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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弘日升十一

    瑞安点头道:

    “这倒也是……

    看样子赵国夫人此番来,明摆着是要逼姐姐出手镇一镇这后宫呢!否则她若当真如自己所说,只是为了来见一见咱们的小代王殿下,以示亲近的话……

    为何不在进宫见过代王殿下之后立刻出宫,反而是在咱们立政殿里整整呆了一夜?

    不止如此,她还根本没有半点儿提及其他诸宫各殿后妃的意思……别的不提,那小花园儿里杵得那般高那般密的各宫妃嫔的仪仗牌子都快成林子了……

    瑞安就不信她没看见。

    哼!

    还特特地还跟姐姐明示请姐姐相助,要将这后宫平定下来……

    瑞安看哪,她分明是借此机会,以自己的亲近示好来引得各宫各殿嫉恨重重,对姐姐下手,好逼得姐姐出手整治后宫!

    真真是……

    自从小时跟着主上去过元舅公府瑞安就觉得,这夫人哪,当真是跟元舅公一家人呢!”

    媚娘却失声笑道:

    “如此岂非正合你的心意?

    你不早就急着看我把她们一个个都收拾起来了么?”

    瑞安却理直气壮道:

    “瑞安是这么想,可瑞安也不愿意看姐姐被人设计!”

    媚娘摇头,却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道:

    “瑞安哪……你还是没有看明白这中间的关窍……

    你只看到我受她设计,不得不出手……

    可你又想过没有,为了这样一件事,赵国夫人,却是等同将元舅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我手中呢?

    你有句话说对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元舅公夫人,也当真是个弈棋国手呢!”

    好半晌,媚娘才看着迷惑的瑞安轻轻一笑道:

    “还没看出来么?

    赵国夫人早就料到此番弘儿出世,我必为后位……日后与她长孙一氏的关系,也是必然会有些冲突之处……

    所以早早儿地借着这等机会,却是来向我恩威兼施来了。”

    瑞安还是不解。

    媚娘长叹口气道:

    “瑞安,我问你,若说这三年五载之中,治郎欲立我为后时有一位大臣,一句话儿便可定下我到底当不当立为后……你说是谁?”

    瑞安立时明白过来:

    “啊唷……啊唷!原来如此!

    赵国夫人早就看出主上的心思,也明白元舅公是不愿意拉下脸来,承认是他错了,姐姐才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所以才把元舅公的心思说成是自己的意思,来借着元舅公在将来姐姐封后时的态度这道筹码,向姐姐讨一个长孙一族的平安富贵来的!啊!莫非……”

    瑞安睁大眼,喘了口气道:

    “莫非她以为主上要清理了长孙一氏也是早晚的事?”

    “自古以来皆如此,她会这样想也不奇怪……只怕这样的想法,长孙大人自己未必也不会没有……

    虽则你我都知治郎本性断不会如此,可若事到当机……”

    媚娘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瑞安也神色黯然:

    “那……姐姐应下了?可那赵国夫人的意思,分明是说便是姐姐应了她的计,至时也不过换得元舅公一个中立之姿啊!”

    “以长孙大人的立场,于我封后一事上持中立之姿就已经注定会落得千古之责……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了。”

    媚娘淡淡笑道:

    “何况,也只有他持了中立之姿,那李义府,许敬宗这等短兵棋子,才能用得上,也才能好好利用起来啊!”

    “他们?他们能用么?莫非主上……”

    瑞安似有所悟。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是一个比他父亲更加了不得的明君,而这份明不是明在面儿上,是明在骨子里……

    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样的臣子该如何用,他也比谁都明白,该如何将每一个臣子……不,是每一颗棋子用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点用处也完全使尽……

    这,才是治郎真正可怕的地方。

    李义府也好,许敬宗也罢……从治郎挑上他们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然是底定了的。”

    媚娘淡淡的话语,却教瑞安只觉脊骨生寒,突然忍不住想问一句:

    那姐姐你呢?你会不会也是主上的棋子?

    你……你也甘心如此被用么?

    ……可到最后,他也没有问出口,甚至还很快地,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他走完这一生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得出个答案来……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得出一个答案。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转过头去的时候,恰恰看到一边儿候着的红绡眼底。

    她看着那双在灯光之下,格外明亮的眼睛,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火引道:

    “你似乎是有些事,没看明白呢……

    说出来,听一听罢!”

    红绡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忍不住道:

    “娘娘为何不设法?

    自赵国夫人从立政殿中出来之后……

    都这些时候过去了……”

    王皇后勾起唇角,走过她身边,轻柔的丝质披帛无声滑过红绡身边的光洁地面,缓缓坐下之后才抚摸着,转着手指上的金戒环,徐徐道:

    “那么……

    你希望本宫如何去做?

    去学那萧淑妃,闹上一番?

    还是学那崔贵妃,跑去向娘家告上一告?”

    一边儿说,她凤眼不经意地扫了红绡一眼,满意地在这个少女脸上看到满满的不甘愿。

    “红绡不敢。”

    “你是不敢,因为对目前的你来说……

    本宫才是你复仇有望最大的筹码,不是么?”

    红绡闻言一凛,目光突地明亮起来,直直地盯着王皇后,半晌才低着声音道:

    “原来……

    原来娘娘早就知道了。”

    “太极宫中,本宫不敢说,可是这万春殿里,有什么事要瞒住本宫……

    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王皇后状似悠哉地垂下头,半晌才抬头,看着红绡道:

    “你不必急……

    会有机会的。

    会有机会叫你看到那武媚娘的凄惨下场。

    只是眼下,咱们还得等。”

    “等什么?”

    “等待良机……”

    王皇后唇角一勾,烛光掩映下露出一丝难解的笑容:

    “一个能够一举扳倒她,叫她再也翻不得身的……

    良机。”

弘日升十二

    永徽二年十二月初十。

    大雪。

    整个太极宫从一早儿起,便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天地。

    寒风侵骨,雪如银刃,可立政殿里,却是一片温暖安睦的情形。

    李治因朝中有事,今日不在立政殿中,媚娘便忆及旧年在家乡中时,最爱于冬日之中,取了些干果之物入火中烤得温热后取之佐以酒食之事,便传了左右,立时准备起来。

    冬日热物,人人爱食,何况又有美酒相佐。

    不多时,立政殿中已是一片安乐和睦。

    诸侍之中,唯有媚娘不曾见酒——原因无他,毕竟眼下她还是在亲育李弘,是故不得饮酒,可眼见着诸人饮食欢畅,她也多少算解了些乡愁。

    一侧瑞安见状,便含笑道:

    “姐姐今日当真是欢喜呢!”

    媚娘淡笑不语,半晌看着一侧殿廊之前立着的几个由着文娘特许了入殿之中各自取了热腾腾的烤食之后,偎着在廊庑之下不钻风的地方饮食的小侍之后,突然开口道:

    “今日这般冷,却不知其他诸殿下的小侍们,吃得到些热食么?”

    瑞安会意,招手唤了个立在人堆里的小侍过来问话。

    那小侍倒也殷勤机灵,见媚娘问话,立时便笑道:

    “娘子这话可是问得说笑了……

    别个殿里,便是有娘子这般的好主子,也未必便都有这等的好总管呢!

    他殿不提,那皇后娘娘殿里的可不就是如此?

    说起来皇后娘娘早上也是赏了东西下去的,可是还没到半道儿,便被那些掌着权的大侍婢们给拦了去,一星半点儿也是没见着在诸人手中的。

    方才听闻此事之后,皇后娘娘也只是埋怨了他们几句,然后吵着他们,叫他们都将那些吞了的东西吐出来……

    可话说回来了,这吞了的东西,还怎么能吐得出来?

    便是吐出来了,那些小侍们敢不敢接,还是一回事呢!

    这倒也罢了,那些小侍们至多只是埋怨几声,可是那些受了苛责的大侍婢们,不由便叫起怨来,说平日里跟着皇后娘娘少恩缺赏的本已是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些赏罢,又要分与他人……

    当真是怨恨得紧呢!

    依小的看,那万春殿上上下下,唯一一个觉得皇后娘娘待自己是真心好的,也就只有一个赏赐格外独一份儿的红绡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轻问:

    “若果如你这般言语……

    皇后娘娘自己的殿中都是如此顾不过来……

    只怕其他冷清无主的殿里,就更不能得顾了罢?”

    小侍连连称是,又道:

    “别个不提,那凌烟阁里,可不是头一个顾不上么?

    这不,好端端的大年尾的,凌烟阁那些小的们,连件儿正经棉衣还没发下手中呢!”

    闻得如此,媚娘一时也是皱眉,半晌才轻轻道:

    “这凌烟阁却不同旁处……

    怎么也是这般疏怠呢?”

    那小侍见媚娘问话,也有心露一露脸,便笑吟吟上前一步道:

    “娘子镇日坐在殿中不出门一步,自然多少也是不知道的。

    这凌烟阁本乃先帝所赐下专与二十四功臣立像证功之处,本来也是极大的好事。

    可关键便在于此啊……

    二十四功臣之中,除了那极少数之外,其他可说全是关陇一系的重臣……

    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娘娘,本就对自己母家在朝中日渐衰败的声势,颇为不满,又忌惮着如今四妃之中最有望与她一争长短的萧淑妃有族叔伯(萧瑀)在这功臣阁中,又是因着长孙太尉这些时日以来,针对她太原王氏一系的动作也是频频……

    她又怎么能有这等气量,由着人好好儿照顾?

    正赶巧儿前些日子有些不开眼的,为了立储之事早日定下,在早朝之上提了当年侯君集一案……

    陛下心中不乐,皇后正好儿也就借着这个由头,由着它是一日比一日荒下来了。”

    媚娘闻言,立时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凌烟阁乃先帝赐下册封开国二十四公之地,便是主上如何因旧案生情,也不当如此荒废,何况二十四臣中,并非个个都是侯君集。

    再者,眼下这二十四臣中,还有诸多老臣依旧在朝中效力……

    如此做派,岂非寒了那些老臣之心?

    不成,万万不能由着皇后将此事就这么办下去……

    否则早晚要出乱子。

    前朝不同后廷,重臣一动,便是天下大动啊!”

    瑞安在一侧看着媚娘,轻轻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借人传话儿,与那皇后么?”

    媚娘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传话与她?

    若是弘儿没出世,我自然会这么做……

    可是眼下……”

    媚娘看着前方,目光清冷:

    “也该是我出头为自己讨得些名声,为弘儿的将来铺路的时候了。”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李治正与诸臣君臣而坐,议及政事,突见一小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路还只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德安当下拂尘一甩,疾步上前扯了那小侍便欲丢了他出去,可仔细一看脸,却当下一怔,松了手脱口道:

    “噫?你不是立政殿……”

    话至如此,他已知自己失言,奈何李治已经听到立政殿三字,当下便问了下来:

    “立政殿怎么了?!”

    诸朝臣,包括为首的长孙无忌与方从塞外回朝中的李绩一道,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眉头。

    只有禇遂良等极个别的朝臣们,皱着眉看着那个小侍监。

    眼见如此,那小侍监也是吓得不轻,浑身抖索,可思及事关重大,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带着哭腔上前一步道:

    “回……

    回陛下……

    武娘子……武娘子还有代王殿下……

    在……

    在三清殿边儿的小花园里……摔了……”

    “什么?!”

    李治当场便站了起来,面色大变!

    不止是他,便是诸臣也是大为震动,头一个发问的正是长孙无忌:

    “好端端的,代王殿下怎么会摔着了!”

    他虽然语调平稳,神态不变,可是目光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有些焦急的目光。

    那小侍监猛可里没见过般大的人物问自己的话儿,一时有些傻了,直到王德急奔下来,好骂他一句蠢材快说,这才哭着说:

    “娘……娘子也不是有心的啊……

    她……

    她只是听说凌烟阁那边儿这些时日无人照顾,先帝替诸位国公所立的画像都浮了尘土了,又可怜那些守着凌烟阁的小侍监们这般冷的雪天儿里,连件寒衣也没有……

    凌烟阁又是少无人理,这些时日送去的吃喝到了阁里都冰凉了……许多小监还生了病……

    所以……

    所以就想趁着今日早起时,瑞安公公与文娘姑姑还有几位老嬷嬷们翻出立政殿里有十几件儿多了的寒衣,又烧煮了些热食,去送了凌烟阁里,与那些小侍监们饱暖,然后借机带着代王殿下拜祭一番……

    娘子……

    娘子也是好意……

    她说这是先帝对诸位重臣的一番心意,断断是不能在这儿毁了的……”

    言毕,已是当堂哭了起来。

    诸臣闻言,无不个个震撼,尤其震撼的正是李治本人。

    ——需知此事突然,便是媚娘自己也未曾想到,何况是李治?

    不过到底他与媚娘多年心意相通,也知其意,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是一张俊容铁青,拂袖喝问道:

    “代王殿下如何?

    娘子身体可安好?!”

    “回……回陛下,代王殿下倒还好,娘子从那轿上摔下来的时候,怀里死死地抱紧了殿下,方才请了太医看过,说只是受了些惊吓,眼下已经由着嬷嬷们哄睡下了。

    可是娘子她……

    娘子她……”

    “娘子怎么了?快说!”

    李治厉喝。

    小侍吓得一抖索,哭丧着脸道:

    “娘子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至方才小人出殿时,还没醒呢!”

    李治心中一揪,当下不假思索地便起身,奔出立政殿,抛下一众个个不安,却有都各有其思的诸臣。

弘日升十三

    不多时。

    立政殿中。

    李治还未奔入殿内,便已经一迭声地问道:

    “媚娘呢?

    媚娘眼下如何?

    传了太医没有?”

    早早守在寝殿之外的文娘见状,急忙上前迎接,以一记礼止住了他道:

    “主上且安心罢!

    姐姐早已醒来,之才之事,不过是做些戏样子与人瞧一瞧。”

    李治一怔,立时会意,一口气也算出了来:

    “……你们……唉!”

    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自己悻悻走入,掀开帐帘看着精神极好,正逗着据说早已安然睡下的李弘玩的媚娘,然后慢慢坐下。

    媚娘也不理他,半晌才放下李弘,笑吟吟道:

    “治郎这般气冲冲地来……

    可是来治媚娘的罪来了?”

    “是啊,我是来治你的罪的!治你一个惊君之罪,看你还敢不敢下次这般吓我!”

    李治无奈,嗔道:

    “你啊……

    便是要玩,好歹也要与我说一声啊!

    这……叫我吓得魂儿都快没了。”

    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搂了她与李弘在怀中,先是亲亲正对着自己乐的李弘的小脸儿,又看着她道:

    “可好些了?”

    “好什么呀?

    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跌了一跤,当下便醒了。

    治郎不会当真以为媚娘为了做戏,连弘儿也不顾了罢?”

    李治摇头,叹了口气道:

    “我自然知道有弘儿在身边,你是不会教自己受险的……

    只是……

    下次你可万不能这般了。

    弘儿不能出事,你更不能出事,明白么?”

    媚娘闻言,思及李治自幼丧母,最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如自己一般失去母爱,心中一软,连连道歉赔罪。

    李治本也无意怪她,只是庆幸一切都只是假做戏而已,于是便三言两语转了话头,问道:

    “倒是你……

    今日好端端的,跑到凌烟阁去做这一场戏是怎么回事?”

    媚娘不答,却反问道:

    “治郎,那小侍去时,诸位大臣们,却都在场罢?”

    李治一怔,立时省悟过来:

    “你是要说与舅舅他们听的?

    莫非此事……啊!对了!这凌烟阁,可不是皇后管着么?”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与喜悦之色。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闻言,倏然而起,转身盯着来报的红绡,半晌才喃喃道:

    “你说她跌着了?!在哪儿?”

    红绡咬了咬下唇,小声道:

    “似是在那凌烟阁左近。”

    “凌烟阁?”

    王皇后眼皮子不知为何,轻轻一跳:

    “好没端端的,她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还带着孩子去……

    不,这事儿有内情!

    你去查问一番,看看立政殿那边儿,到底有什么信儿传出来没有!”

    “是!”

    看着红绡急急奔出,王皇后皱眉,左右思量一番后,又唤了人来:

    “凌烟阁那边儿,是不是前些日子还来告,说没衣少食的?”

    “正是,娘娘之前也是回了过去,说这几日便送了去的。

    谁知那些小侍监们这般不争气,自己便跑了去跟那武媚娘诉苦……

    那媚子也是自己作的,活该跌倒!”

    一个小首领侍监唤小卢儿的,恨恨道——原因无他,此番若是查出来,他这负责理事的小侍监,左右是逃不脱的。

    横竖自己家的娘娘与那立政殿的武媚娘也是过不去得紧,干脆便挑了二人斗个你死我活,也就没有人会管他这一点儿小过错了。

    王皇后垂了垂眸,半晌才轻轻道:

    “去传本宫的话儿,叫那内司里上上下下的都把嘴给闭紧了,别有的没的就往外传……

    至于那些凌烟阁里不争气的奴才……

    等此风一过,想个法子,该打发的,就都打发去掖庭罢!”

    “是!”

    ……可惜,王皇后还是没有能如愿处置了这些凌烟阁的奴才。

    ……

    永徽二年十二月二十一。

    早朝之上,许久不见进廷议事的濮王李泰,突然奉着一张请愿疏表,入内求见。

    李治向素对他格外恩怜,闻言更是欢喜,立时着准。

    但闻李泰奏道:

    “先帝隆明,特赐凌烟阁列诸二十四公之像,以慰其定国安邦之功。今因后廷妇人顾虑不周,私愿有异,竟致先帝之意蒙诸灰尘,臣闻之其实痛心难当。

    此着请主上,既然中宫无能为治,诸事烦多难理此凌烟阁,则当着赐他殿妃嫔有德有心者理之,以慰诸臣之心。”

    李治闻言一怔,半晌才道:

    “若果如此……

    倒也是应当,只是当由谁来,却是难处。”

    闻言,立时便有诸员议论纷纷,而李泰却淡然道:

    “其实适当人选,本有一人,奈何其位卑微,虽有贵子临身,却无当应之份……那立政殿娘子武氏,自入立政殿以来,恭守仁礼,度步维章,淑怀仪表,加之其多年来侍奉左右,今又为主上新添龙嗣,我大唐再育新枝,理当赐以适当之位,以着其侍奉凌烟阁中。”

    闻得此言,一时间群臣各做三样表情:

    氏族一系自然是个个愤慨,人人疾呼不可,关陇一派却是臣臣作哑,员员装聋。

    可是……

    李治坐在龙位之上,仿佛第一次发现似地,看着那一直立于氏族与关陇二系重臣之后的,离自己所在最远,却也是占据了这朝堂之上三分之一人数的一群寒服(就是位低)官员。

    他们的脸上,却是异常地平静,仿佛整个朝堂之势,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用这些官员……

    可还是准许他们上朝议政?

    这个大大的问号,就此于李治心中,生根发芽。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今日雪晴天更冷,加上媚娘也早知今日朝堂之上,必然是要有一番动荡,于是索性便着了左右,告与门守,便说今日自己身体不适,不宜见人,只将一切都躲了开去。

    瑞安与文娘闻言,早知她心思,便笑吟吟安排着又是烤食饮酒取乐。

    “姐姐,你说今日濮王殿下这番上表,能不能成呢?”

    瑞安一边儿瞅着那炭炉上烤得滋滋作响的肉饼儿冒着金汁子般的油水往下滴着,时不时窜出两三点儿火星来,一边儿问。

    一侧正端着早起时吃剩下了的些子桂花糕饼来,准备着在炭炉上烤上一烤,只待内软外酥香甜可口时给媚娘佐茶的文娘闻言,却瞪了他一眼:

    “这还用问?

    主上都开了口,濮王殿下都做了表……

    自然是要成的。

    你啊……

    你说起来也是自小儿跟着主上长大的了,也是看着濮王殿下为事的了……你就没想想,这些年来,除去了先帝,还有几个人能在主上与濮王殿下兄弟联手的时候,能顺顺当当地过了关的?”

弘日升十四

    瑞安对文娘爱极生畏,自然是讷讷而笑,不敢多言,倒是六儿在一边儿接道:

    “文娘姐姐这话说得不错,无论如何,咱们姐姐封嫔的事儿是定了的。

    可是就怕那元舅公又想起什么条件来,跟咱们主上持着,不肯下来哟!”

    文娘一张口,却也无话可说,只得看了媚娘。

    媚娘正拿着一只玉玲珑摇晃做声,逗着李弘乐,见他们看过来,也只是淡淡一笑,一手只继续在李弘面前晃着玉玲珑,一手抱着李弘轻轻摇动,口里却道:

    “六儿说得倒也有理。

    不过……

    我想此番机会难得,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不痛不痒地微惩皇后之失的好机会,元舅公也是不会放过的。

    但是他也是不希望我因此坐大,多半是会提些条件。

    但且放心,为了此番能成事,他也是不会提什么治郎绝对完成不了的条件的。”

    文娘与瑞安一齐点头,瑞安眼瞅着那肉饼烤得熟烂了,便小心撤了铁钎子,将之放在瓷碟之上,一侧拿了小匕首仔细切成细碎小块,放了玉签子在上面,双手奉于媚娘面前的小暖几上道:

    “那……

    依姐姐之见,元舅公大概会提些什么条件?”

    媚娘伸手去拿了玉签子扎了一小块儿肉饼子入口,仔细品了之后连连说好,又喝了口茶汤顺一顺食儿,这才摆手,示意左右小侍们拿下去分食道:

    “眼下这等时刻……

    多半还是会以将禇遂良正式召回朝中,复以高位为要罢?”

    文娘一怔:

    “不是立陈王殿下为太子么?”

    “那是早就已经商定的事,没有必要特别要求也会进行,所以目下而言,若是元舅公再强调此事,岂非吃了大亏?

    他的个性断然不会如此。

    何况如今朝中能受他仔细使用的,除去他那个已经是被禁在长孙府中多时的长子长孙冲,就只剩下一个禇遂良了。

    他必然是要设法召他回来的。

    想必……

    治郎也明白这一点。

    此刻只怕已经是答应了。”

    媚娘所料不错,不过一会儿时间,便有清和明和兄弟前来报喜,兼之讨个好彩头:

    “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那元舅公与诸位老臣已然议定,要在正月十五之前,便要立姐姐为九嫔之首了!”

    一时间,立政殿中人人欢喜,个个叫好,唯有媚娘看出清和明和兄弟面上除去喜欢之外,还有些茫然意外之色,便立时轻轻问道:

    “怎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瑞安因着早于媚娘处知道了些长孙无忌的心思,便笑道:

    “莫非那元舅公大人果然如咱们姐姐所料,向主上请情,要正式复了褚遂良的位了?”

    清明兄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这才由清和缓缓道:

    “姐姐向来聪慧过人,这一点儿自然不出意料之外……

    只是……

    只是咱们主上此番也似颇为强硬,初时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应下复褚大人之位……”

    闻言,不止媚娘微讶,瑞安等人也更是吃惊不小。

    半晌,媚娘才轻轻道:

    “莫非……

    莫非治郎又提了别的条件?”

    “是……

    咱们兄弟亲耳听着的,主上在无人之时对元舅公说,说若是要复禇大人之位也不难,只是有一点,定是要依他的意思,以后从五品以下官员的调议,主上只要定了,那无什么正当理由,无论是谁都不得再挡……

    主上说,否则便是忍着心由着姐姐与代王殿下委屈一辈子,也是不愿意承这份情的。”

    一时间,殿中哗然,媚娘却静静地想了一想,绽放春花般的笑脸:

    “是么?

    治郎果然这般说了?”

    “是……姐姐,你怎么还笑得出……”

    明和不似清和稳当,忍不住便要问,可媚娘却笑着摇摇头道:

    “当然要笑啊!

    我笑你们以为治郎如此言语,是对我失了情义了……

    是也不是?”

    两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不敢答言,便是瑞安与文娘也觉不妥,只有六儿想了一想,却贸贸然叫道:

    “啊!

    莫非主上这是在借着代王殿下逼元舅公么?

    若是元舅公不连这件事一块儿答应了,那代王殿下日后必然会在宫中受其他皇子,前朝受诸家氏族的歧视与欺侮……

    从元舅公眼下便可看出,诸位皇子之中,元舅公最爱咱们代王殿下,若是如此,他老人家也必是难以安枕。

    何况这从五品以下的官员,多半都是些微末小员,对元舅公的势力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所以他便乐得做个人情,答应了罢?

    只是主上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淡淡一笑,目光脉脉含情:

    “治郎啊……

    他是在替我与弘儿,铺设下一条好大的后路,寻找着一座好强的后靠呢!”

    她这句话,瑞安不懂,文娘不懂,六儿也更不懂……

    全大唐,只有一个人懂。

    ……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李治斜躺在榻上,一身厚实寝袍裹得严严实实,墨亮的眼眸中半点儿睡意也无,精神百倍地等待着媚娘。

    不多时,媚娘便在寝袍之外裹了一件儿裘衣归来,她含笑伸手,回握住李治早早儿便等在空中的大手,掀起被角坐上榻中,便立刻被李治紧紧地缠住:

    “我听明和说,你没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治郎替媚娘与弘儿想得这般周到,寻了这般大一座靠山……

    媚娘为何要生气?”

    看着反问的媚娘,李治目光更亮了,一边儿伸手把玩着她的小手,一边儿扬眉含笑道:

    “哦?

    你说我替你寻了好大一座靠山……

    说来听听,我怎么替你寻靠山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媚娘前日拜阁,本意却是为了讨那些功臣们的欢喜,叫他们在日后媚娘封嫔之时,少些阻拦。可治郎却做得更到……

    治郎不但借着此番之事,大大地替媚娘宣扬了一番,贬了皇后和氏族一系一把,还借着此番之事,把媚娘与那占了整个朝堂三成之数,却一直不为朝中诸势所重视的寒衣官员,给拉到了媚娘身后做靠……

    媚娘如何不要谢谢治郎?”

    李治闻言,笑得更得意,嘴上却道:

    “是么?

    我怎么不记得我替你做了这般大的好事?”

    媚娘心知他有意讨好卖乖,也便由着他道:

    “是是是,治郎什么都不知道,治郎什么都不知道啊……

    唉,今日消息传出,那些一直以来倍受打压,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展的寒衣官员们,必然欢欣喜悦,如经过寒冬之后的春芽一般生气勃勃,为大唐效尽忠心的同时,也会在私心里产生更向上一步的**——

    人呀,一旦有了希望,一旦有了开头,便是无穷无尽……

    而对他们而说,虽然希望诞生,可却因为来之不易而更要谨慎从事。对那寒衣官员之中有大才志者,投身氏族、或者侧立关陇门下,显然都只能换得一个平安,却不能一展长材,相对而言,前朝后廷联手,借着倚靠媚娘这样的后廷新兴之势,最易得宠爱媚娘的治郎好感,且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最容易让他们亲近,更加有一子在手,最可为依靠的后宫妃嫔……

    所以从今往后,他们必然都会努力地往媚娘身边靠拢,为媚娘所用……

    而若是有什么人,不愿奋进,只求侧身氏族或关陇门下换得平安的,也很快会发现,因着治郎在提拔他们时的态度,氏族也好,关陇一系也罢,早已将他们归为媚娘一类……

    借梯上屋,上屋之后立时抽梯……

    唉……想不到治郎无心之举,竟替媚娘拿下了三分朝廷之助呢!”

    媚娘巧语笑嫣,终究还是逗得李治开怀大笑。

弘日升十五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今年的冬天,对万春殿中的王善柔而言,似乎格外地寒冷。

    寝殿内,她独自一人披着裘袍,坐在榻前,伸手拿着火童子,轻轻地拨着面前的炭炉。

    炭火烧得通红,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殿里分外地冷。

    抬头,她问着红绡:

    “殿里不是立了许多盆炭火了么?

    为什么还会这般冷?

    可别是哪个小侍没个长性儿的,火熄了也不知道添一添……

    你去瞧着些儿,别冻坏了忠儿。”

    红绡应声而去。

    王皇后看着她左右巡了一遍之后归来道:

    “娘娘安心,都添着呢,也都嘱咐着小侍们开了扇小气儿窗,透着些气儿,别叫炭气儿熏坏了人。

    陈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王善柔默默地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却忽又道:

    “忠儿睡下了么?”

    “娘娘忘了,今夜可是大吉之夜,诸皇子亲王,依例都要聚在太极殿后殿里,与诸位重臣彻夜饮谈……

    这可是自先帝时起便定下的规矩了,咱们陈王殿下明年开了春儿,便要立为国储了,自然不能不去的。”

    王善柔却淡淡道:

    “大吉之夜,先帝旧规……

    又有什么用呢?

    先帝在时,先帝总是亲至的……

    可是如今……

    主上此时只怕还守在那立政殿里门儿也不愿出得半步,又何谈什么先帝旧规?

    寻了机会,便唤了忠儿回殿来罢!

    明日起便入年尾了,事儿多,烦忙得紧,忠儿好歹也得好好儿地教了规矩,才不至于正事之时,却无能应对。”

    红绡本欲开口说此事不妥,想了一想,却笑道:

    “可不是娘娘说得有理?

    那等地方,不去也罢!

    何况雍王与杞王那两个,这些日子里又是镇日地寻咱们陈王殿下的不是……

    哼,还是早些离了去得清气。”

    王善柔冷冷一笑:

    “随他们去,也告诉忠儿,不必理会——

    左不过是两个成不了气候的,眼看着忠儿要立为储君心里难免怨恨。

    不过你也得帮着防些,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立时便要教满朝文武尽皆知晓,明白么?”

    “是。”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坐在榻前妆台上,微有些伤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半晌,她突然叹了口气,起身,看了看窗外雪景,又想了一想,坐下。

    良久,她才开口轻问道:

    “素节还没回来么?”

    “回娘娘的话儿,今夜殿下怕是不得回来了,方才太极殿里传了话儿来,说今年还是要依着先帝在时的老规矩,诸位亲王皇子们,自行饮宴议政,不叫回殿呢!”

    一边儿小侍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道。

    萧淑妃目光一凝:

    “这么说……

    陛下此刻不在立政殿?”

    “呃……”

    小侍立时犹豫,不知当做何回答,萧淑妃怒道:

    “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呃什么呃!是没吃饱么?!”

    小侍立时慌张下跪求饶,又哭丧着脸道:

    “回娘娘,今夜因着那……

    那代王殿下身子不安,所以……

    所以陛下此刻还是在立政殿中守着……”

    “殿下殿下……那样的贱种也配称做殿下?!

    你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

    萧淑妃怒喝道,一脚踢开了小侍,同时愤怒地将桌面上的一应物事全扫落在地,暴怒大骂媚娘不止。

    那小侍暗叹自己倒霉,又不敢开口回嘴,只得忍着气儿,垂着头听她骂个痛快。

    ……

    好半晌,萧淑妃骂得没劲儿了,这才颓然坐下,又轻轻问那小侍道:

    “素节呢?

    素节什么时候回?”

    小侍闻得此言,想着莫不是这淑妃被近日来这连番事态给逼得傻了不成,竟然直愣愣这样问……

    可是想一想,又不敢贸然发问,怕无端端地地触了萧淑妃的心事,惹得她又是好一顿板子赏下来……

    她的板子,是能打死人的,这一点,宫中人尽皆知。

    半个时辰之后。

    终于将李治“赶”走了的立政殿中,却依然一派温暖之气。

    瑞安在一边儿安排着小侍们上些茶水点心,给好容易哄走了李治又哄睡了李弘,累得几乎动弹不得的媚娘添补添补,一边儿笑道:

    “姐姐又来了……

    好没端端地,又赶主上去太极殿。

    瞅瞅方才主上离殿时那万般不舍的样子,知道的呢,是主上偏爱殿下,不舍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呢!”

    瑞安实在不愿意说出那些不吉利话儿,便换着法儿地取笑媚娘。

    媚娘却白了他一眼道:

    “就你们稀罕着叫治郎留在这儿……

    也不想想,这些时日以来,我哪一日哪一夜不是哄完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又被唤去哄大的……

    你啊你啊!

    都跟我这么些年了,心却还系着你那旧主人……

    罢罢罢,下次我非得跟治郎说了,叫他把你还调回那太极殿去,一日也不得说笑的地方,看你还好嘴不好嘴!”

    瑞安闻言,立时吐舌头求饶:

    “好姐姐,万万不敢啊!

    若果如此,那瑞安非得闷死了不可!

    再说姐姐,瑞安留在这儿,多少也与姐姐些乐头儿呢!

    饶了瑞安罢!”

    一侧端了汤水点心的文娘与六儿来,见他如此没羞没臊的样子,不由个个笑他。

    媚娘也笑不得合住口,一时倒也来了些精神,于是便从六儿端来的点心里挑了一件出来,放在口里细嚼着道:

    “你啊……

    就没个正形儿。

    若是你有些儿正形儿,早该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我一定要赶了治郎去太极殿了。”

    瑞安经她一点,立时醒悟道:

    “啊唷,今日可不是大吉日么?

    依着先帝立下的旧制,是得去太极殿里与诸亲王重臣们议政宴夜的……”

    “你啊,方才还说呢,现在就忘记了,莫不是糊涂了?”

    媚娘笑着又说了他一句,然后才肃容道:

    “我说过,我无意让弘儿登位为储,直到现在也不改变心意。

    所以这等特殊的时候,自然还是叫治郎与那诸位亲王们去烦伤这些事才好,咱们才可落得清静,也不致将那王萧二人,逼得过紧了。

    只怕,此刻她们二人闻得治郎还在立政殿中,已然是急了,若是她们再着人召了陈雍二王回宫……

    那便是真的坏了大事。”

弘日升十六

    文娘会意道:

    “姐姐是担心……

    若果真逼急了皇后与萧淑妃,叫她们明白便是陈王殿下立了储,却还是不若咱们代王殿下得主上欢心……

    那她们会再度联手起来对付咱们代王殿下?

    而这一次,因着储位有易之忧,也因着代王殿下独宠之故,她们断然是要下狠手?

    所以……

    所以姐姐明看着主上今夜并无移驾太极殿之意,还是逼着他走了?”

    媚娘叹道:

    “他那样的性子,你们知,我又何尝不知?

    一进来二话不提,便早早儿更衣易簪……

    说明白了,还是一味地小孩子心**耍心机,以为这样便可多留在立政殿一夜了……

    不过治郎到底也是明白的,否则以他那般心性,再怎么劝再怎么哄,也是不会肯走的。

    只不过替了寝衣,在这儿躺上一会儿,他也算是今夜好好儿安睡过,也算是应了当初他曾自己立下的誓言罢了。”

    瑞安一怔,却想到了,不由扑哧一笑道:

    “啊唷,姐姐不说,瑞安都忘记了。

    说起来当年咱们主上还是晋王殿下时,可不是一本正经儿地向着先皇后娘娘的灵前立过誓,说但只要姐姐一朝为他之妻,那便必然只与姐姐一人夜夜共枕而眠,百年之后亦不相离,只与姐姐一人同寝而终么……

    也真是的,都快十年了,还真难为主上还记得……

    也还真难为主上这般光景了还要来强守着……”

    文娘这才忆起,自从媚娘再次回宫以后,无论李治明里暗里到底是不是留宿立政殿,他都每夜必要来一趟,在这里更替了衣裳;若是更替不得,那也一定会传着清和或是明和,有时甚至是德安明安来,亲自跑一趟,把今日穿着的衣裳送入了立政殿来洗……(旧时有俗,男子若是多妻妾,那么在每夜就寝时都会将自己当日穿着的衣裳在那一房妻妾的房中更替了交与留宿的妻妾或者是妻妾房中的侍从清洗。这里李治这般做,就是意图坚持自己实现誓言的心思,而更替寝衣在床上躺上一会儿,也是他今夜宿在立政殿的一个证明)

    “真是……

    难为主上这般细心呢!”

    她叹道。

    媚娘却不语,只是目光泛柔,半晌才轻轻笑道:

    “是啊……

    难为他这颗冥顽不灵的脑袋了……

    也不想一想,自己这个誓言,终究还是要破的。”

    瑞安文娘闻言皆是一怔,倒是六儿反应得快,开口道:

    “啊……是了……

    主上可是君王……

    这百年之后……可……”

    文娘瑞安此时也明白过来,文娘头一个便啐了一口又骂六儿:

    “好你个没口德的!

    这大年尾的,你便说这等不吉利的事做什么?!

    是要讨打么?”

    瑞安更不欢喜,伸手便从腰后拉了白玉拂尘出来要打,六儿也是自觉失言,不敢动上一动,只闭着眼准备着,任由瑞安来打。

    可是等了半日,他也不觉有什么异样,悄悄睁开了眼一看,媚娘却是喝住了瑞安,笑道:

    “他年纪小,又是向来口直心快的,这些年了,还不明白么?

    再说他本也没有说错什么,这些不争气的话儿,还不是你们那好主上自己发了闲疯的,自己说了自己的?

    怪得了谁?”

    瑞安与文娘虽然明白,却也不由道:

    “可是姐姐……”

    “无妨无妨,便是治郎在,也不会如何的。

    他待你们,可不比我待你们更疏呢!”

    媚娘淡淡一笑,劝了他们,瑞安这才收了拂尘,恨恨地瞪了低头自知有错的六儿一眼,文娘更是趁着媚娘不意,伸手狠掐了六儿一把,直掐得他呲牙咧嘴儿,又不敢叫痛。

    媚娘这才叹道:

    “所以才说呢,治郎也是个混来的……

    当年许下这等荒唐誓言,如今又硬是要做实了他……

    莫非真是要自己绊了自己才好么?”

    瑞安却笑道:

    “姐姐,其实主上要做此事也不难,姐姐立后,迟早之事,与主上……嗯,那么什么,也是必然的理儿。

    唯一麻烦的,便是不叫那些讨人嫌的女人们跟着。

    那也容易……

    学一学前代那些君王,不教诸妃入陵,另寻他所不就好了么?”

    他还没说完,文娘便气得俏脸涨红,当着媚娘的面儿便要伸手去拧他的嘴,而媚娘更是哈哈一笑道:

    “我可知道六儿是跟谁学的了……

    你呀你呀!说人家之前,先管好自己的嘴才是呢!

    什么叫学一学前代君王……

    那样做的君王,有几个是贤君明主的?

    你这是给你家旧主人脸上贴金呢?

    还是给他抹墨呢?”

    瑞安见媚娘不气,也自笑着躲了文娘的铁钳,自己闪了一步远儿,笑吟吟道:

    “也不贴金也不抹墨,咱们主上可早就说了,只要姐姐好,只要殿下好,他才不理那些劳什子的后世穷酸书生们议论些什么呢!”

    媚娘忍不住气笑,文娘再也忍不住,口里骂着,便追上去拧他去了,只留六儿与媚娘在一边儿看着笑乐。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李治早已想到,更没有想到的是……

    最终,唐高宗李治一句生同寝终同穴的誓言,竟成就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上唯一,甚至是整个世界范围内也难得一见的奇特帝陵规制——

    夫妻皆为帝,双帝同陵眠。

    永徽三年正月。

    元正日。

    吐谷浑、新罗、高丽、百济并遣使入朝献贡于大唐天子,高宗李治。

    永徽三年正月初五。

    梁建方、契苾何力等于牢山大败处月朱邪孤注军,孤注乘夜败逃,梁建方遂着副总管高德逸率轻骑追赶不休,五百里途乃生擒孤注,杀敌九千。

    不日,师返,有御史劾梁建方,谓其兵之强,足可乘胜追击,却因故不前;又有高德逸得马之事一并遭应之。

    李治闻报,不悦,然念梁、高等人杀敌有功,遂与元舅议后,置而不问。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李治抱着李弘,一路从殿这边儿乐颠颠地摇到那边,又从那边一路乐颠颠摇到这边,忍不住与文娘互视一眼,主仆二女扑哧一笑,丢了手中活计道:

    “治郎,治郎!”

    李治正嘴里哼着不知哪朝哪代的乐府小儿曲调,与勉强会起身坐好,却老爱抓着李治微须笑个不停的李弘一道,一个唱诵得欢喜,一个抓玩得欢喜,爷儿俩正兴头上呢,闻得媚娘有唤,急忙转首来看:

    “何时?”

    “我说你呀……

    就不能让孩子消停一会儿么?

    你今日入了殿以来,就没叫孩子安生过……

    这般闹着他,仔细他半晌里又不睡,闹得你头疼,公事也办不成。”

    李治哈哈一笑:

    “无妨无妨!

    今日也无甚公事,无甚公事!

    陪着我的好弘儿一路晃着玩,才是正事,正事啊!

    对不对呀,弘儿?”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将李弘举得老高,乐得李弘咯咯大笑。

    媚娘眼见他这般爱子成痴,也不想再理会他,只是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

    “果然无甚么要紧政事么?

    可媚娘怎么听说,今日里有人参了那李道裕一本呢?”

    李治闻言,这才停下脚步,微微有些扫兴地抱着李弘走到媚娘身边,把李弘放在怀中抱好坐下,随手从媚娘面前的线箩里抓了一个绣球儿出来,与弘儿摇晃着玩,一边儿叹息道:

    “到底瞒不过你。”

    “那还必说?

    若是治郎今日心里果然欢畅,哪里还耐得着性子把弘儿与自己拘了在殿里玩?

    怕不早似前几日一般,放着嬷嬷们的吩咐半字不听,抱了弘儿跑到殿廊下看那些小侍们打雪团子堆雪娃了!”

    李治心知媚娘这是在怪他前些日子里,一时兴起竟抱了李弘跑去看雪景之事,不由尴尬笑道:

    “一次错,一次错嘛!”

弘日升十七

    媚娘本欲再说他几句,可想一想他到底也只是一时心性儿,终究还是罢了,摇头道:

    “一次便一次罢!

    下次可不敢了。

    且不提太医们都说弘儿其实本就胎里微有不足,便是孩子安好,也耐不住这等寒风啊!”

    李治闻得妻命,只是一味点头认错保证。

    然后,他将玩得有些累了的李弘转了个身,抱在怀里好好儿哄着睡,又看着媚娘道:

    “你说……

    这可该如何是好?”

    媚娘沉吟一番却道:

    “这李道裕,不知现今到底是从哪里习得这一身子阿谀附媚的脾气,好没端端的,竟然向治郎提起那高德逸的马来……

    虽说高德逸他们确有疏失,可却非大过。何况有军功在身,这马又非无良之取,且此言更非其职当言之事……

    这显是有心附议治郎,以求圣恩了。”

    李治点头,默默,半晌才轻轻道:

    “说起来李公(李大亮,李道裕是他的侄子)当年子侄辈只得这一个人,我本来还冀希着,可以得用……

    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不若李云李雨他们几个义兄弟来得更加得力。”

    媚娘也是默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过也难说……

    指不定是哪位大人出的意思,要借此机会,探一探治郎的心思,是不是一如初即位之时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舅舅?”

    媚娘不语,李治叹了口气,看着李弘已然是睡得香甜,也不忍再叫他换了地方,想着政事又是心烦,正欲与媚娘好好儿一说,解一解心郁,便索性示意那些嬷嬷们退下,自己抱了李弘与媚娘一道起身,走入内寝之中,掀了纱缦,坐入榻上,夫妻二人好好儿把李弘围在中间儿睡着。

    李治又解了又暖又轻的广袖淡青灰织银丝底儿的龙袍,将里面那一面儿以体温熨得暖透了的轻薄裘里子小心给李弘搭上裹好,这才由着媚娘拉了裘里儿的轻暖锦披,一道斜倚榻上,隔儿共语朝事:

    “这样的事,只怕舅舅也是想不到的……

    多半看来还是禇遂良的手笔。

    唉……

    我把他放到远地儿去,是想他学一学何谓真正的忠臣良员,如今看来,这些没学着一点儿,倒是怎么玩谋弄计是越发纯。”

    媚娘却叹道:

    “也不能怪他啊……

    论起来,若今日他是契苾将军,只怕治郎会因为他谋略伐断的本事更加精进而欢喜罢?

    说明白些,治郎恨的,不过是他不能完全为治郎所用啊!”

    李治沉默,许久才涩声道: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我才特特地……

    罢了,罢了,不提了。

    左右也是不能如愿的。

    总之这李道裕,要罚,不但要罚,而且还得重重地罚。”

    媚娘却道:

    “那治郎,你此举岂非明着告诉元舅公与禇大人等,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愿意与他们相议相商的晋王殿下了么?”

    李治扬眉,意外地看着她:

    “难不成你以为他们还信我是当年那个一派天真的稚奴么?

    他们也是断然不会信的罢?”

    “信与不信,是一回事,治郎眼下的态度,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治郎,眼下还未能拿下朝堂大权,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这样的事情,无论私下里,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甚至是那禇大人都好,如何地明白了……

    至少台面上的事情,还要做一做才好。”

    李治明白了媚娘的意思:

    “你是担心若过早亮明了态度,会对来事不利?”

    媚娘摇了摇头道:

    “别的不说……

    这事儿之中,也不是没有牵涉到契苾将军,可为何那御史上表参奏诸人之失也好,还是李道裕拿着高大人得马之事不松手之事也好……

    怎么样样事事,都没有半点儿将契苾将军扯进去的意思?”

    李治立时明白了媚娘的心思:

    “你是说……

    此番之事,怕是禇遂良有意借御史与李道裕之言,试一试朕对契苾何力是不是颇有私心相待之事?”

    媚娘点头,又轻轻道:

    “还有,得马之人,可不止高德逸一人啊……

    为何偏偏扯上他?

    多半是这人,也是他们怀疑的对象呢!”

    李治闻言,一时面色沉沉,半晌才冷冷道:

    “他们可当真是算准了朕不日便要复他的位,有心寻事呢!”

    媚娘看着李治:

    “治郎的意思是……

    不日便要复禇大人之位?

    何时?”

    “昨日舅舅入宫来时,便又提及此事,朕也不好不应他,何况早早晚晚都是要回来的,又想着能趁着此番之事,早早儿地将你的事儿也一并定下来……

    却想不到,万想不到……

    舅舅会在这时候,行这一招棋。”

    “媚娘方才也说了,只怕此番,却非元舅公的意思呢……”

    媚娘叹道,看着一提自己舅舅便一脸倔强的李治道:

    “说不定这也只是禇大人自己的心思呢?

    毕竟他向来以元舅公马首为瞻……”

    李治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在心底赞成媚娘说得有理,于是只好道:

    “那你说,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我可是先说明白了,封昭仪,定是要封的,你可别又拖了。

    本来去年弘儿出世之前,就该封了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媚娘便是再懒,也知道眼下这等大事是推托不得的。

    是以也无此意……

    只是想着治郎能不能还装一装傻,全当此事不知?

    就这般再糊涂一次呢?

    这么些年都瞒过去了,也不差这一回罢?”

    李治叹气,点头不甘道:

    “不瞒,还能怎样?

    眼下毕竟还远没到能与舅舅他们正面对上的时候呢……

    对了,那些寒衣们如何?”

    “个个都不敢有什么动静,多少都有些观望之意……

    倒是有个人,颇为积极,前些日子竟然便着人送了样好叫人哭笑不得的东西来……”

    媚娘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便唤了文娘来。

    文娘会意,立时便应着声儿,一边儿先来告了礼,这才去偏殿里取了一样东西来,与李治看。

    待得她送了进来,与李治看时,却叫他好生要笑破了肚皮:

    什么东西呢?

    却是好大一只金制的凤凰,且还做得实实地心,实实地沉。

弘日升十八

    李治一时不觉哑然,半晌才讷讷道:

    “这……

    这是哪个浑货送的?”

    “浑货?

    治郎却唤他是浑货了?

    媚娘还以为,治郎会一如以往般地将他视作最精灵可用的人呢!”

    媚娘淡淡一笑。

    李治立时会意,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想到的人选而瞪大眼:

    “李义府?!

    是他?!

    怎么……

    怎么可能……”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只巨大的,虽然金质精细,却一发更显得粗工滥雕的凤凰,一时间张圆了口,竟是不能说出话来。

    半晌,他才叹息着将这金凤凰扔回了文娘捧着的盘子中,只看着媚娘道:

    “你打算如何?”

    “怎么如何?”

    “这样大一块子金……

    又是这般粗制滥造的……

    你要收么?”

    “收,为何不收?

    难得他这等仔细心密,竟将事体布置得滴水不漏……

    怎么着,也得收下啊!”

    媚娘一番话,却点明了李治:

    “是啊……

    他李义府好歹也是有几分才学在腹中,否则何以当年以文名得父皇喜爱而提职?

    何况……

    他向来办事件件精致,不会这等粗糙……

    原来他是一来试你,好看一看,你到底是个贪财爱美之人呢,还是个怀有天地之人,二来呢,也是表一表自己与那些寒衣官员的苦楚,便是有金,不得名匠,也是难成大器……

    哈哈,好,好!

    好一番巧思,可惜全没用到正地方!”

    李治先干笑几声,又恨恨骂了几句。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生气么?

    媚娘却觉得,治郎应当开心才是……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定然归治郎所用了……

    为何治郎还要生气呢?”

    李治愤慨一叹道:

    “是啊……

    朕本该欢喜的……

    可若是他能将这等心思,好好儿用在报国兴邦之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自摇头道:

    “罢,罢,不提也罢。

    这东西,你想收着,便收着,若是不想……”

    他想了一想却道:

    “毁了,重新打成什么东西,赏回了与他,也好教他知道些应当罢!”

    “姐姐正等着主上这句话呢!”

    文娘闻言,不由笑道:

    “之前姐姐可就吩咐下了人了,要早早儿地寻了巧手工匠,这些日子里便要将这东西重新毁了,再制成一些金制的笔山子,以取竹意为要,制了些东西复赏了与他……”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竹意贵有节,笔山子就是第一正直的东西,好,正该赐与这等人。”

    如此议定,媚娘便不再纠结此事。

    又在此时,瑞安端着些子新样茶叶来,与李治瞧一瞧,是不是可以取了来做些点心。

    李治闻得他也唤媚娘姐姐,便不由皱了一皱眉,然后却转头正色看着媚娘道:

    “说到这儿,倒是有一桩事不得不与你提上一提了。

    虽说是小事……

    可仔细议起来,却也是不小。”

    “什么事?”

    媚娘难得见他这般肃容对己,也不由得郑重其事起来。

    李治点头,半晌才道:

    “说到底,你也马上是要得位有封的人了,以后可不兴再这般姐姐来,姐姐去的唤……

    虽说私底下我知道你与他们几个都是好的,可被别人听到了,终究还是不能好好儿地正看你一眼。”

    李治这话儿方一出口,瑞安便立时机灵笑道:

    “啊唷!

    瑞安当真该打!竟然忘记了!

    可不是不能以后直叫姐姐了么?

    怎么着也得改口叫声娘娘了呢!”

    他这话儿一出口,文娘他们便更加机灵,一个个急忙恭身俯地,叉手交礼,请道:

    “见过娘娘,娘娘大安……”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地骂李治道:

    “好没端端的……你呀……”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书房中,因着今日乃府中元庆(就是高官贵族门第里的一家子在每年的第一个月里,第一次可以自己一家人团圆在一起过节的日子……),是以长孙无忌也是忙到了好半夜才得入内寝之中。

    一入内寝,便见长孙夫人倚在榻上,面色微忧地等着自己。

    他叹了口气,不由双肩微沉,然后缓步走上去,坐了下来道:

    “夫人还未曾睡下?”

    “如何睡得下呢?

    夫君……

    你打算这般留着冲儿在府中,直到何时?”

    长孙夫人也不绕弯儿,直言而问:

    “他到底也是恩荫贵员,又是有名有禄的人……

    主上尚且没有提过要严责他的事,都已经肯原谅他了……

    为何夫君却一直不肯原谅他?

    一直将他禁于府中?”

    长孙无忌摇头,脱靴坐上榻里,伸手抚在老妻置于锦披的双手上,轻轻握住,半晌才道:

    “我知……

    我知你心疼冲儿,为夫又何尝不心疼他?

    他可是为夫一手带大的孩儿啊!

    可是,夫人哪,主上是什么样儿的人,夫人比为夫更看得懂……

    眼下主上虽则口中不提,可心里到底原谅没有原谅冲儿,谁也说不好。

    何况他犯的,可是大罪。

    之前虽则主上念着幼时情分,不与追究,可到底这是大罪。

    为了咱们长孙一门,主上也算是尽了心了。

    咱们眼下,还是且先按着不提得好。”

    长孙夫人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大罪,可禇大人的,不也是什么大罪么?

    为何便可这般轻易地回来了?”

    长孙无忌闻言,不由苦笑摇头,沉默半晌才轻道:

    “夫人,为夫说句良心话,此番遂良回来,也算是为了为夫,赌尽了他这一生之运了……

    夫人自小儿看着主上长大,当也知主上自小虽则胸怀宽大,可也正因如此,一旦被他记恨上的人,不等他消了气的话,是万万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此番若非事态紧急,实在是不得不要将遂良提前召回……

    为夫是真心希望,他能够在外边儿多待几年,待到主上彻底遗忘,至少也要是真的不再记恨他了,再回京来比较安全。”

    长孙夫人闻得此言,一时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

    永徽三年元月十一。

    长安。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因念旧功,复禇遂良之职。

    次日。

    高宗李治,因皇后王氏奉表而请,遂当朝下旨,太极宫中暂居立政殿之宫侍武媚娘,慧淑贤仁,慈爱兼怀,加以复得皇子代王弘,着赐为九嫔之首,昭仪一位,又因其于诞育皇子之时,颇于立政殿内整治有方,合宫意满,故赐居立政殿,是为一宫之主。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自旨一下,立政殿的门前,便聚集了许多的人,虽然各样心思各有不同,可每个人的手中,还是都提着一份儿的礼。

    只是媚娘一个都没有叫放了进来,还是一味地叫左右对外宣称:

    眼下虽得封号,然毕竟未正式册封,且兼此时立政殿仍为先皇后灵寝,不宜人扰,故只得对各位有心相贺的人士有所亏欠……

    总而言之一句话,谁也不能进来。

    ……

    “娘娘,为什么不叫进呢?”

    立政殿寝殿内,一如既往地侍奉着媚娘除饰易服,准备着就寝的文娘,不解地问。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铜镜中的她道:

    “是啊……

    若论起来,此时也该叫进了……

    可正因为该叫进了,我才不叫进的。”

    文娘却是一怔,半晌才悟道:

    “啊……

    是啊!

    虽说皇后上表替娘娘请了这嫔位,却是没请就地封于立政殿呢!

    只怕她听了此事,是要不欢喜的,此时还是小心着些儿的好。”

    媚娘却摇头道:

    “从我再次回宫,踏入立政殿的那一刻起,她也好,萧淑妃也好,我也好……

    这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好,心里都已经是明白了一件事。

    待我封位之日,这立政殿,便是重开殿门,迎接新主之时。

    所以她早有所准备,不会为此事生气,至少不会太生气。”

弘日升十九

    文娘一怔,却道:

    “那……

    为何娘娘不肯开门迎宾?”

    “为了长孙太尉。”

    媚娘直言:

    “眼下,我却不是为了皇后,而是为了长孙太尉。

    这里毕竟是他妹妹年久故居……

    让我这样一个他处处不满,却又不得不处处相让的女子住着,本已是极不合他心意。

    如今治郎将这立政殿封了与我,他若不是因着种种内因,不能因小失大,早已是与我闹了起来……

    所以,我还是应当多多顾及他一些儿的。

    文娘,你要记得,不止是今日,便是从今往后,只要长孙太尉一日不肯受我本人的请,踏足这立政殿中,那咱们便一日不可大肆张扬。

    明白么?”

    文娘恍然,点头道:

    “文娘明白了……

    可是娘娘,长孙太尉昨日不是才得了禇大人回得身边么?

    他再怎么不欢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娘娘您为难罢?”

    媚娘却摇头道:

    “这些事,本是前朝之事,你看不懂也不奇怪……

    在旁边人看来,此事之上,却是治郎输了自己亲舅。

    可是只有他们舅甥二人清楚,若真论起来……

    多得还是元舅公输了主上一局棋。”

    媚娘缓缓起身,一边儿行到后面儿,预备着去看一看李弘可否睡下了,一边儿摇头叹道:

    “长孙太尉眼下,已然是多半知晓了治郎的真本事。

    是以他对治郎,必然多少有些忌惮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治郎要贬了禇遂良时,他才没有开口阻止,反而是由着治郎贬得他多远就是多远。

    为何?

    原因无他,在元舅公看来,只怕唯有如此行事,才能逼得治郎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不能再对禇遂良下手,并且在几年之后,朝中有需要之时,他一提及调回禇大人之事,那治郎也是没有理由不再召回他了……

    这便叫做避其锋芒了。

    可眼下……

    他为了能够与氏族一系争个长短,守住这大唐朝堂之上的半壁江山,又为了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我……

    所以他竟被治郎逼得提前召回了禇遂良,且还一回来,便是直复其位……”

    媚娘叹道:

    “这与事先在禇大人头顶摆了一把刀,又有何异呢?”

    文娘黯然:

    “原来如此……

    难怪娘娘会如此打算……

    不过娘娘,若论起来,便是文娘也觉得此番之事,主上似乎颇有些不通常理之处……

    平日里他谋略断事,几如通神,对娘娘与小殿下之事,更是处处上心。

    所以,这封宫立政殿会引起的后患……

    主上也应该早早儿想到了呀?

    而且昨儿个我还听瑞安说,德安与王公公都劝过主上,说且先封着立政殿,只依了旧例与宫制,将延嘉殿还封给娘娘……

    这一样来三五年后立后之时,重开立政殿,封宫娘娘,便说得过去了,此刻也会安生些……

    可主上他……

    他却不肯……

    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呀?

    莫非主上别有他意?”

    媚娘提及此事便是一脸头痛,半晌摇头不语,还是一边儿的六儿嘴快,笑嘻嘻地道:

    “文娘姐姐,咱们娘娘都住在立政殿这般长时间了,搬来搬去的,多不方便呀?

    虽则那延嘉殿是好,可到底对娘娘来说也是与徐太妃还有元太妃的旧居,一道住着,一来引人多思前事,对娘娘立后更不利不说,二来也是离咱们主上的寝殿太远了呢!”

    文娘张口结舌,转身看着揉着额头皱眉不止的媚娘道:

    “就……

    就因为这个理由么?

    可是……

    可是还有甘露殿罢?

    为何不封甘露殿呢?

    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后寝呢!

    而且离帝寝也不远……”

    “啊唷!咱们主上的性儿,你也是知道的,最不耐烦走路了,这能近一步,是一步么!”

    六儿还是笑嘻嘻地道,却教文娘实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讷讷点头,木然道:

    “是……

    是……

    能近一步……

    便是一步罢……

    罢了,罢了,往好处想一想,这立政殿到底是旧年里皇后娘娘的寝殿,得居此殿,将来封后之时,也是一步入宫,不必再移,也好,也好……”

    她就这般喃喃自语着,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倒是媚娘头痛道:

    “他也是胡来得太厉害了……

    也不想上一想,这般行事,可想过别的人?

    唉……

    九嫔之首不同他位,可是要正式行了册封仪才成的。

    而依着宫中规例,这册封九嫔之首的礼,可与四夫人一般,都是在这立政殿前进行的……

    至时,可叫我怎么进退?

    唉……真是胡来……胡来!”

    闻得媚娘如此说着,一时间二侍也是不敢多言,好一会儿才问道:

    “那娘娘,接下来……

    却如何是好?”

    媚娘叹息半晌,才摇了摇头道:

    “且还能如何?

    只得至册封之仪行时,先暂借延嘉殿一居,再自延嘉殿一路行至这里了。”

    文娘闻言大惊失色,看了看同样一脸不安的瑞安,半晌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讷讷道:

    “娘娘……

    若是从延嘉殿出至立政殿……

    那主上的一番苦心,岂非全部白费。”

    媚娘摇头,直言道:

    “我也知道,我知道此举必会落人口实,教更多的人忆起我是前代才人……

    可我要的,正是如此的结果。

    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打紧……

    重要的,是元舅公与一众老臣们怎么看我,怎么说我。”

    瑞安立时明白,看了一眼媚娘道:

    “原来娘娘是想让元舅公明白,娘娘不是一个忘本的人,更不是一个一旦登高,就会忘怀本形的人啊……”

    媚娘点头:

    “正是如此。”

    文娘看了看瑞安,瑞安却也还是不由得道:

    “可是姐姐,若果欲如此,只消在延嘉殿里住一宿,一早起来,赶在册封大典兴时至立政殿便好……

    何以非得要这般麻烦,这般大张旗鼓?

    会不会反而做得太过了?”

    “偷偷摸摸,还算什么不忘的旧?

    何况,人本就如此,我越是遮遮掩掩地来,后宫那些人,前朝那些人,只会更加拿住了这一点来攻击我……

    因为这样做,岂非在告诉他们,我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提及旧事?

    倒不若坦坦荡荡,光风霁月地来,却反而会叫他们无从下口。”

    媚娘这一番话,反而说得文娘与瑞安连连点头,人人称是。

弘日升二十

    是夜。

    太极殿。

    李治听毕德安来报,一时也沉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媚娘此番想得却是周全,只是未必那些人,便能如她所愿啊……

    头一个舅舅会怎么想,便是谁也不知……

    未必舅舅便能了解媚娘此番苦心呢!”

    一侧立着的王德闻言,却淡淡一笑,点头应道:

    “主上所忧虽说有理,仔细思量却也未必。

    别的且不提,主上,昭仪娘娘既然已经定下了这等意图,她自然便早早儿料准了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咱们却也不必太过忧心。

    谁也说不准,这一番苦心之下,元舅公还会如之前一般,死心不理呢?”

    李治闻言,一时也只能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既然你们都这般说了……

    那便这般办罢!

    只是有一桩。”

    李治抬头,看着王德道:

    “当年媚娘三岁时,曾入宫得到母后垂怜,赐下女华钏为饰,这东西,此番大典必然还得给使上。”

    王德点头称是,又且道:

    “其实当年皇后娘娘得了的宝贝,可不止这女华钏一件——那可是成了整套饰的东西……

    主上的意思,是要全给昭仪娘娘使上?”

    李治点头,正色道:

    “这女华钏是母后当年赏了给媚娘的,自然舅舅看了,也会有所触怀。

    且那其他的几件东西,也都是母后尚为秦王妃时赐下的,想必媚娘带了,一来不失礼不失制,二来谁也不能说媚娘失矩……

    所以论起来,还是得做成套的戏来看。”

    王德闻言没停地点头称是,又笑道:

    “主上此言,却是说得极是。

    何况还有一桩——那东西还有着别样的意义——

    到底是先皇后娘娘亲自赐下来,给昭仪娘娘的东西。

    只这一样……

    这整个大唐后廷之中,便只有昭仪娘娘一人有此物啊……

    连皇后都还没有呢!”

    李治猛地抬头。

    永徽三年元月十五。

    唐高宗李治着令天下,内宫立政殿安孝守娘子武氏,奉度知礼,仪华有常,淑慧过人,又得育龙嗣,赐为九嫔之首,二品昭仪之位。

    一时间,天下奉旨而庆。

    次日。

    延嘉殿中。

    寅时刚过,头一夜暂居此处的媚娘便起身了。

    瑞安一甩手中白玉拂尘,长呼一声:

    “侍起——”

    立时,纱缦起,一众鹅黄色宫衣小侍,鱼贯而入,手中各奉清净花水、香脂、玉雪等物,一一而入,分做双排,垂肩而立。

    瑞安手一倒转,白玉拂尘插于颈后负囊中,自己却快步上前,伸手接了为首的一个奉水小侍手中的银盆,将之先置于正殿之中的高位上,燃香,以香绕盆三周,这才端着水奉与一身素色寝袍,未着点饰的媚娘面前,玉骨铜心的暖净几上。

    (这里说明一下,这里的净几,就相当于今天咱们的洗手台。通常是以木制成,面饰纹彩就可以。但宫廷里用的东西有些不太一样。

    这个暖净几,至今在豫西南地方的一些农村里偶尔还是可以看得到。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一个青铜或者是黄铜打造而成的内层暖炉,外面儿套饰了一整块儿玉雕成的,几面儿有一个下凹,正好能放下洗脸用的盆子,内里是中空的几案。冬天的时候这个暖净几里内层可以烧上炭火,烟气在升腾到顶部温热了几面上放上的金属或其他易导热的东西制成的面盆之后,就会因热量导出变冷,沉下来,从几脚的四周镂空小洞里散出,这样里面装着的热水就不会洗着洗着就凉了,而且青烟腾腾从脚下浮出之时,颇有仙韵之妙。甚至还有些贵族与宫廷人士,后来开始流行在这个炭炉里加上香料,以求同时达到熏香身体的妙处——

    而之所以设计成这样,跟隋唐时期中国的国力鼎盛,妇女甚至是男性都相当注意个人修饰有关。

    据资料说明,唐时曾有一位男性官员因为自己某一天的早上净面的时间不够两刻钟就上朝议政到羞耻,并且还因此特别伤心,乃至当廷痛哭自责其不敬之罪,当时的皇帝为了劝慰他,还特别作诗安慰,又赐了一只净几与他……

    可见当时的人有多讲究个人仪饰了……)

    媚娘弯腰垂首,身后立刻有玉如与玉明一左一右,收了她将及地面的乌黑长发在手中,小心地捧着,不教发丝散落。

    而瑞安则从别一奉茶而立的小侍手中接过清水等物交与媚娘,招手示意奉盂小侍手捧银质漱盂于一侧,侍奉着媚娘净口后,这才点头示意可以熏香净面。

    一边儿等着的文娘立刻上前,从一侧跟着上前的侍香小婢手中接了香料盒子来,以银匙舀了数匙香料在一只香捣(捣香用的工具,很小,方便研磨,上下都有一定的空间,中间隔着一张细细的栅格,可以过滤大块的香料)之中,细细磨过,这才看着六儿拉开了净几下的小炉门,抽出香格(净几炉子里可以用来放香料,利用重力的作用巧妙设计,使香料一次只能漏到火中一点点,控制着香料均匀燃烧的地方),放上香料。

    然后这才伏下,轻声道:

    “恭请娘娘净面。”

    媚娘点头,不语,默默坐在几前小凳上,双手置于膝上,微微向下弯了身子。

    立时,瑞安奉香豆(之前介绍过古人洗澡时用的东西,大家可以看一看,跟这个差不多,起香皂的作用),文娘执细帕,替媚娘净面。

    先取新花制成香粉与香豆掺和了,再以水微微和湿成糊,仔细敷在媚娘面上,媚娘直身仰面,文娘纤纤玉指便缓缓滑过她的面颊,仔细揉搓按摩,足足三遍后,才请媚娘俯身,洗去香药,招手唤来第二队小侍,换水。

    第二遍水上来,却是滚烫烫的一盆水,搁在净几之上,立时还坐起了些针尖小水泡,文娘又从小侍手中接过花汁膏子,请媚娘仰面,仔细敷过,依然是按足三遍后,才又请她俯身垂首于水面上,以热气蒸腾其面,足足一刻时光,这才招了最后一队小侍,换水。

    第三遍水来,清水,微温,泡着足量的大红花瓣,文娘执了细帕,在水中浸湿了,拧干,在媚娘面上仔细擦过,然后再换一块巾帕,入水,浸湿,拧干,擦过……

    如此三番四次,直到媚娘雪肤泛起微微粉红,直若三春桃花开般的好颜色,这才算是净面已毕。

    文娘这才长出口气,直起身子,轻轻替媚娘擦干了脸,然后才转身向着下一队小侍招手。

    很快,小侍们急步上前,抬走了一应物事,又换上了一张椅背出奇宽大,直若架了一把大扇子的圈椅。

    媚娘起身,转身坐在这圈椅之上,一头长发也被玉氏姐妹移放到了这椅背之上。

    小侍拿来三个坐垫,分别放在媚娘左右两侧,及背后。

    文娘在后,玉氏姐妹分在左右跪坐而下,伸手取了媚娘的乌黑长发在手,从一侧六儿与瑞安端着的金盘之中取了香油来,细细地替媚娘梳理一早沐浴时便洗了,直到眼下还有些微润之意的乌黑长发。

    上香油,梳理,再上,再梳……

    如此反反复复足足梳了一盏茶水的时光,头发才算是梳得通畅了。

弘日升二十一

    媚娘抬起头,文娘立时叉手请道:

    “不知娘娘欲妆何等发式?”

    媚娘挑了一挑眼,淡淡笑道:

    “今日是封嫔之礼,自然是稳重些的好……

    便望仙髻罢!”

    文娘应声,立时召妆发小婢们上前。

    只见六名捧着各式发梳的小婢,与十二名各自双手提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得紧的紫檀木发饰盒子的小侍上前来,一一将东西在媚娘身边铺陈开。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半个寝殿中,便摆满各式花色,质地,样样都是精致罕见的发簪、饰物之类的东西。

    整个殿里,立时珠光宝气,瑞生千条,各色灿烂的宝石火彩在烛火之下流转凝团,直如一团瑞云霞彩,照得立在宝饰一边儿的小侍们都颇觉难睁开眼,也更衬得淡然坐于其中的媚娘与三名在装着大大小小上千件珍宝发饰的盒子间来回穿梭,时而弯腰下来,纤纤指尖轻轻拈取所需的宫娥如仙如圣,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望仙髻也算是较简单的梳髻,只是点缀之饰挑选起来较为麻烦——今日是封嫔之仪,是以不能用得太素淡,可是望仙髻本就简单,若是用了些太过华贵的首饰,又显得过于张扬俗气。

    既要稳重大方,又要气度十足,出尘脱俗——这是媚娘的希望,也是文娘与玉氏姐妹的目的。

    好一会儿,负责挑最要紧也是最显眼的顶饰的文娘,总算是挑中了一件凤展华翼的金制发箍。

    交与媚娘看后,她也点了点头,然后却道:

    “这只凤箍倒是真好,上面儿的火彩珍珠(就是前些日子造成了轰动的龙珠,美乐石)也是美得很。

    只是有了它,边饰便不可再用些太过华丽的了,且也不可过大。”

    文娘会意,玉氏姐妹更是明白。

    不多时,便又挑中了几样较为朴素的边饰,尽是些珍珠水晶之属,然后合在一起,交与媚娘看。

    待媚娘点了头,这才开始正式地妆起发来。

    ……

    寅时过半。

    发已妆过,接下来,便是着裳了。

    媚娘看了看她们挑来的几件衣裳,却都摇着头道:

    “不妥,不妥。太过浓重了些。”

    一侧文娘急道:

    “可这些都是主上亲手挑出来的呀!”

    “这些衣裳,却都是正正的红色。”

    媚娘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从那些衣料上滑过:

    “正红色,古来只有正妻方可居之。

    眼下我仍为妾室,着这等颜色,实在不合道理。”

    文娘闻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是咬着下唇看着媚娘。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我既然说了要穿得像样些,自然也就不会这般随便……”

    她转了个身,看了看左右才道:

    “不若如此,便那一件罢!”

    众人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却是一件海棠红的素底金青缠丝凤衔牡丹纹样的广袖,文娘大喜,立时道:

    “好!

    可是好!

    这件衣裳,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

    卯时四刻。

    封礼磬声起。

    立时,立政殿的正门,在十几年后,第一次缓缓而开,迎接它的新任女主人。

    红毯香花,乐歌声声。

    漫天飘荡着的细白轻雪之中,一个宛如雪地红花般艳烈已绝的女子,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立政殿礼台上立着的李治走来。

    眉点金海棠,唇染胭脂色。

    肤白更欺雪,眸乌更胜夜。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惊叹:

    上天仿佛格外眷顾这个女子,十数年的时光,种种的磨难……

    她不但没有失去一丝一毫的美丽,反而比十数年前初入宫时,显得更加明艳,更加美好。

    若以前的她,只是含苞待放,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已然悄悄展开了自己三两片花瓣,微微有些羞怯地露出一星半点儿美丽花蕊的花儿。

    其之美,其之媚,其之艳,其之贵……

    难以用言语形容描述。

    李治骄傲地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女子,目光高傲而快乐:

    是的,这就是他李治的女人。

    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他终究……

    还是得到她了。

    她终究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她是他的了。

    从此刻起,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慢慢地,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听着隔墙隐隐传来的丝竹钟磬之声,一时不由觉得心中沉沉地。

    她转身,看着殿外的一株海棠,淡淡道:

    “主上还没有着人来么?”

    一侧红绡摇头,轻轻道:

    “怕是不会来了……

    奴婢听说,不止是咱们万春殿里的,别个殿里,也是都没有请了进去的。

    说是因为先帝的旨意还在,主上的旨意也是不能说撤了就撤了的……”

    王皇后淡淡一笑:

    “欲行之事,何患无辞?

    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看着,让这些人说些什么该说的话儿罢了……

    随他去。

    忠儿呢?”

    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回内殿,语调萧索地问。

    红绡摇头,半晌才轻道:

    “娘娘您忘记啦?

    今日理当是在弘文馆内,跟着师傅们议经论政呢!”

    王皇后皱眉,却又自我开解似地道:

    “好……

    议经论政好……

    若非如此,将来何以位极人君,主政天下?

    好……”

    一时间,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胸口的位置,被什么人给挖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摇了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萧淑妃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红绡摇了摇头,小心道:

    “自昨日起,萧淑妃便称病不朝(妃嫔依礼,要每日向皇后请安问好,这个礼节从汉时便有了),今日也是如此。

    真是……

    好没规矩!”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不来得好。

    不来得好……

    她若来了,本宫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儿,逼着她去看清这个事情呢!

    眼下她既然都气愤至此,不肯来见本宫……

    那想必,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筹谋着如何对付武媚娘了。”

    红绡闻得此言,倒也只是默默点头,又道:

    “那娘娘,咱们便不动手了么?

    萧淑妃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会不会她此番还是要败?”

    王皇后却摇头,淡淡道:

    “不是她太弱,是武媚娘太强。

    你可想一想,无论是本宫还是萧淑妃,论家世论出身论所有的一切……

    哪一样弱于她了?

    甚至便是筹谋立事之能,本宫、萧淑妃、武媚娘三人实在也不相上下……

    只是可惜,这武媚娘非善类,为人行事,也是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极尽巧诈之能事……

    所以萧淑妃才会一败再败。

    当年诸般事宜,在还没有这武媚娘入宫之时,她可也是事事成功的啊!

    你可曾想过?”

    王皇后一番话,说得红绡不知该如何答话,半晌才道:

    “那娘娘还指望她?”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那崔氏,看似是个大家出身的高贵女子,实则却是小鸡肚肠,行事奸滑更胜武媚娘,鼠目寸光的小人之辈。

    所以她是万万不能依靠的。

    今日依靠了她,明日说不得,便会被她拿住了把柄,来要胁我们——

    看一看武媚娘便知了。

    之前她们二人,不也是同仇敌忾的么?

    如今武媚娘得势,她不照样地往咱们这边儿来站着,好图着咱们与武媚娘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

    这样的女子,极好对付,可是又极不好对付,所以还是不用为佳。

    而那卢贤妃便更不用提,这宫中最愚蠢的女子便是她——

    依本宫之见,若非她那家族之中兄弟实在太过强力,只怕主上早就贬了她至底。

    还有其他的那些嫔妃们,哪一个不是各自抱着各自的小心思过活?

    又有哪一个能如萧淑妃这般的气势,肯与自己的宿敌合作?

    所以论起来,倒不是说咱们只能选择她,而是从一开始,咱们便没有得选择了。

    能与本宫联手整倒武媚娘的,只能是她,也只有是她。”

    红绡哑然,半晌才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要见一见萧淑妃?”

    王皇后抬眼看了一看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本宫何必去见她?

    她今日是必然要来的……

    这么冷的天儿,本宫何必要如此地费心?”

    红绡一怔。

    ……

    是夜。

    万春殿中。

    正如皇后所料的一般,萧淑妃却是早早儿地来了。

    侧殿之中,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写满的,都只是不甘心与怨恨。

    只是,王皇后努力地把这样的情绪,收在了眼底,而萧淑妃却已然是恨得面目扭曲,不成人形。

    “姐姐就这般看着那贱人如此兴盛?

    姐姐可知今日陛下封她的嫔位时,赐的封嫔之礼是什么?

    是当年文德皇后的一双女华金簪!!!!!

    那样的东西,妹妹入宫这些年了,莫说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可陛下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取了出来,赐了与她……

    姐姐!”

    王皇后的素底青流华广袖之下,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地握了又握,面上却还是淡淡一笑道:

    “这也本无甚稀奇的罢……

    她本就正受宠,又生了个儿子,陛下会这般欢喜,也不奇怪。

    何况一对儿女华簪罢了,妹妹若是喜欢,改日姐姐替你寻了几件来便是。”

    萧淑妃却急道:

    “若只是一对儿普通金簪,妹妹便是再如何也不会看得上眼的!

    可那对儿金簪,却是先皇后娘娘尚为秦王妃时,先帝寻了来,特赐与先皇后娘娘的一套饰物中的最后两件儿了!

    此物一套三件儿,一坠双簪,那坠子早在这贱人三岁时入宫,便因着会巴结人,会装傻作乖从先皇后后处骗了得赏了。

    如今这一对儿一赐,那不是摆着明地要天下人知道,这武媚娘极得先皇后娘娘的喜爱么?!

    那之前咱们苦心费力,在宫中传布流言,教诸人议论她那不堪的出身……

    这一番苦心岂非全数白废?”

弘日升二十二

    王皇后淡淡一笑:

    “白废,便白废了罢!

    只要接下来的功夫,不白废,便好了。”

    她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萧淑妃。

    见状,萧淑妃立时目光一亮:

    “姐姐可是有了什么办法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扬了扬手,红绡会意,立时上前一步,轻轻地将一只小密信纸卷交与萧淑妃。

    萧淑妃不解其意,从其手中接了密信纸卷来拿在手上不看,却只问皇后道:

    “姐姐,这是什么?”

    王皇后淡淡一笑,向一侧斜倚着道:

    “你看了,便知道了。”

    萧淑妃闻言,只得展开来看。

    红绡看她时,初时只见她皱眉不语,不多时便目光一亮,合了信卷来看皇后道:

    “姐姐!”

    王皇后淡淡一笑,挥了挥手。

    萧淑妃立时会意,转身着左右都退下。

    红绡本欲也告退,却被王皇后留下,然后淡淡道:

    “你留下罢,留下好好儿听着本宫的话……

    这番事,还少不得要由你动手呢!”

    红绡瞪大了眼。

    王皇后看着萧淑妃道:

    “此人也是本宫父亲偶然之间,从本宫母家一位与他交好的族兄口中知道的。

    这些年来,他也是受尽了委屈,可是那颗心,却似乎一直都没有熄止过……

    想必若是武媚娘知道了,必然会很是感动的。

    便是如今一人为君妾,一人独影怜,可到底还是有几分旧情在的。

    若是有人甘愿为他搭一搭桥,铺一铺路,引着他与武媚娘见面……

    想必他是很感激那人的。”

    萧淑妃会意,看了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红绡,然后拍手笑道:

    “是了是了!

    若果如此,那自然是这丫头最合适了!

    只是……”

    她微微有些泛愁:

    “那武媚娘正春风得意,又是向来行事谨慎,只怕她是不会肯来见这人的罢?”

    王皇后勾了勾嘴角,却无笑意道:

    “妹妹,我们又怎能如此不守妇道,当真引着此人去见那武媚娘,替陛下蒙羞呢?

    我们要的,不过是让此人以为自己见到了十余年前分开之后便日夜难忘的武媚娘……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萧淑妃一怔,微一思量,立时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皇后道:

    “你要本宫假扮武媚娘与这刘弘业见面!?”

    “谁说要妹妹做这等事了?

    本宫的意思是……

    妹妹不知此事,更不知那刘弘业远远地看到了你的背影,便将你误认为了武媚娘,然后开始倾诉衷肠……

    妹妹,你只要负责听着,好好地听着,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每一字,然后将此事如实地禀明陛下便好了……

    妹妹可明白本宫的意思了?”

    萧淑妃瞪圆了眼,看着皇后,半晌突然拍掌大笑:

    “好!

    好!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

    好啊……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在万春殿中久久回荡。

    次日午前。

    媚娘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而她一醒来,便看到瑞安端着一张为难的面孔,看着自己。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她一时不由心中一紧,轻轻问道。

    瑞安却犹豫一番后,原原本本地将方才红绡传的话儿,一一说与媚娘听。

    媚娘听毕,却是一怔。

    半晌才轻轻笑了笑:

    “果然她还是开窍了呢……”

    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娘娘……”

    “她果然还是开窍儿了,知道怎么抓住要害之地来行事了。”

    媚娘缓缓起身,只着寝衣,在屋内来回巡步。

    瑞安跟在身后,小声道:

    “娘娘安心,主上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主上不会信的。”

    “治郎当然不会信,事实上她们的打算必然会失败,这也是肯定的。

    只是……”

    媚娘却抬头看了看殿外,轻轻道:

    “只是她们也想不到的是,或者此番一个行得不好,便会成功叫治郎对我有所疑问……

    这才是她们想不到的好处。”

    媚娘阴着脸,轻轻地道。

    瑞安不由咽了咽口水,想了想道:

    “那娘娘,接下来……

    咱们可该怎么办?”

    媚娘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却不曾回答。

    瑞安便再问一次:

    “那……

    娘娘,咱们是不是先去与主上禀明此事?”

    “不必禀明,治郎也不会不知。

    至少我不以为,你们几个人中,个个都会似你与文娘、六儿一般,凡事皆以我之意为先……

    所以不必。”

    媚娘淡淡道:

    “所以,我要见的,不是治郎,而是另外一人。”

    “谁?”

    “元舅公,太尉大人,长孙无忌。”

    是夜。

    太极宫中。

    媚娘在两仪殿侧的小耳殿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然后,她转身,看着那个正徐徐走入的老人。

    行礼,相拜,各自寻了一张小几后的位子坐下,二人始终都是沉默着的。

    良久,长孙无忌才开口道:

    “不知昭仪娘娘召老臣前来,却有何要事?”

    媚娘淡淡一笑,举杯以示礼,长孙无忌也只得起手举杯回礼。

    杯子里的东西入了口,长孙无忌才挑了一挑眉,放下杯子看着媚娘道:

    “以茶代酒……

    看来娘娘是有心了。”

    媚娘点点头,表情柔和了一下:

    “弘儿正是乳育的时候,不能饮酒还是尽量不饮的。”

    长孙无忌闻得弘儿二字,也是不由面部表情柔和许多,半晌才轻轻道:

    “不过……

    娘娘,代王殿下已然将满周岁了,定字之事,是不是也当行着了?”

    媚娘点头,淡淡道:

    “今夜劳动太尉大人前来,正有二事相商。

    这其一,便是弘儿的字。

    妾斗胆,敢请太尉大人定夺。”

    长孙无忌垂了垂首,以示礼道:

    “娘娘过谦……

    却不知娘娘有意以何字为代王殿下之字?

    又是何故,不与主上相商,却与老臣相议?”

    媚娘淡淡一笑道:

    “若论国政,弘儿之字,自当由其父皇定夺。

    然若论家事,长幼有序,弘儿字理当由长辈定下……

    是以,自然是当请教元舅公大人的。”

    一声元舅公唤得长孙无忌浑身微微一动,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

    “谢娘娘厚爱,不知主上可知娘娘之意?”

    媚娘摇头:

    “不知,只因此字,乃妾自己所求……

    是以才先请元舅公定夺,若元舅公以为妥,那才能提请主上恩准。”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她:

    “如此厚爱,老臣愧不敢当。

    不知娘娘拟定何字?”

    “宣慈。

    忠肃共懿,宣慈惠和的宣慈。”

两诀别一

    长孙无忌闻言,不由抬头定定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吐气道:

    “宣慈……么?

    果然娘娘博学多才。

    此字甚妙。”

    媚娘淡淡点头,一派端正恭谨之态。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

    “若以此二字为字,想必代王殿下日后必然性孝惠善,行事有方。娘娘一片苦心,老臣明白了。

    但请娘娘安心,有老臣一日在,代王殿下便必然会平安喜乐,宣其慈仁。”

    媚娘谢过长孙无忌,然后却又道:

    “此事一了,第二件事,便是妾之私事。

    若论起来,长孙太尉本也可不必理会的……

    奈何此事牵涉众多,妾思来想去,也只能请出太尉大人出手施救。”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看着媚娘道:

    “不知何事?”

    媚娘轻轻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会意,上前一步,便将白日里听来的闻报一五一十地说与长孙无忌听——自然,不利于媚娘的部分,他都设法隐去。

    至于消息的来源,他更是借口说是自己打听得来的。

    长孙无忌虽心知此事有些内情,却也不想理会内廷那些事,加之此事教他最在意的,还是那皇后与萧淑妃欲行之事,是故便皱眉道:

    “昭仪娘娘的意思,是觉得皇后与淑妃二位娘娘,有心借刘弘业之事,相谋娘娘?”

    媚娘点头,轻轻道:

    “妾本鄙薄,二位也是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奈何眼下妾得蒙天幸,又有先皇后娘娘之灵圣庇佑,得育代王……

    这一切,便变了个模样了。

    元舅公当知,皇后一无所出,虽眼下已有陈王殿下,可主上迟迟不肯立陈王为储,她难免着急,又是弘儿如此得主上喜爱,她会为孩子担忧,也是难免。

    淑妃呢,本来雍王殿下也是很有希望一登储位,可是随着陈王殿下继为皇后之嗣,弘儿又是如此受主上宠爱……

    她会担忧,甚至会与皇后联手,来对付弘儿,也是难免。”

    长孙无忌看了她一眼,却不动声色道:

    “可老臣却以为,二位娘娘便是有心,也未必是针对代王殿下。”

    媚娘点头,笑道:

    “确是如此……

    若论起来,此番针对弘儿,与针对妾,也本无差别。

    只是……”

    她若有所思道:

    “只是妾唯忧心一桩。

    前日里皇后来看弘儿时,曾经再三对弘儿示好……

    不知为何,妾看着当时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弘儿,直若看到了当年的陈王殿下。”

    长孙无忌目光一黯,却不动声,半晌才轻轻道:

    “刘宫侍位低无宠,又无家无景,娘娘是不是太过自贬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妾自走入这太极宫墙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此处看似繁花似锦,富贵无边,实则却是暗阱处处,云深不知处……

    所以妾才会事事小心,处处谨慎。

    这般小家子气,倒是叫元舅公见笑了。”

    长孙无忌看着她,却难得地露出一个真诚而无奈的笑容:

    “娘娘直言,显见无意隐藏……

    只是古来有训,前朝之臣,最忌涉后廷之事……”

    “妾从未曾言说,要使得元舅公涉及此事。”

    媚娘淡淡道:

    “妾请求的,只是希望元舅公能够替弘儿尽量保留一些好名声儿……

    妾出身如此,本已无奈,是故之前行事,从来是不管不顾,更不理会他人。

    可是自从有了弘儿……

    为了他,妾虽知元舅公必然不肯,却也还是要来求上一求……

    元舅公,还请您看在主上与弘儿的情分上,务必帮妾了除此事,不教主上与弘儿因妾之故,蒙上不文之名。

    而相应地……”

    媚娘直身长立,目光炯炯地看着长孙无忌道:

    “妾可以妾父在天之灵向元舅公起誓,但只要元舅公能助妾过此一关,日后无论情势如何,一旦主上崩逝,那么元舅公无论要妾做下如何了断,妾都立时应允,绝无二言。”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半晌却哈哈大笑道:

    “娘娘此言,未免差矣,老夫行将入土之人,何来能于主上百年之后逼着娘娘做什么的本事?”

    “何为不来?

    只要元舅公有此一心,便是只字片言一句,交托与后世子孙,妾——不,我武昭也必然应允。”

    媚娘的目光之中,坚定而明亮地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长孙无忌沉默了。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的脸色,铁青得可怕。

    半晌,他才轻轻对着立在身边的李云道:

    “……媚娘出来了么?”

    “半个时辰前便回了立政殿,此刻只怕已经入了寝了。”

    李治倏然起身,一双眼睛仿似是两把腾腾燃烧的黑色火焰:

    “德安!

    安排一下,别惊动任何人,摆驾立政殿!”

    ……

    一刻钟后。

    立政殿内。

    寝殿中一片黑暗。

    李治悄步移至媚娘榻前,隔着纱缦看着怀抱李弘,睡得似有些不安稳的心爱女子。

    看到她睡梦中依旧微微颦眉的样子,李治的火气,一点一点地消去,最后转成了一腔无奈。

    他伸手制止了欲上前行礼的瑞安与守在暗中的玉如,自己只是轻轻掀开纱缦,坐在媚娘身边。

    紧紧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他突然长叹一声,伸手去抚触着她与李弘的柔嫩脸颊。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声,摇头,起身,仔细拉好了纱缦,转身,向着殿外走出去。

    身后,纱缦之中,媚娘缓缓睁眼,目光中尽是无奈,与内疚。

    ……

    出得殿来,李治一路大步向前走,惹得德安瑞安两兄弟,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直到快到殿门口,他才停住,转身看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得一怔的瑞安:

    “今日之事,若是朕不来,你们是不是便不打算来报了?”

    瑞安讷讷,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主上有命,凡事以姐姐之令为首……”

    李治闻言,一时也却无话可说,半晌才摇头叹道:

    “罢了……

    朕也是气糊涂了,忘记了她的性子,本就如此……

    只是下一次,但凡遇上这样的事,你们便是不方便劝她,劝不动她,好歹也得让朕知道,明白么?”

    “是。”

    德安在一边儿,不由轻轻道:

    “那主上,接下来如何是好?

    娘娘已然是与长孙太尉定了议了……”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

    别说眼下朕还在呢,便是朕不在了,也有的是办法,教长孙一氏永远无法向媚娘要求履行这条诺言!”

    他的目光,冰冷至极。

两诀别二

    瑞安与德安也是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李治,一时之间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好一会儿,李治才又突笑道:

    “何况……

    如今说这些,还是尚早着呢!

    倒是媚娘……”

    李治若有所思道:

    “此番向舅舅提得这条件,当真是古怪得紧,实在不似她一贯行事啊!”

    德安一怔,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的意思是……

    娘娘竟然会说,娘娘会比主上……”

    李治点头:

    “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儿,实在是新鲜。

    只怕她还别有用意。”

    垂首想了半日,李治突然抬头看着德安道:

    “这几日太极殿里的一应饮食用度,都是不是好好儿地查过?”

    德安点头,恭声道:

    “事关主上龙体,师傅也好,德安也罢,都不敢怠慢,每日里一应用度,除去要着太医五人亲验过后,还必然是要由师傅与德安亲试才可安心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若有所思道:

    “那媚娘封礼之时呢?

    可曾好好儿验过?”

    德安一怔,却道:

    “那一日主上并未在太极殿中用食,一应的东西自然全都移至立政殿中了……

    啊!

    莫非……”

    德安目光一亮。

    李治点头,似有些宽慰:

    “是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呢!”

    他点头轻轻一笑,转身看着夜色中的立政殿,目光温柔已极:

    “原来你是想这样做呀……”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榻上。

    闻得长孙无忌将今日之事言说之后,长孙夫人立时便沉了下脸色,直道:

    “这武媚娘好大的胆子!

    才刚刚坐上这昭仪之位,竟然就要咒着主上早死!

    哼!

    主上早死,于她有何好处?!

    还说什么将来必由得我们长孙氏的子孙处置……

    这等言语,哄小孩子么?”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也都说了,这话儿像哄小孩子的呢……”

    长孙夫人听得他这些话儿似有深意,不由垂首微思半晌才一改怒容,若有所思道:

    “的确……

    那武媚娘,不像是这等轻薄不稳的女子……

    莫非她是想暗示些什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自她归宫这两年以来,主上宿于别殿的时光,实在是少之又少。

    之前几番后廷暗波,下毒,作刺……

    但凡牵涉到了立政殿的,哪一桩哪一件,都是立时便被主上定夺的——可见主上与武媚娘,眼下已然成了形影不离之态。

    想必日后,也会是如此。

    而且如今她身边还有个代王殿下,代王殿下又深得主上怜爱,想必日后要主上离开立政殿,却是难上加难……

    是以她之所言,倒也非全无道理。

    眼下若是她出了事,那主上与代王殿下,必然会受牵连,却非夸大之词。

    甚至……”

    长孙无忌暗叹一声,目光沉重道:

    “甚至有可能主上先……”

    长孙夫人面色苍白,不由得对长孙无忌道:

    “夫君,你可要想一想办法啊!

    万不能教主上因这武媚娘……”

    “为夫也是因着考虑至此,才应了她的请……

    说到底,她还是心里有主上的,否则又何必在明知此言一旦出口,必会激怒为夫的情况下,还强要说出口?”

    长孙夫人却愤愤道:

    “夫君如此想,可在妾看来,这武媚娘分明是以主上与代王殿下的性命作胁,逼得夫君不得不保她!

    这等卑鄙手段……

    以前真真是看错了她,想不到她也会行这等手段……”

    “是啊……

    若非如此,谁也不会想到,她会行这等手段……

    可是夫人,换了一个方向去想一想,这也未尝不说明,武媚娘对主上一片衷情,却未有半点儿掺假,甚至她还可以为了这份衷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逼着为夫出手,对付皇后。

    这般软硬兼施,为的只是能够保全自己在主上心目中的形象,可见她对主上用情之深了。”

    长孙夫人闻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唉……

    夫君说得也是。

    此时此刻,思及她这般做的深意,妾倒也觉得,她怪可怜的。”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是啊……

    之前她的慧思明质,都藏在内里,行事都是步步谋局再三,思度量重。

    此番……

    看来皇后有意取她性命,夺子易母之事,并非妄言哪!”

    长孙夫人惊得瞪大眼:

    “夫君是说皇后有心夺代王为子?!

    可是……

    可是她不是已然有了陈王……”

    “夫人,你想一想,不觉得奇怪么?

    自陈王嗣与王皇后以来,王仁祐无论与咱们关陇一系闹得如何地僵,至少他夫人柳氏,还有皇后舅舅柳奭的夫人为首的几个王氏族夫人,却从来不曾与你断了关系。

    且每每来时,总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态往立储之事上引。

    可是自代王大吉日至今……”

    长孙无忌没有说完,可是长孙夫人却已然会意,倒吸一口冷气道:

    “她们已然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莫非皇后的心思,已然对她母亲说过了?”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说句真心话,若是皇后将她那父母亲彻底扔在一边儿,至少也要与武媚娘,平分一番秋色的。

    只可惜……

    罢了,她受牵制也是好事,这太极宫,这大唐天下,有一个武媚娘便够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转头正色看着怒意满满的夫人道:

    “夫人也不必气,皇后会有这等心思,本属应当。

    比起生母背景不强,又不受宠爱,空有个皇长子之名的陈王殿下起来,显然尚在襁褓便因着其母营作得当,又是颇得整个大唐上下臣员喜爱,更是受主上怜爱倍至的代王殿下更为宜嗣,且更易得储位长久——

    陈王虽过嗣于皇后,可只怕皇后自己也清楚,她是永远无法取代刘氏在陈王心目中的地位的。

    而尚在襁褓的代王殿下就不一样了。”

    长孙夫人恨声道: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抢别人的孩子来……

    当真也是够无耻的了!”

    她转首看着长孙无忌,正色道:

    “武媚娘虽然不是什么好女子,可至少她对主上,对代王殿下都是一片真心,可是皇后却不成。

    夫君,你务必也要保了她这一次。”

    长孙无忌却露出笑容:

    “保,为何不保?

    便不是为了主上与代王殿下,便是为了能叫那不知上进,镇日里只知借女儿威势兴风成浪的王仁祐打点儿精神起来,也要保她这一次!”

两诀别三

    永徽三年正月末。

    太极宫。

    宫中突生大事,千秋殿萧淑妃,密向唐高宗李治告,道立政殿昭仪武氏,有私会宫外男子之嫌。

    李治疑而不信,萧淑妃遂告,道自己前日夜中因事前往某殿,竟于黑暗之中被一男子从背后叫住,一番言语之后,她才惊觉对方竟是有心与立政殿昭仪武氏相会,而将自己误认为是武氏……

    李治闻言更疑,乃问那男子之名,萧淑妃告道:

    “前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

    李治闻言,微一思量便勃然变色,大怒,且出萧淑妃之料,厉声喝其不守宫规门禁漏夜外出,还意图污他人清名。

    萧淑妃急而辩之,孰料李治伸手从几上抽出一本前些时日方将递上的太尉长孙无忌手书密折,掷于其面前,喝其自己细看。

    萧淑妃闻言大惊,急取其折观之,面色大变,遂叩首哀告不止,道其折上之辞,自己全然不知,只知有人将自己误认为武氏云……

    然李治不听,只着左右立时将萧淑妃逐回己殿中,禁足不得外出。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吵闹声,不由淡淡一笑。

    红绡一旁立着,看她这般淡然,不由忧道:

    “娘娘,咱们不做些什么么?”

    “做什么?”

    “事已至此,只怕很快便要查到咱们身上来……”

    “查不到的,你且放心。”

    王皇后淡淡道:

    “当日,本宫当着她的脸面说定要你去见那刘弘业,中间做个传话儿人……

    可是你并没有去。

    所以便是萧淑妃反咬一口,也是咬不到咱们身上的。”

    红绡点头,依然微忧道:

    “娘娘圣明,早已料到如此……

    只是此番可惜,竟然不知被谁将消息透与了长孙太尉,竟于萧淑妃行动之前一日便密上奏表,告宫中有人意图生事,谋污立政殿的名儿,还说什么是图着能够易母嗣子……

    娘娘,这不是,不是……”

    红绡本想说点着您的名儿,可到底没敢说出口。

    王皇后闻言,也是立时沉了脸色:

    “他也是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将这一盆子的污水,全往本宫身上倒……

    当真是以为本宫敬他年长,又是朝中权臣,不敢怎么他了。

    哼!

    若真论起来,到底是谁死谁生,还不一定呢!”

    她闪了闪目光,然后叹了口气,又道:

    “不过倒也不奇怪……

    究竟弘儿这孩子,太过惹人怜爱。

    连带着这武媚娘也受了人待见。

    此番可不就是个好例子?

    那长孙无忌为了弘儿,宁可要得罪本宫,也要替他保下生母……

    这等用意,也实在是不奇怪。”

    红绡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轻道:

    “那娘娘,此事,就此罢休了么?”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笑:

    “本宫知道你心急……

    不过不必着急,早晚有一日,本宫会将那武媚娘拉下来,扔在你面前,任你收拾的。

    眼下……

    且容她得意几日。”

    红绡一脸似被说中心事的样子,不好意思道:

    “娘娘,红绡不是那个意思……

    红绡只是觉得可惜,难得安排得这般好机会……”

    “没有什么可惜的,本宫从来也没有指望过,一个刘弘业,能够把武媚娘怎么着。

    本宫求的,一直都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在日后想起此事时,心里对武媚娘存着个芥蒂便好了。”

    红绡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萧淑妃么……

    可是娘娘,如此一来,娘娘也不是受了些质疑与朝臣们的不满……”

    “不满归不满,说到底,本宫还是中宫,他们还是会辅助本宫的。

    只要有本宫在这中宫之位上一日,便有得是机会修补这些。

    倒是萧淑妃。

    若不趁着此时行些法子,只怕以后便再难得手。

    所以本宫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能叫她吃些苦头……

    能扯下她来最好,若扯不下来,至少也要叫她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后路,无条件地跟着本宫走……成为本宫的棋子。

    你明白么?

    眼下的萧淑妃,对陛下而言,已然是无任何意义。可是血脉情深乃是天性,只要她手里还捏着雍王素节那个贱胚子,那么她就还是很有用的一枚棋子。”

    王皇后冷笑。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廊庑之下。

    媚娘守在炭火边儿,抱着年幼的李弘,看着瑞安他们,一个个儿地忙着趁今日晴好,把东西一一搬出来,晾上一晾。

    一侧,文娘守在一边儿,边拿着东西逗李弘乐,一边说道:

    “娘娘,昨夜里,千秋殿快闹成疯了,可万春殿一点儿消息没有……

    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啊?”

    媚娘抬了眼,看看她,又落下眼道:

    “能有什么变故?

    左不过是如了她的意罢了。”

    文娘一怔:

    “娘娘说如了她的意……

    莫非这一切,都是皇后早早儿安排好了的?”

    媚娘点头:

    “多半是。

    她此番,却是一子双吃的局。

    若能成事,那自然是要害了我。

    若是不能成事,却也必然要将那萧淑妃推了出去,做个替死鬼,毁了她在治郎心中最后一点儿的机会。

    所以说起来,还是皇后狠毒。”

    文娘点头,叹道:

    “果然……

    那娘娘,七叶一枝花此物,自从陈王殿下入了万春殿后,您便教停下了……

    眼下,却还教她吃不吃?”

    媚娘了无意趣,摇了摇头:

    “还是别吃了。

    说过了,有陈王在,许多事便不能做得太明白。”

    文娘咬了咬下唇,却不甘道:

    “那……

    难道就由着她这般如此地去?”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谁说由得她去了?

    此番她把事态闹得这般大,你觉得,长孙太尉会轻易放了她么?

    接下来的时候,她有得是要安抚的人了……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文娘一怔,却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

    宫外那人?”

    媚娘寒声冷目,语如落霜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明里暗里,忍让纵容着他,念着的,全是当年的一点情份。

    可是他呢?

    这些年来一味地只是怨天尤人,只是想着这些有的无的……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如此待他?

    该给他些警告了。

    否则莫说治郎不能安心,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文娘眨了眨眼:

    “那娘娘的意思是……

    谁来办这件事?”

    “韦待价还在京中么?”

    “在。”

    “去找他,把我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刘弘业调出长安,随便找个什么饿不死的地方,扔着罢了!”

    “是!”

    ……

    永徽三年二月初。

    因韦待价有奏,高宗李治着准,不念旧罪,特赐前罪臣之子刘弘业,君山令一职,着即时上任。

    ……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今日的心情,显是大好。

    一归殿中,他便吵着要替媚娘梳发理妆,也不管媚娘早已洗濑睡下,竟直直将她拉了起来。

    一番调笑之后,他又着人抱了一只小细犬来与媚娘。

    媚娘见那小细犬圆滚滚地直如一团雪球儿在地上滚来滚去,着实喜欢,当下便取了个名儿,就叫雪球,又着人好声将养着,莫学之前的小犬一个个早亡。

    左右一一含笑应下,李治这才肯放松下来,拉了媚娘的手坐在一边儿道:

    “韦待价的事,是你做的罢?”

    媚娘却装傻:

    “韦大人怎么了?”

    李治见她如此,心知她一直以来都颇避讳涉及政事,于是也不再追究,只是笑了一笑,将她好好儿抱在怀中,兴冲冲直奔寝殿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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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