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诀别六十三
同一时刻。
长安城。
另外一边。
英国公府。
许久未归于府中的李绩,今日难得回府,自然是上下俱欢。
年节之礼,自然一应地都备着,就连每个人的面上,也都浮动着笑容,似乎离英国公府不远的那处宫墙内正在发生的一切,都难以传入这座实在是配不上身居大唐君下第二人的高位主人的府邸之中。
可是,这终究只是一时。
夜已深,小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们,有些忧虑,却也只是烦恼明日的晨起之后,该当以什么样的礼节,去应付那些过年来访的宾客们的老人们,女人们……
都已睡下了。
可是这座府邸的男女二位主人,却无论如何,也是睡不下的。
躺在榻上,李绩看着熄了烛火之后,便是漆黑一片的室内,再听着身边爱妻传来同样不平稳的呼吸声,不由长叹一口气。
“夫君……
你明日……
可要进宫面圣?”
终究,李夫人还是发问了:
“到底此事至今日这等地步,夫君也还一次都未曾入宫……
虽则说是为了避嫌,可到底也会引得他人异议罢?”
李绩于一片黑暗中,点了点头,又轻轻道:
“夫人说得是……
只是……”
他住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为夫实在想不出,明日入宫,要说些什么。”
堂堂英国公,大唐朝中立于玉阶之上的第二人,居然会想不出入宫面圣要说些什么……
若是搁在别人耳朵里,只怕便是一则笑话,一则让人理所当然地不去相信的笑话。
可是搁在李夫人耳中,却是分外沉重,叫人心慌的一句话。
好半晌,她才喃喃道:
“便是如此……
便是果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至少夫君也要入一次宫啊!
就此等事问上几句话儿也好。
否则,只怕那长孙无忌长了一颗比干心,却立时察觉出些不当之处呢!”
李绩点了点头,也轻轻道:
“是呀……
无论如何,濮王殿下这一去,吴王便是能保了一条命,也是不可能再保住自己的爵位实权了……
甚至就是一兵一卒,只怕主上也不敢再给他——因为到底还是会被长孙无忌给忌惮着。
再加上道宗他们……
如此一来,朝中主上可用的人,就真的只剩下为夫与契苾将军了……”
李夫人轻轻叹道:
“正因如此,妾才觉得,夫君理当入宫面圣一次。
好歹……
也是得叫主上明白,便是眼下这等情势不利于咱们,夫君也必会好好儿地替他守着军权这最后的一丝希望啊!”
李绩却失笑道:
“夫人这是哪儿的话?
军权怎么便是最后一丝希望了?”
李夫人一怔,轻轻握了李绩的手道:
“夫君的意思是……
主上竟还有些别的手段未曾使出?”
李绩不语,半晌才悠悠道:
“观我大唐现今之势,看似正邪二力,一为忠君,一为忠己……
眼下这等事态一出,似乎人人都将那韩王元嘉看得可怕至极……
便是长孙太尉,也颇为忧虑……
实则真正看来,这元嘉又有何可怕之处呢?”
李绩冷笑一声:
“他有权谋,有手段,有心机,甚至也可说是在朝中颇有人脉……
可一个上位者最重要的东西,他都没有……
又何来最大危胁之说?”
“上位者最重要的东西?”
李夫人重复了一遍。
李绩点了点头,悠悠道:
“夫人,你想过没有,为何韩王此番如此卖力地将高阳、荆王、吴王,甚至是薛万彻与道宗这样其实本与他所图之事完全无关的人都推了出去?
原因不就是因为他自知自己眼下一旦暴露,便一无胜算么?
滁州兵器库,与吴王荆王,最多算是高阳手里的那点儿府兵,已是他所能动用起来的全部力量……
再加上朝中官员,半数氏族,半数关陇……
别说是他,连主上都难以插进去一手一足的……
又哪里有人肯拥戴他?”
李夫人一怔,细思一番,倒也点头:
“夫君这般说来……
倒也当真是这个道理。
那……
那为何长孙大人却还将他视为大敌呢?”
李绩淡淡一笑道:
“这就正是此事的难处,也是妙处了——
对任何人而言,眼下的韩王,实在都是不足为惧。
所以本来长孙无忌也是不愿对他下死手的。
可是……此番长孙无忌却突然发难了。
明明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发难了。
为何?
因为韩王很聪明,他做了一件一旦长孙无忌发觉之后,便断然再难相容的事情。”
李绩转头,伸手将爱妻搂入怀中,轻轻耳语道:
“他开始慢慢地将自己的力量,将自己的手,伸到与关陇一系势均力敌,甚至从某一方面而言,离皇位更是要近一步,更易操控皇位易替的氏族一系了……
夫人,对长孙无忌而言,他可以容忍一切,却唯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眼下的氏族如何被他关陇一系打压,也无论后宫之中,那位武昭仪如何地行事果决,如他所愿地一一斩断了氏族控制着大唐后廷的臂膀……
只要皇后与淑女还在位一日,只要太子殿下与雍王还在一日,那他长孙无忌便断然承担不起,氏族为韩王所用后的最终后果……
不止是他承担不起,整个大唐也担不起。
所以……
幸好,只能说是幸好此番长孙无忌下手快速,断了韩王的念想……
可接下来的情势如何,还未可知啊!”
李绩轻轻叹了一声道:
“所以,眼下对长孙无忌而言,韩王竟不再是那个本不需要过多担心的主儿了,反而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一个哪怕要他忍下,甚至是大违本心地一力支持的另外一个心头大患武昭仪,也必要尽速除去的大患。”
李夫人也轻轻叹了一声,点头道:
“夫君所言极是。
可是夫君……
眼下这等事态,夫君到底还是要入宫一趟的。”
李绩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夫人说得不错,这宫自是要入……
只是,在什么时候入,却是个麻烦……
至少,至少不能是明着入宫去面圣的。”
李夫人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夫君说得也有道理,到底此番之事体大,夫君之地位又卓然诸臣,向来是打眼得紧。
若是一朝被人察觉出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却是不好。”
李夫人想了一想,又忽道:
“那……
夫君,不若妾入宫中如何?”
李绩一怔,轻声道:
“夫人入宫?”
“正是。
前些日子,正好儿后宫之中因着年节,皇后、淑妃,甚至是武昭仪与诸嫔都赐了些过年的应景之礼。
妾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入宫谢礼,也好与武昭仪好生说上一番话儿,将夫君的心思告与昭仪知晓……
想必也不会太过招眼了。
夫君以为如何?”
李绩想了一想,却欣慰拍着夫人肩膀道:
“果然……
还是夫人想得周道。
此番之事,竟当真要借夫人之口来传述一二才算安妥呢!”
李夫人却摇头轻轻道:
“哪里便是妾想得周到了……
若非事态如今这般混沌不明,一个不慎便说不得要引火烧身,妾又何尝不知,此等军国大事,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入宫去传东说西的?
所以夫君,明日还是夫君手书一封密奏,交与妾带入宫中传与武昭仪,再经武昭仪之手,传入主上手中为好。”
李绩点头,口中只连连称是。
……
另外一边。
吴王府中。
李恪已然恢复了平静——
至少在媚娘看来,他总算是能冷静下来,听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了。
两诀别六十四
看着这样的李恪,媚娘总算也是舒了一口气,徐徐道:
“殿下,不知殿下眼下,可愿听本宫说一句话?”
李恪沉默,尔后轻轻一笑:
“莫非武昭仪以为,一句话便可说得本王回念?”
“是或不是,听过才知。”
媚娘淡淡道:
“正如此事成或不成,本宫也只有试过才知一样。”
李恪看着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亮光,又轻轻道:
“武昭仪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本王自当洗耳恭听。”
媚娘点了点头,淡淡道:
“殿下如今最难的,不是元舅公那一关,亦非治郎那一道……
殿下最难的,却是过不得自己这一关。
所以,本宫要说与殿下听的,或者说要问殿下的,只有一句话:
殿下……
您当真以为,凡事若不能当下立成之,则便只有绝路一条了么?”
李恪看着媚娘的目光,几乎像在看怪物一般。
许久,他才不可思议地问道:
“武昭仪这样的话儿……
难不成是在鼓动着本王继续活下去,继续抱着争帝位的心思……
活下去?”
媚娘淡淡一笑:
“是。”
李恪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看着媚娘,半晌才突道:
“这样的话儿,你可曾叫主上听过?”
媚娘淡然一笑:
“什么叫治郎听过没有呢?
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金口玉言,本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李恪瞪大了眼,看着媚娘。
她缓缓点头:
“治郎就是这般说的。
他早就曾经对本宫说过,他一直都明白,无论是吴王殿下,还是濮王殿下……
或者是这皇室中的任何一位皇叔皇伯皇子皇孙……
只要你们活着一日,便断然不会失了想要争位的心。
千古以来,唯至尊之位,诱惑非常人可抵挡得了。
所以……
治郎从来不曾,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宫中当真还有哪一个人,竟能够视这天下第一人的宝位如无物的。”
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是当初的主上……”
“是呀……
当初的治郎,的确只是想做一个逍遥王。
他也的确是这般想的。
可是殿下,您不要忘记,治郎当时,究竟只有那般年岁,而且后来,当他发现没有权位,便许多事情都不能如他所愿时……
他比你们任何一人,都更要用心地去争取此位。
所以,才会有他后来的成功,今日的主上,不是么?”
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想告诉本王……
主上知晓我们这些人的心思,所以也能理解,并且宽容我们么?
因此……
他才要如此费心费力地保下我们么?”
媚娘自信一笑:
“他是能宽容,也的确可理解。
但是……
治郎却不是那等伪善之人,更不愿用保护你们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比你们这些亲兄弟高明几分……
其实,治郎拼力保全诸王的心思,一来是因为他自幼在这宫中生长,无论如何,无论何因,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待他好。
他也是真心不愿看着这宫中的每一个待他好过的长辈,兄弟,如此一步步走向末路。
二来么……
却是因为他身为君主,更明白一个道理……”
媚娘轻轻道:
“正如先帝所言,身边不可缺失了魏征这面良镜一般……
于治郎而言,无论是你,是濮王殿下,是荆王殿下,还是韩王殿下,甚至是高阳公主……
你们于他,都是一面又一面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镜子。
身居最高位者,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能够听到的真实消息,真实人心,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有你们的存在,才更能方便治郎了解真实人心,才更能帮助他纠正自己所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可能出错的事。
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他在这帝位之上,坐得更长久,更安稳。
时时刻刻修身正己的前提,便是必然要有些时时刻刻都希望着自己犯错,并且努力地从自己身上找出弱点与错误,加以攻击的人存在——
这样的人,对于一个身处至高之位的君主而言,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
所以,他才要这般拼力相保……
因为于治郎而言,你们,便是他最宝贵的镜子。”
李恪闻言,只觉胸口如中大锤,半晌都是全身震抖难息!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当年争储时,自己的父皇,先帝太宗曾经做过的一件事——
当时,他的眼里,尚且未曾放这个年幼而柔弱的小弟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两个人:
大哥承乾,与魏王青雀。
那一日亦是如此。
因着年关,父皇总是要依了旧例,赐了宝镜与诸皇子的。
可偏偏就是那一年,不知是因内司所进的宝镜颇为有限,还是多赏了哪一家的大臣贵亲,到了最后赐皇子们宝镜之时,竟然独独少了一面。
于是太宗立时便笑道:
“无妨!无妨!
只要有其他人的便好。
稚奴么,他与朕一般的性子,自己最是擅长寻镜子来照的……
朕还要忧心着他这般喜爱自修自洁,会不会有过度之嫌呢!
无妨……”
当时,他们几个听在耳朵里,都只以为太宗是在说笑,拿着这个小弟弟生性喜洁,素爱揽镜自修自整的毛病来打趣他……
可今日听了媚娘这一番话,李恪才似惊觉:
不……
不止是如此啊!
只怕以先帝之明,竟早看出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弟弟,实在是他们几兄弟之中,最知如何修身立世,度量为君为上之道的人!
半晌,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原来如此……
原来那年年赐下的镜子,他都只是被陪着我们一块儿受的赏呢……
原来真正该受镜子的人中,从来都不含着他在内呢……”
李恪这番言语,便是媚娘这般机慧,一时也是听了个没头没脑,好在她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地盯着李恪的眼神表情,希望看出些生机来。
果然,这一观之下,李恪的表情似有些活意,她自也是长出了口气,点头道:
“无论如何……
治郎从来不曾想过要吴王殿下离开自己这一点,却是半分不假的。
殿下,殿下英伟之名,朝中皆知。
可殿下如今,却实在不复这英伟男儿之态。
想那韩信千古雄名,尚要受一番胯下之辱,何况殿下如今只不过是一朝失意罢了。
殿下……”
媚娘起身,俯视李恪:
“岂不闻青草萋萋,一朝火尽,然但得其根仍在,次年必复芳碧复生……
殿下,只要保得一条命在,便是失了王爵之位,又当如何?
只要治郎还在,又有濮王殿下这个先例在……
殿下以为,自己日后,又怎么会没有机会,复王恢爵,一展鸿图?”
两诀别六十五
李恪默默,半晌忽然抬头看着媚娘:
“是么?
主上果然是这等心思么?
可是……
难道他就不怕么?
不怕日后,本王一旦复得权位,会依旧不知感恩,依旧无法息了争位之心?”
媚娘傲然一笑:
“殿下,恕媚娘说句殿下不太爱听的话——
治郎之慧之谋,你们几兄弟之中,实在是无一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后续,他又如何不曾想过?
只是……
他太清楚一件事,一件殿下本也应当清楚的事。”
媚娘看着李恪,轻轻道:
“殿下,先帝千古明君,一代帝圣,他断人识能的本事,实在不是普通人可比的。
而他这十几个儿子之中,能够以才德之名流传千古的,又岂是一二之数?
远至先太子承乾,近至与你相争至今,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能以一条命,将吴王殿下你最后一线生机都给狠狠断绝的濮王殿下,以英德之名传于大唐上下的纪越二王……
哪一个不是堪为帝王的人物?
可为何在这么些孩子之中,他独独选了一个本无意于帝位,且还最不受人看好的治郎为后继?
难道当真只是因为,他觉得以治郎之仁,可保你们兄弟活命么?
吴王殿下,身为先帝,那般大德大能,难道不明白,最好的保住你们兄弟几人皆可活命的法子,就是削去你们几人所有的王爵贵禄,权利前途,将你们一贬至庶民,再无争位之可能……
这样一来,不止是你们几个兄弟可以保全,便是坐在帝位上的那一个,也能安稳了……
难道先帝不明白么?”
李恪从未想到这一点,一时怔忡,脑中如大钟轰鸣:
是啊……
若论起来,先帝那般谋略,如何看不透这一点?
为何不做这样的选择?
他突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微微一沉。
“没错,先帝明白,可先帝当时更明白,自己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便是治郎。
说句真心话,如今事态走到了这一步……难道殿下没有看出来,你们兄弟十几人中,无论心胸谋略,手腕韬府真正最似先帝的,是谁么?”
李恪心底,突然一片明亮,不由失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
原来竟是他……
枉我李恪这些年,困在父皇的一句‘最类我’里……
原来在父皇心底,原来真正最类父皇的,竟是他!”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不错,最类先帝的,正是当今坐在圣位上的治郎。
而正因是他,先帝才敢断定,有他在,你们几兄弟,甚至是几位王叔,还有元舅公等诸臣,便是不被剥爵夺籍,也一样可以保得一世清贵,一世平安——
只要……”
媚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李恪:
“只要你们还愿意活下去,还愿意继续当一个亲王,一路走下去。
那么……
你们的一切,治郎都有法子,替你们保了下来。”
媚娘轻轻地说完,只是紧紧地盯着李恪。
子时过半。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已然是等得半睡半醒状的李治,终究还是等回了他的媚娘。
看着躺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李治,媚娘不由摇头一笑,回身看着瑞安道:
“你们也是……
怎么便不叫醒了治郎?
由着他这般睡……
雪夜寒凉,仔细再冻着。”
瑞安立时道:
“也不是没有叫过呀,只是主上一味地不肯睡下,无论如何也要等娘娘回来……
好在殿里暖炉备得齐全,总算也不太冷。”
媚娘立着感觉了一会儿,倒也点点头——
的确是不太凉,可人一旦睡着,总是易冷。
她正欲张口,再说几句,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了紧。
低头一看,榻上躺着的李治,正睁了眼,拉了自己的手,嬉嬉笑着。
被那么一双黑亮亮乌透透的眼睛这般看着笑,媚娘的心也不由软了下来,嘴角含了几丝笑意道:
“亏你还笑得出……
这般大冷的天儿……
就这么睡着了。
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眼下可不是你能借着生病告休朝的时候呢!”
李治笑吟吟地拉了媚娘坐下道:
“你这般的身子,都出去忙着。
我又怎么睡得下?”
媚娘听到这话儿,心里一动,微微垂了头道:
“是我不好……
叫你担心了。”
李治面上的笑容微敛了敛,坐直了身体,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又把盖在身上的锦被好好儿往她身上披了一披,替她挡了一些寒气,这才道:
“我没有怪你不爱惜自己……
我也知道,此番去见三哥,也只有你能去了。
只是……”
李治的笑容,彻底敛了起来:
“只是无论如何,我一想到你……
唉,就觉得自己当真是心里煎熬得紧。”
这话儿实在说得极素,素得如一碗无油无脂亦无肉,只洒了一两颗盐粒的胡饼一般。
可越是这样的素语,却说得媚娘心里身上手中,全是暖暖的一片。
好半晌,媚娘才软软地躺在了李治的怀中道:
“有治郎这样的一句话儿,媚娘如何也是值得的了。
何况……”
她淡淡一笑道:
“何况今日之行,却也未受什么苦楚——
实在是因为吴王殿下自己,也不曾熄了半点儿求生之念呢!”
李治目光一亮,低头看着媚娘娇俏如花的笑容:
“你说……
三哥他……他应了?”
“应了。”
媚娘淡淡一笑,仰面看着李治:
“虽则没有说出口,可媚娘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的话儿,分明便是应了。
何况……”
媚娘笑着又低下头,伸手捏了李治胸前的一块儿玉缀玩:
“何况我离吴王府时,已然听到殿下在唤着左右,替他换上一壶新茶了——
他说,那茶已然凉了,喝不得了。”
李治目光微湿,心中震动,半晌才轻轻道:
“……好……好!
知道贪暖了便好……知道贪暖了便好……”
他伸手,紧紧地握了媚娘的,反反复复只叨念着一句话:
“知道贪暖了便好……”
……
次日晨起。
立政殿。
媚娘醒时,李治早已离开。
只是他最心爱的那件银雪领墨裘,还是好好儿地盖在自己的身上。
媚娘伸手,玉一般的五指陷在银雪长毛的狐皮领子里,几乎都看不出来哪里是春葱指尖,哪里是雪狐毛皮,心里却是又甜又暖,仿似喝了一大碗的甘酿一般。
旁边儿文娘早早儿过来,侍奉她更衣梳洗,见到她这样握着那件大狐裘,不由也讶然笑道:
“主上这也太过了些罢?
自今年入了冬以来,每日每夜的,不在咱们立政殿里过夜便倒也罢了。
可若一过夜呀,准得‘忘了’来时身上穿的大毛衣服……
唉!
别的倒也罢了,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
可这一件可不是一般的衣裳啊!”
文娘无奈地笑,一边儿新入的小侍女浣画听到了这样的话儿,不由娇憨笑道:
“文娘姐姐这话儿说得好奇怪……
不过是件衣裳,又有什么一般二般的?”
两诀别六十六
文娘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一边儿伸手与她一道将媚娘榻边儿的纱缦轻轻挽起拘在金镶玉制的缦钩里,一边儿细言慢语道:
“你入宫才不过半年,自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多主贵的东西……
若论起来,这件儿银雪领暗金龙纹的墨裘,可是自高祖皇帝时便传下来的东西了。
当年高祖皇帝受那恭帝(就是隋恭帝)禅位之时,这东西便是恭帝做为新主临朝,易朝改制的大礼奉与高祖皇帝的。
你看那狐裘,毛领是五张清一色的百年雪狐的老背皮子取了制的,毛儿细软不提,最难得的例是这整个裘面儿又是取了整张墨狐皮子里的背心儿皮制成的。
且上面儿还有早年间号称天下第一神绣的江南南宫大娘的暗金并墨丝绣成的龙纹,那龙共有百零八条,竟是百零八条条条不重样儿的,光下一抖,便直若无数金龙游护全身。
这里子又是取了上等的墨色蟠龙纹的绣纱,密密地织了里外双层为衬……
但有此宝在身,便是里面只着一件单纱夏衣,那冬日里无论再大的寒风吹身不寒反觉暖,片雪沾身立时落,若是雨滴打上了,那便如露珠落在莲叶上,轻轻一抖便半点儿不沾湿的!
这样的东西,莫说是放眼大唐天下,便是放眼海内,也只得咱们主上这一件儿了。
当年呀,高祖皇帝受了这一件儿衣裳,便再也不曾舍得拿它来穿过。
那些老宫人可都知道的,这件儿衣裳,高祖皇帝每日常里都是好好儿地收着的,只有在天暖和晴的时候,才叫最亲信最稳重的几个老宫人取出来,在日头地儿架了花亭子,遮好了阴凉儿来晾一晾。
甚至当年高祖皇帝西归之时,先帝因着孝顺,还一心想要拿它送了高祖皇帝走。
若不是当年房相魏相几位老大人个个劝着,说这样的风气开不得,此等宝物若是随了高祖皇帝入了土,只怕反而是给他老人家添了些不安稳,你呀,怕是便见不着这件宝贝了。”
浣画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又看了看那件衣裳,然后才问:
“那……
那这样的宝贝,怎么会到了咱们主上手里的?”
文娘笑道:
“你多少也当知道,咱们主上呀,可是千古以来的头一位——
于他之前,从未有过哪位皇子,能自幼儿便由着皇帝陛下一手带养长大的。
所以先帝待主上,自幼儿便是格外的怜爱。
偏偏咱们主上三岁的时候,因着些事故,落过水,受过大寒气儿,这寒气儿侵到了底子里,每到冬日之时,总是极耐不得寒的,要病上一大场。
主上未成年之时,先帝也是为此忧烦不止。
自咱们主上四岁起,便随着文德皇后娘娘一直随着先帝居于帝寝之中起,先帝每年秋日里都是必要去围猎一番,旁的人只道先帝是爱猎喜乐,其实却不然……
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小儿便怕寒的主上,能多多取得些好狐皮子,制成件好裘衣能捱得过冬日漫长。
可惜从主上四岁,直猎到了十二岁,这裘衣制了不下百十,却无一件能保得主上八年间的冬日里,不得一场寒病的。
因此在主上十五岁那一年,便索性将这件儿宝贝赐了咱们主上。
当时为了这件事,包括元舅公在内,那些老大臣们的讽谏议奏,差点儿没把先帝的玉几给压塌了。
从那年的九月底先帝赐裘,到第二年三月十五开春儿,这样的奏疏硬是没停过,可先帝也硬是没理会过。”
文娘一边儿讲着古,一边儿与浣画一道将炭笼拉得近一些榻边儿,好助着榻边儿的温度渐暖,这样才方便媚娘更衣下榻,然后续道:
“自那以后,这件宝贝便成了咱们主上的独一份儿。
当年为了这件儿衣裳,连向来疼爱咱们主上的先太子殿下,还有后来的濮王,当时的魏王殿下都很是眼气了好一阵儿,一提及此物,便是羡得紧。
加上这宝贝上绣了百零八条金龙,依礼依制,那可是天底下,唯有天子一人可独享的尊荣……
所以当时的主上可没少因为这个发愁着呢!”
能被文娘与瑞安看上眼,进了立政殿,浣画自然也不会是那等真憨真傻的人儿,立时便惊道:
“啊唷!
姐姐这般一说,倒也真是呢!
咱们娘娘虽说是这等恩宠,可到底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
那金龙护体的衣裳……
若是叫那些大臣们看见了……”
文娘看了眼媚娘,轻轻道:
“所以咱们立政殿的侍婢们,向来都不轻易进新人的。
一旦像你这样的新人进了,头一件事,便是一定要学会:
无论在咱们殿里看见了什么,瞧见了什么,都要把嘴闭得紧紧地,出去一个字儿也不能说与旁人听,明白么?”
文娘轻轻道:
“因为咱们主上也罢,娘娘也好,都是最谨慎的人。
可偏偏咱们这位主上呢,还有一重性子,是外人所不知的——
一旦遇上了咱们娘娘的事儿,现在还多了个代王殿下的事儿,那于主上而言,是什么礼制规度,都一样不管,一例不顾的。
所以若是你今日便能为这么一件儿失了礼制规度的狐裘失了本分,说漏了嘴……
那日后,立政殿里通有得是叫你觉得失礼失制失规度的事情呢!
所以……
你且要记得,不入立政殿倒也罢了,一入咱们立政殿,你便是当真有了两个了不得的主子,一位是主上,一位便是咱们娘娘。
万万不能如其他殿里一般,娘娘虽则贵重,却无论如何也要摆在主上之后的……
咱们殿里,可不是这般算法。
你若是真这样算了,头一个留不得你在宫里的,便是主上自己,明白么?”
浣画一时只觉惊诧,又觉钦羡,于是便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媚娘在一边儿虽则失着些神,可到底也是听到了文娘的话儿,一时便忍不住笑骂道: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咱们殿里的小侍婢们,个个都被人家说是不懂礼度,原来竟是你们这些人带了头儿教坏的……
你呀……”
文娘却理直气也壮,只是行了个礼,淡淡地笑着,只仰了一张素颜更显比花娇的脸儿看着媚娘道:
“娘娘可是要怪文娘教坏了人?
那您也得先去怪责一番主上才是——
若不是自文娘十一岁入宫起,这些年来成日镇夜地被主上以身作则地教着如何地事事以娘娘为首……
又如何知晓这些?
娘娘要怪,您且先怪了主上再说罢!”
这几句话,竟将平素里最是能言善道的媚娘也堵了个哑口,一时只得哭笑不得地摇头,又转头去问李弘可醒了。
旁边儿瑞安早就到了,只是听着文娘伶牙俐齿地教小婢子学好,又是几句话儿堵着媚娘不叫她怪责,听得可笑又不敢大笑,憋着气儿地抖索着肩膀头子舒一舒笑意,忽然闻得媚娘没好气儿地问自己,立时收紧了脸皮子,正色道:
“娘娘且安心罢!
今儿一早,主上起来时,殿下便也醒了。
主上多日不见殿下,实在是想得揪心肝儿,又说想到那些前朝之事便烦闷,又说今日里必然是要见元舅公,看他老人家板着个脸子逼着自己早些定了荆吴几位殿下的罪实在是难受的紧……
于是便一早就连着乳娘一块儿裹挟去了太极殿,说是要请代王殿下替他哄一哄元舅公与诸位老臣们露个笑脸,也好替几位殿下争一争几日的活道呢!”
媚娘听毕,又是气笑不得,好半晌也只得点头道:
“罢了……
他总是有这般多的歪点子……
偏偏又都是极好用。
罢了……
只是弘儿穿得可好?
乳娘们去的时候,可提醒着她们,弘儿这几日正在扎牙,正是爱哭爱闹又是爱起热的……
别因着这个,没哄成了几位老大人,反而将他们吓着了可不好。”
瑞安一迭声地答:
“娘娘自安心,娘娘自安心!
主上照顾着殿下,可不比娘娘少几分仔细呢!
抱着小殿下驾还没起着呢,便着了哥哥传旨太医院,叫当值的不当值的几位老国手们都好好儿地备着,一旦小殿下有个什么不妥的,便要他们上面儿打点着小殿下,下面儿打点着那些个老大人们了。”
媚娘一怔:
“什么叫下面儿打点老大人……
啊唷!”
她啐了一口,立时反应过来,一边儿急忙忙地穿衣下床,一边儿满面霞飞地笑骂瑞安:
“你这个小子!好的不学你净学会坏的了!
治郎图着个坏心眼儿,想借着弘儿的长牙热吓一吓元舅公他们,叫他们从这荆吴几位的事儿上分一分神,你们也怎么就不劝着点儿!”
一边儿说,一边又是担心又是气笑不得地紧忙洗漱着妆,连早膳也不及用,便直奔太极殿,去劝那个竟异想天开地想拿着自己宝贝儿子来,当做面对诸位大臣的挡箭牌的天子老爹去不要再胡闹!
两诀别六十七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媚娘一入殿下,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心中不免担忧,于是停下步子,转头看着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小步上前,拉了一个小监过来,仔细问了几句,接着便憋了笑,扑嗤嗤地跑过来,先向媚娘礼了一礼,然后低声道:
“主上方才入殿时,却未曾将咱们小殿下直接抱到殿上,反而是好好儿地着了乳娘在后殿里顾着看着……
不过么……”
瑞安看了眼媚娘,努力地调整着面上的神色道:
“不过方才因着议论起了如何继续审置荆王殿下的事儿,主上与元舅公颇是有些地方说得不合,于是便一个眼色使下去。
然后么……
然后咱们小殿下的哭声,便传到几位大人的耳朵里啦!
主上自然便也有借口去抱了小殿下出来见一见舅公公。
小殿下一出殿,那立时便是一片急忽忽地相询之声,个个都担忧小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
竟是完全将那些朝中之事丢了一边儿去,唉……
主上果然是神断。”
媚娘狠狠瞪他一眼:
“你还夸?”
瑞安立时闭了口。
媚娘哼了两声,恨恨骂道:
“当真是胡闹!
弘儿本不过是出牙热,好好儿休息一番倒也好了。
他倒是好……
这样提着孩子赚得一片同情……
却把弘儿整治得更难受了……”
“娘娘可是冤枉了主上了。”
瑞安见自己旧主受了新主的误屈,立时起而鸣之不平:
“娘娘,主上可是早早儿便给小殿下安治好了的。
若非是元舅公他们逼得太紧,动静一声儿地比一声儿大,小殿下怎么也不会被吵着了,闹起来呀!”
“说得好听!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他本来就无意将弘儿拿来,做挡箭牌么?”
这一句话却问得瑞安立时哑了声,再不敢多言。
媚娘眼见他被自己几句话儿闷住了嘴,又转身往殿里去探情况,心里也更加烦燥,可偏偏又不能追着继续数落解气,于是只得在殿外走来走去,一边儿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瑞安传出信儿了。
同一时刻,太极殿上。
李治看着将弘儿抱在怀中,与诸位大臣忧议着到底是何故,使得这等小小婴儿哭泣不止的长孙无忌,嘴角不由泛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果然……
他这般打算,却正中了靶心……
就不信天下间还有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看到弘儿这般粉嫩可爱,直如玉雕雪捏般的标致娃儿,会舍得放得下手的。
看吧,眼下可不止是长孙无忌,就连裴行俭、禇遂良、韩瑗来济几个,都忍不住上前凑着看一眼,再看一眼了……
嘿嘿……
李治正自得其乐,忽眼角余光一扫,见瑞安在殿柱边儿巴头巴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似还有些深意在,心里一惊,立时看了眼德安。
德安本正看着面前一幅诸臣弄稚儿图看得高兴,忽见李治一个眼神使过来,一时竟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转头去看到殿角柱后的瑞安,这才立时明白过来,不动声色地悄悄退下,直奔瑞安。
这一边儿,一见着瑞安便等同是见着媚娘的李治,心里打起了小鼓:
说到底,今日此事,他终究是未曾与媚娘商量,何况孩子到底还小……
只盼只是瑞安自己来了。
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可天子也有事不如愿之时——尤其是事涉另外一个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天子的人时——
不多时,德安匆匆奔回,看了李治一眼,默默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紧张。
李治心扑通一声便沉了下去,暗暗地叫声不好,然后又看了眼德安。
德安便上前一步,俯于其耳边道:
“娘娘已然到了殿下了……
只是因着殿上诸位大人都在,一时还不好上来……
主上,您可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呆会儿若是娘娘一时情急,走上来要抱了小殿下走……”
李治听得立时全身一个机灵,忙小声道:
“你快去!
快去!
拦着些儿媚娘!
叫她别这个时候上来!
一会儿朕就抱了弘儿去!”
他这般说了,却见向来旨行身动的德安今日反常地动也不动,不由急道:
“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没听见朕的话儿么?”
德安却轻道:
“主上,您觉得德安能拦得下娘娘么?
或者……
或者主上以为,德安敢去拦娘娘么?”
李治闻言,立时瞪起眼睛看着德安。
孰料向来事事以他为尊的德安此刻,却一副死不认错的倔样子,直愣愣地也瞪着他看,倒叫他无奈起来,咬牙半晌才道:
“那你说,你说!
怎么着办?”
德安轻道:
“主上心里明镜儿一般,何必来问德安?”
李治咬了牙根,恨恨地瞪着德安好半晌,才突然提了提声音道:
“既然弘儿身子不适,正巧孙道长又入了宫替媚娘依例合药,那便还是着孙道长替弘儿瞧一瞧罢!
这些内里的大太医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孙道长的!”
这句话儿一出口,立时殿下便是一阵动静,而德安,也终究松了口气。
……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内。
媚娘抱着李弘,由着当真被急召入内里替媚娘与李弘把脉的孙思邈诊着脉,一边儿沉着脸,不发一语。
孙思邈来之前,已然多少知晓了些内里之情,本便觉得李治此事行得,实在是有些趣味,十分合了自己心意,又见媚娘如此不悦兼之忧心忡忡,便笑着开口劝道:
“武小友莫不是还当真以为,小殿下此番之病症,却甚为严重么?”
媚娘闻言,抬头看了孙思邈一眼,垂首半晌才轻道:
“媚娘自然知道,不过是个出牙热,但凡小儿都会有……
只是……”
“只是小友实在是气不过,主上如此孩儿心性,为了些事,竟然抱着自己的儿子去挡了大臣们的眼……
是也不是?”
孙思邈淡淡一笑,点头轻道:
“小友如此气郁,本也是一片慈母情怀。
只是小友需知,虽则小殿下面下只是幼子,看似是半点儿人事不知……
实则人之一族,万物至灵。
便是胎中小儿,也多有感应……
小友,为人父母者,最不当于小儿面前起些争执……
否则年长之后,小儿只觉得便是亲如父母,亦无可依靠,更况论天下?”
媚娘一时动容,竟暂也不语。
两诀别六十八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轻道:
“孙老哥所言极是,是媚娘过了……”
二人于是又细细议论了李弘之症,又说了些子与媚娘服食药丸效力有关的话儿,孙思邈便惦念着宫外杏林中之诸疾者,自告退而下。
媚娘见他心怀病患,一味地着急归小庐,倒也不好担搁了这位老友的心事。
于是便只传了瑞安来,将近日在宫中费心着人存罗的一些宫外少见的药草与方书之类,整理好了,一如往常孙思邈入宫一般交付与他。
接着又出了一张京城之中最大的药坊蓬莱坊的数百十斤上等素用药材的支领文书交与与他一道来的僮儿,嘱咐着说这几日便可入蓬莱坊领了药去备在小庐里做为日常之用。
然后便着文娘与瑞安一道,送了他师徒二人出宫。
……
好一会儿,瑞安与文娘才回返过来。
此时,李弘也因吃了孙思邈给的药丸子,好好儿地睡下了,也不再因着出牙之痛热而哭闹不休。
媚娘倒是显得轻松了好些。
看着瑞安与文娘走入进来,她便轻道:
“孙老哥安好地离开了?”
“娘娘安心,离了宫了。
虽说走到宫门前时,被元舅公给拦了下来,还问了许久关于小殿下的病况……
可到底也是平平安安地出了宫了。”
瑞安的回答,叫媚娘娥眉一挑:
“你说……
是元舅公送了孙老哥走的?”
“正是。
说来也巧,老神仙出宫门的时候,正巧便赶上元舅公与主上议事毕了,正赶着回府中,去更替衣服,好重入大理寺复审案情呢。”
瑞安若有深意地笑道。
媚娘看了一眼同样笑得含蓄的文娘,不由轻笑一声道:
“是啊……
好巧……
看来治郎这出戏,却是到底没有能够瞒得了这元舅公的法眼呢!”
瑞安笑吟吟道:
“若是禇大人他们几个,自然轻易就瞒过去了。
可元舅公是何样人物?
加之他对小殿下的疼爱,那可是半分都不虚的,自然是立时看得出,小殿下今日到底是闹了什么病,竟然还要惊动了主上亲自抱到太极殿去看着……
而这一看出来么,自然也就好奇,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还要一反常态,将小殿下交与主上带着。”
媚娘也是气笑不得,摇了摇头:
“他呀……
真是睁着眼儿往悬崖边儿上走……
我且看他这一番闹腾,元舅公要如何收拾他!”
文娘闻言,不由扑哧一笑,瑞安却到底还是可怜自己旧主人,上前一步好言道:
“娘娘……
到底主上也是被逼得无法了么!
否则平日里小殿下掉一根儿头发,他都要召上那些老太医们骂足了三五个时辰的样子……
又怎么舍得抱小殿下出来招风?
娘娘若是能帮主上一把,便想个法子帮他一帮罢!
否则主上心里不安稳,娘娘心里,又何尝好受得了呢?”
这一番话,倒也是说中了媚娘的心事。
她沉默半晌,才摇头轻轻道:
“也罢……
到底也是他一番苦心。
唉……
不过便是我想帮他解了这个围,那也得等着两位夫人主动来咱们立政殿才好。”
瑞安一怔,看了看文娘,又回首看媚娘道:
“娘娘说的是谁?
哪两位夫人要来?”
“还能有谁?
英国夫人,还有赵国夫人罢了。”
瑞安这可是好怔了一番才失声道:
“您说谁?!
英国夫人?赵国夫人?”
媚娘点头,淡淡道:
“朝中出了这般大的事……
便是英国公再如何明白,保住他自己不被牵连,便是对治郎最大的支持,可他到底也总是要问上治郎一句,到底要不要他出手相助,看看能不能救得几位殿下一些的。
而他这般地位,又是这等微妙的处境,自己自然是不方便于这等时候,直见治郎。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借着夫人入宫走动的机会,将这等心思借我之口,传与治郎知。
如此一来,我们也才好开口,请他务必暗里保下了江夏王的性命——
到底江夏王于此事之中,却是最无辜的一人,且他对治郎又是忠心不二,又是后图大用……
而一旦要保住江夏王,除去英国公开口说情,还要有一个人一定得答应,那便是赵国公,咱们的元舅公。
今日之事治郎闹成这般,元舅公就是再想装糊涂,多少也得看着治郎的面子,想个法子放过一二人,算做是没有追究至底的证明。
所以他必然也希望能够借我之口,劝着治郎能各让一步……
而他自然也是极不便亲来见我的,最好的法子,自然也是夫人出面了。”
媚娘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消息,说英国夫人求见。
文娘瑞安闻言,对面而笑。
媚娘却淡然一派表情,只是轻轻地道了一声请。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英国夫人也看过了李弘,也礼过了媚娘,便欲告退。
媚娘一力挽留,英国夫人却道:
“到底入宫了一趟,虽则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可到底淑妃娘娘却是未曾去拜见的。
再者还有主上那边儿……
如此久留,只怕却是替娘娘无端惹些麻烦而已。”
英国夫人低低一笑道:
“眼下过去,尚且可说是因着顾及淑妃娘娘那边儿因有母家的人在拜新(就是今天说的拜年啦),多少也算是个说法。
若再等一会儿,只怕便是不好。”
媚娘会意,倒也不便再过多挽留,只是谢过了英国夫人特特地送入宫中的几样东西。
英国夫人却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呢……
娘娘,却不是妾自夸,这其中颇有几样奉与娘娘的物事,却是外面儿怎么也寻不着的,还请娘娘务必详看呢!”
媚娘一挑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本宫自当好好儿欣赏。”
一番客气之后,英国夫人自告而去,只有媚娘立在立政殿当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身后的瑞安与文娘,眼见英国夫人走得远了,便对视一眼,由着瑞安上前一步,小心道:
“娘娘,这英国夫人最后的一句话儿……
却似颇有些深意呢!”
媚娘点头叹道:
“果然……
有夫若李绩,其妇自不凡……”
转身,她看了眼文娘,文娘立时会意,各自遣散了那些随侍的小婢们,只有他们二人跟着媚娘,一路入了内殿之中。
来到内殿里,媚娘片刻不留,便直奔方才英国夫人所送的礼盒之前。
她对着礼盒仔细左看右看,半晌突然伸手空握成拳,轻轻敲了一敲盒面,“吭吭”两声清脆击木之声,叫瑞安与文娘同时挑起了眉头,面色立有所悟。
瑞安看了眼媚娘,也不待她开口,便自向前一步,伸手去取了那礼盒,“吭吭碰碰”地敲打了几下之后,立时伸手去仔细摸了一遍盒面。
不一会儿,他便眉头一挑,看着媚娘,然后手上一使劲,檀木的盒面儿便脱离下来,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中,正放着一封封得严实的密信。
媚娘见状一喜,伸手拿了出来,也不拆开,便转身轻道:
“走罢!
去太极殿!”
两诀别六十九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正在烦着今日中书省新上的奏疏里,字字句句篇篇本本,都是点着名儿变着法儿地要逼着自己速下决断对荆高等人下手的呢,忽然就听闻耳边儿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你说谁来了?”
李治心里正火着这些臣下竟然个个只看着诸位首辅大臣的眼风儿倒,全似不当自己有回事一般,偏生又在这样时候,听到德安竟如此怯怯地叫了这么一声,登时沉了脸道:
“谁来了又如何?!
难不成朕不要自己的叔叔兄长姐姐就死,他们便要来太极殿骂上朕一通么?!”
天子一怒,自然威势非凡。
可德安却似丝毫没有感觉到一般,只是转头拿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看着李治。
李治一怔,初以为是长孙无忌去而复返,沉下了脸子,正欲再使一回性子,突然就听闻殿外传来一声司礼监的请呼:
“立政殿武昭仪,请参圣驾——”
这一句可喊得李治心跳都停了两下子,立时从龙位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伸手抓了德安的领子来小小声地低吼:
“媚娘来了你那些小子们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就放进来了?!”
德安无辜道:
“主上……
是您自己下的密令,但凡是您驾之所至,这太极宫中,无一处不可娘娘不请圣意,自行而入的呀……
小子们也只是遵着您的旨……”
李治此时的表情,就仿似自己幼时一次为向母后逞强表明自己长大成人,有了力气,硬是要穿着新衣新靴,抱了只大寒瓜自己走去东宫见兄长承乾,结果还没走出立政殿的大门口,便一失手将瓜跌碎在自己的新靴上,碎了个血红一片不说,还疼得他只想大痛一场一般。
咬了咬牙,他快速地左右看了看,便逃也似地从龙椅上跳将起来,嗖儿地一声蹿进了龙椅后面儿的绣金大屏风后,一边儿向着德安拼命打手势。
德安此时心里,也着实是毛毛的,可眼见着李治满脸的“只要你好胆说出朕躲在哪里与媚娘听,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见苏儿一次”的样子,也只得硬下头皮来,接了这个差事。
——谁叫今日王德奉着李治的令,去了后花园司库房里寻些旧年间文德皇后娘娘留下的东西,图着能够送入元舅公府上,哄了元舅公一时开心,好替自己那不争气的叔叔兄长姐姐们多开脱些日子呢?
王德不在,李治自己又深知今日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误,又如何叫他不想躲着?
是故,当媚娘入殿之时,看到的就只有一脸尴尬地立在殿前,陪着笑容的德安,与空荡荡的龙椅,几上还冒着热气儿的新茶。
好在媚娘本就在来之前,料到太极殿里必会有这般一出子景致,倒也不去追逼难得露出一幅可怜兮兮样子的德安,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立时会意,费了好大的劝儿,憋了笑意儿在胸口里,自己沉着一张脸,踮着两只脚,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上了玉阶,伸手扯了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亲大哥下来。
“你……”
德安刚想说话,便被瑞安一个眼神给瞪住了,接着,便只听弟弟低声道:
“哥,你可不是糊涂了?
主上与娘娘两口子闹些小心气儿,你可挡在中间做什么?”
言说至此,忠心为主的德安尚且还想上了玉阶去好歹替自己主子挡上一挡,可却被及时察觉的文娘又拦了下来,低声笑道:
“德安哥哥,难不成你当真不想再见苏儿姐姐啦?”
一张口便是自己的罩门,德安立时闭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媚娘淡然从自己身边走过,一步步如猫般地无声无息走上玉阶,然后左右巡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走向屏风一侧立定,对着屏风内里的李治娇柔一笑道:
“治郎喜欢这里……
看来是这里很暖和咯?
真是的,既然如此,为何方才抱了弘儿来时,不索性把弘儿就如此一般塞在这里算了呢?”
几句话便堵得李治一边儿赔着笑,说着里面不暖不暖,只是自己掉了东西在里面儿去捡,一边儿灰头土脸地跟着媚娘从屏风后走出。
走出来的时候,他还不忘躲在媚娘身后,冲着被瑞安拉得结实,被文娘挡得结实的德安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就在告诉德安:
“你这辈子,是当真不想见苏儿了呢!”
立时,德安便觉得自己乌云罩顶,欲哭问苍天,却不知何处可得泪流。
不过好在,他也总算是运气好,媚娘虽则心里当真存了心想教训一番李治这般胡闹的阿父行径,可到底也念着英国夫人的密信,于是也不多啰嗦,只待李治乖乖地握了双手,坐在龙椅上,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之后,便从怀中取了密信,放在他面前:
“幸好赶上了……
眼下英国夫人正在万春殿里见皇后,治郎还是早早儿地看了,早早儿地下个定夺,早早儿地回个信儿安一安英国公的心为好。”
李治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媚娘此来,竟非为李弘之事。
于是吐了好大一口气,立时赔着笑去拿了密信来看。
看着看着,他的脸色便平淡起来,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英国公一番赤诚,本当良加慰勉。
可眼下江夏王如此,已是叫我心里难过,又怎么能再把他也扯了进来?
还是不要的好。”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便立时提起朱笔,便在李绩所书密信之上,回得数十字,又复封好了口,交与媚娘。
媚娘接下了,便也略略行了个礼,转身欲走。
李治见她如此干脆,却反而心中不舍,起身伸手扯了媚娘的衣袖道:
“你……
生气呢?
弘儿……
弘儿可还好?”
媚娘停下脚步,也不转身,只是回眸看着他,淡淡一笑道:
“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便好……
以后呀,媚娘也务请治郎再起了这般顽童心思时也好好想一想,弘儿到底能不能陪着治郎这样胡闹。”
言毕,也不等李治开口,便轻巧一转身,将自己的衣袖从李治手中抽出来,直下玉阶,出殿而去。
只留李治一人怅然若失地跟着她几步下了玉阶,走到殿口,呆呆地看着伊人离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心懊恼:
直到这一刻,李治才意识到,自己今日所为,实在有失一个男人应有的稳重——
无论如何,那都是自己与媚娘的宝贝幼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不顾及媚娘心情,一通胡闹的……
沉重地闭了闭眼,一股沮丧之感,浮上心头:
他又何尝想这般做呢?
实在是……
这个元正,是他李治一生之中,过得最痛最伤的一个了。
他也是多么地希望,这般的胡闹乱来,能够替自己,替每一个人,都争得一份短暂的喘息啊!
……
片刻之后,立政殿内。
瑞安看着派了文娘去借回礼的名义,送还密信之后,便一脸淡然地坐在殿中读书的媚娘,不由轻轻道:
“娘娘,其实主上也是这些时日心里苦,所以……”
“你想说什么?”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咬了咬牙,轻轻道:
“主上今日这般拿着代王殿下做闹,不过也是因为他这些时日,实在是心里苦……
所以娘娘还是别与主上置气了罢!”
媚娘却淡淡失笑,放下手中书卷道:
“你以为我今日与他置气了?”
“不是么?”
瑞安怔怔地看着笑容如花的媚娘。
两诀别七十
……
半刻钟后。
六儿离开,负责打点接应赵国夫人的文娘与瑞安,便归来报信,说赵国夫人已至大殿,正在殿中祭礼,不多时便可来此一会。
一边儿说着,瑞安的眼睛一边儿到处乱瞟。
媚娘知他心意,含笑道:
“不必寻啦!
都走了。”
瑞安有些略失望:
“这小子,一发地不知道见师傅了……”
“你说什么话儿呢!
你们两个,分明就是同时开始侍奉主上的,怎么你就成了人家的师傅了?”
文娘忍俊不禁,笑着骂他,又道:
“再者,若你果视他如徒,那眼下他得了自己欢喜的事情做,你也该为他欢喜才是。
何况眼下他身分与前不同了,若是一味地久留于娘娘身边,难免会引得他人怀疑。
你可别忘记了,眼下这赵国夫人可就在前殿呢!”
瑞安瘪了瘪嘴,嘀嘀咕咕道:
“我也没说别的呀……
你这好大一通……
当真是叫人吃不消。”
文娘闻言,便气恼笑着要打他,却被瑞安机灵,急忙向着媚娘转移话题道:
“娘娘,您说这赵国夫人此番前来,会不会说到之前元舅公所为之事呢?”
一席话,问中了媚娘的心事,她笑容渐失,默默点了点头道:
“多半是要说到的……”
“那娘娘,您可还愿意……
愿意原谅元舅公?”
瑞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的脸色。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媚娘轻轻一笑:
“说到底,究竟是治郎的亲舅父,又是他在世唯一的长辈。
何况……”
媚娘肃容,正色道:
“虽则我不能原谅他这些年来,暗中毁诋我父亲名誉之事,可他对我母亲诸般所为,却实在非我母亲自己修身不正,不能成事。
何况……
何况……”
媚娘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处道:
“何况细算下来,若无他当年设计,又怎么会有我武媚娘立于人世之中呢?
论起来,我实在是该谢谢他。”
两诀别七十一
“得闻娘娘此言,妾与愚夫,也当可安心了。”
媚娘的话音刚落,瑞安文娘还不及说些什么,殿门口便传来一声轻轻的女子声音。
媚娘一怔,立时转身,却正好看到赵国夫人含着宽慰的笑意,徐徐步入其内,向自己行礼。
媚娘点了点头,正待按着旧日习惯回礼,却被赵国夫人紧忙扶起道:
“娘娘万不可……
如今娘娘已是九嫔之首,昭仪之尊,又有亲王皇子在身侧……
地位之尊,依礼依制,妾都当向娘娘行这一记礼。”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此话却是差了。
虽则本宫如今确是封了宫,立了嫔,可论到底,究竟还是侧室,且又身为晚辈,这道礼,该行的。”
言毕仍欲行礼,可赵国夫人执意扶着她,不教她下拜,面色恳切道:
“娘娘,妾的心思,您当真不明白么?
妾虽以礼制之言搪之,可实则……
实则……”
她说不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
究竟当年长孙无忌对武氏一门所行之事,实在是德行有亏。
这也是长孙无忌在她此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姿态摆得低一些的原因。
媚娘见状,却是浅浅一笑,如春日桃花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恬淡如春风的笑意后才道:
“元舅的心思,甥儿懂,甥儿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懂?
至于旧日之事……
虽则实属无意,可方才本宫所言,却非虚言。
还请元舅母回转之后,务必将此意转告元舅。”
赵国夫人身子微微一凝,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了一变,半晌才轻轻点头道:
“果然……
不瞒娘娘,愚夫常说,若非娘娘……”
她停了停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非那些旧日之事,带来的遗果,今日这后位究竟谁坐,却是两论呢!”
媚娘淡淡一笑,不语,只是做足了礼数,伸手请赵国夫人入座。
一侧,瑞安与文娘见状,一个去摒退媚娘与赵国夫人身边诸侍,一个去准备着茶点,各自做事去了。
眼见着左右退下,媚娘正色道:
“不知元舅母今日要见本宫,是有何要事?”
赵国夫人见她直言直语,心里倒也喜欢,点头道:
“确是有一桩为难之事,还请娘娘示下。”
媚娘不动声色,轻轻道:
“但有本宫能够相为之事,还请元舅母务要念烦,一意行之。”
赵国夫人欢喜,点头正色道:
“是这样的。
最近鄙府上闹了些小贼,失手被拿下,愚夫因着连日来朝政事务烦杂气闷,火气难免大了些,便将那府中的卫士们,也者责罚了一番,给与那贼人关在了一处……
如今静下来想一想,到底也是后悔自己行事太过,不知如何处置得好……
素闻娘娘机慧,所以特来请教个两全之法。”
媚娘挑了挑眉:
“两全之法?
为何要求两全之法?
若果如夫人所言,像太尉府这样的重府,竟中有贼人进出,那实在是卫士之责,便是责罚一二,也是理所应当。
为何还要求个两全之法?
难不成元舅公觉得,不当罚这些人么?”
赵国夫人看着媚娘,含笑道:
“娘娘,诚如娘娘所言,兹事体大,罚卫士守府不力之责,本也实属应当。
只是当时愚夫实在是气怒难平,所以将当日值守的卫士,无论日夜,不分值班全部都罚了。
可论到底,究竟守府不力的是那些晚间值守的人,白日里负责的守卫们,一入夜便都自去换值休憩去了……
后来查论起来,那贼人自己也招认是趁着夜间疏于守备之时才得入府中……
所以论起来,那些日值的卫士们,实在是冤枉。”
媚娘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所以元舅公也是想要能够多少弥补一些,是么?”
赵国夫人点头,道:
“正是如此。
否则只怕处事不公,这些下卫们也实在可怜。
可是呢,到底是愚夫性子傲,又兼之这些日值守卫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愚夫惩治那些犯事的夜班守卫们因一己私义替那些犯事的人说话儿……
所以便一并罚了……
眼下论起来,却是有心悔之,却又忧心一旦果然无分好歹一并认下了,却会更加助长了那些行事惫懒,又居心不良的夜值守卫们的心思……”
媚娘点头道:
“府上这段家事,倒也着实难办……”
她低头微微沉吟一番,半晌才为难笑道:
“唉呀,当真是让夫人见笑了,得蒙夫人如此厚爱看重,可本宫眼下,也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若如此,今日里,媚娘好好儿回去想上一想,又或者向主上讨教一二,然后……
明日便托了治郎身边儿的德安公公来回夫人的话儿……
您说可好?”
赵国夫人闻言一怔,似有些失望,又似有些宽慰地点了点头道:
“娘娘行事,果然周全……
既然娘娘如今言说了,那自然但凭娘娘处分……”
她长长一礼,行至几面。
两诀别七十一
“得闻娘娘此言,妾与愚夫,也当可安心了。”
媚娘的话音刚落,瑞安文娘还不及说些什么,殿门口便传来一声轻轻的女子声音。
媚娘一怔,立时转身,却正好看到赵国夫人含着宽慰的笑意,徐徐步入其内,向自己行礼。
媚娘点了点头,正待按着旧日习惯回礼,却被赵国夫人紧忙扶起道:
“娘娘万不可……
如今娘娘已是九嫔之首,昭仪之尊,又有亲王皇子在身侧……
地位之尊,依礼依制,妾都当向娘娘行这一记礼。”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此话却是差了。
虽则本宫如今确是封了宫,立了嫔,可论到底,究竟还是侧室,且又身为晚辈,这道礼,该行的。”
言毕仍欲行礼,可赵国夫人执意扶着她,不教她下拜,面色恳切道:
“娘娘,妾的心思,您当真不明白么?
妾虽以礼制之言搪之,可实则……
实则……”
她说不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
究竟当年长孙无忌对武氏一门所行之事,实在是德行有亏。
这也是长孙无忌在她此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姿态摆得低一些的原因。
媚娘见状,却是浅浅一笑,如春日桃花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恬淡如春风的笑意后才道:
“元舅的心思,甥儿懂,甥儿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懂?
至于旧日之事……
虽则实属无意,可方才本宫所言,却非虚言。
还请元舅母回转之后,务必将此意转告元舅。”
赵国夫人身子微微一凝,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了一变,半晌才轻轻点头道:
“果然……
不瞒娘娘,愚夫常说,若非娘娘……”
她停了停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非那些旧日之事,带来的遗果,今日这后位究竟谁坐,却是两论呢!”
媚娘淡淡一笑,不语,只是做足了礼数,伸手请赵国夫人入座。
一侧,瑞安与文娘见状,一个去摒退媚娘与赵国夫人身边诸侍,一个去准备着茶点,各自做事去了。
眼见着左右退下,媚娘正色道:
“不知元舅母今日要见本宫,是有何要事?”
赵国夫人见她直言直语,心里倒也喜欢,点头道:
“确是有一桩为难之事,还请娘娘示下。”
媚娘不动声色,轻轻道:
“但有本宫能够相为之事,还请元舅母务要念烦,一意行之。”
赵国夫人欢喜,点头正色道:
“是这样的。
最近鄙府上闹了些小贼,失手被拿下,愚夫因着连日来朝政事务烦杂气闷,火气难免大了些,便将那府中的卫士们,也者责罚了一番,给与那贼人关在了一处……
如今静下来想一想,到底也是后悔自己行事太过,不知如何处置得好……
素闻娘娘机慧,所以特来请教个两全之法。”
媚娘挑了挑眉:
“两全之法?
为何要求两全之法?
若果如夫人所言,像太尉府这样的重府,竟中有贼人进出,那实在是卫士之责,便是责罚一二,也是理所应当。
为何还要求个两全之法?
难不成元舅公觉得,不当罚这些人么?”
赵国夫人看着媚娘,含笑道:
“娘娘,诚如娘娘所言,兹事体大,罚卫士守府不力之责,本也实属应当。
只是当时愚夫实在是气怒难平,所以将当日值守的卫士,无论日夜,不分值班全部都罚了。
可论到底,究竟守府不力的是那些晚间值守的人,白日里负责的守卫们,一入夜便都自去换值休憩去了……
后来查论起来,那贼人自己也招认是趁着夜间疏于守备之时才得入府中……
所以论起来,那些日值的卫士们,实在是冤枉。”
媚娘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所以元舅公也是想要能够多少弥补一些,是么?”
赵国夫人点头,道:
“正是如此。
否则只怕处事不公,这些下卫们也实在可怜。
可是呢,到底是愚夫性子傲,又兼之这些日值守卫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愚夫惩治那些犯事的夜班守卫们因一己私义替那些犯事的人说话儿……
所以便一并罚了……
眼下论起来,却是有心悔之,却又忧心一旦果然无分好歹一并认下了,却会更加助长了那些行事惫懒,又居心不良的夜值守卫们的心思……”
媚娘点头道:
“府上这段家事,倒也着实难办……”
她低头微微沉吟一番,半晌才为难笑道:
“唉呀,当真是让夫人见笑了,得蒙夫人如此厚爱看重,可本宫眼下,也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若如此,今日里,媚娘好好儿回去想上一想,又或者向主上讨教一二,然后……
明日便托了治郎身边儿的德安公公来回夫人的话儿……
您说可好?”
赵国夫人闻言一怔,似有些失望,又似有些宽慰地点了点头道:
“娘娘行事,果然周全……
既然娘娘如今言说了,那自然但凭娘娘处分……”
她长长一礼,行至几面。
两诀别七十二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毕了夫人的话儿,一时竟也是怔忡。
夫人见他如此,也不由叹道:
“唉,也难怪夫君会这般……
便是妾也未曾想到,这武媚娘竟是这样的人物……
事已至此等有利于她,绝无半点儿危害的境地,她居然还是一如往常地冷静,一如往常地不矜不躁,不狂不喜……
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长孙无忌看着面有不甘之色的老妻面容,不由轻轻道:
“看来……
夫人去时,却是存着心,希望她能够露出些什么疏漏的了。”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轻轻道:
“虽则她口中说了,不计过去……
可到底,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在的。
毕竟是这样的大事。
所以妾便想着,若是能叫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开了口,主动提了主意与咱们,自然夫君也就等同多少捏了她一些东西在手中……
如此一来,日后一旦她坐大,竟往夫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而去……
自然夫君便可借此牵制。
可没想到……”
她摇头,叹息。
长孙无忌却点头道:
“可没想到她滴水不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形,竟还能把持得住不为所诱,一唯地以主上为尊……
以主上之意为行,夫人心中又是震动,又是烦恼,又是内疚……
是也不是?”
赵国夫人抬头,看着长孙无忌幽幽道:
“夫君……
你说当年的预言,会不会有错呢?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为害大唐?
怎么会为害主上?”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夫人……
若说之前,为夫尚且觉得,或者是这预言有误的话……
从今日之事看来,竟是再无可疑虑了。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定性……
眼下是还有主上,能叫她心性顺从,若一朝主上先她而去……
夫人……
那放眼大唐天下,还有谁能牵制得住她?
还有谁,能与她相衡?”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寝之中。
李治方将玩累了,沉沉睡去的李弘抱回自己的小床上去睡,便见媚娘起身,披着长发,到处寻着儿子。
“你就好了罢!
难得孩子睡着了……
你又去吵他。”
李治笑道:
“这些天,我看弘儿可是对你这肚子里的小妹妹好奇得紧,那大眼睛盯着,便再不肯松的……”
“你又胡说八道……”
媚娘哭笑不得,一边儿由着他扶了自己,缓缓走回榻边,坐入瑞安与文娘掀起一面的纱缦之中,一边儿嗔道:
“弘儿才几岁?
何况这眼下还看不出来呢……
你就这般说……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急了罢?
还妹妹呢……
不过当了几日父亲,便自鸣得意起来了。
连孙老哥都不敢说定了是男是女呢……”
“我想要女儿,想要女儿!”
李治瘪了嘴,一脸吃不到糖的小孩子气:
“一儿一女,方为好字……
没女儿怎么算个好?
一定是个女儿,一定是!”
媚娘眼瞅着这等傻得可笑的阿父模样,也只得与一边儿立着的瑞安与文娘好生笑了一通,然后才点头道:
“好好好,你说是女儿,便是女儿罢!”
“嗯……
当然是女儿。
若是这一胎不是,那也无妨,小弘儿多了个弟弟,想必更欢喜。
不过下一胎,咱们一定能有个女儿。”
李治这番厥词,直叫媚娘又气又羞又恼又是可笑,忍不住伸手去搡他道:
“你……
说你傻阿父,你便当真耍起傻了么?!
什么叫这一胎不是下一胎一定是……
这……这一胎又一胎的……
你……
你当我是什么了?”
李治正色道:
“当你是什么?
自然是我儿的娘,我宝贝女儿的母亲,我的媚娘妻了……
还能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顺口已及,媚娘虽明知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是甜言蜜语地哄惯了的,也实在是受用,忍不住抿了嘴儿笑。
她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瑞安与文娘了。
……
夜深,人静。
李治与媚娘躺在榻上,一时之间,俱是了无睡意。
伸手轻轻地抱了媚娘在怀,李治道:
“你说……
舅舅如此一番,是不是已然存了心思,要给江夏王叔一条生路了?”
媚娘点头,叹道:
“其实仔细想来,元舅公本也无意伤了江夏王的。
只是奈何他到底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虽则是个郡王罢,可到底他的身后,却还是站着文成公主,与整个吐蕃……
何况军功之盛,兵法之强……
朝中竟是鲜有人及。
所以……
元舅公此番,目的倒是非针对着江夏王,他也只是怕……
怕江夏王竟然真的有心与吴王同谋了。”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舅舅这些年……
一发地多疑了。
无论一件事,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要不好的那一面想。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幼时,舅舅不若如此啊!”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治郎,你需知道……
元舅公,他到底是与先帝并肩长大,且一路与先帝走到这一步的……
你可曾想过,于他而言,这样的心思,或者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呢?”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虽则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觉得到媚娘的呼吸,与媚娘的温暖,还有媚娘那双如玉般温润又微凉的眼睛。
“你是说……”
李治微有迟疑,半晌才道:
“你是说,原本舅舅便是个多疑多心的人?
只是先前有父皇在,所以他这般性子,才被压着?”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或者我这般说,治郎会觉得心里不安……
可治郎,他到底是你的舅舅,你父亲一生的至交好友……
对他而言,无论你坐得如何高位,做到何等事态……
他都始终无法将你与先帝放在一处比较。
治郎,你明白么?
所以他会担忧你的心,才是自然的。
而至于他这多疑的性子……
治郎,论到底,元舅公究竟是与先帝一块儿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的人……
玄武之变或者是早已不复存在于治郎心中——
到底,那也是治郎人生开始之前的事情。
可对于元舅公而言……
那却是不过才过了几十年而已的一桩心头大恨……
所以……
所以,虽然治郎或者会觉得媚娘如此说得太过不好……
可媚娘竟是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元舅公的心思啊……”
李治机慧,天下少有。
可却唯独此事之上,却当真是从未曾想过——
一来自小儿,他便对媚娘一片恋慕,又因着这片恋慕,自然会多少对从媚娘入宫那一刻,甚至是更早起便处处提防于她,次次欲加害于她的长孙无忌心中有些芥蒂。
二来……
他虽幼时因着一无所欲于这至尊位之上,无心无怀,自然多能体察人心,品味人性。
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诸事诸体烦杂,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不能再复旧日一般超然于物外,所以自然也就不能如已然下定决心忘记旧事,与长孙无忌和解的媚娘一般,锐眼看透长孙无忌的心思。
所以一时间竟也是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你说得对。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些怨恨舅舅的,怨恨他为何不能信任我,一如信任父皇一般。
可如今你这一说,我倒觉得,是啊……”
李治伸手,握了媚娘的手在手中,仰面看着黑漆漆一片的殿顶,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
“是啊……
我凭什么要求舅舅像信任父皇,像跟随父皇一般地无任何疑问与质疑,完全顺从呢?
无论我做得如何出色,却也永远不能像与舅舅同生共死,一路从性命交关的危局走向后来贞观盛世的辉煌之顶的父皇一样……
五十载风云际会,生死种种……
我又从来没有与舅舅一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要如信任父皇一般地信任我?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狂悖自持,自以为慧绝天下,舅舅便理当信我了。”
两诀别七十三
媚娘点头,轻轻道:
“说起来……
媚娘的父亲在时,曾经与媚娘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他说……”
她伸手,轻轻地回握了李治的手道:
“他说他虽这些年,这般怨怼上天,安排了他与母亲这段婚事,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苛待我们姐妹……
甚至是大姐。”
媚娘睁大眼,轻轻地将头俯在李治胸前道:
“以前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说这样的话?
可自从知道顺姐的身世,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父亲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怨气的。
只是他一直都在开解自己,因为他是真心疼爱我与仪妹,所以他才会一直这般开解自己: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顺姐无关……
她当年尚未出世……
因为只有他能够原谅了顺姐,他才能也好好儿地疼爱与顺姐同母的我们姐妹二人。
也唯有如此,我与仪妹长大之后,才能够如别人家的孩儿们一般,依旧有着好好儿的姐妹,好好儿的母亲……
父亲他……”
媚娘住口,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你知道么?
我现在,是真的越来越感激元舅了……
若非是他这般安排,媚娘又如何得此天幸,竟身为父亲之女呢?
又如何得此天幸,得为治郎之妻?”
李治很少听得媚娘提及其父,一时间也是怔忡,良久他才道:
“是啊……
这般说来,原来应国……不,原来岳父大人,竟是这等的豁达慧察……
倒是叫我好生羞惭了——
说到底,若非当年舅舅与父皇一世辛苦,又何来今日我与你这一生相守,弘儿与他妹妹的相继出世?
我该感谢舅舅才是。”
“又是妹妹……”
媚娘哭笑不得,只得随了他去,一时间二人又是沉默。
良久,良久,媚娘突然道:
“治郎……
你……
你还是好好儿与元舅公说上一说罢!
论到底,你们终究是舅甥,他也是眼下这世上最亲你最疼你的人了。
或者他有些保护过度,或者他有些过于急怒……
可他都是为了你好。”
李治点头,又想起媚娘看不到,便嗯了一声。
半晌,他突然又于暗中发出一问:
“那……
你呢?
可要见一见……见一见杨夫人,还有贺兰……贺兰夫人?”
李治屏着气息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又自觉胡闹,便急道:
“罢了,还是别叫她们来了,这眼下京城一片乱的……”
“……治郎说得也是。”
良久,媚娘的声音又复响起,却是一片恬然静心:
“论到底,哥哥他们,终究还是不能谅解母亲与姐姐的——便如元舅公总是不能谅解治郎将媚娘迎入门的……
所以母亲与姐姐这般苦,却也不能怪她们行事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何况搁在身边,总是安心些。
而且治郎说得有理,眼下京城一片乱……
还是等此事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李治闻得此言,不知为何,心中却似一块大石头落地,伸手去紧紧地抱住了她道:
“是啊……等一切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你安心,有我在,你也好,孩子们也罢,断然不会有半点事情的。”
永徽四年正月十五。
唐。
长安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端坐在正殿之中,看着殿下跪着的几名侍婢。
扫了一圈,她的目光,缓缓地看向了跪在为首处的少女。
那姑娘全身抖着,直若衣衫过于单薄的她被置于雪地之中一般。
媚娘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轻轻道:
“浣画。”
那少女全身一抖,半晌才轻轻道:
“……在……”
“你来说罢。”
“……”
浣画沉默,良久的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
徐徐地,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
浣画的确不知那碗参汤里放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知到底谁放在里面的……
浣画只是负责把它从御膳房端到立政殿而已……”
媚娘点头,看着旁边哭到快断气,却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的小婢道:
“织红,你把头抬起来。”
那个被唤做织红的,顶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抬头,一张雪玉小脸儿上,满是泪痕。
媚娘点了点头,又轻轻问道:
“那你如何说?
你可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织红……
织红不知……
娘娘,织红当真不知啊……
织红从来没有要害过娘娘的心思……
娘娘……”
“娘娘……”
一侧,一个小婢突然开口,怯生生道:
“娘娘,奴婢有言相告……
还请娘娘恩准……”
媚娘转头过来看着她:
“说。”
那小婢叩了叩头,这才颤声道:
“娘娘……
娘娘,别人不知,可是这织红……
织红是与小婢一道入宫的。
娘娘……
她……
她的为人,却是极好的。
断然不会有什么想害娘娘的心思,所以还请娘娘务必要信她啊!”
媚娘抬眼,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吟雪。”
媚娘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京兆人士。”
“那……
织红也与你是一处的了?”
“是……”
媚娘点了点头,看了看这些小婢们,又道:
“罢了,你们且下去罢……
此事日后再查,只是你们在此事查得清楚之前,都不得出自己房门半步便是。”
“是……”
……
半晌之后。
瑞安将那些小婢们押入自己房中,一处好好儿关着,叫人看紧了不叫逃跑,这才回来问着正品茶的媚娘:
“娘娘,人已安排妥了。
接下来,便由瑞安去查罢?”
“不必了。”
媚娘目光淡然,放下手中茶碗道:
“今夜里,你安排一下,就把那个叫吟雪的,还有浣画,各自送回了千秋万春二殿,她们的旧主处去罢。”
瑞安闻言一怔,看了眼文娘:
他实在是不明白,媚娘是如何看出此二女有问题的——
实在是在他看来,那个叫织红的,问题才大得多。
可是媚娘向来行事如何,不必妄言,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行了一记礼便自下去安排。
倒是文娘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道:
“娘娘,您是不是从那吟雪的口音上听出些什么了?”
“倒也不是……”
媚娘懒懒道:
“她的口音,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完美,至少我是没听出什么纰漏来。”
文娘闻言一怔,半晌不语。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奇怪,是么?”
转过头,她正色道:
“能够混入咱们立政殿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所以像是口音出身这般的小问题,轻易是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的。
我之所以觉得是她……”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觉得奇怪——
她一个新婢,又非如浣画一般近侍我身侧,怎么就敢这般大胆说话儿呢?
能进立政殿的人,自然都知晓我在宫里宫外那些名声,那些所谓狠毒无双之云……
怎么她就敢这般说话?”
文娘一怔,想了一想道:
“或者……
或者她也只是当真有心替自己好友辩驳一二呢?”
媚娘点了点头道:
“或者也许如此……
只是有一桩,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手上戴的那东西,你可见过?”
文娘又是一怔,想起那小婢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里面间了几丝墨丝的红丝线绳,不由摇头道:
“没见过……
娘娘,莫非这红丝线绳,有什么说法?”
“本来我一时也未曾想得出……
只是后来突然想起,江南一带,有种传言,说若戴了编织过自己心爱男子与自己的黑发一道结入其中的红丝线绳,便可结为百年之好……
我看她那样的手绳,便与之前所见过的手绳一般无二,里面的黑丝,分明便是人发……
显然,她是有着心爱的男子的,并且至少……
她并非如自己所言的身世清白……
只是这两点,再加上她的身份够低微,低微到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人所察觉的地步……
又是她,在浣画受到我怀疑,相质之时,竟反常地主动开口,替与浣画一道受疑的另外一人织红求情……
所以我才大胆作论,她与浣画,只怕便是内奸。
毕竟于她而言,她听到的我,必然都是狠毒多疑的。
所以她在这样的局势下出口相救谁,那么我的目光便是会投向那人——
这样一算来,最受益的,便是咱们该防的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多思,所以我才叫你今夜将人送到千秋万春二殿去,试一试她们的口风。”
两诀别七十三
媚娘点头,轻轻道:
“说起来……
媚娘的父亲在时,曾经与媚娘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他说……”
她伸手,轻轻地回握了李治的手道:
“他说他虽这些年,这般怨怼上天,安排了他与母亲这段婚事,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苛待我们姐妹……
甚至是大姐。”
媚娘睁大眼,轻轻地将头俯在李治胸前道:
“以前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说这样的话?
可自从知道顺姐的身世,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父亲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怨气的。
只是他一直都在开解自己,因为他是真心疼爱我与仪妹,所以他才会一直这般开解自己: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顺姐无关……
她当年尚未出世……
因为只有他能够原谅了顺姐,他才能也好好儿地疼爱与顺姐同母的我们姐妹二人。
也唯有如此,我与仪妹长大之后,才能够如别人家的孩儿们一般,依旧有着好好儿的姐妹,好好儿的母亲……
父亲他……”
媚娘住口,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你知道么?
我现在,是真的越来越感激元舅了……
若非是他这般安排,媚娘又如何得此天幸,竟身为父亲之女呢?
又如何得此天幸,得为治郎之妻?”
李治很少听得媚娘提及其父,一时间也是怔忡,良久他才道:
“是啊……
这般说来,原来应国……不,原来岳父大人,竟是这等的豁达慧察……
倒是叫我好生羞惭了——
说到底,若非当年舅舅与父皇一世辛苦,又何来今日我与你这一生相守,弘儿与他妹妹的相继出世?
我该感谢舅舅才是。”
“又是妹妹……”
媚娘哭笑不得,只得随了他去,一时间二人又是沉默。
良久,良久,媚娘突然道:
“治郎……
你……
你还是好好儿与元舅公说上一说罢!
论到底,你们终究是舅甥,他也是眼下这世上最亲你最疼你的人了。
或者他有些保护过度,或者他有些过于急怒……
可他都是为了你好。”
李治点头,又想起媚娘看不到,便嗯了一声。
半晌,他突然又于暗中发出一问:
“那……
你呢?
可要见一见……见一见杨夫人,还有贺兰……贺兰夫人?”
李治屏着气息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又自觉胡闹,便急道:
“罢了,还是别叫她们来了,这眼下京城一片乱的……”
“……治郎说得也是。”
良久,媚娘的声音又复响起,却是一片恬然静心:
“论到底,哥哥他们,终究还是不能谅解母亲与姐姐的——便如元舅公总是不能谅解治郎将媚娘迎入门的……
所以母亲与姐姐这般苦,却也不能怪她们行事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何况搁在身边,总是安心些。
而且治郎说得有理,眼下京城一片乱……
还是等此事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李治闻得此言,不知为何,心中却似一块大石头落地,伸手去紧紧地抱住了她道:
“是啊……等一切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你安心,有我在,你也好,孩子们也罢,断然不会有半点事情的。”
永徽四年正月十五。
唐。
长安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端坐在正殿之中,看着殿下跪着的几名侍婢。
扫了一圈,她的目光,缓缓地看向了跪在为首处的少女。
那姑娘全身抖着,直若衣衫过于单薄的她被置于雪地之中一般。
媚娘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轻轻道:
“浣画。”
那少女全身一抖,半晌才轻轻道:
“……在……”
“你来说罢。”
“……”
浣画沉默,良久的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
徐徐地,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
浣画的确不知那碗参汤里放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知到底谁放在里面的……
浣画只是负责把它从御膳房端到立政殿而已……”
媚娘点头,看着旁边哭到快断气,却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的小婢道:
“织红,你把头抬起来。”
那个被唤做织红的,顶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抬头,一张雪玉小脸儿上,满是泪痕。
媚娘点了点头,又轻轻问道:
“那你如何说?
你可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织红……
织红不知……
娘娘,织红当真不知啊……
织红从来没有要害过娘娘的心思……
娘娘……”
“娘娘……”
一侧,一个小婢突然开口,怯生生道:
“娘娘,奴婢有言相告……
还请娘娘恩准……”
媚娘转头过来看着她:
“说。”
那小婢叩了叩头,这才颤声道:
“娘娘……
娘娘,别人不知,可是这织红……
织红是与小婢一道入宫的。
娘娘……
她……
她的为人,却是极好的。
断然不会有什么想害娘娘的心思,所以还请娘娘务必要信她啊!”
媚娘抬眼,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吟雪。”
媚娘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京兆人士。”
“那……
织红也与你是一处的了?”
“是……”
媚娘点了点头,看了看这些小婢们,又道:
“罢了,你们且下去罢……
此事日后再查,只是你们在此事查得清楚之前,都不得出自己房门半步便是。”
“是……”
……
半晌之后。
瑞安将那些小婢们押入自己房中,一处好好儿关着,叫人看紧了不叫逃跑,这才回来问着正品茶的媚娘:
“娘娘,人已安排妥了。
接下来,便由瑞安去查罢?”
“不必了。”
媚娘目光淡然,放下手中茶碗道:
“今夜里,你安排一下,就把那个叫吟雪的,还有浣画,各自送回了千秋万春二殿,她们的旧主处去罢。”
瑞安闻言一怔,看了眼文娘:
他实在是不明白,媚娘是如何看出此二女有问题的——
实在是在他看来,那个叫织红的,问题才大得多。
可是媚娘向来行事如何,不必妄言,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行了一记礼便自下去安排。
倒是文娘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道:
“娘娘,您是不是从那吟雪的口音上听出些什么了?”
“倒也不是……”
媚娘懒懒道:
“她的口音,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完美,至少我是没听出什么纰漏来。”
文娘闻言一怔,半晌不语。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奇怪,是么?”
转过头,她正色道:
“能够混入咱们立政殿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所以像是口音出身这般的小问题,轻易是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的。
我之所以觉得是她……”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觉得奇怪——
她一个新婢,又非如浣画一般近侍我身侧,怎么就敢这般大胆说话儿呢?
能进立政殿的人,自然都知晓我在宫里宫外那些名声,那些所谓狠毒无双之云……
怎么她就敢这般说话?”
文娘一怔,想了一想道:
“或者……
或者她也只是当真有心替自己好友辩驳一二呢?”
媚娘点了点头道:
“或者也许如此……
只是有一桩,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手上戴的那东西,你可见过?”
文娘又是一怔,想起那小婢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里面间了几丝墨丝的红丝线绳,不由摇头道:
“没见过……
娘娘,莫非这红丝线绳,有什么说法?”
“本来我一时也未曾想得出……
只是后来突然想起,江南一带,有种传言,说若戴了编织过自己心爱男子与自己的黑发一道结入其中的红丝线绳,便可结为百年之好……
我看她那样的手绳,便与之前所见过的手绳一般无二,里面的黑丝,分明便是人发……
显然,她是有着心爱的男子的,并且至少……
她并非如自己所言的身世清白……
只是这两点,再加上她的身份够低微,低微到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人所察觉的地步……
又是她,在浣画受到我怀疑,相质之时,竟反常地主动开口,替与浣画一道受疑的另外一人织红求情……
所以我才大胆作论,她与浣画,只怕便是内奸。
毕竟于她而言,她听到的我,必然都是狠毒多疑的。
所以她在这样的局势下出口相救谁,那么我的目光便是会投向那人——
这样一算来,最受益的,便是咱们该防的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多思,所以我才叫你今夜将人送到千秋万春二殿去,试一试她们的口风。”
两诀别七十四
文娘点头道:
“原来如此……
果然还是娘娘思虑周全。
咱们如今,实在也没有证据,可又不能就这般放着不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试一试。
若是千秋万春二殿的叫起泼天冤来,这二婢,必然便是有问题的。
若是她们不叫,反而默默地接了过去——
那她们反而是清白的。
——
毕竟在她们眼里,咱们立政殿直如铁桶一般易守难攻,若是那二婢无辜,她们无论如何也是要得过去的。”
媚娘却摇头道:
“你说对了一半。
说对了萧淑妃的那一半,皇后那边,却未必会如此。”
文娘一怔:
“文娘愚昧……”
“皇后生性阴毒多疑,思虑也比萧淑妃周全得多,所以她断然不会做这等事出来。
所以,要判断这两个人是不是皇后的人,最好的办法却是看皇后收与不收。
她若是默不接声地收了过去,这两个婢女,必然便非清白——
因为她清楚,我也明白,这些年来,她没少往咱们立政殿里塞人,所以这一个两个的,被我抓到了,送了活的送去,倒也无甚大碍。
何况这两个耳目,如你所言已然在咱们立政殿里呆了这般久,便是一击不中,对她了解咱们的内事也是极有用的,她断然舍不得不收。
可是若这两个人非她的耳目……
那她难免便会怀疑,这是我在借计施计,意图往她殿里塞一些耳目进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比如说萧淑妃,所以她断然不肯收,断然是要借着光明正大的借口,送回给咱们的。”
文娘点了点头,恍然道:
“娘娘这般一说,倒还真是如此呢!
想一想旧日里皇后的为事,果然是这样的风格。
不过无论怎么样也好,那个叫织红的丫头,倒也是真的清白可用了。”
“也未必。”
媚娘淡淡道:
“她虽非宫里的耳目,可却未必,便不是宫外来的人。”
文娘一怔,立时会意,惊道:
“娘娘是说……
她是元舅公……”
媚娘点了点头,文娘倒吸了口冷气,却又迟疑道:
“娘娘……
未必会罢?
说到底,娘娘眼下可是有代王殿下在身边,又有着第二个龙嗣……
元舅公一向视主上龙嗣若性命,他怎么会下这等的手呢?”
媚娘却摇头道:
“此番本来我也怀疑不到他老人家身上的,可是那参汤里的毒药实在是用得太过拙劣,难免叫我想到会不会是他老人家想借此机会,警示我一二;又或者是图着能借我的手,对王萧二人打压一番……
所以难免要朝这边儿想。
何况,瑞安不是说了么?
那织红的身分,也多有暧昧之处……”
媚娘垂下头,微微思量一番才轻轻道:
“文娘,你还是去重点查一查这织红的身分罢……
我总觉得,只怕这织红的身份查实之后,会叫咱们都吓了一大跳呢!”
……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紧紧握着媚娘的手,脸色一片铁青地听着瑞安的回:
“……正如娘娘所料,那浣画与吟雪,分别各是千秋万春二殿的人。
吟雪倒也罢了,一个下侍所知不多,所以瑞安便着暗卫明日里想个法子,叫她死在万春殿自己人的手中。
倒是浣画,知道得太多,所以便不能留,今晚便借了千秋殿中咱们暗桩的手,将她给清理了。”
李治咬牙,半晌才寒声道:
“不是还有一个么?
又是谁家的?”
“回主上的话儿,正如娘娘所料,织红的身份倒还真是暧昧,她既是元舅公身边的人,又不是元舅公的心腹。
而此番元舅公派她入宫,又着她如此行事,竟是藏着些希望能借娘娘之手,使其败露自取灭亡的心思的。”
李治寒声道:
“说清楚!”
“是……
那织红的身分已然查清,竟是韩王派着到了元舅公府中的细作,这些年来一直藏得好,只是前一段时间因为娘娘父母旧年之密的事,才叫元舅公注意到了她。
于是一来想借此女迷乱韩王的耳目,二来也是想警告一番娘娘,所以便将此女借机送入宫中,入了咱们立政殿为侍,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叫她自露其踪。”
李治挑眉道:
“是么?
韩王叔身边的人,竟如此不堪一查?
而且此番落毒手段如此之拙劣,她也未曾起疑?”
“本来她也是有些起疑的,但正因为有浣画与吟雪这二人的存在,竟叫她也再不生疑了。”
李治闻言,脸色更是黑得直如锅底一般,半晌才冷笑道:
“是啊……
舅舅果然好手段,媚娘身边哪些儿人是不可用的,哪些儿人是可用的……
他竟是比媚娘还清楚!”
媚娘却悠悠道:
“治郎……
你如此说,却是冤枉了元舅公了。
一来这里可是立政殿,眼下虽被我占了,可在元舅公心中,到底是旧年文德皇后娘娘的居寝,他必然要更加上心。
二来,有弘儿在,他也是怕弘儿出事啊!”
李治不语。
媚娘眼见李治不语,心知他心里必然是仍有些恼怒之意,便上前一步,好声劝慰道:
“媚娘知道,治郎如此恼怒,不过也就是因为舅舅此番之事,多少做得有些过了……
可是治郎也当想一想,若是舅舅一味地从着治郎的心思,一味地事事处处,都以治郎为准……
那之前咱们所说的那些,岂非都成了妄言?”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我知道……
我也知道于舅舅而言,此番诸事太多的不合之处,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哪里还有能让舅舅插不得手的地方!”
媚娘沉默良久,轻轻道:
“还用问么?
便在治郎心中,不是么?”
李治错愕,转身看她,媚娘淡淡一笑道:
“元舅公可管天下事,可唯独却管不了治郎的心……
否则,媚娘又何在此处?”
李治一怔,半晌才轻轻叹道:
“果然还是你啊……”
……
次日。
晨起。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匆匆而归的瑞安道:
“人可带回来了?”
“能带的,都带回来了。”
瑞安小心一答,却叫媚娘黯然:
“看来……
只有织红还活着了。”
“娘娘说得是。”
瑞安淡淡道:
“不过娘娘也不必如此介怀,她们既然入了这宫中,又做下了这等事,自然就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落得这样结局。”
媚娘沉默,不多言,半晌又轻轻道:
“织红呢?
眼下在何处?”
“已然按着主上的旨意,暗中囚了起来,另外一边儿,玉家姐姐还要设法扮成她的样子,与外面儿接头,所以此刻,多半哥哥已然开审了。”
瑞安一边儿替媚娘取来牡丹露,一边儿道。
媚娘挑了挑眉:
“这么快?
不过也对,那个织红,看起来虽似那般狠厉直辣的角色,可却实在是谈不上稳字,想来多半也是难捱得过德安的手段。”
瑞安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话说得却是奇了……
便是她再如何的口紧,在哥哥手底下,又有哪一个能不张口吐真话儿的?
且可安心罢!”
媚娘不语,良久又轻轻道:
“不过有一桩事,倒是由着她们提醒了我……
眼下这等事态,还是得给千秋万春二殿寻些事情做……
免得她们动不动便在这太极宫里搅晃着。”
瑞安点了点头道:
“娘娘此言极是,想那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是个甘于太平的主……
那娘娘,咱们却要如何行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
我记得王皇后族中,很是有几个不成器的族兄,镇日里章台楚馆的流连着,欺负人家青楼女子为乐……
还有萧淑妃那边儿的族中,也颇有几个不肖子弟,还有一个似乎因着欲强掳民女,被人险些一状告到大理寺,只是被人给挡了回来……
不知是也不是?”
“是。”
“那正好……”
媚娘恬淡一笑:
“那便要劳动一番六儿了……
你与他将此事说一说,他自然便知道该如何安排。”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点头应是。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至夜方归的李治一脸疲惫之色,心里多少也有了些清楚,于是轻轻问道:
“治郎,是不是……
是不是吴王之事,有些变故?”
李治点了点头,紧锁眉头道:
“韩王叔果然谋算深沉……
他竟似是一早料到会有这般一事,早就备下了一封荆王叔当初与他共谋密事之时,写下的亲笔手书,力证荆王叔有谋反之心!”
媚娘叹了口气,半晌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那……
荆王叔是保不住了?”
两诀别七十五
李治点头,面色沉如水:
“这个自然。”
媚娘沉默,觑了眼李治,又轻轻道:
“可依媚娘看来,治郎并不意外,更不惊慌。”
李治淡淡一笑:
“若是只把一切的可能,都只押在荆王叔一人身上,那非我所为。
前些日子李绩暗中入宫,已然向我表明,一旦有必要,他可以出面,力保三哥。”
李治说着,看到媚娘张口欲言的不同意样子,便急道:
“自然,这是下下之法……
不过我想是用不上的。
说到底,荆王叔没了指望,可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能够多少得些保障的……
所以我也多少有几分把握——
实在不成,大不了我手书密旨一道交与荆王叔,保他子孙平安富贵,想必他为了自己的儿孙,多少也肯牺牲一点。”
媚娘点了点头道:
“倒也是……
说到底,荆王叔这般的年岁,他自己也知道此番事大,无论他认不认下这番罪,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倒不若得了治郎的一道密旨,保他子孙万代荣华平安……
对他还算更实用些。”
李治点头,又道:
“再加上舅舅那边儿,已然定下是要放过江夏王叔了——听李义府说,今日里他们已然开始动手,要清理之前做下的,对江夏王叔不利的东西了。
江夏王叔一旦得保性命,那想必借此机会保下三哥,也不是什么难事。”
媚娘又点头道:
“倒也是……
元舅公此番理治之时,是将江夏王叔与薛万彻绑在了一起的,若实论起来,便是吴王殿下,也是被他绑在了薛万彻身上。
想必如此一动,加之韩王未能沾上一星半点儿。
为了要将来彻底将韩王铲除,只怕吴王殿下也就此从元舅公手中得了生机了。”
李治又点头,只是面色似乎依旧凝重。
媚娘见状,不由轻轻道:
“怎么……
治郎似乎还是有些担心?”
“……你说得是,舅舅之前虽则怨恨三哥,四哥的死,也的确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理由……
可眼下韩王叔毫发无伤,为了将来,舅舅多半是会留下三哥以备后用的……”
李治咬了咬牙,却忧道:
“只是……”
媚娘了然,轻轻道:
“只是濮王殿下向来布局,都周密已极……
治郎担心,他还有什么后手,要留着必致吴王殿下于死地?”
李治轻轻点了点头:
“从小跟在四哥身边儿长大,他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
如今他宁可放下四嫂,放下孩子们,放下一切,只为了与三哥同归于尽……
只怕……
只怕他的后手,竟是在我们无可想到之处。”
媚娘抿了抿唇,良久才轻轻道:
“那治郎是想……
尽快找出濮王殿下的后手,以解之?”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矛盾痛苦,半晌才轻轻道:
“虽则如此一来,颇多对不起四哥一番苦心之处……
可为了三哥,为了活着的人,还是这般做为好。”
媚娘垂下眼:
“那……
治郎是要召阎姐姐回京么?”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她:
“四嫂?
召她回京做什么?
她难得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为何又要召她回来?”
媚娘抬头却看着李治道:
“可治郎当知,若论这世上还有谁知濮王殿下,还有谁能受得濮王殿下如此信任,便只有阎姐姐了……”
“你说得不错,若是能召四嫂回京一问,必然一切了然。
只是……”
李治犹豫了一下,来回走了几步才道:
“只是我实在不想……
不想再去打扰四哥未亡人的平静生活……
何况……”
李治回转头来,看着媚娘道:
“有可能知道四哥临终前的最后一步棋的,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一个我们一直都没有想到也没有注意到的人。”
媚娘一怔,立时会意道:
“治郎是说……
青河?”
李治颌首,正色道:
“原本也是以为他必然是舅舅安排在四哥身边的眼线,可这些天细思下来,只怕却是难说……”
李治一壁细说与媚娘听,一壁牵了她的手,徐徐走向内寝,步入纱缦之中,坐上榻来,由着文娘与瑞安等人替自己除靴更衣,躺上榻来,将媚娘搂在怀中才轻轻道:
“你可想一想,四哥何等人物?
便是父皇在世之时,尚且不能将什么人安排在他身边……
便是淑母妃那样的人物,亦然不能完全将其掌握在手……
舅舅虽有大才,可到底也得专心国事政事,诸难于身,他还如何有心有力,去这般费尽心思安插一个眼线在四哥身边?”
媚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倒是有理……
毕竟青河可是在濮王殿下争储失利之后才去到他身边的。
彼时治郎已登储位,加上要往濮王殿下身边儿放一两个耳目,却非得比其他人更费上七八重的功夫不止……
想来元舅公是不会为此费心的——
自然,他自然是对濮王殿下诸般审慎仔细,然而到底他也是看得清楚明白,知道这往已然无力相争的濮王殿下身边儿塞耳目的利实在是远不及弊……
那么治郎的意思,竟是这青河,却非元舅公的耳目,而是濮王殿下的……”
李治点头,郑重道:
“只怕……
他却是受足了四哥之命,要做为最后一桩暗棋,只待事态发展至一定地步时,便一举发难,致四哥于死地的那枚暗棋啊!”
媚娘想了一想,却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治郎此言,句句中肯……
只是媚娘实在想不通,濮王殿下便是要致吴王殿下于死地……
他也至少要笃定了自己有什么可以绝对制住了吴王殿下死穴的东西罢?
可是……
可是吴王殿下眼下,几乎可说除去儿女之外,再无可制之处……
而这拿人儿女以求逼死其人这一道上,只怕濮王殿下也明白,却是最不好控制的。
毕竟一来有违天理,二来么……
治郎也自然会将那几个孩子看得紧……
又怎么能得手?”
李治点头,轻轻道:
“是啊……
若果然四哥是打算从此处下手,那不用说,青河必然是要设法靠近吴王府的。
可他偏偏未曾如此,反而跑去了舅舅处……
我才觉得,也许四哥……”
李治若有所思道:
“也许四哥手里……
还有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的,能够叫三哥自求一死的东西……
媚娘,你觉得呢?”
媚娘不语,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