也调回来了。”
德安猛地抬头,看着李治:
“主上难道真是要那般做……
不!
不成!
主上,万万不可!
眼下濮王殿下可是整个京师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若是主上亲身前去,请他设计……
只怕……”
“谁说朕要亲身前去了?”
李治淡淡一笑道:
“你不会忘记,前些日子,韦待价可是回来了罢?”
三日后。
长安。
西郊,长孙府别苑之中。
因着八月十五之日将近,今年又是长孙夫人身体不安,屡屡告病,长孙无忌便索性向李治告了数日休沐(就是告假),好好儿来别苑之中,陪一陪夫人。
李治闻言,也是颇为关怀舅母身体,不但立时赐下良医名药,又特特安排了宫中较为强干的宫侍十二三名,赐与长孙夫人为侍。
长孙无忌自然是谢过隆恩,只将侍人请退。
“看来主上当真是有意着人盯着主人您了。”
莲池之上,阿罗立于口上念着要陪夫人,而请了休沐的长孙无忌身后,含笑低声道。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若在以前,老夫肯定会相信,主上派这些侍人来,就是为了能够寻到个机会,在咱们府上安插些耳目……
可搁在眼下……
老夫却也不觉得了。
只怕此番,主上还真只是单纯地担忧自己舅母的身子,所以才派了人来呢1”
阿罗一怔道:
“那为何主人要将他们请退?
毕竟是主上赐的人啊……”
“正因为主上赐的人,正因为主上的确是真心关怀夫人,老夫才要请退。
说到底,主上如此,他身边能叫他中意,并且指到咱们长孙府的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你只看看那自小儿跟着主上,可说是主上一手调教出来的德瑞二兄弟便知道了……
这样的人物搁在咱们长孙府,便是他们本无意打探些什么,只怕也会出些事。
何况,毕竟夫人根本无事,只是老夫需要一个借口来闲下几日…”
阿罗点头,正色道:
“正如主人所料,主上并非亲身前往濮王府上。”
长孙无忌了然道:
“果然……
还是寻了什么人罢?
既然能教主上付此重任,又这般信任……
多半是自先帝在时起,便时时处处跟着主上,以主上步调行事,甚至甘愿被调出京师这些年的韦待价罢?”
阿罗点头,目光中满是钦佩与自豪:
“阿罗一生何幸,得奉主人身边!”
长孙无忌虽则也是不喜左右拍马逢迎,可是阿罗这番发自真心的话儿,却也是极为受落,于是点头笑道:
“这么说来,果然是韦待价?”
“正是,那韦待价前日连夜被主上密召入宫之后,第二日午后便寻机,装做是去芙蓉苑附近游逛的样子,然后觅机入了苑中。
据咱们派去查探的人道,韦待价是在第二日午后,才从芙蓉苑里出来的。”
“整整一日夜啊……”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看来主上不日便又要有大动静了……
没有办法探知到底说了些什么事么?”
“这……
主人也知,濮王非同等闲,莫说是入其府中,侧耳倾听。
便是咱们的人只在他府外多逗留了那么片刻,便引得芙蓉苑中那些暗卫一通好查……
幸好那些寻得的人,都是与咱们长孙府无半点儿关系的游民,又是事先便安排好了,教他们自以为是替朝中某位与韦待价不合的中层官员为事的……
否则只怕便是要坏了主人的大事。”
长孙无忌点头道:
“你做得很好……
到底这也是等同在与主上打交道,自然是要万事小心。
而且本来,老夫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在这样的主上手中,还可以打探到什么……
既然如此,那便做罢。
接下来,你仔细地着人盯着太极宫立政殿便好……”
阿罗一怔:
“为何?
武媚娘眼下已然回到宫中,又是胎气已定……
实在不需在她身上浪费这么些时间了罢?
毕竟这些日子,主上除去个别日子于太极殿中办公,不能离开之外,其实都一直住在立政殿内啊!
而且眼下,主上似乎也安置了一股子极为强大的力量在立政殿左右……
眼下的立政殿,说是大唐上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啊!”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笑道:
“你还是不明白啊……
阿罗,武媚娘眼下虽然怀着孕,可是对主上来说,她一直是主上手中最强大,最有力的那把宝剑……
比起她来,那些影卫也好,暗中的力量也罢……
甚至是前朝主上安置的那些真正忠于主上的官员们,也都比不过她来得紧要……
很多事,主上不能也不会出面办的,这个女人就成了最好的收尾处理之人……
你明白了么?”
阿罗会意,立时道:
“阿罗明白了,这便去安排人!
说到底也是主人安排得当,这立政殿里别的人不好进,可咱们长孙府上,却是容易得紧呢!
毕竟先皇后娘娘也好,先帝也罢,甚至是今上也一样……
都是重情重义的人,所以眼下,当年那些跟着先皇后娘娘一道入宫的长孙府老侍女,可还都好好儿地安养在立政殿里呢!”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中。
李泰披着寝袍,坐在寝榻边,看着新出的书本。
榻内,阎氏正一针针地仔细缝着只小小儿的布狗狗(就是布偶,一种动物造型的布偶,给小孩子玩的玩具。至今,河南省的淮阳县庙会上,还有这种被称为中国传统工艺文化的活国宝的老艺人在,并且继续制作着一千四百多年,甚至更早以前便有了的这种玩具布偶了。顺便说一句,有机会的亲们一定要去淮阳人祖庙会上看一看,就算不是为了那些热闹,看一看那些有些甚至都是从传说中的三帝时代就已经开始存在的老手工艺术品的制作与传承也好……毕竟,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看到从四五千年前起一直待续到现在还存在的泥制玩具泥泥狗的地方,就只有中国的河南,淮阳了。),一边儿笑道: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李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含笑不语,只是翻着书页,半晌才道:
“自然是要好的……
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分出个结果来了……
怎么不高兴呢?”
阎氏闻言,抬头看了李泰一眼,巧然一笑,又垂下头去,一边儿继续缝制布狗狗,一边儿问道:
“是么?
要有结果了呀?
那……
是谁跟谁呢?
主上跟舅舅?还是殿下您与吴王殿下二人?”
李泰长声一笑,转头过来,看着她:
“果然……
这个世界上最懂本王的,还是你。”
阎氏一笑:
“看来是跟吴王殿下了……
那么昨日里,韦大人前来,多半便是传话儿来给殿下表个态度的罢?”
李泰轻轻一点头,满脸的兴奋与期待:
“主上本来也是喊着要出个主意的,不过本王以为,既然本王与李恪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对手,相争一生……
那依靠别人的智慧,太过无趣了……
还是自己亲自来玩儿,比较得当。”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四
永徽二年八月初一。
午后。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丽,阳光普照。
是以吴王李恪,一早儿便带了些亲卫小侍,早早儿往城外东郊猎场而去。
在猎场里追逐欢嬉了一会儿,他便慢慢停下,喘了口气,笑道:
“这些日子里,尽是忙着政务,却是少来这东郊狩猎,不过今日一观,看来这东郊外的猎场,也是一直理治得极好啊!”
旁边小侍笑道:
“殿下喜爱的地方,自然是要好生理治着的……
不知殿下今日可曾尽兴?”
李恪哈哈一笑,却道:
“尽兴?
才将至此地,哪里便来得尽兴二字!
继续!
再来再来!”
一边儿大笑着,口中一边儿喝喝做声,乃狂奔冲突而去。
……
片刻之后。
猎场西侧,最无人常居之处。
李恪单人单骑,匆匆奔至此处,左右看了一看,这才长出口气,神色微凝。
片刻之后,便见暗处一道人影奔驰而至。
行至李恪面前时,人影停下,翻身下马,行了一记大礼之后,才起身悄声道:
“殿下,京里传来消息,道那武媚娘已经回宫了。”
李恪沉吟片刻,便轻轻道:
“那……
各殿里的动静如何?”
那人摇了摇头,慎道:
“可惜……
其他几殿里,都是一样的如常态度,也只会斗来争去……”
“可都是些小动小静么……”
李恪叹息一声,想了一想,又道:
“那武媚娘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一时倒也是没有……
不过她似乎近期与濮王妃走得极近,常常暗中书信往来。”
李恪登时沉了脸:
“你说那阎氏?
怎么回事?”
“是,此番武媚娘身在芙蓉苑中之时,与那阎氏已是尽常交好。
是故在回宫之后,二女也是相交甚多……
殿下,要不要安排一下,将此事透与朝中大臣知道?”
李恪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罢了……
既然长孙无忌都没有开口说话,想必此事也早为他所知……
朝中诸臣便是知道她二人交好,左右也不过是妯娌之间的事……
又有几人能想到,这中间的关窍……
罢了,罢了。”
李恪摇了摇头,又道:
“说到这二人之间的事……
那萧淑妃知道这些,竟无半点儿动静么?”
“她虽知晓,眼下却也是无暇顾及……
似乎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也是在后宫里,给那些妃嫔们安排了不少的事做呢!”
李恪闻言,冷冷一笑:
“是么……
若果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那人却不解其意,只道:
“殿下似乎不希望那武媚娘在宫中多方受制?
为何?”
李恪摇了摇头,却道:
“你需得知道一件事,眼下有她一日在,必然便是诸人皆无暇顾及高阳……
尤其是长孙无忌。
为了高阳,也必然得保了她。”
那人若有所思,点头道:
“是了……
若论起来,高阳公主与这武媚娘之间,自然是高阳公主更不能被那长孙无忌察觉所欲所思……
那殿下,接下来怎么做?”
李恪想了一想,突然问道:
“李泰此番归京之后,可有什么大动静?”
“倒是没有。
只是前些日子,韦待价去了他府上,似是好一番密议。”
“韦待价么……”
李恪又是深思一番,半晌才道:
“随他去。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急着将他也一并纳入计中……
先且由他逍遥几日罢!
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务必要打听好,那太原王氏一系,接下来打算如何动作……
还有,你要告诉高阳。
若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全力阻止陈王封储……
但武媚娘封嫔一事,却万万不可阻止,明白么?”
“是!”
是夜。
长安城中。
高阳公主府上。
寝室内。
高阳看着手中密报,不由皱眉道:
“势必阻止陈王立储,却万不可阻止武媚娘封嫔?!”
她抬头看着窗外,不解道: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可惜,无人答她。
是以想了一会儿,她也便自放下,转首唤着心腹前来,交待了几句。
……
一个时辰之后。
韩王府中。
大唐韩王李元嘉,也就是先帝太宗皇帝的幼弟,如今已然是雪微染着双鬓的中年人了。
只是,气度风采,却一如当年。
闻得心腹来报高阳公主之语,他不由淡淡一笑道:
“这孩子……
未免也太过信爱她那个大哥了。
什么叫万不可阻止武媚娘封嫔?
若是那个女人封了嫔,便是阻止了陈王立储……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笑道。
侍人站立着,恭声道:
“那依殿下的意思……
眼下该当如何?”
元嘉想了一想,却笑道:
“淑妃近况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只顾着应付自己宫里的事了。\"
”她宫里能有什么事?“
”好像……
好像是陛下最近对她宫里一个新进侍女,颇为有兴趣,她自然是忙着想清楚,到底是要杀了那个侍女,还是好好儿调教一番,利用她来多争一些恩宠了!“
元嘉闻言,失笑道:
”果然……
女人还是女人,都这等时候了,她还是一心想着没用的事……
也罢,由得她去。
她若不如此,只怕咱们眼下还不好动手呢!“
侍人轻轻道:
”殿下的意思是……
要对那武媚娘下手?“
”下手?
下什么手?“
”殿下……“
”本王从来没有要对付那武媚娘的意思。“
元嘉不笑了,正色道:
”如果不是她与当今圣上关系太过密切……
她活着,与没活着,根本无甚重要之处,甚至本王其实也颇为同情她这等处境。
只是……
奈何她是李治的女人。“
元嘉的脸上,再度浮现笑容,只不过这样的笑,冷得很:
”所以……
也难免要请她受些苦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五
永徽二年。
八月初三。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寝殿,便闻得阵阵笑语不断。
转过屏风,便见媚娘正躺在榻上,一手拿着几件新制的小儿衣裳比划着,笑着,一手却只是轻轻地扶着肚子。
见得李治入内,文娘等人,都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媚娘更是在榻上笑着对他招手道:
“你怎么才来?
看,这些可是几日里,我的功劳……
可好?”
“你说好,便是好。”
李治笑着,上前搂了娇妻入怀,一边儿看着左右去拿一应物事来,替自己更衣易靴,一边儿小心地抚了抚媚娘的肚子,又问她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安胎药可好好服了,精神如何……
直直地叫媚娘又笑又叹道:
“你啊……
简直比瑞安还啰嗦。
不过还是一如往常地吃吃喝喝,过些平常日子罢了……
还有什么不同的?”
李治这才淡淡一笑,从一侧无故被牵连进这一场夫妻拌嘴中的瑞安手中,端了药茶过来,品了几口,试好了温,才递给媚娘。
媚娘就赖在他怀里,也不起身,也不说谢,只是笑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笑:
“不成不成……
太烫了,喝不来,喝不来,治郎,你再给吹吹。”
李治心知她是有意撒娇耍赖,可心里也是欢喜异常,便也从了她,又吹了好几下,这才教她饮了。
饮毕,他又唤着瑞安,叫他送了几样点心来,与媚娘压一压口中的药味。
媚娘又是好一阵不依道:
“孙老哥才说过,这药性虽苦,可为了孩子也得好好儿地忍着,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多苦的药,媚娘也都没有就过点心压苦味……
你可好,这一来,便要破了媚娘的戒啦!
不成不成,若是哪一日碰上孙老哥,他知道我因为要压药的苦味而吃这些东西,要骂我的时候,你要替我挨。”
李治无奈苦笑道:
“你啊……
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这般精神欢喜?”
媚娘还没开口,一侧的瑞安便是忍不住笑着,露了媚娘的底:
“姐姐怎么能不欢喜呢?
今日里孙老神仙入宫来,替姐姐把脉,可是说得准信儿了,此胎必为皇子呢!”
李治闻言,当真是又惊又喜,不由抱了媚娘道:
“可当真?”
媚娘含笑点头,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于她也好,于李治也罢,这个孩子都是非常重要,无论男女,都是非常重要。
可是……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此胎为女,那她日后还是要走上一些弯路的……
毕竟,有一子傍身的妃嫔,在后宫也好,前朝也罢,都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可同时,她又如李治曾经于一次无意之间,透露出的态度一般,渴望着这一胎是个女儿,一个活泼可爱,肖似自己的女儿……
不过若是个女儿,只怕无论是她,还是女儿……
路都不会太好走。
所以……
头一胎,还是个儿子的好……
有了这个么一个哥哥,想必妹妹,也是会好过许多的。
她终究还是松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李治又何尝不是呢?
于他而言,这一胎若为女儿,其实更合他的心意:
身为人父,他是多么渴望,自己有一个女儿,能如自己最爱的女人一般可爱的女儿……
可是同样地,他也明白,若是眼下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媚娘也好,孩子也罢,接下来的路,都将会是万分艰难……
当然,这并不代表,一旦媚娘生了儿子,前路便无限光明,又或者是她一旦生了女儿,便再无前路可言……
无论是儿是女,他都会给媚娘幸福的。
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也一直都明白。
只是……
只是若头胎是个儿子,那么将来他们再替这个孩子,添一个小妹妹的时候……
想必会更加幸福圆满吧?
李治想着,不由轻轻一笑,紧紧地搂住了媚娘。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已是一片漆黑,文娘他们,都已经各归其位,当职者值,当休者歇了。
只是李治与媚娘,却全无睡意,二人安静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着。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你在想什么?”
“在想……
孩子出生以后,要给他做些什么样的衣裳……
治郎,男孩儿家,多半是像你的……
你说我该给他制些什么样的新样衣裳好?”
“你啊……
不都告诉过你,王德早就安排好内司,制了新样童裳,男女各百套着了么?
哪里还要你亲手制成的衣裳……
何况孩子两三年里,哪里便有什么喜爱不喜爱的衣裳了?”
李治笑着,伸手去抚了抚媚娘的脸:
“你呀……
真是欢喜糊涂了。”
媚娘闻得李治之言,也不生气,更加只是憨憨一笑,再向李治怀中靠上一靠道:
“唉呀……
那些终究不是媚娘制成的衣裳,却是不一样呢!
治郎,快想一想,可别又寻了别的理由打过岔去啊!”
李治无奈,溺笑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
“这个自然……
你可是孩儿的父皇啊!
何况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
媚娘说得理所当然,李治一时之间也无从反口,并且,这“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戏言,却教他心中突生出一种欢喜与满足感:
是啊……
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延续了……
他欢喜地点了点头,也不理媚娘看不看得见,便笑意盈盈道:
“这倒是……
朕的儿子,自然是要像朕的……
那……
便是湖蓝罢?
朕最喜欢的,便是这既美丽又不张扬的蓝。”
媚娘将这湖蓝二字,只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次,便道:
“好,好,可是这湖蓝色才配得孩子呢!
粉嬾嬾的孩儿面,配上这等鲜亮的颜色,更显可爱呢!”
媚娘言毕,夫妻二人又是一阵沉默,两颗心里,却都各自浮现出一张被湖蓝色襁褓裹着的,小小粉粉又娇娇的可爱面孔来了。
又一次,二人欢喜而笑。
好一会儿,李治又问道:
“那……
靴子却要穿什么样儿的?
总不能通身都是一个蓝罢?
好看归好看……可也太素了些。”
媚娘想了想,却更往李治怀里依了依,道:
“那……
配上葱绿的靴子,如何?
粉底儿的,小快靴,软软的,脚上穿得自然是舒适的。”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不好……
一身都是蓝的绿的……还是太素。
金的呢?金配白的,如何?
一身儿的湖蓝再配上这样华丽的靴子,才是好看呢!”
媚娘“唔”了一声,点头道:
“是好,不过若是金镶玉的色(唐时称金配白为金镶玉,与后世的金镶玉多指金配祖母绿色有所不同。),只怕却是不能寻着什么合适的料子呢!
说到底,但凡织了金丝的衣裳,都是些正经儿大料子的。
要寻些软绸细纱的,却不容易啊……”
李治想了一想,却笑道:
“无妨,宫里那许多的匠人,寻得一二个出色的,将此事交与他们……
必然是能出得好料子的。”
媚娘也含笑称是,二人又是一阵讨论,到底这等新样绸料,该织什么样的花儿才好。
议了半日,李治虽然觉得牡丹纹路,远为大方雍容,可到底扭不过近些日子以来,极为喜爱菱花纹的媚娘,依了她,就将这影儿还没有一片的,只为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制的新样绸料儿的花样,定做了菱花纹。
不过,他心里倒也是打定了主意:
只要第一双依了媚娘,那接下来的几双小靴子,便自然是要制成牡丹纹样与螭纹样的了。
说到底,那孩子可是继承他大统最大的希望……
这样的大气纹样,自然是最适合孩子用的了。
李治暗暗点头。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媚娘突然开了口,声音也冷静了许多:
“治郎,你可听说了么?
今日里,高阳公主那边儿……
似乎与韩王殿下,有些交葛。”
李治满腔愉悦的心情,立时沉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这才想到媚娘并不能看到,于是道:
“你觉得……
他们是想针对你,还是我?”
“只怕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他……”
媚娘引着李治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怀,李治心头一跳,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得媚娘道:
“眼下对治郎也好,对媚娘也罢……
他都是最重要的宝贝,同样也是咱们最大的弱点……
王皇后萧淑妃这等女流之辈都尚且能明白,何况是韩王元嘉?
只怕他对这孩子动手,只是迟早的事。
治郎……”
李治紧紧地搂住了她,轻轻地道:
“我懂,你放心,我懂……
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孩子更不会。”
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些狠绝之色……
只可惜,武媚娘看不到。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六
永徽二年八月初八。
长安城。
西门。
一大早,等待着被放行入城内的民众便排成一长队。
时辰一到,守城士兵也开始准备着安排检查,入城之事。
突然,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
“啊呀!
那是什么?!
是个人么?”
这样的叫声引来的是一片惊呼,接着,便是一阵大乱。
而守城的将军匆匆奔出城外来看时,不由得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高大的长安城墙上,一抹雪白无尘的身影,正如一尾被钓在钩儿上的鱼一般,晃悠悠地荡在城门边。
……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上。
闻得城门将士飞报而来的消息,一时间,诸臣个个变了脸色。
而李治也不由得怔忡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
“大胆!!!
何方匪类?!
竟敢公开在大唐京师城门,天子脚下杀人!!!
还将人给吊在……吊在……”
说到这儿,他已然控制不住地按住了胸口,似乎有些喘息不过来的样子。
左右见状,慌张上前扶着。
德安更是厉声高叫太医,一时间,朝上一片混乱。
人人的脸上,都是一片不安之色,只有三个人,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大唐天子。
……长孙无忌,与他并排而立的李绩,还有……
在群臣之末一列中,站着的狄仁杰。
片刻之后。
因着这样的突发之事,早朝被迫早早结束了。
李治因身体不适,被急忙送入了太极殿内寝,好好儿安养着。
而一众大人们,因着圣上龙体违和,加之出了这等大事,不由也是个个不安,都自是不敢离去,甚至连朝服也不能换上一换。
在这一众人中,最为安定的,还是长孙无忌。
一旁,跟着他的,是被以末吏的身分,调回京师不足两三日的禇遂良。
“老师如何看?此事?”
长孙无忌摇头,却只是沉默。
半晌,他开口,却道:
“去查一查,那被吊在城门上的,到底是谁,什么来头。”
“是。”
禇遂良应了声,便悄然退下,自去准备着。
另边一边,于远处注视着这边动静的李绩,不由淡淡一笑,转身向里走去。
绕过人群,穿过那些有意与自己打招呼的下级官员们身边,他淡淡一点头,自向弘文馆走去。
入了弘文馆内里属于自己的官寝(唐时官员们在内里,也就是内宫中可以更换朝服,临时住宿的地方),他关上了门。
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玉圭,他继续沉默地等待着。
没有等多久,敲门声便如约响起。
“请进。”
已经不含半点烟火气的声音响起,李绩微笑地看着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一身劲装打扮,脸上透着精明劲儿的年轻人。
“下官李云,拜见英国公!”
李云一掠衣摆,潇洒下拜。
李绩哈哈一笑,急忙伸手扶起他:
“快起来,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李将军实在无需如此大礼。”
李云眼见李绩如此亲切,倒也不好再强行下跪叩行大礼,于是再三叉手谢礼之后,依李绩的吩咐,与李绩对面分主宾而坐。
李绩这才含笑道:
“久闻主上身边有李姓十八郎,个个武艺超群,精明强干,更擅长攻谋之术……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唉呀……
李兄倒是给我大唐,也给主上留下了一笔好大的珍宝呢!”
李云含笑谢过:
“得国公过誉,咱们兄弟几个,愧不敢当。”
又是客套了一番之后,李绩突然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道:
“李将军今日前来,只怕却还是为了那长安城上的吊人儿罢?”
李云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李绩一眼,只一眼,便道:
“主上在下官来之前,还曾特意嘱咐过,叫在国公面前,万不可讨巧卖乖……
果然,主上圣明,国公更是断事如神。
不错,下官此来,正为那贼秃而来。”
李绩扬了扬眉,想了一想,却慢慢道:
“说起来……
若此人身为出家人,却仍叫李将军如此惩戒,主上今日又是这般安排,故做声势……
想必,他是与什么不该有些关系的人,有了关系罢?”
李云点头,轻轻道:
“此秃法号伽南,本是外省流至京师的一个野僧(唐时尊道贬佛。要求僧人外出游方时,必须随身带着自己出家寺院开具,临时挂单寺院加印或者证明的度牋,或者叫度牒,如果不是游方僧人,还要有自己固定所在的寺院加的法印或者证明身份的,刻有个人名字和寺院内编号之类个人信息的法杵。这一套手续就相当于是现代的个人身分证。但也有些人,虽然号称僧人,却根本没有经过正式的剃度,也没有归靠的寺院,只是到处寻了些给钱就能进,或者是帮忙做活就可以进的小寺小庙临时寄住的这一类人,因为佛门无槛,所以也可以勉强叫僧人,但却被称为野僧。初唐时期,这种野僧很多,甚至还成了一些土匪恶霸的掩护身分,同样的情况直到武则天上台之后,对佛门大加规整才有所改观,但野僧之习一直不绝,直到唐武宗时期,这种情况还非常普遍。),后来因着于城南伽罗寺里的大主持有些恩惠,于是便给了他个正僧的身分,教他在伽罗寺里有了个安身之所。
可野僧到底是野僧,六根不净,自然是要到处惹事。”
李绩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李云道:
“老夫于方才闲时,也曾听得那守城将士说过,那伽南却在京城之中,是个极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在诸贵族世家的夫人千金们之间,极为受宠……
只怕,多半是有些缘故的罢?”
李云点头,正色道:
“这贼秃其实六根不净,又生了一副算是过得去的皮囊,那迦罗寺的大方丈又是个势利之人,自然便都是一拍即合。
城西那些稍微有些身家名头的夫人千金们,颇多识得他的,与他私交甚笃的,也不在少数。
如此秽乱贵门倒也罢了,谁知这贼秃还不知足,知道自己认识的一位贵家小娘子,是房丞相的远房亲戚,于房丞相去世之后,便格外受高阳公主喜爱,频频出入高阳公主府后,竟安着法子,让那位小娘子将自己也带进了公主府……”
说到此处,李云已是一脸难色。
李绩倒也明白,叹道:
“当年先帝临终之时,曾因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大发雷霆,甚至还暗中动了杀机……
不过说句良心话,当年的事,倒是先帝冤枉了公主。
说到底,那辩机与公主之间,若有什么错……
只能说他不该替公主妄探天象,以证内宫之变。
……那个辩机老夫倒也见过,说明白了,整个一个只顾着念经讲佛的木头僧人,虽说也与他那师父一般样生了张好皮相,可心里念念在在的,只是佛一字。
便是他那一张好皮相引得公主别有心思,可是他倒是坐怀不乱……
当年之事,不过是先帝为了多少钳制一番他师父,警告高阳公主,不得已而行之的杀鸡儆猴儿之计……
谁知,却是引得公主别生了一番花花肠子,自从先帝去后,便竟对这些长相俊俏的佛门年青弟子,生些心思出来……
这伽南既然有此一心,又是生了一付好皮囊,自然讨公主欢喜。”
李云点头,正色道:
“正是如此。
甚至这贼秃还得了个名头,叫什么’香僧‘。
这倒也罢了,他竟还胆大妄为,明知公主与韩王二人之间苟谋私营,是为谋逆,竟还主动担起了传递消息的事来……
主上自然是容不得他。”
李绩正色道:
“那便是他自取灭亡了。
主上宽仁,又念着先帝在时,公主也是多番受些委屈,心里有她这个姐姐,自然会待她好,是以这些年来,公主放荡之名,远传京中内外,主上也只做不闻……
可偏偏,这个贼秃却还要干涉进这等政国大事之上……
加之近日来,因着武娘子身孕日固,立储一事诡谲万变,朝中诸人蠢蠢欲动……
以主上的心思,此刻自然是要效法一番先帝,杀一儆百,以求至少得武娘子安产之后,母子平安再做打算的。
而他又在这等时候行事……
自然主上要拿他做个例子了。
只是老夫不明白……
为何主上要闹得这般大,竟然将人吊在了城门之上……
可是为了避忌着长孙太尉?”
李云点头,叹道:
“果然一切皆不出英国公慧眼。
唉……
自长孙冲被责,禇遂良被贬以来,元舅公便一反常态地沉默,这也是教主上心里不安。
是故便行此计……
只是因着到底守城之将士,是英国公麾下旧将,何况主上也不想瞒着英国公,是故便着李云特特前来,将此事告知英国公,还请英国公设法将此事安置一二。”
李绩点了点头,却摇头笑了一番道:
“主上果然是看得起老夫的,也罢,身为臣下,这等小事,自然是要安排好的。
还请李将军回转之后,明报主上,就说一切老夫早已安排得当,请他不必担心。”
李云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感叹道:
“果然英国公神断过人……
原来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李绩淡笑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七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六儿的扶持下,从榻上坐起,迎接匆匆而来的李治:
“怎么这般夜了,治郎却来了?”
李治伸手解开黑色大氅,交给一边儿同样轻服简行的德安,这才坐下道:
“朕怎么放心得下你?
如何,今日可好?”
媚娘含笑,恬静地道:
“治郎安心罢,一切都好。”
李治不放心,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舒眉展眼笑道:
“好,好……
看来可是真的无事。”
媚娘失声笑道:
“都说了无事,难道媚娘还会骗治郎不成?”
李治腆然一笑,从一边儿的瑞安手中接了热巾帕过来,一边儿擦着因为一路急赶而冒出汗珠来的面颊,一边儿问道:
“今日里,宫里可安生了许多罢?”
“可不是?
那城门上的人一挂,不论有关无关的,都将眼睛往前朝投过去了……
谁还来得及照顾媚娘?”
她淡淡一笑,一边儿的文娘却突然细声细气地接口道:
“娘子这般说,却是少了一样……
那万春殿里的,可不是特特送来了沾过脐香的点心为礼么?”
李治登时一沉脸:
“又是她?!
难不成也得教朕把她娘家的人处置一个,她才安分些?”
媚娘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道:
“治郎莫要焦躁,她如此行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何况,她知媚娘,虽未必到根底全明的地步,却也是极为深识……
未必便料不到,媚娘早有安排。
所以这些小东西,不过是想向媚娘警示一二罢了。
眼下最重要的,却还是那高阳公主与韩荆二王……
不知此事一出,他们反应如何?”
这么一番话,成功地将李治的注意力,从后宫转到了前朝。
他淡淡点了点头,将巾帕交给文娘接着,自己脱靴上榻,依偎在媚娘身边儿,握着她的手,环着她的肩,只教她依在自己怀中道:
“二位王叔一时还没什么反应,不过听豆卢说,高阳今日却是大发雷霆。”
“看来,她是被吓着了。”
媚娘淡淡道。
李治叹了口气道:
“说实话,若非她行事太过,朕当真也是不想这般为事的……
只是……
唉……”
媚娘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劝了几句,然后道:
“那……
韩王方面,倒也罢了,他一向深藏不露,如此沉得住气,倒也不奇怪。
可是荆王殿下……
就有些奇怪了。
他可不是韩王殿下那般的好性儿呢!”
李治冷笑一声道:
“他本也确不是这般好性儿……
只是眼下,他却没时间顾及这些了呢!”
媚娘听得他话里有话,不由挑起纤纤秀眉,问道:
“怎么,荆王府上出事了?”
李治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
“四哥好本事,也不知从哪儿想的法子,假说荆王叔府上新近受宠的一个有孕小妾,腹中怀着的,却不是荆王叔的根苗。
此事在荆王府中被那些嫉妒这小妾的大妾们大肆张扬,结果引得荆王叔大怒,险些打杀了那小妾,更亲手送了那孩子走……
不过因那小妾一直叫屈,甚至几次三番以死证清白,他心中也是难免有疑,一查之下得知那小妾根本清白,所谓偷人之事根本子虚乌有,自己却是生生杀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晚年爱子……
结果他竟自被气得头风病发,直直儿地几日不曾上朝,更是称病不见任何人,只是每日里抱着那已经近疯的小妾给孩子做的小衣裳,哀哀哭号。”
媚娘听得此处,触动慈母情怀,一时不忍,轻轻道:
“濮王殿下……
这般是不是太过了些?
说到底,幼子无辜啊……”
李治这才惊觉自己似乎不该在媚娘面前说这些,于是急忙笑道:
“唉呀,是朕的不好,好端端地说这些事来……
不过你安心,这于那小妾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来她便是被强嫁入王府的,听四嫂说,在嫁入王府之前,她本已有了心仪的男人,也是定下了婚媒的。
可是王叔看上了她,竟是强以王府贵胄之势,逼得她父亲不得不点头答应将她嫁入王府……
而且那孩子本也是生不下来的。”
媚娘一怔,不由问道:
“怎么说?”
李治听得她这一问,倒也一怔:平素里媚娘却不是个爱打听这些的人啊……
转念一想,到底她眼下身孕正重,说不得要引些女儿心性出来,于是也点头道:
“啊……四嫂说,她知道四哥想这般行事时,也是险些与四哥吵了起来。
不过四哥找了荆王府的大夫,证明那孩子怀上的时候,小妾便被荆王叔的正妃,也就是继任的荆王叔母给下了药,便是荆王叔此番不动手,也是过不了五个月,便要母子俱亡的……
所以算起来,此番却是四哥救了那小妾一命。”
媚娘这才点了点头,又叹道:
“又是一个可怜人……
不知濮王殿下怎么安排她的?”
“唉……
去了一趟芙蓉苑,你倒是跟四嫂越来越投契了。”
李治摇头叹笑道:
“你也不想想,有四嫂在,怎么可能叫四哥就此做罢?
……眼下算起来,那小妾也该由着四哥安排出了王府,跟着那个对她初心不改的男子远走他乡了罢?”
媚娘闻言,眉头微松,可究竟还是长叹道:
“眼下是荆王府中一片混乱,可说不得待日后荆王殿下回应过来,便要对那小妾不利呢!”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关于这一点,却尽可安心……
很快,很快荆王叔便会忙得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了。”
媚娘这才松了口气道:
“治郎决定动手了?”
“嗯,早晚都是要动的,只要孩子平安出世,那朕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一年了,也是时候动手了。”
李治的眉目渐冷。
正在此时,德安突然匆匆忙忙从殿外奔进来,一脸微急道:
“主上,主上,元舅公的车马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看样子,却是奔着太极殿去的!”
李治闻言,好险没从榻上跳起来,饶是如此,他也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瞪着德安半晌道:
“他……
他不是这些日子都早早儿归家,照顾舅母么?!
怎么今日这般……
快!快!快回太极殿去!”
一边儿说,一边儿安抚了两句含笑的媚娘,这才跳下榻去,登靴而去。
眼看着李治离开,媚娘不由与文娘相视一眼,轻轻一笑。
一侧瑞安也不由笑道:
“啊唷!
这一番景象……
无端端地就叫瑞安想起当年先帝每每要查身为晋王殿下的主上剑法武艺之时,主上那般乱了手脚的模样了……
哈哈,真是好些年没见这情景了。”
媚娘忍不住笑骂:
“你这猴儿崽儿……
有这等好胆在我面前说这些,为何不敢当着他的面去说去?
小心下次治郎回来,我把你这些话儿一五一十都学给他听!”
瑞安立时吐舌求饶,文娘也是在一边儿,好气又好笑,六儿更是乐不可支。
主仆几人好是笑闹了一会儿,媚娘才正色道:
“说笑归说笑,不过今日元舅公大人这等举动,也是教人启疑……
他这些日子,可是平静得出奇,今日里却突然如此……
怕是别有深意。
瑞安,六儿,你们可得安排好了清和明和,等会儿好好将今日治郎与元舅公的相议记着,说与我听一听……
我总觉得,此番元舅公深夜造访,却别有来意。”
瑞安六儿应下,六儿便立时去安排,瑞安则问道:
“不过姐姐,咱们是不是也要想些办法,去如主上一般,震慑一下那些后宫的好事之人了?
这些日子里,咱们殿中上上下下,个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可也是免不了的出了这许多毛事儿……
姐姐,还是动手还些颜色给她们瞧一瞧的好。
说到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叹道:
“我本以为,怜奴之事,会教她们收敛几分……
想不到她们反而变本加厉……
也罢,总是不能教她们一直如此下去。文娘……”
她一边儿唤着文娘附耳近前,一边儿低低地吩咐了起来。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八
疼痛,一阵阵叫全身抽搐不停的疼痛。
仿佛是什么东西,生生地挤入肉中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叫她不由自主地醒来,**着醒来。
睁开眼时,却看见一张冰冷,没有任何笑意的俏脸,从高处俯视着自己:
“醒了?
那……
是不是想说些什么了?”
她慢慢地道,接着进一步接近了她。
下意识地,她退了一步,然后倔强地抬起头,冷冷道;
“你以为只不过一具假尸体,便能教娘娘放弃了怜奴么?
哼,好一个单纯的女子。
还是说……
你们家的主人,便也是如此的?”
她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然笑颜如花:
“你果然一片忠心只为你家主人呢……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瞒着你什么罢?”
她转身,唤人,将她抬起。
她有些不安,却仍旧淡定:
“终究还是忍不下去手了么?
要给本姑娘一个痛快了么?”
她回头,笑语吟吟:
“是啊!
给你一个痛快。”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前的角楼上。
被下了药,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嘴里却还是被塞了棉团,手脚也被绑起的怜奴,此刻已然没有了半分要寻机逃跑的意志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偌大而华丽的殿院中,那个正对着自己身边的小侍女,含笑点头,不见半点儿不悦之色的华服女子。
忽然,那华服女子笑开了……
那样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她从来也没有见过。
本来该哭的她,却只是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么一句话,然后任由一块墨色布当头罩下,将她的世界,染成一片黑暗。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正与红绡笑吟吟地说着话儿的王皇后,突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着天际。
“娘娘怎么了?”
红绡看她有些怪异,不由轻道。
王皇后摇头,茫然地抖了下肩膀:
“无事……
只是本宫似乎感觉到,有什么熟人在左右。”
“熟人么……”
红绡看了看那左右,却摇头道:
“没见什么人在这里的……
娘娘是不是看错了?”
“许是罢……”
王皇后点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
“立政殿那边儿……
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没有。”
红绡摇头道:
“今日陛下龙体欠安,又因着前朝今晨上传的大案,眼下可却还在太极殿里,与元舅公相议呢!
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去不得立政殿……
娘娘是要去么?”
王皇后转过头,看着满眼期待的红绡,却失笑摇头道:
“你啊……
太心急。
本宫说过,早晚都会教你得偿所愿的。
莫急于这一时半刻。
记得,成大事者,需先可忍耐才是正要。”
红绡嘟了嘟嘴,倒是不再说别的。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一边儿立着的玉如道:
“她可说了什么?”
“却还不曾,不过也快了。”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叹道:
“对她这样的人,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却是她一直以来坚信着的东西,一朝被毁……
想必,此刻她也是万念俱灰了。
至于以后么……
她说与不说,也都无妨了。”
玉如一怔,却道:
“娘子的意思是……
就此罢了?
可是那贱婢还什么都没……”
媚娘摇了摇头,淡然道:
“此刻她能说真话的机会,只是一半对一半罢了。
毕竟于她而言,她一离开,便彻底将她忘记的王皇后可恨,造成这种局面的真正罪魁是我们,她又如何不恨?
这样的女子,多半是一朝万念俱灭时,便可疯狂至死的……
还是免了被她设计利用,最终与皇后两败俱伤的结果为妙。”
玉如眨了眨眼,不解道:
“那娘子此刻却去料理这怜奴,是为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为了应付瑞安他们呀!
若是不做些什么,只怕他们也害怕……
可是眼下,我也实在是无心去应对这些。
只要孩子安然出生……”
她一边儿抚着小腹,一边儿作梦似地喃喃道:
“什么都不紧要了。”
然而可惜的是,一切未能如她所愿。
次日夜。
太极宫中忽传大事,道立政殿中高宗李治宠侍娘子武氏,一朝不知何故,竟腹痛如绞。
高宗闻讯大惊,立时着令左右,延请药王孙思邈,又严令左右,彻查此事因故。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寝殿之内。
轻轻握着昏迷不醒,面色苍白的媚娘之手,李治沉着一张铁青的脸,再一次询问旁边一脸痛愧之色的瑞安:
“可查清了?
确定是她?”
“瑞安护卫不周,该当死罪!
可是此番已经查清,那在姐姐平日里最爱食的蜜糖毕罗里下了药的,正是卢贤妃身边的侍女!”
李治的脸色再沉了一分,半晌才轻轻道:
“可都交待了?”
瑞安不及回答,便有一声清亮女声传了进来:
“回主上,都已然交待了。”
回话的,正是文娘。
此时的文娘却与平日不同,一双纤臂上,纱袖卷得老高;刚刚才洗过的手掌心,隐隐还散发着一股子花汁蜜露(唐时洗手用的香料,是用花瓣捣成汁液,掺了些花蜜和露水,还有些香脂皂粉制成的东西,价格昂贵,一般只有宫中和上层贵族才有用),还有这花香也遮不得的一股子铁锈腥气。
李治扬了扬眉,看着她:
“如何?”
文娘先行一礼,这才开口道:
“那贱婢已是全招了,说那些东西是她家娘娘从皇后处得的东西。
皇后赏的时候,也是明说了,那些东西不过是些泻腹之药,为的是有些时候若是食积不下,便合用消食的。
结果卢贤妃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便将这东西与那贱婢看了一看,还与她戏笑言道,若是此物被姐姐吃了,可不知是不是要将孩子也……”
文娘住了口,半晌咬牙道:
“左右不过是些难听的话,于是那贱婢竟以为她家主人是叫她来害姐姐的,又问了太医,道此物若是少吃上一些,倒也无妨云云……
便竟拿了来,放了下在姐姐的点心里了。”
李治闻言,脸都已然变得炭一般墨,咬牙道:
“那贱婢眼下却在何处?”
“文娘方才已经将她交与德安哥哥了,想必眼下,也还在招呼着呢。”
李治还没言语,便忽闻得殿下一阵骚动,不多时,便见六儿奔入殿内道:
“主上,卢贤妃一身雪衣素冠,哭天抹泪儿地跪在立政殿前,说是要给武姐姐腹中的孩子赔罪来了!”
李治终究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立眉竖眼,咬牙哼道:
“皇儿还没出事呢……
她倒是急着披了麻戴了孝了!!!”
咬了牙轻轻说这一句,立时殿内鸦雀无声。
又是一会儿,李治忍着气,垂首看了眼身边的媚娘,又哼一声道:
“传朕的话儿,既然她这么喜爱穿素戴孝,那便着内司将她宫中一应的颜色衣裳(就是有色彩的衣服,除去白色以外的衣裳),各式冠饰一并收了,赏给宫里下人侍女们用!
从今日起,贤妃卢氏,理教宫人不慎,生性轻狂不知耻,着赐禁足殿中一载!罚俸三载!!!”
“是!”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九
永徽二年八月。
长安城中奇事频发。
先是高阳公主宠娈香僧伽南,被人发现吊死于城门之上,震动朝野,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又伤及龙体,一时之间,上下皆危。
又是荆王府中小妾为人所害,失孕险些发狂,后来更于众目睽睽之下,于某日夜间出行某贵门夫人的酒宴之时,被天上突降之一顶软轿接走,从此再不见踪迹,人人皆道,此为升仙之像,而荆王失子失爱,一时间大受打击,闭门不出,抱病不起。
接着便是太极宫中立政殿娘子武氏,身怀有孕,却一朝突病而不起,颇有恹恹之状,而另一边儿贤妃卢氏,因某故为高宗唾弃,夺其颜色冠饰,禁足宫中不得而出,一时间,人人皆传流言,道此番娘子武氏,是为卢贤妃所害,更有人称卢贤妃为素妃。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阿罗,皱眉道:
“此事可当真?”
“宫中消息,自然是错不了的。
而且那侍女也是全数都招了。”
长孙无忌思虑半晌,才叹道:
“老夫就觉得,此番卢贤妃之事,多半是被那皇后所利用……
想不到,果然如此。”
阿罗轻轻道:
“主人,是不是要做些动作?
眼下皇后显已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这等下作手段也使了出来……
只怕接下来,她还会继续对武娘子腹中的孩子不利啊!”
长孙无忌垂首,想了半晌,才抬头正视阿罗道:
“你可打听清楚了,此事确非主上,或者是那武媚娘自排自演的戏?”
“阿罗已经找了许多人,证实过了。
且先不提那武媚娘吃下的泻药之量,足以伤及母体与胎体……
便是那事后去验症的太医,阿罗也详细地问过,证实那武媚娘确实是将一盘子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
长孙无忌闻言,这才点头道:
“若果如此……
只怕此番却当真不是她或者主上作戏了……
唉,罢了,老夫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立政殿里,明着暗着,有多少事端生起,她又是如何苦苦忍耐……”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武媚娘眼下可醒了?”
“醒了,不过听说还是虚弱得紧,是故主上便传左右,不教将她清醒之事,传入他耳中。
便是阿罗,也是因着那一直随侍武媚娘身侧的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竟可同时出殿,才知道多半她已经醒来的。”
长孙无忌再点了点头,又长叹口气道:
“那她可有什么打算,或者是立政殿里,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是全无动静,只是先前那卢贤妃身边的犯事宫婢被金吾卫带到了立政殿,交给了那个文娘,半个时辰之前,却是被人从里面儿抬了出来,送到了内司德安处。
好像此刻,还继续审着的。”
长孙无忌又点了点头,想了一想道:
“若果如此,那想必也是什么都招得干净了。
内司与立政殿不同,到底却是方便打听的……
你去问一问,看看此事之上,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宫人涉足其中……
但凡有牵涉者,便由你安排着,一个个地清理干净了才好,省得以后宫中又生出些事端,而且借此良机,也好给那些不安分的,一个教训。”
阿罗应了一声是,又问道:
“皇后那边儿,如何处置?
还是这般轻轻放过么?”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留给主上,还有武媚娘罢!
若是咱们将一切都做下了……
他们也就没了一泄心中怒火的对象,总是不好。”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帷帐之中。
李治依然还是上朝时的那一身朝服,一直没有更替,只是紧紧地将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殿项的媚娘,搂在怀中,不言不语。
半晌,李治才心痛地轻轻道:
“你若想说些什么……
就说罢……”
媚娘眨了眨眼,缓缓道:
“说……
说些什么呢?”
“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说我是个没用的夫君,没用的父亲……”
“这跟治郎,无关罢?
吃下那些糕点的,可是我自己。”
“你……你要是想哭,哭一场也好。”
“哭?
哭什么呢?
孙老哥说了,孩子没事……
好好儿,他还在这儿呢……”
李治不语,只是将脸埋在媚娘的颈窝里。
媚娘立时感觉到,那温热的吐息,还有冰冷的泪水,都一点点地贴上了自己的皮肤。
可是她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茫然地看着殿顶: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明明都算好了……
都算好了呀?
怎么还会出这样的纰漏?
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可惜,无解。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王皇后阴着一张脸,散着长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还是那张妙华端丽的脸,还是那般知书达礼的气度……
只是,她的眼角,已然隐隐有了些细痕,而她的目光,也不复当年的流转灵动。
是什么叫她变了样子?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身影,很快地,又浮现出了另外一个……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地将这两道身影,从眼前抹去,然后再度张开时,已经是眼底冰冷:
“红绡。”
“娘娘。”
小侍女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脸的不安。
”听说,武媚娘虽然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可是却胎像稳固,吉人自有天相……
是不是?“
红绡咬着下唇,目中含泪,叉手叩礼道:
”娘娘,是红绡无能!“
”不……你做得很好。“
王皇后示意她起身,然后徐徐转身,伸手握了她的双手在自己手心拍抚着道:
”自从本宫入宫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那武媚娘受得如此大的委处……
真是你费心了。“
红绡却只是一味地哭。
王皇后见状,又是笑着好一番安慰,最后才轻轻道:
”不用急……
以后会有机会的,要报你家仇的机会,多得是。“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后门,一处阴影之中。
当瑞安匆匆赶来时,就见红绡披着墨色大氅,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他叹了口气,急忙上前扶起她:
”你跪在这里,娘子的伤,也还是有了,一时也是好不得。
再者,你若跪得久了,只怕皇后起了疑心,那便更不好行事了。“
红绡泪流满面,颤声喊了一声:
”瑞哥哥……
娘子她……娘子她……
是红绡不好……
是红绡没有安置好一切,便贸然地动了手……
是红绡不好……“
瑞安叹息,摇头道:
”也不怪你……
谁教那传信来的小侍,竟然半路上被内司里拉去允了杂工,耽误了一会儿呢!
唉……
也是一时之差。
再者,这等行事,本是姐姐自己的意思,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了。“
红绡含泪,小小的身躯只是颤抖着,半晌才哽咽道:
”娘子她……
眼下如何?“
”总算是那药下得份量不重,母子平安,只是……“
瑞安又摇了摇头,凄然道:
”只怕对姐姐而言,最伤痛的事,却是她必然会觉得,此番之事,算起来全由她自己安排而起,等同是她自己险些害了孩子……
而且,更痛的是,她还不能将这个中关窍,说与主上听……
这才是她最痛的事罢?“
瑞安一席话,又说得红绡痛哭失声。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
是夜。
立政殿。
寝殿之内。
媚娘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笔,突然间,她开始拿起笔来,一笔一笔地记着什么。
李治坐在一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肩,目光微湿,劝道:
“你身体还没好……
歇着罢……”
“一点儿泻药而已……
又能奈我何?
又能奈我的孩子如何?”
媚娘轻轻地道,一字一句,皆如冰珠蹦出。
李治无语,也只能由得她去。
慢慢地,她在纸上书写着:
永徽二年,元月初八,胎讯初报,晨起,辰时三刻,万春殿送来锦绣团扇,太医验,上有脐香;午时四刻,御膳房送来固元糕,瑞安验,内掺五行草,经证,凝云阁宫侍某,于送糕之前,曾窃入御膳房中,其携有五行草;酉时一刻,立政殿侧廊下立,忽天降一巨大冰锥,险些砸伤,经查,见冰锥之上有明显损伤,显为人致,暗证后乃为承香殿小监某所为,戌时正,夜间补汤待进服时,文娘验汤中有毒蝎一只,幸已死,且药汤性与毒蝎相克,已解其毒,固服而无事,经查,为安仁殿某侍所为……
一笔一笔,一画一画,媚娘都在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写,而李治坐在一边,也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去克制,克制自己那股现在就想大声呼喝,传人入内,立时将这些女人一一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冲动……
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媚娘大大小小,竟然遭受了这些事!
足足半个时辰,媚娘才放下笔,高高地抬起头。
她的眉目间,竟是冰冷一片。
李治不语,轻轻地拿起那张以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巨大宣纸,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最后,他长出口气,默默地看了一眼媚娘,良久才轻轻道:
“是我对不起你……
说好要保护好,你跟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
言至此,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有了泪意。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一直都逃避着……
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那张纸上,数百次的相谋,轻轻而淡然地道:
“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提起红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胸怀宽大,却终是步步相逼,分毫必争,方得安稳度日。
……
次日。
晨起。
媚娘醒时,只听见殿外一片鸟语欢鸣之声。
她懒懒起身,轻轻唤道:
“文娘……”
立时,一个一身鹅黄衣裳挽望仙髻,眉目细长清秀的女子,匆匆奔入,与另外一个穿着绯红衣衫,梳着丫髻(这里的可不是丫鬟,而是一种发型的意思,是未嫁的女子梳的发型,而且在唐时宫中多为侍女所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丫鬟……也就是说,丫鬟一词,本来是指唐宫侍女梳的丫髻,也就是同音字的发型的形变而已)的少女各分左右,将纱帐撩起,以金丝流苏仔细绑得结实。
文娘这才上前一步,急声轻道:
“姐姐怎么醒得这般早?
昨夜可是许晚才睡下,又是……”
她住了口。
媚娘却不答话,只是扫了一遍榻前小几,然后轻问道:
“那张纸呢?”
“姐姐是说……”
文娘看着媚娘点头,这才道:
“一大朝早的时候,主上去上朝,便袖走了。”
媚娘垂首,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告诉瑞安,叫他今日里去治郎那边儿,复抄了一份来。明白么?”
文娘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再欲说时,媚娘却又道:
“还有……
红绡是不是来过了?”
文娘点头,轻轻道:
“昨夜里,跪在后门哭了好久……
她也是无心。”
“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你去找个咱们殿下的人,最好是与她形态相似的,换上与她昨夜来时穿着的一般无二的衣衫,在万春殿周边儿转上几日,明白么?”
文娘立时会意,下去安排。
媚娘又对那一身绯红衣衫的玉如道:
“玉如,你身上的功夫好,能不能上得万春殿顶?”
?玉如立时点头道:
“若是夜里,自然无事,可若是白日……”
媚娘点头:
“正是要夜里。
今夜,你去万春殿顶,揭了她一片瓦下来,听一听她到底对此番之事,做何打算。
记得,一定要是殿顶。”
玉如眨了眨眼:
“娘子是担心,那万春殿因着近日之事,加之昨夜红绡贸然来访……
怕是有了些提防?”
媚娘点头:
“不止如此……
你揭她一片瓦,还有别的用意。”
玉如一怔,看着媚娘对自己招手,便将耳朵附在了她唇边。
是夜。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
王皇后与母亲柳氏,并肩而坐,身边再无他人。
“你说……
那丫头似乎不是红绡?”
柳氏抬了眉眼,看着女儿。
今夜得蒙皇后召侍,她身为皇后之母,也得了敕令,得暂居于宫中,实在也是幸事。
可从昨夜起,她脸上的神色就没好过,直到现在。
王皇后点了一点头:
“多半不是。
女儿听着那些小侍们说,今日里那个女子在万春殿左右转了许久,无论衣裳形容,都分明是昨夜里去立政殿与瑞安私会的女子。
而且听闻……
她虽则绕了许多地方,转来转去总没个正地儿……
可今日最后的落脚地,还是立政殿。”
柳氏登时沉了脸:
“果然是那贱婢派的耳目?”
王皇后点了点头,叹气道:
“只怕如此。否则实在难以想象,这自小便入了咱们府上的红绡,居然会是武媚娘派入咱们这里的耳目。”
柳氏轻哼了一声道:
“便是如此,你也要小心行事,若实在不成,便将她弃之不用罢!
这宫里的水井可不少,随便寻得一口处理了也干净。”
王皇后却摇头道:
“万万不可,母亲你想,为何这立政殿里不寻别人,偏偏要寻红绡做扮?”
柳氏一怔,立时会意:
“你是说……
那武媚娘认出了红绡,有心借刀杀人?”
王皇后点头:
“多半如此。”
柳氏咬了咬牙,可终究还是道:
“娘娘,虽说如此……
可到底也是得小心些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那红绡果真是武媚娘买通来的……”
王皇后点头,叹道:
“女儿也想过这些,所以决定再看几日。
若得了果信儿,那女子与红绡果然二人,又或者红绡有了什么动作,且也顺利成事……
那便说明,此番之事,与红绡实在无关。
她便也可用……
唉,母亲有所不知,眼下女儿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用的好人选了。
自从怜奴去后,女儿身边的人材,是一日比一日更来得凋零不堪啊!”
柳氏也叹息,不由抹泪道:
“可怜我儿,身为大唐中宫,却要被一个小小贱婢这等欺凌……
陛下也当真是太过无情!”
王皇后母女,又是一番痛哭怨恨。
好一会儿,柳氏才又问道:
“对了,那卢贤妃呢?
眼下如何?”
“她眼下还能如何?
多半是守着自己那份子怨心妒念的,也是在那儿勉强度日罢了。
都是些苦命的……”
柳氏却道:
“她苦不苦命,为母不知。
可她这些却是自讨而来,却是再不会错……
若是她有些底气成色的,早便作了这等打算,那六宫联合,哪里还有那武媚娘的活路?
哪里还有今日这等惨状?
一个个说起来都是大家女子,却个个打着些小算盘,指望着能看着女儿你与那武媚娘萧淑妃斗个三方俱亡,自己好从中得些利处……
哼!当真是自取其辱!”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一
王皇后叹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全身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向殿顶看去。
这一看之下,立时厉喝:
“好大胆贼人!!谁在殿外?!还不速速与本宫将这贼人拿下!!!”
……
是夜。
子时过半。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媚娘毫无睡意,只是手持一卷,斜倚在榻边软枕之上,沉着双睫,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多时,便见黑影一闪,墨巾蒙着半张脸的玉如奔入殿中。
“如何?”
媚娘抬起双睫,明眸如火钻般闪着耀眼而锐利的光。
“娘子安心,已经备置好了。”
玉如扯下墨巾,笑道:
“眼下万春殿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只怕皇后自己也是乱了阵脚,不知当何去何从。”
媚娘这才点头:
“好。
既然如此,那便只待看好戏了。”
玉如看了看媚娘,犹豫着却不敢退下。
觉出她的异样,媚娘淡淡一笑道:
“怎么了?
可是心里有什么疑问?”
“是……
娘子为何要这般安排?
那卢贤妃,眼下可是出不得殿门半步,若是依娘子这般行事……
皇后会信么?”
媚娘淡淡一笑: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她会信。
我求的,只是她会疑心。
只要她疑心一起……便自然会乱了阵脚,到时对我们而言,行事自然也就方便了。”
永徽二年。
八月。
后日节庆,故早朝之上,李治特着宣左右,准以七日休沐(就是要放七天的假),百官谢恩。
遂,太尉长孙无忌出列,请李治旨,着赐罪于卢氏一门。
李治惊,乃问何故,遂长孙无忌将近日来,宫中贤妃卢氏种种不法不尊,宫外卢氏样样不宁不息之事,一一上报。
李治闻言震怒,而卢氏一众官员,亦自出其列,各告以愧。
李治着贬卢贤妃父兄官职各下三级,贬出长安。
诸臣皆服。
然仍有议论声,以为太原王氏一族,理当同责。
奈何事及皇后中宫,无人敢议。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后花园内。
卢承庆坐在长孙无忌对面,淡然以对。
长孙无忌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奉至面前道:
“承庆兄,可恨老夫?”
“升贬荣辱,本官野常态,何来之恨?
何况贤妃娘娘本有事差,太尉大人身为皇帝元舅,自当理以奉公……
本属意料之中,又有何不妥?”
卢承庆再淡淡一笑,接了酒来,细细啜品。
见他如此坦白,长孙无忌倒是宽心一笑道:
“果然,宠辱不惊,正是卢公。
老夫拜服。”
卢承庆谢过长孙无忌赞,却道:
“老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真正宠辱不惊之人,另有所长。
不过太尉大人今日召老夫前来,却是别有一事罢?”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道:
“果然还是瞒不过承庆公……”
旋即,他正色道:
“今日朝中,老夫此举,实属无奈之策。
承庆公也当知,目下主上偏宠娘子武氏,大有立其为妃为嫔之意。
且之番言意,几次安排,显是有意着其立为四妃之位,或着立新妃号……
虽则我等一众老臣拼死相谏,以止主上之偏溺,却终究不能敌过眼下武氏得宠之势。
此时,最重要的,便是四妃诸夫人,万不可再行差踏错,落人口实,使主上有理由贬谪其中之一,而着立武氏为妃。
若此女立为妃,而又得一子傍身……
则我大唐中宫之位,危矣。”
卢承庆点头,也正色道:
“所以,太尉大人才如此费尽苦心,请主上责罪于老夫一众卢氏官员。
看似贬谪三级,外放他省,实则却保存实力韬光养晦,以求后计……
更能保得卢贤妃目下不失其位,使武氏无上得其愿之路。
是也不是?”
长孙无忌也叹道:
“正是如此……
说起来,主上封她,已是必定之事。
只是这封嫔,与封妃……
却是两样结局。
所以便是这方寸之间,也是万不可失。
是以老夫才出此下策,还请承庆公见谅海涵。”
卢承庆坦然一笑道:
“若得此言,老夫自当以太尉大人之令行事。
只是还请太尉大人务必保证一件事……
日后无论老夫一众身等如何处置,还请保得贤妃娘娘一生平安。”
“这个自然。”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偏殿之中,李治与李绩分了君臣之席,对面而坐,以酒为饮,商议今事。
“英国公以为,此番舅舅之意,似为打击氏族,实则却是为了要逼得朕不得不保住这贤妃之位?”
李治扬眉问道。
李绩点头,正色道:
“虽则元舅公也是一心保着武娘子腹中之嗣,可到底对他而言,武娘子是他心头的多年大患,不可能说谅便谅解……
所以此番,多半还是为了挡下武娘子向上升妃之路。
不过……”
李绩犹豫一下,才道:
“不过以臣看来,只怕元舅公早就看出主上无意封武娘子为妃,实则行的是名求妃,实立嫔的计策……
所以多半他要做的,却是借此良机,将那氏族一系与武娘子之间的事端,挑得更大一些。”
李治扬眉:
“因为媚娘的心思,便等同于朕的心思。
所以若是媚娘与氏族一系关系日加恶化,对朕而言,氏族也便成了务必要铲除的对象……
舅舅是想假朕之手,灭己之敌……
是也不是?”
李绩却摇头道:
“在此一事上……
主上啊,元舅公之敌,何尝不是大唐之敌?
所以此番,元舅公倒也是一派苦心,如此行事,不过是希望着能够早日见到主上将氏族一系清除出朝野之中。”
李治却沉色道:
“朕早说过,清除氏族之事,万不可行。”
李绩点头,却道:
“可是对元舅公而言,不行,也得行。”
李治沉默,半晌才道:
“眼下事已至此,不知国公以为,若此刻朕传令,赐媚娘为嫔……
舅舅与氏族二系,可有什么对应不当之法?”
李绩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多半行不通。
说到底,毕竟是这样的大事,牵涉甚广。
所以还是等着武娘子平安产下皇子,才能做出决断。”
李治咬牙:
“可眼下看来,那些女人,是万万容不得她母子平安的!
甚至近些日子,连宫外氏族中人,也是屡有动作,手都伸到宫中来了!
媚娘母子安危,着实教朕担忧啊!”
李绩闻言,正色叉手道:
“那主上,武娘子可曾向主上抱怨这些?”
李治却摇头道:
“这个……不曾。”
“这便是了。以娘子之智之才,眼下这等事态,未必便应付不过。之前诸等事体,不过是因着娘子初为人母,欢喜过胜,而一时疏忽罢了。
否则,娘子这等机慧过人,行事谨慎,又如何会教一个小小的卢贤妃给得了手?
不过此事论起来,倒也算是件好事。
想必自今日起来,娘子自会动手了,她一旦动了手,那些后宫中人,甚至前朝除去元舅公等几位有数的强干老臣之外……
便再无人可是敌手。
主上大可安心。”
……
李绩说得没错,媚娘已然安排了。
甚至,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是夜。
丑时过半,整个太极宫中正沉睡于一片寂静之时,久无声息的千秋殿中,便传来了一阵阵惨利的哀呼。
一个叫药儿的淑妃近侍,五官狰狞,七窍流墨地死在自己房中。
而发现她的,正是淑妃本人。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二
一刻钟后。
立政殿内。
文娘立在媚娘身侧,静静等待媚娘发话。
而媚娘只是轻轻抿了口药茶,淡淡道:
“可听真了?”
“听得再真不过。”
文娘柔声和声气道:
“方才文娘也是跟着一块儿去打了一趟秋儿(就是看了一场热闹的意思),左右看着,那贱婢也是断了气儿,萧淑妃正在那儿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奇了……
她会为了一个小小侍婢哭?
怕是有些不对罢?”
媚娘挑了挑眉,轻轻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别有他意。
文娘到底跟着她久了,于是立时便道:
“可不是么?
文娘也觉得奇怪,于是便仔细又打听了一番。
这才知道,原来前几日里,主上去千秋殿看望生病的雍王时,不是夸了那药儿两句灵巧慧黠么?
那小丫头竟也是自上了心了,私下里可是没少说些不着边落儿的话。
萧淑妃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不得上宠,心中本也就忌讳着呢,听着这般话儿,哪里还会有旁的心思呢?
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就是想着怎么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了。”
媚娘这才点头叹道:
“我道这些日子,无论怎么诱她引她,她萧淑妃都不出来一步……
原来却是家有内患啊!
这药儿也真是自取死路了。”
“可不是?
不过要文娘说一句,那也是萧淑妃自己没了底气。
若换在以往,她哪里会在意主上这一句话儿呢?
想来也是这些日子,主上越发不希罕她的缘故。
就比如这个月罢,若不是她前些日子设了法子,哄着雍王装病请了主上去,只怕主上还一次都不踏足她千秋殿呢!”
文娘说完,媚娘点头,却不言语。
立时,文娘笑着叹道:
“果然,姐姐变了。”
媚娘一怔,看着她道:
“什么?”
文娘摇头道:
“若搁在以往,姐姐必然头一件想到的是,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萧淑妃会为了争宠而不知生出什么牵涉到前朝诸要员的大事来。
所以便立时设法,劝了主上走……
不只这样,以往姐姐也是,每每主上留宿于立政殿稍多几日,便立时要劝了主上,也多多留宿他人殿中些日子……
可这些日子以来,主上日日里,只要无甚要紧政事,那便必是立政殿,姐姐却一次也没有说过主上,劝过主上。
不只如此,姐姐每次见了主上,都是好欢喜一张脸,虽说姐姐是无意罢,可总是教主上越发难舍这立政殿。
而今日,更是提也不提要劝着主上多多幸于他殿之事……
姐姐,你果然变了。”
“不好么?”
媚娘轻轻问她,也问自己。
文娘断然摇头:
“不,很好。
姐姐,就是要这样才好。
否则只会还如以往一般,落入一个越来越悲哀的环中。”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正是如此……
以往我总是一味忍让,想着治郎的难处,也同情着她们的可怜……
我总是想着,我与治郎,情已至此,再无甚可破坏之处……
而她们,有的是因着家族利益,等同是被卖入了这皇宫之中,嫁与一个绝对不会爱上她们的男子;有的,却更可悲地是因我之故,而被迫陷入一种尴尬的影身之境……
所以我总是想着,能让,便让一让罢,能忍,便忍一忍罢……
横竖,我有了治郎的整颗心,还求什么其他的呢?
可是……”
媚娘抚上自己的小腹,目光渐渐变得深暗:
“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自从她们开始下第一次毒手起……
我的想法,好像不知不觉也变了。
以前能忍的,现在不能忍了。
以前能让的,现在也不能让了……
也许,是因为治郎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了罢?
以前他只是我的治郎,只是我的情,我的意,我在这世上的一切……
可现在,他不只是我的治郎了,还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将会是未来我孩子的一切……
所以……”
媚娘目光,终究冰冷:
“所以无论是谁,我都再不能容忍,他们分走一丁一点儿,属于我们母子的治郎!”
文娘点头,会意道:
“所以,姐姐才要设计除去那萧淑妃的左膀右臂的罢?
不过可惜,咱们准备好的东西,却只怕是没用上。”
媚娘挑眉看了看她:
“你的意思是……
此番药儿之死,却非死于咱们准备的东西上?”
“正是。
咱们准备的东西,却是特特从万春殿里寻来的好宝贝。
这样东西吃下去,可说是死得无声无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除非是孙老神仙驾临,否则无论是谁,都只能诊出一个死于急症的结果。
——何况这东西吃了之后,立时便是要痛苦上好久的……怎么看都像突发急病罢?
可据那些千秋殿里的宫人们说,那药儿死得,可是七窍流墨,耳目尽突。
只怕……
她还来不及吃下那些东西,便死于非命了。
啊!”
文娘突然叫了起来:
“坏了!
那东西,那东西我还没收回来……
姐姐……”
“不必收回也罢。
你想,若药儿之死,果是萧淑妃所为,那她为了湮灭证据,自然会好好儿地把那药儿房中的东西,清理一遍。
所以那东西不收回,对咱们反而是最好的。
若是她没发现,就此打扫掉了,对咱们也是没甚么坏处。
若是她发现了,那就更好了。”
媚娘冷冷一笑道:
“她那般人物,又怎么会想不到这等东西来得蹊跷?
自然是要好好儿找人验上一验的。
这一验,她与王善柔之间,便又是一场好戏可看。
对咱们而言,可都是大大的好处。”
“可是……
可是若是萧淑妃还没及发现,便被哪个馋嘴的小监小侍吃了怎么办?”
文娘犹豫道。
媚娘一阵沉默,半晌才端起茶杯,细细地喝了口水,然后才慢慢道:
“那也只能算那人运气不好……
这偌大的太极宫中,哪一殿下没有几只冤死的鬼?
何况若果如此,情况便更利于咱们。”
文娘微一思索,便倒也会意道:
“姐姐的意思是……
淑妃会拿着这样事儿,闹得更大?”
媚娘淡淡道:
“所以我说不必担心,无论如何,对咱们都是最好的结果。”
文娘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道:
“那姐姐,要不要咱们趁着这般势头,再添上一把火?
索性将此事传了入那万春殿里……”
“不合适。”
媚娘断然摇头道:
“无论是要传入万春殿,还是传入千秋殿下,却都不是合适的时候……
说到底,眼下她们二殿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若是太过刻意,反而会引得她们怀疑。
倒是不若顺其自然,这才最能教她们彼此怀疑。
说到底,王善柔那边儿已然是疑心多起了,眼下教萧玉音也起一起疑心……
也不错。”
媚娘言毕,文娘点头称是。
然后,媚娘又想了一想道:
“不过呢,你说这添一把火……
倒是也有些必要。
毕竟眼下我也是待产在即,若是一个不仔细,只怕又会教她们得了空趁了手……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太极宫中处处点火,殿殿生烟,教她们自相攻击。
如此一来,我才能借此良机,使治郎有理由,着人封闭立政殿,我们也才能得上几个月的安宁,好好儿地把这孩子,带到世上来。”
文娘点头称是,又问道:
“那姐姐的意思……
接下来该那一殿了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我听说,这些日子崔贵妃很是安稳……
却不知她与其他几嫔,斗不斗得起来?”
文娘讶然:
“姐姐,连她也要么?”
媚娘笑道:
“为何不要?
你也知道,她根本不是真心与我交好,不过是想借着我的由头,得了皇后之位罢了。
文娘,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女子,一旦我得了儿子,她只怕比皇后,比淑妃都更想除掉我……
而且以她的性子,下手之快,之毒辣,只怕比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更甚之。
所以,敌不动,未必代表我亦不动便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文娘点头,又问道:
“那姐姐以为如何行事得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何不散布几句她爱听的话儿,教她听听呢?
若是……若是此时有太尉大人府上的信儿,说什么皇后失职,不若贵妃稳重成事……
那她必然是会努力地表现一番,给大唐天下这第一臣看一看的。”
文娘含笑道:
“正是如此呢!
那姐姐以为,与她相对的……
是该挑一挑那一位嫔位呢?”
“随便哪一位都好,只是一点,定要位高者为妙。
且最好……
能与萧淑妃扯上些关系,再不济也得跟皇后亲厚。
这样的人选,才是优先考虑。
至于如何行事么……”
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她身为氏族大家之女,又是素爱织丽之物……
那便替她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罢!”
文娘含笑,点头称是。
……
永徽二年八月末。
太极宫中突生事端。
日前萧淑妃宫中近侍药儿身故,七窍流墨而死,启人疑窦,故淑妃着令内司详查。
数番追查之下,发觉药儿房中一盘点心之内竟掺了一种无色无臭,却可杀人于无形,最能迷惑医者葬仪之流的毒药。
此种毒药一旦服下,则立时发作,痛苦难当,症如某种急疾,除非绝世神医,难辩毒理病理。
且很快便病痛而亡,再不得复活。
最紧要的是一旦人而亡故,便再难有医者可辩出其中毒之症,便是有疑,也只能以病死下定论。
而此物极罕见,宫内少有,只有寥寥几侍曾言,于皇后殿中曾闻得此物之存在,于是萧淑妃与王皇后之间,又是好一场闹腾,最终结果不了了之。
然此事尚且未平,另事又起。
只是此番起事的,却是向来于群臣之中,颇有美名,更甚得众望的贵妃崔氏。
据内司有报,道前些日子今上李治得海外某国贡入秘色缎绸数匹,因其色甚异之故赐与某个肤色极为白皙的上嫔(就是九嫔之中的前三位)为其芳诞之贺。
孰料此物方得出内司库中,还不及赠送,便被因某事亲至内司的崔贵妃近侍清儿见到,一见之下,甚为喜爱,便也不详询内司,直向那一侧,方才换了值入内,负责守库,不知那东西已然是赐与上嫔的小监打了声招呼,便自行全数取去。
事后那上嫔自是不满至极,奈何又是因着碍于贵妃位重,又是平素极为照顾自己的,便只当不知,仅寻了借口,申斥了那些小监几句。
孰料此事被那崔贵妃知晓,闻得那上嫔申斥小监之时,曾有些不合耳缘的话,于是便由着近侍清儿上对方殿下门前将那已经初行剪裁过的布料,摔与那上嫔面前,更是数落了足足半个时辰方行离开。
那上嫔自然大怒,立时便向李治告了状,又请了自己母族在朝中上表参了这崔贵妃一本,将此事宣扬开来。
而崔贵妃闻得此事,更是大怒,其父兄一族,也自全力相保,于是前朝后廷便因着这些鸡毛蒜皮子的小事情,又是闹得一片不安之态。
李治闻得这些,头痛之余更是不安。
偏生此时立政殿又传来消息,道娘子武氏,因身怀有孕,遵太医嘱咐于立政殿下**之中走动散心,以求胎气和顺之时,却无妄被那殿外冲进来的一只发狂小猫儿惊得险些跌倒,伤了胎气。
李治大惊之下,相询方知那猫儿本是那崔贵妃所养的爱猫,素来由侍女清儿抱着。
偏巧是时清儿正与那上嫔近侍主仆二人就在离立政殿不过二十步的小花园内斗嘴吵闹,一怒之下那上嫔动手摔了清儿一记耳光,惊得猫儿发狂逃入立政殿惊了媚娘。
李治大怒,严加责罚那清儿与上嫔近侍主仆等人,自是不提,更因着元舅长孙无忌上表,附议以为立政殿本为先皇后灵寝,又是今朝得先皇后灵佑育有圣上龙嗣,理当禁严,故下旨着即日起,立政殿方圆三十步之内皆为禁区,宫中内外上至中宫四夫人乃至一众亲王三公,下至小侍内监守卫卒将,除立政殿请入之外,无诏皆不得擅自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