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四十九
是夜,太极宫中负责戍卫宫廷与皇城之间的地带安全,与平日里素行走动于宫中巡逻执事的金吾卫所宿之下卫院中突然起火,火势既大且凶,很快便将在下卫院中属于银衣卫可以居留的一间下卫房和夜宿其中的十二人,一并吞下火腹之中化作灰烬。
宫中走水,其事体大,人人惊异,却不知为何,乱做一团无人指挥救火,连同居此院中的其他几间分属于金吾卫与银衣卫的同僚一时间也是怔怔愕愕,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叫了一声快灭火,否则会引燃其他房屋时,他们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各自寻了东西去提水,以图浇灭这股越烧越大的火苗。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最终,这座下卫房还是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只是幸好,因为它独立而与其他院子不相牵连,一时竟成了保全这下卫院的最大原因。
……
但是谁也不会去关心这个。
至少太极殿中的李治,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
媚娘入殿时,已是戌时三刻。
平素里,媚娘是断然难见得着这样的李治的:
满头乌发蓬乱,金冠零落,还是像小时候一般,躲在那人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去的阴影里痛哭失声。
这样的李治,他从登上储位那一刻起,他便丢掉了……
这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媚娘一直以为他已然忘记了这样的情感,原本柔软温厚的心,也应该随着这些年的杀伐决断,早已丢了无边无际了……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还记着。
目光中浮现出了些泪花,媚娘轻轻地坐在李治身边,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因为他的高大,她一直都只能在踮着脚的情况下,才可将自己的整个脸都放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今天……
媚娘看着将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个男人,忍不住跟着微微抽泣起来:
今天……
纵然还是他高她低,可是需要将自己整个脸埋在她怀里,不教任何人看到他的痛哭的……
可不就是他本人么?
……
许久许久。
久到媚娘以为,李治已然如小时一般,哭得累了,睡着了,肩膀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带着沉重鼻音的男声:
“我小时候,四哥最疼我了。”
媚娘的目光一松,眼眶也跟着微微一热,然后轻轻点头道:
“嗯……我知道,青雀殿下,的确一直是最疼爱稚奴的。”
稚奴。
这两个久未曾闻的字眼,在李治听起来,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
良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看着媚娘道:
“是啊……
四哥的确是最疼稚奴的。
我自小儿便养在父皇身边,父皇教我,总是不若母后那般温柔。
因此便每常里,总是缠着四哥要母后……”
李治眼圈儿又红了,眼里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那时我当真还年纪小不是?
竟然不懂得,与懵懂无知的我比起来,已然心智过人,性子沉着的四哥,更加痛苦……
因为我当时还不懂,不知道母后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而他不一样。
他已然知道,未来的路,我们三兄弟不会再有母后相陪相伴,也不会在危险之时,有母后的回护了……”
李治抿着嘴,笑着落着泪:
“可四哥还是跟我说了……
四哥说了……
只要有他活一日,那我便必然不会没有人疼的。
母后不在,他便将母后的那一份儿疼爱,一并与了我……
而他,也真是这般做的。”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儿怔怔地看着媚娘被泪水打湿的粉面慢慢落泪:
“无论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都是第一个想到我,便是大哥承乾,有时公务缠人,在对我时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他也一定会设法想方地提醒大哥,事后弥补……”
李治思及此,不由轻轻一笑道:
“说起来,大哥在的那些年里,居然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生辰,只怕多少也是因为四哥每年都会想尽办法,叫他来替我庆生的原因罢?”
李治的目光,渐渐哀伤起来:
“后来……后来他有了那样的心思……大哥也被废了之后……
我也一度以为,他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待我了……
到底是天家人,哪里能如外面的普通百姓一般无所顾忌,温厚亲密如同一起?
况且别说着我多少也算是对他的一份威胁了……”
李治摇头,目光痛楚: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疼爱我……
更加不舍得让我受委屈……
媚娘……媚娘……我想要四哥回来……”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又将媚娘抱入怀中,发泄似地痛哭了一场。
媚娘也不劝他,只是一味由着他在身前哭,他的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好一会儿,直看到他哭得有些累了时,媚娘才接了口道:
“治郎……不,主上。
您要为一位故人痛哭,晚一些,也还来得及……
可您眼下若是再不回到正事之中……
只怕也是要替另外一位尚且在世的故人费尽心机,却是难有回天之术了。”
李治不哭了,瞪着他,突然跳了起来:
“你是说……三哥?!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呢!?”
媚娘见李治急了起来,心里倒是一宽,急忙起身扶着他道:
“治郎别急,眼下还远不到那样的时候,你且先别急。”
李治一怔,看着媚娘,半晌也渐渐冷静下来,咬了咬牙,强将心中悲痛忍了一忍下去才道:
“你说得……
不错……
眼下还远不是能够痛哭的时候……”
他目光渐定,转首看着四周道:
“德安呢?
瑞安呢?”
媚娘轻轻道:
“德安眼下尚且不知,不过瑞安,治郎放心,我已然命他去打扫一番内庭中的耳目了。”
李治会意,转头看着媚娘,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又是愧疚:
“媚娘……你……”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小腹上,媚娘却轻轻摇了摇头,报以一笑:
“媚娘不要紧,只要治郎能够尽快起而护之……
那么,一切倒也不算为时尚晚。”
李治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
子夜过半。
立政殿中。
究竟媚娘身怀有孕,李治不能看着她这般操劳,早早儿地就送了她回内寝歇下去了。
而德安,也归于驾边,仔细地报着今日之事:
“已然是都问清楚了。
濮王殿下确是跟着李风大人到了均州,也确是李风大人亲眼看着他入了府的。
只是……
谁也没想到殿下早就有了此意,竟是在暗中早备了衣马等物,只待李风大人转回京城之时,隐身于其队中,一路跟着回转原路。”
李治咬牙:
“一路上李风竟未察觉?”
“殿下只是跟着李风大人出了均州,接着便有殿下近侍青河策应着转走了水路绕了个弯,又从另外一条近路快马加鞭回了京……
是以竟是不得知。”
李治咬牙,目红如血:
“那青河眼下在哪里?”
“回主上,提及此事,才叫人愤恨难当!
那青河回京之后,直奔元舅公府……
只怕……多半这些年来他留在濮王殿下身边,竟是元舅公的安排!”
李治闻言,银牙欲碎,最终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传朕密旨与诸暗卫,但有擒此獠者,无论生死,均需带至朕面前!
朕要用他,来血祭四哥!”
“砰”地一声,李治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之上!
两诀别五十
德安应声而诺,又转问道:
“那主上,吴王殿下那边儿,眼下如何是好?”
李治抬眼看着他,轻轻问道:
“三哥眼下的情绪如何?”
“倒也还算安稳。”
德安回答。
李治点头,长出口气道:
“三哥与四哥,均是绝世之慧,自然知道朕这些年来是如何保住他们,又是如何得以还生的……
所以他更加明白,一旦四哥离开,又适逢此事,将对他是如何不利的局面……
只要他还能稳得住,不灰心,那朕,倒还有几分胜算。
怕只怕……”
李治叹了口气,忧心道:
“怕只怕他会与四哥一样,选了一条不该选的路。”
德安看着李治,半晌忽然道:
“主上为何如此信得过吴王殿下?
濮王殿下倒也罢了,可那吴王殿下,这些年来暗里的某些所作所为……
便是他此番并未参与逆案之中,可心意之昭,却也明若夜火啊!”
李治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半晌才悠悠道:
“便是朕当年是为弱子之时,也不能说自己全无对这皇位的企图之心,何况是本就大有希望的三哥?
生在皇家,身为皇子,自然个个都有野心。
这……
就是朕与三哥,四哥,甚至是每一位兄长幼弟的天命……
朕身为皇子中的一员,又如何不能理解?
所以朕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何况……
何况他们对朕的关心与疼爱,绝非虚假。”
李治淡淡道:
“这样的情份,在这最常见刀光血影的天家之中,已实在是难得至极了。”
德安皱眉,欲言,可终未言。
李治继续道:
“所以,朕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而且于朕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正有比朕更加优秀,更加适合这皇位的三哥四哥在,朕才会更加警醒,更加勤政,努力做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他们正如朕的正衣之镜,如何可舍得?”
李治痛心之至,轻轻一问,倒叫德安心中好大不忍。
又沉默了一会儿,德安才问道:
“那主上,眼下濮王殿下之事……”
李治又被勾起心伤,难免一痛,半晌才轻轻道:
“传朕旨意,密不发丧,着由李风、李雨二兄弟安送四哥遗体至均州后,乃发诏于天下。”
德安一怔:
“送回均州?”
李治点头,起身负手,看着殿顶,轻轻道:
“没错。
送回均州。”
李治轻轻道:
“四哥的心意,朕明白……
可是朕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三哥也跟着他走……
所以……
所以一定要送四哥走,你明白么?”
德安一叹,轻轻道:
“德安明白。
那王妃娘娘那边儿……”
“朕会召她入宫,好生安抚……
只是……”
李治长叹一声:
“她肯不肯……
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
凌晨。
芙蓉园内。
内寝之中。
摒退了左右的濮王妃阎氏,独自一人,坐在冰凉一片的寝帐之内。
她垂着眼,看着手上的那封信。
目光之中,隐隐有泪水在浮动。
可是转呀转,终究是没将它掉落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将信折好,取了一只锦囊来,仔细地放进去,又仔细地折了起来,藏于怀中,然后转身,正色看着天外将明的晨曦,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一步步走出了内寝,走向了芙蓉园那条与内廷相连的密道之中。
也走向了她的未来。
午后。
立政殿。
李治一退朝,便急匆匆地赶回了立政殿。
一入殿,他便一迭声地唤着媚娘的名字。
闻音而出的媚娘,却不似以往那般欢悦的表情,反而是一脸的无奈与内疚。
李治见状,当下便都明白了,心中痛楚,忍不住握了她的手在双手之内,徐徐牵着走向内寝之侧,寻了案几坐下,又看着瑞安等人匆匆奉上火盆以增室暖后道:
“……王嫂……
不肯?”
媚娘默默摇头:
“说到底,阎姐姐也是深明大义的……
濮王殿下做出此举,并非主上本意,她也知道……
加之她对濮王殿下情深义重,自然也不愿违了殿下的本意……
所以……”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什么时候走的?”
“约摸着有半个多时辰了。
此刻,应该也是自行离园,往均州而去的时候了。”
李治又道:
“她……
她虽应下了隐瞒四哥之事……
却未必肯原谅我罢?”
媚娘眉目一低,半晌才悠悠道:
“治郎切勿要挂在心上……
对阎姐姐而言,濮王殿下便是一切……
她这一生,实在是辛苦。
好容易濮王殿下这些年与她情深义重,过了些安稳日子,又因此事痛失爱侣……
她会有些怨恨,也是难免。
可姐姐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她不会因此便公私不分的。”
李治咬牙,目光痛如刀切道:
“可到底她是走了……
连给我好好补偿她们母子的机会也不曾……”
媚娘婉言劝道:
“时间还长,以后治郎有的是机会。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保住了吴王殿下要紧。
而且媚娘……”
她微微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道:
“而且媚娘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治心痛,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点了点头。
半晌,媚娘又问道:
“那……
元舅公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李治轻轻一哼,目光中尽是怨怼之意:
“还能有什么动静?
眼下四哥终究是去了,荆王叔他们的案子,他也铁了心要把三哥给牵进来……
所以四哥之死早一些揭出,或者是晚一些揭出,与他都无甚妨碍……
他又能有什么动静?”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
高阳公主那边儿……”
“是煞不住了……
今日里,褚遂良已然公然上表,奏议其事……
朝臣们一个个儿地都对她痛恨已极,所以……
方才来之前,已然着中书省拟旨,大理寺查办她诬告房遗直一案了。”
媚娘叹了口气,点头道:
“这便是第一步了……
只要此案一开,接着下来的,便是荆王等人……
治郎……
那到时吴王只怕……”
李治咬了牙,半晌才低声转面,看着媚娘道:
“我现在来,正是要与你议及此事的。”
媚娘一怔:
“与我议此事?”
“眼下能与我议此事的,也只有你了……”
李治低低道:
“我……
我想保住三哥,至少不希望他会像四哥那样走了……
可舅舅眼下已然是借着旧年间他与荆王的交情,与近日来京城坊间对他们二人相交甚多的议论,还有滁州的兵库之事将他们二人牢牢地绑在一块儿,下定了决心要一起清除……
所以我想……
若是实在不成……
便两个一起保,你看如何?”
媚娘大吃一惊:
“治郎为了吴王殿下,连荆王也要保么?”
两诀别五十一
李治叹了口气道:
“也唯有如此,才能保下三哥了……”
媚娘一怔,倒也是无话可说。
的确,眼下李恪与荆王之事,虽还未被拉上明面儿来,可私下里,长孙无忌的布置,已非一日。
如今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吴王与高阳兄妹二人,向与荆王元景交好的?
常言道人言可铄金,何况吴王虽态度暧昧,可高阳与荆王之交,这些人却都明白,那是实打实的,做不得伪。
加之长孙无忌从一开始的态度,就表明了他对借此番整治荆韩高之机一并将吴王收拾掉的计划,是势在必得。
所以……
要保吴王,必保荆王……
李治此举,也实属无奈。
媚娘叹了口气道:
“那……
治郎打算如何做?”
李治凝眉,半晌才轻轻道:
“也不打算如何……
只是想着,若是能叫荆王叔看清楚韩王叔的真面目……
或者,他会答应朕提出的条件。”
媚娘一挑眉:
“治郎是想借荆王之口,咬出韩王,将天下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韩王身上,借此来使吴王这个明靶子,从朝臣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借机保住了他?”
李治点头,正色道:
“也唯有如此了。
否则……
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舅舅暂时放弃对三哥的追击。”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叹道:
“确是如此……
对元舅公而言,比吴王更叫他老人家担心的,是一直隐身在幕后做黑手的韩王。
此人心机之深,城府之重,行事之稳……
竟是不下于当年的几位名相半分。
便是元舅公,对付起他来也是胜算五成。
所以若是能借荆王之口将他拉出来,那元舅公必然会改移目标,转而专心对付韩王……
只是……
要让荆王咬他,却是难得紧。”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他的确是很了不起,也的确是堪为大材……
可到底,他的眼睛里,还是看不到一些根本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选择了荆王叔为伴……
而如此一来,也便给了我发挥的机会。”
媚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如此一来,却也不假。
只是治郎,若要行此计,那治郎必然便要给荆王足够的好处才成。
治郎……
打算如何行事?”
李治轻轻颌首,下意识地握了媚娘的手,放在双手间轻轻抚揉着,替她总是一到冬日便酸痛无比的手指稍解其痛——那还是当年在掖庭之时因冬日寒冷之时浣洗衣物而留下的一点旧疾——一边道:
“行至此处,想必荆王叔也有所感觉了。
他必然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渐生危象。
只要他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机会……
接下来,只要让他明白,让他看到,我这个主上,是他目前若要活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那么,他必然会事事处处,依从与我的。”
媚娘心下雪亮,轻轻道:
“那么……
治郎是打算亲见荆王了?”
李治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那……
韩王那边儿……”
“只要能让他明白,韩王事事处处,将他与三哥绑在一处的心思到底为何……
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对王坦诚无私了。
何况便是他不明白,或者将我的本来面目告诉了韩王……
那又如何?”
李治冷笑一声:
“不过是更早一点,把手里的暗筹亮出来一支罢了……
又非是到最后一决的时刻,不妨事的。”
媚娘长舒了口气,点头道:
“治郎万事想得周全,媚娘只要依着治郎的嘱咐去做便是了。”
李治听着她这样的话儿,总算露出了这几日来的头一个真心笑容。
虽然,这个笑容短而又短,叫媚娘看得好生伤怀。
午后,送走了用毕膳食之后,连休息也来不及的李治,媚娘便独自坐在寝殿之中,一边儿看护着睡得香甜的李弘,一边儿轻轻抚着自己日渐微隆的小腹,呆呆地想着心事。
一侧送驾归来的瑞安见状,急忙上前两步,揭开了殿里的炭笼看了两眼,又从一边儿的香料盒子里伸手挑了几匙安神宁息的香料出来,洒在炭笼里,合上炭笼,这才轻轻道:
“娘娘,天凉,您又身子不便……
昨夜里便是一夜未得好睡,只顾着守着主上伤心……
眼下左右无事,还是早些上床,休息一会儿罢!
虽说近些时日以来,后宫里那些人安分着,可到底也是不知何时便要再动起来。
再者说来,这高阳公主之事的旨意已发了,只怕这往后的一段时日,便再难得安宁……
娘娘还是趁着眼下还能安歇一会儿,好好休息一番罢!”
媚娘不答,却反问道:
“瑞安,今日阎姐姐来时,你也在一边儿的。
你说……”
她犹豫一下,才缓缓道:
“你说阎姐姐,是真的怨恨治郎么?”
瑞安一怔,不解道:
“这怨恨之语,王妃娘娘说得那般明白清楚了,甚至连以往的些旧事都扯了出来……
显是积怨已深。
娘娘何出此言?
莫非……
娘娘是看出什么来了?”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姐姐为人,向来仔细,若她果有意隐瞒,那便是我,仅凭这些字片语,也难看出什么来。
只不过……”
媚娘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道:
“若她果然一直以来,便将那些陈年旧事藏于心中,隐有怨恨……
为何直到现在,才一并发出来?
她虽谨慎,又行事有度,却并不似这等擅长虚伪隐瞒之人啊!”
瑞安一想,倒也点头道:
“娘娘这一说,瑞安倒也觉得奇怪了……
论起来,若是她果然恨之前的事,那早先娘娘孕育代王殿下时,便是她碍于濮王殿下不便反对,那也不必做出那般事必躬亲的态度来照顾娘娘呀!
何况之前诸事,她还处处替娘娘着想,事事为娘娘分忧……
论起来,王妃娘娘可堪说是娘娘在宫外的一大助力呢!
此番只因濮王殿下之事,她态度便有如此巨变……
虽说于情之上,却是说得过去,可于理而言……”
媚娘挑眉,看着他:
“你也觉得于理不通么?”
瑞安犹豫半晌道:
“也许……也许以前王妃娘娘只是埋在心里?”
“……不,不会。”
媚娘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断言道:
“那些日子的相处……那些交好……那些善意……
绝非虚假!
只怕……”
媚娘眼光一暗:
“只怕此番阎姐姐如此剧变,别有原因!
瑞安,你不要声张,私下里着人好生查一查,无论如何,我要知道,姐姐在入宫来见我之前,到底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是!”
两诀别五十二
永徽三年十二月。
散骑常侍房遗爱,尚先帝太宗女,高阳公主。
公主自幼受宠,故骄恣之甚,且常有违悖之行。
后房遗爱父房玄龄薨,公主乃不满遗直受爵领财,乃唆其夫遗爱与兄长分其财产,又反诬遗直。
后遗直无奈,乃自向太宗言辩,太宗因此不悦公主,更大加责备,以其无礼之举,乃自此少宠于其。公主乃怏怏不乐。私下颇有微言。
会逢此时,御史弹劾一盗案,于浮屠辩机处搜得宝枕,其乃言为公主所赐。
又经御史查证,公主与浮屠辩机私通,赠财物无数,更因此不与遗爱同房,另觅二女,侍于遗爱,以掩其口……
如是种种,皆由御史密告于太宗。
太宗闻之震怒,遂腰斩辩机,诛公主近侍奴婢十余人,公主一发怨恨,乃于先帝崩时,竟无悲戚之容,更有私悦之色。
后高宗李治即位,公主因故,恃李治素重于己,乃私令遗爱诉讼遗直,欲分私产。
高宗虽于公主甚怜,然其为颇不端,遂着令御史查审。遂,遗爱因此坐罪,降职任房州刺史,遗直亦迁为隰州刺史。
此事后,公主更与浮屠诸人如智勖等,私下行污淫之事,凡事种种,京城内外皆有所闻,人云不堪也。
李治乃怒,又适于日前,内禁于宫中祈运省祥之时,擒下掖庭令陈玄运私自窥探其事。
李治大怒,着令严加审询,得为高阳公主所令,更怒不可言,遂着令有司严加审查。
一查之下,着有薛万彻,柴令武,李元景等人,皆有私下与高阳公主,相谋为逆之意。
李治惊怒,着旨缉拿,高阳公主见事机不安,遂上旨诬此乃遗爱之兄遗直失礼于己,意图借机毁其夫妇二人之语焉种种。
李治不信,乃召遗直入内相问。
遗直面圣,遂道:
“罪盈恶稔,恐累臣私门。”
李治大惊,详加问之,方知其内幕如是。
更怒,诏令长孙无忌严加审查,乃有事发。
……
是夜。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整个太极宫的地面上,俱是白茫茫一片。
媚娘披着狐裘,手捧小手炉立在殿下,望着中庭里被数十盏宫灯映得一发明亮的地面,微微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才见瑞安一路小跑地奔过来,焦急地道:
“娘娘怎么又立在这儿了?
雪大,风寒,当心着了凉!”
媚娘回首一望,便自失笑道:
“哪里便是这等娇气了?”
口里这般说着,却还是依着瑞安的夫,一路缓缓走回了殿内,暖阁之中坐下,看着文娘细细地添了炭盆里的火炭,这才道:
“前边儿的情况如何了?”
“早就都是水至渠自成的事儿了……
只不过是差了主上那一道旨意捅破它。”
瑞安一边儿仔细地接了一旁小侍们奉上来的药茶,替媚娘倒了一碗,放在媚娘面前,又从她怀里接了小手炉来道:
“眼下主上与诸位重臣们正在太极殿里议事呢!
只怕……高阳公主那边儿,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媚娘垂目:
“公主眼下在何处?”
“眼下主上已然是着人收了她的金令与朝服,重兵囚在了自己府中了。
房遗爱因着事大,今天一早便剥了衣裳,押入天牢了。”
媚娘缓缓点了点头,又问:
“那……”
她微迟疑一番才道:
“豆卢大人……”
“娘娘放心,主上一早儿便安排好了。
眼下豆卢大人在公主府中,已被人视为是死人了。
任谁也料不到,他竟是主上这些年一直派在公主身边儿的耳目来的。”
瑞安轻轻道。
媚娘长舒了口气,又道:
“豆卢望初也算是身居奇功,这些年侍于虎狼之畔,也是难为了他。
只可惜,不能封赏。
那治郎打算如何安置他?”
瑞安轻轻一笑,道:
“李师傅走了这些日子,暗卫总是无人打理着,也不是什么长久之事。
虽则李氏兄弟个个能用,可到底他们也是明面儿上的人,所以有些事儿,他们却是分身无术。
正好儿豆卢大人闲下来了,可不就得交与他了?”
媚娘点了点头,长出口气道:
“这样一来,倒也确是妥当。”
一时间,主仆皆是沉默,只闻得炭盆之中,毕剥之声。
又是一会儿,媚娘才深吸口气,一气儿将药茶喝光了,空碗交与文娘拿下,转头一边儿从瑞安手里接了帕子拭着嘴角,一边儿问道:
“那……
宫里近些时日,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淡淡一笑道:
“可还能有什么动静?
眼下皇后心满意足,一心二心地只守着太子,盼着太子殿下能早些学成出师,替主上分忧担责。
这些日子年关将近,她更是细心教导太子如何执礼办岁,竟是连萧淑妃几番明里暗里的挑拨算计也一应不理了。
那萧淑妃呢,眼下四妃之中,只余她一人,也算是正得意。
虽则失了太子之位,可她总是不会死心,何况雍王近些日子也颇办了几件漂亮的事情,得了诸位大臣们的赞誉,她更是一发不可收心了。
眼下里,两边儿依然是斗得乌眼儿鸡也似的。
听御膳房那边儿的消息说,今日里皇后还因着几道菜食的事儿,发旨申斥了萧淑妃一顿。
萧淑妃恼得不轻,欲上太极殿找主上厮闹罢,主上又一味地忙着公主之事,无心理会,她也只得按下火气,自在千秋殿里砸东扔西地泄一泄怒气了。”
媚娘又点头,道:
“她们二人斗着,也好。
左右治郎眼下是无心于她们的……
那……
阎姐姐那边儿……”
“正要与娘娘说此事呢!
李风将军处已然传了消息来,说是再过三五日,濮王殿下的遗体,便可送回郧乡了。
只怕……
最多至月末,这消息,便会传回宫中了。”
媚娘不语,黯然半晌道:
“说到底,还是要委屈了阎姐姐。
之前我叫你查的事,可查出什么眉目来了没有?”
“查了,据说倒也没什么。
只是……”
瑞安迟疑了一番轻轻道:
“只是似乎在殿下至京,入吴王府的同时,那个青河,却先回了一趟芙蓉园中,似乎是遇到了王妃娘娘,二人似乎还有一番极短的交谈。
而且,那青河似乎还交了什么东西,与王妃娘娘。”
媚娘闻言,目光立时一亮:
“可知是什么?”
两诀别五十三
瑞安摇头:
“眼下还不知……
不过只知道,王妃娘娘拿了这东西之后,便独自一人,摒退了所有近侍,进了密室,一呆便呆到了天亮才出来。
然后……
便直接进了宫来见娘娘。
娘娘您说,会不会便是这东西,叫王妃娘娘改变了态度?”
媚娘起身,心情似是极为激动,左右走了两遍之后停下脚来,突然道:
“瑞安,你可传我的话儿,去请豆卢大人,务必查清此事!
若是我估计得没有错……
那东西,只怕便不是濮王殿下留与阎姐姐的绝笔信,至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是!”
……
深夜。
李治回到立政殿时,媚娘已然睡下了。
不过幸好,他本也不打算久留——
太极殿那儿,实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自己去操心烦顾。
眼下,还不是能够好好儿地伴在她身边,与她细细叙话的时候,此番前来,不过也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们母子,加之今日殿上实在是许多的烦心事,想来看一看她们,也算是换一换心情了。
所以,他一入内寝,便对见着自己急忙起身欲摇醒媚娘的文娘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惊动了她,只是轻轻地走到榻前,掀起纱幔,看着在榻上睡得沉沉的媚娘,与依偎在她怀中,睡得更加香甜的爱子李弘。
这样一幅温馨而柔和的母子甜睡图,倒是叫连日来因着年关近至,诸事烦杂,痛失王兄,又欲整理高阳公主等事而烦燥不已的李治,一扫心中阴霾,嘴角也噙起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伸手,他轻轻地抚上了被媚娘抱在怀中,睡得正香的儿子李弘娇嫩的小脸,感觉着指下那种滑嫩的感觉,却不想,在下一秒对上了媚娘突然睁开的双眼。
他一怔,却见媚娘对着自己灿然一笑,这才轻轻道:
“可惊着你了?”
“本便睡得不沉……”
媚娘欲起身,却被李治按下:
“别起了……
我也只是来看看你们,立时便还要回去的。”
媚娘闻言,怔怔地转头看了看纱幔外,靠着床头放着的时计,不由轻道:
“都这般时辰了……
治郎还要回去?”
李治点了点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道:
“那边儿舅舅他们还没离开,只不过是先行退到殿内一舍议事罢了。
我也是借着机会来看一看你们的。”
媚娘闻言,只将自己的面颊贴上了李治的手背,轻轻蹭了一下才道:
“那……
今日雪大,天又冷,治郎在太极殿里,可要着意着,别受了凉。
炭火时常叫德安他们添着些儿,别少了。
啊,不过也不能一味图着暖,竟不注意通风,小心挨了炭气可不好。”
李治见她如此仔细,一一要问,心下更加柔软,只笑着点头,又道:
“好啦……
看这时候,只怕舅舅他们也很快便要再归正殿了。
我还是得去了。
你早些睡罢……
看着你睡了,我才走。”
媚娘点头,微笑合上双眼。
李治见状,微微一笑,又眷恋不舍地轻轻抚了她面颊一会儿,这才抽手出来,再仔细地替她们母子二人掖了掖被角,这才小心地起身,将纱缦拉好,缓步走出寝殿。
瑞安一路跟了出来,李治便低声问道:
“这几日,千秋万春二殿,没再来烦着媚娘罢?”
瑞安轻声道:
“主上安心,咱们小心着呢!”
李治点头,又道:
“媚娘再度有孕之事,想必她们也是心里存着省儿呢。
这年关将至,天气寒冷,加之朕这些日子里政务烦忙……
只怕她们会借机而入。
你们可要加着小心才是。”
“是。”
“对了,媚娘这几日里,在忙些什么?”
瑞安一怔,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这些时日……
总是不信王妃娘娘那日的话是出自本心,所以……”
李治闻言,眉目之间,也扫过一片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别说是媚娘不信,便是朕,又如何能信呢?
王嫂向来淑婉刚毅,知理通情,又何尝是这样的人?
也罢,有些事让媚娘做,总是比让她一味在殿里闲着,胡思乱想地发慌好。
她便有什么要求,你一应照应着便是。
若是有些什么事拿不定主意的,立时去太极殿见朕。不必等候。
明白么?”
“是!”
次日。
已是腊月二十。
一早起来,媚娘便着文娘去看雪停了没有。
听闻回报说雪已止,便立时抱了李弘,备下了些清淡细味的粥点小菜,欲向太极殿一行。
可刚出内殿,还未走到外殿,便见德安带着几个小侍,提了食盒,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媚娘见他行事匆忙,心知有异,便先停了脚步,行了礼,谢了李治赐膳,然后传话内殿。
果然,一入内殿,德安便神色凝重道:
“娘娘,事机有变,主上特特地着德安来提醒娘娘,这几日,万不可往太极殿那边儿走去!”
媚娘心中一跳,微一思忖便道:
“可是房遗爱咬上了吴王?”
德安点头,正色道:
“正是。”
媚娘心中一阵乱跳,抱着李弘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听到李弘不适的呀呀声,这才省觉,立时着文娘近前,将李弘交与她带到殿后玩耍,然后才由瑞安扶着,坐在炭盆边的圈椅上,微思一番,抬头看着德安道:
“那……
可知他到底都咬了些什么?”
“还能是些什么?
那个没骨气的,左不过是咬着吴王,说他才是大家首推的逆首。
而且他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元舅公早有心对会吴王,竟一味地将所有的事,都往吴王身上赖。
方才来时,元舅公与禇遂良等人,已然开始请主上赐旨,拿吴王下狱了。”
媚娘咬牙,半晌才恨道:
“千算万算,想不到就漏在这房遗爱身上!
高阳公主那边儿如何?”
“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说自己冤枉,一切的事情,都是别人所谋划的……
而她口里这个别人,则变成了薛万彻。”
媚娘冷笑一声:
“个个都是如此……
真是非一家人,也难进一家门呢!”
她抬了抬头,目光坚毅道:
“我知道了。
治郎那边儿,你也要多加着些小心,一有什么动静,立时来报我。
明白么?”
“是!”
两诀别五十四
媚娘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
瑞安在一侧见状,不由道:
“娘娘,眼下虽则这房遗爱咬上了吴王,可事情到底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娘娘是否忧心过早了呢?”
媚娘摇头道:
“你不知道……
眼下的事态,竟然是出乎了治郎与我早先的意料了。
初时,我们都只当事态一起,只会引到韩王身上。
可眼下房遗爱开口咬上了吴王,那与吴王交好的一众人等,必然都难逃此难。
而高阳公主一番撕抡,竟扯上了薛万彻……
只怕……
只怕其他几个忠于治郎的老将,也要受连累了。”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
“娘娘是担心……
这把火,会引到江夏王等人的身上?”
“房遗爱此人,本来也与江夏王等人无甚交往。
对长孙太尉本人而言,江夏王更是他不愿意针对的人。
可是……
可问题在于,眼下的关陇一系,已非当年仅凭长孙太尉一人,便可独驾的马车了。
对于他们而言,江夏王等人,实在是太过碍事,对关陇一系在军中地位,也非是有利之人。
所以……
他们必然是要借此良机,一并剪除的。
而房遗爱这般一咬,那么吴王必然会受到牵连。
便是治郎再有通天之策,到底也是难保他地位不失。
吴王地位有失,会教那些关陇诸臣看到一个契机,一个可以大肆铲除异己,易替重位的契机。
至时……
只怕除了向来摆正立场,不涉其争的契苾将军与英国公之外……
其他忠于治郎的良将们,多少都会受些牵连了。”
瑞安闻言,大为着急:
“那……
那可有什么办法,堵住房遗爱那张不争气的嘴么?”
媚娘思之又思,半晌才叹道:
“眼下,却是无法啊!”
她缓缓踱了两步,徐徐道:
“只有看治郎,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她看着殿外的目光中,透着一种无奈,与忧心。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内院。
内寝中。
李恪看着窗外夜色,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语。
身边,一个小侍儿不知第几次端了热茶上来,替他换过。
他却似一无所觉,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良久,突然轻叹一声,起身,看了看室内,又复坐下。
眉眼之间,竟似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
另外一边。
韩王府中。
李元嘉同样也看着窗外。
他的目光中,却是一片平静之色。
甚至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侍婢入内,也不见动摇。
“殿下,夜已深了……
还是早些休息罢?”
“早些休息?”
元嘉淡淡一笑:
“怎么还能休息得下呢?”
他喃喃自语,似对自己说,又似对这侍婢道:
“今夜……
要有多少人,都睡不得觉呢……
本王又如何能睡得下?”
正言语之间,忽见一侍从匆匆奔入,向他告了一礼。
元嘉会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侍婢。
侍婢心知其意,行了一礼后立时退下。
元嘉这才起身问:
“何事?”
“回主公,方才得了外面儿传来的线报。
其中颇有一些,属下觉得主公是感兴趣的……”
这侍从一边儿说,一边将一张小纸条交与元嘉。
元嘉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立时挑起眉来,又倏然起身,拿着纸条快步走到灯下,仔仔细细地以灯火照着,看了数遍之后,唇边笑意,一发变大。
“好……
好!
果然是天助我也!
果然是天助我也啊!”
他哈哈几声长笑,突然停下,转头看着那侍从,目光炯亮:
“传本王的话儿,叫咱们宫里那些暗线,尽快将这消息,散到立政殿周围去!
明白么?
越快越好!”
“是!”
次日。
午后。
灯火亮了一夜的太极殿,终究还是开了门。
从殿内依次走出来的,是大唐当今最高位的几位大臣。
而最后一位走出的,自然便是太尉,元舅公长孙无忌。
“老师,如此一来,吴王是躲不掉了。
为何不见老师欢容?”
禇遂良看着面色沉重的长孙无忌,轻轻问。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直到走下太极殿前的玉阶,步上青砖铺就的小路,才低沉着声音道:
“吴王是躲不掉了。
可真正的幕后,却更加难捉到了。”
禇遂良一怔,立时会意道:
“老师是说……
韩王?”
看着禇遂良点了点头,长孙无忌又以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离自己与禇遂良三步来远,正在议论着昨夜商议之事的其他诸臣,然后才低声道:
“此番房遗爱咬出了吴王……倒是出乎老夫的预料。
原本老夫以为,好歹吴王与高阳,也是兄妹一场,加之此番之事,他们也是多方受韩荆二王利用,必然是心存怨恨。
想必若是咬,也会咬韩荆二王的。”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
“虽则老夫不指望凭借着他的口,便能将韩王这个幕后最大的黑手揪出来,晒于晴天白日之下,替我大唐、替主上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可本以为至少荆王是逃不掉的。
可眼下这般一看……”
长孙无忌心事重重地叹着摇了摇头:
“怕是难了。
之前主上对濮吴二王,便是多般庇护。
如今濮王为了主上,总算是自寻了干净,主上自然更加不能让吴王出事……
想必如此一来,为了吴王,只怕主上还要连荆王也一起保了。
唉……
真是要毁了这一番大好的局阵了。”
禇遂良一动容:
“主上会么?
为了保住一个吴王,便要连荆王一起保?”
长孙无忌摇头,半晌才道:
“薛万彻便罢了,好歹也是个真心怨恨主上与当今朝局的,杀之可矣。
可江夏王……
他虽与咱们不相为谋,可却也是真心忠于主上的。
他此番受累,完全都是因为吴王陷入此局。
再加上其他几个因与吴王交好而受累的人……
只怕主上为了保住这一批人,便是费尽心机,也要办下荆王这条命的。”
禇遂良想了一想,倒也只能默默点头,认同长孙无忌的话。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又轻道:
“不过眼下也难说,此案局势,瞬息万变,咱们总是替主上操着份小心便罢了。
横竖都是那么一句话: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何况……”
他微微一沉吟,目光凝练如刃:
“到底江夏王他们也只是受了些牵连,便是要连坐,至多也不过是流刑。
有文成公主在,他总还是不会丢了性命。
他只要无事,其他诸个受些连累的忠将们也自会无事。
只要过上个三年五载的,再复了清名,回了正位便可。
想必他们也多少都能理解。”
长孙无忌的目光,逐渐狠辣起来:
“要把韩荆高吴这颗大毒瘤连根剜净了,不伤点儿好肉,是成不了事的。”
禇遂良点头,又道:
“那……
濮王殿下之事,老师决意就随着主上去了?”
长孙无忌点头,轻道:
“濮王只要一死,吴王跟着也就不保了。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留下什么样的名声,都无关紧要。
何况……”
长孙无忌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痛惜:
“何况他到底是文德皇后娘娘的亲生骨肉,主上的同胞兄弟。
一颗真心,也是最待主上亲厚的。
他选择了这种方式结束,未尝不是因为替主上着想,而行了此策……
无论如何,给他留下一个善终的名声,总算也是能略慰文德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了。
罢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想其他的。
禇遂良也是轻叹,道:
“那……
吴王这边儿,老师可是下定决心了?”
长孙无忌点头,沉重道:
“无论吴王是否真有反意,他的存在,对主上来说都是个威胁。
此番虽则濮王之计,未见成效,可老夫也绝对不能再容他继续留下来,继续如隐疾于我大朝野了!
遂良啊……
需知他虽无心,可有意助他者,却非一人二人啊!”
禇遂良点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眉目之间,渐生冷厉之意:
的确,对吴王而言,有没有反意,反或者不反,都不重要了。
自从先帝那句“最类己”出口的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然决定了——
若不能终成天子,那便只能归于地府!
两诀别五十五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起,便看到文娘在寝殿外的转角处,与瑞安切切咕咕地说些什么,面色极是难看。
一时好奇,她见二人也未曾发觉,便起身只着白袜绕开几条柱子,小心地走到二人背后,噙着笑,想着听一听二人的悄悄话,好寻个由头打趣他们一下。
可当她立定下来,听了几句时,却只觉胸口如大锤砸过,一时间呼吸不得。
偏偏二人的议论又一字一句地往她脑子里,耳朵里钻着,不听也不成,一时气怒交集之下,她竟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半刻之后。
媚娘睁开眼,头一个看见的,便是瑞安与文娘苍白一片的脸。
她怔了一怔,立时又想起自己为何倒下,又为何躺在这里的原因,一时间又是心血澎湃,几欲冲口而出。
“娘娘!
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眼下可正是当紧的时候……
娘娘……”
文娘见她醒来,又见她面上浮出怒色,心知她必然是听到了自己与瑞安的私语,一时间含泪急劝。
好在媚娘多年的修持倒也不是白练的,稍稍几口气,便平了心绪,呆呆地定了一会儿,突然说声:
“扶我起来罢!”
瑞安与文娘一怔,便急忙左右伸手扶了她起身。
文娘见她穿得单薄,又急忙拿了狐裘来替她披上。
媚娘这才坐直了身子,怔怔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轻轻道:
“你们方才说的……
可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文娘与瑞安互视一眼,瑞安还待要强笑一声,欲说些不相干的话儿来引得媚娘不再追问,文娘却知媚娘既然问出口,便必然是已信了八分,便抢先道:
“娘娘不必太过气郁……
这些话本也只是宫里那些嚼舌根子的,无缘无故的乱咬……
谁也不敢说准了就是真的呢!”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是么?
无缘无故……没有凭据么?”
她突然冷笑一声道:
“若是没有凭据,为何连我母亲何时生下我长姐,何时嫁入我武氏家门的都一清二楚?
甚至……
甚至连那位窦氏女何时与我父亲定亲,又是何故与我父亲断了姻缘,自入空门……
都说得详细分明?”
这几句话问得文娘与瑞安,倒是一时无言:
其实他们二人初听到这些流言之时,便心知这些流言,只怕竟有七八分是真的。
所以才这般躲着媚娘讨论应对之策——
一来是因为不忍媚娘伤心费神,二来也是因为她眼下身子正是吃紧的时候,万万伤不得神动不得气。
可谁曾想,媚娘今日竟突然起了这等好奇心思呢?
——其实说来,媚娘今日这等好奇心思,起得倒也非无缘故。
想一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再度受孕,又眼看着李治受尽磨难,又耳闻着李治为了公事烦忧不止,偏偏又要自己照顾儿子李弘与腹中胎儿不能相助一二……
她的心里,何尝快活?
所以今日这般孩子气的动作,实在不过是图着想借文娘与瑞安的私情话儿,打趣一二,寻些短暂的欢喜罢了。
熟料这一番孩子气,竟然听到了那么不得了的一条内情!
她又何尝不感叹上天果然安排周密呢?
若搁在以往时,她每日里只顾着李治与李弘父子便是无暇他顾了,何况是听别人说悄悄话这等无用之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是怔怔发呆。
文娘看着这样的媚娘,实在也是不忍,半晌才轻道:
“娘娘也不必就如此难过了……
说到底,一切也只是流言,还没有经过验证。
若是娘娘心中怀疑,大可请主上去寻人验个分明,也好教自己安心呢?”
口里这样说,其实文娘却也明白,只怕验证之后的结果,竟有七八分是与自己听到的东西一般的。
媚娘摇头:
“验是肯定要验的,可却万万不能叫治郎知道……
说到底,此事究竟是与元舅公有关,若是叫治郎知道了此事,又偏偏此事竟是真的……
你叫治郎如何是好?
我又该如何与治郎说解此事?”
媚娘说到此处,不由目中含泪道:
“元舅公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到底是治郎的亲母舅……
有些事,我实是不想叫他为难……”
咬了咬牙,她擦净眼泪,看着瑞安道:
“你去,替我设法与素琴传了话儿……
就说我有事,要见李师傅。”
瑞安闻言,心中一沉,看了看文娘,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无声气,点了头应下,悄然而退。
只留下文娘看着向来坚强的媚娘,双眼微湿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听着德安的回,咬牙切齿地问:
“那些舌头长的,都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主上且可放心。
只有几个为了留着,方便日后把韩王给证死了,一并拿下在暗卫那边儿的暗室里禁着。
每日里三餐饮水不少,只要保证条命活着便是。”
李治这才喘了口粗气,又问道:
“媚娘那边儿呢?
如何?”
“主上安心,娘娘何等定力,眼下已然是静下心来了。
只是此番事大,又关乎其身,娘娘少不得是要好好儿查问一番。
眼下李师傅已奉了密令入宫,见过娘娘了……
想必接下来,娘娘怎么也是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的。”
德安轻轻道。
李治长叹了口气,一身疲惫地微皱眉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立在一侧的王德才道:
“主上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好歹娘娘也是有分寸的。
何况此番之事,本就是元舅公行得不是……
总是得给娘娘些出气儿的地方。
不然这般大气困在身子里,娘娘要是伤了凤体就不好了。”
李治颓然苦笑道:
“你以为朕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只是……
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朕最重要的人……
你叫朕如何是好?
何况此番,本就是舅舅行事不当。
可偏偏……
偏偏舅舅还拿着一项大事来说话……
唉!
朕也实在是……”
李治摇头,只觉身心俱疲——
他不是不知长孙无忌此番所为,本是为了父皇,为了大唐江山着想,其实并无半点私心。
可是……
可是这样行事,究竟不对啊!
两诀别五十六
李治在这里纠结万分,媚娘在另外一边,又何尝不是痛苦无奈?
立政殿中。
内寝之内。
眼瞅着子时过半,媚娘却毫无半点儿睡意,依旧倚在榻上,直愣愣地看着纱缦之外,瑞安实在不忍,上前一步道:
“娘娘,且莫多想了……
多思伤身,何况眼下还未就定了事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他的错么?”
媚娘冷冷一笑:
“事已至此,长孙氏之过已定,他能不能办得出这等事,到底是不是他办的这样事……
我心里自然是清楚不过的。
而且我也并非是气他如此……
从我入宫那一刻起,他便是事事处处,都针对我……
我也曾料想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也曾约略猜到,会有这样,甚至是比这更过分的事情,是他所为……
所以我虽伤心他如此,却也未曾觉得被辜负,被伤害……
我气的,却是治郎。”
她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
“瑞安……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么?
这样的事情,既然能传入我耳中,难道治郎便不知?
他既知道,为何又要瞒着我?
是怕我怨恨元舅公,对元舅公做些什么事?
还是怕我与元舅公相敌,他夹在中间难为?
瑞安啊瑞安……
我与治郎这些年恩爱异常……
我对他的心,对他的情,事事处处替他着想,考虑……
他难道竟是半点不知么?
若是他知晓……
那又为何如此不信我?
不信我能够好好儿地面对这样的事情,好好儿地体谅他的难处,好好儿地将此事做个圆满的答复呢?”
一连数问,竟是问得瑞安也无话可说,只能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只字片语。
好半晌,瑞安才道:
“或者……
主上其实并非不知娘娘心思,只是他也多少有些怨恨元舅公办事不当,又有些担忧娘娘眼下身子不顺,这样的事情……
终究还是太过伤人,所以才选择了隐瞒呢?”
媚娘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
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高阳案已然开审。
立政殿中。
媚娘安静地端坐在殿内,看着李弘呀呀地在铺了暖毯的地面上,爬着来回玩耍。
文娘看了眼瑞安,试探着笑道:
“娘娘,说起来,这些日子主上都忙着整理前朝事务……
已是许久未至后廷了。
这般辛苦,娘娘是不是……
带着代王殿下去慰劳一番?”
媚娘不答反问:
“前些日子萧淑妃不是去过了么?”
“呃……”
“好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又被请了回来,不是么?”
媚娘语气极淡:
“既然如此,便说明太极殿那边儿忙得也是极紧……
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他若闲得下来,又思念弘儿,自然便来了。
眼下既然还未来……
那便说明前朝事务烦多,不及来思念孩子。
何必去呢?”
一番话不软不硬,却顶了文娘与瑞安一个无可奈何。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看完了大理寺新奉上的关于高阳一案的文书,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吓坏了几个近侍之后,这才停了下来,向后一瘫,呆呆地坐在龙椅里,看着那些小侍们跪行着捡拾自己丢得满地皆是的奏疏。
一侧的王德见他停了下来,表情也是颓然,心中老大不忍,上前一步柔声道:
“主上连日辛苦……说起来也是好几日没见过昭仪娘娘与代王殿下了。
要不……
老奴替您安排着,往立政殿一行?
或是请了昭仪娘娘与代王殿下来太极殿,叫主上您瞧一瞧,这些日子他们母子可曾有些清减不?”
李治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好半晌,他才幽幽道:
“大唐天下,都是朕的。
三宫六院,朕想见谁,都可以随意去见,去召……
只有她……”
他苦笑着摇摇头:
“你以为,是朕想见,便能见着的么?
若是她心里没有气,没有怨朕……
此刻只怕早已抱着弘儿来看朕了……
她既不来,便是心里还有气……
朕若去了,岂非徒然惹她恼怒?
眼下她身子正不安着,又不似往常,便是惹得她哭一哭,也不过是伤心一会儿……
何况以往那些事,只要好声好气地认个不是,赔个错,她那样的海宽心肠,再不有不谅解的。
可眼下这是什么事?
朕的亲舅舅,朕的亲舅舅啊!
害了她的父母一生不豫不提,还要处处防着她……
你叫她如何能够这般快地便原谅朕?
便是她再大度,再明白此番之事,与朕无关之理……
她也未必便能够立时与朕素如往常一般亲昵无间啊!”
李治痛心道:
“既然如此……
既然明知朕一旦开口求了,她再不能忍的事,也会为了朕忍下来……
朕又如何忍心开口叫她忍下这等事?
还是叫她清静一番时日,朕再去瞧她罢……
只要她能够想通,自然会来见朕。”
王德一时倒也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李治又叹了口气,抹一抹脸,换上一副正经神色问道:
“三哥那边儿如何了?”
王德上前一步,轻轻道:
“吴王殿下倒是一切还好,只是每日里总是有数个时辰在发呆……
老奴前日偷偷地去瞧过,他竟似老了数岁也似的……
主上,怕是事机不好啊!”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微黯,半晌又问道:
“四哥的事……
可传来了?”
“前些日子发了消息过来,说是信儿已是传到离长安城六百里远的驿站内了。
估摸着慢则一两日,快则明夜……
消息便要传入宫中了。”
李治神色黯然,半晌才轻道:
“也好……
早些儿来了……
四哥好歹也能好生安葬着了……”
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王德见状,实在是大不忍,回首看了一眼德安。
德安会意,转身快步离开,招手唤来了明和,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几句之后,便低声道:
“你且快些去罢!”
立政殿。
听闻李德奖请见,媚娘立时起身,急急说了声请。
侧殿之内。
小书房中。
媚娘听毕了李德奖连日来的访查之果,一时竟也是无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有劳李师傅了,这些日子辛苦,又近年关,还是早些回去,与素琴团圆罢!
听说素琴也已有孕三月了……
抽个时日,我也好去瞧一瞧她。”
李德奖点头应诺,又看了看媚娘黯然的神色,轻轻道:
“娘娘,临行之前,德奖尚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师傅论起来虽是治郎的剑师,可却也情谊非浅。
何况还有素琴在……
有什么话儿,但说无妨。”
“娘娘,德奖与素琴平素里说起旧事之时,也曾多番怨恨,怨恨那王皇后等人,害了先太妃;怨恨元舅公为了达成目标,将素琴也置于险地等事……
可是如今想来,却也不觉造化弄人。
若是当年无元舅公为衡宫中之势,而强使素琴入宫,德奖又如何与素琴相遇?
又如何与她相知相守?
又如何得蒙主上恩赐,终究成了良缘?
若是当年无王皇后等人如此谋算,元舅公又如何能够让素琴入宫?
说起来,天下之事,冥冥之中竟似有定数。
无论是谁与谁,但凡想要有些交会,必然都会有些千丝万缕的前缘在。
而这些前缘,却未必见得都是好事……
甚至有些缘份,竟是要百般磨炼,千般苦难,方成其一……
所以娘娘,德奖觉得,娘娘实在不必为前人之事苦恼。
进或说句不太中听些的话儿……
娘娘,若是无当年元舅公这一番设计,娘娘生母这般心思,应国公老大人这般受苦受难……
又何来今日的娘娘,何来今日娘娘与主上这一番姻缘呢?
可见天意造化,竟也是不假的。”
媚娘闻言,眼前突然一亮,这几日夜里哭得闷痛的眼睛里,竟生出千万丝缕清爽之气来一般,瞬间觉得面前如突现一条金光大道一般。
心中纠缠了数日的苦痛,竟也一瞬间全然消失不见,直若寒冰瞬时化水,春风轻拂生涟渏一般舒畅柔顺。
正待感言一二时,却突然闻得瑞安匆匆奔入道:
“娘娘,明和来了!
说是太极殿那边儿,只怕今夜要出些大事!
还请娘娘务必前往,替主上稳住了神才好呢!”
媚娘闻言,立时一惊。
两诀别五十七
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唐。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唐高宗李治同母兄长濮王李泰,薨于郧乡。
高宗悲痛已极,竟一发不得起,病告朝中。
次日,暨永徽四年元正日。
高宗李治下旨,因病不安,乃暂罢元正朝会之仪。
一时间,朝中上下,议论纷纷。
……
是夜。
今天,本来是一年之首,最当欢庆的时候。
可是整个太极宫里,眼下却都是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要说无声,倒也不是这个理,至少立政殿里,还有些微声悄语。
内寝之中。
火盆烧得旺旺地,李治与媚娘并肩坐在火盆不远处的暖毯上,看着李弘欢喜地自玩自语,夫妻二人的表情,却俱是静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从一边儿端了一碗汤与李治道:
“治郎,好歹喝一点儿汤。
你今日里,水米不沾牙……
这样对身子不好。”
李治点了点头,沉默着接过汤,轻轻喝了两口,便又放下,看着殿顶好一阵儿,又突然问媚娘道:
“媚娘……
你说……
四哥会不会恨我呢?
他为了能叫三哥也跟着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了……
可我却这般拼命地保着三哥……”
媚娘目光一软,眼圈微红,半晌才轻道:
“他要是恨你,又为何要如此做呢?
他如此做,不就是因为知道,你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去对付吴王殿下么?”
李治又是沉默。
好一会儿,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闻声抬头看时,却原来是德安。
德安上前一躬行了礼,这才说明来意:
“主上,礼部那边儿着了人来,问濮王殿下的丧仪等事……”
“葬事官给,务从优厚,”李治红着眼睛,轻轻地道,想了一想,又起身叹了口气道:
“罢了……
还是手诏一道罢……
那些人,无见手诏,未必能够好生操办四哥的事的……”
媚娘鼻酸,轻轻点头道:
“也是……
说到底,濮王殿下到底是被废过一次的,旧年里又因为年轻气盛,很是得罪过几位朝中老臣。
只怕若非治郎以诏丧治其身后事,那些老臣们,竟是要设了法子地克扣些了。”
李治沉默,半晌点头,起身走到书案之后。
——唐永徽四年元正日,高宗李治,以诏丧这一唐代最高形式的丧仪规制,替自己最后一位在世的同母兄长,濮王李泰发丧。
并且要求“班剑卌人,羽葆鼓吹,赙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赐东园秘器,葬事官给,务从优厚”。
而与发丧诏书同行的旨意,还有一道,就是追赠兄长李泰为太尉,兼雍州牧,并赐谥号为恭的诏书。
……
唐永徽四年元月初二。
长安。
长孙府中。
书房内。
“这算什么?!”
禇遂良愤怒地扬着手中的邸报:
“诏丧之类的,也就罢了……
可还追赠为太尉,还兼雍州牧……
这算什么?”
禇遂良看着自己的老师,当朝天子李治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老师尚且在世,且身居太尉之位……
这是要叫活人与死人让道么?
还是要让舅舅替亲甥儿逊职?!
主上此举,未免太寒了人心!!!”
相较于禇遂良的愤愤,长孙无忌却很是淡然,他摇了摇头道:
“不过一个虚衔而已,遂良何必在意?”
禇遂良却咬牙道:
“若是濮王当年无那样之事,倒且也罢了……
可当年……
老师,一个谋逆不成而被废的废王,怎么能与您大唐重臣……”
“濮王何时谋逆,你可有实证?”
长孙无忌见爱徒仍然纠结于此,且越说越荒唐,不由正色纠问道。
禇遂良一呆,想了一想,欲张口言之,却发现实在无可议论:
是呀……
当年虽则几位先帝重臣,包括自己在内,都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何李泰要被废王……
可外界却全然不知。
而且论起实在的来,李泰当年虽有此心,却实无此举。
比起真刀实枪地将东西都藏在了自己东宫之中的太子承乾来,他还真是无证可据呢!
“可是……”
“没有可是。”
长孙无忌淡淡地断了他的话头:
“当年没有证据,如今便更无证据。
若论起来,当年之事,若非是先帝为了保住当今主上龙位不失,其实根本无理由,也无必要去废了濮王的王位,只需赐一道旨,着令他离京回封地便可。
说他谋反,只不过是诛心之论。
所以论起来,今日主上这般恩赐,又何尝不是在变相地替濮王正名,洗冤?
又何尝不是想代先帝补偿他一二?”
禇遂良张了张口,一时间却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又叹道:
“遂良啊,老夫知道,当年青雀对你做了许多无礼之事。
可到底他也是逝去之人了,何必再争?
何况……”
长孙无忌停了停口,又轻道:
“何况主上此番这样封谥……
或者别有深意,也未可知啊!”
禇遂良闻言一惊,看着长孙无忌有些内疚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半晌才敢轻道:
“莫非……
莫非主上知晓了当年之事……”
“只怕不只是主上,连武媚娘自己,也知道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面色疲惫不堪:
“老夫一生行事,自认绝无悔疚之理。
只有这一桩……
到了现在,老夫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经过了昨天一日一夜近乎水米不沾牙似的自虐,今日的李治,总算是能吃些东西,躺在榻上,好好儿休息一阵了。
只是,他一直固执地抱着媚娘,也要她同自己躺在一处,比最固执的李弘还更加固执地要媚娘陪。
这样的态度,不止是让媚娘无奈,连平日里最爱的爱子弘儿,也被气得哭了好几场。
可侥是如此,他还是不肯松手,至多也只是将李弘一并拉在怀里,哄着罢了。
好在李弘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孩子,闹了几番,察觉出这个平日里总是对自己温柔笑容地疼爱着的父亲,今日似乎别有心事,便也不再闹,竟自躺在父亲与母亲之中,沉沉睡去。
于是乎,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便躺在榻上,他事不理,只是一味各思心事。
好一会儿……
“你知道了?”
李治突然开口,问得没头没脑,可媚娘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明白了,却未必便是要立时回答,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放下了一颗心道:
“嗯。”
又是好一阵沉默,李治又问:
“你怪我么?”
媚娘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问:
“怪你什么?
又有什么可怪的?
那事出时,你尚未出世。”
李治又是沉默,半晌才轻道:
“出事时,我确未出世;可是后来……
我早你一步知道实情,却也是事实。
隐瞒你……
更是事实。
我不想你知道此事,与我的亲生舅父为难,对我有些怨恨,自然也是本心,也是事实……
你理当怨我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若今日换了我是治郎,治郎是我,会怨么?”
李治垂首,半晌才道:
“大约……
是会的。”
“我也觉得是。
所以,我也怨过了,也怪过了。”
媚娘淡淡道:
“前些日子,一步不入太极殿,一步不出立政殿,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治郎也知晓罢?”
两诀别五十八
李治沉默,半晌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好半日才轻道:
“那……
现在呢?
媚娘为何又不怨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好心思,寻着德奖师傅来劝媚娘……
媚娘若是再看不开,看不透……
又如何配为治郎身边的女子?”
李治心中一荡,又不禁感伤,又难忍内疚:
“媚娘……我……”
“治郎别再说了。”
媚娘轻声却决绝道:
“媚娘明白治娘的苦心,也希望治郎明白媚娘的好意……
有些事,媚娘需要些时日去化解。
不止是化解自己,也是要化解他人。”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才将脸往媚娘身边贴了贴,轻轻呼了口气道:
“那……
媚娘不怪我?”
“方才已然说了,事发之时,治郎尚未在人世。
事发之后,治郎为了不让媚娘伤心,虽做了些事,叫媚娘一时难以接受,却也未曾有半点私心……
媚娘为何要怪治郎?”
李治抬眼看着表情平淡的媚娘,嗫嚅半日,终究还是道:
“可我觉得,你还是在气。”
“我自然是在气。”
媚娘轻轻道:
“我们是夫妻,本当是最亲密的人,最无话不可互言的人……
可治郎一味地觉得是为了媚娘好,便要将一切都藏起来……
媚娘在治郎心中,原来就是这般的小鸡肚肠,不可理喻么?”
“我并未曾这般做想……”
“可你这般瞒着媚娘,不就是怕媚娘知道了,动气动怒,怨恨之下,做些傻事出来么?
这般行为,不是在怀疑媚娘无有雅量,不能淡然理事,又是什么?”
媚娘一番冷静的言语,却叫李治无言以对,好半晌才嗫嗫道:
“我……
我以为……
我以为你要是生了气,难免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样的事,不生气,是不可能的罢?”
媚娘轻轻道:
“可是治郎知晓真相之后,立时告诉媚娘,让媚娘好好儿生一番气,然后好生劝导着,媚娘又如何会伤身?
治郎向来机慧天下无双……怎么事到临头了,却变得如此不能明断敏慧了?
这种事,由治郎隐瞒起来,只会像往媚娘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粒般的坏事,不是么?
到底,治郎虽与此事无关,可与此事大大有关的人,却是治郎的亲娘舅啊!
若治郎不能及时与媚娘相言……媚娘又如何不会想到,或者此番治郎如此,是夹在媚娘与元舅之间,无所适从呢?”
媚娘此番言语,可说是冷静至极,也精辟至极,竟教李治一时间也只得哑然以对。
良久,李治才轻轻道:
“你……
这般做想么?”
媚娘沉默,看着李治半晌,轻轻颔首。
李治再度哑然。
……
好半晌,李治才轻轻握了媚娘的手道:
“此番,却是我对不住你了……
你……
你要怪,也便怪我罢!”
媚娘却摇头叹道:
“还是那句话,此番虽则治郎为事不当,可却究竟是为了媚娘着想,媚娘又如何会气会怪呢?
治郎多心了。”
李治一怔之下,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中。
李恪坐在花厅中,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来来回回,无忧无虑地奔跑着。
他的目光之中,尽是颓然之色。
旁边一个小侍,轻轻步上前来,道:
“殿下,夜已深,还是早些休息罢!”
李恪仰起脸,看着天空,眨了一眨眼,突然问道:
“今日……
是几日了?”
小侍一怔,仔细算了一算,却道:
“初二……
殿下是说什么几日了?”
李恪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道:
“高阳……
高阳的事,今日是第几日了?”
小侍打了个寒噤,好一会儿才讷讷道:
“殿下,正值年关,谈论这些事,不吉啊!”
“还有什么吉不吉的?
你直言无妨。”
李恪轻轻道。
小侍咬了咬牙,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已是第四十五日了。”
“四十五日,月半了啊……”
李恪轻轻出了口气。
李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宫中近日,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暂未有闻。”
小侍小心道。
李恪微垂首,复又抬头,看着厅外,目光直如死灰一般:
“前些日子,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了么?”
小侍最怕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一时间全身一抖,好半晌才讷讷道:
“殿下……
那样东西……
眼下正是新年,何必……”
“准备了么?”
李恪表情平淡问道。
小侍咬了咬牙,轻轻道:
“未曾备下。”
李恪竟然也未曾生气,只是转首,看着这小侍,好一会儿才道:
“备下罢……
说过的,总是要备下。”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从下一秒,就要化为空气,与这满室的寂静融为一体。
小侍咬了咬牙,默默点头,良久方道:
“殿下,主上一心二心地,还是念着殿下您的,有些事,实在不必太过多思。
需知多思无益啊!”
李恪摇了摇头,半晌才道:
“主上的确是事事处处,心心念念都记着我……
可正因如此,有些事,还是能早做决断,就早做决断的好。
毕竟,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啊!”
小侍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退下。
李恪也不理会他,只是默默地坐着。
……
次日。
午后,太极殿中。
李治铁青着一张脸,咬牙道:
“你说……
吴王叫你准备什么?”
那李恪身边的小侍跪伏于地,半晌不敢抬头,嗫嚅道:
“回主上,殿下……
殿下前些日子突然要小的准备些鹤顶红、砒霜之类的烈性毒物。
主上且请安心,小的没有敢备下。
只是昨夜里,殿下又行催问,小的实在也是无法……”
李治深吸口气,半晌才吐气道:
“你做得很好……
这些东西,你不必理会。”
小侍看了眼李治道:
“主上,若是主上不欲殿下如此为事,其实也有些便宜行事的法子。”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小侍便轻轻道:
“主上若是不欲殿下如此自伤,不若便应了殿下的允,与他些这样东西……
不过自然,这东西起不起效,却是两说。”
德安一侧立着,闻言倒也不由得多看了这小侍几眼,转身回而禀道:
“主上,这孩子虽然看着年幼,可说话儿办事,却也样样在理。
他一味地拒着殿下总是不好。
若是拒得轻了呢,殿下总是要抱怨,可若是拒得狠了,只怕殿下也就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指了去殿下身边儿看着他的,只怕至那时,殿下还要另想他法,寻觅他人相助了呢!
如此一来,反而要坏了主上的大计。”
李治看了看小侍,点头道:
“你说得倒也不差,德安所言,也确是实情。
只是一桩,朕不能便这般行事,与了吴王假毒以济……
需知吴王机慧,不下濮王亦不逊任何人。
那东西有没有问题,只怕一眼便看得出。
甚至你是哪一边儿的人,他也早有所料。
如此行事,只不过是想借你的口告诉朕,他早已无生意,日后若有什么不幸之事,与朕无关,只是他一颗心如此而已……
可朕又如何能这般行事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罢了……
你便直回吴王,说这些东西,你也试着寻了,可刚一拿入王府中,便被人搜了去。
朕也会叫那些卫士,配合一二,务必叫三哥断了此念。
另外,过了初五,朕自会入王府,见一见三哥,也再安一安他的心。
明白么?”
小侍长出口气,连连谢恩。
德安见状,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好一会儿,德安都不敢言语,看着李治微有些阴郁的表情。
半晌,李治才开口道:
“一个小侍,竟然会因为朕一道务必保下三哥性命的密旨难为成了这样……
三哥是真的想跟四哥一样,离朕而去么?
还是他在故做姿态,希望朕能早日助他脱离苦海?”
问毕这话,他又自己失笑,摇头半晌道:
“罢了……
是与不是,究竟是哪一条,问着又有何用呢?
左不过,三哥是要保的。”
李治自语一番,目光又澄澈起来:
“传密旨,今夜,朕要入天牢,见一见荆王叔——
叫他们清一清天牢左右的耳目罢!”
两诀别五十九
是夜。
长安。
天牢。
似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变得只有一季。
寒意,也在时时刻刻地侵袭着每一个入内的人的神经与**。
身披墨裘的李治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指,看了眼德安。
德安会意,上前推开了牢门。
门内,一片污浊气味,这叫镇日里只闻得到龙涎香味与时新鲜花嫰果香,还有各种脂粉香,清檀香的李治,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这样的气味,他的确是闻不惯的,可是倒也不会一时便忍不住了。
何况……
他看了眼只铺着一地稻草的牢房内,蹲在一侧墙角里的那道佝偻身影,轻轻地出了口气:
他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这里关着的是他的亲叔叔,而他今日前来,却是要借着这位叔叔,保了自己另外一个已然灰心至极,意欲求死的亲哥哥的。
慢慢地,他走到了牢房中间。
德安立刻着人奉上一张圈椅,可李治看了眼德安,淡淡道:
“两个人,如何坐得一张椅?”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看了眼被这道清冽声音震得一动的那人,应了声是,转身而出。
不多时,另外一张座团,被搬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炭火盆。
放下炭火盆,德安从袖袋里取了香袋来,正要解开放火盆里些香饼,却被李治轻轻道:
“这样的地方,莫名其妙一夜之后便有了些残存的香气……
那些人回来之后,能不起疑?
能不向他们背后的主子报去?
平素里行事向来仔细的,怎么今日便这般糊涂?”
德安立时讷讷不成言。
“陛下也不必怪他……
到底,他眼里下也只有陛下一个人了,何尝能看得到老夫呢?”
一道苍老浑浊,似乎已是有千万年不曾开口发声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治转身,看着那个抬起蓬乱花白的头,盯着自己看的老人,淡淡地点头道:
“王叔说得是。
不过为了王叔着想,这香是断然不能点的。”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徐徐坐下。
荆王元景徐徐起身,先向李治行了一记大礼,这才看着李治伸手,示意赐座的势态,蹒跚地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座团边,徐徐跪坐而于下位,又伸手出去,在二人之间放着的炭盆上烤着手,试图叫冰冷一片的手指,略微能够活动一些。
李治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些事。
好一会儿,李治见他总算是面上有些暖色了,才轻轻道:
“王叔在此,看来是过得不甚好。”
荆王简促一笑:
“这样的地方,任谁也是过得不能好罢?”
李治却看着他,轻轻道:
“是么?
可是朕却听闻……
薛卿所在,却是比此处好得多。”
荆王抬头,看了李治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想说什么,便直说罢……
这等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什么需要打些哑谜的?”
李治点头道:
“是,这样的时候,已无必要了。
不过朕这些话儿,却非是打哑谜,也非是不能说。
王叔当知朕的意思。”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炭火的噼啪声,然后荆王才悠悠道:
“陛下是想说,韩王根本无心救老夫么?”
“不,朕不是想说这个。”
李治摇头道:
“朕想说的是,韩王叔是个聪明人,少见的聪明人。
他很早便知晓,他欲坐上朕这龙位,却非一日二时可定成之事。
是故,他从一开始定的局,便是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
他必然是要先牺牲些什么,然后换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自己的野心的。
而王叔你,便是他最大的牺牲。”
李元景咬牙,不语。
李治看着他,柔声道:
“看来王叔是明白了。
不论如何,现下明白,还不算晚。”
“不算晚?”
元景惨笑一声,干巴巴地道:
“此时不晚,何时算晚?
等到那斩首之刀落在头顶三分之处,才叫晚么?”
李治却道:
“那王叔的意思,是不欲求一条活路了?”
元景原本如死灰般的目光,突然迸发出无比强热的光芒,直直地瞪视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陛下想给元景一条活路么?”
李治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若是不想,今夜不来。”
元景瞪大了眼,突然向前一低头,左右看了一看,从地上拿起了一根稻草,仔细地捋了干净,放在双掌心里搓着。
李治也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这般抖动不止的双肩。
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李治:
“陛下……
当真愿意给元景一个机会?”
李治看着他,慢慢地道:
“也不怕叫你知道……
朕已别无选择。
要保三哥,那也只有将你一并保下来。”
“吴王?”
李元景目光奇异地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你要保他?”
“对。”
李治淡淡道。
李元景不说话了,瞪着李治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应当知道,吴王虽则从未明示自己的心思,可他未必没有一点儿取陛下而代之的念头。
否则我们几人行事如此,高阳又是他妹妹,他如何不知我们的私谋?
一直隐而不发,已然说明了他的态度。”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的武昭仪,曾经说过一句朕在心中想过很久的话:
每一个生在皇家的孩子,心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比天下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机会坐上那张至尊之位。
便是王叔,不也是如此么?
所以,朕从不诛心。
因为朕知道,心里想着做的事,离真正做成这件事,中间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
何况是这样大的决定,这样大的事情。
这世上,真正能够思行合一的人,没有几个。
所以朕从来不担心,也不以为意。”
李元景沉默,良久才道:
“的确,这个世上,敢想的人,太多,但是敢做的人太少,在这敢做的人中,能做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吴王……
陛下应该知道,他是能做到的。”
李治淡淡一笑:
“未必吧?”
他轻轻一笑:
“三哥有胆有谋,文武双全,父皇说他类于自己,却非妄言。
也的确如王叔所言,三哥的确能想,也能做。
可是他是否能做得成……
却是两说了。”
李治徐徐起身,俯视着仰视自己的李元景:
“且先不论之前还有舅舅、禇遂良等诸位老臣时时刻刻地盯着他。
单单就是一个四哥,就足以教他行动不得了。”
李元景也起身,微微仰视李治:
“可濮王到底也是死了。”
“的确……
四哥走了……”
李治的瞳孔微微一缩,突又笑道:
“可就算是如此……
王叔你能甘心看着三哥一步步地,顺利地踩着自己的脊背走上朕的皇位么?
不能吧?
你可以容许他替你把朕拉下皇位,可是在你的心里,无论是韩王叔,还是三哥,又或者是其他的谁……
都不能坐上此位,不是么?”
李元景沉默。
李治继续道:
“不止是你,只怕韩王叔,也是这等心思罢?
甚至……
高阳,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思罢?”
“高阳?
那个**?
她?
哼!她哪里有这样的胆色!”
李元景脱口而出的,是一片**裸的轻蔑。
李治淡淡一笑,半晌才轻轻道:
“王叔,你其实真的很聪明,一开始便知晓,韩王叔心里,根本没有半点儿要扶你上位的意思,也明白三哥不可能当真甘心为你做一个未来的大将军王……
若论你们几人之中,谁最聪明,最叫朕意想不到……”
李治徐徐背起双手,在牢中轻轻转身,背对李元景道:
“却非是韩王叔,而是你。
只是……”
他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元景的眼睛:
“只是遗憾的是,你终究还是跟韩王叔,甚至是三哥一般无二,都没有看明白,在你们这群人中,最可怕的,到底是谁。”
两诀别六十
李元景瞳孔微缩,半晌才轻轻冷笑道:
“怎么,难不成陛下以为,高阳那个浪荡妇人,便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不是最聪明的,有韩王叔在,便是朕,便是舅舅,便是三哥四哥,便是朕的武昭仪,都只能说,是平分秋色,何况还有一位善于隐藏自己的您在。
但是……
她是最有野心的,却非朕妄言。”
李治一面儿说,一面儿扫了一眼一旁侧立的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轻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与李元景:
那是一枚精工而制的金印。
李元景认得它,它本是高阳公主素常用的金印,也是当年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封高阳为公主日赐与的金印。
“陛下要我看什么?”
李元景淡淡一笑:
“这不过是一枚公主金印……
难不成还有什么机关在内,能证明高阳的野心么?”
李治并未回答,倒是德安淡淡一笑,柔声道:
“殿下的确英慧,这里面儿,的确是有些机关……”
德安反手先将手中的拂尘插在腰后,接着一只手固定住了金印,一只手拧着印钮上的鸾凤,先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然后单独拧着鸾凤之首,小心地转了九圈,这时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印的印面,突然裂出,并掉落地面,露出里面一块儿显是新刻的印面来。
李元景看着德安将这印面转起,正对着自己的双眼,一时间,双目瞪得老大,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那被藏得妥帖的新印面上,分明刻着几个字: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牢狱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李元景笑得那样开心,笑得那样得意,笑得那样声嘶力竭,笑得那样疯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样,口中只是喃喃地反复念着,喘得断断续续地念着: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
好一个神圣武德皇帝!
好一个高阳女皇!!!!
她竟全将咱们这些人,都当了傻子摆设么?!
哈哈哈哈!
什么叫力助其兄为帝,方可何其夫妻平安……
原来净都是些哄人的话儿!!!!!
哈哈哈哈!
神圣武德高阳皇帝!!!!
她也配!”
“配也好,不配也罢,她都想了,也做了。”
李治平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李元景,唇边勾起一抹淡得不可察觉的嘲讽之笑:
“只凭这一点,朕倒是要说一句,无论是荆王叔你,还是韩王叔,甚至便是三哥……
竟都全输了高阳姐姐……
好歹,人家连帝王印玺都备下了,而且还思虑周全……
就地取材,拿着父皇赐下的公主宝印,只在里面又做了一面印面。
至她大事若成时,只消将外面的印面取下,将此印示于天下,便可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是受父皇遗命,得位承天的正主皇帝了。
单单是这一份机巧心思,别说是你荆王叔……
便是事事算无遗漏的韩王叔,又何尝算得到?”
李元景笑声倏停,却冷哼道:
“是么?
陛下觉得她了不得么?
可在元景的眼里,她这也只是一场空梦发一发罢了……
若当真有那一日,元嘉又怎肯让她上位?
便是李恪……
她的兄长,也是断难容这等牝鸡司晨的事情发生罢!”
李治也回以冷冷一笑,转身直视着李元景道:
“荆王叔,你以为,到了那一日,高阳还会让你们活着么?
莫说是本来便与她并不亲近,只是因利而聚的你与韩王叔,便是三哥,自小儿看着她长大,护着她成人的兄长……
她又如何能留?
王叔,朕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小瞧了女子的心性才好。
有些时候,有些女子,一旦决绝起来,行事竟是连咱们这些男子,也只得惊叹不如的!
别的不说,只说房遗爱这些年来,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府中公然**,却毫不制止,反而事事处处,多加维护……
朕只从这一件事上,便敢说一句,朕的这个高阳姐姐,只怕手段却是不下于你荆王叔,与三哥的。
甚至在某些控制人心的手段上,连韩王叔也是难望其项背。
否则房遗爱大好男儿,又是高门出身,如何肯忍得下这口气?”
李元景一时沉默。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陛下今日来,只是为了向元景证明,元景信高阳,错得离谱么?”
“不止。”
李治冷笑道:
“还有一桩事,朕也是希望荆王叔早些知道的……
好了,把人带上来罢!”
随着李治的轻轻一喝,门外便有两名卫士,押着一个女子,走入了牢中。
李元景一见此女,却是一怔:
原因无他,这个女子,他却也是认得的,是自己府中负责平日打理自己朝服衣冠的老侍婢,自小儿便跟着自己,可说是荆王府中的老家人了。
李治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王叔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朕要把这么一个在王叔府中呆得比王叔还久的老家人押了进来?”
元景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傻的,但是要说此婢是内奸,却又着实叫人难以相信,是故他冷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指着这么一个老婢说,她是高阳派来的内奸么?”
李治淡淡一笑,徐徐道:
“韩王叔也好,高阳也罢,甚至就是三哥都没想到,荆王叔虽则平日里风流成性,看似对美色毫无招架之力,却实在是一个最清醒的人。
所以,朕也好,先前淑母妃在世时,送入荆王叔府中的王妃娘娘也罢,几位侧妃也罢,虽则王叔都一一亲爱有加,却从来都是防着她们——
王叔当真是聪明绝顶,知道要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所以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怠慢过她们一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面目在她们面前表露。
甚至每每她们要刺探你的消息时,你也都捡着些能让她们知道的,一一借她们的口,传与幕后之人……
可是王叔啊……
你想过没有,你防了枕边的女人,却非是防到整个王府中的女人呢?”
荆王看着那老婢,冷冷一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说,她是元景没防到的那个女人?
可是元景可从未……”
“是,王叔从未想要将这位老家人拿到什么地步去——
因为你万分地信任她,也因为她在你府中,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几十年了,她只用做好一件事,便是替王叔备好每日的衣冠……
你对她,一无好恶之感,只是有这么一个人,使着就成。
可是王叔,这对韩王叔来说,却正是最佳的人选。”
李治盯着李元景一眼,这一眼叫李元景心中沉沉地一坠,还不及发问,李治便转身,主动问那老婢道:
“朕问你,你之前说,韩王在什么时候,找上了你,许了你什么,要你替他做一件什么事?
现在旧主都在,说一说罢!”
“是……”
那老婢似是被李治天威所惊,颤抖着肩道:
“韩王……韩王于月前……一月前寻上老奴……
以……以老奴早年时……早年时与府中总管偷偷所生的儿子为胁……
要……要老奴每日里将他送上的一种药水……抹在主人的衣领上……
还说这不过是些避女色的东西……免得主人日日亲近不该亲近的女子,坏了身子。
并且许诺若是老奴办好了这件事,必然有重赏……”
李元景的脸色,变了。
李治淡淡一笑,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放在那老婢口唇之下问:
“是这个么?”
“是……”
德安点头,突然出奇不意地闪电出手,箝住了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她便被捏张开了嘴,那瓶药水生生地被灌了下去。
而就在元景被惊了一跳的同时,那老婢也在李治平静的眼神中,在元景震惊的目光中,在德安的冷笑中,抽搐着,大声哀嚎着,从药水进口的同一时刻起,开始狂吐黑血,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终究七窍乌血横流,面目扭曲已极地倒地而亡!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全身背心,一片寒凉——
不只为了韩王的手段,更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助,一直不被自己看得很重的侄儿的心肠!
自李治登基以来,甚至是自李治出世以来,他头一次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平素里总是柔和待人的侄儿!
两诀别六十
李元景瞳孔微缩,半晌才轻轻冷笑道:
“怎么,难不成陛下以为,高阳那个浪荡妇人,便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不是最聪明的,有韩王叔在,便是朕,便是舅舅,便是三哥四哥,便是朕的武昭仪,都只能说,是平分秋色,何况还有一位善于隐藏自己的您在。
但是……
她是最有野心的,却非朕妄言。”
李治一面儿说,一面儿扫了一眼一旁侧立的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轻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与李元景:
那是一枚精工而制的金印。
李元景认得它,它本是高阳公主素常用的金印,也是当年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封高阳为公主日赐与的金印。
“陛下要我看什么?”
李元景淡淡一笑:
“这不过是一枚公主金印……
难不成还有什么机关在内,能证明高阳的野心么?”
李治并未回答,倒是德安淡淡一笑,柔声道:
“殿下的确英慧,这里面儿,的确是有些机关……”
德安反手先将手中的拂尘插在腰后,接着一只手固定住了金印,一只手拧着印钮上的鸾凤,先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然后单独拧着鸾凤之首,小心地转了九圈,这时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印的印面,突然裂出,并掉落地面,露出里面一块儿显是新刻的印面来。
李元景看着德安将这印面转起,正对着自己的双眼,一时间,双目瞪得老大,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那被藏得妥帖的新印面上,分明刻着几个字: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牢狱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李元景笑得那样开心,笑得那样得意,笑得那样声嘶力竭,笑得那样疯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样,口中只是喃喃地反复念着,喘得断断续续地念着: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
好一个神圣武德皇帝!
好一个高阳女皇!!!!
她竟全将咱们这些人,都当了傻子摆设么?!
哈哈哈哈!
什么叫力助其兄为帝,方可何其夫妻平安……
原来净都是些哄人的话儿!!!!!
哈哈哈哈!
神圣武德高阳皇帝!!!!
她也配!”
“配也好,不配也罢,她都想了,也做了。”
李治平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李元景,唇边勾起一抹淡得不可察觉的嘲讽之笑:
“只凭这一点,朕倒是要说一句,无论是荆王叔你,还是韩王叔,甚至便是三哥……
竟都全输了高阳姐姐……
好歹,人家连帝王印玺都备下了,而且还思虑周全……
就地取材,拿着父皇赐下的公主宝印,只在里面又做了一面印面。
至她大事若成时,只消将外面的印面取下,将此印示于天下,便可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是受父皇遗命,得位承天的正主皇帝了。
单单是这一份机巧心思,别说是你荆王叔……
便是事事算无遗漏的韩王叔,又何尝算得到?”
李元景笑声倏停,却冷哼道:
“是么?
陛下觉得她了不得么?
可在元景的眼里,她这也只是一场空梦发一发罢了……
若当真有那一日,元嘉又怎肯让她上位?
便是李恪……
她的兄长,也是断难容这等牝鸡司晨的事情发生罢!”
李治也回以冷冷一笑,转身直视着李元景道:
“荆王叔,你以为,到了那一日,高阳还会让你们活着么?
莫说是本来便与她并不亲近,只是因利而聚的你与韩王叔,便是三哥,自小儿看着她长大,护着她成人的兄长……
她又如何能留?
王叔,朕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小瞧了女子的心性才好。
有些时候,有些女子,一旦决绝起来,行事竟是连咱们这些男子,也只得惊叹不如的!
别的不说,只说房遗爱这些年来,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府中公然**,却毫不制止,反而事事处处,多加维护……
朕只从这一件事上,便敢说一句,朕的这个高阳姐姐,只怕手段却是不下于你荆王叔,与三哥的。
甚至在某些控制人心的手段上,连韩王叔也是难望其项背。
否则房遗爱大好男儿,又是高门出身,如何肯忍得下这口气?”
李元景一时沉默。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陛下今日来,只是为了向元景证明,元景信高阳,错得离谱么?”
“不止。”
李治冷笑道:
“还有一桩事,朕也是希望荆王叔早些知道的……
好了,把人带上来罢!”
随着李治的轻轻一喝,门外便有两名卫士,押着一个女子,走入了牢中。
李元景一见此女,却是一怔:
原因无他,这个女子,他却也是认得的,是自己府中负责平日打理自己朝服衣冠的老侍婢,自小儿便跟着自己,可说是荆王府中的老家人了。
李治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王叔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朕要把这么一个在王叔府中呆得比王叔还久的老家人押了进来?”
元景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傻的,但是要说此婢是内奸,却又着实叫人难以相信,是故他冷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指着这么一个老婢说,她是高阳派来的内奸么?”
李治淡淡一笑,徐徐道:
“韩王叔也好,高阳也罢,甚至就是三哥都没想到,荆王叔虽则平日里风流成性,看似对美色毫无招架之力,却实在是一个最清醒的人。
所以,朕也好,先前淑母妃在世时,送入荆王叔府中的王妃娘娘也罢,几位侧妃也罢,虽则王叔都一一亲爱有加,却从来都是防着她们——
王叔当真是聪明绝顶,知道要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所以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怠慢过她们一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面目在她们面前表露。
甚至每每她们要刺探你的消息时,你也都捡着些能让她们知道的,一一借她们的口,传与幕后之人……
可是王叔啊……
你想过没有,你防了枕边的女人,却非是防到整个王府中的女人呢?”
荆王看着那老婢,冷冷一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说,她是元景没防到的那个女人?
可是元景可从未……”
“是,王叔从未想要将这位老家人拿到什么地步去——
因为你万分地信任她,也因为她在你府中,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几十年了,她只用做好一件事,便是替王叔备好每日的衣冠……
你对她,一无好恶之感,只是有这么一个人,使着就成。
可是王叔,这对韩王叔来说,却正是最佳的人选。”
李治盯着李元景一眼,这一眼叫李元景心中沉沉地一坠,还不及发问,李治便转身,主动问那老婢道:
“朕问你,你之前说,韩王在什么时候,找上了你,许了你什么,要你替他做一件什么事?
现在旧主都在,说一说罢!”
“是……”
那老婢似是被李治天威所惊,颤抖着肩道:
“韩王……韩王于月前……一月前寻上老奴……
以……以老奴早年时……早年时与府中总管偷偷所生的儿子为胁……
要……要老奴每日里将他送上的一种药水……抹在主人的衣领上……
还说这不过是些避女色的东西……免得主人日日亲近不该亲近的女子,坏了身子。
并且许诺若是老奴办好了这件事,必然有重赏……”
李元景的脸色,变了。
李治淡淡一笑,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放在那老婢口唇之下问:
“是这个么?”
“是……”
德安点头,突然出奇不意地闪电出手,箝住了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她便被捏张开了嘴,那瓶药水生生地被灌了下去。
而就在元景被惊了一跳的同时,那老婢也在李治平静的眼神中,在元景震惊的目光中,在德安的冷笑中,抽搐着,大声哀嚎着,从药水进口的同一时刻起,开始狂吐黑血,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终究七窍乌血横流,面目扭曲已极地倒地而亡!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全身背心,一片寒凉——
不只为了韩王的手段,更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助,一直不被自己看得很重的侄儿的心肠!
自李治登基以来,甚至是自李治出世以来,他头一次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平素里总是柔和待人的侄儿!
两诀别六十一
看着那老婢倒地而亡,李治的表情,倒也只是一派平静。
转身,他看着李元景道:
“王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元景怔怔地看着李治,突然问道:
“陛下,若是元景愿意相助陛下保住吴王……
陛下可否网开一面,饶元景一条活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看着忙前忙后地替自己打点着沐浴用物的文娘,突然问道:
“治郎眼下,应该是见着荆王了?”
文娘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伸出纤葱玉指仔细一掐一算,便含笑回道:
“正是,这样时候,是该到了。”
媚娘又点了点头,淡淡道:
“那……
德安想必也依着我的吩咐,把那个老婢带过去了。”
文娘看了眼瑞安,瑞安点头,正色道:
“是,已然带了过去,也按着娘娘的嘱咐,将搜出来的东西交与哥哥,嘱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劝着主上,按着娘娘吩咐的行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到底治郎心慈手软,便是知晓那老婢非自己所言的良善之辈,也难以下了手……
所以究竟,还是要有个人做这恶人才好。”
瑞安点头道:
“可不是?
那老婢,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过是受韩王所托,又说是为了自己那个只闻其名不得其人的儿子……
可是任是瞎子也能看得出,她根本就是图着韩王许下的大笔赏银罢了!
这等背主卖主的人,活着也是白活,还不若死了得干净。”
媚娘点头,慢慢道:
“说到底,也是荆王自己作得太过……
否则,以他之能,纵然不能察觉韩王所为,至少也应该知道,自己与之合作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也好,正因为他的愚蠢,治郎才能有下手的余地,吴王……
也才能有这般机会,得以死里逃生。”
瑞安点了点头,却又忧道:
“只是……
娘娘,虽则主上如此费心劳神,只为保了吴王殿下……
可吴王殿下眼下,却未必便能考虑到这一处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所以……
我才叫你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啊!
你可安排好了?”
瑞安一怔,立时恍然:
“原来娘娘叫瑞安安排出宫之事……
是为了去见吴王殿下?!
可是……
可是这样大的事,不禀明主上……
是不是不大妥当?”
媚娘却摇头道:
“不必知会治郎,他也自然知晓。”
瑞安闻言,看了眼文娘,两人心下了然,齐声应道:
“是!”
……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李治入了寝殿,也不问媚娘何在,只是淡然地走到殿后,自去看了沉睡着的李弘,然后回归内寝,更衣,除冠,脱靴,自上了床,披了件寝袍,随手从媚娘放在榻前的一堆书卷里挑了一本来看着,等候媚娘。
一边,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娘娘今夜,似乎是出宫去了……”
“朕知道,她去见三哥了。”
李治慢条斯理地从德安手中接了热茶水过来,看了一眼已然有些疲态的王德道:
“也是这般时刻了,你身子不好,耐不住,早些下去歇了罢!
明日起,只怕要你操烦的事更多……
朕可不能看着你早早儿地便把自己累坏了。”
王德感激,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德安两句,便自告礼退下。
德安依着李治的令,送了师傅出门之后,这才转身回来,向李治继续道:
“那……
主上觉得,娘娘出宫,便能劝得吴王殿下回心转意么?”
“她若不成,那朕去,也更不成了。”
李治轻轻道:
“到底,她还是能说得动三哥的。”
德安闻得李治此言,却是一怔道:
“主上似乎以为,娘娘断然能说服得了吴王殿下?”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不答反问道:
“今日那个背主欺上的老婢子,可是媚娘抓出来,交与你,叫你劝着朕一定要当了荆王叔的面儿杀了的罢?”
德安一怔,但很快便释然道:
“主上英明神断,这等小事,自然一眼既穿。”
李治淡淡一笑道:
“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断的事……
你向来在朕面前恭谨,又是自小儿服侍着朕,自然对朕的性子把握得最准,也知道有些事,朕是万万做不出的……
正因如此,你也是轻易不愿当着朕的面儿,下这样的重手。
是以你劝朕之事,朕便知晓,此事必然是媚娘叫你来劝朕的——
实在是这样事对朕正欲行之事的好处之大,能够看得透,又能够看得准的,只有媚娘一人。
而能够看得明白,知道谁来劝朕最合适的,也是只有她……
所以朕自然也就知道,至少对荆韩二府之事,她的掌握,不比朕与舅舅少。
因此,她既然决意出宫去劝三哥,必然便是手里有了什么可能连朕也未曾想到,或者是不知道的筹码。”
李治淡然道:
“媚娘如此行事,心心念念,不过都是为了完成朕的心事……
那朕又为何不能等着呢?”
德安思虑一番,却看着李治淡然的神色道:
“主上……
心里怕是不止因为此事,甘愿等着罢?”
李治扬眉:
“怎么,你还有别的是想法不成?”
“主上……
前些日子主上与娘娘,可是好一阵子不曾说过话儿了……
如今难得娘娘将前事放下,一心一意为主上谋划……
主上自然是心里喜悦的。
说不得,娘娘今日回来之后,主上在这里等着,自然是要好好儿与娘娘说一番话儿的……
老宫人们可都说啦!
这夫妻嘛,本就是床头拌的嘴,床尾便能说……唔……”
德安没能将话说完,因为越听他说话便越没好气的李治,伸手从一边儿的果盘里,抓了好大一颗果子,硬生生塞进了他的口中。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中。
李恪想过很多次,在这样的时候,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会是谁。
他想了很多人,很多的人。
比如长孙无忌,比如韩王元嘉,比如李治,比如禇遂良,比如裴行俭,比如……
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也万万不曾想到,这个女子,竟然在事隔如此之久后,立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
“你要活下去,因为你的弟弟,希望你活下去。”
所以,他怔忡了许久许久,才迟疑着回了一句:
“你说什么?”
“本宫希望,吴王殿下,能够多加揣量主上之心,不要辜负了主上待殿下一片至诚至热的兄弟情义。”
媚娘深深地看着李恪。
李恪眨了眨眼,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说……
你说要我不要辜负圣恩……
你说主上想我活着?”
他反反复复地确认着,轻笑道:
“武昭仪,武娘娘,你当真以为,如今这大唐天下,能够决定本王是生是死的……
还是主上么?”
媚娘看着笑得一脸无力的李恪,静静地点了点头,半晌轻启朱唇:
“是的。”
李恪看着她,还是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得自己觉得不好笑了,才停下来,看着一脸认真的媚娘,缓缓地道:
“是么?”
“是。”
媚娘再一次肯定。
李恪彻底不笑了,冷冷地看着媚娘,突然道:
“那昭仪娘娘以为,主上会把自己的舅舅,置于何处?
又将那些一心二心地要除了我这个妨主灾星的老臣们,置于何处?
还有,为了能够替他安安生生地固住了皇位,而自尽于我府中的李泰……
他又将置于何处?”
媚娘不疾不徐地道:
“元舅公与诸位老臣处,自然有主上的说法——
殿下虽则活着,却无一兵一卒在身,一刀一剑于手……
又远离京师,远离王朝中心,如何又能妨得了主,碍得了大唐天下?
至于濮王殿下……
濮王殿下的打算,原本便是借吴王殿下之死,来剑指元舅公,不是么?”
两诀别六十二
媚娘徐徐点了下头,转身,寻了圈椅坐下——
她到底身怀有孕,久站易疲。
然后才缓缓道:
“既然如此……
那濮王殿下在选择了自尽的那一刻起,便已然替元舅公等一众关陇权臣,定下了最终的结局。
所以便是吴王殿下您不死,这个结局,也必然会发生。”
媚娘抬眼,深深地看着李恪:
“因为对主上而言,无论是你,还是濮王殿下,都是他看得极重的人。
甚至……
从某一方面而言,舅父再亲,也终究是亲不过自己的亲生兄弟的。
哪怕你与主上,异母同父也是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轻轻道:
“因为舅舅虽是长辈,却到底只是长辈。
而你与主上……
还有濮王殿下,却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
所以……
濮王殿下的死,只会叫主上更加不能失去殿下您。”
李恪喉头上下微微一动,只觉一口硬物,哽在胸口不得而发。
好一会儿,他才幽幽道:
“是么?
可是古来,帝王之家,上位者护兄爱弟的……
都不会有个好结果。
难道主上不怕么?”
媚娘不答反问:
“吴王殿下以为,主上需要怕么?”
李恪静默,良久才茫然道:
“我不知……
我当真不知……
我也不知自己……
会不会如那些血迹斑斑的史书中所载的王者一般,为得上位,可灭六亲,诛九族。”
媚娘点头,轻轻道:
“是啊……
殿下的确不知。
可是以媚娘观之……
殿下今日能与媚娘说出这样一番话,却已然是替自己日后所为,定了一个底线了:
若是殿下当真定了心要反,那……
这样的话,便不会从殿下口中说出,传于媚娘之耳了。
不是么?”
李恪看着媚娘,一时间恍恍惚惚,一如身置火中,又一时如落入冰流,冷热交替,全身竟齐齐打起了寒战来。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原来……
娘娘是来试我的话儿来了……”
媚娘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着李恪,目光之中,满是柔和之色:
“非也。
本宫今来,一非试殿下的话儿,二也非要殿下做出什么承诺……
本宫今夜前来,为的只是想让殿下明白一件事:
若是主上有心叫殿下活不下去,那么便不会如此费尽心机,为了保住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容忍着韩王的那些行事了。”
李恪猛地抬头,看着媚娘,轻轻道:
“韩王行事,与我又有何关?”
媚娘淡淡一笑问:
“滁州兵器库,若论起来,确是与殿下无关。
可是那些兵器之中,有一样东西,却是非同一般——”
媚娘直视着李恪道:
“天机弩……
殿下不会不知道这个东西罢?”
李恪打了个寒战,突然省悟道:
“主上早就知道了?
看来……
韩王叔早就排好了我们这些棋子的先后啊……
先是高阳,再是荆王叔……
最后,最后便是我了……”
“非也。”
媚娘淡淡道:
“这东西,主上知道的时候,却远在韩王要主上知道之前——
准确地说一些……
是在主上登基之前,便已知晓了。”
李恪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瞪着媚娘,良久才寒声道:
“我不信!
若是他早就知道了,为何……
为何……”
“为何要等到今日?”
媚娘淡淡挑眉一笑,唇边露出一丝无奈又痛心的笑容:
“吴王殿下果然不明白么?
就正如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在吴王您,与濮王二位殿下之中调停着,努力地左右着元舅公的一诸行事……
所为的不过是求着一个天下太平,一个骨肉血亲,不至互相厮杀而终么?”
媚娘轻轻叹了一声道:
“殿下……
您还不明白么?
治郎……他一直都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个当年最害怕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吵架,最害怕大家冷锋相对,最希望一家子人和睦相处的小小稚奴……
他一直都是那个最害怕孤单不安的稚奴啊……”
李恪一时,怔忡难言。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易了寝袍,坐上榻,手里捧了一本书,由着老妻替自己披了一件厚实的外袍在身,慢慢地向后一靠,长舒了口气。
赵国夫人看着他,不由道:
“夫君似乎颇有些愁烦啊……
何事?”
长孙无忌闻得老妻发问,放下手中书,轻轻叹了口气,皱眉道:
“还能有何事……
左右不过是主上那些心思罢了。”
赵国夫人立时了然,又叹道:
“主上……
还是舍不得吴王?”
长孙无忌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方才接了内里密报,说是主上此刻已然离了天牢了。
武媚娘也离了立政殿出宫去……
虽则那些透信儿出来的人,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不过……”
长孙无忌摇头,不语。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轻轻道:
“吴王府。
若是她,那必然是去了主上最希望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忌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唉!
这孩子,从小便这般过于柔仁……
本以为他登基为帝,又经了这些年这些事,总算是有些长进……
想不到心里还是这等优柔寡断。”
赵国夫人看着夫君,却突然失声轻笑道:
“夫君这般抱怨,是归抱怨的……
可是话说回来,若是主上果真能如吴濮二王,甚或是当年的太子承乾一般果决狠辣……
你又怎么会疼他比疼冲儿几个还更甚一些?
又怎么会在这等年岁,还拼着一把老骨头,死得活得也要替他把大唐江山扛起来?”
长孙无忌被老妻这般一取笑,倒也自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笑了两声,之后才复了常色道:
“也是……
这本是这孩子的天性……
也怪不得他。
说到底,若是当年非为夫一力要捧他为继,他今日只怕也不过是个逍遥亲王的日子而已。
他这等心性,又以当年在诸兄弟之间的好关系,任是谁登基为帝,都能保得住这一世富贵闲人的命数的……
是为夫,是为夫与先帝,一把把地将他推向了如今这等兄弟相伤的境地……
也难怪他会这般行事了。”
长吐口气,长孙无忌也点了一点头,淡淡道:
“说得再多,也终究不能再改变如今的情状……
为夫能替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赵国夫人默默点了点头,尔后突然发问道:
“说起来……
妾倒觉得有些奇怪啊……
夫君,主上行事,之前自且不提,至少近些时日以来,都是极为谨慎的。
尤其这一桩上,主上自然深明夫君会极力反对……
所以必然他是要万分提防着,不叫夫君知晓自己今夜的行动。
可为何夫君便这般轻易就知晓了?
以前……”
“是啊……”
长孙无忌也点了点头,表情淡然道:
“以前便是主上没有刻意地要瞒着为夫的时候,那些行事,诸般各样,为夫总也是要许久之后才能知晓。
可今夜之事,怎么这般快,便传到了为夫的耳朵里呢?”
赵国夫人明眸一眯:
“莫非……
有人刻意要向夫君放消息?”
长孙无忌点头,不答反问道:
“以夫人之见……
这样的消息传到为夫耳中,对谁最有利?”
赵国夫人目光微转,立时省悟:
“说到底,夫君与吴王之结,朝中人尽皆知。
而夫君对主上的紧要,也一般地是人尽皆知。
要说想借着这个消息传与夫君知晓的机会,一来借刀杀人灭了吴王,隐了自己的身形,二来也能离间夫君与主上的情份,终致君臣不睦,江山不稳的地步……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只有一个人。”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凝重道:
“没错……
除去那个一直躲在幕后,无论如何也是抓不出他来的韩王元嘉,便是为夫,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了。”
赵国夫人咬了咬牙,轻轻道:
“那……
夫君可要借他这一势?”
长孙无忌仿似未闻夫人的问话,只是瞪大了眼,看着屋顶,好半晌才轻轻道:
“为夫眼下……
也不知当如何行事了……
一切,只看今夜武媚娘见过吴王之后的结果罢!
说到底,吴王若是无了这王爵之位,断了夺位之念……
他与为夫,与诸位忠于大唐的臣属们,又有何等的深仇大恨,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呢?
他……他虽流着为夫与诸位大人们最不喜欢的杨氏之血……
可说到底,那另外一半的血,却是先帝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