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十九
陈硕贞点了点头,笑道:
“果然……
他还是没瞒得过你的眼。
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
媚娘怡然一笑:
“不……
其实直到姐姐方才现身之时,媚娘都还未意识到,此番之事,或者与韩王殿下有关。
是姐姐告诉媚娘,到底是谁在背后支持着姐姐的。”
陈硕贞一皱眉,轻轻道:
“你是说……
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儿,叫你想到是他所为?
可为什么?
便是我说中了你对太极殿那个人的重要性,可这天下人,知道你于他之要紧的,恐怕也不少罢?
为何便偏偏怀疑到了他?”
媚娘淡淡笑着弄了弄衣袖道:
“这个么……
请恕媚娘不能直言了。
陈姐姐有陈姐姐的心事,媚娘也有媚娘的打算。
还望姐姐谅解。”
陈硕贞抬了抬眼眉,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轻轻道:
“看来……
你是打算与我拖到底,等着援手到来了?
却不知援手是谁?
是那位李大将军?
还是……”
媚娘垂下眼,半晌才不动声色道:
“姐姐不必再多思了。
媚娘此番行事,虽则治郎多少也有些知晓内情,可是他却没有意会到,我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此刻,媚娘身边的人,便只有这两位玉氏姐妹。”
陈硕贞眯了眯眼,看着她,突然失笑道:
“好一个坦诚以告……
你要鼓励我,在这里杀你么?”
媚娘却抬眼道:
“怎么会?
人都想活,何况媚娘方将育子,怎么会此刻便要死呢?”
陈硕贞却一怔,讶然脱口道:
“那你……
故布疑计?”
媚娘却笑了,和声柔色道:
“怎么会?”
她缓缓向前一步,身侧玉氏二姐妹紧张地跟着上前一步,却更显得她步态雍容淡定,神情波平不起:
“媚娘既然说了这句话,自然就是想告诉陈姐姐,媚娘无意施疑于姐姐。
更也无意,与姐姐为敌。”
陈硕贞眯了眯眼,却笑道:
“原来……
你是想说服我放弃?”
媚娘却失笑停脚,淡淡道:
“说服?
何必说服?
姐姐根本没有要杀媚娘的意思……
媚娘又何必说服?”
陈硕贞眯了眯眼:
“我虽的确不愿杀你……
可也只是不愿而已。
你也知道,做人,有些时候是会不得不做些不愿做的事的。”
媚娘点头道:
“所以,媚娘才说姐姐并无杀媚娘之意,却无说姐姐放弃了杀媚娘的行为。
因为媚娘知道,人之本,本就在于一颗心。
姐姐既然无意,又怎么会真的动手杀了媚娘?”
陈硕贞扬眉道:
“我不喜欢这样说话弯弯绕绕的,有什么,你直说便是。”
媚娘笑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有趣了……
什么叫媚娘直说便是?
该是姐姐直说便是罢?”
陈硕贞眯起了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
媚娘不答反问:
“怎么,难道姐姐当真要让媚娘说出口么?
那好,姐姐心愿如此,媚娘也就不得不问一声:
姐姐为何非要媚娘给出一个,能让姐姐放过媚娘的理由呢?”
陈硕贞目光一凝,似暗夜湖水,被冰冻结。
半晌,她才轻轻道:
“他说得没错……
你果然很厉害。”
此刻的陈硕贞面上,已然无了笑容。
媚娘却淡淡道:
“无妨,姐姐想明白了便好。
自此天涯海角,自由姐姐而行。”
陈硕贞垂首思虑半晌,突然抬起头,从袖中抽出一柄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看着媚娘灼灼然道:
“虽则今日我不杀你,可日后,我却是断然不会放过太极殿上的那个人的。
你我都知道,若是他当真只是个痴情柔弱的昏君,或者我还会放过他。”
媚娘失声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道:
“难不成姐姐以为,自己能够杀得了他么?”
陈硕贞看着她,半晌才长吐一口气道:
“不试一试,谁也不知事成与不成。”
媚娘闻言,倒也慨然点头道:
“姐姐此言却是非虚……
好。
既然如此,那媚娘自当替姐姐传话儿与他,叫他好好儿候着姐姐。”
陈硕贞直楞楞地盯着她:
“你与我,还真是奇怪……
今日你我这样的对话儿,怕是他来了,也未必能听得懂罢?”
媚娘却失笑道:
“怎么会?
他是最懂我的人。一旦懂了我说什么,那姐姐说的话……
不也就随之而解了么?”
陈硕贞看着面上洋溢着那样温情而自豪的笑容的媚娘,不由怅然一叹,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媚娘道:
“或者……
只是或者……
若是我的那个人,没有被你那位治郎最信爱的臣子给无辜杀死的话……
我今日的笑容,会比你的,更加美好。”
媚娘淡淡一勾唇角:
“或许罢……
只是,这个世上什么都不缺,钱财,人命,时光……
唯一缺的,便是这个或许实现的真实一例。”
媚娘的话儿,教陈硕贞悠悠一叹,终究还是消失在了夜色中。
玉氏姐妹欲追,却被媚娘唤住:
“不必追她了……
今日的事,也请二位务必不要抢在本宫面前,告诉治郎才是。”
玉氏姐妹互视一眼,心知媚娘是在责怪她们不经自己同意,便擅自暗中跟随于她,听取机密一事,不由愧然应诺。
次日。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与媚娘立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要说的……
便只有这些么?”
媚娘不语,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李治。
李治见状如此,究竟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道:
“你应当知道……
一旦你开口……”
“一旦媚娘开口,治郎便是将整个天下,也可拱手相赠。
媚娘知道。”
媚娘平静地道:
“可正是因为知道治郎会如此,媚娘才不愿意开口……
因为对媚娘而言,治郎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不想……
不想我与舅舅因此事再生间隙?
不会罢?”
媚娘摇头,缓缓道:
“我只是不希望,终究还是从我身上,出了一个使得治郎决意全心对付长孙大人的理由。”
李治沉默,又是半日才道:
“可他终究还是伤了你。”
媚娘却摇头道:
“这件事……”
她的目光中,闪动着疑惑与淡然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
“不,媚娘只是觉得,此事并非只是媚娘听到的那般简单……
只怕还有更深的内情。
而这个内情,正与元舅公大人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对媚娘的提防与回避有关。
元舅公大人到底是一代奇才,又是治郎的舅舅……
媚娘是真心希望,能够与他相结为好。”
两诀别二十
李治沉默,半晌不语,最终还是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
可是媚娘,舅舅对你的多年偏见,已非一日之寒……
我担心……”
媚娘淡淡一笑:
“担心媚娘如此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教元舅公更加对我不耻?”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
他不会。”
李治一扬眉:
“何以见得?”
“治郎通达明断之能,本就在媚娘之上……
可是这件事,治郎却须得信媚娘一次。”
媚娘转身,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
“媚娘有种直觉,当年媚娘父母与元舅公之间,还有些别的什么……
而这样的别样的什么东西……
说不定……”
媚娘看着前方,喃喃道:
“说不定,终会成为媚娘日后最大的相助之力。”
李治一怔,却是无法再开口相言。
……
又是好一会儿,李治才讷讷道:
“罢了……
这本是你的事,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不再过问。
只是有一桩,那陈硕贞之事……”
“陈硕贞之事,治郎欲相应处理,媚娘毫无异议。”
媚娘看着李治:
“此女一直有着的野心,治郎清楚,媚娘更明白。
只是一直不言,是想着多少也能让这时光,唤得她回头。
既然眼下她执意不回,媚娘也是无法。
不过此番之事,治郎却实在不必计在她头上。”
李治扬了扬眉:
“难不成你还当真以为,此事是韩王叔所为?
会不会是陈硕贞从中挑拨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的确是有意从中挑拨,所以才不杀媚娘。
可是她说的,却绝非假话。”
李治看着媚娘,只待她继续往下说。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的脸,轻轻道:
“治郎,或者在你眼里,此番媚娘遇到陈硕贞,又险遇其害,必然是与那些明面儿上便不满意媚娘的人脱不了干系……
可是治郎啊,你想过没有,此番被派到媚娘身边来,要杀媚娘的不是别人,是陈硕贞。”
李治一怔,立时心念电转,意会相通:
“没错……
是陈硕贞……
而不是别的人……”
李治松了媚娘,在殿中缓缓踱步:
“若是陈硕贞,头一个舅舅便是不可能用她的。
毕竟对舅舅而言,看破陈硕贞的心思本意,实在是容易。
而眼下于他而言,多半他也是不愿对你下死手的。
所以两相较之下……
他必然是对陈硕贞这样有意谋反的人决绝动手杀之后快,却是万万不可能为了对付你,而教这么一个在他眼中看来,十足十的大危害活在世上。”
媚娘点头:
“所以,要借陈硕贞之手来取媚娘性命的,不可能是元舅公,更不可能是皇后她们。”
李治也点头道:
“是不可能。
说到底,她们究竟是些后宫女子,虽则与你有内争相斗,可像陈硕贞这样的女子,且先不提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
便是能接触到,能够相面而谈,无论是皇后还是淑妃,都是与舅舅一般,断然不敢用她的。
甚至还会立时或者自己杀了来邀功,或者……
借她的名头来诬构于你,更像是她们行事的作风。”
媚娘点头,接口道:
“再加上她自己曾经明言,道杀媚娘,是为了让治郎受打击……
所以,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李治点头,面色阴沉:
“不错……
只有韩王叔。
于他而言,借着些什么‘共襄大举’之类的好听话儿,再加上他皇亲贵胄的身份,要招引这陈硕贞相信他必然能够安排一场有效的刺杀,来打击我,实在再容易不过。
而且对他来说,陈硕贞这样的女子,其实也是一个麻烦。
若是陈硕贞此番能杀了你,那么他早就安排下的后手,可以一举将此女击杀,并借此向我与诸臣邀功,力证其忠。
若是杀不了你……那至少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横竖此女自己多年行事,必然是要留下些蛛丝马迹被人查到的。
一旦查到,谁也不会相信,她竟是被人指派着来杀你的。”
媚娘点头,叹道:
“正是……
正因为这般思虑审慎,布局周密,退步留得极为妥当,我才断定,必是韩王所为。
虽则吴韩荆高联盟之中,心计过人者比比皆是,可能如此般行一虑三……
莫说是这四王之盟,便是整个天下,眼下除去治郎外……
只怕也只有这韩王了。”
李治却摇头道:
“虽则你把他捧到比你还好,可我却也知道,昨夜之事你的确是料得正当。
而且……”
李治长叹了一口气道:
“听了回报之后,我却觉得,只怕那陈硕贞自己,也是看出了端倪,所以才能被你说动。”
媚娘点头:
“她一来,没有立时杀我,我便觉得不对了。
以她的性子,若果有意借我之死,来教治郎伤心,那断然是不会如此犹豫不决,拖拖拉拉的。
而且,也必然是会更加周全的——至少不会孤身一人冒此大险。
所以我便想,或者她本也是不愿来的,只是被什么人挟住了什么弱点,不得已而为之……
而她这般拖延,目的也就是能让我有机会发现真相,然后借我的步步紧逼,做出一番处处后退的模样来……
如此一来,便是她事不成,必然那对方也是不能怀疑她了。”
李治点头道:
“你说得对,所以她才会一直拖着,一直等着你说出那句’你本便是在等我开口说服你‘的话儿……
看来此女,倒也不可小视。”
媚娘点头,又正色道:
“这样的女子,的确不能轻留……
而且只怕眼下,她还留在京中呢!”
李治一怔:
“你的意思是说……
她在此事之上,一不愿如那幕后之人之意,杀了你,也牺牲自己,二来却也不愿明着得罪那人……
是因为她还有事,要让这幕后之人替她行为?”
媚娘点头道:
“或者……
还有什么利益条件罢?
只是眼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只是眼下,我还看不出来。”
李治看了眼身后立着的德安,德安会意,立时退下。
而一侧,见状如此的王德,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暗处,一直守在柱后的明安,也悄然退了出去。
李治又道:
“这一点,要知道其实也不难,眼下只要让李云兄弟他们去查一查,便知分晓。”
媚娘叹息道:
“若非如此……
实在我不愿看着她吃亏……
只是,她的野心,终究还是太过了些。”
一边儿说,一边儿偎与李治怀中。
李治究竟与陈硕贞不相识,又是久对她有戒备之心,闻言也只能沉默。
……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密室内。
韩王端坐居中,看着坐在身边左右两侧的高阳与荆王,半晌才道:
“此番这陈硕贞没有杀得了武媚娘……
实在是一大憾事。”
高阳咬牙道:
“是呀!
若是能一举将其击杀,九皇弟(李治)必然是失了一条臂膀……
到时咱们只要在他的后宫里再添上一两把火,或者是索性一并将那被捧到天尖儿上的李弘也杀了……
那九皇弟的心,可就是要彻底凉透了。
他虽精明,只怕也未必能熬得住这失妻失子之痛……
到时候咱们便有机可乘了。
只恨那陈硕贞,竟然心存保留之意……”
高阳咬牙道:
“早知道,真不若杀了她才好!”
荆王也点头,恨恨道:
“可不是?
这样的山野女子,到底是最不守信的!”
韩王却摇头道:
“无妨……
本来我也无意能看她行事成功……
此番,也只是我的一个小小试探罢了。”
荆王与高阳公主互视一眼,同声道:
“小小试探?
试探什么?”
两诀别二十一
韩王又是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试探一番……
她是不是对云若真实的心思,有所察觉了。”
高阳看了荆王一眼,立时恍然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女子,之所以肯为韩王叔所用,全因她以为自己的好师妹慧宁……啊不,是云若姑娘被咱们给捏着了……”
荆王也立时拍了一拍大腿道:
“所以说明白了,这陈硕贞是当真以为云若……
啊……也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小师妹慧宁,真的是被咱们扣着留在本王的王府中,所以才甘愿为咱们驱使……
而元嘉你要试的,便是这个,是么?”
韩王含笑点头:
“虽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到底是这样的女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这下也好,如此一来,咱们使用起她来,便也放心许多了。
此番之功劳,着实还在元景你身上……
若非你能将那小丫头的心思看出来,许诺事成之后,便奉她为妃为嫔……
只怕她也是不肯的。”
高阳却冷笑道:
“可不是?
正所谓贪妇多愚昧,这话儿真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居然还妄想着能够在大事成功之后,立个妃嫔……
能留她一条活命,已属她万幸。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生下来便是活该当棋子的。”
荆王也笑道:
“的确是枚棋子,可棋子与棋子也是颇有不同之处的。
像那陈硕贞,若是她,便只能当个前方冲锋的棋子,可是这云若么……”
荆王淡淡一笑,眯起眼睛,似在回忆什么道:
“也是颇可以多留一些情面的。”
韩王与高阳见她如此,也只能摇头,李元嘉良久才道:
“无论留与不留,都是日后的事,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要设法阻止新储之立。
说明白点儿,储位一日不立,他李治便一日立足不稳。
如此一来,咱们才能有机会。
若是新储立了……
只怕,日后便不好收拾了。”
永徽三年五月初十。
长安。
太极宫中。
弘文馆内。
长孙无忌方将看着李忠与几个世子伴读一道将今日的功课念完习完,便听闻外面传来消息,道禇遂良急见。
他微一思忖,便立时出来,跟着小侍一路走到侧殿下室之中,见到正急得团团转的禇遂良。
见他如此,长孙无忌心知必有大事发生,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阿罗,阿罗便立时会意,转身带着那小侍一道而出,去殿外候着。
这边厢长孙无忌才问道:
“什么事这般急?”
禇遂良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才道:
“老师,此番可是大事不妙了!
那氏族一派之中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什么心眼子,竟然联合起来,一并要拥立许王为太子了!”
长孙无忌闻言,瞪圆了眼,半晌才道:
“你说什么?
要拥立许王?!
谁的主意?!”
禇遂良低声道:
“正是那崔卢二氏出的主意……
眼下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思促得他们如此行动……
可此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的事儿了!
方才太极殿里的人已然是传了话儿来,说是奏疏已然递到主上案前了!”
长孙无忌咬牙,半晌才急怒道:
“那萧王二氏呢?
他们就没有反应么?”
“怎么没有反应!
可是一来他们到底在朝中之势,不若崔卢二氏之强,二来,二来那德妃娘娘李氏的母家,也是一并在后支持着……
所以……
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止了!”
长孙无忌恨声道:
“也不奇怪……
王萧二氏过往行事,多有狠绝之处……
其他诸氏会有如此态度,也本在意外之中……
可是……可是怎么会来得这般快!?
再说,为何是许王?”
禇遂良叹道:
“具体情况,学生也未得详情……
只是听闻那李德妃母家,似乎有意劝说德妃,收养许王为子……”
长孙无忌立时沉下脸:
“原来她们打得这般好主意……
竟然是要学皇后来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真以为天下无人了么?
朝中无人了么?”
禇遂良却看着他道:
“老师意下如何?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罢了,此事也不该咱们插手……
自有皇后她们去操心……
咱们只要守好了许王,不要让他被无辜牵连便好。”
禇遂良叹道:
“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些女子,一心二心地只求自己,却从来未曾想过,她们如此,岂非也是将许王推上了一条险之又险的道路……”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
“她们又怎么会在乎?
这些女人,有哪一个……”
他突然停了口,怔怔地看着半空半晌,突然转身道:
“若是武媚娘知道了此事……
她会如何行事?”
禇遂良一怔,不由脱口道:
“老师的意思……
是想借她之手,保住许王殿下不涉此事?”
长孙无忌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虽则老夫百般不愿……
可有一点,却是不假的。
也许在这大唐后廷之中,武媚娘已然成了一个不能缺少的存在了。”
是夜。
子时过半。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突然被惊醒了。
她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为何被惊醒的。
她只知道一件事——在她醒来之时,那道人影,已然立在自己榻前。
刹那间,她只觉后背一阵冷汗冒出,全身发凉。
环顾左右,这才发现,瑞安也好,文娘也罢,都不见踪迹,只有她自己。
转身,她看着那个人:
“你是谁?”
“娘娘不必知道我是谁,娘娘只要知道一件事——
眼下若是我想娘娘死,那么娘娘必然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弘儿……
媚娘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下意识地将身子向着后偏殿的地方挡了一挡,这样的行为,却被此人看破,他无声一笑道:
“娘娘安心……
我不会伤害代王殿下的。
我此番来,只是提醒娘娘一件事。”
媚娘看着他,心里慢慢定了下来,缓缓道:
“什么事?”
“娘娘近日,可要看好了许王殿下……
莫叫他被人伤着了。”
媚娘一怔,挑眉看着他:
“为何你来找我?
你到底是谁?”
“……娘娘不必知晓……
娘娘只要知道,许王殿下有危险,这就足够了。”
言毕,此人便欲转身而出,却被媚娘唤下:
“等一下!
此番你入宫示警,是你自己的意思罢?
只怕元舅公大人,未必知道你的本心呢?
罗大人!”
那身影倏然定住。
两诀别二十二
媚娘看着目露杀机的阿罗,淡淡一笑,缓缓起身道:
“罗大人是奇怪,为何媚娘能识破你行踪么?”
阿罗没有言语,只是眯着眼,看着这个渐渐从纱帐中走出,步步走向自己的女子。
媚娘点了点头,笑道:
“原因无他……
对于你,治郎也好,媚娘也罢,了解得……
远比你以为得要多得多。
尤其是治郎,对你的关注也是远比你想象的,以为的,要多上好几倍。”
媚娘缓缓出口的话,教阿罗立时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
罗某有这等荣耀,得登主上手中的英才册?”
“这个理所当然……
一剑破空罗飞……
旧年大将罗士信之子,号称大唐开国之来,轻功天下第一的罗飞罗公子……
任谁也不会想到,竟会在如此之后,成为元舅公手下的第一爱将。”
阿罗——也就是罗士信之子罗飞缓缓转身,看着媚娘,目光复杂:
“今日从娘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还真当是百味杂陈……”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道:
“我本该早想到的……
说到底,你父亲罗士信,当年深受高祖皇帝器重,又与先帝是生死之交……
自然你会被先帝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元舅公带着。
只是没想到……”
媚娘看着他:
“只是没想到,元舅公竟然会把你当成了一个影卫来养。”
罗飞看着媚娘,淡淡一笑:
“是罗飞自己请求的……
我不希望,还有谁记得那个名字。”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呀……
你为了元舅公,当真是什么都舍弃了——
原本可以拥有的爵位,荣光,家世……
甚至是你自己的本名,都给舍弃了,甘愿活在影子之中……
看来对你而言,元舅公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了罢?”
罗飞淡淡一笑道:
“看来娘娘很遗憾,不能替主上将罗飞罗织入主上的英才之网中。”
媚娘淡淡一笑:
“主上坐拥天下,自然也就拥有天下英才。
你虽口口声声说只为元舅公所用,可论起来,到底元舅公培养你也是为了主上所用……
所以不必网罗,你本就是在网中。”
罗飞怔了半晌,却突然失笑道:
“的确……
的确……
天下之士,尽入君彀也……
只是我们未曾察觉。”
他打起精神,继续看着媚娘道:
“既然娘娘说话也是如此爽直,那在下也不多做伪言……
的确,我的确是甘愿为了元舅公大人如此隐瞒,只为报答元舅公大人一番恩情。
而此番入宫,也确非元舅公大人之意……
实在是我看元舅公大人苦于不能得保许王殿下,所以才如此……
却不知娘娘为何得知此番非元舅公之意?”
媚娘淡笑不语,良久才道:
“对于元舅公而言,若是他知晓此事,又或者他愿意如此成事……
自然是会与媚娘主动联系的……
却是断然不会容着罗公子这般私入禁内,招事惹非。
是故……
只怕却是罗公子看到元舅公因许王之事苦恼,加之多少,也是受过些许王殿下的恩惠……
所以才自行其事罢?”
罗飞扬眉,不由憾动道:
“娘娘连罗飞与许王殿下间的旧事也知晓了?”
媚娘摇头:
“媚娘不知……
不过媚娘倒也能猜得出来……
能教罗公子如此费心,想必是许王殿下曾于旧年儿时,无意之间助了罗公子一臂之力。
许王殿下生性淳厚,最是不与人争,是以自然不会将这些区区小事放在心上……
可是罗公子重情重义,点滴之恩也要以涌泉而报……
自然却是要费心费神,为他打算的。”
媚娘抬头看着罗飞道:
“只是……
如此一来,只怕你来过立政殿之事一旦为元舅公所知,必然不能轻恕……
你又当如何自处?”
罗飞扬眉道:
“罗飞自幼虽不得常见父亲之面,却到底也曾受父亲谆谆教诲,人若事事处处以道义为先行事,自然不会有愧于天地……
所以罗飞自问,便是元舅公大人有意相责,罗飞也于心无愧。”
媚娘点头道:
“如此,便是最好……”
她看一眼罗飞,半晌才道:
“那么……
却不知罗公子是否可以将为何来,告与本宫务必救下许王之事,说一说清楚呢?”
罗飞闻得她突然改口,自称本宫,心下了然,便索性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倒了竹筒子——全数说了出来。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寝殿之中。
李治怀抱着媚娘,躺在榻上,看着殿顶纱缦,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何时发觉我来的?”
“从一开始。”
媚娘淡淡一笑,将脸只往他怀中埋了又埋:
“说起来虽则有些对不起那罗公子……
可其实我却是骗了他的……
一开始我察觉到的人,并非是他,而是治郎。”
李治又是摇头:
“所以……
瑞安他们都不在,你也不怕?”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想听罗公子的目的,若是有瑞安他们在,自然是不便得紧。
罗公子虽则轻纵之术天下第一,可到底却非武功天下第一……
再者说了,这成日里守在立政殿后殿耳室之中的李氏诸位大人,哪一个也不是吃了素的。”
李治又抱了抱她:
“你不气我……
把你当做饵?”
“气什么?
明知治郎就在十步之外,明知李云李雨李风三兄弟都被治郎派在两步之外的柱后,一旦罗飞有所异动,便可立时拿下……
又怎么会气?”
媚娘含笑:
“何况,媚娘也着实是想知道,这位向来视元舅公为天,隐藏得极好的罗公子,此番竟甘愿冒险出头来替许王殿下请救……
媚娘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李治笑容顿失,半晌才咬了咬牙,轻轻道:
“你觉得,这样的结果……
是否满意?”
“媚娘若是说,治郎订下诸般计策之中,唯有此番之事最教媚娘不满意……甚至是觉得太过了些……
治郎会生气么?”
媚娘看着李治。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我不会……
因为我自己也不满意。”
李治长叹一声,目光微蒙道:
“本来……
本来我只是想借此番立储之事,将韩王叔给逼出来的……
想不到他这般强能,竟然只是将高阳与荆王给推了出来做为标的,自己依旧躲在暗中放冷箭……”
他低头,看着媚娘,苦苦一笑道:
“倒是让我想到了自己……
我这些年,不也如他一样么?”
永徽三年五月十五。
太极宫。
今日天气炎热得紧,宫里早早地就用上了凉扇。
一向最是怕热的李德妃更是如此。
然而今日凉扇迟迟不来,她不由发怒责罚宫人。
孰料正当她落座廊庑下看着那些办事不力的小侍宫婢们受责时,却突然眼前一花,直愣愣地扑倒在地。
一时间,上下大乱,
……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德妃晕倒了?怎么回事?”
媚娘目光流转之间,微含讶然之意。
瑞安轻声道:
“是啊!好没端端地,就突然倒下了……”
媚娘端了晾好的凉茶,看着他道:
“太医那边怎么说?”
“说是怕天热,德妃受不得热气熏蒸,所以倒下了。”
媚娘却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着的花片,又道:
“你不会也这般回我吧?”
瑞安笑开了:
“娘娘至慧,瑞安怎么敢就这么应付?
自然是去详详细细地问过了。
太医院那边的果儿与六儿是一拨儿的人,又是同乡,自然事事都替咱们留意着。
他说,虽则那些太医大人们口中说德妃是天热致病,可开的药方却是治风疾的。”
“风疾?”
媚娘讶然:
“可是德妃不似有风疾在身啊!”
两诀别二十三
“她自然是不会的叫人瞧出来的……”
瑞安悄悄道:
“否则按着高祖皇帝的遗旨,她李姓女子天生有风疾的,无论如何德才兼备,如何贤淑温厚,也是不能入宫的。”
媚娘点头:
“高祖皇帝自己便深受风疾之苦,又是素知此疾乃李氏一族旧疾……
自然是不愿再有后世儿孙延袭此症。
这么说来……
德妃入宫,却是瞒了此事了?”
瑞安点头:
“多半是,而且怕是此事牵连甚广呢!”
媚娘微一思忖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
当年一力奉她入宫的李氏一族且先不论,太医院之责便是逃不掉的。
还有皇后,德妃与贵妃均是她一力举荐入宫,若说她不知此事,实在不能教人信服。”
瑞安也道:
“可不是么?
论起来,这皇后也当真是该罚了。
想她当年大力举荐的几个,又哪个是棱棱正正地为妃的。
主上便是因此赐她个当责之罪也是应当的。”
媚娘却点头道:
“如此说来,倒是也不奇怪了……”
她又顿了顿道:
“这些年德妃一直都是隐忍着,可我总是觉得,她非是那般无欲无求之辈……
想来竟是有这等隐情,所以才被迫隐忍呢!”
她长出口气道:
“我就觉得奇怪……
永徽元年正月感业寺里,她为了一个站位便是那般大的气势……
如今却如此隐忍……
不过想来,此番之事一出,她想瞒,也是瞒不住了。”
瑞安道:
“娘娘的意思是萧淑妃会……”
媚娘断然摇头:
“她是不会的。
对她而言,这些年的恩宠渐驰,已经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宫妃换的太快,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瑞安想了想,倒也点了点头道:
“那如此说来……
皇后也是不会对她为难的。
毕竟关乎己身,说不定还要设法替她解了此难呢!”
媚娘却笑道:
“你是这么觉得么?”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道:
“娘娘的意思是……”
“以前德妃瞒得好,以她的出身家世诸般条件,实在是皇后手里最有力的一把剑。
可是如今她的病症是再也瞒不住了,对皇后而言,这把利剑,就变成了一把烫手的焦炭了……”
瑞安立时会意:
“在皇后心里,德妃的病情,与她入宫时的隐瞒,是会致命的大错……
所以皇后或者会为了此事,而对她下手?”
媚娘轻轻一笑:
“或者?
只怕是已经吧?”
瑞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德妃发病,就是皇后的手笔?”
媚娘轻轻一笑:
“与其被他人发现,握住把柄,不若自己亲自动手,且先将事发了,再拉了我,或者萧淑妃来当做事主,便什么都太平了。”
永徽三年五月二十。
事实再一次证明,武媚娘的预见之能,对王皇后等人的了解,已经是无所不可的地步了。
是日,太极宫中又传消息,德妃李氏,被诊出风疾。
一时间,朝野宫廷议论不止。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罗飞入内室时,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裴行俭等重臣立时抬头看向他。
罗飞先向长孙无忌行了一记大礼,又见过了其他诸人,然后才道:
“主人吩咐的事情,阿罗已然办妥了。”
长孙无忌看看他:
“那个乳娘找到了。”
“是,正如主人与诸位大人所料,当年德妃进宫时,为了隐瞒此事,曾派下了大笔银两来安置那些知道内情的老家人。
这乳娘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此番德妃病发,她与族中之人也知道事大,便寻了江湖中一个杀手组织动手了。
那个乳娘倒也是个机谨的,当年故布疑阵,说是逃回了老家,实则却是躲在西市一家李氏老板开的,名为永安书肆的坊子里以抄书为生。
那李氏竟是未能寻得着她。”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那书坊主人的来历……”
罗飞道:
“这便是那乳娘过人之处了。
她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那家永安书肆,是当今主上早年身为晋王时,先皇后文德娘娘赐与主上的私产,便料定德妃与德妃母族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此处动手,竟是躲了下来。”
长孙无忌眯起眼,口里反反复复只是念了几遍永安书肆,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当年文德皇后娘娘薨逝时,将自己名下一应的私产,全部留了与当年的主上。
适时主上年幼,便是先帝着王德暗中打理。
若是论起来……
只怕那些私产,已然于主上登基,甚至是立为太子之前,便移交主上了。”
裴行俭深思半晌才道:
“那若是这般说……
主上已然是知晓此事了?”
长孙无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叹道:
“若是一年前,老夫必然会定语,主上不知此事,可是一年后的今日……”
他摇头,苦笑:
“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把握,说主上完全不知。”
一时间,诸人皆是沉默。
良久,褚遂良才道:
“那么老师,接下来……
却还如何?”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本折书道:
“这……
还要不要……”
长孙无忌断然道:
“递,必然要递!
无论如何,德妃与李氏一族欺君罔上,罪不可恕,身为国之重臣,此为职责所在。
只是……”
长孙无忌犹豫半晌道:
“只是这递上去的时间……
却要再三思虑一下。”
褚遂良也是点头道:
“说到底,眼下德妃之事,尚未事发,此事又是事关皇家内密……
唉,此刻若是早早将此事发难,只怕有心人会拿主上的身子骨说事,说主上既然身为李氏子孙,说不定也会有这风疾之症,否则又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诸人又是一番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却看了看其他人,下定决心道:
“既然如此,也只有权机相变了……
阿罗,你去安排一下,明日,我要与那武昭仪见上一见!”
……
次日,太极宫。
立政殿中,媚娘听得瑞安回报,不由一怔,半晌才道:
“这么沉不住气么……?”
她来回踱步半晌,才轻轻对瑞安道:
“你现在去太极殿,就对主上说……”
她微一思忖,便道:
“就说弘儿不适,请他速速移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
李治入殿时,面上微微有些焦急的神色,在看到正被嬷嬷们抱着,于软毯之上呵呵笑着学步的李弘后,总算是送了下来。
“媚娘,你怎么拿弘儿来吓我?”
李治一转身,便埋怨她。
媚娘轻轻一笑道:
“眼下这等时候,必然朝臣们都守在太极殿与治郎议事,若非弘儿,只怕他们轻易不肯放了治郎出来呢!”
李治虽然因为虚惊一场有些埋怨,可到底媚娘说的有理,他又深知媚娘的性子,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坐下来握着媚娘的手:
“那……
到底是何要事,能叫你破了一直以来的规矩?”
媚娘看了一眼瑞安,瑞安会意,立时小步跑上前去,一五一十地将长孙无忌要见媚娘的事由说了个清楚。
李治听毕,一时也是哑然:
长孙无忌是他亲舅,他也更是明白其心思性格,是以此番长孙无忌之举,莫说是媚娘诧异,便是他也颇为吃惊,不过又仔细想,他倒是也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情,叹道:
“若是舅舅……
此事论起来也是不奇怪。”
媚娘挑一挑眉,看着李治。
李治叹道:
“父皇,皇祖,甚至更早的皇太祖……
李氏一门,子子孙孙祖祖辈辈,大好英年却终止在这风疾之上的,不知凡几。
有件事,你或者也不知,其实父皇当年会最终定了我为太子,多少也是因为察觉我的风疾,是有意伪装出来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长叹了口气:
“当年的母后也是曾暗示父皇孙道长曾向她保证,我这一生,都不会受风疾之苦。”
李治仰望殿顶,轻轻一笑道:
“因为我幼时落水留下的水寒之气,却恰恰好克了这风疾之苦。
媚娘,对于父皇而言,或许不想让他之后的继承人再如他一般,身为理治天下事的君主却连自己的寿命都不能长保……
这样的心情,也唯有父皇他们才能体会。
而身为姻亲又是好友又是君臣之情深厚过于其他人的舅舅……
就更不能容忍同样的痛,在我身上出现了吧!”
两诀别二十四
媚娘黯然,只是看着李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如何?
此番可要依着元舅公的意思走?”
李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多半舅舅已然是知道那永安书肆是我的私产,也多半猜到此番德妃之事,是我的意思。
虽则舅舅一向与你为难,也向来不将我放在眼中……”
他垂首微思道:
“可是对这些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事,他却是极愿意为了我而行动的。
所以想必他也是已然定了手段,只等着上折书。
而今日之所以要见你,多半便是想借着你的手,来在后宫德妃这一处,牵出一条线头儿来,他才好下手一一整治。
看你自己的了,你若是想去见他,便去见一眼也无妨。
实在不成,我也会叫人把前朝廩(存放朝堂之中使用物事的地方)那里清出来,方便你们见上一面。
不过……”
李治看着她,叹了口气道:
“不过你也要知道,舅舅如此一番,实在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媚娘点头,看了看李治道:
“媚娘知道……
元舅公对媚娘的忌惮已非一日,今日之事,只怕还有一重试探的意思在。
至我与他见面之时,多半也是会有意提及此事,想看一看媚娘如何处理的。”
李治点头,看着她道:
“那……
你觉得舅舅会如何设想你的行动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左不过两种方法罢?
其一,便是自己亲自动手,将此事揭开。
说到底究竟我最近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就算多年审慎,有些片时的高调与忘形,也是不奇怪的事。
其二么……”
媚娘沉吟一番才道:
“其二,想必便是依着皇后的设计,从萧淑妃处着手,让她来掀开这层旧疮……”
媚娘淡淡道:
“然后元舅公便会觉得,媚娘果然是个手段凌厉,不可不防的女子。”
李治挑了一挑眉:
“听你的意思……
似乎还有第三种方法。”
媚娘淡笑不语。
……
永徽三年的这个夜晚,在史书上,从来未有过任何记载。
可是若稍知其事的人都清楚,这一夜,实在是一个应当记载一笔的夜晚。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将后来历史上一段惊绝万世,谜雾重重,代代中华儿女,都为之议论沸然的奇特历史,引出了水面,终成了定局。
但是……
无人知晓这个夜晚,到底武媚娘与长孙无忌之间说了什么。
知道此事的,只有三个人:
武媚娘、长孙无忌,还有一直在操纵着他们二人这番言谈的幕后之主——李治。
若强要说谁了解了其中个味的,只怕也只有长孙夫人了。
因为她从近天白方归府中更衣准备上朝的夫君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武媚娘……
若是她与当今皇后换一换出身父母……
那老夫便是一力为她扛下无子之过,全力顶住叫她后位无失,又有何妨!”
……
永徽三年五月末。
太极宫中,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王皇后宫中的失物案。
虽则皇后与一众侍人有意隐瞒,可到底这样的事情在宫禁森严的内廷之中实属大案,又有李治一手调教出来的金吾卫刻意相发,所以不多时,此事便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连李治也关切地向皇后讯问。
好在皇后回道本也未曾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又兼之很快便将那窃贼拿了出来——竟是皇后自己宫中侍奉许久的一名小侍名唤青儿的……
自然又是打了一番皇后自己的脸,好被人嘲笑了一番。
而愤怒之下,自然是这青儿要被扯到掖庭去行杖杀之刑。
谁知这一桩小小的窃案,竟然成了接下来,轰动整个大唐朝野的事件的开端。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已然能够牙牙学语地叫两声“耶耶”“娘娘”的儿子李弘,心中也满是欢喜,又因着番域新进的瓜果颇为新鲜,一时心情大好,便传令殿中上下,摆下夜宴来,着赐诸侍可同席赏月品瓜。
上下闻言,个个连称美哉。
“娘娘,咱们这般是不是有点儿不厚道?
好歹主上此刻,也在太极殿里与那些人斗着心斗着力呢……
咱们便这般撇了他,自己寻乐儿……
主上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到底瑞安也是跟着李治一段时间的,心里难免还是记着些儿旧主,便于空隙讷讷道。
媚娘挑了一挑眉头,看着他一眼:
“也是,要不……
你就先别吃了,去太极殿陪着治郎把事儿理清了可……”
“不不不!
瑞安说错话儿了,瑞安说错话了……
主上那般英明神武,哪里需要瑞安这么个大笨蛋去替他操心?
娘娘可千万别派瑞安去太极殿……
瑞安可怕死见元舅公了……”
瑞安闻言,立时长了一张脸,可怜巴巴儿地求着。
媚娘轻笑一声,倒也觉得是该有个人去看看情况,于是便道:
“说到底,这皇后与德淑二妃入太极殿对质的消息也是半日了……
也不知太极殿那边儿情况如何。
你去看一看,打听些消息也好。”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应声而去。
一边儿文娘见状,不由道:
“娘娘的意思是……
只怕元舅公一时还拿不下那三个女人?”
“她们三个到底也是在这后廷之中生活了这些年了,元舅公虽则老辣,可到底也是前朝之臣,有些后宫的手段与方法,他或者听过,也肯定都见过,可是站在第三方来看这些问题,与身置其中,却是两种感觉与应对……
所以,若有必要,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帮一把他才是。
毕竟不能坏了治郎这盘大棋。”
媚娘所料,并无错漏。
没有多久,瑞安便带回来了消息:
“娘娘,眼下太极殿里可是吵吵开啦!
那元舅公也是被气得不轻……
想不到那皇后竟然如此辣手,赶在元舅公将人证握在手中之前,便着人入掖庭之中,将那青儿除去了。”
瑞安气急败坏道:
“眼下元舅公无了人证在手,着实也是气得无法了。
加之那王仁祐也来了,左一个结党营私右一个谋划私利的大帽子往元舅公头顶上扣……
唉呀……
瑞安论起来也是侍奉过两朝君主的人,从小儿看着这元舅公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老人家当着主上的面儿动怒高声叱人呢!”
媚娘闻言,却冷笑道:
“果然如此……
那王仁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自以为自家女儿是皇后,他又是坐在王氏一族的首位……
便当真可与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了?
哼……
他原本若是无今日这一闹,说不定王皇后的将来,多少还有些指靠——到底为了牵制我,又为了能够替治郎留下些好名声,元舅公还是会保住他女儿的后位的……
可如今他竟然把长孙太尉大人最痛恨也是最忌讳的结党营私这样的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当真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瑞安一怔却道:
“娘娘的意思是……
元舅公最痛恨别人说他结党营私?
为什么?”
“因为这是真的。”
媚娘表情平淡道:
“元舅公一生为人看似中正圆滑,实则骨子里却是个刚烈之人。
他少年时为保先帝登基,不得已与诸臣结为党谋,实在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一来大事为重,大丈夫不拘于小节;二来么,当时他结交之人,无一不是忠臣良士,严格论起来,只能算是同心却不能算是谋利……
所以他还能忍得住。
可是眼下……”
两诀别二十五
媚娘冷笑一声道:
“眼下他身边的人,除了一个禇遂良因还算得上是由他带出仕的旧门生,多少还有些风骨之外……
其他的,哪一个不是多少有些私心在的?
便是裴行俭之流,也都有些名利之心。
反之再看治郎这边儿,已知的江夏王李道宗、契苾将军等人便自不必提,连他近日渐有所查的韦待价等新晋之士子,也是个个可称为清流。
他又如何能服气呢?
老骥之傲,亦是其心中之病啊!
他长孙无忌有多在乎这份忠直,便有多痛恨自己眼下不得不虚与委蛇,暂结党派的作风。
而这样的事,连治郎都不敢轻易说出口,韩王等人更是谨慎地避而不谈,便是实在无奈之时,也只是寻几个不打紧的棋子儿来攻击一二……
可这王仁祐却自己说出了口……
只怕此刻在元舅公的心里,便是这王皇后依然要保,她的母族,也是断然保不得了。”
瑞安点头,佩服道:
“娘娘明察。
那……
接下来咱们可该怎么办?
经过王皇后之前那般的血洗万春殿之后,好不容易寻着了这么一个与千秋殿有所牵连又知道内情,能够引得王萧二人因李德妃之事再度起了内斗的青儿,却又被皇后给杀了……
娘娘,怎么办?”
媚娘冷笑一声道:
“当日治郎问我,到底该由谁揭发德妃一事,除去我自己动手,与引得萧淑妃告发之外可有第三条路时,我回答他了一个有。
那时,我便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了。”
瑞安点头道:
“的确……
若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元舅公大人上疏是必然的,可是宫里也总得有人给他个线头,才能将此事挑了开。
若是由娘娘亲自动手,那未免太过高调,娘娘容易引人攻击且不说,单单在元舅公这儿,只怕便会被他看做是大权宠恩在手,一旦得封,地位稳固便露出了真面目……
所以不能由娘娘动手。”
文娘在一侧,也接口道:
“正是,揭引了萧淑妃来发破此事,更是不当。
虽则看上去是有好处,可到底元舅公知道此事内里情况,且是他先来与娘娘商议。
若是娘娘提议如此,只会坐实了元舅公认定娘娘是个挑拨内廷,搅动宫闱的祸端之意……
尽管娘娘不这么做,元舅公也会有所猜忌。
可到底猜忌与认定,是两回事。
元舅公的态度,也会是两种样子。”
媚娘点头道:
“所以……
才要有第三种方法。”
媚娘缓缓起身,看着前方道:
“皇后当年为了分掉萧淑妃的恩宠,与巩固自己氏族一系力量的目的,而不惜冒着欺君之罪将李德妃给引入宫中封妃……
那这枚苦果,活该也只能由她自己来吞。
既然已定下了是她自己来吞,我又怎么可能只准备着青儿一枚棋子?”
媚娘一声轻轻地笑,向着暗中呼唤:
“风大统领何在?”
立时,身为影卫副使,媚娘称为风大统领的李风出现在媚娘面前:
“娘娘有何吩咐?”
“这些日子,六儿交与你调教些得力的小侍与内婢为影卫……
可还行得好罢?”
李风点头道:
“回娘娘的话,之前还没看出来,这周公公,竟然是天生擅长此道。
不过几个月而已,那些被他挑出来的小侍与内婢,已然是个个强干精明了。”
媚娘点头:
“那……
万春殿那边儿的,可有什么可用的人?”
李风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除了红绡与一直埋在暗中不得安动的苏姑姑与莫公公之外,可有什么能动的人?”
媚娘点头:
“我需要他们办些事,可不可用还要看你们的。”
李风立时点头道;
“娘娘安心,万春殿与千秋殿两处的暗卫,不只有娘娘的吩咐,便是主上也是一再关嘱的,早已是调教好了,随时可用的。”
媚娘点头道:
“如此甚好……
文娘。”
文娘应声而出。
媚娘看了她一眼,笑着嘱咐道:
“跟了我这些年,也只有你是我最信服得过的了……
而且你到底也是跟着惠儿一些时日的。
对于惠儿,元舅公也是较为放得下心的。
所以此番,必然是要由你来办,且说不得要让你受上几句苛责了。
你可愿意?”
文娘慧心,如何不明白媚娘之意,立时叉手跪礼肃容道:
“娘娘,容文娘说句不尊上的话儿,虽则文娘口中称着娘娘尊呼,可是心里却明白,这些年来,娘娘从来都是把文娘当成妹妹一般看的……
便是此番……”
她眼眶微湿道:
“娘娘如此安排,何尝不也是因着明白文娘这些年,最大的心结便是先太妃娘娘故去之事……
所以才要文娘亲自来办这件事,亲眼看着皇后受责,多少可一解心中怨恨的么?
娘娘如此,实在是有恩于文娘,文娘又哪里会觉得是受苦?
求还求不来的事情……”
说到这儿,她的眼眶,已是微红。
媚娘也是微微一叹:
“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
罢了,本来我还犹豫,叫你去会不会受苦,如此说来,此事你去办也好。”
她正色看着文娘道:
“你去带两个得力的小监小婢,记得要是新入宫的……
也唯有这样的,才会不懂规矩到处乱闯……
也唯有如此,当年六儿放下的那个东西,才能起得了作用。
你明白么?”
文娘一怔,脱口道:
“六儿放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媚娘却不答,只是轻轻道:
“你只管拿着这话去告诉六儿,接下来的事情,他会安排的。”
文娘看着媚娘,微微点了点头,立时退下。
……
次晨。
媚娘一觉好眠,直睡到近晌才起。
而她这一起,头一个迎接她的,便是她的夫君李治身边最亲信的二名内侍总监之一,也是九宫侍大都监(九宫,泛指所有的皇家园林,这里的这个职位是我偶尔听到的,唐时有没有不知道……请大家不要介意),隋唐至今,先后侍奉了两朝四主的大内侍监王德。
媚娘一见他,便知事态正向着自己预估的方向发展。
于是,她便缓缓坐起身,先着瑞安去替王德赐了坐,在外殿稍候之后,自己便由着玉明玉如简单梳洗一番,起身出殿来见。
一出殿,王德便是一记大礼欲行,却教媚娘急忙扶起,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借口摒退了诸人,走向**空旷之处。
媚娘低声道:
“公公实在不当如此大礼。
说到底,事情究竟还是没成。”
可是一向面色平淡,难得见到波动的王德,却是感慨万分道:
“王德当然知道,此番只是小惩而已……
可是娘娘,您也应当知道,这对王德而言,意味着什么。”
媚娘看着王德,不由长叹一声道:
“公公历经两朝四君,生死荣华,早已看开。
何况眼下大唐境内,放眼望去,便是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见了公公也是要礼让三分……
实在对公公而言,已无甚能激起公公渴求之物了。
兼之公公近些年来,一心只知侍奉治郎,为其暗中筹谋经营宫中宫外两股影卫之力,实在也有心淡出宫中……
实在是难得见公公如此感慨之情……
媚娘自然知道,对公公而言,这一颗心里,除去治郎与先帝的嘱托之外,最教公公牵挂的,却是什么。”
王德点头,含泪道:
“王德当年虽有己身之愤,可这些年的历练,早已看开看淡。
只是每每思及先母那般惨死受辱之事……
无论如何,究竟还是放不下!
如今娘娘只是轻轻一招,便将王皇后与其母族终究引入四面楚歌之地……
无论娘娘以后是不是要继续对他们动手,王德都是该谢谢娘娘的。
若非如此,只怕王德也难得寻到机会,使元舅公毫不怀疑王德与此事有牵地,定下心来对付王氏一族!”
媚娘点头,轻轻道:
“看来文娘是事成了?”
王德看看左右,轻声道:
“娘娘放心,怎么着也有先太妃娘娘在上面儿看着,又有娘娘在,这些年看着这些孩子长大,她又是瑞安的心人儿,虽则眼下娘娘有事教她办,不得不委屈她受些苦楚……
可想必文娘也是不在乎的——她与老奴一般,也是希望能替先太妃娘娘出口气的。
加上老奴暗中的打点,眼下她人虽被暂时罚没入了掖庭狱之中,可看守她的全是咱们自己人,又加上前些日子刚刚升了掖庭令的明安暗里安排调度着,她身边儿再无可疑的人。”
两诀别二十六
媚娘点头,松了口气道:
“也好……
本宫不怕别的,就怕她自小儿便跟着惠儿与本宫,没吃过什么苦。
若是此番因此事入了狱,染了些病根儿落下,却是本宫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惠儿……
有公公这句话儿,自当安排得好。”
王德点头连称是,又悄悄道:
“不止是文娘,便是娘娘安排的另外那两个发事儿的孩儿,王德也给安排好啦!
眼下三人看似分囚在两处牢中,可实则三人的监牢都只靠着一道背靠背的墙,明安又是事先着人在里面儿准备好一应的物事,连传递消息用的暗格也是准备好了……
他们三人便在自己牢中一言不发,也是无人会察觉的。”
媚娘会意,笑道:
“看来……
那外面儿守着的人里,公公也安排了一两个王萧二方的眼目入内罢?”
王德淡淡一笑道:
“娘娘定计,若是王德不能配合,教那些人起了疑,却是不好了。
若要教他们不起疑,自然便要方便他们能混起来。
可是若一下子混进来好些,一来恐生意外,二来么,也会教他们对掖庭狱这处所在有所怀疑。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故意给他们设些关卡,又不那么难……
掖庭狱制,一组牢房狱头带狱官狱卒共二十八人,文娘与那两个孩儿分处两处牢房,也就是五十六人。
这五十六人中,只需要安排进去千秋殿的两个人,万春殿的两个人……
那便还有五十二人。
这十看一的场面,还是能好好儿地镇住的。”
媚娘点头,含笑道:
“公公果然思虑周全,媚娘自愧不如。”
王德含笑,谦称两句,又正色道:
“不知娘娘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主上眼下也想提前知晓,好方便至时灵活应变,是以眼下才借着来传话儿的借口,着请娘娘明告。”
媚娘淡淡一笑道:
“也没有什么好行事的了……
三年前就已然布好的局,眼下只待收用就行了。”
王德一怔:
“三年前便已然布好的局?”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三年前,本宫因王公公之事,加之惠儿之事,曾一时起意,愤恨不平,着传人借密道之便,入了万春殿,安置下了一只盒子……
当时倒也没想好到底要借这盒子如何扳倒皇后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到了用上的时候了。
王公公……”
媚娘转身,看看左右,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交与王德道:
“今日我之所以教着文娘,故意在太极殿中与王皇后顶嘴,引得她大怒责于文娘,罚她入掖庭受苦,便是为了这一招……”
王德立时会意道:
“老奴就说呢!
这文娘是因着徐太妃的事情怨恨皇后不假,可是何故今日竟然敢当着朝中重臣们的面儿,指谪皇后当年有谋害太妃娘娘的嫌疑?
老奴初时只道娘娘是为了借文娘之口引发长孙太尉与诸臣对皇后的疑问与怀疑,进一步借眼下长孙太尉因王仁祐失言而怨恨王氏一族的机会,加深他们之间的间隙……
原来娘娘却有后招啊!”
媚娘点头,淡淡道:
“虽则如此一来,皇后实在是受了冤枉,可到底也是能让人将当年惠儿去世时的疑点,与今日德妃之事联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
媚娘看着王德道:
“接下来就要看王公公你的了。”
王德一怔,看着媚娘:
“这却是何意?”
媚娘不答反道:
“我说过,当年我曾因一时之气,着人暗中在万春殿中放下了一只盒子……
王公公觉得那里面儿会装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王德一怔,却摇头道:
“不知……
不过……依娘娘之慧,想必定是些叫皇后无法脱身的东西。
只是娘娘此番之事,办得未免有些太过莽撞……
若是此事被那心细如发的皇后发现,只怕不只会坏了娘娘的大事,也会替娘娘引祸上身。”
媚娘淡淡一笑:
“是呀……
当年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我送入皇后宫中的,却是一只未存一物的空盒子。”
王德倏然瞪大了眼,半晌才道:
“……空……空盒?!”
媚娘淡笑不语,点头,半晌才道:
“当年送这盒子入万春殿的,是六儿。
就算是他,也只知道这是一只盒子,里面似乎是装了一只能够教皇后倒台的玉钗……”
媚娘摇头道:
“其实……
里面儿什么也没装,那只是一只盒子,而且还是一只六儿也好,王皇后也罢,都根本打不开的盒子。”
王德更是讶异:
“一只根本打不开的盒子……”
他若有所思。
媚娘轻轻一笑道:
“公公是不是想到了先年杨淑妃或者说是吴王殿下送与时为晋王的治郎的那只宝盒呢?
没错,此物与那宝盒却是有些关联——是我特别寻了巧手匠人,暗中着制而成的。
若无一定的章法,是不能打开的。”
王德看了看媚娘:
“那娘娘送此盒入万春殿,又有何用意呢?”
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当时也只是为了解一解六儿与文娘心中的气闷,也是想着他们两个自幼便跟在惠儿身边,眼见惠儿……”
她住口不言,半晌才轻道:
“所以当时六儿有意动手,我便想着借这打不开的盒子,叫他冒一番险,走一番万春殿,也解一解气——如此一来,便是不会武功的他一个不慎,被万春殿里发现了行迹,打开盒子,内里也是什么都没有,自然也能保下性命。
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机灵,顺顺当当地将此物送入了万春殿,可又被李德奖师傅发现了踪迹,不好再隐瞒治郎,所以便索性将此事一一告与治郎,也让他安心……
可今日之事,却教我想到,或者这只盒子,能够成为决定今日元舅公对皇后一斗中的决定性物证。
公公手上拿的这方帕子里,有一封密信,是皇后当年在治郎登基之后,立四妃之前得于其父王仁祐的秘密回信。
里面明确地表明了他们父女的态度——
他们父女明知李德妃身患风疾,也知道整个李氏家族之中,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多……
但为了能够保证从萧玉音身上分宠,却必须得教李氏入宫……
所以王仁祐便收买宫中女史,以助其入宫……
王公公,这样一封信,若是在今日露了出来,公公想一想,对正在借事弹劾皇后与王仁祐父女的元舅公,会是多大的助力?”
王德看着她,恍然道:
“原来如此……
难怪娘娘要事先安排那两个新入宫的孩子,一个入千秋殿,将此事传与萧淑妃知晓,又‘不慎’搞得整个后宫都知晓;一个呢,便入万春殿,一来扮做千秋殿与万春殿之间的消息传达的通道,二来也可以为这封信做为证物被提出的引线……
娘娘果然是深思过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哪里便是深思过人,不过是之前的儿戏之事,给今日的情势一个有利的前提罢了。
只是王公公,今日之事,虽则已成泰半,可最关键的一条……
还在您这里。”
王德看着媚娘,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
是要老奴设法,在朝堂之上,让那只原本该是空空如也的宝盒中,出现这封信……是么?”
媚娘含笑点头道:
“这样的宝贝,今日能开它人倒也不少,便是德安来开,也是能轻易打得开的。
可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能教元舅公深信断然不会,也不能在太极殿众目睽睽之下,在治郎诸多朝臣、皇后淑妃面前作假的人……
也只有您了,王公公。”
王德轻轻一笑,伸手将信放在怀中,先是无言行了一礼,然后才淡淡道:
“娘娘客气了,若娘娘当真想行此事,多得是合适的人选。
可娘娘选中老奴……
只怕还是为了可怜老奴这些年被这些旧事所折磨,心中郁结难下,所以给老奴一个出口气儿的机会罢?
娘娘一片好意,老奴领会,更是感激不胜。
既然娘娘已然交代清楚,接下来的事,娘娘就不必挂怀,自有老奴行事。
而那文娘与那两个孩子,娘娘放心,至多到今夜子时,必然由老奴着人送回娘娘宫中!”
时光倒流。
回到事发前的某个夜晚。
太极宫。
万春殿。
萧淑妃正例行往面上擦拭以桃花汁子与春雪初融第一道水,加了羊脂合成的雪霜,听毕了身边小侍的回,突然停下了手,缓缓回头,盯着那个跪在阶下的小女侍:
“你说……
你从相识的人那里知道,皇后处……
有些东西对本宫不利?”
小侍女似是被这等气势吓着了,颤巍巍点头道:
“是……
是!”
萧淑妃眯起眼,看着她:
“说清楚。”
“是……是……”
小侍女见萧淑妃没有动怒的意思,便斗着胆道:
“娘娘也知,咱们殿下半年前得内司分了几个新得用的小侍女来伺候着。其中很有几个人伶俐的,都极讨雍王殿下的喜,所以便被分到了雍王殿下那边儿……”
萧淑妃眯着眼:
“继续说。”
“是……
这……这些小侍女中,有一个叫梅香的,便是最得雍王殿下喜欢的,娘娘可有印象?”
萧淑妃努力回想一番,眼前浮现出一张娇俏柔顺,又不失老实乖巧的面孔来:
“你说那个丫头啊……本宫倒也还有些印象。
素节那孩子的确是喜欢她,莫说是素节,便是本宫也是极喜欢这样老实忠厚的好孩子……
怎么,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是……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在下房里,却是与她邻床而居的。平素里也算玩得好,她又是个老实无甚心眼儿的人,有什么话儿也不背着奴婢,所以奴婢平时与她在一块儿时,便颇为随意。
约摸是前日夜里戌时,她因雍王殿下要留宿弘文馆回不来,便无值回房早早睡了。本来奴婢也是那日正巧不当值,也早早睡下,闻得她进来,正想与她说说话儿呢,却听见窗外有人喊她,听那声音,竟似是千秋殿里的一个新进小侍。”
萧淑妃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继续!”
两诀别二十七
那小奴婢见萧淑妃动了气儿,一时倒也不敢再吞吐了,便将事情说了个底儿掉。
原来那日那个叫梅香的丫头,确是被千秋殿的新入小侍给唤了去。
这丫头倒也并非全无防备,临走时梅香还特特去看了看这个装睡着的丫头,可到底是没被看出破绽来。
于是她便得机,从后面趁着夜黑,一路跟着这个丫头走到了外面……
“娘娘其实也不必怀疑那梅香丫头对娘娘与殿下的忠心。据奴婢所闻,那小侍来,竟是向梅香求情,看看能不能寻个什么机会,把他也调入咱们千秋殿的。
原来那小侍竟是梅香丫头的表弟,因着两人都是家里穷没得活了,这才入了宫。
又因着是初入宫,不懂规矩,加上在万春殿里惹了不知什么事,被红绡盯上了,一个劲儿地只是与他穿些小鞋子,眼看着连命也要保不住。
于是这才来求梅香,只想着姐弟二人守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便求着能入咱们千秋殿的门。
可梅香自入宫来,随常都是跟着雍王殿下伏侍,又受娘娘亲调,虽说没什么心眼儿,却也是懂得一些规矩,便劝她那表弟打消了这等心思,还说若是自己被娘娘知道与万春殿的这样私下来往,只怕是也少不得要的责罚。
又说了好些子日后设法请雍王殿下帮他调到御膳房这样的闲差,也算是有些着落了。
可那小侍却哭了起来不愿意,说他知道了皇后一桩大事情,是针对娘娘您的。
虽则眼下那红绡还没发现他与梅香之间的关系,不曾往这块子上想,可日后一旦知晓,他必然性命不保,所以才来求梅香救他。”
萧淑妃听到这里,已是动容,看着那奴婢道:
“你可听道是什么事?”
“听到了,梅香那丫头根本没信他的,便随口问他是什么。
那小侍却说……
他负责皇后的宫中内寝凤榻清扫之事,某一日在打扫之时,无意地按动了床头之下的暗格,发现暗格中藏着一个怎么也打不开的盒子。
当时正好红绡在身边儿,见了此事竟是面色大变,立时打了他二十棍不提,险些还要以手脚不干净的由头,杖杀了他。
只是他命大,偏巧那日发现这盒子时,陈王李忠,还有许多人都是在场的,眼睢着他没做什么坏事。
加上陈王李忠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可怜他,一味地替他拦着,红绡也便不好罚他。
只不过从那以后,他在万春殿里的位职便被贬到了最低的内阍史,还几次三番地发觉自己身处险境……
所以他才起了疑问,于某次皇后与红绡独处之时,借着内阍史持掌钥匙之便去偷听,这才知道里面竟是一封密告信,皇后还说被他知道了这封信,他是断然不能活过十日了,否则十日后此信便要派在大用场上。
到时若是被这小侍给说破了,只怕……只怕……只怕淑妃娘娘您便能逃过一劫什么的……”
萧淑妃阴着脸:
“那梅香丫头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此事?”
这丫头还没开口,一边儿的一个机灵些的丫头便上前一步悄声道:
“娘娘,若是以梅香的性子,怕是不敢惹的。
这丫头看着长了一副好模样,其实却是个憨货。
这样的事情,她莫说是想,便是猜也猜不来的。
再加上她那个表弟,奴婢也替娘娘先把过关——到底是一家子人分侍咱们殿中,若是不可心的,哪里敢叫她接近雍王殿下?
所以多少也知道那个表弟的德行——平日里最是好吃懒做,与他这个一味勤勤恳恳的姐姐大不同。
便是梅香自己,平时也是多不信他的。
何况当初这表弟与她分开,便是她自己向内司陈公公求了的,说是若这表弟留在她身边,必然是要败光她那一点点的积蓄……
自然是不会理她的。
这些呀,奴婢可都事先查得清楚,断是不会错的。”
萧淑妃闻言,面色稍霁,又想了一想,口中只道:
“不错……
那丫头,本宫看着倒也是个安生的人。
多半就是如此了……
那你为何当时不来报?
却拖了这几日?”
跪伏在地的小丫头心里一边暗駡那守在淑妃身侧的小丫头抢自己的功,夺自己的风头,一边儿头也不敢抬地道:
“娘娘的事,自是大事,所以奴婢没有打听清楚之前,也是不敢轻易上报的……
生怕那梅香与她表弟竟是串通好的。
可这几日里来,仔细地打听过,她表弟说的竟是真的。
而且就在今日,万春殿里的红绡又以那小侍无理冲撞皇后为由,将他罚没入了掖庭狱,只待着明日午后便要判出宫,流于边塞之地服苦役了……
梅香这才慌了神,来找奴婢说这些事,奴婢又打听了一番,确认当时的情况非如外界所传,是那小侍无礼,而是皇后与红绡有意为难之后,这才敢定了信儿,告与娘娘来的!”
萧淑妃立时腾地站起:
“你说他已然被关到了掖庭狱?!”
“是!”
“来人!”
萧淑妃纤眉一扬,目光疾厉道:
“传本宫的话儿,速召掖庭副使来见!”
三刻钟后。
太极殿中。
李治正朱批奏疏,闻得德安来报,眉毛也不动一下,只是丢了手中已然批过的奏疏,又换了一本,一边儿看着一边儿道:
“淑妃去找了?”
“找了。
眼下那掖庭副使已是从千秋殿角门儿出来了,正小心着呢。
主上,要不要顺便先治了他?”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必。
眼下还没有动他的必要,既然如今知道了他是淑妃的人,以后媚娘用起来也就是更加得当了。
且不理他。
淑妃那边儿如何?”
“另外一队人已然从千秋殿里悄悄儿出发,从西边儿千步廊一路行到了宫门前,只等着天一亮,宫门一开,便立时出宫,去请那能开宝盒的巧手师傅了。”
李治点头道:
“好,一定要保证他们有惊无险地出宫去寻着师傅,明白么?”
德安刚应下,却又一怔:
“主上的意思是……”
“淑妃多疑,若是太过顺利的话,只怕会再生枝节。
媚娘想不到,瑞安想不到,你还想不到,那便是这些年你跟着朕,学得不够了。”
德安恍然,立时恭声言是,又道太原王氏在京中的府上很是有些得用的人,眼下正派上用场。
李治摇头道:
“不妥。
那几路暗棋,朕还要留着,以待日后有更大的用处……
何况若是做得太明,萧淑妃反而会怀疑。
你记着,处理这些事,要时时刻刻站在皇后的角度上考量……
眼下若果是她犯了这样的事,会露自己的底儿么?”
德安又是叹道李治神断,于是便道:
“那……
是要安排谁呢?”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叫明安去。
明安的身份最是适合。”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
“主上的意思……
竟是还想借此良机,往萧淑妃身边儿再楔上一枚钉子?”
“不止是她,还有皇后。”
李治拢了拢青金龙袍的箭袖,放下手中的朱批,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
“对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而言,他们是没有意识到,于他们而言,王德才是这整个太极宫中,最能危害他们的存在的。
相反,只怕他们还觉得,同氏同族同宗的情份,能让王德出手护着他们。
只是王德一向在朝中廷内,都是表现的持中中立,他们一时也摸不住他的心思。
如今若是王德最亲重的明安出手,替他们解围,他们立时会想到,这是王德的示好信号。
而淑妃也不傻,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层。
可是朕料定了她在素节得储位之前,是不敢也不能与王德翻脸的。
所以就算王德表现出来的是私心回护,她也只能忍下。”
德安点头叹道:
“可到底淑妃的人是不会被明安伤着的,她所图的事也是能成的。
所以日后师傅只要稍加提点,暗示她此番明为阻止实为护她行事,因为师傅发现皇后有意拦截……
这样淑妃便会承了他的情……
不过淑妃能信么?”
“她自然不会信。
可出手的是明安,她又不得不信。”
德安立时明白了:
“当年之事……
明安看似是被昭仪娘娘与瑞安给害着的……
是以这些年来才明着看似极不得志。
想必淑妃也会认为是他欲助昭仪娘娘之敌,使昭仪娘娘受难吧?”
李治点头,淡淡道:
“从来不能宽容真诚待人的淑妃,又怎么会信如今的媚娘与明安之间,竟是这般的深厚交情?
自然是认定他要报仇的。
所以……
媚娘的计,便又成一重。
而且自今日起,朕对千秋万春二殿一度失去的控制,也重新拿到了手中。”
李治目光灼灼,淡淡一笑。
德安点头,无声应礼,悄然退下自去安排了。
两诀别二十八
次日。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紧绷着脸,瞪着红绡道:
“你说那青儿已然是投到了那萧淑妃身边……
可是真的?”
“这样大的事情,红绡怎么敢隐瞒娘娘?!”
红绡急得脸儿煞白:
“昨夜里红绡奉命去处置那贱种时,正听得他与那个千秋殿中的表姐叫梅香的,说着这些呢!”
王皇后咬牙,轻轻道:
“那……
你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这倒是没听清楚……
那青儿口风紧得很,也似是与他表姐在谈条件的样子……
具体说了什么,真真儿的没听清。
不过有一点娘娘可以安心。
正如之前红绡审他不出一般,那梅香也是没问出个什么。
所以萧淑妃才会寻了借口,把她也打入掖庭狱,还特特着掖庭副使给安排到了与青儿隔壁的囚室中……
多半,就是为了能逼着她从青儿口里问出些什么。”
王皇后定了定神,低声道:
“那信呢?
可寻着了?”
“不曾……
娘娘说的这封信,实在是到处寻不得……
娘娘,会不会是青儿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
要不……”
红绡看看王皇后:
“要不我去与那青儿将话说明,只要他交出这东西,那咱们不但可以许他大笔金银,还可以送他出宫去……”
“你当他是傻的么?
这样大的事情,他会信咱们肯送他出宫?”
王皇后摇头冷笑:
“从他怎么也不肯交出信来看……
多半他是知道那信中的内容了。”
所以,他也是没猜错,王皇后,的确是不打算再留他了。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听着身边近侍的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般说来……
那青儿也好,梅香也罢,终究是承认了?”
“哪里还有不承认的理儿?
明知道这样大的事情露出去了,皇后必然是容不得他们活路的。
也只有跟着娘娘,才得一条命了。
自然是要老老实实地配合咱们的。”
萧淑妃冷笑咬牙:
“可不是?
皇后机关算尽,连一直中立持身的王德都给拉下了水……
此番若是事情不清理干净,她如何放下心?”
近侍想了一想,却忧道:
“娘娘,您说那明安……
当真只是奉了王公公的意思行事么?”
“这个自然。
你要知道,咱们太极宫中一德三安四位大内侍监,一德正是首领。
而且还有些事你不知。
当年因着武媚娘进言,陛下只是一味地宠爱自小儿跟着自己的德安瑞安兄弟,反倒把明安扔在一边儿不理。
这样的境遇,他自然不满。
所以便私下里做了元舅公长孙无忌的暗线,结果却被查了出来……
这太极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当年害得他被查出来的,可不就是这瑞安与武媚娘?
在这太极宫中,不止是女人争,男人也会争,内侍小监们就更不必提。
所以他今日虽则被王德逼着要帮自家出身的娘娘,可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着呢!
不然,以那明安私下训练的那些暗侍的身手,咱们那些子人,怎么可能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出了宫?
连半个人都没折?”
近侍点头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这明安,是可以利用的了?”
“这个自然,敌之敌,既为友。
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自然也就可以结为友盟。
罢了,这些都是后话,你来,本宫有件事,且要交代你去办……”
次日午后。
弘文馆中。
正在审视诸王功课的长孙无忌一见殿外探着头脑进来看的罗飞,心中便生出些诧异来,点了点头,缓缓步出,走到他身边低声道:
“何事?”
“主人,方才阿罗在宫中行走时,听到了些传言……”
罗飞低声报着,便将在宫中所听流言传与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目中精光一闪,回首看了眼室内。
原本就对阿罗的出现异常关注的禇遂良与裴行俭等人见状,急急忙忙走出来,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却不答话,只是看着阿罗。
阿罗会意,叉手先行礼,然后才道:
“方才阿罗入内里,替主人取落在太极殿中的外披。
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一群宫侍小婢们在议论着什么。
后来仔细一听方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替万春殿的一个小侍监打抱不平。
说是他本没犯什么错,只是因为看到了皇后娘娘身边不该看到的东西,便被如此处罚。
而且他看到的东西那样骇人听闻,只怕此番入了掖庭狱,便是再也出不来了。”
裴行俭目光一敛,看着阿罗:
“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莫非……
与李德妃之事有关?”
“裴大人所料不差半分。
阿罗留了心,在暗处听了半晌,才知道仿似皇后娘娘身边儿藏了一封信,前些日子被这个叫青儿的小侍给不小心翻了出来。
而那封信,似乎便是她与其父王仁祐暗中关于李德妃入宫一事的讨论。”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
“如何?
可能有什么下手之处?”
禇遂良沉吟一番道:
“若无实据,实在难以下手……
可若是能得那小侍的亲证……”
“那小侍眼下就在掖庭狱之中。
掖庭狱里,多得是淑妃身边儿的人。
而且此番消息又来得奇怪,只怕多半是淑妃有意放消息与咱们,好方便拉了皇后下水。”
长孙无忌悠悠道。
议及此事,裴行俭也道:
“说起来昨日程知节将军与我还说呢!
说这两日宫里当真是不安生。
前些日子千秋殿里出来的一队人物说是要往京里采办东西的,刚出了宫门儿,还没出皇城门儿呢,便被人给拦住了,好一番争斗。
幸好他出手得及时,不然只怕竟要伤了人命!”
长孙无忌登时沉下脸来:
“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皇城之中杀人!
不成……
只怕此番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此风杀一杀了。
遂良,你这便设法去寻找证据,若是实在寻不得,哪怕便叫阿罗去抓几个随口嚼舌头的小婢子来与你一同上殿见圣也好。
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闹得大些!
否则那掖庭狱里的人证,只怕便要保不住了!”
禇遂良应声而去。
裴行俭一边儿道:
“那宫里斗殴这样的大事,程知节依礼依例,必然都是要向主上禀报的。
是不是也要将这些事儿,提一提?”
长孙无忌点点头轻哼道:
“敢在太极宫里行此事的,除了主上自己,便只有两人……
这两人之中,武媚娘眼下是断然不会出手的。
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可老夫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出手相助皇后……”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道:
“难不成这些年的时光,当真将他的仇怨磨去了?”
裴行俭一时不明道:
“大人说谁?”
“无妨,或者不是他,而是他手下的三安之一……不过你既然说很快被止住,又特特挑在宫门不远处行事,只怕却是有意教人发现的。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明安了。
说明白些,眼下整个宫中最不愿意帮皇后又不得不帮他的,只怕只有这个明安。”
长孙无忌淡淡道;
“若果然王德抛却了仇恨,愿意帮皇后渡此一劫,那他必然也是被逼着不得不帮皇后。
可于他而言,此番帮了皇后,便等同于是帮了武媚娘……
他对武媚娘的怨恨,可不少。”
两诀别二十九
裴行俭一怔:
“怎么叫做帮了皇后便等同帮了武媚娘?
这事又与武媚娘扯上了什么干系?”
长孙无忌淡淡地看了一眼裴行俭道:
“眼下武媚娘已然得了昭仪之位,也有了儿子。
你觉得,她接下来的目标,会是什么?”
裴行俭微微思量一番,立时恍然:
“是进一步封妃!
王皇后此番有意抛掉李德妃这枚弃子,若是武媚娘拿到了她的把柄,自然便方便进一步封妃了。
在王皇后看来,自己的后位尚算稳固,眼下最期待的便是替自己的嗣子陈王殿下争得一个储君之位。
所以此番若果然助了武媚娘封妃,说不得她也要投桃报李,向主上进言立陈王殿下为储。
她们有利益上的共同之处!
可对萧淑妃而言,若是武媚娘一旦封妃,那她的一切便都没有了……
所以她必然要破坏这份联盟的可能!
而最能达到她目的,将此事闹得最大化的方法,便是将此事一一昭于天下!
将李德妃与王皇后,牢牢地绑在一起!”
长孙无忌点头:
“正是如此……
所以,眼下咱们最要紧的,却是借此良机,将后宫这内闱相争之风,杀一杀……
让主上看一看,这大唐后廷,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如此一来,主上必然会痛定思治,好好儿治理一番了!”
长孙无忌冷冷道:
“不止是后廷……
便是前朝有些人,也该好好儿收治一番了!
敢违了高祖铁律,为了一个名声与自己女儿的地位稳固,而私送残女入宫……
哼!
任他王李二氏有天大的本事,此番也是逃不过去了!
而那萧淑妃强力要搬自己根本搬不动的石头……
下场只能是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
次日。
太极殿中。
禇遂良上本,参李德妃与李氏一族,王氏一族欺君之罪。
李治大怒,着令当庭严审。
而同一时刻。
得到媚娘吩咐的文娘,也在王皇后、自荐而来当证人的萧淑妃、长孙无忌等人的目光下,送物入太极殿中。
当她听闻此番之事是为何时,不由一时语出激愤,直指皇后当年竟是有意害了先太妃徐氏,为的便是隐瞒今日之罪!
一时间,太极殿上,惊动不止。
两诀别三十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瑞安的回,点了点头道:
“这般说来……
皇后却是信了?”
“她再不信也不成了。
文娘当殿指她与旧日徐姐姐之死有关,看似是转移了她眼下的难境,实则却是将一切引向了最终的真相……
她不得不信,那两个小侍,是知道些内情,且也向外早就说漏了嘴了。
否则文娘身为娘娘的人,一向都是谨言慎行的。
若无实证在手,哪里敢随口污她一个正宫娘娘有失?”
媚娘点头,却叹道:
“只是如此一来……
文娘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别的不提,且在我真正走到正宫之位前……
她便是能回立政殿,也只能做一个小侍女了。”
瑞安却笑道:
“娘娘这可错了。
对文娘来说,恐怕这样的事情,却是她求之不得呢!”
媚娘点头道:
“也对,她这段时日先伏着,一来替我照顾好弘儿,二来也能叫我分开心神去专心对付皇后。
那……
就走下一步罢!”
“是!”
……
次日。
太极殿后角门旁。
长孙无忌看着身边儿微垂着首的王德,轻轻道:
“公公的意思是……
那文娘入了狱之后,却见着那两个小宫侍了?”
“是。”
“得了确信儿!?”
“是。”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点,默默点头:
“多谢公公指点!”
王德不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速速离开。
另一边,长孙无忌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淡淡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轻轻唤道:
“阿罗……
你去走一趟掖庭罢!”
“是!”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看着罗飞,正色道:
“这般说来……
那文娘确是与千秋万春二殿那对被罚入内掖庭狱的小侍们搭上话儿了?”
“正是。
且看他们的样子,绝非是头一次见面……
所以多半,之前便见过了的。”
长孙无忌沉默不语,一侧的禇遂良便道:
“若果如此……
那老师,看来文娘在殿上所疑的,却非虚假了。
多半此番她在太极殿上如此激愤慨言,却是事出有因。
说不定……
那皇后果然与徐太妃死因有关呢?
只是学生实在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的武媚娘,可没有眼下这般大的声势,她也是轻轻松松就将武媚娘赶出宫去了……
为何她要再害一个与她无碍的太妃呢?”
长孙无忌轻轻一笑道:
“她的理由,与你们心中对老夫近日突然插手内闱之斗的疑问,不也一样么?”
禇遂良一怔,看了看裴行俭,微微一尴尬,便欲笑着揭过,却被长孙无忌抢先一步打断道:
“不错,老夫向来不涉内闱之事。
近日之举,也确与老夫一向的行事作风有些相违……
但事实上,老夫初心,一直未改……
近日插手宫闱之事,也是多半因有些疑虑皇后与王氏一族,或者与四联盟,有了些关系。”
禇遂良瞪大眼:
“老师的意思是……
之前那桩事让您觉得,他们合作并非一日?”
长孙无忌点头:
“王仁祐也好,王皇后也罢,看似是聪敏慧觉的大家世族,可说句实话,在咱们这些看得明白的人眼里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一切的小家子气罢了。”
长孙无忌顿了顿:
“所以在忠于主上忠于我大唐这一方面,实在却是不同武媚娘这么一个无靠无依的女子。”
禇遂良也点头道:
“正是如此……
正因为无依无靠,却也是全力全心都放在了主上身上……
所以相较起流传数百年,绵延传承数十代,且历经十数朝的氏族而言,武媚娘能看到的,能忠于的,便只有咱们大唐一朝,主上一人。
可是那王皇后却不然……
于她这般的氏族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而言,从小他们就明白,咱们的主上,也与之前他们侍奉过的许多主上无甚不同。
所以于他们而言,无论何朝何代,何时何地,保存他们自己的家族荣华繁盛才是第一要务……
因此,若是条件允许,他们也会与韩王等逆党相谋。
在他们眼里,只有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一说。”
裴行俭也正色道:
“那果如此……
只怕她与先太妃徐氏之死,便有切身之关了。
毕竟当时武媚娘初回宫中,若要立位,便必然要寻得依附。
主上当时仁懦,又事事处处尊重咱们这些老臣的意思,自然是不敢多于武媚娘一事上开口助她。
唯一能帮得到武媚娘的,便只有与她交情笃深的先太妃徐氏。
所以若是先太妃徐氏死了,那武媚娘自然也留不下来了……
至少在皇后眼里是这般看的。
可是时她尚还有些忠于主上的心思在,不愿亲自动手,所以暗中与韩荆二王,甚至是高阳吴王中的任一人牵上线儿,使了什么法儿害了徐太妃娘娘,以图断武媚娘的后路……
也未可知啊!”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所以……
呆会儿咱们便要在殿上,提请主上召那两个小侍上殿力证此事。”
禇遂良一惊道:
“老师要弹劾皇后?
可即便是有这两个人证,甚至是物证齐全,咱们轻易地,也是不能动了她呀!”
“此事老夫当然知晓……”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道:
“只怕物证也是没有的……
咱们只能凭着这些人证来震一震皇后与王氏一族了。
让他们明白,有些人,是靠不住的。
如今已是我大唐天下,皇泽必然绵延无穷……
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小心思……
还是收起来的较好!”
次日。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着瑞安的回,点了点头,看着外面正由着嬷嬷们伴着玩耍的李弘道:
“这般说来……
事情是定了?”
“正如主上与娘娘所料的一般。
元舅公虽则有些疑问,可到底也是不能容得下后宫中人与谋逆之王有私下来往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听了王公公的话儿,便立刻着人去入掖庭查问,证实了之后,立时着罗飞入掖庭中护住那两个小侍儿,又亲自上殿求主上宣召此二侍入殿相质。
一质下来,皇后自然是叫屈不止。
且适时又有王仁祐入殿替女儿叫屈。
元舅公甚么人物,立时便将了他们父女一军,问他们敢不敢请旨搜其宫殿,以证其清白。
皇后自然是不愿,可那等情势也不由她不答应。
结果这一搜之下,便将当初六儿藏在那儿的小盒子找着了。
入殿之后,交与主上,怎么也是打不开的,又有裴行俭大人在一侧力证此盒与先年宫中有过的多宝盒极为相似,不妨寻些老宫人来一试。
这现成的老宫人可不就立在主上身边儿呢么?
师傅上前一试,便打开了,而就在他打开的那一瞬间,这封原本藏在手心儿里的信也就被他塞进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盒子里。
如此一来,任谁也是不得不信皇后确是有意隐瞒李德妃一事了……
何况这密信本来也就是王氏父女自己的杰作,他们也是赖不掉的……
只是咱们在他们画下的一笔上,加了几道儿墨痕,好叫事情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儿而已。
是故当场主上便发了大怒,要罚皇后。”
媚娘点头,叹口气道:
“那眼下……
如何处置,可出来了?”
“尚未呢!
元舅公说了,兹事体大,涉及中宫与重臣,务必要仔细审略后,方加定夺。”
媚娘点头道:
“如此便好……
咱们接下来,便只等着消息了。”
两诀别三十一
永徽三年六月二十一。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首发内廷秘诏:
中宫王氏,德行不修,竟因私交,而着延使残女入内为妃,实为大过,着罚俸一年,禁足半载,每日于殿中抄修经文为悔过。
中宫父王仁祐,与女同谋,亦当重责,奈何事涉内闱之秘,且又有勋爵之尊,着罚俸一年,府中悔过半载,以儆效尤。
德妃李氏,身有隐疾,却隐而不报,欺君之罪诚可诛也,然念及其为天子同姓,又素性无劣,仅以妇德有失之罪,革其一应品封,着贬为庶人,打入掖庭冷宫,终身不得外释。
其李氏一族,亦有同罪,应责者责,应罪者罪,一应交由禇遂良代理。
另有掖庭狱中侍者立政殿首侍文娘等三人,虽察确系无辜受累,然背主之事确是有之,着贬一应位分,尽为侍人,三年内不得擢升……
立政殿。
媚娘听闻这些回报之后,慢慢点头道:
“这样便好……
好歹第一步是成事了。
接下来,便是要看那王萧之斗,结果如何了。”
瑞安笑道:
“可不是?
那王仁祐今日还没出宫呢,便在宫城门前大骂萧氏一门净是出些狐媚惑主之辈呢!
且还一味地叫着要扶立正统……
娘娘,您说可笑不可笑?”
“的确是可笑。
他到底还是没明白,所谓的正统,是要天下人,要君主臣民都认了,那才叫正统,否则只是立在其位上……”
媚娘摇头,淡淡冷笑道:
“还不过是个花样子罢了。”
瑞安点头称是,又道:
“那娘娘,下一步,该如何走?”
“很简单,趁着这个时候,咱们也该做一做人情与皇后了。
说到底,她究竟是中宫,且此番文娘毕竟是多少得罪了她。
为了文娘,也为了许王殿下,咱们还是给她做一个人情,叫她以后不要时时处处盯着文娘的好。”
瑞安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立储?”
“本来就要行的事,若是我说了,再交与文娘与她传话……
想必,她对文娘的怨恨,多少会少一些。
文娘要是再机灵一点儿,再会说话一些……说不定她会起了些招延的心呢!
那到时,咱们便又多了一条眼线了。”
永徽三年七月初二。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听着殿外传来的阵阵乐声,媚娘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
一边儿替她锤打膝盖的瑞安不解道:
“娘娘,到现在了,瑞安也还没明白过来……
这储,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这般立了?
元舅公与皇后娘娘一族方将斗过一场,正跟乌眼鸡儿似地预备着后招呢……
怎么文娘不过去提点了皇后几句,她便这般开慧,能将元舅公给说服拿下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皇后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也把元舅公想得与她一般了。”
媚娘缓缓起身道:
“在她眼里,她只是当元舅公同她王氏一族一般,最渴盼的是家族繁盛……
所以依她之心,若是她与元舅公争斗起来,元舅公自然不会保陈王上储位。
可惜,元舅公的为人,却是外圆内方的一个。
这么些年,看似是把持朝政,独揽大权,甚至有权臣之嫌……
可实则他却是一个真正肯为大唐牺牲一切的人物。
是以此番无论他与王氏一族斗得如何,储位都必然是陈王的。
这是早已定下的事情。
只是皇后与王仁祐以小人之心度了他这番君子之腹,却正好方便了咱们,利用这一点来做些文章……
让皇后更加坚信,眼下的我,只是有心与她结交,却无意与她为敌。
如此一来,短时间之内,她便不会再将矛头指向咱们了。”
瑞安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娘娘早就安排着文娘去暗示皇后,可以拿姐姐已有子,若不早早立储,只怕会危及大唐之语来劝着元舅公且先休战,保了储位再议……
一来是想让皇后相信,至少眼下娘娘还不打算对她出手,所以此番她宫中之事必然与娘娘无关,是那萧淑妃动的手。
二来也是为了文娘短时日内,不再被她给盯上……
是也不是?”
媚娘点头。
瑞安却笑道:
“可笑皇后却不知道,元舅公其实也是借机行事……
他早就明白皇后不会理解他的心思,必然会出此策,一来借机奉陈王上位,以定前朝后廷心,二来么……”
瑞安却又一笑道:
“二来也好借此良机,松懈了皇后与王氏一族,借着萧氏一族与萧淑妃的手,把太原王氏在前朝之中,那些看不见的暗线,一一地挖出来。”
媚娘正色道:
“没错……
这才是最紧要的。
原本这氏族一系,也是无害的,甚至可说与我大唐朝政居功匪浅。
可是如今皇后与王仁祐如此昏乱,竟然为了区区后廷之争,与心存谋逆的韩荆等王相谋……
那便是断断留不得他太原王氏在朝中那些旧门生了。
需知他们行下这等事端时,必然是由韩王或者是其他看似与谋逆无关的人出面来说服他们。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会相信自己只是在做宫闱之斗,而非谋逆之争……
所以必然的必然,韩王为了拿住他们这股子力量,要留下叫他们太原王氏一族逃也逃不掉的把柄……
氏族一派,最重自己名声,甚至比谁当皇帝还更重要。
韩王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要拿住了他们,以期日后他有意谋反时,能够说服太原王氏一系为己所用。”
媚娘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若说以前,我与她,只是争夫。
那现在,便非如此……
而是我要保住治郎的江山与性命。
而她,却是在无知之中,将自己一系的性命都交给了一个绝对不应该交给的人。
所以……
为了治郎,我原本想着让她只是退位为女官,离宫而居,如崔氏一般有个好结果的心思……
是要不成事了。”
媚娘肃容道:
“王善柔……
从她同意她父亲与韩王见面的那一刻开始起,她……还有她的母族,都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瑞安点头,沉默不语。
良久,媚娘又道:
“那元舅公可动手了?”
“动手了,前些日子狄大人已然被派往京外,开始调查太原王氏一族的根根脉脉了。”
两诀别三十二
媚娘点头,想了又想,摇头道:
“不……
还是不太妥当。
只仅是狄仁杰一人,怕是要出什么乱子。”
瑞安一怔,立时会意道:
“娘娘是怕他会有危险?”
“太原王氏,流源数百年,便是王仁祐如何昏昧,可是王氏一族中,却未必个个如他。
总是有些眼力老辣的能看出些端倪来……
瑞安,你去告一声治郎,暗地里,还是再配上一组人马罢!”
瑞安会意,出去一会儿,便回来道:
“已然是告知了明和去了。”
媚娘点头道:
“明和去,我倒也放心……
只是这些日子,治郎为了提防皇后与萧淑妃,总是把他留在这儿使用,也不好。
太极殿那种地方,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瑞安,你还是去跟治郎言一声,添些新人入太极殿下罢!
实在不成,六儿回来也好。”
瑞安闻言,表情一动,却不语。
媚娘看着他的样子,轻轻道:
“怎么……
六儿是不是不愿意回来了?”
瑞安垂首:
“他……
他跟着李家兄弟也渐渐惯了……
再者他外面也有父母兄妹在……
而且听说,听说他入宫前,也是娶过妻,生过子的……”
“……是么?
也好。
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不是个安生地方。
他若得了新去处……
也好。”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瑞安道:
“那你呢?
若是你愿意,我倒也是有法子把你跟文娘都……”
“娘娘别说笑了,瑞安是什么样的人,文娘又是什么样的人?
自从入了宫那一刻起,我们唯一的亲人,便是主上与娘娘了。”
媚娘看着微有些激动的瑞安,只得点了点头,不语。
又是好一会儿。
媚娘突然轻轻道:
“那……眼下……”
她转身看着瑞安道:
“许王殿下……
在何处?”
瑞安会意,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与媚娘:
“这是许王殿下书与您的信。”
媚娘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却一时不接。
半晌,她才长叹一声,摇头道:
“到底还是……
把这孩子也给卷了进来。”
瑞安一怔,却道:
“娘娘这是何意?
如今德妃被废,李氏被贬,皇后得储,淑妃更是一门心思地要应对皇后……
许王殿下又被好生安置着……
又怎么把他给卷了进来了呢?”
媚娘摇头,看着瑞安手上的那封信,目光却复杂道:
“你觉得许王这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瑞安想了一想道:
“与他生母郑氏大为不同,为人内怯柔弱,又是个好心眼儿的。”
媚娘点头道:
“你说得都对,只是漏了两条——
身处这大唐后廷,又是贵为次皇子……
他又怎么会是如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用柔懦?”
瑞安微微睁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
许王殿下与当年的主上一般,都是敛着些机锋的?”
媚娘却点头,沉重叹道:
“是啊……
只不同的是,当年的晋王稚奴,是为保自己不卷入争斗之中,又为了能够寻机为母报仇,才装为懦弱……
他的性命,一直无甚大忧,所以一切的伪装,也不过是为了避事。
可许王不同……
他的伪装,却是为了保命。
所以他虽不若当年的治郎聪慧无双,却也是会费尽心机隐藏保护自己。
而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地手书一封信来与我呢?”
瑞安一怔,立时也警醒道:
“莫非这信上有什么名堂?”
“没有。”
“那娘娘……”
“正因为没有,所以我才说把他也卷了进来……
若是他为自保,这封信便不当由他亲手书写。
要传信儿,口头可比书面成文安全得多。
便是实在逼不过要传信儿,他写张字条也便罢了。
如此这般郑重其事手书谢意,无非是想让我明白,他是真的记得此番我相助于他逃离此难的恩情,也是真心有意与我好好相处。”
瑞安立时省悟:
“是啊……
他是想借此信表心迹呢!
别的不提,若是他不信任娘娘,这么一封手书之信,便是他万万寄不出的!”
媚娘点头,沉重道:
“所以……
我才说到底也把他卷进来了。”
“那……
娘娘若是不想让这许王殿下卷了进来,将此信焚了,也便罢了。”
媚娘却摇头苦笑道:
“焚了?
他送信来,若路上有一个半个看见的……
便是焚了,也是无用……
说不定……”
媚娘若有所思道:
“说不定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希图着能借此机会,将自己牢牢地绑在咱们身边儿,以求保全呢!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般大的信心?
相信我必然会赢?”
媚娘百思不得其解,而瑞安,更加不能明白。
……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永徽三年八月底。
太极宫。
宫中突又传出大喜:
立政殿昭仪武氏,于年前得一子后,今日又得良讯。
高宗李治大喜,立着太医入廷内验脉。
片刻之后,诸太医山呼万岁,恭贺高宗即将再得良嗣。
李治闻言,欢喜异常!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内,穿着粉色织蝶金花大纹正装的王皇后,徐徐起身,瞪着红绡道:
“你说什么?”
红绡低首:
“回……
回娘娘的话儿……
武昭仪她……
她又有了……”
“砰啷”一声,王皇后手中的茶杯便摔了个粉碎。
红绡惊惧抬头看时,只见她满目赤红,咬牙鼓腮,神色如恶鬼怨魂一般:
“她又怀上了……
她又怀上了……
她怎么就能又怀上了?!
明明才生产不足一年不是吗?!
明明她身子已然是差到了不能再差了不是吗?!!!
为什么她又偏偏怀上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殿外,听到皇后如此嘶吼着的小侍们,纷纷走避。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的容色也是惨白的,尽管她一身鹅黄色的新衫,做得分外漂亮,显人年轻。
可她的容色也是惨白的。
不过她到底还是比皇后强一些,淡淡地点了点头,看着身边儿的小侍道:
“皇后那边儿,你要多盯着点儿。
无论她眼下如何要倚仗武媚娘,可这不能生产都是她心中大病。
武媚娘此时又有了身孕,这么大一记耳光打在刚刚将自己的承嗣,费尽心力才推上储位的皇后脸上……
她必然会要动手。
一旦她动手了,那咱们的机会,也便来了。
知道了么?”
“是!”
两诀别三十三
一刻钟后。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阿罗得报,又是一怔,半晌才喃喃道:
“她又得嗣了?”
“是。”
长孙无忌沉默,一边儿的禇遂良却不安道:
“老师,这武媚娘不是身子不安,本不能生产么?”
长孙无忌起身,垂首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终却摇头道:
“倒也未必……
说到底,她究竟身边儿有一个活神仙孙思邈呢!
罢了,这对主上而言,也是件好事。
且不理他。
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商量好,那韩荆之事……
证据搜得如何?”
一侧裴行俭正色道:
“大人放心,眼下已然是有了**成。
将来大白于天下之时,那些谋逆之辈,是逃不掉一个剐刑的。”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成,却不足够……
必须要十成。
明白么?
十成。”
长孙无忌正色道:
“若不如此,只怕天下不安,后史不名。
这样的大事,断不能轻视。”
诸人应是,一边儿立着的来济又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
“且先将你的位置往上提上一提。
如此一来,日后进疏时,便方便得多。”
来济明白,立时道:
“那……
不知何时开始动手?”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又摇头道:
“不急……
还有一人……
老夫想等一等,看看他如何动作,再做决定。”
同一时刻。
长安城。
另外一边。
濮王芙蓉园中。
后殿之中。
李泰正妃阎氏,忧心忡忡地看着进进出出,不停地来回着的太医。
好一会儿,她才见正主太医张和正出来,急忙上前道:
“如何?
张太医?”
“王妃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只是有些思虑过重,稍稍休息一番便好了。”
阎氏却仍忧道:
“可是殿下他都……
都……”
咬了咬下唇,她终究还是不忍说出那个字,半晌才轻轻道:
“都吐了血……”
“是啊……
少年人吐血,寿不长永,这是常识。
可是殿下却非如此。
娘娘不必担心,老夫敢与娘娘做下这般定言,便是将那药王请来,也是如此。”
阎妃看着张太医。
张太医点头道:
“的确是如此,殿下身子,似有不妥之处,且又吐了血。
可事实上,他这口血吐出来,却非是殷红赤色,而是一股子黑墨积郁的样子。
是以必然非一两日之症,多半是积年之郁血,积于心头,一直不得泄出。
这口郁血沉积已久,对濮王殿下的身子也是长有妨碍。
如今吐了出来,却是极好。
便如同雍堵之流,一朝得疏,日后自然两岸草木繁盛,花开似锦……
再说句明白些的话,虽则老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濮王殿下能将这口闷在他心头的郁血吐出来……
可这一吐呀,濮王殿下的身子却是要好起来,日后更是福寿绵永的呢!”
阎氏闻言,想想方才吐的那口血,也确是墨腥之色,臭气不小,便是她不懂医理,也知道那绝非一日之症,于是心里又是欢然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
长安。
吴王府中。
近些年来,已是渐渐被人遗忘的吴王李恪,闻得消息时,正坐在后园花厅中看书。
抬起眉眼,他看着身边儿的小侍:
“你说濮王……
吐了血?”
“可不是?
好大一口呢!
怕是身子骨真的不成了。”
李恪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道:
“那你特特跑来,就为了与本王报这些事么?”
小侍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此事到底也是要紧的,所以……”
李恪点了点头道:
“的确……
的确是要紧。
罢了,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取本王的一应物事来罢——
他如此了,兄弟一场,本王总是要出宫去,替他寻了那孙老神仙来看诊一番,方才显本王的气度与诚意。”
“是!”
那小侍闻言,欢天喜地地去了。
不多时,便奉上了金盘,盘内装着李恪平日里用的一应东西:
玉佩,腰带,佩剑流苏之类的东西,不胜凡举。
李恪一一穿戴好其他东西之后,才将佩剑从盘中取出来,先“呛啷”一声抽了出来看了一眼那小侍,然后突然一笑道:
“真是本王要多谢你了。”
“哪里哪里,为殿下效力,是小的本……呃……”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因为李恪手中的青锋,轻轻巧巧地就将他的颈子割破了。
看着软软瘫在地板上时,仍旧不死心地伸手想要抓住自己衣角,最终却无力放下的手,李恪冷笑道:
“你以为……
本王这些年当真闲得连最起码的警觉之心都忘记了么?
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本王……
将来等青雀死了,你的主子便可将本王一并拉下水,是么?
哼!”
他冷冷一笑,抬眼看了看殿外,立时有几个守卫快步奔进来,将这开始失湿的小侍尸体,抬了出去。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正为媚娘再次有孕而欢喜中的李治,闻得德安来报关于吴王府中的动静时,一时不悦道:
“杀了一个侍人这样的小事,也要来向朕禀报了么?”
德安急忙道:
“自然不是……
只是主上,此侍却是大有来历。”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
“是么?
那是荆王叔的人,还是韩王叔的人?”
德安一怔道:
“主上早已知晓此人身分?”
“朕是天子不假,可又不是天公。
便是天公,也未必天下事事事都记得清楚。
只不过是猜测罢了。”
李治实在是心情好,便勾起唇角,一边儿一目十行地扫着手中奏疏,一边儿淡淡道:
“三哥如此,不过是想向朕证明,他并无反意,虽则被人人视为韩荆高吴四盟之一,可是这些年,他也的确是没有这样的动作,一直在自己的封地里勤守其治,被召回京后,又甘愿赋闲在家,万事不理。
这样的态度,明面儿上看,是他有意示弱,实则仔细想一想,又何尝不是出于他目前的真心?
他个性高傲,自然不屑与韩荆高一般行径。
可是说他对朕这大位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那也倒未必。
所以以朕看来,多半他却是想着能借此良机,一来向朕极力撇清他与韩荆高的关系,二来么……
也未尝不是想借此良机,来震一震某些人。”
德安一怔:
“震一震某些人……
莫非是韩王么?”
李治点头,冷笑道:
“韩王叔多么明达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三哥根本没有半点儿与他结盟的意思?这般宣扬,不过也就是为了让三哥逃不掉一个结盟谋逆的标签,让他日后不受自己用也不成……
不过他却是小瞧了三哥——
当年的大哥与父皇都尚且不敢轻视朕这位三哥,何况是他?
此番活该他要倒一个霉……
只不过,多半他还是不会出面,只是将荆王叔那个缺心眼儿的,拉出来当挡箭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