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三十四
同一时刻。
长安。
荆王府中。
韩王一身墨氅紧紧遮住了头走入荆王书房中时,荆王正与自己一个最心爱的侍女,调笑弄情。
听得他轻轻咳了一声,荆王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然后拍了拍那侍女的背,示意她出去。
那侍女走了之后,韩王才将头上的墨色帷笠也一并摘下,淡淡道:
“你倒是还有些闲心。”
荆王冷笑一声道:
“不有些闲心,又能怎么?
眼下谁可以信,谁不可以信,本王都不知道了,又如何能不自己留份闲心,寻些闲乐呢?”
韩王见他也不动,自己倒也一笑,自取了茶水来喝,然后才道:
“你是想怪本王……
把你的死士往李恪剑下推么?”
“难道本王不该怪么?”
韩王肃容,重重放下茶杯正色看着荆王:
“你是不该。
不但不该,还当谢一谢本王才是。”
荆王气极反笑:
“你说什么?!
你把本王的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死士白白送给李恪那小儿做了剑下冤魂,还说本王当谢谢你?!”
“没错。”
韩王点头。
荆王咬牙,冷笑着道:
“好……好!
那你倒是说一说,本王当怎么个谢你之法?!”
“你当谢,因为本王替你在李恪这匹不受驯的猛虎颈子上,替你拴了根结实的颈索,又把这颈索交与了你手中……
你说该不该谢?”
荆王却也不糊涂,立时明白道:
“你的意思是……
这苦肉计,却是做给别人看的?”
“正是。”
荆王看着他半日,突然冷笑一声道:
“你不会又想拿长孙无忌来吓本王罢?”
“他?
他自然会疑心,可是对于李恪,他心里早已是定了性了。
无论如何,只要有长孙无忌一日,都必然要设法除去李恪这个比咱们两个,看起来都更有危险性的吴王的……
所以他本来便不在本王此计的考虑范围之内。”
荆王一怔,看着韩王半晌才道:
“那你说的是……
谁?”
“还能有谁?
咱们这位看似昏昧,实则聪慧过人的当今圣上,比吴王还要狠辣几分的小九侄儿……
李治!”
荆王看着韩王的脸色,一时不敢相信:
“他?!
怎么可能!
他?
你是想说他看出咱们的心思来了?!
就凭他!?”
“就凭他!”
韩王冷然道:
“不然你以为为何本王这般深夜来你府中?!
又或者你以为如今事已败露,本王要将你稳住好替自己打个掩护么?!”
荆王看着韩王,倒也信了七八分:
的确,以往诸番密议,韩王向来是能躲便躲。
若实在需要他出面,那也必然是小心谨慎,诸番谋虑之后才行见面。
是以他们密谋大事至今这般久了,除去长孙无忌等一班子人外,其他诸臣亲王还无一人察觉韩王也涉及此中……
正因如此,他今夜也才这般吃惊,甚至一度以为,韩王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继续哄住自己的。
可仔细一想,韩王之语,却也有些道理:
又不是到了什么生死关头之时……
倒也确是如此……
他的表情渐渐缓了下来道:
“那……
王兄是如何得知的?”
韩王见荆王已然是信了,心里倒也是松了口气,摇头道:
“是啊……
本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他缓缓起身,摇头道:
“本王本也不应该知道的……
至死都不应该知道的。
只是本王当真是得天之幸啊……”
他顿了顿,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
“前些日子,本王依着规例着人去收集古画的人中,有一队人莫名其妙地便没了。”
荆王一惊:
“哪一队?”
“滁州方向的。”
“滁州?!
那……
那不正是咱们盯着狄……”
“正是。
本来他们做得极精细,也是不露半点破绽的。
本王初时也只当做是倒霉,以为只是一场意外,那些被杀的人,只是因为钱财露白才被什么不开眼的小贼盯上了。
要不是当日去接头的人因着有些事,竟是去得早了一刻钟,也是不能认出那带头儿执行杀招的,竟是身居大内金吾卫统领的李云。”
荆王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是他!?
可……可认清了?!”
“本来他一身夜行装扮又蒙了面于夜中杀人,是看不见真容的。
可他那套红拂剑法一出手,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必是得了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李德奖亲传的。”
荆王闻言,斗大的汗珠从面颊上滚滚而落:
“那……
那李德奖可是李治的心腹……”
“是啊……
所以本王才终究于今日知道,原来本王这借书画收集之名行消息传递之实的行为,早就被别人知晓了。
不但知晓,他们还早就盯上了……
是以后来本王急着召了人去查问,看一看那些被李云杀死的人,到底都去过哪些地方查到了些什么……
结果……
发现狄仁杰一路去查的,竟是咱们放在滁州的兵器库!”
荆王汗如雨下,一时间嘶声道:
“你……
你确定是他……是那个……那个李……”
“本王本来也不信的……
可是……”
韩王咬着牙道:
“可是后来暗中派了人一路跟着那些护送消息入宫的人,一直跟到了太极殿外……
又眼见着东西送入了太极殿中……
这才不得不信!”
他痛心疾首道:
“想不到咱们以为的这个无能君主,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
荆王頺然落坐于椅子上,半晌才忽而道:
“只是送到了太极殿,会不会根本没有到他手上?”
韩王倒是被荆王这一突发的奇想弄得一怔:
“那你的意思是……”
“太极殿里,可不只坐着他一个人。
王德,德安,还有那个武媚娘……
这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甚至那些后宫妃嫔,说不得也与前朝有许多牵扯……
会不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想借着这个机会,来胁住了咱们?
再者,便是李德奖的弟子,说到底李云也是一个人,眼下李德奖又不在长安城中。
他到底是为谁办事,咱们也是吃不准的啊!”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一时倒教韩王也陷入长思,半晌才点头道:
“王兄说得有理,是本王忽视了。
不过,眼下这等情形,滁州那边儿的东西,是断然不能再留了……
便是那些人……”
他咬了咬牙道:
“只怕也是留不下了。
所以本王今日才把王兄的人送入吴王府,让吴王自己亲手替自己挂上了一块儿同盟的牌子……
如此一来,便是日后滁州那边儿果然出了些什么差错,也牵涉到不了你我二人的头上。
说到底,这滁州还是属于他吴王所辖的食邑啊!”
韩王语重心长地道。
两诀别三十五
荆王长出口气,看着韩王的神色,已是比他初到之时,缓和了许多。
半晌,他才轻轻道:
“不过王兄,会不会也是你太过在意了?
毕竟那样的传递之法……
常人难断啊!”
韩王沉重道:
“是呀……
本王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呢……
只是……
被察觉了,便是察觉了。”
荆王看着他,突然道:
“那若不是李治,会不会……
是李泰呢?”
韩王一怔:
“李泰?!他?”
他的目光,突然一亮:
“是啊……
他可是本朝第一懂画的……
莫非……
当真是他?”
这一回,换韩王自言自语了。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展开手中画卷,看着画中的下山之虎,不由冷笑一声。
德安在一边儿立着,见状如此,不由道:
“主上,便是到了今日,德安还是没明白,主上到底是怎么从这些收集画儿上的事儿来察觉出韩王有不轨之心的。
毕竟韩王爱书好画,天下皆知啊!”
“是啊……
天下皆知韩王叔爱书好画,尤喜龙马虎豹。
朕在年幼尚未为太子时,也觉得他这个,当真是颇为风雅,心向往之。
只是当时觉得有些奇怪,王叔给朕的印象,向来是温文尔雅,谈吐脱俗。
怎么喜好的这些东西,却偏偏都是些常常被人拿来象征些权鼎之物?”
李治淡淡一笑道:
“不过到底当时年纪小,又不懂得人心虽难测,可一切的心思,却终究会从自己最喜爱的事物上显露无疑的道理……
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多的想法。
直至后来四哥告诉朕,父皇临终前,曾提醒他注意一下韩王叔的画儿……
朕时为太子,才醒觉只怕韩王叔的野心,早就写在他的画儿中。
果然,寻了机会拿了他几副流落在宫外亲友处的画儿,与他每日里呈于朕处以为表献的画儿比上一比,同样是龙马虎豹,可精神气势,宫里宫外的画儿却是截然不同。
宫里的看似温驯中和,实则软弱无力;宫外的却正好相反,虽看似游闲之态,实则却是霸气隐含,威势十足。
显见他是有心的。
更加重要的是……”
李治以指,轻轻擦过了韩王的跃马图,之后敲了一敲,才笑道:
“那时,朕发现了一件事,韩王叔有些画儿,笔法有逆锋之像——虽则画功之上,逆锋本属常态。
可他那些逆锋之中,很有些本来不该逆的。
韩王叔如此画中大家,实在是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德安会意道:
“所以主上才着德安将这画儿拿去给咱们的影卫中,擅长于藏密隐物的验一验,结果一验,才知道原来这传递的机密消息,都已然用最细的绣丝,一根单线绣在裱画的底裱上。而且由于底裱之外又加了一层厚实的外裱,面儿上又有画纸本体遮着,那些逆锋,又有加重了那些丝绣字处的颜料厚度的效果,使人一发难以认出来……若是不将后面的外裱拆掉,或者是将画纸撕下来检查,这般细如发丝的绣字,怎么摸也是摸不出来的。”
李治冷笑一声:
“是呀……
不但摸不出来,便是连想也想不到的。
任谁会想到,这消息就藏在画纸之下呢?”
德安点了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不过,他很快又问:
“可是主上,虽则这般精细,也确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然若是绣起字来,实在太难。
且不若书写来得快捷方便。”
李治点头,徐徐起身道:
“若你所说,本也有理。
然你却忽视了两件事。
其一,王叔秘传消息之时用的绣线,却是单丝线。
莫说是熟手绣娘,便是普通的新手绣娘,也是能绣得极快的。
只求能表意达形,不求其美观……
那可是比写字快得多。
其二,既然是裱糊在里面,那封裱时总是要用浆子。
这浆子上去时,若是字迹未干,只怕会毁了字。
便是字迹干了,浆子极湿,只怕也会容易被毁……
却不若绣字,怎么洇也洇不坏。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
李治转身,看着德安道:
“字迹可以模仿,可是绣法……
若非绝手,恐怕是难以仿得出。
而且其他诸如绣字所用的丝线等物,也是可以做些特殊的标记,不易被毁。”
德安眨了眨眼,长叹道:
“那韩王……
这等心思,实在也是古来少见……
只可惜了他,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李治给了他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半晌才轻轻道:
“你已看透,何必说破?
他自寻死路,本也是别人管不了也管不得的。”
德安点头,沉默不语。
……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园中。
李泰看着书卷,突然听到外面儿传来一阵阵的呼喝声,不由轻轻一笑,伸手去掀了帘子来看。
却原来是自己两个孩儿,正在阁外趁着月光如水,比试剑法。
“殿下你在做什么?!
明明刚好一些……”
一侧正掀帘而入的濮王妃阎氏见状,半是埋怨半是含嗔地急忙上前来,扶起他坐直道。
李泰却笑道:
“不妨事……
我眼下还好得很。
对了,韦待价可来了?”
“一早儿来了,在花厅里等着……
你现在便要去见他么?
人家夙夜赶路,也是累了,还是请人家好好儿休息一番,你明日再去见罢!”
李泰看了眼阎氏,目光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我知道……
你不是体贴客人长途跋涉,而是心疼我……
不过无妨,我眼下还觉得不困。
何况,此事甚关紧要,还是请他来这里罢!
我便在这里坐着,歇着,你在一旁边也看着我,好不好?”
阎氏无奈,也只得点头。
俄倾,韦待价便满面风尘地走了入内,先礼一番,然后坐下,直道:
“殿下,滁州那边的事情,狄老弟已然是打点妥当了。
此番那兵器库便是不能为主上所用,至少韩荆二王也不敢再打它的主意了。”
李泰点了点头道:
“主上出手,自然是雷霆手段,这样的结果,本在意料之中。
那狄仁杰眼下何处?”
“他此刻去了并州,说是想查一查,看看武昭仪当年的某些旧事一再被揭出来,是不是与韩王有关。”
李泰又点头道:
“他办事一向稳妥,你呢又是机谋过人,都是极信得住的……
只是出门在外,还是万事小心得好。”
“是。”
“对了,还有一桩事……
之前曾与你说过,那韩王传递消息的书画之巧妙之法,可告与主上了?”
“说到这个,倒是不必了。
前些日子飞鸽密奏于主上时,主上却说他早已知晓,不必多言了。”
李泰又点了点头,笑道:
“到底是主上,先察先觉,强于常人。”
两诀别三十六
他又道:
“既然如此,那主上想必也是将韩王传递消息入京的八条路线,都摸得透了罢?”
韦待价闻言,却是一怔道:
“八条?
不是十条么?”
李泰也是一怔:
“你说是十条?
怎么主上又查出两条来么?”
“是啊!不知濮王殿下指的八条,是哪八条?”
李泰点头道:
“那只怕是本王有所疏失了。
本王所察,仅有八条。
一条是从徐州收集,一路经三州四县,至京城东市里,一家名为荆王所有,实则却是韩王占据着的画坊之中。
这座画坊还兼着其他三条分别从塞北,江南,太湖地区流传而来的情报的收集点。
另外四条,则是都在京中一家名唤吟月楼的青楼楚馆之中集中,再送入韩王府中……
却不知主上还查出了哪两条。”
韦待价点头道:
“主上初时,确也是这般提过,说这八条,怕是韩王所有消息往来中最常用也是最紧要的八条了。
可是主上是时还告诉我们道:
以韩王的心性,必然是会另外备着两条任谁也是想不到的消息通道以为备用。
所以在待价与狄老弟出京之时,还特别嘱咐我们二人,去查一查官驿上的流星飞马报,还有民间的水路飞鸽会这两条道儿上,是不是有韩王的暗伏之线。
果然一查之下,查出了两处。
虽则自韩王预备下来至今一直未及所用,可他却一直都小心维护,不曾见懈怠。
可见其人谋虑之深了。”
李泰也点头叹道:
“水路飞鸽会倒也罢了——毕竟是民间的书信往来之集中之处,最是繁杂难查的,他会选择这里做为备用的消息传递线,虽则一时之间想不到,可仔细一深虑倒也未必就猜不到。
可这流星飞马报这一条线……
就当真看出本王这位王叔的胆识非同常人了。”
他冷笑一声:
“流星飞马报,本是父皇当年为了方便与主上联系,所以才设下的……
如今也可说是完全被咱们主上掌握在手中……
谁能想得到,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被他韩王埋下一根暗线呢?”
韦待价也叹道:
“可不说是么?
别的不提,单单是他韩王有心谋反一事至今为止,虽则朝中少数重臣人人心知肚明,可却无一人能点明了此事,更加不能拿出他什么证据来……
便显见他心机深沉,布局严谨了。”
李泰点头,冷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下无解之谜虽多,可他这却不算是一个……
说到底,有**在,他早晚都会自己犯错。
便是他不会犯错,在真正的聪明人眼中,还是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看,他将这些备用消息线藏得这般好,不也一朝露了底了么?”
韦待价点头称是,又问道:
“那殿下,接下来,咱们应当如何?
还是按兵不动么?”
“按兵不动?”
李泰扬眉冷笑:
“那怎么成呢!
今日里他送了本王那般大一份礼……
本王好歹也得回一回他罢!”
韦待价一怔:
“他送了殿下一份大礼?”
李泰便将今日吴王府中发生之事,一一具告与他,又冷笑道:
“老三这回倒也是机灵,没有上他这个当。
可到底也是心里存了芥蒂了,只怕以后,更加会提防着本王。
既然他这般急着看本王与老三斗个你死我活,那本王又怎么能让他失望呢?”
他转身从几上拿了出来一纸备书,交与韦待价道:
“你可拿了此物,去见本王那些暗士,然后告诉他们,按着这书中所要求的,一一将其他八条线拔除,只留那流星飞马与飞鸽会的线,明白么?”
韦待价立时省悟:
“殿下是要逼着韩王将自己的消息,交到主上手上?”
李泰冷笑一声:
“如今天下,知道飞鸽会与流星飞马一样,都是为先帝自高祖皇帝起,便暗中调教好的两支消息传递的队伍的人……
扳着指头数一数,也不过是五人之数。
韩王再机敏,他也不会想到,他自以为最佳妙的两条消息线,却是最早被咱们察觉的一条。
而且,也是让咱们一一顺藤摸瓜摸到其他八条线的基本……”
永徽三年九月中。
太极宫。
立政殿。
夜,戌时三刻。
李治看着媚娘无奈地被文娘包成个粽子的模样,不忍一笑。
媚娘却白了他一眼:
“治郎好心肝,竟看着媚娘受苦时来笑!”
李治只得伸手搂了她在怀,轻轻哄着道:
“你也便忍一忍罢!
左右不过又是十个月而已……
替弘儿添了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他日后有了玩伴,便自也不会来烦你了。”
媚娘没好气道:
“你倒是看得开……
就没想过两个孩子年岁差只一岁,只怕是要天天斗架了。”
“他敢!”
李治正色哄媚娘道:
“他们要是敢这般天天烦你,我就把他们全都拎到弘文馆去跟着舅舅他们修疏律,如何?”
“你呀……
老没正经的!”
媚娘扑哧一笑,点着李治的头道:
“弘儿才几岁?
你便丢了他到弘文馆去……
还修什么疏律,不被他元舅祖父修理便不错了!”
李治嘿嘿一笑,正待再说笑几句,却被匆匆奔入的德安打断了:
“主上,荆王深夜入宫来告御状了……
说是自己家里派出去收集各地古玩的家仆,竟一个个都死在路上了……
他说定然是有人与他故意为难,请主上恩赐圣旨,一一调查……”
媚娘闻言,神色平平,倒是李治冷笑一声:
“好个韩王叔……
自己吃了亏,便怂着荆王叔出来出头……
好,他们要圣旨,便着令拟旨,准奏。
朕倒要看看,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大胆,私自以流星飞马传递消息,还敢请朕的旨意去查案!
还有,密旨速传狄仁杰回京!
他们不是要查个清楚么?
那朕便指个最得力的人,去替他们查清楚!”
永徽三年九月末。
唐高宗李治,因荆王元景请,着密旨降于大理寺,调查荆王府家仆被杀案。
……
是夜。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闻得新旨,不由冷笑一声道:
“这才叫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非他虚张声势,故意欺君……
只怕主上还不想算计他这么一遭呢!”
禇遂良在一边儿点头道:
“如此一来,倒也省了咱们许多事。
至少此一番借着杀仆案被调查的机会,也就能将高吴荆三人的联盟先破了。
只是……
那韩王……”
长孙无忌摇头道:
“韩王之慧,绝于当世,却不是那么好整治的。
还是得慢慢儿来……
至于如何个收治法……”
他沉吟一番之后才轻轻道:
“却是要与一个人,商议之后才能做下定论。”
禇遂良一怔,立时道:
“莫非是那武媚娘!?
可她肯么?”
“她会肯的。
此番之事,她兵不血刃地就将后廷四妃之重的德妃给收拾了,顺带也将皇后与淑妃给拉了下水……
这样的举动,无非是想告诉咱们一件事:
这后位,并非是她得不到,而是眼下,她还不想要。”
禇遂良一怔:
“她还不想要!?”
“是啊……
她还不想要。”
长孙无忌在房中踱了几步,突然停下看着禇遂良道:
“否则,此番之事若她肆意闹大,主上早有了借口废后。
她正当新宠,又是再复得子……
又有了代王殿下这么一个名动天下的皇子为筹……
她为何没有闹呢?”
两诀别三十七
禇遂良一时哑然。
长孙无忌长出口气,看着禇遂良道:
“此番之事看似她是力求其稳,实则却是在借李德妃之事,向咱们暗示几件事:
一,她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
但她却有自己的心思,不愿牵涉太多宫闱之事,不愿争太多。
德妃隐秘如此,她能知晓,是证明她于宫中耳目之明之聪。
而她不愿出头相争,是因她不愿相争。
二,她无意争风上位,否则单单一个德妃之事,只要她有心,那闹成大事来,必然中宫易主。
可她没有,因为她本也不愿意与人相争这后位,只是无奈,中宫失德,若她不争,则自己母子二人的性命,便难以保全。
三,她借德妃之事,揭开旧日隐秘,意在告诉咱们,这些年她针对皇后与淑妃的真正原因,并非她二人屡屡相难,也非她二人是她争宠路上的绊脚石那么简单。
只怕更深层的,或者说是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她一直在怀疑,或者说已经掌握了一件事的真相:
先太妃徐氏的死,是皇后与淑妃一手造成。
而之所以要这么做,为的便是堵住她武媚娘当年回宫之路。
四,也是最后一点。
她是想借此番之事,再一次认真地告诉老夫,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对老夫不利,对咱们这些朝中老臣不利。
虽然是咱们一再参她狐媚惑主,身份低下不配侍君,她也不介意。
只要能留在主上身边,她便什么都不介意了。
甚至,若是咱们有需要,而这样的需要又与主上无妨,甚至是有利……
她还会主动出手相助。”
禇遂良听毕了长孙无忌的话,长叹一声道:
“原来如此……
那如此说来,这武媚娘,倒是当真与咱们无害了?”
“不止与咱们无害,便是于大唐,眼下也是有利无害。
只是将来……”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望着星空道:
“谁又能说得准将来之事呢?”
禇遂良一时也是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那老师的意思是……
此番,咱们可与她合作?”
长孙无忌摇头道:
“不是可以与她合作,而是必须与之合作。
遂良啊……
眼下能将这混乱不堪的大唐后廷整治一番的人,或者只有这个武媚娘了。”
禇遂良一时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是老师,当年之事……
怕是那武媚娘。”
“无妨,多半她只知其一,却未深究根底。”
长孙无忌目光转黯:
“说到底,当年的事情,当年知道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先帝登基之后咱们又着意地清理了几人……
知道的,就更少了。”
“可是那杨氏自己便是个知道内情的。
且那女人的行事做风,可是跟个疯子无二样啊!
难保她不会为了报复咱们,而将此事说与武媚娘听……”
“她想说,那也得有机会说。”
长孙无忌冷笑着将手笼起来,看着窗外道:
“这些年,她的名声已然坏到了那样的地步,自己又是自暴自弃,将好生生的一个女儿硬推与了这等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以为她的话,武媚娘还会信几分?
再者,便是武媚娘肯信,也得她有机会进得了京,见到了人才能说。
主上这些年来防她防得跟什么似地……
你看她哪有半点儿进京的机会?”
禇遂良点头道:
“这倒也是。”
他安下了心,长孙无忌却又犹豫起来道:
“不过……
你这一说,老夫倒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武士彟一事,知道的人虽然都已不在并州,可到底还是有几个知情的尚且在世。
这些人……”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
“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禇遂良一怔,立时会意道:
“您是说那个丫头……
放心,学生这便去办!”
永徽三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
内侍省。
大内侍监王德翻着看似老花,却实则依旧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明安:
“你说元舅公……
最近派了一队人出去,到武昭仪的老家去查了些事?”
“是,师傅。
不过准确些来说,却不是查事,而是去查了些人。”
“查谁?”
“武昭仪的父亲,当年应国公老大人的近身侍女如今却在何处。”
“可查到了什么?”
“明安派出去的人,跟着他们一路查下去,可也不敢跟得太近。”
王德心中一动:
“莫非他们不是普通的朱衣卫?”
“是……
据跟着他们的人回报道,其中很是有几个,与咱们影卫交过手的。
这些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杀手。”
王德目光一凝:
“一个旧年侍女……
竟能引得元舅公下如此重手……
看来却是内情重大。
明安,你明日且先勿要将此事告与主上知晓,先查着了实证,拿下了证据,再与主上言说分明。
怎么说,此事也是涉及主上于世上最亲近的二人的大事……
若无实证,咱们可万不可引来任何风波。”
明安点头,又道:
“明安晓得,一早已然是派了人去查了。
另外,还有一事。”
王德抬眼,看着他道:
“何事?”
“禇大人那边儿……
只怕不日便要有动作了。”
王德眼一眯:
“已然拿着了确证了?”
“拿着了,左不过是这三五日。”
“那便将此事,告与主上知晓罢!”
“是!”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良久方道:
“你说舅舅,已然着人动了手?”
“回主上的话儿,此番之事,怕是与元舅公无甚大干系……
据咱们的人回报,说元舅公的意思是要近日便动手,可却没有定下个实际的日子。
而禇大人此番只怕却是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
李治点头道:
“禇遂良看似事事处处,依附舅舅之意,唯舅舅马首是瞻,实则却也是极有心思的。
此番他既然这般定计,想必是有些借机逼韩王叔自败其短的意思在内。
也好,舅舅都没有说不可,咱们更不必说些什么。
由得他去。”
明安点头称是。
李治又想了一想道:
“不,不止……
这样,你拿着朕的手书,今夜去找四哥,告诉他,就说是朕的话儿,请他帮禇遂良这个忙……
放眼我大唐朝中,能让韩王叔自败其短的,若有,也绝对不会是禇遂良。”
明安会意道:
“元舅公虽有其能,可他老人家一向生性谨慎,无一击必中的信心,是断然不肯出手。
而濮王殿下则与之相左。
这权变谋略,本便是殿下最擅长的。
且又是算计这韩王殿下……
想必正投其所好。”
李治点头,又正色道:
“只是你也需得将朕的话儿传与四哥清楚,无论如何,此番一旦他与韩王叔开战,必然便会引来王叔的报复……
咱们都知道四哥的本事,韩王叔便更加忌惮他。
所以一旦他下了手,那日后事事处处,便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大意行事。
这样的话儿与手书要先传与四嫂知晓。
告诉她,便说是朕说的。
若是她也不想四哥与韩王叔相敌,那索性便将朕的手书交还与你原样带回便好,明白么?
朕只有四哥一个了,万万轻忽不得……
若是四嫂也觉得此事不妥,那便万不可办!”
“是!”
明安领旨而去。
两诀别三十八
是夜。
长安。
芙蓉园中。
阎氏看着手书内容,一时不由踌躇。
半晌,她才抬头看着明安道:
“公公的意思……
这是主上着公公先传了与妾来,想听一听妾的心思么?”
明安点头道:
“主上的原话儿是:
虽则也是急着将逆贼一朝清除,可对主上而言,更重要的,却是濮王殿下的安危。
主上事事谋断均在机先,可到底此番之事,涉及凶险,主上身为局外人,只怕一厢情愿。
所以才请王妃娘娘这位局外人替主上与濮王殿下把一把脉,看看成不成事。
主上说了,逆贼可以慢慢收整,以后有的是时候。
可是兄弟却只有濮王殿下一个了,无论如何,主上都再也承担不起失去兄弟这般断臂之痛了。”
阎氏一时动容,看着手中的书信,出神地盯着半晌,良久才道:
“若是如此……
那便请回主上的话儿,眼下确非良机。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长久,或者三日,或者五日……
只要妾寻得机会,便必将此书面宣于殿下。”
明安闻言,深深一低头行礼,悄然退下。
半晌之后,旁边走来一位老嬷嬷,她看着阎氏手中的诏令,轻轻道:
“娘娘,您当真打算将这旨意传与殿下么?”
阎氏摇头叹息道:
“我知你的意思……
你也不想殿下再过于牵涉其中。
可是……
李嬷嬷,此番之事,却非主上之过……
若论起来,还是殿下自己放不下旧事,执意要与韩王相斗。
否则,便是主上非这等心思,强令他与韩王相斗,以殿下的机慧,他也是有法子保得自己全身而退的……”
阎氏凄然一笑道:
“这些年的夫妻,我是最知殿下真正心思的那一个……
其实这皇位于他,时时刻刻,都未曾离过心上半分,重要一如他的性命。
只不过因为眼下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是他看得与皇位一般重要的主上……所以他才肯放手,肯做这幕后之臣——
只因在他而言,谁坐上皇位,他都不快乐,只有主上除外。
所以当年先帝传位于当今主上,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圣举。
否则……若是殿下登上皇位,只怕天下,便当真是要血流成河……”
李嬷嬷却急促促一笑道:
“娘娘这话说得便也太过了罢……
到底也是殿下……”
“正因为是殿下……
正因为是他,我才说这样的话。”
阎氏轻轻坐下,将手书折好放回怀中,盯着窗外出神,缓缓道:
“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得清楚……
看似是个机算处处,谋敌于先,城府深沉的人,实则仔细品味下来,这些机算,这些谋划,这些城府……
哪一样,哪一条,不都是为了保全二字?”
阎氏轻轻道:
“无论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了保全自己心中最在意的武昭仪母子,又或者是保全殿下,保全吴王……
哪一样,哪一条,他都是在保全。
甚至就是那王皇后,萧淑妃,他也在有意无意之中,试图保全着。
只是……”
阎氏轻叹道:
“自古帝王家,暗泛血影是常态,这样的保全……
终究还是免不得一场空啊!”
李嬷嬷叹息,点头道:
“别的不提……
单单说咱们殿下,老身读书不多,可也知道,似殿下这等……
实在是太过的善待。”
阎氏点头道:
“是呀,这样的真心,这样的善待,便是殿下铁石心肠也要软,何况殿下与主上本是一母所生的亲胞兄弟,性子中,总是有些同出一路的东西……
又怎么舍得装着不明白,甚至是反过来利用一番呢?
所以这样的局面,若是先帝也一早料到……
那可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李嬷嬷一时也是沉默:
人已死,谁又能猜到那位了不得的天可汗心里,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丝念头,曾经闪过呢?
……
次日。
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听着明安的话,点头道:
“王嫂说这样的话儿,正是合着朕的心意。
若是她就这样贸贸然将东西交与四哥……
朕还真怕,四哥那样的性子,会一发而收不得。”
明安也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呢……”
李治又顿了顿,看着明安道:
“还有别的什么事么?”
明安想了一想,摇头:
“回主上,却是没了。”
“那便退下罢。”
明安依旨退下,却丝毫未发现,李治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些犹豫,更有些怀疑。
德安看到了,所以在明安退出殿外之后,他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似乎有些疑虑……
莫非明安有所隐瞒么?”
“多半是……”
李治沉吟了一番道:
“多半如此。
只是朕拿不准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事。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条:
一,他确有所隐瞒,否则不会需要思虑之后才做回答。
二,这隐瞒之事,多半却是非不利于朕,或者是媚娘的事……
否则他不会这般坦然。
也许……”
李治若有所思道:
“也许此番着他隐瞒的,是王德也说不一定。”
德安看着李治的面孔,不由心中轻轻一跳。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听得朝中有政务要商议,今夜李治怕是不能来立政殿了这话儿后,倒是长松了口气,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倒也好。
说到底,这两日只要治郎来,便必然是要把我包得什么似的……
今日乐得我轻松。”
一边儿易了普通服饰的文娘却是低头勾起嘴角偷偷地笑。
媚娘回眸,正待嗔她时,却突然闻得殿外传话儿,说是一早儿着人煮好的补药来了,文娘便立时着去取。
不多时,一碗煮好的药汤端到了媚娘面前。
可媚娘只是看了一眼,便着左右,指着那个奉上药汤来的小侍女道:
“把这药汤灌到她口中!”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闭着眼,却也是听不到殿外传来的惨呼声。
她点了点头,直到听到一阵急促而轻悄的脚步声,才抬起眼来看着面前一脸愤怒与惊恐的文娘道:
“都招了?”
“招了。”
“哪一殿的?”
“回娘娘的话儿,是长街那里出来的。”
“长街?”
媚娘睁开眼,看着文娘,半晌才恍然道:
“莫不是那个废妃李氏?”
“正是。
听那贱婢说,她之前本是侍奉在李氏身边的一个家生奴婢,自从带入宫中之后,李氏待她倒也不薄。
此番李氏事发,她虽有些替其大叹可惜,可却也知道到底是李氏一族欺君罔上之罪过大,本也没那个胆量应李氏的命来做这样的事……
可偏偏,那李氏一族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儿,竟将她的母亲与幼妹一并拿了,放在李府之中,逼着她来行刺娘娘。”
媚娘抬眼,看了看文娘:
“那汤里,不是落胎的药?”
“不是……
却是一饮下肚,便立时生效的剧毒……
也亏得李氏能寻来这样的东西,又找了这样的人进咱们立政殿……
不过天幸,娘娘到底还是逃过一劫。”
媚娘点头,轻轻道:
“是呀……
本来我也是没有起什么疑心的。
说到底,都怨治郎这些日子,东赏西赏的,立政殿里也添了不少的新人,我也一个认不得……
可偏偏,这丫头我就是有些印象,加之我长年吃着孙老哥的药,也吃得习惯了,味道一点点的改变,倒也是能闻得出来……
这才叫她们的苦心,全付了东流。”
两诀别三十九
文娘咬牙道:
“娘娘,您可不能再这般地忍下去了……
若是再忍……”
“谁说我这次要忍了?”
媚娘挑眉,微微一笑,艳如春花:
“你去,把这丫头的眼蒙上,嘴堵上,手脚么……”
媚娘略一沉吟,便道:
“绑起来罢!
着瑞安召了几个心腹的影卫来,走密道,给送入太极殿去。
你也一并跟着去。
接下来……
不用我教你了罢?”
文娘点头,恍然道:
“若只是处死了那贱人李氏,她宫外的母家必然是要不肯罢休的……
可若是从宫中这般大摇大摆地走去太极殿,难免又走了消息……
文娘这便去!”
……
次日。
高宗李治,手书密诏,着令内卫彻查废妃李氏欲谋害宫嫔昭仪武氏之事。
李氏闻旨,着立时投井自尽,留书辩白,称家中不知此事,请李治恕得李氏一门。
李治本欲轻恕,然其近身内侍监德安着于李氏尸身上发现一物,似与高阳公主驸马房遗爱于早年先帝在时所得赐之物相仿,心下起疑,遂一时着查。
偏在此时,又是禇遂良朝中向房遗爱发难,指其曾于滁州借荆王之名私造之兵库,私募之无册府兵等一一有证,实有谋逆之罪。
一时间,朝臣皆是惊愕。
李治大怒,思及李氏废妃身上的暗物,着令内外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
是夜。
长安,雨。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府外雨声,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侧的长孙夫人看着他道:
“夫君何故叹息?”
“唉……
此番遂良行事,却是太早了些……
只怕……
要有些波折啊!”
他的目光,有些忧虑。
是夜。
长安。
荆王府中。
依然平静的府中,此刻却隐隐有些不安的声息,传了出来。
“到底如何了!”
寝室内,荆王李元景,已然完全没了往日那种俾睨作态的样子,只是焦燥如雷地跳着脚,问着身边儿的每一个人:
“人都抓进去这些日子了,难不成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传出来么?!”
一侧侍卫低下头,不语。
咬了咬牙,他恨声骂了两声废物,又转看向自己身边儿立着的长史:
“韩王府那边儿可有消息?”
“不曾……
听说韩王也是几夜都没合眼了,一心二心地,只想着怎么让那房大人不要张口咬着自己呢!”
“哼!
他不是厉害么?!
他不是说,自己能将那房遗爱捏在手心里么?!
怎么事到临头了,他却也乱了?!”
“殿下,若论起来,倒也不能怪韩王算计不周……
到底也是咱们没想到那房遗直竟这般愚蠢,自去向那长孙无忌密告去了……”
荆王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不错……
要怪,也只能怪高阳自己太作死!
好没端端的,她难为一个明摆着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的嗣子做什么?!
她既然素与房遗爱无情无份的,又何必去出这个头,争这个份子?
现在可好了,把人逼急了,一状将她做的那些好事都告了出去……
别的倒也罢了,可偏偏还有一桩事是与滁州之事有关的!
若是一旦查下去……
只怕……”
荆王不敢再想,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不好……
只怕是要大事不好!
不成不成!
这房遗爱,是如何也留不得了!
来人!
快来人!”
他张惶地喊着,仿佛一头失了家园的小狗。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
与火急上房的荆王不同,韩王元嘉的状态,却是意纾心缓得多。
他一边儿看着窗外月色,一边儿与身边的心腹说话:
“你说……
此番之事,已然是由那房遗直捅出来了?”
“正是。
听说前些日子,房遗直便找上了长孙无忌说要请他庇护自己,好歹也看在房丞相当年的旧情份上,保了自己一条命。
长孙无忌早就有心对高阳公主下手,自然也是痛快得紧,立时便答应了。”
韩王点了点头,又看看窗外道:
“也是……
早晚的事儿……
说到底,高阳究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家啊……
到底是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否则她若是能想得明白一些,又怎么不会想到,一旦他日本王得登大位,她要什么,本王赏不得她?
可惜她就是不明白事理,就是一味要闹……
所以,本王也只好忍痛牺牲她了。”
心腹点头道:
“其实如此一来,对殿下倒是件好事。
说到底,这高阳公主自己心里也是有些私心的。
属下听闻,她曾在府中与那些和尚们厮混时,放出厥词道若有朝一日她登基为帝,必要封那些个污糟东西个面首之位呢!”
韩王像听着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一场之后才道:
“她?
她也配!
大唐天下,疆域无边……
一个女人竟然想将这大唐天下囊为己物……
哈哈!
她也当真是白日发梦了!
这千古以来,哪里有听过女子为帝的?
她可真是痴人说梦话了!”
那心腹也嘿嘿笑了两声道:
“可不是怎么说的?
她行事素来这般张狂,哪里有半分稳重威仪的样子!
还说要纳什么面首……
她真当以为做了天子,便能拿得下天下人之口了……
那样的**污靡之事,她竟也能说得出口。”
李元嘉笑了几声,却正色道:
“本王是该谢谢她这般行事荒唐的……
若非如此,又有谁能信本王只是被牵涉其中,她才是主谋之人这样的话儿呢?”
心腹也点了点头,却又忧道:
“不过……
殿下,眼下倒是有一个人,不得不防上一防。
高阳公主是个浅薄的,可那一位……”
元嘉会意,点了点头道:
“的确……
本王那位三侄儿,倒也确是个角色。
只是可惜,他到底也还是有些弱点,可以良加利用的。”
心腹一怔,看着元嘉举起杯,喝尽了杯中之酒才道:
“殿下的意思是……”
“当年魏吴二王,绝世无双。
如今,也还是一样。”
元嘉冷冷笑了一声道:
“李治或者有些小机谋,也有个有些小聪明的女人与有些本事的舅舅陪着……
可他的本性,却是不会改的。
单单只看他这些年,连动都没想要动过自己这两位一直在危胁着他皇位的兄长们,便可看出些端倪来……
所以要对付吴王,还是要从咱们这位宅心仁厚的陛下身上下手。”
心腹一怔,却看着元嘉不解道:
“殿下莫非是要借他的手除去吴王?
可……
他的性子……”
“他的性子,的确是不可能。
在他眼一,一个是三哥,一个是四哥。
都是兄长,他哪一个也舍不得。
可就算都是哥哥……
到底,也有个亲疏在,有个嫡庶在。”
两诀别四十
心腹一怔,立时省悟道:
“殿下的意思是……
若是李泰出了事,那太极殿那位头一个怀疑的,必然是李恪?”
“天下人都这般想,何况是他们两个的亲弟弟?”
韩王元嘉又冷冷一笑道:
“而且就算他不这么想,甚至就算他想保住李恪的性命……
只要李泰一死,那也是难。”
“殿下的意思,属下实在不明。”
“你别忘记了,这朝中,可还有一个比当朝这位天子李治说话儿还管用的人物,最是忌恨着这李治心心念念的庶出兄长李恪呢!”
元嘉一点,心腹立时明白过来:
“长孙无忌?”
“依长孙无忌对李恪的忌讳,便是无事他还要找出些毛病来挑一挑品一品,何况李恪死敌,自己的亲外甥儿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大事?”
“殿下的意思是……
要借李恪的手,除去李泰和李恪自己?
可李恪他……
他未必会……”
“他自然不会。
本王也没打算往他身上泼什么脏水……
只要设法除了李泰,这脏水就会自己往他身上流了……
实在是因为眼下,他与李恪,早就成了一对看似冤家对头的两生花。
一枝若死,那另外一枝,也是必定不存于世了。”
“可若是长孙无忌的话,只怕多半是能想得到殿下的心思……”
“他是会想得到,可本王敢赌这一把,就是吃准了长孙无忌宁可落个遗臭万年的奸权名儿,也一定要借此良机,除去李恪的……
长孙无忌太忌讳李恪了,他也太害怕李恪了。
于他而言,无论是李恪骨子里流着的先朝隋帝杨氏的血液,还是他那全承自己母亲杨淑仪教诲而得的谋略本事,还是他的一身文治武功……
长孙无忌都是容不得他的……
不只是长孙无忌,便是本王……”
李元嘉狞笑一声:
“若是长孙无忌此番当真出不得手,本王也是断然不能容他好好儿活着,在本王与李治小儿长孙无忌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之时,得个渔翁之利的!”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只手撑额,看着面前摆着的一本本奏疏,半晌不语。
德安在一边儿守着,偷眼看了看阶下的诸侍监,不由上前一步,轻悄悄道:
“主上,夜色已深了……
要不,摆驾立政殿?”
“……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李治垂下眼皮,双手轻轻地放在面上,搓了几把才仰面道:
“让朕平了平心绪再去罢……
不然,这些事必然是要巴在朕身上,跟着朕一块儿去见媚娘的。
她眼下正害着喜,不能见着这些事的。”
德安点了点头,退下,良久不语。
殿内一时静极,只听得到烛火燃烧的毕剥声。
好一会儿,李治才抬起眼,看着德安道:
“天牢那边儿……
可都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
眼下守着那些人的,全是影卫出身的金吾卫将军们。
个顶个儿的忠诚有用。
主上且可安心。”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
“那……
眼下房遗爱可在刑部大牢里……
那里可也安全?”
“主上安心,人在刑部大牢里,就等同是捏在了元舅公的手心儿里。
元舅公不会轻易地叫他这般没了的。”
李治又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
那三哥与四哥的府上,可安排了人?”
德安一怔:
“怎么二位殿下的府上……”
“你没安排?”
李治立时急了:
“你怎么这般糊涂!!!
也不想一想,此番房遗爱出事,就等同是高阳事发。
舅舅那般厌恶三哥,韩王又是忌惮四哥忌惮得紧,他们二人必然会借此机会对三哥四哥下手的!!!
还不快去安排!”
“是!”
德安脸色虽有些微疑,可到底还是依着李治的嘱咐,去安排了。
夜色深沉,浓如墨。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李治疲惫已极的面孔,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李治闻得她轻叹,不由抬起头看着她道:
“怎么了?”
媚娘摇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有些事……
不能放下么?”
“放下什么?”
“……过去。”
李治沉默,良久才伸手将她搂入怀中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才不能轻轻地与高阳和三哥讲和么?”
媚娘看着他,李治却摇头道:
“从淑母妃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对她的所有恨都是放下了。
半点儿也不留。”
媚娘依旧还是看着他。
李治道:
“此番也是如此……
若非她过甚,我又会如何下这等重手?”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轻道:
“那……
吴王呢?”
吴王呢?
这一声问,如一记大锤,敲打在李治的心头。
是啊……
吴王呢?
李治茫然地看着窗外月光,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发惹得媚娘心疼,轻轻环了他在怀中道:
“是媚娘不好……
是媚娘问了不当问的……”
“不……
你问得好,问得很好。”
李治长吐口气,惨然一笑,回头看着她道:
“若非你这一问,我竟不能察觉……
原来我根本没有一丝半毫想要帮着三哥解脱的心思呢……
原来……
原来我也与舅舅一般,早就对他存了些忌惮之心了。”
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
永徽三年十月十五。
濮王李泰上本请奏,道最近身体大为不爽,还请李治恩准,归于均州之地休养。
李治恩准,又着赐诸多贡物,以示恩厚,又赐令金吾卫大将李云亲自护送其至均州。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坐在殿上玉座之后,听着明安的回报,半晌不得回话。
良久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红着眼睛看明安道:
“你说……
当年应国公续妻之事,是舅舅一手安排,断了他本来的大好姻缘,改而以如今的杨氏为妻?”
明安垂着头,又看了一眼一边儿侍立的王德,这才长叹一口气应声道:
“回主上的话儿,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个清楚!”
“是……
当年……
当年应国公身为高祖皇帝极宠之臣,又素闻隐太子巢刺王与时为秦王的先帝相争之剧,便有心图个安身立命,求个中立。
原本这也无甚大错,问题就出在当年某次元舅公欲行借应国公之手,除去一个隐太子建成的亲信时,应国公一时因心软,私下里放了那个亲信的妻儿一命。
这本也是无甚大碍的小事……
可谁知那亲信的妻儿竟就此存下了仇怨之心,借着某次机会,险些刺杀先帝功成。
当元舅公知晓此事之后,自然大怒,便下令着人除去了那亲信的妻儿,又着人好生调查,看一看这余孽到底是怎么得脱生天的。
这一查两不查的,自然便查到了应国公身上。
元舅公虽则也知道这应国公不过是心软,看着那余孽是老孀寒子,可怜得紧,给他们一条生路,可一想到若非如此,只怕先帝也不致遇刺,便心里总是怨恨着应国公,处处与他不爽。”
李治皱眉,半晌才道:
“若果如此,却是舅舅的不是……
说到底,应国公此举也非有意针对父皇,何况到底是舅舅的不是……
既然有心要选应国公为棋,借应国公之手除去此人,那便早该料到,以应国公的心肠会有这么一出。”
明安也点头道:
“主上明达宽豁,却是咱们所非能及……
只是元舅公当年到底是气盛,形势又是那样……
所以难免就认定了应国公怕也是名为中立,实为支持隐太子的一股子人了。”
两诀别四十一
李治眯起了眼,半晌才寒声道:
“所以……
舅舅便动手了?”
“是……”
明安咽了咽口水道:
“当年应国公虽因家室有缺,可到底也是有了良配。
本来正当成亲的时候,元舅公便出了手……
他也是为了先帝好,担忧应国公若得良妻如此,会不会进一步引出些大事来……
于是便设计一番,找了如今的杨夫人。”
李治眯了眯眼:
“继续。”
“是……
当年的杨夫人本来也是个温婉动人的好女子,只是因着年岁渐长,自己又是出身不明的不好嫁,所以心里有些烦闷。
不过到底也是老天有意,竟教她遇着了一位失了婚的大贵人。”
李治抬眉:
“这位大贵人是谁?
莫非……
是一位舅舅不愿看他随便纳了一房出身不明的女子为继室的人么?”
“主上英明,这位贵人,确实非同一般。”
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
“论起来,这位贵人也算是文德皇后娘娘的舅舅了……
只是……”
明安看了李治一眼,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到底当时老舅祖(高士廉)公还不知他的存在,也只当他是个指着前朝遗泽过活的旧人罢了。”
李治心中一动:
“你说这位贵人……
是前朝的旧人?”
“正是……
他……
他本是前朝炀帝妹,襄国公主与高劢的生子……”
明安偷眼看着李治,见他并无不快之意,这才长叹口气道:
“主上也知,当年襄国公主生死之事,皆尽隐密,其原由便是这位公主本是许婚与了这位高太公的。
可是后来不知为何,高太公终究还是没得公主为妻,而公主呢,也是抱着一腔之恨,嫁与了李密之叔父李长雅。
婚后不足一年,便生下了这位大贵人。”
李治沉着脸,看着明安:
“继续说。”
“是……
当年这位大贵人出世之时,自然便是一番波苦,公主又不欲叫外人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本是高氏,所以便偷偷地将孩子送了入当时的大兴宫,也就是自己的王兄杨广身边儿养着。
杨广对这孩子自然是多加垂怜,后来还赐了他杨姓,以示恩宠。
而这位杨氏贵子,从小便是于杨广后廷之中长大,诸等绝色女子看过来,长成之后,自然是对一应选妻之事百般挑捡。
不过杨广对他倒也是当真宠爱得紧,自然也不以为意。
可是这时日一长,他到底也是被耽误了,加之后来隋因失民心而灭国,他便也因着高祖皇帝谕旨,出了宫。
虽则因着高祖皇帝怜悯,念及高公情份没有对他过于苛待,甚至还着意赏了金银田宅,可他到底是不若之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同样身世糊涂,被担搁了终身大事的杨氏,二人竟是同病相怜,生出了一份真情了。
事已至此,本来若他们二人好生地结为夫妻,相扶相持地过下去,倒也不失美事一桩。
无奈那个杨氏贵子竟是个福薄的,一朝大病不起,虽未丢了性命,可到底也是不良于行了。
此时杨夫人已然有了身孕,本待就此嫁入杨氏贵子府中,无论好歹,总是成就了一段佳话的。
谁知元舅公偏偏看上她的出身不高,又已非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子,又是个……
又是个上有一双贪贵爱富的养父母的累赘,便着人出面,说动了杨夫人的家人,竟是生生将这位夫人要易嫁与应国公。
此事一出,且不说应国公不愿,便是杨夫人自己也不肯答应。
眼见着杨夫人已是怀胎三月,渐渐显怀了,她那养父母竟然听了元舅公暗中着了办成此事的人的话儿,私下里安排了一出戏,借着一次元舅公府上公宴之时,应国公被灌醉的机会,竟也向这杨夫人下了药,又……
又使了些手段,使他们二人均以为自己已然失了清白于彼此。”
李治听到这儿,已然是青筋蹦出,却又无可奈何,良久才喘了口粗气道:
“接下来呢?
这杨夫人既然肯未婚便为杨氏贵子暗结珠胎,如此小事,又怎么肯便就此成事?”
“她自然是不肯的,虽则应国公忠厚,也是信了那事,可到底她也不肯,应国公便欲作罢。
可她养父母实在贪图应国公的富贵,死活也是要将女儿赖在了应国公身上,于是便思忖着那半残不成的杨氏贵子是个祸害,便先添油加醋地将杨夫人与应国公之间根本没有的事说得煞有介事,气得那位杨氏贵子认定了杨夫人腹中之子非自己骨血,执意退了亲事;又上了应国公府门,言之凿凿说自己女儿一口说定了这腹中之子,乃应国公子。
结果……
结果便有了后来的事。
杨夫人含恨嫁入应国公府,而那位杨氏贵子,也在杨夫人嫁入应国公府中的次日,吐血而亡了。”
李治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戚然长叹道:
“所以……
所以杨夫人才这般不喜媚娘么?”
明安摇了摇头,怯怯道:
“本来……
本来倒也不至如此的。
实在是因为杨夫人头一胎,生了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时,不过七月便产……
应国公老大人心中起了疑问,加之思虑着因此事,自己终究是失了心爱之人,于是便着意暗加调查。
这一查……
便查出了个五四三。
自然也就怀疑上这杨夫人是不是根本也是图着自己的正室之位,武氏之富,才要嫁与自己的……
所以自贺兰夫人出世之后,应国公便再不以夫人之礼待杨夫人,又是屡屡出言相讽暗刺。
那杨夫人本就心中不甘,又兼之如此……
加之后来元舅公派去力成此事的那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心思,竟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与了杨夫人听,引得杨夫人认定若非是因为应国公连累,自己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竟是也恨上了应国公了。”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可她到底也是为应国公生了媚娘与她妹妹。”
“是啊……
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
自那时起,应国公府,便再无一日安宁。
昭仪娘娘的两位异母兄长,自然是处处看不上这位带着非武氏骨血入府还要赖在自己父亲头上的杨夫人,应国公也更是难对非自己亲生,却硬是要叫自己一声父亲的长女贺兰夫人有些疼爱之情。
后来虽则杨夫人先后添了武昭仪与武昭仪的小妹,可到底也是夫妻二人貌合神离。
所以……
杨夫人自小儿便是处处不喜武昭仪与武昭仪的小妹。
而武昭仪的小妹,也因着母亲的疏怠,小小年纪便是落下了病根,好容易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偏偏又没活得太长,连一儿半女也未留于夫君便离世了……
应国公走后,武昭仪在应国公府中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于自己的兄长,她是……她是后母带来的孩子,虽则确系亲妹,可到底也是不得兄长们喜欢。
于自己的姐姐,她是夺了父亲全部关爱的眼中钉,就连自己的母亲也……
唉!”
李治听至此,已是面色一片铁青。
两诀别四十二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还有什么?
一并说出来!”
“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当年的应国公,空有一腔抱负,可自先帝登基后,便无甚得重用之处。
好在应国公自己也是个宽怀大度的,不以为意,反而自得其乐。
可也不知为什么,元舅公……
似乎还是不肯放过了他们一门,竟还于后来接二连三地安排着许多事,叫武家不得安宁……”
李治拳紧握,看着明安,咬牙:
“说!”
“是……”
明安下意识地看了王德一眼,见他无甚动静,便索性叹了口气道:
“元舅公自那以后,便着人时时处处,盯紧了武家,且在外也是到处撒播不利于杨夫人的一些流言,所以才有了后来杨夫人那些不好听的名儿。
不止如此,元舅公还暗中插手了武昭仪两个兄长的学业仕途甚至是婚事……
一味地将武昭仪的二位兄长,引到了眼下这样不学无术,满腹诡计却无正心的样子。
还有那贺兰夫人……
原本贺兰夫人也是有一门好亲事的,可元舅公不知为何也是横插一手,硬生生地将贺兰夫人许了后来的贺兰氏……”
李治眯起眼,有些不信地看着明安:
“你说舅舅引坏了媚娘的二位兄长,倒也罢了。
可这贺兰氏,可是忠君正直的好人!
如何就不为良配了?”
“主上说得是,这贺兰大人确是良配,可那也得他能得享寿永啊……”
明安看着李治,犹豫了片刻才道:
“据所查,当年这贺兰氏与贺兰夫人相配之时,别人不知,甚至连贺兰大人自己也不知……
可元舅公却是知道的……
这贺兰大人,天生的有心痛之症,早年他父母得缘曾请过孙老神仙替他诊断,结果孙老神仙说……
说贺兰大人此症属先天之憾,除非是仙佛现世施以神手,否则任是谁,也难保他活过三十五岁的。”
李治听得只觉自己脊背一片湿凉,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说……
舅舅早就知道,一旦嫁与贺兰氏,媚娘的长姐,早晚都是要年青失夫的?”
“是……”
李治深吸口气,半晌才瞪着明安道: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是……
当年,当年本来武昭仪与那刘洎之子的婚事,也是能成的。
虽则刘洎与夫人确是有些嫌忌武昭仪的生母不堪,姐姐虚华,可到底武昭仪为人娴丽明决,又是个那样的人物,自然刘洎也是极有眼光,极看得上的。
可是偏偏,元舅公又是在暗中施了手段,着人去坏了事……
他老人家着人在京中贵夫人中,将杨夫人于闺阁之内与自己长女的一番私言传了出来,叫人人都知道,杨夫人有心将武昭仪送入宫中,根本不屑于刘氏一族。
这却是叫那刘洎与刘夫人老大不忿,认定武昭仪便是再好,也不能结下这门亲事,这才毁亲,有了后来武昭仪入宫之事。
后来,武昭仪入宫时,又是元舅公在暗中做了些手脚,意欲将武昭仪之名,除于元册之外……
若非当年的主上慧眼明断,有心要助武昭仪一臂之力,那武昭仪只怕现在是万万入不得宫的。”
李治心口一片冰凉,良久才轻轻道:
“这些事……
你可都有人证?”
“有,这些事,其实都是元舅公这么些年来,安插在杨夫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的所为。
如今那老嬷嬷年事已高,又行事不入杨夫人的眼,所以早就离了应国公府了。
只是眼下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元舅公又派人去封她的口……
多半便是因为近番诸事,让元舅公有心与武昭仪交好,所以不肯让武昭仪知道这些事罢?”
李治长吸一口气,坐直身子,瞪着殿顶发了好一阵的呆,良久才道:
“那……
你们可打听到,舅舅为何要这般针对武氏一门?”
“这个倒是不曾。
只是知道,元舅公此举,似乎是因为忌惮武家的什么……
至于到底忌惮些什么,明安也一时看不清。
更没有打听到这些。”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那个老嬷嬷……
你查到在哪儿了么?”
“回主上,眼下已有了线索,那老嬷嬷倒也聪明,躲得谨慎,竟是往岭南去了。
李风大人已然亲赴岭南,要将她带回京师。
主上尽可放心。”
李治咬牙,半晌才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殿内,看着王德与明安,还有侍立一侧,早已是面色苍白的德安道:
“此事从现在开始起,务必要处处隐秘,尤其不得露给媚娘知晓一星半点儿!
明白么?”
三人齐声应是。
久久不语的王德又道:
“不过主上,只怕此事……
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李治微红了眼眶:
“朕当然知道,朕瞒不过媚娘……
朕也从来没有打算瞒过她。
若是舅舅……
若是舅舅他……”
李治倏而停口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若是舅舅他果然做下这等事来,便是媚娘肯宽恕,朕也不能容忍!
只是朕要知道,到底为何舅舅要做这样的事!
为何?
朕自小看着他老人家行事做派,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或者可以为大唐行尽天下不耻之事,却从来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天害理!
朕要知道……
当年应国公与舅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舅舅如此行事!
朕要知道……
何况……”
李治抬头,努力地眨掉目光中痛心的湿意:
“何况媚娘眼下还有着身孕……
朕万万不能失了她……
万万不能!”
一声声低喝,如云磬钟吟,响在太极殿中。
王德长叹一声,带着两个徒儿,一并施礼谢旨。
……
同一时刻。
长孙府中。
内寝。
长孙无忌披衣侧坐于榻上,神情微有些恍惚地看着地面上的那只火盆。
一侧,长孙夫人看着他这般样子,不由担心道:
“夫君,怎么了?”
长孙无忌回眸,看着妻子,不由淡淡一笑道:
“无事……
只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长孙夫人一时有些微恻,轻轻道:
“今儿个……
可是伯父的忌辰……
夫君是想伯父了么?”
长孙无忌垂首,一时间这位独力可撑大唐半壁江山的老人,竟显得如此无助与颓唐:
“是啊……
今日是伯父的忌辰……
他老人家的忌辰,也到底是该祭拜一番的……
可我却连回去替他上柱香的时光,都没有。”
长孙夫人不忍,轻轻道:
“夫君……
其实夫君不必如此为难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些旧事。
毕竟当年伯父临终前曾有此令,夫君又怎可不尊呢?”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武氏之事……
为夫从来没有后悔过。
为夫只是后悔……
为何当年没有问清楚伯父要为夫这般为事的意图……
便匆匆行事。
若是能早些明白过来……
或者……
或者主上,也不必有遇到如此两难之境的时光了。”
长孙夫人摇着他劝:
“夫君多虑了……
说到底,究竟是甥舅的亲……
何况说明白些,夫君也只是奉了先人遗命,防患未然。
主上未必便不能谅解。
何况,眼下不还没知道呢么?
只要早早儿地找到那个嬷嬷,把她送得远远儿地,终老他乡……
这些事儿,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长孙无忌回头来,看着自家夫人,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却轻轻道:
“为夫从来没有后悔过对武氏一门如此……
因为伯父的预言,没有一样,不是在应验着如今之事。
为夫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长孙夫人看着他。
他淡淡道:
“伯父一生精通术数之算,虽则不若袁天罡那般透彻天机,可到底也是比袁天罡更加为先帝,为高祖皇帝尽心。
所以必然,他的话儿,是不会错的。
何况袁天罡的预言,本便也印证了伯父之算:
一旦这武氏女痛失子女……
以她的性子,必然是会不顾一切地闹个天翻地覆的。”
两诀别四十三
长孙夫人的眼前,仿似又浮现出那张明媚婉丽的面孔,不由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
论起来,伯父的遗嘱,却也无甚大错处。”
长孙无忌摇头道:
“伯父的遗嘱是‘寻出武氏幼女纳于掌握之中,以期其永离宫廷之争’……
为夫当年行事只求痛快,以为诸般设计,毁了武氏一门,便可使这武昭永离大唐朝廷……
可为夫错了。
为夫真的错了。
原来伯父的意思,却是叫为夫设法将这武氏纳于掌握之中,让她便是入宫,也只能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妃嫔……
只有这样,武昭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后廷之中,最难掌握的一把双刃剑……
可是为夫一直以为,只要杀了她,便可一了百了。
再不济,再不济毁了她家的名声,断了她一切的未来……
让她武氏从此自绝于诸贵门世家之中,便再难有出头之日……
为夫真的错了……
原来伯父是要为夫善加利用她,而不是除去她……
原来……”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
“原来天意果然不可违……
无论为夫如何设计,她终究还是要入宫的……
还是要伴君侧的……
是为夫错了……
为夫错得离谱……”
长孙夫人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多言语,只是轻轻道:
“那……
夫君的意思,却是如何?”
长孙无忌看着帐顶,一时之间竟是惶惶难安:
“为夫也不知……
也许,正如夫人所言,只能祈求老天保佑,那张唯一知情的嘴,能够在将话儿传到武昭的耳边前,永远地闭上罢……
夫人……”
长孙无忌惶惶然回握着夫人的手,像个孩子似地道:
“你知道么?
为夫自十二岁起,便浸及这种心谋机断之事……
可为夫从未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可,有何不对……
但这一次……
这一次……”
长孙无忌惶然道:
“为夫总觉得,自己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
长孙夫人一时含泪,轻轻地拥住了自己表情不安的丈夫。
……
永徽三年十二月初。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了瑞安的回,点了一点头,淡淡道:
“这般说来……
那荆王此番是断然难逃了。”
瑞安点了点头道:
“眼下正清算着高阳公主那边儿的呢!
一旦清算毕了,荆王必然是要逃不掉的。
只是……”
瑞安犹豫一下,看了看媚娘,轻声道:
“只是恐怕此番,韩王是必然要得脱净了身上的干系了。”
媚娘点头,叹道:
“本来治郎的心思,也就非要一击便中……
只要剪除了他的羽翼,总是要有清算的一日的。”
瑞安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娘娘,接下来……
却当如何?”
媚娘道:
“接下来最紧要的,却是要保好了吴王。”
瑞安一怔:
“保吴王?!
娘娘,您……
您是不是说错名儿了?”
媚娘却回眸一眼看着他道:
“你当我糊涂了么?”
她转回身来,正色道: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
接下来,要保吴王。
保住他,不被元舅公借此机会,一起下手诛灭。”
瑞安立时省觉,点头道:
“可不是?
元舅公早就忧心着吴王是主上的大危胁了……
借此良机,他焉有不一并除之的理?
娘娘,您说,咱们该找谁保?”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
“自古有种说法,叫相生相克。
也许……
要保住吴王,就必然要找那个与他天生相克的人。”
瑞安一怔,立时脱口道:
“濮王殿下?!
这……
这怎么可能?!”
瑞安瞪大了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哪怕说要找高阳公主,教着她念在兄妹一场的份儿上,尽力脱全了吴王,瑞安都不觉得奇怪……
可是濮王殿下……
他……他与吴王殿下自幼起,便是死敌,此番他在肃逆之举中,也是身先士卒,处处激进……
目的为何,咱们却都也清楚。
这样的人,怎么肯保吴王殿下?
便是他因着娘娘的请,一时托辞应了,只怕也会是阳奉阴违啊!”
媚娘点头道:
“的确……
这话儿说出来,别说是你不信,只怕眼下若濮王殿下站在我面前,听着我告诉他,他必然会保吴王殿下……
他也会大笑三声,说我痴心妄想的。”
媚娘自信一笑,目光中神采焕然道:
“可是……瑞安。
你忘记了么?
治郎有两句常常挂在口边的话……”
她转身,看着瑞安道:
“你想一想,若是我拿这样的话儿,去说服濮王……
他还会不应么?”
瑞安到底也是自幼跟着李治长大,后来又是跟着媚娘的,心思细巧机灵,记忆之强,本便比他人强上好几分,立时便省悟了媚娘的意思,恍然之下,一时震惊又有些激动道:
“不错……
不错……
若是娘娘如此一言,只怕濮王殿下,是当真有心要保吴王呢!”
媚娘点头,又低垂眼眸道:
“不过……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濮王殿下对吴王殿下的恨,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所以……
为防万一,明日,你去替我请濮王妃入宫一见罢!”
“是!”
次日。
午后。
立政殿内。
暖殿之中。
媚娘看着面前召唤而来的侍茗小婢女,一味小心仔细地煮好了茶水,添与自己,及隔几而坐的阎氏面前,然后才轻轻道:
“好啦,你们且退下罢!
本宫与王妃有些私己话儿要说。”
小婢女闻言叉手跪礼,退。
一侧媚娘又向立在殿柱边的文娘使了个眼色,文娘立时会意,点头,转身招了招手,那些立在殿下的小侍女小内监们也悄然退下。
阎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了一看已被清得干净的周围,转回身来,看着媚娘郑重道:
“娘娘如此大兴其事,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媚娘正色道:
“不错,本宫此番请王妃娘娘入宫,正是有一件极为紧要的,切乎濮王殿下与王妃娘娘己身的事,要与阎姐姐商议。”
阎氏闻得此言,又素知媚娘性子虽直爽却是极谨慎的,没根没据的话儿断然不会提,于是便也微微有些紧张道:
“娘娘何出此言?”
“阎姐姐,你对濮王殿下之情,可说是深情蚀骨……
那若是濮王殿下一朝自取危崖之路行之,而不自知……
你会怎么做?”
阎氏一怔,立时道:
“若果有这等事,妾便是粉身碎骨,也自当劝阻殿下啊!”
媚娘点头道:
“好,若果如此,那便好办得多。
阎姐姐,你可知,濮王殿下,眼下正在走一条不归之路么?”
阎氏大惊失色:
“娘娘何出此言?
如今殿下一心一意,只知为主上办事……
怎么便走了一条不归之路了?”
媚娘正色道:
“濮王殿下的忠心,主上从来没有怀疑过,更不会想要对他不利。
可是姐姐,高阳公主一案若是照着殿下那般的设计,一一去落实,去整治的话……
姐姐你可想过,濮王殿下,也会难以保全自己呢?”
两诀别四十四
阎氏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濮王殿下此番行事,颇有些不当之处?”
媚娘不答,反问:
“濮王殿下请旨,离京回均州疗疾,为何又将姐姐留在京中……
姐姐可曾想过?”
阎氏目光微闪:
“殿下说是因为他不久便归……
莫非娘娘,以为殿下此番所言非实?”
“不,濮王殿下对姐姐的情分,半点不虚。
他在姐姐面前的所言所语,也必然都是真心不假。
只是此番,他所料之事,恐有偏差。”
媚娘正色道:
“濮王殿下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均州,无非是因为他已然安排了韦待价,将韩王八条较为浅显易察的消息传递之路堵死了。”
阎氏正色道:
“娘娘若是说此事,会引来韩王的疯狂报复,那倒是不必再论了。
主上之前也是特特地手书诏书一份,向妾明示此事之后果,妾也是经反复权衡,以为可行,才做此定论的。”
媚娘却摇头道:
“不,不止如此……
为了能将此事闹得更大些,更张扬些,更方便将韩王一并扯下台来……
只怕他还吩咐了韦待价,要将此事拉在吴王殿下的头顶上……
好借机引得韩吴内斗,露出破绽,利于主上借机一一击破,是也不是?”
阎氏一怔,脱口道:
“娘娘怎么知晓?”
媚娘垂下眼睫,半晌不语,直到她端起一杯茶水,尽数饮尽了,才捧了尚有余温的茶杯在手中道:
“姐姐豆蔻年华,便伴于濮王殿下身侧……
而当年的媚娘,也是如姐姐一般的年岁入的宫。
这些年看下来,虽则媚娘不能若姐姐一般,将殿下的心思看得一一清透,可这吴王是殿下心头大恨的根子,媚娘还是看得透的。
此番濮王殿下为此举动,其来有自。
而这动机之中,也免不了有些私怨在。
若搁在以往,或者是十数载之后,媚娘不但不会阻止殿下,反而会相助于他。
可眼下……”
媚娘抬眼,目光坚定地看着阎氏:
“眼下媚娘却要说上一句,濮王殿下选择此时欲置吴王殿下于死地,却也是自寻死路了。”
媚娘看着悚然而惊的阎氏,淡淡道:
“难道……
姐姐就没有想过,也许正因为隐约之间,濮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才会将姐姐留在京城,留在主上身边,以图可以翼护一二么?”
阎氏面色苍白,看着媚娘,似想不信,却又为媚娘郑重神色所惊,迟疑道:
“娘娘……
还请娘娘赐教!”
媚娘点头,叹道:
“虽则媚娘不能断定了濮王殿下的心思……
可有一点,媚娘却是明白的。
若说这朝中,还有哪一个比濮王殿下更清楚眼下的局势,如何才能做到保全自己的人……
却再也没有了。”
她垂目,似有不忍,又似有感动道:
“姐姐,先帝在时,曾与当今主上数番谈及当年尚为魏王的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之事。
他曾这般说过:魏吴相争,然亦相生。
他还说,若是有那么一日先帝薨逝,朝中只留下元舅公为大,那么主上务必要同时保全了这二位兄长,万不可教任何一人先一步走上绝路。
只因若是他们本是相生相克的一双大唐龙虎之王,有魏,才有吴,有吴,方有魏……
若是一朝魏吴之中,一人逝去,那么于早就忌惮他们之能的诸位忠于新君的重臣们而言,剩下的一个……
也就从以毒克毒的治命之药,变成了危及新君皇位稳固的致命之毒,必然是要不惜一切手段杀之。”
媚娘抬起目光,看着面色惨白的阎氏:
“姐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元舅公到底有多忌惮曾经是才冠当世,宠绝诸王,一度险些拿下国储之位的魏王、如今的濮王殿下,又是有多忌惮流着两朝皇室之血,出身极贵极尊,又得蒙先帝大赞文武双全,颇有类己之风的吴王殿下……”
阎氏只觉全身血液倒流,冰冷一片:
“若……
若是殿下果然将此事拉到了吴王身上,那么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无论是真的要为了除去韩王这个大祸害,还是希图着将吴王殿下一并拉下来……
元舅公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必然是执意要置吴王于死地的。
而殿下……殿下能够幸存至今,本来就是因为主上以可以克制吴王的理由,诱得元舅公不得不保了他的……
若旦吴王死,那……那濮王也不必留了……”
媚娘正色道:
“姐姐终究还是明白人,想通了。”
阎氏目光中,隐隐含泪,她不解地看着媚娘:
“可是……可是以殿下的机心,不当不知……”
“他自然知晓!我方才便说了,他自然是知晓的……
而他此番如此,便正是明白他一旦将韩王通递消息的事情与吴王扯上关系,那么就算是没有任何的证据,甚至要背负一个枉死无辜贤王的千古骂名,元舅公也是一定要借机诛杀吴王的。”
媚娘轻轻叹一口气道:
“对濮王殿下而言,他全心全意护着的,正是当今的主上。
而他这么做,正是因为就像他在元舅公里是危胁主上皇位稳固的大祸害一般,这些年来专权独揽的元舅公,也正在关陇一系的一步步推搡之下,慢慢变成比他更大的,更易撼动主上龙位安稳的大危害!
所以……他才要借此一举,诛灭吴王,引诱元舅公犯错……如此一来,主上才能借此良机,展开对元舅公为代表的关陇一派的大清洗!
他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诱饵,来赌这一局的!
为主上博一局左右双赢的棋局!
所以我才说,濮王殿下是在往危崖行路!
姐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主上有多在乎殿下,殿下与吴王,对主上又是何等的意义……所以主上眼下看不清楚,因为他的目光,眼下只盯着吴王……
因为主上知道,要保住他们两个,那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不让吴王出事……所以他才下令与濮王殿下,要设法清算韩王,哪怕只是个替逆贼传递消息的小罪都成……
因为只要清算了韩王,那么天下人便都会将目光放在一直隐藏在幕后不出声,此刻却突然被揭于天下的韩王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将关注的目光,放在态度暧昧不明,又多少有些牵涉其中的吴王身上……
如此一来,便是元舅公有心要把吴王扯进来,主上也有办法给顶回去。
而保住了吴王,便也就等同于保住了濮王殿下的性命与安然……
可千不料,万不知……
谁又怎么会想到濮王殿下竟然自甘犯险,自轻己身到了这种地步!?
就算是主上眼下,只怕也还未意识到这一层罢?!
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般的情状——就仿似战场之上,空手无兵的两兄弟背靠着背,都是一心只想着维护对方,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对方为了护住自己的后背,竟然连前胸都亮给了一旁持刃以待其纰漏的人……
姐姐!你难道就看着殿下这般胡来么?
便是你能看得下去……媚娘又怎么能看着殿下如此不珍惜自己,将来白白让主上伤痛后悔!?
姐姐!”
媚娘言至激动处,泪盈于眶,起身行大礼拜下:
“媚娘求姐姐,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濮王殿下如此冒险,置自己于不顾,惹主上伤痛失兄的荒唐行径!!!”
言毕,泪如雨下!
两诀别四十五
阎氏看着媚娘,半晌呆呆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娘娘……
您又为何来求妾呢?
若论起来……
理当是妾来求您啊!”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是信不过媚娘此番言语么?”
阎氏垂首不语。
媚娘依旧看着她,良久才道:
“又或者……
姐姐别做他想?
比如……
比如姐姐觉得,便是濮王殿下当真做了这样的决定也无妨,生死,姐姐总是随着便是了?”
阎氏身子一震,却依然不答话。
媚娘长叹一声,看着她:
“果然……
姐姐早有所察,却一直不言……便是为此?”
阎氏还是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曾经对妾说过,说殿下的心,早已没了过去的影子……
可是娘娘,这些年看下来,妾觉得,殿下对妾的一份情意固然不假,可他的心,也确还有一抹旧影子在……
却是不争的事实。”
媚娘断然摇头道:
“娘娘如此猜测,却是冤了濮王殿下,他对韦氏的情分,早就……”
“妾说的,却不是韦氏。”
阎氏淡淡道:
“妾所言……
却是旧事……
那些旧事,再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殿下,他曾经做过的错事,是不能纠正来的……
对殿下而言,他可以无视一切,可他却不能无视那个错……
所以,所以妾以为,若此为殿下所想,那妾便只得依了殿下,且事事从了殿下身侧才好。”
媚娘哑然,半晌才轻道:
“那几个孩子呢?
几个孩子,你便不顾了么?”
阎氏垂首,沉默不语。
媚娘无论如何机慧百变,也不曾想到,这阎氏竟然存了一份这样的心思,一时不禁错愕,乃失声道:
“难道姐姐不欲殿下活着?
难道姐姐对殿下的情份,竟只是如此?”
“妾以为,若爱一人,则当事事处处,立于他之所,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助他所欲为,绝他所不欲。”
阎氏淡淡道。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阎氏,倏然起身道:
“姐姐此言,固然有理,可眼下明明濮王殿下这般做,就是错了!
而且姐姐也能救他……
为何……
为何?”
阎氏悲凄一笑:
“娘娘……
有些事,妾以为,您应当明白的。”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她,半晌才轻轻道:
“难道……
难道姐姐以为,濮王殿下的心已不能回到姐姐身上,所以……
所以宁可做一对黄泉鸳鸯?”
阎氏垂首,半晌不语,良久才轻道:
“娘娘若如是想,那便是这样罢……
娘娘也莫气,也莫急,娘娘的心思,妾也明白,妾也会尽力去劝阻殿下。
只是……”
阎氏淡淡喟道:
“娘娘,您莫将殿下这般心思,想得太过容易劝阻了……”
阎氏后面又说了什么,媚娘已然是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原来……
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不能如意的!
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以为事事处处顺着丈夫,便是一片真心难得的女子!
她用着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阎氏。
而阎氏,也坦然地看着她。
良久,她无语,她亦无语。
两个女子,就这般沉默地对坐着,不再说一句话。
半晌之后。
媚娘看着已然走得只留下一抹红影的阎氏,转过头来,看着瑞安道:
“瑞安……
你说,是不是我错了?”
瑞安却摇头:
“姐姐没有错,只是如今这天下的女子,若姐姐这般的,没有几个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传我的话儿,请主上速速来一趟立政殿罢!”
……
李治赶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当看到颓然而坐的媚娘时,李治着实吓了一跳:
他以为,媚娘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当听闻媚娘用着从未有过的沮丧语调,将自己与阎氏所议,以及阎氏的回答一一告诉自己时,他虽然也为了李泰的决定而愤怒,而心忧,却还是忍下了心来道:
“四哥的事,亏得你提醒,我必然是要去办的。”
一边儿说,一边便招来了德安,嘱咐一番之后,立时便传了密诏去着令尚在京中的李雨赶赴均州,哪怕便是硬来,也要把李泰给平安带回太极宫。
一边儿又转头看着媚娘,劝道:
“也许这样的话儿,你是听不进去的。”
李治看着她,柔声道:
“媚娘,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们之间从来便不曾有过心意不通的时候。
或者说,便是有,你也总是能及时与我相通相调,事事处处,站在我的立场上,完全信我,重我。
可皇嫂她不一样……
她跟四哥之间,一直都夹着一个韦尼子。
何况……
四哥的脾性最是倔强不过的……
而他的心思,也是与我不同的。
所以他与皇嫂,便也与咱们不同了。”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治郎与媚娘,终究是太过有别于这世间的普通夫妻了,不是么?
这天下的夫妻,如今不都是唱着要夫唱妇随么?
原来阎姐姐的选择,才是最合了天下大统的……
反而是媚娘与治郎这般的行事,却万万不得容于世人之目。
不是么?”
李治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
三日后。
午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在焦急地等待着,李雨传来的第一封飞鸽快书。
不多时,德安一路小跑地冲入了殿中。
李治也不待他上前行礼问安,更不理什帝王风度,直冲了上去便扯着德安道:
“可回来了?
可回来了?”
德安摇了摇头,抹了一脸汗水,憾道:
“回主上,李雨大人尽管是按着流星飞马的速度走的,可殿下已然离了均州,不知去向了。”
李治咬牙,恨声道:
“那李风便也不看着四哥安顿好便回来么?”
“李风大人自然是看着殿下入府安顿好才离开的……
谁又能想到,李风大人前脚走,后脚濮王殿下便离了府?”
李治急得面红耳赤怒道: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快去传书与李风,教他从京城往均州找?!
还有!
传书与李雨,也一样地从均州一路找回来!”
“是!”
……
李治在一路焦急地找着的李泰,到底在哪儿呢?
答案是。
长安城外西郊,三十里的一座小亭内。
看着亭外雨色,李泰轻轻地捧起青河为自己倒的酒,喝了一口,然后将余下的酒,洒在地上。
良久,才转头看着青河:
“吩咐的事情,可都还记得?”
“记得。”
“好……
你要好好照顾王妃娘娘,务必要保了她与欣儿等人的全。
明白么?”
“明白,青河会做好的。”
李泰欣慰已极,回头看着雨色之中,灰蒙一片的天空,问:
“可后悔跟了本王?”
“不悔。”
“好……你不悔,便好。”
他点了点头,欲再言,却终究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转身抛下青河,独自离开。
青河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平静,一如往常地跪伏于地,叩行大礼,送主人离开。
两诀别四十六
是夜。
长安。
吴王府后花园中。
吴王李恪,坐在花园之中,看着面前端坐着的李泰。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兄弟斗了这些年,竟然从来没有认真地,好好地看过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
他也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兄弟,竟然长得如此相似……
相似得他几乎有种怀疑——
会不会,自己也是长孙皇后所出?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心底闪了一闪,便迅速消失。
他是不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的,他比谁都更在乎,更爱护自己的母妃。
母妃也是如此,所以,他自然不会相信这个。
何况……
他淡淡一笑:
自己与李泰相似之处,不都是承袭自他们共同的父亲身上么?
“三哥今天好像心情还不差。”
李泰看着他,突然淡淡一笑:
“竟然一听到小弟前来,便放下一切,干脆利落地来了。”
李恪淡道:
“不来也不成罢?
托你的福,本王眼下形同被软禁在这吴王府中……
又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忙?”
李泰却笑道:
“是么?
三哥竟然真的会以为,此番软禁三哥,是小弟的手笔?”
“自然不是你的手笔,可至少,也与你脱不得关系。”
李恪直视着李泰道:
“软禁本王的虽然是主上,可他为什么要软禁本王?
不就是因为你将本王也扯入了这荆高之盟中,意图借本王揭开韩王之面具,然后一举灭之?
主上明知如此一来,那位好元舅必然是要急着替主上清理门户,怜本王无一条生路可言,这才设法先软禁了本王,不教本王外出,以图过得此关,保下性命的么?
而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你希望本王被软禁,因为你认为本王很有可能会出手相助高阳他们……
是也不是?”
“天下皆知本王大敌为三哥,本王亦然。
可是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劲敌……
所以三哥,本王敢说一句,本王并没有想错你。
你敢告诉本王,你没有可能出手相助高阳么?”
李恪一时默然,半晌才轻道:
“本王确是不知……
毕竟她是本王的妹妹。”
“可皇位上坐着的,可还是你最亲最爱的小弟弟稚奴!!!”
李泰低声一喝,喝得李恪面色苍白!
李恪看着李泰,面色苍白如雪。
良久,他才低低道:
“十年前的我实是没有想到……
今日,竟然是你对我说这句话。”
李泰挺直了腰,淡淡一笑道:
“只是十年前么?
我还以为,你我二人这一辈子的相仇相怨相算计……
可是自咱们尚在垂髻之时,便已然是开始了。”
李恪突然轻笑了一声:
“也是……
虽则那时,你也好,我也罢,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后廷相争……
可是……
可是为了各自的母亲,咱们已然是争上了。”
李恪忽然抬头,看着李泰,有些费解地问:
“有一桩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也早就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李泰抬眼,看着他:
“有问题,就问罢!
你应该也清楚,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咱们两个的事儿,做个了断的。”
李恪点头,淡淡道:
“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问你别的。
我想问的是……
当年承乾怎么发现我有与他一争高下的心思的……我知道。
可你又是从哪里发现的?
我记得,当时你只几岁而已。”
李泰淡淡一笑:
“这个容易……你还记得那一年年宴,因为稚奴闹着要吃珍果,于是父皇就把所有的珍果都赐与咱们几个兄弟吃的事么?”
李恪回想起来,点了点头道:
“记得,可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叫人看着起疑的事啊?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父皇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恪……”
李恪也回了李泰一个淡如寒水微波的笑容:
“所以……我那天真的是恪守本分,不该争的不争,不该要的不要,不该拿的,也不拿。”
李泰却道:
“就是因为你不拿,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把承乾当成是大哥,而是当他为对手。”
李恪一怔,回想起当年旧事来,如今的他,已然能够通过今日的思谋之法,来判定当年自己的所为,是否得当。
一判之下,他不得不以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李泰:
“是啊……
现在想来,当年那场年宴之上,却是我第一次没有跟其他的小弟弟们,甚或是你一样,去抢承乾手里的珍果,反而一直是乖乖地坐在一边儿,冷眼看着他被人围着,你被人围着的样子。”
李泰点头:
“你明白就好。”
李恪苦笑道:
“难怪母妃在时,就将你视为大敌……
只是从这么一件小事,你居然就疑上了我。”
“本来不跟承乾亲近,不拿他的珍果,也不是件大事。毕竟你与淑母妃其时在宫中的处境,极为尴尬,你本也一向不好亲近我们三兄弟的。
真正让我觉得,你对承乾的太子之位有想法的原因,是因为你后来接过了我从承乾怀里抢过来给稚奴,稚奴又分了给你的果子。”
李泰淡淡道:
“你不愿意靠近承乾与我,却愿意靠近与承乾与我,一母同胞的小弟稚奴……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当时只是年纪小,隐约只是感觉到,会不会是因为稚奴年岁最幼,又是向爱撒娇,不会像别的孩子一般威胁你欺负你的缘故?
甚至我还把你不愿意靠近大哥与我的理由,一厢情愿地认定是咱们两殿之中旧事太多,你受母妃所限,不便亲近。
可后来我无意之间,听到舅舅跟父皇说的一番话,就发现,或者从那时起,你的心里就已然隐隐做好了决定,要与承乾相争了。”
李恪抬眼看着他:
“什么话?”
“当时正是九成宫行刺之后的事,正在清算宫中内外的亲王,都有哪些可能会参与到谋逆行反的事件中来。
他说了很多相牵连的人,却唯独在提到元则王叔也似乎被动地牵涉入内,透露了些消息出去时,说:元则王叔可以留下,一是因为他是无心之失,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无心亦无能与父皇相争帝位。”
李泰抬头,看着李恪道:
“而舅舅最后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主上,您需要元则,因为有他的存在,才能体现您的宽容大度,且不必担忧他会意图谋反——身为君上者,身边最好是要有那么一个自己宠爱的,聪慧的,却绝对无心于争权夺利的闲散皇胄。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是比血洗一番,结果只留一个君上在位……又或者是身边人个个都心怀叵测,意图不轨来得好得多……
主上不必担忧自己高处不胜寒,同时也可以在决意清洗那些有逆反之心的人时,借元则的存在,向世人证明一件事:
主上您不是不能容人的,只是那些人做得太过分。
若是他们个个都似元则一般,你又何尝不希望与他们像与元则一般相处?”
两诀别四十七
李泰抬头,瞳孔收缩,直将一点寒光凝聚成针一般向李恪眼里扎进去:
“虽然当时我年岁尚幼小,可是那一瞬间……
我立时就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肯靠近我们,却肯接稚奴递去的果子。”
李恪冷笑一声:
“时年我方几岁,你又方将几岁?
如何知道这些?
何况稚奴自小儿便是这宫中的宝贝,哪个不喜?
又何来刻意?”
李泰也冷笑一声道:
“是,时年我们都不过是小儿……
可到底咱们也不是普通的小儿。
从小在这宫廷里长大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宫里的人人事事……
又如何能与那些宫外的平凡小儿相比?
是……都是小儿……
那些平民小儿们,也的确是在四五岁时,摘花折草,逐犬戏猫而乐,咱们这些天家儿孙们,似乎也是一般的天真玩耍……尽管咱们见的,玩的,吃的,或者与宫外有所不同,可玩就是玩……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李泰怆然一笑道:
“可真是这样么?
宫外的小儿,会在一群兄弟们玩球之时,考虑着哪个兄弟的母亲到底是否与自己的母亲相交好么?会考虑着若是今日与哪个不适合的兄弟玩了一场,回家是要挨父母责骂的么?会考虑着如何才能在玩耍时,让其他的兄弟都服了自己么?”
他摇头:
“不,不会。
所以我们根本便与他们不同。所以我也从那时起便开始明白了,你对稚奴好,是因为你正如舅舅所说的那样,需要一个能够彰显你的宽怀大度的,不会危及你地位的人。
而当时的情况而言,其他几个兄弟,你是看不上的——说到底,你骨子里流着的,究竟是两朝皇室的血,普通的天家子嗣,你自然看不上……
大哥承乾是太子,本就是你最欲胜过的人,你自然不会与他交好,我呢,虽则看似合适,可却聪慧太过,你也不会放心与我交好,因为你潜意识里很清楚,一旦大哥失了宠,那么我在父皇心目中的上位就成了理所当然……所以我是你第二号的敌人。
算来算去,便只有稚奴了。
天真又烂漫,对你又是主动亲近,又是年幼无知,序齿也比你低的稚奴……”
李泰冷冷一笑:
“不是么?
李恪,你今日敢说一句,当时你初与稚奴交好时,不是图着他年幼无知对你极亲近极信赖,他本身又极受父皇喜爱,与他多亲近,就能够替你争取到父皇的注意……
你敢说你没有这般心思在么?!”
李恪感觉自己的脸皮下,有什么在突突地往外跳,直跳得他欲起而拔剑,把眼前这个男人给杀了!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果然……
魏王青雀,就是魏王青雀……
就算被贬到如此这般地步,心里算计着的,念叨着的,还是这些权谋之事!
你说我当年对稚奴好,便是因为意图夺宠,进一步夺储争嫡……
那你呢?!
新帝登基至今已是这么些年,为何你还一直揪着当年的事不放?
为何你还一直恨着你自己的亲舅舅?
难道……
你不是在替自己从来未死过的野心找借口么?”
李泰看着李恪,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道:
“是啊……
我也一样,那颗野心,从来没有真正地死去过。”
李泰的目光凝了起来,如有实质一般看着李恪:
“身在这天家之中,承继了帝王血脉,又有哪一个天家儿孙,说自己没有这样的野心?
又有哪一个天家子弟,敢说一句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身披冕袍,立于金阶玉庭之上,手握天下的样子?
这样的野心……本就是从我们这些天家子孙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一同出生了的。
我也一样,就算是现在,就算如今的宝座上,坐着的是我的小弟弟……”
李泰的目光火焰般地燃烧了起来:
“我也曾想过……
若是有朝一日……
若是有朝一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必他再说,李恪已然明白——
他们虽为夙敌,可是这样的画面,却是不止一次地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李恪沉默,半晌才苍白着脸道:
“我没想到……你今天来,会这般坦诚以待……
看来……你是决定了?”
李泰点头,淡淡道:
“韩王叔送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而且以他向来干净利落的手段,谨慎行事的作风……
只怕便是我死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恪目光灼灼地瞪着他: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拉我一道?!”
李泰却笑道:
“不拉上你,我又怎么能够甘心走上这一遭?”
李恪瞪着他,半晌却突然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你可就算错了……
便是你今日死在了本王的府上,只怕主上也会替本王把这件事好好儿地盖起来……”
李泰奇道:
“莫非你以为,我要把自己的命留在这里,证明你与我的死有关么?”
李恪一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李泰摇头:
“你啊你啊……
这么多年了,咱们俩大大小小也斗了这么多年了……”
李泰的面色,渐渐地涨红起来:
“我会用这样明知你不会上当的法子,来逼着你跟着我走么?
李恪啊李恪,这些年来,我李泰行事,哪一桩,哪一件,不都是妙手推舟?
放心……我不会用自己的尸体,来抹黑你的……这样的笨办法,我不屑用……”
李泰笑看着李恪,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因为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你自己跟着我下黄泉的方法。”
饶是李恪,也不由气极反笑道:
“你是说,你有本事把我说得自尽么?”
“你不信?”
李泰淡淡一笑,看着他道:
“三哥,我叫你一声三哥。
咱们可斗了这一辈子了,托着主上怜悯的福,咱们两个之前总算是都被保着留了一条命……
虽则这样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用的滋味,实在也是生不如死。
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
李泰长叹一声,目光淡淡:
“这些年,我也明白了,终究一生,我还是不能对父皇坐过的那张龙位息心的……
也是不能忘记,当年那个被我亲手勒死的女子的眼睛的……
更重要的是……”
他抬头,看着李恪:
“我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
我梦见我和她握着同一把刀,刀上满是血迹,插在一个我最熟悉不过的人的胸口……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可偏偏母后又是那样温柔慈爱地叫着我别怕,抬头看,抬头看……
在我真的抬头的刹那间,韦尼子不见了,那张脸也变做了稚奴的脸,一脸的不信,与震惊……
我低头看时,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刀捅进我最心爱的小弟弟的胸口前的双手,正是我自己的……”
李泰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李恪也为之心悸:
是的……这样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是呢?
李泰又出了口气,看着李恪道:
“所以,我知道,我若活着必然是不能对帝王之位息心,可我在乎稚奴,他是我从小宝贝到大的弟弟!
我不能抢他的!
我也更不能为了皇位就可以杀了他!
我不能!
而且……而且以现时的我来看,我也根本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我欲得位,然已知终生再不能得;我不欲伤我幼弟,然心中时时生出些私意;我……我愧于母亲,然终究我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觉得如何?
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么?”
李泰轻声地问李恪,李恪一时竟然不语:
是啊……
还有走下去的必要么?
“三哥,你跟我都清楚,主上是如何费尽心思,才从那位一心想把咱们拔除的长孙舅舅手中设下这互制互衡,互克互生的妙局,保下咱们二人这些年的性命无忧,荣华富贵的……
可现在……我不想再看他为此事烦心下去了。
该来的,早晚都得来,该做结局的,早晚都得结局。
他的确是个仁心慈意的孩子,打心眼儿里,是真的不希望看着我们两个走上这条路,他拼命地在保我们……
可如今我死了,你也不能走下去了。
听四弟的一句劝,早些跟我走罢!
这里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淑母妃……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都最疼爱的小弟弟,那个无论咱们做了什么,他都肯宽容,肯忍耐的傻孩子,那个虽然机慧于心,却总是甘于为咱们费尽心机的小稚奴……
你便是为了他,也好好儿想一想,这皇位,你便是夺,又能狠得下心夺么?
你便是狠了下心,你又能从他手中夺得过来么?
你便是能狠下心夺过来,又能下得了狠手杀了他么?
你下不了狠手杀了他……又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时时刻刻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他,来提醒你得不干不净的皇位上呢?
走罢……你也是孑然一身,走了,还得痛快些,走了,还能留下些好名声,走了,还能替咱们这个总是一心护着咱们,护得辛苦又劳累的小弟弟,落些好处……走罢……走罢……”
李泰一声声的轻语,落在李恪的耳中,直若地底传来的轻喃细语一般,凄凉而瘆人。
他不由吞了口口水,转头望了眼窗外:
窗外,还有光……虽然很淡,可好歹还有一丝光。
他回头,看着李泰已然开始发乌的双唇,涣散的眼神,慢慢地,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王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好……”
李泰笑了起来,轻轻一咳,唇边一丝乌黑的血汁流了出来:
“没关系……还有些时间……
没关系……
你早晚都会来的……
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到了,我们再一起去找父皇母后,还有母妃他们……
没关系……
没关系……
青……青河……
会……会替我迎你来……这里的……”
李泰的话未说完,李恪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悲呼:
“四哥!!!!!”
两诀别四十八
李治不是没有想过,李泰死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早在当年第一次知晓,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间接死在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手上,而且这个女人,竟然还是自己的四哥一手捧着起来的……
他就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四哥临终前,他将此事告诉他……
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后悔,痛苦,悔恨,还是其他的?
可是当今天,当他听到李风飞报来的消息时,他感觉得到的,却只有全身被抽干了血液似的冰凉一片。
接着,脚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知觉一般,奔向了殿外,一路就这般奔出了太极殿,直到看到奉了德安之令,赶着去牵了他心爱的马儿在候着的明和时,他才稍稍停了下脚步。
可也只是一下,接着,他便飞身上马,一勒马缰,转身飞速地向着宫门的方向冲了出去——完全没有顾忌自己这般冲出去,是不是太过招摇,太过引人注意……
事实上,他倒也真的不必担心……
因为一切的一切,就在德安刚看着他奔向了殿门之时,立时便做了最周密的安排。
所以,李治一路走出来,走得很顺畅,虽然一路上的目光是惊讶的,震动的,甚至是骇然的,可却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问一句:
“陛下如此匆匆,要行驾至何处?”
也没有人敢上前说一句:
“陛下是否当由护卫侍驾呢?”
没有人……
所以李治一路就这般痛痛快快地经过太极宫与芙蓉园之间,极近极相通的,那条曾经用来方便他去见媚娘,后来又被李泰为了掩盖媚娘在芙蓉园的痕迹,而硬生生改成了陆路的小道上一路狂奔。
只是这一次,他要见的人,是自小儿将他看得比什么都紧要的四哥。
他到了,他终究是到了芙蓉园,可从王妃阎氏口中得到的消息却叫他绝望:
“殿下根本没回来……”
他全身冰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王妃已然近乎漠然一片的目光丢在身后,疯狂地摧马狂奔,希望能够快一点赶向那最后的一处可能之地。
可惜……
他猜对了,却也来得稍晚了一些。
当他丢了马在吴王府门口,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倒在地上口吐近乎墨汁般的血液的李泰,与在一侧弯下腰来,正试图抱起他,却因见到自己而面色苍白的三哥李恪。
“四哥!”
只看一眼,他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扑了上去,一手从李恪臂里抢走了李泰已然颓然软下的身子,泪流满面地嘶吼: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
我已然有办法了呀!
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啊啊啊!”
他痛怆的哭喊声,响彻了整间大厅,也叫终于赶来的李风,一时间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样的哭声,仿似也如一道惊雷,打在了李恪的头顶,将他从一片茫然与迷惑中,刹那惊醒!!!
李恪张着口,瞪着眼,看着躺在李治怀中,已然双眼半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的这个兄弟,这个从小斗到大的敌人,他忽然明白了李泰的一切用意!
是的!
是的!
是的!
李泰死了……
李泰用自己的命,给他李恪做下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会自己乖乖跳进去的局!
这样的局……这样的鲜血生命为注……
他便是天纵之才,又如何能够从中逃脱输家的命运?!
他李恪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不……
或者说从一开始,从父皇说出那句“最类我”的话儿开始,他李恪也是注定要死了的!
他也是注定要死了的!!
注定要死了的!!!
李恪看着李治,一时间满面怆痛之色,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泰。
……
是夜。
立政殿中。
焦急了一日的媚娘,听到明和的回报时,侥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由得容色雪白,手一软,竟将刚刚放到唇边的茶杯掉落下去,直摔得碎如雪末。
她颤抖着双唇,面色苍白,双目赤红,半晌才咬着牙,将眼泪强忍在了黑如暗夜的瞳孔之下道:
“主上现在如何了?”
“当时悲痛过度,险些厥了过去。
不过眼下已然由德安哥哥亲自护入了太极殿后暖殿里歇着,又有我师公与孙老神仙二位守着,想是不碍事。”
明和轻轻道。
媚娘抿了抿唇,转身,看着同样惊痛不已的文娘:
“传令,去太极殿!”
然后,她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明和:
“今日之事,除去这些人,还有谁知晓?”
“没有了,其他的人,都被李将军安置好了。
便连那些亲眼看到主上狂奔出宫城的人,也都一并安置了。”
媚娘垂目:
“如此便好……瑞安……”
瑞安在一侧,红着眼睛上前道:
“娘娘。”
“接下来的事情,你务必要处理好。
哪怕是做得再绝决也无妨,只要今日治郎出宫之事无人知晓,吴王便还有一丝生机!”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娘娘要保吴王?”
“两位最重要的兄长,已然走了一位……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治郎再痛失兄长?!”
媚娘红着眼眶问瑞安。
瑞安立时省悟:
“娘娘的意思瑞安明白了,可是濮王殿下的事儿,怕是不能瞒得太久啊!”
媚娘垂目:
“本也没打算瞒得了他……
只要过了今日……
不……
只要过了明日子夜……
我便有办法,叫治郎重新振作起来……
无论如何……”
媚娘紧紧地白握住了自己的手,用力之大甚至掐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儿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替治郎保下了吴王!”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中。
皇宫角落里,供银衣卫们起居的下卫房内。
一道蒙面的黑影轻巧地从门中闪身出来,快步走到月光下的明亮处,看着怀抱白玉拂尘的瑞安。
瑞安眉锋不动地看着他:
“可都收拾干净了?”
“干净了,一共一十二人,全是朱衣卫的眼线。”
瑞安又点头:
“可还有什么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我想着总是有用,公公你看呢?”
瑞安转身,接过了那黑影递来的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朱衣卫甲戌的字样。
他点了点头,将东西收在袖子里,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
“这不算干净罢?
要真正的干净,哪里有比一片白地更干净的?”
那黑影一怔,立时会意地轻声应了一句:
“是!”
接着,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过很快地,一道道火蛇,取代了他,占据了这个已然是一片死寂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