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四
永徽三年二月初五。
太极宫。
立政殿。
一朝晨起,媚娘便闻得后殿里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心中一紧,便连外袍也不及披,赤足披发而向后去。
果然,被嬷嬷们抱着哇哇大哭的,正是向来爱笑的李弘。
“怎么回事?”
“娘娘……”
几个嬷嬷们见媚娘前来,不由慌张起来,先是跪下告罪,直待媚娘等得不耐,催促起来才道:
“小殿下今日晨起时还好好儿的,也不知是怎么了,眼下进食也不肯进,突然就放声大哭,且手足之上,还有些小红点儿……
也不知是被什么小虫儿给咬到了不是……”
一边儿说,其中一个嬷嬷上前来,将李弘的小手小脚拉给媚娘看。
媚娘一看,心中一紧,立时厉声喝着左右,速去通传孙思邈入宫,又使人立时去报李治。
不多时,李治先至,一进殿便急急地奔了进来,也来不及免了那些嬷嬷与下侍们的礼便急声问道:
“弘儿怎么了?”
媚娘心疼李弘哭得厉害,便含泪抱着李弘走到李治面前,将手脚拿起与他看,李治看毕,立时怒道:
“好好儿的,怎么就会被咬了?!
这又不是暑伏天气!
到底怎么回事?!”
嬷嬷们见状,一个个也是吓得胆战心惊,连连口称罪,却是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治见状,更加急怒,待欲喝时,又闻得宫外来报,道已然是飞马请得老神仙入宫,于是立时着宣。
时隔数年,再见孙思邈,他的须发已然全数银白一片,不带半根青丝。
可是他的面容,却依然是光滑红润,望之更似二八童子。
媚娘与他也不见外,只是简单寒喧一声,便立时着请孙思邈看一看李弘。
孙思邈一看那红点儿,立时便凝了神色,然后急传左右,去寻了自己药箱前来。
待得药箱来到,他也不等媚娘与李治发问,便直接开了箱,取了一味似是刚刚采下的鲜活药草来放在口中嚼碎了,直接敷在李弘那些小红点儿上,又着人立时拿了同样的药草去,配了几味制药,一起速速下锅煎了,与李弘清洗。
如此折腾一会儿,已是一盏茶的时光过去,不过好在李弘总算是渐渐停下了哭声,只是小眉头仍旧紧皱着。
李治与媚娘总算松了口气,不待他们发问,孙思邈却先问道:
“这宫中禁地,怎么还能会有野鼠横行伤人?!”
李治与媚娘闻言,立时便变了神色,互视一眼之后,孙思邈便察觉不对,微一沉吟,看了媚娘一眼。
媚娘会意,吩咐着左右抱了弘儿来,入自己寝殿之内亲自抱着。
李治却与德、瑞兄弟一道,跟着孙思邈向殿**院走去。
行至庭院之中,李治在一株桃花树下立定,便看着孙思邈道:
“道长不必担心,此处已无他人。”
孙思邈点头,轻轻道:
“代王殿下所受之伤,显是一种西域野生之鼠所伤。
此物与中原之鼠不同,体态娇小,浑身赤红,平日里便喜食血生之物,牙尖齿利,上面更是有些毒气。
虽则这种毒气未必能致人性命,可便是大人被咬上一口,也是要红肿数日,高烧不退许久的。
代王殿下年幼,无甚力量抵抗,只怕这等东西咬了下去,至少也要大病一场……
小老儿方才虽则以急药煎洗了,可只怕今晚……
小殿下还是要免不了的起烧。”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咬牙道:
“道长见多识广,不知此物……
中原是断然不会有的么?”
“断然不会有。
此物性喜生食血食,且尤喜食西域之地一种怪蜥。这种怪蜥身上染着毒气,是故它也才会因此得毒。
天生奇物,各有不同。此野鼠便是其中一种:
平素里若只是三五日之内,不食此物倒也还能存活,可若是过了七日,那它必然蔫然不能进食,再过七日不得食这怪蜥,那它必然只能活活饿死。
无论身边儿摆了多少美食,它若是有十四日不得食那怪蜥,也是必然会死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那……
若是将这怪蜥一并带来许多养活着……可得成事?”
“小老儿之所以惊奇便在于此。”
孙思邈摇了摇头。
李治目光再一沉:
“想来西域天候与中原不同……
这种怪蜥,是不能在我大唐国土成活了?”
孙思邈点头叹道:
“主上英明。
这种怪蜥,若是离了西域三五日之内的话,尚且得活。
若是离了超过七日……
便必然是死的了。
而这野鼠,又是不吃死物的。
所以……”
李治轻轻道:
“所以此物必然是有人精心安排好了,一路快马从西域带入中土,只为放入立政殿的……
孙道长是想说如此么?”
孙思邈沉重地点了点头。
半晌,李治呼吸都乱得不成章法,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
“若果如此……
那此物难得,想必要养成它的,非得是极有财势的了。
孙道长也算是久走于长安东市各府之中……
可在哪一府里,见过这种东西?”
孙思邈摇头:
“虽未见过,可是却可以肯定,他们都没有养过这样的东西。
或者说便是养过,也终究是没有养得成。”
李治眼一眯:
“何故?”
“此鼠有毒,然其皮毛更是污秽之甚。
最紧要是在喂养之时,若要抓了东西与它食,无论带了多少层的防布,总是难免要与它皮毛之上的东西相接触。
如此一来,必然手背发疹,痛痒难当,数日不退。
兼之此物罕见,其引发之病也是常人难医……小老儿也是因旧时在杏林时,一位西域行商至林中求医方知此物之前后。
是以想来这大唐天下,能医此症者,少见得紧。
便是医了,没有个三五十日,不得当用之方,也是难痊愈。
至少小老儿这些时日,并未见过这样的人。”
李治明白,点头谢过,又问了其他一些相关之事后,便请孙思邈无论如何,今夜都留宿太极宫立政殿中,以图就近医诊李弘。
孙思邈本也颇为欢喜李弘,兼之与媚娘交好,君命如此,更是无所不依。
于是,李治着时安排左右,洒扫净舍,奉新铺洁,以使孙思邈安居。
吩咐完了之后,他转身,看着德安与清明兄弟:
“方才孙道长说的,都听清楚了么?
知道该怎么办了罢?”
德安与清明兄弟立时躬身道:
“主上安心,咱们必然要寻了那天杀的出来,替代王殿下赔罪!”
是夜。
太极宫中暗影幢幢。
而这样的暗影,便是居于官寮中的诸位要臣亦是有所察觉。
戌时一刻过。
弘文馆内。
长孙无忌立在庭后,悄然看着窗外。
闻得有声,他回过头,却看到正急匆匆奔入的禇遂良。
看到禇遂良面色大变,他立时目光一凝: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正是……
正是!
代王殿下今日不知被哪个没天良的,放了西域来的毒鼠给咬伤了……
主上大怒,正着人查着呢!”
长孙无忌闻言,瞳孔微缩:
“是谁?
可知道?”
“目下不知是谁……
不过……”
禇遂良吞吞吐吐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中一沉:
“是雍王?还是杞王?”
禇遂良一怔,却脱口而出道:
“老师已然知晓了?”
长孙无忌叹道:
“哪里还不能想得出?
左右不出这两个孩子……
唉!
他们也是荒唐,自家母亲不知事理,怎么他们这般受着教育调养,也会如此不知?!
当真是……”
禇遂良亦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那老师,咱们却该如何是好?
毕竟那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目下可都在弘文馆中受教……若是此事一旦被主上察觉……”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主上是个明事理的,他自然不会责怪这些。
退一万步讲,便是主上要罚,也是理所应当——徒不教,师之过也。
问题是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道:
“她能不能容得下这两个孩子如此胡来……
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诀别五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手中抱着李弘,面色平淡地听着瑞安的回,半晌才轻轻道:
“长孙太尉他们,可知此事?”
“……似乎是知晓。不过应当也就只是这一日间知晓而已。”
瑞安有些犹豫地,最终还是报与媚娘听。
媚娘面无表情地转了脸过来,看了他一眼:
“什么叫做这一日间知晓?
究竟是在孩子被咬伤之后知晓,还是在之前?”
瑞安摇头,认真道:
“不,应当是在主上着人暗中查访之后才知。
是以今日一早,长孙太尉便着人请了雍王殿下与杞王殿下去,好好儿地把道德经抄上三遍。”
媚娘冷笑:
“好一个严师啊……
若孩童犯错,只是罚一罚抄道德经便可,又哪里来得天下这般多的凶徒恶煞?
真不是长孙太尉是真心迂腐了呢,还是有意替那两个小子遮挡……”
她微微一思,再冷笑一声道:
“也好,想来长孙太尉因着诸事烦忙,无暇调教……
既然如此,瑞安,那咱们便替他好好儿调教一番罢!
你去,好好儿找一找,看一看这宫中内外,还有哪一处有这等毒鼠的。”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
这事已至此,只怕那雍、杞二人,早已是将一应证据消灭了……”
媚娘却淡淡道:
“本宫可是听说,这鼠辈一类,最是嗅觉灵通,且又性喜群伙而居。
若果如此,便是他们能将那些东西都清空了,气味却不是一二日便可消得掉的。
明白么?”
瑞安立时会意道:
“瑞安明白,瑞安这便去寻了一笼来……”
“一笼?
这怎么够!
去把整个长安城内,能找着的,活的毒鼠,全寻了出来。
记得,一定要去了毒牙才放出去。明白么?”
媚娘吩咐。
瑞安领命而去。
三日后。
长安。
太极宫。
宿夜之中。
沉寂的后廷之中,突然冒出一阵阵的尖利呼喊。
而这样的呼喊,也如媚娘所愿地,响彻整个太极宫。
立政殿。
院内西南角上。
文娘立在花影之下,满意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尖叫怒喝,骚乱不止,点了点头,快步回殿。
入内,媚娘独自一人,端坐于正殿之中。
她往左右扫了一眼,诸侍会意,立时退下,只留瑞安与文娘,六儿则带着几个心腹小侍,守在殿门之前。
“如何?”
“闹起来了,正是千秋殿的方向。”
媚娘点头,冷笑道:
“果然……
此事与那萧淑妃,脱不了的干系!”
她又冷冷笑了几声之后,看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奔出殿门前,拉了六儿到一边,瞅着左右无人了,这才与他将头凑在一处,低声嘱咐道:
“你现在便去通知了主上,便说此事颇有蹊跷,将那鼠性儿告与主上……
明白么?
记得,万不可教别人瞧着了你,落了话柄儿。”
六儿点头,匆匆而去。
瑞安奔回,媚娘又道:
“可告与弘文馆处。一道前来。”
瑞安却一怔,文娘抢先会意道:
“长孙太尉不想和这摊子稀泥,娘娘是想逼着他,拿出一个态度来,是么?”
“不这般做,他永远也不能保护好弘儿。
若保护不好弘儿……
于本宫也好,于治郎也罢,之前数番忍让谦卑,意义实在也不太大。”
媚娘垂下眼皮。
瑞安会意,立时去安排了。
文娘却道:
“娘娘,那您打算接下来如何走?”
媚娘抬了抬眼皮,看看殿外:
“也没什么可走的……既然他们是亲王皇子,金枝玉叶轻易动不得,那便不动。可那些左右出主意,寻东西的杂枝野蔓的……便得好好儿修剪一番了。”
是夜。
千秋殿中。
李治目光寒冷如冰,看着颓然而慌乱的萧淑妃:
“爱妃既然说不是你所为……
那朕便要问上一问,为何这些咬伤了弘儿手足的毒鼠,却在爱妃殿中出现?!
且还如此之多?!”
萧淑妃张口结舌,半晌才嘶嘶而泣道:
“陛下……
您要信妾啊……
陛下……
这是有人要害妾啊……”
李治只是皱眉,听着她的话儿:
“那你却来告诉朕,是谁想害你?”
萧淑妃一时之间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说得好,倒是一边儿素节哭着跪步上前,摇着李治膝头道:
“父皇……
父皇……
母妃确是不知啊……
此事……
此事便是素节也是惊了一吓……
父皇您想,若是母妃有意伤害小弟,那为何殿中所现之鼠,却均无毒牙呢?
父皇,您也说了,小弟是被毒鼠咬伤了手脚才致中毒……
可是这些无牙的毒鼠,如何能够咬伤小弟?”
李治闻言,尚未开口,一侧的媚娘却挑了眉,淡淡一笑道:
“哦……
这倒是奇了,不知雍王殿下从何处得知,这毒鼠全以毒牙伤人呢?
虽说陛下确是曾言道弘儿是被毒鼠咬伤……”
媚娘停了一停,看着面现狼狈之色的素节道:
“可是据本宫所闻,却未曾听到陛下说过一句,这毒鼠必然是要用牙咬,才能致伤中毒呢?”
李治顿时停了呼吸,好一会儿才长吐了一口浊气,目光阴暗地看着李素节,却是半个字也不说。
素节虽然确是下了主意,也确是聪明过人,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间也是想不得多囫囵的话儿来应付,只得讷讷道:
“本王……
本王……”
李治哼了一声,目光一眯,看着李素节,方欲开口,便见萧淑妃抢着扑向一边儿的几个侍从,疯了也似地又撕又打道:
“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做得好事?!
却教素节替你们担过!?
是不是?!
是不是?!说!!!!!
是不是?!”
看着状若疯狂的萧淑妃,李治目光中透出的,一发只是厌烦:
这个女人……
真的当他是傻瓜么?!
他刚欲开口,却闻得一边的媚娘抢了一步道:
“既然如此……”
李治讶然,不止是他,所有熟悉媚娘的人都讶然万分——连萧淑妃也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媚娘,如此不知规礼的媚娘。
也从未见过如此,目光严肃,甚至近乎冰冷的媚娘。
“既然如此。”
媚娘淡淡道:
“想必也是如此了……
陛下,想必也是如此了。
雍王殿下自幼天真纯善,非那等做伪应会之人。
而淑妃娘娘……”
媚娘停了一停,看了看萧淑妃,她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子在旁人看来,温暖无比的笑意。
可是这笑意落入萧淑妃眼底,却教她浑身一凉。
“淑妃娘娘又是向来赏罚分明,严教礼规。
如此看来这些侍从,竟是连向来治人有方的淑妃娘娘也管教不好了的。
既然管教不好,那留着,也只能替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蒙羞,辜负二位这般苦心……
陛下,该好好儿清理一番才是。”
媚娘目光坚毅地看着李治。
李治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突然叹道:
“那……你说罢,该如何惩罚?”
媚娘看着闻得此言之后,分明松了一口气的淑妃母子二人,心中冷冷一笑,目光却淡淡地,口中道:
“妾向来称佛礼道,不忍杀生。
可此等劣侍,如此愚顽不教,连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也要累及,实在留之无用,不若当庭仗毙于千秋殿前,也教殿下那些欺主凌上的知道些,到底谁……”
媚娘淡淡地看了一眼李治:
“……才是这太极宫中的主人,这大唐天下如今的主人。”
李治闻言,立时会意,微一思索,便当着一闻媚娘之言,便容色大变欲开口求饶的素节,与紧紧地挡着他,不教他上前,面色也是惨白一片的淑妃道:
“武昭仪所言甚是有理。近来太极宫中上下暗乱之事,便是朕在太极殿,也是颇多耳闻……”
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扫过曾经最爱的儿子的脸,惊得李素节一动也不敢再动,然后才慢慢扫过面色更加苍白的萧淑妃的脸道:
“即是如此,那便着时行刑。来人!
将雍王殿下左右近侍,一并拉出来,于千秋殿前,当庭杖毙!朕要亲观行刑!!!”
媚娘初时还不觉如何,待闻得要将全部近侍一并拉出时,连她,也微微地瞠大了眼睛,看着李治,不由竟脱口而出道:
“治郎……”
两诀别六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寝殿中,李治平静地坐在寝榻上,看着倚在自己怀中似睡非睡的媚娘。
半晌,他才幽幽道:
“你是不是……
觉得我变了?”
媚娘星目微蒙,却似不知所云般地喃喃道:
“变……
谁又不变呢?”
李治沉默,良久轻轻道:
“那……
那你可曾觉得,我是做得太过了?”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悠悠道:
“今日若非治郎如此行事,只怕日后媚娘会做得更绝,更狠……
应当说,媚娘谢谢治郎,替弘儿出了一口气。
也谢谢治郎,借此良机,解了一解媚娘心中的结。”
她说完这句话儿,便觉得李治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半晌,头顶又响起幽幽的声音:
“我……
我以为你会怪我太过狠厉。”
媚娘摇头,不语。
李治长出口气。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跌得粉碎。
她的面色,一如雪般苍白。
好半晌,她才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红绡道:
“你说……
你说那些近侍……
全部都被当庭杖杀?
且……
且陛下还在一旁亲观行刑?!”
红绡双唇惨白,想起方才看到的一片血腥,还是浑身发抖着:
“奴……奴婢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见过最惨的……
也就是幼时见到家被毁……
可……可今日看到的……唔!”
她再也忍不住,飞奔而出,狂吐不止。
王皇后看着她,没有阻拦,更没有呵斥她不守规矩……
她也被吓着了,彻底地吓着了:
十几条人命啊……
只是一瞬间……
只是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脊背寒凉:
她……
是不是选错了人?
……
另外一边。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面对面坐在书房中,表情俱是沉重。
好半晌,禇遂良才轻轻道:
“老师,今日之事,可是坐实了老师的设想了。
只怕……
只怕之前数番事态,都非那武媚娘一人之意,反而……反而后面真正站着的是……”
禇遂良不能再往下说。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有些沉重,却又是口气微松道:
“是啊……
虽则早做如是之想,可直到今日,才得了确定。
唉……
真不知是当喜当忧。
……总之,此事一旦传出,只怕头一个警醒的,必然便是那几个向不安份的了。
遂良啊,你还是要仔细些,仔细看着些。
一旦有任何异动,都当立时成事才好。”
禇遂良点了点头,也是若有所思道:
“荆王倒也罢了,只怕那吴王、高阳公主,特别是站在背后那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便要立时有所察觉了。
这些年里,他明着暗着,手段行了不少,许多事也是做得隐秘至极,不动声色之间,已然是近乎掌了半个京畿要地的军权……
如今主上如此一展天威,云龙显相,只怕反而会惊着了他,叫他更加缩得紧一些……
不过也好,这一动一静之间,必然是要有些破绽出来的。
一旦有了一点点的线索,咱们下起手来,就方便得多了。”
禇遂良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禇遂良又迟疑道:
“只是……
那雍、杞二位殿下……”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是主上的家务事,不是咱们该插手的……
由得去罢!”
长安城中,完全相反的方向。
高阳公主府上。
已然入寝的高阳公主,被人唤醒时,还一脸不悦,可当听清楚了来人所报时,一时只剩下呆滞于面上。
豆卢望初立在一侧,佩刀而守,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由冷冷一叹:
终究,还是知道自己被打了眼么?
……好个愚蠢的女子,这般下来,应当知道轻重了罢?
好半晌,高阳才缓缓吐了口气,看着来报的小侍:
“你说陛下杖杀了千秋殿十六名亲王近侍,三名婢女……是因为雍王涉及日前代王受毒鼠咬伤一事?
那么说……
这东西,必然是栽到雍王头上了?”
那近侍却点头低声道:
“公主安心,眼下不止是雍王,便是那萧淑妃也被扯了进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将此物进与雍王,又向他献计的,是咱们这边儿韩王殿下安排的人。”
高阳点头,长长吐口气: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她想了一想,眉头一拧:
“不,还是不太稳妥……
那人,眼下在何地?”
近侍会意道:
“眼下却已经从宫中急急带了出来……
可是要清理了?”
“做得干净些,别留下什么把柄。”
高阳淡淡道:
“至于他的家小……
多给些银两便是了。”
近侍点头,应声而去。
高阳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气,面露疲态地对着豆卢望初挥手道:
“你也退下罢……本宫也是累了……
退下之前,召那新入府的妙僧入来,替本宫安一安神。”
豆卢望初何尝不知,那所谓的妙僧安神,其实却是些年少清秀的男子装扮成了和尚,入内侍寝呢?
不过他也正急着安排此事,立时便干脆退下。
是夜。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颓然地看着面前呆呆坐于榻上的儿子,半晌,突然轻轻发问:
“为何这般做呢……”
“素节讨厌他……
素节讨厌他!”
李素节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喊,满面泪痕与狼狈之色,目光中更是深得怕人的怨恨:
“素节讨厌他!!!
都是他……
都是他!!!
他一出生……
一出生,素节的一切……
都没了……
父皇的疼爱……母妃的心思……
甚至就是舅公他们那些老臣,也是个个口口心心的,只念着他!!!
凭什么……
凭什么!!!!!
素节讨厌他!!!!
凭什么说素节是影子?!
凭什么说素节是替物?!
明明素节才是先出生的那个!!!!
他才是素节的替物!!!!
他才是替物啊啊啊啊啊啊——————”
千秋殿中,响彻一阵阵凄厉而怨毒的小儿吼叫,与阵阵女子的绝望痛哭。
……到底,这是谁的错?
萧淑妃抱着状若疯癫的儿子一边儿痛哭着,一边儿在心底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到底是谁错了?
……
同一时刻。
长安城外。
西郊广池之边的荒草地之上。
月光明亮,映得蒙着黑巾的豆卢望初刀尖上滴落的血滴,一发地殷红如彼岸之花。
而在他刀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做小监模样打扮的孩子,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好半晌,他才哇哇大哭起来:
“为什么要杀我……
我都按着殿下的要求做了……
为什么还要杀我……”
豆卢望初看着这张实在年幼的面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不由一叹。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自从李治开始教他办事起,就有说过一句话,无李治之旨,万不可在办这些密事之时,说一句话。
一切的一切,都要速战速决。
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提住那小监的后领,轻轻地掠走,只剩下一地残破不全的血尸块肢而忆。
两诀别七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山水池畔。
司宝库内。
阴凉的室内,只有一扇小窗透出的光线,在空气中照出点点轻尘飘浮,也照得李治高挺的鼻梁如玉管一般秀美,乌黑的凤眸,却更加凌厉闪光:
“你说……
这是高阳与韩王做的?”
李云点了点头,轻声道:
“豆卢大人一直按着主上的吩咐,在公主府上,尽量不露痕迹。
此番若非事态紧急,他也是不能如此的。”
李治咬牙:
“人证呢?”
“已经安排妥当了。
与他的老母与弟妹,都安排在了一处极妥当的地方。”
李治转身,看着李云:
“何处?”
“回主上,正是那幢离元舅公宅第不远的别业内。
如此一来,便是高阳公主与韩王他们发现了什么……
也只能,只会朝着元舅公的方向想。
而且自上次之事起,应着主上的吩咐,咱们已然在京中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此宅是叫一个元舅公的学生给买了……
那些人若想不到禇大人身上也罢了,横竖都是元舅公脱不了的干系。
若是想到这一点,去查探时,那便更能坐实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向来与朝事无争的狄仁杰狄大人,会亲手借着职责之便,将此宅的房主之名,写成诸遂良……
且还有韦大人妙笔生神,直将这诸字写得禇字也似……任谁也看不出来的。”
李治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
只要安排得当,一切便好说。
记着,此人务必要好好儿留着,日后,说不得此事会成就大用处……”
“那,娘娘处可要通传一声?”
李云看着李治。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
“还是朕亲口说与她听得好……
她……”
李治闭了口,半晌才叹道:
“自有了弘儿之后,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能听外人说这些的了。还是朕亲口与她说,慢慢与她说得好……”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李治的话儿,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良久,她才抬头,轻轻地道:
“治郎希望媚娘如何?”
李治一怔,他万没有想到,媚娘会这等态度,一时间也是讷讷,半晌才道:
“你……
不生气?”
媚娘淡淡一笑:
“生气……
何必?
一早便知他们是活不长的……
生气又何尝不是为难自己呢?”
李治一怔,这才叹道:
“可我……
可我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对他们动得了手。”
媚娘点头,轻轻道:
“媚娘知道……
不过媚娘也知道,便是治郎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的。
无妨。”
李治长吐一口气,看了看她,想了半日,终究还是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问出口:
你真的能放下么?
……
次日。
立政殿中。
一早起,媚娘便看到了守在殿外,犹豫不决,不知当进不当进的德安,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招手,示意瑞安前来,唤他哥哥入内。
不多时,德安入殿,先行见礼,却不说话。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他道:
“可是想代治郎问一问……
为何本宫不动怒?”
德安长长吐了口气,摇头道:
“姐姐心思,德安一向猜不好,也猜不到。
所以德安清楚,有些事还是不当问的。
德安想说的……
只有一句话。”
他深深地向媚娘行了一礼。
“请姐姐……不,请娘娘无论欲行何事,都先问一问自己,若娘娘如此为事……一旦有什么祸患上身,主上会是如何心境?”
德安丢下这句话儿,便告辞了,只留下若有所思的媚娘,与一侧惴立不安的瑞安。
好半晌,媚娘才轻轻道:
“瑞安……
去召六儿来。”
瑞安心中一沉,欲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媚娘的脸,却实在也是说不出口。
叹息一声,他点头,离开。
……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喝得醉熏熏的高阳公主不知天地何处地吃吃笑着,一路由着两名清秀少年僧人半扶半抱着,衣裙不整地踉跄归入寝殿之内。
两名僧人吃力地将她扶上榻,却因着她嚷嚷着不愿立时上榻,挣扎不休,而不得不一个腾出手来好好扶着她,不教她跌落下去,另外一个却去掀起锦披,意图哄她入睡……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掀起锦披的刹那,那个僧人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扶着高阳的僧人已然开始尖叫,并且全身瘫软在地,只将高阳也带下了榻。
“什么……什么……什……”
高阳醉眼朦胧被如此一摔,着实也是有些疼痛,目光一凝正欲发火,却在说了几个不完整的字眼儿之后,目光对上了榻上,那双正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口话儿,全被咽进了肚子里。
取而代之的,是打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寒气造成的颤抖:
那双眼睛……
只有一颗头,头以下的部分,全然没有了……
只能看得到颈子里鲜血淋漓,可见断骨残髓的那些东西……
“呜”地一声,她再也忍不住,起身飞奔出殿下,狂呕一通,胸口处,一阵阵地疼痛。
——那双眼睛,她认得……
那是她曾经非常非常喜欢的……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
无关**情爱地喜欢的……
一个男人。
一个真心出家为僧,却总是不得如愿的男人的眼睛。
……为什么?
她反复问着自己,眼里的泪,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流,还是为了眼下如此狼狈的自己而流:
到底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今日天晴,又是温暖已极,媚娘便索性带了李弘出殿,着人在**里安排下东西,母子二人于庭中沐阳。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带了六儿前来。
媚娘抬眼,看着六儿,轻轻道:
“可做得妥当了?”
“娘娘安心,有豆卢大人在,自然是能办得成的。”
六儿上前一步,附在媚娘耳边低声道:
“昨夜豆卢大人已然把那厮的脑袋丢了在高阳公主的寝榻之上……
想必此刻,高阳公主正在伤心着呢!”
媚娘点头:
“好。
那接下来……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罢?”
六儿却是一时犹豫,看着瑞安,又看了看媚娘,轻轻道:
“娘娘……
果然要如此为事?”
媚娘抬眼看着他:
“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六儿点头,看了眼瑞安。
瑞安也不解道:
“娘娘,杀了高阳公主最在乎之人……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应当的。
可是为何还要毁了他在高阳公主心中的一切……
瑞安也着实不明白了。
说到底,此人也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混混罢了,知道些男女相处之间的妙理,才掳了高阳公主的心走。
眼下咱们已然杀了他,若论起来,不是应当更加加紧地替他好好儿织成这一番假象,叫高阳公主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这才是正理么?”
媚娘却笑了:
“这样的正理,对别的女人或者合适,可对她……
不,却是适得其反。”
两诀别八
媚娘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
“对于高阳而言,没有什么,比让她发现原来自己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更好的打击了……
你们只管去将此事闹得长安皆知便好了。
明白么?”
六儿看了看瑞安,二人若有所思,半晌才点头道:
“明白了。”
……
永徽三年二月中。
长安。
城中近日忽起流言,道高阳公主府中日前突现怪事,半夜之中,有一男子头颅出现在公主寝榻上。
而更为诡异的是,此人正是公主之前百般思慕,却始终只得对方以礼相待不得相合的人。
又过了三两日。
流言渐渐地开始变了方向与内质,向着这个男人的醒来本来身份而去。
有人说,此人本是西市之中,一久久有名的赌徒,根本也是没有什么打算要做和尚的。
只是因着自己债台高筑,已然是活不下去了,所以便打上了高阳公主的主意——
整个长安城,乃至大唐天下,少有人不知高阳公主对男子的特殊喜好的。
于是他便巧心设计,一番诱惑之后,引得高阳公主上了勾。
不只如此,他还算准了若自己轻易让高阳公主得了甜头,必然也是会早晚遭到抛弃的一个工具,于是便索性下定狠心,无论公主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摆出一副拒不就范,仅以清水之交结友于公主的高华模样,结果反而惹得公主更加倾心,思慕敬重不已。
甚至此人还不止一次地在化妆为平民,与乐坊妓倌儿们调笑之时,将公主许多密事拿出来,当做笑话儿一般地说与诸多妓倌儿听。
又过了十数日。
已是永徽三年二月末。
整个长安城中,近来沸沸扬扬的,全是关于高阳公主与那个只留了一个头颅在她香闺寝榻之上的男子的传言了。
各种各样,如何污秽不堪的都有。
而这样的流言,终究还是引起了朝中老臣们的愤怒与非议。
借此良机,长孙无忌不失时机地在朝中上疏,请奏李治,准着大理寺中官员入高阳公主府查证,以清此案。
一时间,朝野为之震动。
是夜。
立政殿内。
寝殿之中。
李治披着寝袍,抱着已然入睡的李弘小心交与一旁侍立的嬷嬷们,看着她们一起告礼退下,去将李弘安顿在自己目力可及的寝殿之中央的小床上睡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一边儿缓缓走向自己,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六儿跟在身后,替她托着刚刚洗净擦拭过,还有些微湿的长发。
撩起纱缦,媚娘缓缓坐入早就已然掀起被角,等着她来的李治怀中。
“弘儿是越来越喜欢让治郎哄了……
之前还是非得媚娘哄着才肯睡的呢!”
媚娘含笑道。
李治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可不是?
说到底,毕竟是我的儿子。”
媚娘笑着,倚入他胸怀之中,由着他伸手,轻抚着自己的长发。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舅舅会有这样的态度……
是你想好的呢,还是你暗中着人提醒他的?”
媚娘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无波:
“元舅公之才之慧……
这等小事,本不必媚娘提醒。”
李治沉默,又是好半晌,才轻轻道:
“你……
你是想借此良机,一并由着舅舅他们,将韩王叔等人一并拔起?
会不会……
太早了些?
你眼下还未登后位……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直这般叫他们内乱下去,直到借他们其中一方之力,助你登上后位之后,再行清理这些人的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目光冰冷道:
“媚娘可以等,可是弘儿却不能等了……
治郎,弘儿不能等了。”
李治闻言,下意识地看向李弘所在的方向——小小的木床中,依稀可以看得到李弘雪白的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样子。
他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掺入了一丝决然:
“嗯,你说得没错。
弘儿不能再等了。”
紧紧地,他搂住了媚娘。
永徽三年三月初。
唐高宗李治,着赐长孙无忌等人,纸墨无数,人员无度,定赐其名,乃为修律制法,“重为天下尺度”。
……
是夜。
长安。
荆王府中。
月将盈,银辉光地。
荆王元景,看着面前淡漠如月的韩王元嘉,不由轻轻道:
“你觉得……
此番重修律议……
是谁的主意?”
元嘉淡淡一笑:
“谁的主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重修律议一事,被谁拿去做了。”
元景扬眉:
“你的意思是……
这是长孙无忌……”
元嘉淡淡一笑:
“除他之外,别无可想之人。”
元景咬了咬牙:
“那该当如何?”
“无妨……
咱们安排在长孙府里的人,差不多也该动起来了。
一旦他们动了……
那长孙无忌的安稳日子,也就到了头儿了。”
元嘉冷冷一笑。
元景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那……
接下来咱们可该如何行事?”
元嘉淡淡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半晌才轻轻道:
“不必急……
总有些人,是要动一动的。
咱们急着什么?”
元景会意,也跟着欢愉一笑——可惜的是,他未曾察觉元嘉目光中那抹阴郁之色。
同一时刻。
长安。
濮王府中。
春夜正浓,天温气暖,可李泰却轻轻咳着,一面儿由着阎氏替自己披上衣裳。
“殿下身子不好,何必在这个时候,还要熬着?”
阎氏见李泰这般模样,不由心疼道。
李泰却淡淡一笑:
“无妨……
不过是些小伤风……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阎氏皱眉:
“朝政重要,可殿下的身子,更重要。
殿下还是好好儿地将养着呢!
否则一旦累垮了身子,以后谁能来替主上分忧呢?”
李泰闻言,心中温暖,轻轻抚了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爱妻之手,然后才正色道:
“主上此番教使舅舅定律改议,无非为的,便是打一打草坡,惊一惊那些狡猾的蛇儿……
此时,最是本王应当替他暗中助推一把的时候。
你不必担心。”
阎氏见状如此,心知自己无论如何强求,李泰也是听不进去的,只得默默点头叹了一声,缓缓道:
“那……
殿下的意思是……
如何行事呢?”
李泰看了一看她,却笑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忧……
主上已然替咱们做了个样子出来了,咱们此番,实在只需依葫芦画瓢儿便是。”
阎氏一怔,不及反应,青河便从外边奔了进来。
“如何?”
“殿下安心,该送的消息,都已然送到高阳公主府上了。”
青河淡淡笑道:
“眼下那高阳公主,只怕已是下了令了。”
李泰这才长舒口气道:
“好……
如此一来,便好了……”
轻轻地,他又咳了几声,目光却是异样的炯炯然。
两诀别九
永微三年三月初五。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已然会在毛毯上来回翻滚攀爬的李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乐。
是的……
她的弘儿,长大了。
微微地,她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正在此时,瑞安从殿外,匆匆奔入。
媚娘抬眼看着他,点点头,吩咐着左右嬷嬷们,好好儿地看着李弘,又看了文娘一眼,这才缓步走到瑞安身边。
瑞安低下头,引着媚娘来到殿角,悄然道:
“濮王殿下,有动静了。”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便将今日所知,一一报与她听,又道:
“娘娘以为,此番殿下所欲,却是何为?”
“治郎可知此事?”
媚娘没有立时回答他,反而是思虑一番之后,轻轻问道。
瑞安闻言一怔,然后立时道:
“主上已知此事。”
“可有什么动静?”
“这……
倒却是无。”
媚娘点头道:
“既然治郎没有什么动作,那咱们也不必太过在意。
且先由得他去罢……
左右不过是些小事。”
媚娘淡淡一笑,便欲转身而离。
瑞安却急道:
“可是……
可是濮王殿下此举,岂非要逼着高阳公主对元舅公动手么?”
媚娘回眸一笑:
“若是元舅公此番果真躲不过此劫的话,不必咱们担心,治郎便已动手了。
你且安心,静静看一看,这濮王殿下替咱们安排得一出好戏罢!”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暗室之内。
一地的血腥污秽,映着豆卢望初的脸,一发显得分外恐怖。
看着面前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的妙龄少妇,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流露而出。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着翠羽罗披的高阳公主,皱眉而入:
“如何……
可都招了?”
豆卢转身,依然是面无表情地道:
“回公主,此女初时只叫冤枉,后来打得急了狠了,便只认了罪,然而其所言前不搭后,也颇多与实不符之处……
故此,属下以为她确不知其实情何如。”
高阳公主闻言,眉目一搭:
“怎么会是这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少妇道:
“明明她应当是最熟知此番内情的人……
怎么会说不知?”
豆卢望初表情一如既往地生硬,半晌突然道:
“会不会……
是有人诬告那个侍卫呢?
又或者……”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一派犹豫不决态,只等高阳公主发问——
正如李治曾经于密信中嘱咐他的一般,眼下的高阳,只怕已然是心如火烧,一派急燥,不辩真假了。
所以便是他这般推言辞语颇有不通之处……
只要拿捏好了分寸,高阳也是会信的。
“你有什么心思,直说无妨。”
高阳目光一凛。
豆卢望初看着这样的高阳,心里不由感叹:
果然……
终究还是父子啊……
“属下只是想,或者此番公主府上之事,会不会从头至尾,本便是一计呢?”
高阳目光一凝:
“什么意思?”
豆卢望初却不答,只是做出一副下意识的样子,看了看那女子。
高阳会意,立着左右将那女子拖到后院去,好生关着。
豆卢却道:
“公主,只怕此女尚且有些用处,还是好好儿养着罢!”
高阳一怔,看着他的目光之中,更加多了几份深意,于是点头应允。
看着左右退下,高阳才转身出了暗室,到了室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之后,才转身看着跟从而出的豆卢望初道:
“有什么话儿,直说无妨。”
豆卢望初应声而诺,这才道:
“自那日夜里府中出事以来,豆卢冷眼看着左右,总觉有些奇怪。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如此多事,竟在一朝之间,尽数向公主扑来……
着实叫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这般根丝一落,全盘应声而动之势,实在不似偶然为之……
倒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势。”
高阳公主本以为这个向来不说话直如木头般的近卫要说些什么惊世之见,如此一番言谈下来,却不由教高阳无比失望: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莫名地,她心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安稳感:
好……
好在自己身边,还是有一个可以使用的人……
豆卢看了看她,却摇了摇头道:
“公主英慧,此等事态,自然是洞若观火。
然属下想说的,却不止是这些。
属下只是觉得……
这些事,若是有人刻意而为之,那对方必然是蓄谋已久,非一二日之功。
只怕这图谋公主的人,却非在府外呢!”
高阳公主终究听到了些落在心里久已成疑的话,点了点头道:
“果然……
本宫身边上上下下如许多人之中,也唯有一个你,算得上是冷眼旁观,看得清楚了。
不错……
本宫也知道,此番必然是有人内应外合而成。
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你既然说到了这里,想必已然是有些眉目了罢?”
豆卢望初闻言,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想不到,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在主上的意料之中。
而这样的表情,却教高阳认定是对自己的洞断机先感到吃惊,不由更加满意起来,也更加地信任起豆卢望初起来。
豆卢这才道:
“是……
豆卢确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无甚证据。
目下也只知道,那人曾于事发之日,入得公主府中而已。”
高阳公主眉目一敛:
“谁?”
“驸马的兄长,房遗直。”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沐浴而毕,入宫中之时,却闻得殿中传来阵阵言笑之声。
她正好奇呢,却见文娘含笑凑上前来行了一礼,又道:
“主上来了,此时正与小殿下都团轮在一处,于榻上做戏呢!”
媚娘一怔,不由道:
“团轮在一处?
何意?”
她却愕然而入其内。
未几,便见榻上纱缦似被风鼓而起,其中间或传来小儿与男子嘻笑之声。
她定睛一眼,不由摇头失笑:
却原来是李治与李弘父子两个,将寝榻之上锦披堆得山垒也似,一个小小软软趴在这边儿,一个做虎扑之状趴在另外一边儿,却互相抓扯攻守为戏呢!
她看了一会儿,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闻声,立时抬头,却不及防李弘猛地将整个软绵绵的小身子扔了过来,扑在脸上,唬得他连腰也不敢弯,身也不敢动,双眼又被李弘胸前柔软衣料给挡得结实,半点儿见不得光,只听见李弘咯咯大笑之声,与一众诸侍还有媚娘惊呼娇笑之意。
“还不快把弘儿抱下来……
这般扑在他父皇面上,若是被压伤了颈子可如何是好!”
媚娘说这话儿时,分明还带着笑意。
这话儿一出口,李治便觉得身上一轻,李弘便被抱了开去,只见他小小的双手微张,在空中舞动着,一脸焦急,似乎还是要与自己一道玩耍。
于是他便哈哈一笑,伸手从抱着爱子的文娘怀中将娇儿抱回怀中,揉了一揉被刚力撞得有些疼痛的颈子道:
“唉呀唉呀,耶耶可是被你撞得疼了……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弘儿……”
他一壁欢笑,一壁逗着李弘再度呵呵大笑。
媚娘在一边看得好笑又好气,直道:
“治郎也是……
这般宠着他,就不怕哪一日弘儿长大了,淘气起来,可教你有得受呢!”
李治却不以为意道:
“怎么会呢?
弘儿这般可爱乖巧,才不会惹耶耶不快呢!
对不对呀弘儿?”
李弘回应他的,只是一阵阵的咯咯大笑。
两诀别十
又是父子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李弘也是累了,渐渐打起呵欠来,李治便狠了狠心,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再发一度狠心,这才教嬷嬷们把李弘带了下去睡。
眼瞅着李弘离开时,挥着小手天真无邪地还要李治抱,引得李治目光微湿的父子难离之态,媚娘不由气笑道:
“罢了!
你们这两个,是要做戏与媚娘瞧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拍下了李治正朝着儿子去的方向挥动的手。
李治这才转身,搂着媚娘道:
“我只是舍不得弘儿罢了……
想想他竟长得这般快……
前些日子,还是需要咱们抱着哄着才能睡下的小小软软的样子……
如今……”
李治叹了一声,若有所思道:
“虽则弘儿还是那幅小小软软的样子,可是却也不需要咱们哄了,也不要咱们抱了……”
媚娘摇头,不由失笑道:
“治郎啊……”
夫妻二人又是絮语半晌儿女事后,这才依次躺在榻上,相偎而语。
媚娘先道:
“豆卢大人那里,可传了话儿来了?”
“一切正如计划一般。”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高阳只怕是掐死了房遗直以夺其爵的心思都有了。”
媚娘叹道:
“果然是人心不足。
若是她能知分知守,自然也不会有日后的苦难了……”
李治却半晌沉默,良久才道:
“其实,会有这样的结果,本也是意料之中罢?
当初父皇去时,她因怨恨辩机一事,面上殊无哀容……
我便应当明白,她是不会原谅父皇,更不会轻易就此罢手的……
只是我一直还以为,她是我可以顾念的姐妹而已。”
媚娘叹息,良久良久,才轻轻道:
“那……
眼下却当如何?”
“四哥已然布好了局,让高阳坚信此番之事,与舅舅脱不得干系。
再加上房遗直之事……
四面楚歌,不怕高阳不动。
只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行事了。”
媚娘也想了一想道:
“高阳……
她会如何行事呢?”
李治不答反问: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媚娘一怔,半晌才想了想道:
“若是媚娘……
那媚娘头一遭,必然是会将此番之事一一整理,尔后与吴王相商一番,再行定夺……”
“所以,你才是媚娘,才会被舅舅所忌讳,而她……”
李治轻轻一笑,目光却是一片冷淡:
“她也只能是高阳而已。”
媚娘错愕,看着李治的目光中,也有些茫然。
……
永微三年三月末。
长安。
长孙府。
夜半深沉之时,府中突现一片喧哗之事,片刻,又即归于沉寂。
然而……
长孙无忌书房之内。
皱眉看着左右侍僮正提了水桶来,仔细清理地面上的鲜血的长孙无忌,缓步走出书房,呼吸一口没有血腥味的空气。
良久,他才沉声问着身边的阿罗道:
“如何?”
“眼下已然是全招了。”
“哪边儿来的?”
“高阳公主府上。”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高阳?
她?
为何?”
“似是前些日子里,那桩人头公案……
她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将这公案栽到主人头上了。”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也难怪……
毕竟此事一出,老夫必然是要主张声讨。
她头一个怀疑老夫也不奇怪……便是谁也会头一个这般想的。
只是老夫不明白,她怎有如此胆量,敢着人行刺老夫?”
阿罗也沉声道:
“不止如此,主人,咱们长孙府诸卫,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了得。
可是那行刺诸卫,虽则泰半皆是无能之辈,三两下便可剪除,但那为首者……”
长孙无忌点头,会意:
“是啊……
他不但全身而退,而且看他的身手,绝非凡类。
尤其是那一柄青锋剑……
老夫怎么看,都像极了当年先帝尚在时,密取天上殒落之玄铁石,交与大唐第一名匠所亲制而成的宝剑……注1
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了高阳手中?
又是为何……
他今日似乎只是为了应会而来?
却非意在行刺?”
阿罗点头,虽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服道:
“那人身手实在是罕见,便是阿罗,与他走上十数招,也是渐觉不敌。
想不到公主府上还有如此高手……
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因所故,而屈于公主府中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却也不再理会这番想法,只道:
“那其他的活口,可好好儿地安置着,务必要问出个名堂来。”
“是。”
“还有,今番之事,切不可大肆张扬。
只怕有变。
明白么?”
“是。”
长孙无忌见他诸事皆应,心中满意,又道:
“还有一事……
明日,你去安排一番,老夫要见一见房遗直。”
阿罗刚欲应下,却不由瞪圆了眼:
“要见房遗直?
主人,这却是为何?”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将计就计,既然高阳公主给咱们指明了她最害怕的事……
咱们若是不应下,岂非太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
阿罗似有所悟:
“是了……是了!
若非是惧怕主人与房大人见面,她又为何做此行为?
是!明日阿罗便安排!”
次日。
傍晚。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一手抱着李弘坐在廊下栏上,一手从一侧德安捧着的鱼铒盒中,抓了一把铒料来,投入池中,引得众鱼来食。
那池中金鲤养得肥硕,闪着红光的鳞片映着夕阳余晕,着实金红可爱,只映得碧如翠镜的池面上,如刹然出现一片片金红流火的宝石般美丽,只逗得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出得殿中,得见外景的李弘拍手咯咯大笑不止。
李治见爱子如此喜悦,自己更是得意洋洋,以至于房遗直的来到,都未曾察觉,直到德安提示,他才会意抬头,先淡淡受了房遗直的礼,之后才将李弘抱起,好好儿地引着房遗直走到轩中,又将玩累了,趴在肩头昏昏欲睡的李弘亲了又亲,交与一侧侍立等候的瑞安,吩咐他好好儿抱回立政殿中,这才与房遗直道:
“今日辛苦卿家……
如何?
舅舅可曾察觉什么?”
房遗直目光一凛道:
“主上英明,元舅公于公主府中动态,似早有所知……
更有意借臣之机,以谋割开公主府这个吴荆韩高四盟最大的缺口。
只是……元舅公似乎也早就知道,此番是有人暗中煽动公主,引她犯过之事……
不知主上……”
李治淡淡一笑道:
“安心,便是舅舅有所察觉,他也不会对朕如何,何况……”
李治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那舅舅要你如何行事?”
房遗直看着李治坐下道:
“他要为臣搜集高阳公主历年来所犯之事,一一交之与其,以求日后行事。
主上,不知之前咱们所搜集之证,是否皆要一一交与元舅公?”
“交,为什么不交?”
李治淡淡一笑,面容疏冷:
“这些年的苦心,便是为了今日,自然是要交。”
“可是韩王行事颇为谨慎,至今臣也未曾拿得一分一毫之证……”
“无妨,朕本也不指望片刻之间便能收拾了他。
此番若能剪除他这些棋子,想必他也会老实一阵子。
何况眼下最紧急的事,却是要先将这日渐不知深浅的皇姐拿下……
至于其他的,且先不论。
对了,还有一事……”
李治顿了一顿,示意德安。
德安会意,将鱼铒食放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札,交与房遗直。
房遗直接过之后,看了看李治,在李治的使意之下,取而阅之。
一阅之下,他大惊失色道:
“主上,若是此物交与元舅公,那高阳公主……”
“……朕本来是不想这些事的……”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冷冷道:
“要怪,便怪她自己太过无知无畏,当真以为凭着这一纸假造的密信,便可使媚娘蒙上一个私窥天机,图谋逆反之罪……
以为凭此便可胁得那密谋造伪信,欲以此谋害媚娘的元凶二女都受恩于她,不得不听她使用……”
李治冷笑一声:
“朕真当是该感谢上苍,天下如媚娘这般聪慧的女子,只有一个,且也只在朕身边,与朕同心同德呢!”
房遗直会意,点了点头道:
“主上的意思,是要将计就计,索性以此来论公主私窥内廷测问天机社稷大道之事,来坐实公主有心谋反之罪,再借元舅公之手,将之剪除么?”
“你明白就是最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也不必朕教了罢?
记得,保全好了自己。媚娘当年既然答应过了房相,要保你房氏一门的血脉旺续,那便是等同朕答应了一般。”
李治淡淡道。
房遗直目光一闪,沉重地低下头:
“若……若如此,不知小弟……”
“他是活不成了,你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
当年你父亲若非因他与高阳之事,只怕还能多活几年,大唐也不会痛失良相,父皇也不会有临终之憾……
便是为了你自己能好好儿活着,你也不要再替他求情了。”
李治一番话,终究还是教房遗直不再出声,只是沉沉叹息一把,悄然告退。
两诀别十一
是夜。
子时过半。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听毕了匆匆而来的李治的话儿,媚娘一时之间,也是只能沉默了。
半晌,她才轻轻抬头道:
“治郎说……
皇后与淑妃,也是有份于此事之中?”
李治冷笑一声道:
“那密告你私窥天机的书信,分明是宫中之人所写的——其中一应的内廷私密流程,又是只有大唐中宫才能得知的。
而其中对宫中各殿水流之描述,又是如此详尽……
说实话,除了萧淑妃,朕一时还真是想不到,还会有谁如你一般,这样熟悉内廷布局呢!”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那治郎意欲何为?”
“内外有私,本属欺君大罪,何况她们拣选的人,又是又谋于皇位的大逆不道之辈……”
李治冷哼一声:
“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
媚娘却摇头道:
“治郎,媚娘以为不妥。
至少眼下便与皇后淑妃破了脸相,却是不妥。”
李治眯眼,回视媚娘:
“何意?”
“治郎你想,眼下朝中尚有一个最最要紧的韩王在……
若是咱们眼下便对皇后与淑妃动手,那王萧二族,难免不会因忧其位,而被韩王说动,与之相谋……”
李治点头道: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其实我说要动她二人,本意也是没有要如何大动的意思……
只是好歹也得让她们两个知晓些好歹,收敛些自己的行径罢了……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还是不若你目光深远,看不到中央的利害……
愚妇二人而已。
未必不能原谅,我只是想借此良机,来一记敲山震虎,以达使其二人收敛之意。”
永微三年三月中。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因事着密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暗查宫中某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铁青着脸,看着一脸不安的红绡,低声咬牙道:
“好没端端的……
陛下怎么就知道了!”
红绡惶然道:
“奴婢也是不知……
只是奴婢听闻,今日早朝之上,陛下将那书与高阳公主的信,交与老大人……
其他的,便全都不知了。”
皇后咬牙,半日才轻轻道:
“那父亲可有什么话儿传了进来?”
“老大人只说,要娘娘现时一切勿争勿动,只待风平浪静之时,再行设法解脱。
老大人还说……
还说……”
“说什么,有什么吞吞吐吐的!”
王皇后轻喝一声。
红绡咬牙,上前一步附于皇后耳边低声道:
“老大人还说,那韩王看着虽与诸番王皆不往来,实则却是个第一为陛下所忌讳的。
多半……
也是高阳公主一属的……
所以还请娘娘万自小心,务必不要再与之有所交葛。”
王皇后闻言,心头眼皮,俱是一跳,可看着红绡的目光,却依然是冷硬:
“父亲怎么就知道,咱们是托了韩王设的法?
他又如何得知韩王有异心之事?”
“韩王二心之事,仿似老大人也是今日从陛下的话头儿里听出来的……
至于那托韩王设法,假造书信,又故意使高阳公主身边小侍拾得,以求让那武媚娘下水之事……
却似是陛下身边儿的王公公,有所察觉。
只是他说到底也算是咱们本家,虽则不愿意得罪武媚娘,可也更加不想与咱们王氏一系为敌,所以两不相帮,只是装聋做哑,暗地儿里提点着些咱们罢了。”
王皇后闻言,只觉全身如浸冰水之中。
好半晌,她才轻声道:
“此事还有谁知晓?”
红绡会意,悄声道:
“眼下无二人得知……
只是娘娘,那萧淑妃处,咱们少不了也是得提点一番,虽则不能借此事叫她也有失于君前,可若她反咬一口……”
王皇后长吐了一口气,咬牙道:
“一招失算,招招不可断……
此番当真是失算得紧。
罢了,你且去将此事理了便是。”
她言毕,便似累极,只瘫在圈椅上动弹不得。
红绡见状,欲言,可终究还是不言而出。
只留王皇后一人,呆呆坐在偌大的殿里,一人独自凄凉。
……
片刻之后。
千秋殿中。
听毕了红绡的密报,萧淑妃也是只觉背心发冷。
好半晌,她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
本宫也知道了。
你去替本宫谢过皇后姐姐,本宫日后,自然有大礼相报。”
言毕,又着意从一边儿的首饰盒子里,抓了一把子金银首饰,看也不看便赏了红绡。
红绡也不答言,只是谢过了她的赏,便自退下。
眼看着她退下,萧淑妃这才脚下一软,瘫在圈椅上,喃喃自语道:
“王善柔呀王善柔……
算你识相,没有把本宫往火坑里推……”
须臾,她又忽然皱起眉,接着又松了眉尖,半晌又皱了一皱起,然后终究长叹一声,瘫在圈椅里:
“罢了……
天也助那武媚娘……
罢了……”
长叹一声,她的背影显得那般颓唐不胜。
次日。
晨起。
媚娘趁着李弘尚未醒来之时,便徐徐起身,亲自带了文娘等人去殿下花圃中,采些新鲜露水来配香药。
刚走出殿,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她一皱眉,心知有事,向左右看了一眼,清退了诸人,只留文娘在侧后,便缓步走到一边儿,听着德安的回:
“娘娘,眼下太极殿里可闹得开了,主上着了德安来传他的旨,说今日里,娘娘理当好好儿调理病体,不见外人。”
媚娘会意,抬眼看着德安道:
“可是高阳闹上了?”
“正是。
高阳公主着了一个妇人来告,说是亲眼看见房遗直对其无礼,有污秽之行……
所以眼下正在大殿上哭着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突然问道:
“吴、濮二王,有何动静?”
“娘娘知晓,那濮王殿下向来是在暗中行事,明面儿上一概不理,人人也只当他在京中,只是为了与吴王置气,哪个还能想到,他会插了这档子的手……
更不会有人猜度得到,那人头,是娘娘托了濮王殿下往高阳公主榻上丢的……
所以论是谁也不会在意他的,他老人家就更自得其乐了。
至于吴王么……
正如咱们主上所料,他与濮王殿下那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自从濮王殿下归京以来,他便安生得跟什么似的。
整日里总是闭门谢客,素来只与几个交往深厚的朝员相来往——虽则这里面儿也有房遗爱柴令武之辈,可好歹他们也算是亲故非同一般,又是同年期的……
怎么着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所以今日之事,他也是没有开口的。
一来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些事他不宜多掺的道理,二来呢,到底他与高阳公主也是同母的兄妹,一旦插了手,难免便会引得外人揣度。
便是外人不揣度,咱们主上猜测一番也是合理。
他眼下正头痛着濮王与元舅公二位,怕是不敢也不能动的。”
媚娘点头,叹道:
“他若不动,那韩王便更不会动……
如此一来,便好得多……
对了,那妇人又是什么来头,可是死忠于高阳的么?”
德安却笑道:
“高阳公主那等子爱雄恶雌的脾气,哪里还会有真正死忠于她的女儿家呢?
——娘娘自管放心,这妇人,可也是主上着豆卢大人,好生安排妥当了的。
眼下只是还需要她说一说话儿而已。”
两诀别十二
媚娘闻言,一时倒也安心不少,想来想去又自觉自己近日一发可笑:
李治办事,哪里会有需要她忧心不当的时候?
莫非自己近些时日里,欢喜的事太多,以致于许多事情,都不似往常般淡定了么?
她摇了摇头,又定定神问道:
“那……
一切都已妥当了?”
德安想了想,却又自摇了摇头道:
“若说妥当,倒也未必……”
媚娘见他如此,微一思量,便脱口道:
“萧淑妃?”
“正是……
眼下这等事态,向来善于避害趋利的王皇后,可就成了落在头发丝儿上的针了。
而那萧淑妃向与王皇后因利害而分分合合……
主上也是担忧,她会不会借此机会,一举踩下王皇后去?
虽则这般两相争斗的情态也是向来主上乐观其成的。
可眼下看来……
若是此番教她们斗了起来,却是不好。”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想得极是。
眼下萧淑妃若是有心,只消轻轻一推,那皇后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能查出那高阳如何如何,只一条私通外臣,便足以令她后位不保……
而眼下若她后位不保,萧淑妃虽则事涉其中,可到底也是没有妥当的证据……
只怕便是会一朝叫她得了渔利……
是以还是得替她寻些事来做,叫她想不起这一桩来……”
媚娘低头,微思一番,却突然抬头问道:
“我听说雍王殿下最近很是迷爱游猎之戏……是也不是?”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
从雍王殿下身上下手?”
媚娘皱眉,半晌才轻叹道:
“若是换作以前,我是断然想不到这样的法子的……
实在是眼下身为人母,却也多少知晓那萧淑妃护子之情。
所以……
还是提点着些朝中老臣们,就雍王殿下游猎一事,多多下些功夫罢!
若此一来,萧淑妃必然会将精神力气,全放在教导雍王殿下之上,自然也就没时间想到这王皇后之事了……
不过也只这三日的时光……
不知可足够?”
“足矣!足矣!
主上的意思,本便是只需明日一日呢!
那此事,还请娘娘费心了!”
言毕,德安大喜告退,只留媚娘怅然若失。
永微三年三月末。
唐。
长安。
太极宫。
近日高阳公主府中家奴密告其夫伯房遗直于其无礼一案,可说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议论。
唯一还算得上是清静的,便只有立政殿了。
一大早,媚娘便着了瑞安去瞧一瞧,头一日吩咐下小内厨准备的滋补粥可好了些。
可还没等到瑞安将粥端了来,瑞安兄长德安,却先来了。
见到匆匆而入的德安,媚娘的心中,便是一沉。
轻轻地,她上前一步,缓缓道:
“可是前面儿出了什么事?”
德安点头,气也不待喘匀了一口,左右看了看,见眼下倒也方便,便低声道:
“娘娘,那边儿出了事了……
卢贤妃……
卢贤妃没了!”
媚娘倏然瞪大眼:
“卢贤妃?!!!!
怎么回事?!”
德安咬牙摇了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具体情况,眼下还不知晓……
只知道是昨夜里没的。
说是今天早上起来时,宫女入内查看,这才发现身子都凉了。
眼下太医署与诸有司里都齐了人了……
只等着主上到了之后,做个定夺。
不过德安得了主上的信儿,叫娘娘自今日起,直到卢贤妃事清之日止,都一味只呆在立政殿里,半步殿门也莫要得出……”
媚娘长吐了口气,缓缓道:
“她去得……
不干净,是么?”
德安点头,又上前一步,小声附于媚娘耳边道:
“说是七窍流血地走了。
早上起来的侍女们去瞧时,全身青乌……
多半是中毒而亡。
加之方将还有侍女作证,说昨夜里,她还与诸侍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今日里要穿什么衣裳用什么膳品,半点儿也没有要求死的意思……
只怕……
只怕……”
德安不再说出口,媚娘点了点头,又轻轻道:
“可是那边儿发现了些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
德安再叹,低低道:
“娘娘**……
娘娘这些日子以来,殿里没丢过东西么?”
媚娘一怔,立时转身去唤文娘。
不多时,文娘来到,听得德安这般一交待,一时也是吓了一跳,左右思量一番之后才道:
“若说起来,可不是当真丢了东西么?
前些日子因着娘娘一心只顾着小殿下,懒妆少饰的,文娘便想着将娘娘一贯的用具收了一收。
结果仔细瞧下来,偏偏就少了当年先皇后娘娘赐与娘娘的那枚金菊坠儿……”
媚娘立时会意,转身眉目皆扬地看着德安道:
“莫不是此物眼下被那卢贤妃紧紧握在手心儿里,抠也抠不出来罢?”
德安点头,叹息道:
“正是如此……
娘娘,只怕这事儿……”
媚娘点头,叹息:
“罢了……
早该料到的了。
虽则我替萧淑妃找了些事做,可是皇后那边儿,却也相应地叫她闲下来了……”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
“只是你此番来,会不会教外人更加生疑?”
“娘娘安心,德安走的密道,再者来说,此刻那边儿一团乱,主上眼下还在太极殿里撑着些时间……
多半也能应得急。”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如何?”
德安叹道:
“先皇后娘娘赐下的东西,非同小可,自然娘娘是要少不了得一纸禁令了。
不过娘娘安心,主上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替娘娘解了此围的。”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忽而又道:
“此番之事,只怕主上还是要找狄仁杰罢?”
德安一怔,眨了眨眼:
“娘娘不想叫狄大人来?”
媚娘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道:
“不……
正是要他来,不止是要他来,而且还一定得让我与他见上一面……明白么?”
德安会意,媚娘又吩咐了几句之后,他便悄然而去。
永徽三年四月初。
唐。
长安城。
太极宫。
宫中近日,突生大事。
高宗李治四妃之一,贤妃卢氏,一朝忽暴毙而亡,其故相乌青,七窍流血,显为中毒所致。
更教人生出疑窦者,其死时,手中紧握一物,乃是先皇后文德娘娘赐与当年三岁入宫的立政殿昭仪武氏的金菊坠儿。
此物罕有,宫中仅此一枚,兼之其物制成不易,难以仿制,又因卢氏素与武氏不睦,旧恨新怨颇多,武氏于宫中更向有刚烈内谋之名,故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前宫后廷,皆剑指立政殿武氏。
高宗闻言甚怒,然奈何武氏据理力争,以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常伴君侧难离左右,又有幼儿代王弘在侧,亲自乳育,而卢氏又向被闲冷于其殿中,自己从未离立政殿一步为由,抗表而据。
另一方面,中宫皇后王氏,则另提其议,道有人证可为据,亲见某夜李治不在立政殿时,有一黑衣女子从立政殿后门侧通向卢氏寝殿的路上急速而行,其虽蒙面低首,却身形肖似武氏。
更有指认诸侍诸监,力证其事不虚。
然又立时有立政殿首侍文娘,召来立政殿后门守卫金吾卫证明,立政殿后门因有先帝新主两道圣旨加封,已是久未开启。
虽今有新妃入主,却封条无半点儿启动破裂之痕。
一时间高宗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终究还是应大内侍监王德之计,立定传旨,着令昭仪武氏,自今日起禁足立政殿中,非待卢氏之死清查至底,不可出殿半步。
至于一干证人等,则交与大理寺狄仁杰严查,务必使诸事诸人,一一应征至位。
高宗李治更因此怒而宣旨,道自今日起,太极宫中一律戒严,无论何人过戌时之后,有意进出,皆须有中宫或李治本人亲赐令牌方可通行,若有抗令者,立斩不饶。
……
是夜。
立政殿中。
内仓廩之内室。
狄仁杰出得内室之后,面上的墨巾,才由瑞安解下。
当他努力地眨着眼睛,适应这一室的明亮之时,媚娘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许久不见狄大人,一切可安好呢?”
两诀别十三
狄仁杰好容易睁开了眼,这才看清面前媚娘,先不慌不忙地行了礼,之后才慢慢道:
“不知娘娘夙夜召见为臣,却是为了何事?”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狄仁杰道:
“狄大人以为呢?”
狄仁杰摇头:
“臣不知……
实在不知。
若是今日之案主换了别人,臣自然明白,这是为了自己清白。
可是娘娘……
娘娘应该明白,臣并非无能之辈,这等拙劣的栽赃之法,也是容易看得出的。”
媚娘含笑:
“那大人以为,却是谁在栽赃?”
狄仁杰淡淡一笑:
“眼下娘娘这等恩宠日隆,直有震动中宫之意……
要恨娘娘的人,要娘娘死的人,实在太多。
臣不必一一列举罢?
不过娘娘问此案真凶是谁……臣倒也是多少有些心思的。”
他停了一停,直视媚娘双眼缓缓道:
“整个太极宫中,最痛恨娘娘这一枚菊花金坠的,最希望娘娘毁在这一枚菊花金坠上的……
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一直觉得,它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人。”
媚娘垂下眼皮,半晌才抬眼道:
“所以,狄大人可有什么证据了?”
狄仁杰点头:
“多少有了些。”
媚娘脱口赞道:
“好,果然是狄仁杰。
不过……本宫希望你替本宫做一件事。”
狄仁杰正色道:
“娘娘但请吩咐,但凡有不违天理,且是臣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尽力而为。”
媚娘听出狄仁杰言外之意,不由失笑道:
“狄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包括贤妃之死,本宫确是一概无知无理。
眼下保着弘儿,已然是叫本宫费尽心力……
而本宫所求之事,也非什么难事,只是希望狄大人……
能够在这三日之内,好好儿地采纳那些侍众之言,给媚娘定一个谋害贤妃的大罪……
不知狄大人可明白媚娘的意思?”
狄仁杰一怔,半晌脱口而出:
“看来娘娘,已然有了替自己脱罪的把握……所以才兵行险招,顺水推舟,将这局本是他人所排的戏,好好儿演得大一些?”
媚娘含笑道:
“狄大人也是熟知那一位的……
她行事向来谨慎,如何不知今日这番局面,也是撑不得多久?
所以只怕她也明白,算来算去,算到最后,本宫都是必然会得证清白,无毫发损伤的。
因此她求的,根本不是希图借这种拙劣之计来教本宫失了性命……”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只怕她求的,却是借此良机,毁了武昭仪苦心经营如此之久,好容易在诸多老臣之中立了起来的一点儿诚善之名了。”
媚娘点头,正色道:
“她很聪明,知道本宫最大的弱点与忧患是什么。
而本宫也知道,所以她才会从此处下手,一来去了一个与自己已然是无用的弃子,二来,也可借此良机,将本宫千般忍耐得到的一点宽容,顺着之前杖毙千秋殿诸侍时落下的诽议之势,一举摧败……
她实在是很聪明。
不过也是太过聪明了。”
狄仁杰点头:
“看来娘娘也知道,她要将这盆子污水,往谁身上浇下去了……”
“若是在别人看来,此番她若有意设计,必然是将本宫与萧淑妃一并设计在内……
可实则不然。”
媚娘缓步走出殿外,轻轻道:
“眼下萧淑妃之势日渐颓败,对她来说,在除去本宫之前,实是最好的挡箭牌。
何况雍王之前毒鼠之事,已然是在短时间内,失了争储的可能性……对她来说,更是安全。
反倒是崔贵妃……出身高贵,又是年轻聪慧,才貌双全,又是与王皇后有暗仇大恨在中……
对她而言,更是大患。
所以多半,这盆脏水,是要往她身上倒了。”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保崔贵妃了?”
媚娘摇头,转过身来,看着狄仁杰笑道:
“本宫谁也保不了,也不能保。
她们自己的事,自己斗个痛快便罢,与本宫无半点儿关系。
所以本宫要的,只是一个清白,只是保住自己好容易立下的一点儿干净名声……狄大人,本宫希望你能让崔、卢两族中人,尽可能多地涉及此案中来……
最好,这三日之后认定本宫真凶的人是崔氏一族中人,而之后发现真凶的大转折能由卢氏一族中人亲自来揭开。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狄仁杰淡淡一笑:
“如此一来,岂非坐实了崔杀卢之事?那崔卢二氏,也是要闹将起来了。”
“不,他们不会。千百年的世交至此,不会因为一个女子便闹起多大的风浪来……何况,主上也不会教他们闹起来。
崔卢之事定案之后,他们必然会有机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后在暗中操手。”
媚娘缓缓一笑,如春花绽放。
狄仁杰长吐了一口气,失笑道:
“娘娘口口声声说,中宫聪慧……可在为臣看来,中宫或者聪慧过人,或者擅长此番之道。
可是在娘娘这等谋略面前,实在是不足一笑……
便是臣所知,千百年来,能将后廷宫闱之争,一一移化为涉及朝堂社稷的大事,且还能如此影响国之大计,直成其标的的……只有娘娘一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狄大人过誉。却不知狄大人的回答……”
“娘娘有意,此事又于国于朝有利,臣宁负弄臣之名,也当力成其事。
只是娘娘,臣有两问,可请娘娘解疑否?”
“狄大人请问。本宫自当尽其所能。”
“此计……可是主上所定?”
“主上不知此事。”
“那么……金菊花一物如此紧要,娘娘立政殿又是向来防得风水不露……为何失去这般久了,娘娘身侧近侍,竟无一人来报,无一人好生寻找?
又或者……
是娘娘根本就知道此物失落之处,也知道不必再找?
甚至……
甚至娘娘早知它会在那一时,那一日失落,也早知它会被拿来做今日之用?”
狄仁杰的问话,只惹得媚娘灿然一笑,不作回答。
永徽三年四月中。
夜,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边儿批着奏疏,一边儿听着德安的回报。
好一会儿,他才啪地合起了折书,若有所思道:
“你说……
狄仁杰已然按着媚娘的安排行事了?
那眼下如何?”
德安轻声道:
“眼下狄大人已然延请崔卢王萧四氏中人都入了此局,只是安排上有所不同——王萧二族中人看似是最关键的终审之位,实则却是只能依果而定的被动之处。
反而是崔卢二氏,位置虽则低了些,却能一一将诸事内情,纳入耳中。”
李治放下折书,点头,又拿起另一本道:
“果然还是他细致……
媚娘只是布了个局,难得他能想得如此周全……
只是,他那样的刚烈性子,竟能乖乖听媚娘的话儿……
也真是难得了。”
德安摇头道:
“这瑞安也觉得甚是好奇……
明明是这样的人物,不知为何却是能轻易受了娘娘的指点。”
李治摇头道:
“狄仁杰性格看似温厚,实则却是内存刚烈。
如今肯听媚娘一言,无非还是因着媚娘事事处处,都高他一筹,又是时时刻刻,都以国政为先,不同与其他女子一般而已罢了。”
德安点头应声而是。
李治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媚娘这些日子,倒是不好过……
你可好好儿地去瞧过没有?”
“主上安心,德安已然安排下了,内内外外的,再不会出事。
再者娘娘这等缜密,之前金菊坠丢失一事,前脚失去后脚便立刻知晓,又立时定下计策……
这等事态,娘娘怎么会不安排呢?”
李治眯了眼,摇头道:
“说到底……
此事究竟还是蹊跷,朕把立政殿内内外外,足足布了四层暗卫……
为何还是会丢失?
此事你可查了?”
德安点头,轻声道:
“查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看左右。
明和清和会意,立时着左右退下,自己二人却守在殿中,只看着些儿。
李治这才问德安:
“说罢!到底是谁透的信儿给媚娘?”
德安一怔,脱口而出道:
“主上都知道啦?”
李治淡淡一笑,目光却是温柔:
“媚娘不会主动生事,可她却非是那种总将仁孝礼义这等虚话儿挂在嘴角儿的虚伪女子……
这等大事,不必到她殿中,必然会传入她耳中。
她若非有心借此事行计,又如何能教人将那等紧要的东西拿了去?”
德安叹服道:
“果然天下最知娘娘的,还是主上……
不错,正是红绡那边儿透的信儿。”
李治点头,又忽道:
“这个红绡,办事倒是极妥当。
能在皇后身边呆上这么久,足见她也是个极慎妥的……
日后倒是要好好给她个安排。”
德安含笑点头道:
“究竟她是大家出身,又是经过这些年的调教……
自然是可堪大用的。”
李治点头,寻思一番又道:
“她今年,可也适为及笄之时了罢?”
德安思虑一番,点头笑道:
“主上可是知道得……
正是如此。”
李治点了点头,慨然道:
“若果如此……
那只待此事了后,也该与她一个安排了……”
德安点头称是。
李治又忽道:
“对了……
苏儿……这段时日,可是不见消息得紧。
如何?
她在万春殿里,可还过得顺当?”
两诀别十四
德安闻言,目光微微一温,轻轻道:
“眼下她在万春殿里,左不过也就是个侍裳奉衣的……
倒也不怎么能见得着皇后,自然是轻松得多。”
李治点头,困惑道:
“当初安排她入万春殿,虽则是朕下的旨,可是实在却是媚娘的心思……
媚娘只道苏儿入万春殿,与你与她,都有天大的好处……
可到了现在,朕也没看出来。
唉……
罢了,多半是她又想什么鬼主意了。”
德安含笑道:
“娘娘机慧过人,天下只有主上能看得透娘娘的心思。
若是连主上都看不透,那德安便更看不透了。
不过有一事,德安却是明白的。
无论如何,主上与娘娘,都是对德安瑞安,还有文娘苏儿,六儿,明安……大家都是最好的。
这种好,半点儿也不虚。
所以德安很安心,苏儿更安心。”
李治点头,叹道:
“你若如此说,朕也便算是替媚娘安了一颗心……
她呀,总是如此。
无论何事,都是定要待事成许多之后才肯开口应下来……
唉!
真是该劝一劝她,改一改这样脾气了。”
德安却笑道:
“主上这话儿,德安却觉得不明白了……
人人都盼着能如娘娘这般谨慎,怎么主上反倒还嫌起娘娘来了?”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不由失笑点头道:
“是是,你说得是,她呀……
当真是谨慎了。
只是谨慎得太过,却是不好。”
德安含笑不语。
又说笑了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惦念着媚娘与李弘,有心从密道去瞧一瞧她们母子,可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得闻长孙无忌漏夜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治无奈,只得着德安私下悄悄儿派了明和,准备几样媚娘与李弘最爱的点心送去立政殿罢了。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本已睡在榻上,只捧着本书卷观阅,一时间却不知外事。
然忽闻得明和带了赏来,也是不得不披衣起身,先接了东西,谢了皇恩,然后才缓缓道:
“治郎叫你来……
可不止是此事罢?”
明和点头道:
“正是。
眼下元舅公已然入殿,正与主上商议这卢贤妃一案。
所以便着了明和来与娘娘报信儿。”
媚娘点头,先道:
“回去替我多谢主上罢!
那……
元舅公的心思……”
“元舅公自然是看得出来,此番事体内情。
只是他似乎也是无意替娘娘洗白,一如既往的态度。
不过……”
媚娘见他言语之间有些犹豫,不由轻轻道:
“不过什么?”
明和轻轻道:
“不过明和方才听着,这元舅公的心思,似乎也与主上娘娘想到一块儿处……
都寻思着要借此良机,教那崔卢二氏,与王萧二氏闹个底儿朝天呢!”
媚娘闻言,却点头道:
“元舅公为人老谋深算,这等良机自然不会放过……
何况治郎当初替我修正此计时,也正是早料到了他的思量……
不过明和,我怎么觉得你似乎还有些他感?”
明和闻言,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娘娘**,洞察无遗……
明和确是觉得有些蹊跷。
虽则元舅公拿出的态度,正如主上与娘娘所料,可是却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明和愚钝,也是一时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元舅公似乎还别有深意。”
媚娘扬了扬眉,不知为何心中一跳,半晌才轻轻道:
“那……你且告诉我,元舅公哪一句话儿,叫你觉得别有深意?”
明和想了一想,半晌终于慢慢道:
“明和……
明和也说不上来……
不过元舅公说:若是此番之事,本与娘娘无关,又或者娘娘只是一番好意,虽知有人加意陷害,却总以仁德为怀欲感教其人,却反而教人引了祸在娘娘身上,岂非却是大害……
什么的……
明和总是觉得,好生奇怪。”
媚娘目光一凌:
“你说……
元舅公对主上说此事我早就知道,只是心怀仁德不欲与人相争,反而引祸上身?!”
明和点头,懵懂道:
“是……正是这一处,总觉得教明和觉得不妥。
可若说是哪里不妥……
又说不上来……”
媚娘神色微变,垂首沉思半晌,又道:
“那主上如何回话?”
“主上倒也没有回话,只是摇头说娘娘的秉性主上也算是明白,若果有这等事,娘娘却不致于姑息养奸。
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却是去说些别的。”
媚娘闻言,表情微松,先安抚过了明和,教他告知李治,自己一切安好,然后这才转身去安排着将东西一一收好,送他出门。
片刻之后,送了明和出门的瑞安回来了,张口便问坐在榻上,思虑满满的媚娘道:
“娘娘,这元舅公大人,看样子却似乎是在试探着主上呢!”
媚娘点头,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幸好治郎仔细,没有落了圈套之中……
不过如此一来,可见元舅公此番固然是希望氏族一派大伤元气……
却也有着些借此机会,断我将来立后之路的心呢!
说来说去……
他终究还是没有全心接下我来。”
瑞安也叹息道:
“这元舅公也真是的……
娘娘自入宫以来,便是处处忍让,步步谨慎,对他也是一百二十个的小心……
就只不过是一个预言,何以元舅公如此针对娘娘?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仇怨,又不是什么积恨之交……”
媚娘突然目光一厉,转身看着瑞安,低声道:
“你说什么?
方才说什么?”
瑞安一怔,将方才的话儿重复了一遍,突然道:
“娘娘怎么了?”
也不怪他如此吃惊,媚娘此刻的面色如纸般苍白。
半晌,她才轻轻道:
“瑞安……却帮我查一件事……
去查一查,当年我父亲……我父亲的事……前前后后,一一都要查得清楚,明白么?”
“是!”
永徽三年。
四月末。
唐,长安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着德安的独报:
“一切正如娘娘所期,眼下那朝中内外,虽则明里不提,可暗里却是个个都明白,此番卢贤妃之死,是她被崔氏所逼,无奈之下,迁怒娘娘,所以自己服毒而死,却来枉着娘娘,图着能借自己之死,拉了娘娘下水……”
媚娘点头,眼皮也不抬一下道:
“卢氏中人,个个都信么?”
“也由不得他们不信罢?
说到底,连遗书,皇后都准备得妥当,怎么着也是错不了的。”
媚娘点头,叹息道:
“说到底……
终究还是她思量得当,咱们也只是借她东风。
那下一步……
狄仁杰,知道该怎么做罢?”
德安点头,笑道:
“娘娘且安了心便是。
狄大人此刻,多半已然将自己对那封遗书的疑惑之处,透与崔卢二氏了……
想必如此一来,二氏必然要进行彻查。
而他们一动,王萧二氏必然会知晓,自然也会设法阻止。
可惜……”
媚娘点头,淡淡道:
“可惜他们越阻止,就越会教崔卢二氏觉得此事内中有疑。
而且出手阻止的并非咱们的势力,却是王萧二氏,他们早晚会将这矛头,指向王萧二氏。
至时,崔卢二氏,定然是为治郎所用,再无可疑了。
好……
也好,折了一个崔贵妃,又去了一个卢贤妃,总算是教会他们两家如何侍奉君主了。”
德安点头,又轻轻道:
“今日里,主上已然是下了密旨了,着赐罪于崔贵妃,本当死罪,奈何其身居高位,又是平素贤淑得体,于是赐她自行净身素身出宫,对外只说她突染重症,一时难以治愈,依着孙老神仙的话儿,赐了道号庙观,自奉为道了。”
两诀别十五
媚娘闻言,只是微微垂了垂眸,半晌才抬眼道:
“如此也好……
她可有什么话儿说?”
德安摇头:
“初时还只哀求主上,要见娘娘您,可是后来师傅好好儿劝了她许久,她倒也罢了。
且又因着娘娘您因此事受了连累,想必……
她也是不相信娘娘会信她了罢?”
媚娘点头,又轻轻道:
“到底是一场姐妹。
说到底,也是对不住她……
德安,安排得当了之后,可将她的落脚处,告与我么?
还有,虽说了是戴罪出家,可到底也是贵人出身的……
给治郎提个醒儿,她身边,总是要有个人侍奉着的。”
德安应声称是,连连道:
“娘娘且安心,早已是定下了人侍奉了。
至于落脚处,倒也不远离京城。
只是到底她身份特殊,所以极为僻静,轻易不得人上去罢了。”
媚娘垂眼:
“那……
在何处?”
“已然是安排在了京西归雁观了。”
“那是什么地儿?
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地方偏得紧,莫说是娘娘没听说过,便是咱们京里老几辈的人,也是没听过的。
若非有心寻觅,难得其踪。
据说,那一处本是京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邸,后来因为那家的公子痴迷方道成仙之术,死活要出家清修,家里人捺不住他,便索性在那儿最僻静的地方修了一处观院与他一人独居,教他尝上一尝。
想那地方,便是山匪也不去的,结果一来二去,那公子也是难捺寂寞,加之后来……
后来家中生了许多事端出来,于是便自行下了山,虽说还是道不离口,也三不五时地回那观里短住,可却到底也是渐不再去了。
所以主上才特特地着人觅了这块地方,暗中着人买了下来,赐了与崔氏。”
媚娘垂眼,看着德安语焉不详的样子,轻轻一叹道:
“那位公子……莫不是我认识罢?”
德安微微一笑:
“认识不认识,娘娘说是,便是罢!”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廊庑之下,看着缓缓行远的德安,轻轻叹了一声。
文娘侍立身侧,见她眉目之间,尽是怅然,以为她还是为了崔氏之事,多少有些内疚,便道:
“娘娘实在无须如此自责。
说到底,那崔氏也不是个完全清白的人物。
落得此等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媚娘却摇头道:
“我不会为了她自责。
虽说此事于她却是有些冤枉,可是我并未觉得,治郎做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
她欲言又止,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我觉得,治郎如此大费周折,这般设计,却将那许多不相干的人也扯进来,是不是……
有些太过了?”
文娘一怔,左右看了看瑞安不在身边,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没听出来德安的意思么?”
媚娘叹了口气,沿着廊庑缓缓而行,长长的曳地袍尾展开,从空中看去,只见一朵巨大的金红牡丹盛开在她脚下:
“家道中落,大户人家……又是口口声声求神仙之术……又是虎头蛇尾,奈不住寂寞……
治郎又是特特地暗中收了这院子,不教人知晓……
你想一想,这整个大唐天下,还有哪个所谓的大家公子,能教他如此小心?”
文娘一怔,一时想了想,摇头道:
“文娘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媚娘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
“不怪你想不出来……
若非此番事至此,便是我也想不出。
那人……
那人……”
她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后,才犹豫着轻轻道:
“那人……那个这院子本主的大户公子,多半,是姓刘了。”
“刘?”
文娘一时仍然不能意会,懵懂道:
“哪个刘家的公子,如此被主上看重?”
媚娘摇了摇头,停步,转身,看着院中花开,目光中,泛着一丝难解的情感:
“能叫治郎如此费心的刘姓公子,只有一个……
曾为他太师的刘洎之子,刘弘业。”
文娘闻言,先自啊唷了一声,然后才恍然道:
“是他!?
可是……
娘娘为什么知道呢?”
媚娘摇头,却缓缓道:
“原本德安这样的话儿,便是我,也是轻易难猜得出是他的。
可是后来一想到一件事,我便断定,那观之旧主,多半是刘弘业了。”
文娘侧了侧头,半晌还是摇头道:
“主上心思如海……文娘还是不明白……
说到底,这天下间明白主上心思的,还是只有娘娘一个了。”
媚娘摇头却苦笑道:
“这却与什么明白不明白,无关。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
你方才也听德安说了,眼下狄仁杰已然是开始进行第二步,要将这崔卢二氏最终的仇恨与目光,引向王萧二氏了。
那你想一想,崔卢二氏何等势大,便是王萧也是多有不及……
若他们心思沉定下来,仔细地搜找,要替崔氏洗白冤情,平昭雪恨,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治郎有心设计拖延,至多也不过是三五年间的事。
你说对不对?”
文娘点头称是。
媚娘又道:
“所以便是了……若果如此,那崔氏岂非便如当年的我一般,只待时机一至,便必然会归宫复位?
甚至……文娘,至那时,皇后多半已被治郎给借着崔卢二氏的力量,紧紧制住,便是不失后位,也是朝不保夕。再加上卢氏已无可入宫之良女,又是与崔氏同仇敌忾,自然会拼尽全力助崔氏回宫,争夺后位……
你觉得治郎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么?”
文娘终于领悟到了:
“所以……
所以主上这是要寻得良机,安置崔氏?
而教崔氏失去争后之机的最佳办法……
便是教她失去了争夺后位的资格?
所以才设计那刘弘业……
可是不对呀?”
文娘迷惑道:
“若是崔氏尚存一息之念,不肯罢休……那也未必能成事呀?”
媚娘叹息道:
“所以这便是治郎的利害之处了。”
她缓缓出了口气,慢慢踱步,悠悠道:
“若是崔氏其心不死,坚定要回宫相争……
那治郎便是有千般智计万种谋策,也是不得不让她归宫的……至那时,只怕对我而言,崔氏会是一个比皇后,比淑妃,比这大唐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难以相争的对手——
从理上,她出身高贵,聪慧过人,又是向来无甚大的过失——至少,明面儿上没有什么大的过失……
从情上,治郎因为王萧二人的陷害,将她密逐出宫,也是欠了她天大的一个情……
从礼上,她先贵为贵妃,又是早我封位……
从势上,她身后保着崔卢二氏这两支连长孙太尉也是有意拉拢,轻易不愿相罪的强大势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若是崔氏自己不死心,自己不息心……那都必然会是我通往后位之路上最大的一道难关。
所以……
治郎才要设法度计,叫她自己死心。”
媚娘轻轻步下廊庑,走到花园之中,停在一株牡丹之前,轻轻抚上那硕大无朋的花朵。
文娘会意道:
“这个……文娘算是明白了,可是那为何非得是刘弘业呢?”
“因为他是此刻,最能接近崔氏心灵的人。”
媚娘缓缓地转身道:
“同样是欲求其爱,而不得;同样是蒙受冤情,而不雪;同样是倍受挫折,而不遇……
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比谁都多。
而且……”
媚娘苦笑一声道:
“治郎多半是觉得,能叫当年的我视为依归,又是在入宫之后念念不忘的人,多半是才情过人,涵度无双的佳公子罢?
经过了这些年的沉沉浮浮,他的身上,多半也是磨炼出了些东西的……
这些东西,对眼下年纪轻轻便受到如此挫创的崔氏而言,更有吸引力……
所以,治郎才会选了他。”
文娘点头,轻轻道:
“孤寂空山,痴男怨女……再是容易不过了。
可是娘娘,为何您要提醒德安给崔氏安排侍奉之人呢?
若果如此,没有人侍奉在旁边,是不是更方便些?”
媚娘却缓缓摇头道:
“若果如此,却也实在太过刻意了,天下间的聪明人,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为其一。其二,这也是为了防着崔氏若果然心如死灰,一心向道,又或者是不肯死心,坚欲复入宫的后步……
你想一想,若是只崔氏一人与刘弘业,虽则无人在旁,可难免终无交集。再者崔氏大家出身,礼教严格,又是独身一人警惕之心格外强烈,刘弘业未必能近她身。
倒是她身边若有一个年轻正在芳华,不甘寂寞的小侍的话……多半便容易受了些鼓动,行出了那一步。
而这样的女子,多半也是难挨那样的孤寂生活的,便是为了自己,也必然会努力地替崔氏引引红线,以求日后能够得脱苦海……
再者,有了旁边人在,咱们才方便行事,且又宜从中做下些手脚,教崔刘之事终成定局,不能更改……
你明白了么?”
文娘会意:
“娘娘的意思是……若是他们二人之间有了子嗣……”
媚娘点头,叹道:
“自从有了弘儿,我也才知道,除去夫君之外,对女人来说,最紧要的便是孩子。若是崔氏有了心爱的人相傍相依,又有了最可爱的孩子……
她也算是圆满了……也算是我与治郎,对得起她。
说到底,我也只是自欺欺人,自以为这样便能三全其美了。”
文娘点头,轻轻道:
“只怕主上也是如此心思呢!说到底,对主上而言,这刘弘业是杀了怕娘娘烦心,诸臣议论,不杀又是自己看着堵心的一根刺……
这般处置,也总算是了了主上的一番心思了。”
媚娘默默点头,轻轻道:
“你明白了就好……去好好儿安排一番罢!
最紧好,那人是咱们认得的。明白么?”
“明白。”
看着行了一礼匆匆离去的文娘,媚娘的目光慢慢变得迷茫起来,望着晴蓝长空的眼中,映着片片白云:
“我们这般做……
到底对不对得住你呢?崔家妹妹?”
两诀别十六
永徽三年四月末。
唐,长安城。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呆呆坐于太极殿上,双目微红。
一边儿的德安侍立,看着李治如此模样,一时也是心中不忍,不由上前道:
“主上……
若不然……
请传昭仪娘娘来罢?
虽则此刻不宜相见……
可好歹密道走过的话,倒也无妨。”
李治摇了摇头,看着殿外夕阳,半晌才轻轻道:
“罢了……
朕……
现在谁也不想见……”
德安张了张口,却是无话可说,只得叹息着点了点头,悄悄下退。
好一会儿,太极殿中寂静无声,直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传入了李治的耳中。
李治抬头,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然立在殿中的媚娘:
“你……来了?”
“……我来了。”
媚娘叹息着摇头,轻轻道:
“我知道治郎不欲见人……
可是还是自己来了。”
李治缓缓而起,走到媚娘身边,轻轻,但又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
我又没了一位叔叔了……
元则叔叔……
元则叔叔最是疼我的……”
媚娘眼圈儿一红,半晌才轻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以前便听治郎说过……
媚娘知道……”
她轻轻地动了动头,叹息道:
“若是治郎想哭……
便哭罢!
此刻……
殿中只有媚娘与治郎了……
再无他人了……”
一时间,殿中静寂无声,可是过了一会儿,突然就响起一阵低低沉沉,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俄顷,这声音一发地清晰了起来,那样伤痛,那样哀悲,让人听着,直欲不忍落泪……
是夜。
长安城中。
长孙府,书房内。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对面而坐,俱是表情沉重。
一边,裴行俭也是沉着一张脸,坐在一侧,良久不语。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重重叹道:
“虽则主上口中不言,可是此番彭王过世,只怕是对他打击大得很哪!”
禇遂良点了点头,也叹道:
“说到底,主上还是当年那个仁孝重义的晋王殿下……骨子里一直没变过……
唉……
真不知是该为我大唐有如此一位柔仁心肠的主上庆幸,还是该担忧啊!”
长孙无忌抬眼皮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看裴行俭,轻轻道:
“那边儿的消息……
如何?”
裴行俭点头道:
“多半已是定下来了……
说到底,这人死究竟是与那武媚娘确实无关。
只是就这么由着她在后廷之中张扬下去……”
“她若是当真张扬了,倒也好办。”
长孙无忌叹道:
“可惜的是,此女着实非普通角色……
这么些年来,步步谨慎,处处仔细,看似时刻行于浪口风尖之上,可让人仔细一想,却无一时一处,不是叫人无机可寻哪!
当真非同一般……
真是……”
长孙无忌望着洞开的大门外,庭院中开得正好的一树海棠,目光沉沉道:
“真是颇有其父之风啊……”
闻得此言,一时间禇遂良裴行俭俱是沉默,良久之后,禇遂良才轻轻道:
“当年先帝在时,与建成元吉东宫之争,其实那武士彟确是中立。
只是后来……
后来……”
他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
还是裴行俭接了话儿,轻轻道:
“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说之事,说到底,当年太尉大人也实属是无奈之举。
论到底,这等态度暧昧不明之人,在那样的情势下,究竟是不能长用。
何况后来还赐了他一个应国公的名位,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长孙无忌却摇头叹道:
“不能如此便可以轻言,咱们是对得起这武士彟了……
说到底,当年他究竟是因为立场中立,又是绝对地忠于高祖皇帝,是以受了高祖皇帝特令,着准赐了密旨在身的人……
咱们当年几次三番地试探,贬谪,直至最后……”
长孙无忌收口,长久才吐了口气道:
“说明白一些,当年咱们如此,虽则是为了大唐天下,为了后来的先帝,为了如今的盛世,可到底是做了对不起武氏一门之事……
便是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那武氏一门,终究还是一直因为当年的事情,被咱们百般钳制着……
男不得贤名,女不得良誉……
不是么?”
长孙无忌一句似是疑问,又似是自问的话儿,不由让已然是银发苍苍的两位老人,沉默。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书简,思虑,却全在瑞安的回报上。
听毕之后,良久,她才轻轻坐直了身子,由着文娘替自己披了件衣裳道:
“你说只查到当年父亲于高祖皇帝薨后,本应得的公爵之位却被长孙太尉拦下……
这……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啊?
说到底,当年父亲居位中立,于拼尽全力支持先帝登基的其他诸臣,确是不能比的。
何况父亲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
一向不爱争这些名权之事,只求问心不亏便好。
而且……”
媚娘满面疑惑地起身,半晌犹豫才道:
“而且当年,我于父亲身边之时,也未曾听闻,父亲有什么抱怨之辞啊?”
瑞安看了看媚娘,踌躇半日,终究轻轻道:
“本也确是如此……
只是……
只是瑞安查到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奇怪。”
媚娘目光一敛:
“有话不妨直说。”
瑞安看了看左右,只有文娘与自己二人,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那……那娘娘可得允了瑞安一件事,瑞安才肯与娘娘说……”
媚娘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什么时候你说话也学会这般了?
快快儿地直说!
我生与不生气,你能控制得了么?”
瑞安这才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了声也是,然后才道:
“瑞安跟在主上、娘娘这些年,论起来,多少也算是长了些眼识的。
所以听闻了下面儿报来的,当年元舅公对应国公老大人的一应作为之后,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其中必有些深意……
所以才有此一言。
当年元舅公老大人于高祖皇帝未殁之前,论理论制都应当是得个高位公爵,再一举封候的。
可不知为什么,当时的元舅公大人好像就是特别地针对着他,事事处处,总是与他使绊子,下手段,结果应国公老大人最后也只是封了一个国公了事。
这样倒也罢了……
甚至……
甚至……”
瑞安的犹豫,叫媚娘不悦道:
“有什么话儿,你倒是早早说了呀!”
瑞安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看着媚娘道:
“甚至论起来,在世人看来,本当是高祖皇帝赐旨而成的,娘娘的母亲与应国公老大人的婚事,也可算是这时为先帝府中幕僚的元舅公,一手而为。”
媚娘倏然睁大眼,看着瑞安,半晌才轻轻吐了口气道:
“说清楚……
我母亲与父亲之事……
到底是怎么与长孙无忌扯上关系了?!”
瑞安点头道:
“本来瑞安听了报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还是当年先帝尚为秦王时的一个侍奉先皇后的老嬷嬷说的,瑞安这才信了……”
媚娘转身,皱眉喝着他: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我是不能承受得了的人么?
别吞吞吐吐的!”
“是!”
瑞安一机灵,立时道:
“那老嬷嬷说……说当年高祖皇帝极为宠爱应国公老大人,听闻应国公老大人正室去后,也是下定主意要替应国公老大人觅一位才貌双全,贤淑德良的氏族女子为继室,以为应国公老大人在当时朝中那种氏族一派只手撑天的局面下,寻个强有力的依靠的。
是以为此,当时高祖皇帝费尽苦心,才为应国公老大人觅了太穆皇后窦皇后的族侄女为继室人选……
那位窦氏女,人品样貌品行修养,条条过人,样样出众,又是与应国公老大人一见生情,后来也是定了日子的……
可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
没过多久,那位窦氏女,却突然反悔,痛哭着上奏,请退这一桩婚事,并且自行出宫去修行为尼……
而且……”
瑞安看了一眼目光微沉的媚娘,轻轻道:
“而且当年的应国公老大人,也确是于人前人后,都是一心一意地对待这位窦氏女的……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位窦氏女出家修行之后,应国公老大人便如被什么逼催着一般,急急地娶了娘娘的生母为继室。
加之后来娘娘的生母过门不足七个月,便诞下了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
所以后来,后来应国公老大人于朝中的声望,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且……
而且那时头一个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的,便是元舅公……”
媚娘喉头一紧,心口没来由地狂跳,她轻声道:
“你这般说……
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倒是想起来了……
当年的父亲,确是少与母亲有什么欢颜以对……
而且……
而且旧时在家中,听闻府中的下人们也提过一嘴,说是姐姐的生辰,从来都是母亲操持的,向来都是晚足了三个月才过……”
她不敢再往下说,只是深吸了口气,垂下头,半晌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
“你……
你去查一查……
查一查当年那位窦氏女,现在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不曾……
我……
我想见一见她。”
瑞安却摇头道:
“瑞安早料娘娘会有如此一言,是以早已去查过。
窦氏一门,虽则因着当年太穆皇后之故,颇得天下间倾慕,可到底也是丁嗣不旺,眼下已然是日渐凋零了。
不过……”
瑞安看着媚娘,迟疑半晌才道:
“不过虽则不得子嗣亲故,可是她本人,却依旧还好好儿地活在世上。”
媚娘倏然转身,直盯着瑞安:
“她在哪儿?”
瑞安长吐了口气,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她……
眼下就在长安。
大慈恩寺中的长老心寂,亦是当年感业寺曾经的长老……
便是当年的窦氏女。”
媚娘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
两诀别十七
永徽三年。
五月初三。
长安。
太极宫。
一大早,日前蒙冤受屈,被认是杀害卢贤妃凶嫌,却终得洗脱冤情的昭仪武氏,便罕见地出殿上请,请李治恩准她出宫,入大慈恩寺,拜谢先皇后娘娘文德长孙氏庇佑之恩。
此一举,不止李治意外,便是整个内廷,乃至朝野上下,也是极为震动:
原因无他,这武昭仪的出身,与曾经侧身感业寺的经历,人尽皆知。
是以这入宫数年来,她一直是隐忍着鲜少出自己殿门一步,可今日,却是如此张扬行为……
实在不得不教人启些疑窦。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皇城中的另一端。
凤楼之上。
长孙无忌看着媚娘的马车,缓缓驶出宫城,不由长叹一声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一侧后立的禇遂良忧心道:
“老师,要不要提前打点一番呢?
那窦氏女,若能提前便知她的来历,想必也不会肯见她——
便如当年的感业寺中,不正是如此处置的么?
咱们只是提前知会了那窦氏女,她便自请出寺云游,足足直到今年才归来……”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早晚也是会让她知晓的。
而且……”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却若有所思道:
“教她知道这些事,或者也并非什么坏事。”
禇遂良一怔,却看着长孙无忌。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心神不宁地看着手中的折书,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丢了下去,看着德安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媚娘的事,一向都是办得妥当,怎么此番媚娘这般奇怪的行举,你们却半点儿探不出来!?”
德安垂首,愧道:
“请主上谅解……
也不知瑞安是吃了哪门子的错药了……
竟是半点儿也不透露……”
李治却道:
“他不露才是对的呢!
说到底,他可是媚娘身边儿的近侍,虽则是朕指了他与媚娘的,可朕指他过去,是照顾保护媚娘的,可不是叫他当你的眼线的!
再者说来,这些日子里,那些瑞安没有报与你的事,你不也一一知晓了?
怎么偏偏就这一桩,你就不知?”
德安不敢再回一句。
一旁侍书,跪坐着的王德见状,直起身子道:
“主上倒也不必如此焦急……
或者……
或者此番,娘娘也当真只是想谢一谢先皇后文德娘娘呢?
借此,也好一如既往地让元舅公大人他们知道,她一直不忘自己的本分也好……”
李治看了他一眼,思虑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会。
若果如此,媚娘定然会与我直言的……
可她没有直言……
这其中,定必有什么蹊跷……
只怕这丫头,又是要背着我,做些什么危险的事!”
他想了一想,叫了清明兄弟来道:
“传李云!”
不多时,李云到来,见过礼后,李治当即吩咐:
“李风此刻,正在宫外执事,也该结束了。
你去传朕的密旨,叫他即刻赶往大慈恩寺,好生护卫着昭仪娘娘。
另,昭仪娘娘今日在寺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尽数回报,明白么?
记得,要在暗中,不要教昭仪娘娘察觉了!”
“是!”
李云领命而去。
李治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喃喃道:
“媚娘……
媚娘……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你这般张惶不安……
这般行事匆匆,破绽百出呢?”
他的眉间掠过一丝阴云。
是夜。
长安。
大慈恩寺。
厢房之外。
媚娘一身春裳,立在夜空月色下,一发显得素净动人。
不多时,厢房的门开了,一个小比丘尼,缓步而出。
向着媚娘,她缓施一礼,道:
“家师已然说了,今日夜深,还请贵人且先归去,明日再言。”
媚娘却摇头缓缓道:
“明日,本宫便要回宫了……
还请师傅,代为通传一二,多做些善事……”
小尼面露难色,正左右踌躇间,忽闻得厢房内传来一声轻叹:
“过往之事,皆为云烟……
为何施主苦苦相缠,只为自己再抓入一丝两渺云烟之气呢?”
媚娘闻言,却只觉得此人定必修行日久,言语之中,竟无一丝烟火气,然这般言语,却似依然是有些旧事旧念,执而不去,于是便朗声道:
“本宫本也无意如此……
奈何本宫只觉得,若此事不得开解,只怕大师日后成佛之道,也未必能够了无牵挂。
诚所谓出家人,当弃在家事。
既然大师如此修为还有云烟之问,便足可见此事在大师心中,尚有一丝半点的遗憾。
若如此,本宫此来,却也算是替大师解去此一点最后的俗世心障,助大师步入正道的。”
厢房内一时无声,半晌,门突然吱呀一声,徐徐开启。
接着,从厢房内走出一个已然是垂垂老暮之态,显已近脱皮囊成真佛之时的老尼来。
她看着媚娘的目光,初时是震惊,片刻之后,却化做了最柔和的月光一般,拂在媚娘身上:
“久闻宫中武昭仪,风华绝世,气度万方……更是极为慧相。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昭仪不介意贫尼一言,日后还是多多亲近些佛祖,说不得,会有些大妙处。”
媚娘点头,垂首合十谢礼道:
“论起来,本宫也算是做过几日佛前弟子,如此本属理当……
还谢大师指点。”
……
片刻之后。
小厢房内。
媚娘看着心寂,轻轻道:
“想来,大师已然是知道本宫是谁,来意为何了罢?”
心寂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来,半晌才轻轻道:
“陈年旧事,贵人有心追究,自然会来。”
媚娘点头道:
“虽是陈年旧事,却是与本宫今日之生息息相关……
还请大师明白告知,一来了了大师的心结,二来,也算是能帮本宫解开一个困扰本宫许久的谜团罢!”
“心谜,即为心魔。
若只贫尼一人之心魔,倒也罢了,若果今日成就了贵人的心魔,那便是二人之事,理当解开……”
心寂长叹一声,目光放在远处,平静而淡漠,仿佛遥远地看着什么人,什么事:
“当年……
贫尼与贵人之父,确有婚约。
也的确是……”
她微顿了一顿,终究还是不能逃出那口业,便双掌合十念了一念佛,然后道:
“的确是曾经意深情重,以为终究可成一对世间的凡夫俗妇,恩爱到头的。
可是就在成亲前三个月的一个晚上,贵人的父亲,却突然跑了来,找到贫尼,跪地不起,痛悔其过。
贫尼当时也是颇为吃惊,实在不明白,到底贵人的父亲做错了什么……
后来他才告诉贫尼,原来前一日的晚上,贵人的父亲出去与几位朝中要员应酬之时,因两个人都是酒醉过酣,又是乱性迷情,竟与一位姓杨的贵家小姐有了肌肤之亲。
虽则那位杨姓小姐不欲张惹此事,更因其自有其爱,不欲与贵人的父亲结为连理坏了自己的一门好亲事,是故特特地嘱咐着贵人的父亲,务要将此事大肆张扬,只将就此遗忘便罢。
然则贵人的父亲生性耿直,又是对贫尼极为爱重,到底也是不能瞒着贫尼的,便一一道出。
贫尼闻言,当时倒也是气愤伤怀了一阵子,可一来敬重贵人的父亲,真诚以待,丝毫不瞒,二来也是着实不愿因此一件荒唐之事,便毁了两段良缘,便决意就此遗忘,婚期如常。
可惜……
人算,终究还是不若天算。
也不知怎么地,那位杨姓小姐满心期待的那门贵亲家里,终究还是知道了此事,且加上杨姓小姐适时,已然有孕在身,于是便是几家里闹将起来,要退了这门亲事。
杨姓小姐是时年岁也不小了,眼见着那门贵亲已是无望,腹中孩儿又是不能没有父亲,也着实是几近绝境,于是便来哀求于贫尼,求贫尼在与贵人的父亲成婚之后,能够说服贵人的父亲,接纳她,立妾为侧也好,能够有个容身之地便足矣。
贫尼当时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如此可怜,便允了下来。
孰料在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那位杨姓小姐顾念着腹中之子,担忧贫尼会不会因此怨恨她们母子,借以正室之位欺凌于她母子,于是便借她与贵人之父的事,向当时赐婚的先高祖皇帝请旨,要立为正室,以贫尼为侧室。”
两诀别十八
媚娘听至此,已然是满心羞愤,头微微垂下。
心寂见她如此,倒也无谓道:
“贵人实在不必为此自责。
一来当时贵人还未得出世,二来……
终究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这也是人之天性,贵人之母,却也并非是个为心不良之人。
只是她要多多为自己腹中的孩子考虑……
论起来……
她也当真是个可怜人。”
媚娘却愧道:
“可到底……到底是她拆了大师与父亲的一段好姻缘……”
心寂却正色道:
“贵人,这天下间,任何一人都可以说你母亲在这桩事之中的不是,唯有你不能。
你须知道,若非有此一桩,又哪里来得日后得了你呢?”
媚娘一时哑然,半晌愧道:
“是媚娘糊涂,请大师勿怪。”
“无妨……
何况论起来,当年贵人的母亲杨夫人,也着实可怜……
本来她也是有了一桩好亲事的,却因着这般如此,失了心爱不提,与贵人的父亲成婚之后,也因为这桩事,而受贵人的父亲怨恨,诸般不谐……
不过,贵人倒也不必介怀,其他事抛开不论,贵人与贵人的妹妹,于贵人之父,却是极为重要的存在……”
媚娘抬眼,看着心寂:
“难不成……
后来大师见过家父?”
“……他……”
心寂微一沉吟,终究还是直道:
“贵人之父于贫尼出家之事,也是颇为不能自解,是以每年都会设法寻得贫尼所居之处,来说一说话儿……
不过贫尼多半都是充耳不闻,或是索性避而不见……
是以于他之言,倒也少知,只是知道,他言语之中,极为喜爱贵人,与贵人妹妹。”
媚娘黯然道:
“家父确是极为疼爱媚娘与小妹阿仪……只可惜小妹早逝……”
心寂念了一句佛号,自长出口气道:
“万般皆是空,贵人此番,不知可能解了心结了?”
媚娘看着心寂,黯然无语。
……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恍恍惚惚地走出厢房,回首一望,看着那厢房中的灯光熄灭,心知对于那位心寂大师而言,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念也已是了解了。
她怅叹一声,看着满空星光,实在想不明白,这件事,于自己到底有何干系?
为何自己如此在意?
“娘娘?
前方的可是武昭仪武娘娘?”
忽而,一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呼唤,传入她耳中。
她怔然回首,看着月光下的人影,不由讶然道:
“慧觉?你怎么在这儿?!”
来者,正是久未曾见的慧觉,在家名陈硕真的那位感业寺故旧。
媚娘讶然地看着她,怔怔道: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你的头发……”
慧觉抹了抹自己已然生至齐肩的发,朗朗一笑道:
“无妨……
说明白些,不过就是一道手续罢了……
想还俗,总是得经此一道。
倒是娘娘,一番时日不见,当真是变了许多。”
媚娘看着她,一时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怔怔:
她……
不是该与慧宁在王德家中么?
怎么又在了这里?
又是续了新发……
到底是如何成事?
她想问,可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只是淡淡一笑,默默行了一礼道:
“慧觉师姐许久不见……
今日能在这里遇到,也是缘分,不若便到本宫房中……”
“不了,不必了。”
慧觉爽朗一笑,摸着自己的头发道:
“还有以后,也不要再唤我慧觉了罢!
若是娘娘不嫌弃,便唤一声硕真也好。
左右……
是要归复本名了。”
媚娘看着她,张口,欲问,可终究没有问出口。
陈硕贞却朗朗一笑道:
“娘娘是奇怪,为何硕贞在此处不在王内监府上,又是为何,竟然已有还俗之态?”
媚娘敛了一敛眉,微一思量,乃诚告道:
“媚娘确是不知。”
陈硕贞哈哈一笑,忽而正色道:
“我自然要来这里……
因为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
媚娘目光一冷,两边阴影之中,忽喇喇斜里刺出两道人影来!
“住手!”
媚娘一声低喝,那两个已堪堪扑到陈硕贞面前的黑影,便急急停了下来。
陈硕贞看着这两人,忽然哈哈一笑道:
“果然……
那人说得确是无错……
当年你入感业寺,根本就没打算在那里长留……”
媚娘回视了一眼身前护卫着的玉氏姐妹,心中叹了一声,轻柔道:
“二位大人,陈姑娘论起来也是旧人,不必如此。”
玉明玉如看了看彼此,终究还是收了手,只是默默后退一步,立在原地,依然警备如常。
陈硕贞见状,目光中微微一闪,叹道:
“当年我竟没看出些端倪来……
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竟然一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真亏了你们主仆几人在感业寺中这般能忍。”
媚娘垂首,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慧……不,陈姐姐莫怪,其实当年,我也有我的苦楚,实在不便与陈姐姐详言内情。
还请陈姐姐见谅。”
陈硕贞却淡淡一笑道:
“哦……
眼下却愿意叫一声姐姐了……
也不自称本宫了……
好难得……
还是你认定你身边有这两位,便可保你无忧,所以故意说些好听的,看看能不能还将我给哄了回去?”
媚娘摇头,正色看着疾言利色的陈硕贞道:
“当年欺瞒,实属无奈,后来的拦拂,也实在是情不得已……
可无论如何,媚娘从心底敬佩姐姐一身胆识,却非虚假。
今日,媚娘虽不知为何姐姐突然现身于此,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可媚娘却知道,无论如何,姐姐都是不能也不会来杀媚娘的。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与媚娘一般,念着一点儿旧情罢了。
所以……
玉氏二位,尚请退下。”
玉氏姐妹互视一眼,沉声道:
“请娘娘恕罪,臣等奉主上之令,贴身护卫娘娘安全……”
“本宫说退下!”
媚娘低低一喝,虽依旧是温柔娇软,可却听得玉氏姐妹与陈硕贞,俱是心底一冷。
不由自主地,玉氏姐妹各退一步,悄然无声地立在媚娘身后。
媚娘眼见如此,自便向前行了一步,直视着陈硕贞的目光道:
“姐姐,虽则媚娘当年确有欺瞒,可一来未曾伤及姐姐之心之意,只是为了保住心上人,而为之事。
姐姐向来心胸疏阔,并非那等小儿女之态,是故必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因此,便是姐姐心里果然有些怨恨媚娘隐瞒,又或者是当真将媚娘与主上视为一体,理所当然也应当是光明正大地直来,才像姐姐的风格……
如今这般,暗夜而伏伺于此,待现身后又口出惊人之语……
实在不似姐姐风范……
莫非……”
媚娘凝目,看着陈硕贞微笑的脸道:
“莫非姐姐此来,虽则确是意在对媚娘不利,却非姐姐本心么?”
陈硕贞闻言,笑道:
“果然……
那一位大人说得半点不错。
你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冰做的肌骨玉做的心儿……
玲珑一点透,那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个能舍得下你的?
若是抓了你去,或者是杀了你……
想必对如今坐在太极殿的那一位,都是致命一击罢?”
陈硕贞如此一言,却教媚娘身边的玉氏姐妹心中一紧,齐齐向外走了一步,面带威吓之相。
就连媚娘身边扶着她的文娘,也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不必心慌,若是陈姐姐果然杀意甚浓,早在刚刚一出门的时候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只怕……
姐姐虽则接下了幕后主使之人的托付,也确是因着自己的某些事态利益与之重合,而不得不相应下来……
却未必是当真有心要杀媚娘罢?”
陈硕贞脸上的笑容微微收了几分,慨道:
“看来你知道是谁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容媚娘说句不自知羞的话儿……
如今天下,以为治郎是个糊涂软弱皇帝的,不知凡几,可是这也不代表天下间就无一人能看得透他这般云龙之态——
这整个大唐朝中,除去媚娘与几个自小儿陪着治郎一块儿长大的人外,知道治郎真正心性儿为人的外人……虽则只有一个,可也确是有这么一个。”
媚娘转过头去,月光下淡淡一笑,如珠玉生辉道:
“看来……
韩王殿下出手,果然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