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六
“陛下!陛下便是不信这小侍之言,至少也得查证一二,方可行杖毙之责吧?
如今这等只问三两句,便欲杖杀……
岂非教天下人说陛下不明……”
王皇后见得自己费心费心所制的局面竟要一朝为破,不由急了起来,竟脱口而出一句大不敬之语!
虽则她机警,立时察觉自己此言大不妥,及时收口,却还是将那最不该说的两个字说出了口,给了李治机会:
“皇后!
你说什么!
竟然因这一桩小事,便诽朕不明公断?!你好大的胆!”
李治雷霆一喝,惊得王皇后全身瘫软,立时下跪,替自己分辨:
“陛下恕罪,妾也只是希图陛下能够明断此间奸佞……”
“明断此间奸佞……
朕看此事之间最大的奸佞便是你!
好端端的,你镇日里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为什么不先怀疑怀疑自己?!
你不要以为你平日里在后宫的所做所为,朕便一概不知……
朕只不过是念着你是中宫皇后的情份,给你留些颜面罢了!”
李治恨声喝道:
“可你如今竟如此不知进退,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与武昭仪为难……
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身为中宫的恩严之态!
这个皇后,若是你做不好,那便直与朕说,朕替你摘了凤冠便是!”
扔下这句叫王皇后全身寒凉的话儿,李治便转身不再给媚娘劝解的机会,扶着她强行回了立政殿。
……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呆呆坐在殿中,听着身边红绡的回话,半晌才轻轻道:
“你说……
你说此番授意李义府的……不是武媚娘,而是陛下自己?”
“……是……之前娘娘办着此事时,红绡未能在娘娘身边,劝解一二,还请娘娘恕罪……”
“怪你什么……”
王皇后痴痴一笑,目光呆滞道:
“怪你什么呢?
本来就是我自己行事乱了方寸……
自从这些时日以来,我每日里都盼望着陛下能够因着忠儿的缘故多来我后宫……
结果……
罢了……罢了……”
她长叹一声,颓然而倒。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闻今日宫中所发生之事,不由轻轻皱了一皱眉,然后才道:
“这般说来……
授意李义府的,确是主上自己无疑了?”
阿罗点了点头,轻道:
“正是。似乎因着此事,武昭仪还与主上争执了许久。
就才方将,咱们的人传这消息出来的时候,还说立政殿里,主上与武昭仪争得不可开交呢!”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着阿罗:
“为何?
此举本是有利于她啊!”
“有利是有利,但好像武昭仪极为不喜那李义府。
听立政殿的人说,自从武昭仪复入宫以来,那李义府每逢年节都必送礼入内,只是武昭仪都必给他退出宫去。
而且平日里提及此人之时,武昭仪也总以‘才不彰德’来形容他。
还说若是他不能修身正己,只怕难堪大用什么的。”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颇为欣慰:
“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如此通事理……
也好,也好。
就只是不知道主上能不能理会得了这一层了。”
李治可曾理会得?
自然理会得。
只是眼下媚娘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劝阻,只能袖了手,傻傻地立在媚娘榻边,看着她半躺在榻上自己生气。
好一会儿,他才上前柔声道:
“好啦……
别生气啦……
我这……我这也不是为了你好么?
毕竟孩儿还小,若是不好好胎占几次,谁知道会什么样儿?
你身子又弱,又不能镇日里便把孙道长请进宫里来守着……
你便是为了让我放一放心,也不该拦着我呀!”
“治郎要胎占,媚娘怎么会拦?
只是治郎,这前朝上以后但凡有什么紧要之事,还是少用那李义府罢!
此人奸狡成性,才不彰德,实在不是明臣。”
媚娘劝道。
李治见她也不生气了,便放心坐下,伸手握了她手道:
“我知道啦,知道啦!
只是眼下,能够出面来说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多少都会受些疑忌。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以后这样的小人,我自然会少亲近些的。”
媚娘闻言,这才转怒为喜。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今日宫中之事,自然是痛快畅笑了一番,之后又敛了神色,对近侍道:
“虽说此番皇后受辱,本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到底也不能看着那武媚娘如此得意。
她已然有了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得一子来么?
你过来……”
萧淑妃唤了宫侍近前,细细嘱咐几句,然后又问:
“可俱清楚了?”
“娘娘安心,俱清楚了。这桩事,咱们自会办得妥妥当当。”
……
永徽四年三月十六。
唐高宗李治,因后宫立政殿昭仪武氏再怀龙嗣之故,着令赐今日为佛圣诞日,引朝中太常李淳风入宫胎占。
未几,得坤象,证而为女。
李治大喜,连呼几声妙。
……
是夜。
千秋殿中。
地上一片狼藉,宫人们更是有多远,便躲得多远地。
萧淑妃恨声道:
“女儿……妙……女儿妙!
女儿妙!
同样都是女儿,难道本宫的女儿便不是妙么!?
不妙么?!”
咯咯啦啦,咣咣啷啷,千秋殿里,只传出阵阵碎裂之声。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难得今日李治不来立政殿就寝,兼之前些日子与皇后一番乌龙争执,着实也是费了她些心神,媚娘便早早儿着人下了钥,自上榻上躺着。
不多时,便见瑞安急匆匆奔入,先礼后道:
“娘娘,千秋殿那边儿,又砸上了。”
媚娘闻言,倒也不多理会,只道:
“砸便砸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么!”
瑞安看了看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娘娘这些年,当真是与当年大不同了。”
媚娘睁开眼,看着瑞安。
“什么不同?”
她问。
瑞安笑道:
“想当年的娘娘,在听闻这等事后,头一件便是要先想一想,对方可会有什么动作,又会如何对咱们不利,然后布军行阵,以备后患的。
饶是如此,当年娘娘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罪。
可如今再遇上这般事态,娘娘一概也是不慌不理,只淡然处之,反而是一发地处事安稳了……
若以瑞安看来,娘娘如今的行事态度,可是越发像一个人了。”
媚娘难得听瑞安说这些,不由挑眉笑道:
“谁呀?”
“咱们主上的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
瑞安轻轻一语,却叫媚娘肃容正色道:
“我离皇后娘娘,却还差得远……
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的为好。”
瑞安知她心意,却摇头道:
“娘娘,瑞安知道您是怕这话传入元舅公耳朵里。
可瑞安觉得,便是元舅公如今,也不得不认此话在理啊!”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我这一生,最敬爱的便是皇后娘娘,是以诸事诸为,总是努力地向着她的那样靠着。
可到底也只是东施效颦,不过邯郸学步罢了。
若能得你这一句,也就够了。
至于元舅公认与不认,我也不能强求——
说到底,皇后娘娘可是元舅公的亲妹,他也是最了解皇后娘娘的人之一。
咱们外人还有许多皇后娘娘的好处都看不到,可他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若在他面前说这些,真诚所谓是班门弄斧了。
以后这样的话,少提,知道么?”
瑞安点头,笑言称是。
这边瑞安这般不提了,那边文娘却又有话说:
“不过娘娘,您也得多费些心思了。
这一番皇后虽说是打了个乌龙,也的确是从咱们殿里起了枚暗钉,可文娘总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好没端端的,怎么皇后就知道要往李义府的身上下手了呢?
而且以她素来行事做风,多半是谨慎过人的。
便是她再怎么不能理解娘娘与主上一片情深,互无相疑……
也至少知道该行计稳妥才是啊!
怎么此番却如此急进?”
福兮祸兮七
媚娘叹道:
“你这话,却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也觉得奇怪,平素的皇后,行事虽然多少也有些纰漏,可断然不会如此急进……
只怕背后别有内情。
瑞安,你这两日着意地看一看万春殿那边儿罢!
看看有什么消息透出来。”
“是!”
永徽四年三月末。
午后。
立政殿。
因为刚刚睡醒起身,便闻得李治又下诏书,说四月十二是个好日子,着令太常李淳风再入立政殿为腹中胎儿胎占一事,是故媚娘的脸色却是老大不耐烦的。
“娘娘。”
文娘看着她,忍不住劝道:
“娘娘且由着主上罢!
想来他也是因为人父,欢喜得过了些……”
“他都几为人父了?
没有二十次,总也有十次了罢?!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不长进?!”
媚娘气道:
“你去,现在就去,传我的话儿与治郎!
他若是再这么三天两日地占下去,小心我……我……我家女儿生下来,他碰也碰不得一下!”
文娘失笑地看着此番孕后,一发似个小女孩儿般任**娇的媚娘,不由暗暗想道:
却还说主上是小孩儿?
自己又哪一点儿不像小孩子了?
想归这般想,可到底媚娘的令是下了,这一趟太极殿是少不得跑。
而正如她所料地,正在太极殿里丢开国事不理,只一味扒着几本厚得吓死人的古书,替那还不知长得圆扁的小公主取名号的李治闻得此言,当场便跳脚不依:
“什么叫不叫我碰!?
那……那可是我的女儿!
便是她有生育之功,可我……我也是出了力的呀!
怎么能不叫我碰?!
不成不成,我得去找她……”
把媚娘一时气话当了真——其实眼下这等事态,再加上媚娘那等心性,也着实难以判定她到底是不是气话——的李治急得当下便要驾行立政殿,结果被一边儿笑得直不起腰的德安与王德急忙拦下。
“主上啊……”
王德笑呵呵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儿看到大的孩子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
娘娘这是在与您玩笑呢!
您身为小公主的父皇,怎么会不叫您碰呢?”
李治一怔,想了想倒也是,正待转身回阶上去继续替他的小公主寻个好名号,却又一想停下脚步,沉着一张脸道:
“险些被你们给哄了去!
别人不提,媚娘是何等脾性朕会不知!?
她一贯是说得出必然做得到的!
不成不成!朕得去与她讲理!
这样可不成!”
一边说,一边也再不让王德德安还有文娘几个笑得全身肉颤的久年忠仆有机会拦了自己,大步流星地就往立政殿奔去。
一入立政殿,李治立时便见着媚娘正沉着一张脸,坐在榻边缝小衣裳,心下先自一软,便一步一蹭地蹭将过去,一边儿想着怎么能开口叫这不知要尊重慈父心肠的娇妻明白自己的用意。
“既然来了,便好好儿走过来罢!
这殿里的毯子本便旧了,治郎再这般磨下去,只怕当真就要换新的了。”
媚娘冷声道。
“旧了?旧了好呀!
换呀!
我早就看着这块毯子不顺眼了,都搁这儿多少年了……
一点儿也不配你,还有弘儿。”
李治涎着脸,笑着陪了几句,然后走到媚娘身边,刚欲坐下……
“刷”地一声,便有一物丢在了他欲坐下的地方。
李治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可不正是方才还在媚娘手边,插满了缝衣针的针球儿?
想着自己这一坐下去的后果,李治只觉得自己整个背都是凉的,又怯怯地看了媚娘一眼:
“我……
我……”
“什么?”
媚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缝着她的衣裳。
李治咽了咽口水,可总觉得自己这般站着不好,于是想了想,伸手去拿了那针球儿起来,便欲坐下。
可他这回刚弯下身子,又是“刷”地一声……
一把铰子(就是唐时的剪刀,因为做工比较简易,所以很容易伤到人)扔了过来,刚刚好铰子头儿就朝着上。
李治的冷汗二度冒了出来,又咽了咽口水,不死心,伸手再去把这铰子也拿起来,预备坐下。
这一次,又是“刷”地一下。
李治学乖了,也不等弯腰,便看着它落定了,才去瞅:
好家伙,居然是只镶满了金针,用来理线的金针线刷(相当于今天的金属刷子……头朝上的那一种……大家想像一下坐下去什么结果吧!)……
李治顿觉后背一阵冰凉,抬眼看了看媚娘,却再也不敢往下坐。
好半天,媚娘才徐徐开口:
“怎么,治郎是嫌媚娘这立政殿里太过破旧了么?
不止是这毯子不得治郎的心,连床榻也嫌旧了么?”
李治看着媚娘,好半晌突然摇头苦笑:
“罢了……我算是认了栽。
这胎占一事是我不好……
可便是如此,你也不必……”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正色道:
“治郎既然知道此番行事不当,那媚娘自不必再多言许多。
只是治郎……”
媚娘的面上,露出些伤感之色,起身徐徐依偎到李治怀中,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什么都知道。”
李治心中一紧,伸手轻轻环了她在怀中:
“你知道什么?”
“媚娘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的欢喜,治郎的张扬,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全是做给自己瞧的……
治郎是想告诉自己……
……其实,真的没关系的。
便是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都走了……
治郎也没关系的……”
媚娘再往李治怀中偎了一偎,忍着些泪道:
“没关系的,不还有元舅公么?
再不济,还有弘儿,还有媚娘,还有咱们未出世的女儿在……
治郎不是只有一个人的……”
李治被说中心事,眼眶一红,泪水便迅速地涌了出来。
只是他仰起脸,不愿意叫这泪落下,落在媚娘身上,让她为自己心痛,只是点了点头,微哽了哽声道:
“嗯。”
……
永徽四年四月十二。
太常李淳风着受唐高宗李治之诏,入宫,再为立政殿昭仪武氏腹中之子胎占。
依然得凤胎之兆。
……
是夜。
千秋殿里。
萧淑妃看着那伏在地面上的小侍,冷笑一声:
“可得了?”
福兮祸兮八
“回娘娘,得了。”
那小侍殷勤一笑,便在萧淑妃示意下,起身躬腰奔至萧淑妃面前,展开一枚荷包道:
“娘娘请看。”
萧淑妃就着他手里,看了一看,扬了扬眉:
“你可确定,这是那刘弘业之物?”
“再确定不过了。”
萧淑妃眯了眯眼:
“好……
那便准备着罢!”
“是!”
……
片刻之后。
万春殿里。
王皇后闻得红绡来报,一时一怔:
“你说……
萧淑妃备下了东西,预备着要陷武媚娘于不义?”
“正是。听说那东西,却是什么前朝刘大人的东西……
娘娘,会不会是那武媚娘的旧情人刘弘业呢?”
王皇后思虑一番,却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她可当真是自取死路了……
别人且不提,单单论起这刘弘业之事,陛下便是再也不会信的。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于此事之上,没少受了机冤,咱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借他发难的。可结果如何呢?
哼,还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红绡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坐山观虎斗?
等着那萧淑妃与武媚娘斗出个好歹再……”
“不!”
王皇后摇了摇头,坚定道:
“不,这一次,本宫要先发制人。
上一次萧淑妃着人设计着,教本宫因为一招疏失而险些失了全盘……
这一次本宫断然不能再容她发事。
你且现在便去传话与太极殿,便说本宫有关于立政殿武昭仪安危的要事求禀陛下!”
红绡讶然:
“娘娘要……
要助那武媚娘?!
为何?”
王皇后淡淡一笑:
“你且去罢!此番之事,需还得事后再说分明得好。”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一时扬了眉,停了笔,好一会儿才错愕道:
“她?
她来见朕做什么?”
德安看了看左右,立时,明和便会意地带了一众小侍都退了下去。
德安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皇后似是得了些讯儿,说是淑妃又替武娘娘备下了什么大礼……
因着前番事中,她对主上对娘娘都颇有失礼之处……
竟是想着借此机会来补一二呢!”
李治冷笑一声,看了眼德安道:
“看来医书说得果然不错……
那七叶一枝花吃多了,可不是越来越昏昧了?
竟然还想着要借这等腌臜事来讨好媚娘……”
德安也点头道: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这么些年了,师傅从来没有断过给她这个。
听说这些时日,她一发地记不清东西南北了。
行事糊涂不说,还常常走了东便忘西……
不过她总是不肯认便是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还算忠于她的家生老奴看出她的不对,提醒了她几句,她便将那老家奴打得几乎要死。”
李治再冷笑一声道:
“活该!
多嘴多舌的东西,自以为是好的么!
哼!
跟了这样主人,怕也不是什么好的!
那老贱奴在哪儿?”
“眼下已在掖庭里了。”
“你找个人,处置好了罢!
别叫她回头来再寻思过劲儿来,起了疑心……
你师傅的大仇,可就不得报了。”
“是!”
“她现在走到哪儿了?”
“约摸着快到甘露门前了。”
“你现在去,召淑妃来,就说朕许久不见素节,有些思念他,想考一考他的功课。
明白么?”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次日。
晨起。
立政殿。
媚娘起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听到瑞安报来的,昨夜太极殿中上演的皇后淑妃相争之事。
她一边儿由着文娘替自己梳头发,一边儿问着:
“可是治郎下的死手吧?”
瑞安笑着,看着媚娘道:
“可不是?
前些日子的事,说到底是淑妃设的计……
说来也真是怪了,娘娘叫瑞安查的事儿,瑞安也查了。
此番皇后所行之事,竟然全不似她有什么后手与留步的……
好像一开始,她就是冲着拼了命也要让娘娘受一番折辱的……
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
媚娘闻得此言,倒也当真诧异,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果然她没有留得后手?”
“确是没有。”
媚娘又想了一番:
“是淑妃使的计?”
“可不是?
要不怎么说瑞安也觉得纳罕呢?
这王皇后平日里素精素明的人儿……
怎么近些日子以来,一发地不精细了?”
瑞安笑着看文娘替媚娘簪好花儿,道:
“说起来,前些日子她也不知道哪门子的头筋不对,还把自己一个老家奴给打了,人也送入了掖庭去……
听说只是因为那老家奴说她近些时日行事一发昏昧不似往日利落……”
媚娘突然打断了瑞安的话:
“那老家奴眼下在何处?”
“掖庭之中啊!
娘娘,怎么了?”
“你去!快去查一查,看看那个老家奴还活着不曾!
快去!
若是还活着,一定要保得他活到我面前来!
明白么?”
“是!”
瑞安虽不解媚娘之意,可看她焦急如此,心下不由也是警觉,立刻应了声,急匆匆奔了出去!
文娘见媚娘如此动急,不由道:
“娘娘可是看出了些什么?”
媚娘摇头,不语,只是焦急地等着瑞安回报。
不多时,瑞安果然气喘吁吁地回道:
“娘娘,方才瑞安去掖庭那边儿时,正巧就赶逢上了那老奴的尸首让人抬出来……
竟是昨夜死了!
唉!那王皇后竟然狠心至此……”
媚娘闻言,只觉心中一沉,又闻得瑞安如此说,不由道:
“你以为是皇后么?”
瑞安一怔:
“不是么?”
“当然不是。于她而言,这老家奴再怎么不喜欢,究竟也是自小儿跟着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且一字一句,也到底是为她好。
所以她才只是把这老家奴打入掖庭去。
这要那老家奴命的,却绝非她本人的意思。
只怕……”
媚娘顿了顿,却轻道:
“只怕却是治郎的意思。”
瑞安一怔:
“主上?
主上要杀这么一个老奴做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这个老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这些话,又很有可能引起皇后的醒惕之心……
所以治郎才要灭了他的口……
替你的师傅。”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面色苍白道:
“难不成……
难不成师傅还在给万春殿里送那……”
“多半是了。
否则那跟了她如此多年的老家奴,怎么会生出些疑惑呢?
治郎又何必,非要杀了他呢?”
瑞安一时不语,一边儿文娘立着,究竟也是知道他心思的,便轻道:
“娘娘,或者……
或者不是王公公呢?
说到底,王公公与她王氏一族,也算是一脉同枝。
当年旧事虽文娘知之不详,可也多少听闻一二。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结果落得母死父亡……”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媚娘冷笑一声:
“你哪里知道,当年王氏一门对王公公母子所为,到底有多让人心愤啊!”
福兮祸兮九
瑞安看了看文娘——虽说他是自小跟在李治身边长大的,可是于旧事,尤其是这关于王德的旧事,他知道得实在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哥哥德安。
更不用提后来,他便被李治转交与了媚娘。
媚娘倒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便叹息着将自己当年在太极殿侍奉太宗皇帝时,偶然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仔细拼了起来,一一说与瑞安听,然后道:
“虽则我知道的不多,可是有一点……
瑞安,你应当是清楚的。
身为……”
她看了一眼瑞安,轻轻道:
“身为一个男子,便是如你一般无奈被逼……也是难过,何况是他……这样……
这样的惨剧。”
瑞安倒着实不曾料到这一点,面色一时惨白,又想起自己之憾,又念及文娘,不由惶惶然看了一眼文娘。
文娘却含笑,毫不避讳媚娘地伸手紧紧握了他的手,轻轻道:
“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些微枝末节而已……
你也是在这宫里长大的,当知这世上,有些事,却是比你我的遭遇更加难以承受的。”
媚娘也知道自己此言,必然惹得瑞安心伤,可又不能不说,于是也叹道:
“瑞安,你也是个有福气的,有文娘陪着你,别说是你,便是德安也是……
那苏儿一片情深,你们兄弟二人,终究还是好得多。
你可想一想王公公……
他这些年来,可是怎么过的?
他又怎么能不怨不恨呢?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真是担心……
担心他会不会因着着急,而一下子下了太狠的手。
若果如此,只怕他去后的一点安宁,治郎也不能替他保得住啊!”
瑞安明白媚娘之意,垂首半日才轻轻道:
“只怕师傅打得却正是这样主意呢!
前些日子,他可是加大了皇后用药的量。”
媚娘立时忧道:
“如此却是大不妥啊!
无论如何,皇后是该被惩治,却非如此一办……
否则留于后世的,终究只是她一个无辜之名。
你去告诉王公公,无论如何这些事,还是暂且停一停,莫心慌……
只要有治郎在,有我在,他的这个仇,我们一定会给他报了。”
瑞安沉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的回,不由皱眉道:
“你说媚娘也着瑞安去找那老家奴了?
何事?”
“不知,只是好像瑞安不过是去打听那老家奴死了没有的。”
李治闻言,半晌默默。
德安难得见李治如此不安,便不由轻出言道:
“主上?可是有什么不是?”
李治不语,良久突然抬头看着德安:
“德安,你说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此番所为,却是太过了?
论到底,究竟不过是个老家奴……便留他活命,也与大局不碍什么吧?”
德安闻言,心知李治却是担忧在媚娘眼里看来,自己已然日渐失了那份最是打动她的仁善本心,于是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虽如此说……可德安却不以为然。
论到底,娘娘与主上的十数年情份,娘娘的知机……
她当然比谁都能了解主上此番所为,不过是为了能够早早扳倒皇后,一解娘娘与师傅心中的宿仇。
德安以为,娘娘不会怪主上的。
此番他去寻那老家奴,只怕却是另有心意在里面。”
李治茫然道:
“可是真的么?”
“自然是的。”
德安静静回答,却叫李治多少收了些忧虑之心:
“若果是如此,那便最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也是要行的。
正如你所言,不止是为了你师傅,更不止是为了媚娘……
如今的大唐天下,实在不需要有所谓的五姓七望这般,出离于大唐阶贵之中的家族存在了。”
……
次日,午后。
立政殿。
听毕德安之语,媚娘一时也是沉默,良久才道:
“治郎的心思,我自然懂。
只是……
那老家奴终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当真不欲留之,那便逐出宫去,有多远逐得多远便是了。
实在不必多造杀孽。”
德安闻言,可是大吃一惊——不止是他,便是瑞安与文娘,也是意外:
毕竟这等话儿,实在不似是能从媚娘口中说得出的话儿。
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便是媚娘自己,也颇多觉得奇怪之处:
自己平日里的行事作为,哪一样哪一桩,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过仁过。
也许……
她微一思忖,抚腹而笑: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孩子罢?
看来,她却是个极善心的好孩子呢!”
德安三侍见状如此,立有所悟,一并都叹笑起来。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倒也松了口气,往后一靠,直愣愣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
“媚娘她……
果然不曾怪我?”
德安点头:
“不曾。
只是娘娘眼下已然有了身孕,又知此胎是个女儿……
主上也知,女儿家的,总是要贴一贴娘亲的心。
自然娘娘难免就会心柔些。”
李治半晌才点头:
“嗯……”
接着直起身子,又问道:
“说到这儿,你可问过太常那边儿,下一次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德安一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上……
主上还要占么?”
“为何不占?”
李治眯了眼,看着他:
“难不成你要告诉朕,你根本就没去问?”
“德安不敢!
只是……”
德安看了看李治,轻轻道:
“德安以为,只怕眼下还是稍稍松一松的好……
仅德安所知,这些时日以来后宫之中便有许多流言,说娘娘……”
李治眯了眼,立时沉了脸:
“又是哪一殿的?
千秋还是万春?”
“这……
这一次却倒都不是,而且也与前朝无关……”
德安想了一想,却慢吞吞道:
“更像是自然生成的流言……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忧虑啊,毕竟这般三日一占五日一占的,且不提劳心与否,单单只说那前朝诸臣们的事程……
便要因此耽误上许多。
主上还请三思。”
“还三思什么?
朕为自己的孩儿占一占胎,一未劳民,二未伤财,难道便有什么错处么?
**如此不知事,论起来朕便头一个当责罚与你!
这等事情,朕不想再听到第二回!下去!”
难得见李治如此疾言厉色,德安只得诺诺,自行退下。
福兮祸兮十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里。
闻得红绡来报,王皇后本来还带了些笑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看了眼面前不知所措的太子李忠一眼,她才强做起笑容,好声劝慰两句,使得他自用膳,便起身招着红绡来到偏殿坐下。
“你说……
陛下又着人安排着,要再行胎占?”
“是。”
“……消息可传入家中,与父亲知晓了?”
“已然传了过去,不过老大人说,只怕眼下也只能忍下去了。”
王皇后倏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红绡:
“你说什么?
父亲叫本宫忍?”
“正是……娘娘,老大人说了,说眼下也只能由着武媚娘猖狂。
说到底,这胎占一事,一不劳民,二不伤财,又与陛下德行无碍……
这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道理来,上谏陛下责罚武媚娘。”
王皇后冷笑一声:
“是么?
本宫怎么觉得,根本就是父亲自己心知此番胎占是陛下自己的心意,害怕一上谏,会得罪陛下呢?”
“娘娘……”
红绡微感不安地看着冷笑的皇后。
王皇后也不理她,只自笑了几声之后,才轻叹道:
“罢了……
原本也是没错……
一来不劳民,二来未伤财,三来不失德政……
父亲也好,那些元老大臣们也罢,究竟是没有理由再上奏的。”
王皇后凄然道:
“便是本宫……”
“娘娘,其实以奴婢看来,这等事体,娘娘上表才是正理。
为何娘娘一直不出面呢?”
红绡劝道。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轻轻道:
“若非你跟本宫跟得这般久了,本宫只怕便要以为你是那武媚娘派来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眼线了……
这样的蠢问题,真当不该出自你口中。”
红绡闻言,心底便是暗暗一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惶笑道:
“娘娘……娘娘……”
“好啦!本宫知道,你是无心的……”
王皇后徐徐道:
“只是你却也提醒了本宫,也许本宫是该寻个恰当的时机,亲自出面参她一本了。”
红绡心中一动,眼里却依然做出一派天真神色道:
“娘娘……
为何还要寻什么时机?眼下不是最佳的时机么?”
王皇后摇了摇头,徐徐起身道:
“自然不是……
如今她因濮吴二王诸事上,颇多操心劳力,又是再得龙嗣,陛下也好,前朝诸臣如长孙无忌等人也罢,正是将她看得最重的时候……
若是本宫此时因为这等小事参本,只怕反而会引来一片质疑之声。
所以还是要等时机。”
红绡见皇后仍旧一派不肯下手状,仍旧不死心道:
“那……
娘娘,若是咱们借着萧淑妃的手,造个时机出来如何?
那武媚娘已然得了一子,极受陛下与朝臣们的看重,若是她再这般得意下去,只怕不好啊……”
“这一点,不必你说,本宫也知道。
只是……”
王皇后摇头道:
“眼下对萧玉音那个贱人而言,只怕她最想除去的,不是武媚娘,而是本宫。
因为如今的她,在武媚娘面前,已然没有了丝毫争宠的资本——
论容貌,她虽年青,却是远不若武媚娘;论机慧,本宫都当这武媚娘是一大劲敌,又何之论于她这等鲁莽女子?
论子嗣,她有一子二女,武媚娘眼下也有一子,且这一子更得陛下喜爱,而且若孙老神仙定胎不错,李淳风神占不差的话,她肚子里那个,怕又是个小媚子……
就更不必论什么宠爱了……
这太极宫中,谁都没有她萧玉音自己更清楚一件事:
她这宠爱,是从何而来的,她又是如何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所以于她而言,除去武媚娘,是她一生必达之志愿。
而本宫……
本宫不过是这一志愿之上,小小的绊脚石,又或是垫脚石罢了。”
“娘娘说自己必然是萧淑妃除去武媚娘的绊脚石,这一点红绡倒多少还明白——
论到底,眼下娘娘若得武媚娘牵制萧淑妃,她的恩宠便会少……当然,这也只是她萧淑妃以自己小肚鸡肠度人罢了。
可说娘娘是她的垫脚石……
却是为何
王皇后淡淡瞥她一眼,轻轻道:
“若无本宫身上这披凤袍,头顶这金冠,萧淑妃如何相信自己够资格与一个占了陛下心思十数年的女子相争?
又如何能够将她从陛下的心中,彻底抹去?
是以以萧淑妃而言,要对付武媚娘,首要一点,便是要先拿下本宫这中宫之位……
然后,再教她的素节,得了忠儿的太子之位。
否则她再无长处可与武媚娘相争一二。
不止是她,整个太极宫中,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与那武媚娘相争。”
王皇后一席话,却教红绡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本宫也曾无数次地试过,要将萧淑妃的目光,转向武媚娘。
可是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本宫明白了一件事。
只要萧淑妃越恨武媚娘,那么她就会越急着要来害本宫。
因为于她而言,这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所以……
眼下本宫真正的敌人,暂且却还不是那武媚娘,而是萧淑妃。”
红绡闻言,眨了眨眼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先拿下萧淑妃?”
“也不尽然。”
王皇后淡淡一叹道:
“正如她想除去武媚娘,就必须得拿下本宫的正宫之位一般,本宫若是想除去武媚娘,却也不得不依靠着她于陛下身边这些年的恩宠。
所以……
眼下本宫需要做的,便是让这萧淑妃相信,要除去武媚娘,至少眼下我们是要联手相合的。
否则……
必然不能成事。”
红绡看了看她,又问道:
“那娘娘的意思……
是当如何为事呢?”
王皇后低头,微一思忖便笑道:
“这个,倒也不是无法。
只是百病皆由她起,自然也得先由她出了……
你来。”
她向红绡招了招手。
红绡立刻附耳过去,听着她嘱咐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因着媚娘早早睡去,自己早至而无所事事,一味只是逗着想睡不得睡的李弘不叫睡,陪着自己玩的李治,在看到匆匆而来的德安时,一时神色微凝,立刻叫人抱了李弘下去。
终究还是逃脱了父亲的“魔掌”,李弘立时停了欢喜又有些疲惫的笑容,软趴趴在乳娘肩上睡去。
“何事?”
“主上,万春殿那边儿传消息来了,说是皇后又有动静了。”
德安低声道。
李治闻言,立时皱眉:
“就不让人得些清闲了么?
又怎么了?”
德安轻轻道:
“仿似皇后打着主意,要借主上频频为娘娘胎占一事,刺激一番淑妃,好引得淑妃与己联手,一道对付娘娘呢!”
“她倒是想得好!”
李治冷笑一声:
“且不提朕会不会坐视这等事态发展至此……
便是淑妃自己,难道就甘心看着她利用么?”
“主上说得是,不过德安听说,那皇后此番倒也不糊涂,并不曾有意逼着淑妃立时便与之动手……
她……她似是做足了长久打算,务必要借娘娘,来将淑妃收到手中利用。”
李治闻言,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
“那千秋殿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不曾有大动静,不过前些日子淑妃却是有些意动,似在意指万春殿……
只是不知到底有什么企图,成事与否。”
李治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媚娘寝殿方向,然后才向德安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才道:
“你此番却去,务必要查清楚淑妃手里预备着怎么对付皇后,然后速报与朕知。
接着么……
皇后那边儿也盯紧些,这些时日媚娘最是紧要的时候,别因为这两个女人而乱了心就好。”
“可是……
主上,淑妃那边儿倒还好说,毕竟她自己都把劲儿使在皇后这边儿……”
“皇后那边儿,你且去照着朕的吩咐,把事办好,自然会有些她得罪不起,也不敢轻视的人盯紧了她……”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又俯于德安耳边,细语几句。
德安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
“这……
这不好罢?
连元舅公都……”
“若非如此,只怕舅舅再不肯对她对手的。
而就算是舅舅此番不动手,心里必然也是记着气儿的,再加上皇后自己本也属氏族一系,多与舅舅不睦,自然会先转过心思来,对付舅舅。
你且照办便可。”
“是!”
福兮祸兮十一
李治闻言,略松了松眉:
“如此便好……
媚娘的身子,正在最要紧的时候,你们可要招呼好了她……
还有弘儿,这些时日朕看这孩子总是进得不香……
提醒一下乳娘,若不成事,便多向太医署里寻些好方子罢!”
“是!”
素惯的吩咐或者说是唠叨已毕,李治才正色道:
“何事?”
“主上,今晨起的时候,娘娘着瑞安向哥哥拿些旧年里收下的旧书回去看,结果听哥哥提及,说是皇后似乎有些动作,要借着淑妃的手对娘娘不利。
娘娘自己听闻之后,也是上心得紧,便着瑞安去查了一查。
结果查出了些事,娘娘嘱咐着,叫报与主上听一听。”
李治看着瑞安的面色,心中一动:
“怎么?
莫非……
是皇后想了什么荒唐点子么?
比如说……
比如说使什么巫蛊之术,枉图能够操控淑妃心神,助其扳倒媚娘?”
瑞安一怔,不过立时了然——到底李治与王皇后夫妻非一日,自然也是颇为熟悉这个女人的一切,于是笑着点头道:
“可不是?
娘娘听了之后,直是摇头,说皇后当真是昏乱了,还说若果如此,只怕不日便要引火烧身……
主上,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李治点了点头,却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便当真如媚娘所言,是她自己寻了错路走了……
不过这样也好,倒方便朕日后下手收治她。
不……不止日后……”
李治突然停了下来,沉吟片刻,抬头看着德安道:
“萧淑妃处,可知在做些什么?
只怕皇后这边的打算,她也未必全然不知吧?”
德安含笑道:
“主上英明。
千秋殿里昨夜刚刚召了宫外萧氏一门的族兄入内,说是淑妃身体不适,日夜不安,连雍王殿下也颇不安寝,疑着是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扰了正位,要请道士入宫调理一番风水呢!”
李治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岂不是正好啊?
皇后正愁着没有个能够拿得下淑妃的高人呢!
淑妃自己便替她提供了一个……
看来这淑妃,也是下了狠心了。”
瑞安闻言便讶笑道:
“主上的意思莫非是说,这淑妃调理风水是假,要假此机会送人入万春殿才是真的?”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这般英明,德安倒也明白了……
只怕便是皇后此番如此笃信方士之事,也是淑妃事先排好的计策呢!”
李治淡淡点头,又复了一脸无趣之态:
“既然她们都如此有心,那便由得自己去安排罢!
你们只看着便罢,却不必插手。”
德安依命便谢旨,可瑞安却是犹豫一番才道:
“主上,以瑞安浅见,是不是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往皇后与整个太原王氏一族身上砸一个大疏漏出来呢?”
李治一怔,立时明白他之意指:
“你是说……
要借巫蛊之术,将整个太原王氏一族一同问罪?
不,不成。
论到底,她到底也没有害得了谁,是以只怕也不能成事。”
“若是她当真能害得了谁了呢?”
瑞安不放弃道:
“若是……
若是淑妃果然如她所愿,受了些什么伤害呢?”
李治一怔,目光却是一深:
“不错啊……
淑妃既然有心借此事往皇后身边打一颗钉子下去……
她未必便是只图着能够看到皇后行事……”
微思一番,李治断然下旨:
“德安,你拿了朕的手牌去,找一个人进宫!”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近些日子害喜嗜睡,直到下午方才醒来,可此时便又有些微倦,又因着不见李治来,心里思忖着怕是今日不得来了,便欲行先歇了。
可却被瑞安拦着,说好歹也得听了一听今日李治的安排才睡。
于是媚娘便强打着精神道:
“还能有什么安排?
你一回来就报过了,说治郎已然知晓千秋万春二殿里有心要借着这巫蛊之事斗上一斗……
那自然他要替她们准备好人了么!”
瑞安立时点头,喜道:
“那娘娘可知主上寻了谁来?”
“还能有谁?
左不过是大方士罢?
不过治郎此举却是不该。
论到底,大方士却不是什么江湖术士,又是有功于大唐三代,实在不当将他老人家扯了进来的。”
“娘娘,您可错了一回了!”
瑞安喜得笑道:
“这一回呀,主上还当真就没寻大方士呢!”
媚娘一怔,半晌眨了眨眼却道:
“没寻?
没寻?”
“可不是?
这一次呀,主上一没寻大方士,二没传大方士,却是找的一个真真正正的江湖术士——说是叫明崇俨的。”
媚娘只将明崇俨三字在口中念了一遍,忽道:
“此人可是东都人?”
“正是!娘娘也知道他?”
瑞安颇有些意外,媚娘却不答,急急召了文娘来。
待得文娘近前,她才急问道:
“文娘,我且问你,你是东都出身,可知道东都城西的明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娘娘是说……
当年被元舅公一力上表而贬,最后落得人亡两不知的明家?”
“是!”
“好像……好像还有一位小公子……若还活着,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莫非这明崇俨,竟是当年……”
媚娘叹了口气,点头道:
“多半便是了……只是不知治郎怎么会还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咬了咬下唇,媚娘轻轻道:
“瑞安,你现在便去太极殿,看一看治郎可有闲余之时。
若有,便说我请圣驾来立政殿一叙。”
“是!”
……
媚娘有邀,李治何当不至?
不多时,便见李治神爽气清地走进立政殿,一进门便喊着要抱儿子。
媚娘微微行了一记礼,然后便嗔怪地瞪他一眼:
“还要寻弘儿做什么?
前日夜里治郎那般将孩子做猫儿般地逗着玩……
可还不够么?”
李治闻言,立时肩头一怂,低头憨憨而笑。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便直切主题道:
“治郎,治郎明知明崇俨是什么身份,又与元舅公恩怨如此……
为何定要他掺进此一局中?”
李治倒也不意外媚娘会有此一问,只是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路走到榻边坐下,才道:
“我当然知道他心中其实是怨恨舅舅的……
怨恨舅舅当年不该对他一家下这么重的手,以致明氏一门家业凋零。
可好歹他家里的平安却是保了下来的,只是失了富贵。
再者,他恨舅舅,却是与我无关——
论起来,当年保下他一家子性命的,可就是母后,他断然不会恨我的。
反倒是那太原王氏一门么……”
李治淡淡一笑:
“说到底,当年舅舅之所以要拿明家开刀,不就是因为当然王氏一门的请么?”
媚娘一怔:
“王氏一门?
怎么王氏一门与明氏一门有何恩怨纠结?”
“你当时不在宫中,自然不知道——
便是瑞安也不知。
当年的明氏一门,于东都可说是数一数二的旺族,自前朝文帝(就是杨坚)时起,便是富甲一方,且又因是明僧绍的后嗣,自然是名清且贵。
于是当时的王氏一门便有心结亲,可自从明僧绍以来,明家一门谨受明训,不得与朝中权贵攀结,所以便惹下了王氏这段怨恨。”
福兮祸兮十二
媚娘闻得此言,倒也立时明白过来:
“原来治郎此番,却是给了明崇俨一个一雪前仇的机会了……
不错,想那太原王氏,向以门第高华为傲。
虽说当年的东都明氏一门,也是名动天下,可比起自晋时起便数百年流承的氏族志第二名,太原王氏一门来,还是差上那么许多。
明氏如此明拒王氏一门,自然会让王氏一门觉得是伤了自己的颜面,断然再相容下去的。”
言及此,媚娘突然若有所悟,抬头看着李治道:
“莫非……
治郎你早就知道明崇俨早晚会来寻太原王氏一门的晦气,所以早早儿地就着引了皇后一点点地迷上这巫蛊……
也不对啊!
媚娘记得,她可是在家中便信这个了啊……”
媚娘一时茫然地看着李治。
李治倒也不生气,只是点头道:
“的确,初时我也没想过这一点的,只是后来王德一步步地引着她往这个方向走,我才发觉或者这条路,竟是让她自败的最佳路径。”
他伸手,握了媚娘的手,轻轻道:
“可终究,眼下引他入宫的,却是我……
媚娘,你可是觉得我太过绝情?”
媚娘却断然摇头:
“此计本非治郎所定,说到底也不过是王公公可怜见地,想与明崇俨这样同样对太原王氏一族有着深切恨意的人联手,一雪自己平生之恨的计划罢了……
虽说治郎眼下为了媚娘而借此计行事,可论到底,终究不是治郎订的计,而是王公公。
何况便是媚娘此刻学那些无知妇人,劝着治郎熄了此心,将明崇俨送出宫去……
只怕皇后自己便是头一个不肯的。
便是她肯,便是她当真从未见过明崇俨……
只怕王公公也不肯,也一定要让她见一见明崇俨的。
左右都是如此,媚娘又怎么会觉得治郎绝情?
若论起绝情来,皇后所为的许多事,又哪里称得上是有情了?”
李治无言,感动万分地握紧了媚娘之后。
……
永徵四年四月二十二。
因宫外进道明崇俨胎占,定于今日为另一大吉之日,唐高宗李治着传太常李淳风入内替立政殿昭仪武氏昭一占腹中胎儿。
消息传开,一时前朝后宫尽皆哗然——
自此胎报喜以来,李治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已然寻了不下二十次机会替此胎胎占,可见其爱重非同一般。
一时间,后廷之中诸女烦忧,前朝之上诸臣力谏,却终究因为小小胎占之事,一不费民力国财,二不伤人心向背,却只能在李治少见的强硬态度上,败下阵来。
此时此刻,人人都希望元舅公长孙无忌能够站出来,说一说这一发过性的李治。
可出乎意料之外地,长孙无忌却在此事曝出的第二天便告病事,一连便是数日不再复朝,一时间上下各种流言纷纷而起,各人都是各怀心肠。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民间方士明崇俨,于四月末的午后,受李治之诏旨,悄悄地入了太极宫来见驾了。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一边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一边揉着眼睛看着一边儿的瑞安:
“你说……
明崇俨已然入宫了?”
“正是。”
瑞安轻轻道:
“而且这明崇俨似乎也非一人独入的。”
媚娘立时起了身,看着瑞安:
“还有谁?”
“跟着他一道入宫的,还有一个老妇人,看着像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一路上都被明崇俨紧紧儿地护着。”
瑞安低声道:
“娘娘,可要瑞安去查一查?”
媚娘微一思忖,却摇头道:
“不必,待到晚上治郎来时,自然会告与咱们的。”
说着,她又向后仰于榻上,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道:
“听说宫中最近颇有些流言,道治郎为了我腹中这孩子,可是前前后后请了二十多人入内胎占了……
是么?”
瑞安笑道:
“娘娘,您都说了那只是流言,自然也就不必在心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是呀……
只是流言……
可是瑞安啊,这流言,有些时候,也会变成能杀人的刀。”
媚娘睁开眼,目光清亮:
“弘儿出生便遭了那般大的难……
不就因为几句流言么?
这样的话,宫里还是少些的好。”
瑞安点头应是,又道:
“娘娘若是不喜欢,明日里瑞安便报与哥哥,请他务必设法,将这些话儿传出来的头儿都给堵上了就是。”
媚娘轻轻一笑:
“堵?你怎么堵?
你是能堵千秋殿的嘴,还是能堵万春殿的心?”
瑞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淡淡一笑:
“她们两个,自己都不能得片刻安生的……
又怎么能容得本宫安生片刻?”
瑞安会意,立时道:
“那……
娘娘今晚,可要与主上好好说一说了。”
媚娘微垂下眼:
“说了,有用么?
他眼下只盼着这孩子早早出了我的肚皮,恨不得明日里就听到孩子叫他一声父皇……
哪里还记得这些?
就算要说,我现在说,也是于他无用的。
在他眼里,我越是这般委屈求全,他便越要张扬行事的。
所以……
却不能由我说。”
“那娘娘的意思是……”
“只有一个人,适合说这句话儿……
瑞安,你把我的口信儿传与英国夫人罢!
眼下在孩子这一块儿事情上,还能叫他听进去一二的,只有一个英国公了。”
“是!”
……
是夜。
立政殿。
李治兴冲冲来时,正见媚娘坐在廊下,一边儿缝着些小衣裳,一边儿看着文娘与瑞安在殿里抱着不知是第几代的小小小阿金,嘻嘻哈哈地笑替这挣扎不停的小东西沐浴净身。
“这样的天气还不和暖,你怎么就出来了?”
李治皱眉,急忙脱了身上的龙袍披在她身上盖好:
“真是的……
怎么近来一发任性起来。”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
“夫有唱,妇自随么!”
李治一噎,心知她还在气那胎占过频之事,只得傻傻笑了一声,然后依着她身边坐下,也看着文娘与瑞安抱了终究放弃挣扎的小小阿金去水盆里,然后才状似不经意道:
“那个老妇人,瑞安可与你说了?”
“提是提了,却不知道是谁。”
“你也不必知道……
不过是一个满口昏话的老巫蛊师……
可往往是这样的人,越是能得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的使用。”
媚娘“哦”了声,然后淡淡道:
“那……
这次的聪明人是谁?”
福兮祸兮十三
李治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手,伸手去拿了块儿德安新奉上的点心与她:
“你猜,是谁?”
“千秋殿的虽则素日里最是自作聪明的,可于这巫蛊一道上,她却是半点儿不信。
所以多半,便是万春殿那一位了。”
媚娘接了来放在口中细细咬一咬,才慢悠悠道:
“只是不知千秋殿那一位,此番会不会有那么聪明,借着此事来向万春殿里的讨个难处。”
李治闻言便是哼哼地一阵冷笑:
“她又哪里不聪明了?
自然是要动上一动的。
否则这明崇俨贸贸然入内,皇后又怎么就敢用了?”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突然问道:
“治郎……
媚娘且有一事相询,却不知治郎可愿作答?”
李治看着她,罕笑道:
“你今日里怎么这般审慎了?
有什么话儿,在我面前却是不能说的?”
媚娘摇头,徐徐道:
“正因为是治郎……
正因为是你,有些话儿,媚娘实在也是说不得的。
却不知治郎可愿回答。”
李治闻言,好是一阵怔忡,然后目光落在她护着腹部的手上,若有所悟:
“问罢!”
“治郎一片挚爱媚娘之心,想必王萧二人,治郎都是容不下的……
只是那孩子们……”
“母德不彰,与儿无妨。
孩子们的将来,自然由孩子们自己来走。
忠儿愿意归到你这里来的,不过若是你不愿意,自然也有其他人可以教着——左右他也是皇长子,不过几数年便要出宫立府的。
素节么,他只怕是不想跟着别人的。
无妨,左右至那时,我也会替他安排一个能够好好儿带着他的人,一路将他往好处带。
还有下玉那两个孩子……”
听着李治诉说着这些,媚娘不知为何,就流下泪来。
李治见她流泪,一时慌了起来:
“你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地便如此了?”
媚娘却不语,只是轻轻地握着李治的手,将面颊贴在他手背上,默默地流着泪,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治郎,你可还记得,欠媚娘三个天子之诺?”
李治一怔,傻傻点头:
“自然记得……
你……想要什么?”
媚娘不语,只是默默依着李治手背,良久才轻轻道:
“媚娘想求……
想求治郎天子一诺,准这些孩子在其母受贬之后,能够保得尊位,能够继续留在母亲身边。
最不济,也不当立时离宫而去。”
李治一怔,胸口一痛:
“你……
你是觉得……”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治郎……
孩子们其实比咱们想像的,要知道得多……
他们未必不会明白,这些事,到底是为了谁,又是谁……
所以,媚娘所求,不过是希望能够看到以后的治郎,不再为此事伤忧而已。”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我答应你。
还有……
多谢你,媚娘。”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治郎于媚娘,何必言谢?”
……
是夜。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闻得红绡来报,王皇后一时沉吟不止:
“你说……
萧玉音神神秘秘地招了一个道士入宫?
那道士,还带了一个老妇?”
“正是。
而且娘娘,那个老妇,似乎颇是有些本事……
她一进千秋殿里,便说破了萧氏曾将自己的亲侍玉凤推出去代死的事,还说玉凤至今未得安灵,所以才致使萧氏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安生。”
王皇后冷笑一声:
“若说如此,却是那老妇自以为是了……
别的且不提,那玉凤死了多少年了,她萧玉音也是有功在内的……
本宫可从未见过她因此事心虚。”
“可不是的说什么?
可娘娘,奇就奇在这儿了。
咱们安插在千秋殿里的人回说,那老妇人只是几句话儿,竟然就能哄得那萧氏睡得安然了。”
“不过是些言语本事,不必理会她。”
王皇后淡淡道,可是目光却是明亮得出奇。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正坐批奏疏,便见德安匆匆奔入。
眯了眯眼,他扫了眼明安,明安会意便着左右退净。
李治才徐徐道:
“可是信了?”
“红绡传来话儿,多少有些信了,只是还妨着萧淑妃的心思存着,不敢动手。”
李治点头道:
“也不奇怪……
说到底是自己多年相争的死敌,她要是太容易就信了……
那朕倒还不敢让这人入她万春殿了……”
李治微沉吟一番,然后轻道:
“不过如此一来,却也只得要设些法子了。
你可告诉红绡,叫她设法安排一番,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道:
“德安明白,不过若是萧淑妃也信了,不肯放了人走……
那可如何是好?”
李治淡淡一笑:
“不然为何朕要安排着两个人呢?
总有一个,皇后能得到手里的。”
……
永徵四年五月初二。
太极宫。
宫中忽传秘事,道皇后一夕大病,狂呕不止。
太医入内,竟皆无法可求。
会逢千秋殿中秘入道士明崇俨,故人人皆云此为千秋殿萧淑妃咒镇之故。
皇后大恨,于是乃使人查明,虽提议者为明崇俨,真正施为者却为其身侧一老妇,且此妇与明崇俨是敌非友,仅为其有把柄落于明崇俨之手中。
于是皇后着令近侍红绡,设法引得老妇来见面。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便淡淡点头道:
“明白了……
看来皇后是要动手了。
只是以她的性子,不知是要挑我做试,还是萧淑妃做验?”
文娘一怔,急道:
“娘娘莫非要以身……”
“不必担忧,孙老哥的那些东西,不还在么?
一星半点便可,伤不得身的。”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何况,到底是寻我,还是萧淑妃,却不一定呢!”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看着那傲然跪于自己面前的老妇,默默半晌不语。
良久方道:
“本宫听闻,周姆姆颇有些敬神通鬼的手段,可却素来不得与除去明家以外的人使用……
不知此事,可否当真?”
周姆姆点头,凄然一笑道:
“说到底,不还是做了孽的么?
自己的旧日里一点儿小事,便被人拿下做了话柄。
老妇来时,也听得红绡姑娘说了,圣人娘娘向来是最尊咱们这些能与天地相通的人的。
若圣人娘娘能够替老妇解了这个围,复了自由身……
那……老妇甘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王皇后心中一动,看了看红绡,红绡微一点头,她便立时含笑。
……
次日。
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头也不抬地批着奏疏,一边儿难得病体康泰又复来侍奉的王德,则是在玉阶之下,看着清明兄弟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将内殿里的文书都搬了来。
正在这时,德安抱了白玉拂尘急急奔入,上前行了一礼,又在李治的示意下匆匆上了玉阶,俯身在李治耳边,细细念了几句。
李治眉头一舒:
“当真只找了萧淑妃么?”
德安点头轻道:
“正是,德安也是再三确定了,这才敢来回报的。”
李治放下笔,思量半日却怪道:
“奇了……
朕也好,媚娘也罢,都以为她定然是要选了媚娘的多些……
没想到……”
“许是因为她也知道,昭仪娘娘此刻身怀有孕,一旦此事有了什么意外,莫说是主上,便是那些前朝老臣们也容不下她的罢?
毕竟这些年这些事下来,她可不似之前初立为后时,那般受人支持了。”
李治沉吟,良久才摇头道:
“不,不对……
越是这等时候,她越应该不顾一切放手一试才是正确的。
毕竟眼下的萧淑妃,已然不能与媚娘相比了——
所以……她如此布局,必有后招,你且定要去查清楚了,若是她们自己相斗倒还罢了,可别叫媚娘也落进去才是不好。”
福兮祸兮十四
李治有令,德安自然不敢不从,于是急匆匆奔出殿来,便欲往李云处去。
可他刚刚行得一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呼唤声声。
回头看时,却原来是王德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德安,德安且等等!”
“师傅?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儿,叫清和来传便是了……您才刚刚身子好些儿了,主上都说叫您好好歇着……”
“哪里便这等金贵了?”
王德笑吟吟道:
“何况这等事态,若是我不在身边儿,心里也是不安哪!”
德安点了点头,倒也知道自小儿王德便是守在李治身边儿守惯了的,真叫他离了李治一日,反而是全身不得当,于是便道:
“师傅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嘱咐我?”
“我且问你,你现要往何处去?”
“主上吩咐要查清皇后下一步,是不是要往娘娘身上招呼,自然是去寻李云啊!”
“你去寻他,他便能与你一个准信儿了么?”
王德摇头一笑:
“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宫中人心呢?”
德安一怔:
“可是也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能在万春殿里来去无踪,也唯有如此,才能方便去见红绡啊……”
“红绡的确是咱们眼下最打紧的人了……
可德安啊……
你觉得,这般大的事态走着,皇后会放红绡半刻清闲么?
多半是跟着她,片刻也不得离的。”
德安立时省悟,却不由懊道:
“可不是徒儿昏了头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只在朝夕之间便是两般光景……”
“慌什么?
你可忘记了,那万春殿里,可还有一位主人,对武娘娘甚是亲近呢?”
德安一怔,立时看着王德若有所意的脸,眨了眨眼,半晌才难道:
“师傅是说……太子殿下?
可是他对娘娘的心思……”
“咱们都看得出来,自然也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也自然知晓,事事处处,都当小心为要……
可是德安哪,事急且有从权呢!
眼下既然红绡不得闲,又是这等事态紧急,你自然是当且从权助,明白么?”
德安想了一想,觉得王德所言当真是不错半分,于是立刻点头而去,只留下王德一人,含笑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弘文馆内,一侧小廊下。
德安立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太子李忠的到来。
不多时,便见一个朱衣金冠的少年,带着两个小侍,急匆匆奔至此处。
“德安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免礼。”
李忠急忙忙止了他行礼,然后看了眼身后,两侍会意,立时退出廊外十数步,守定了各处,这才转头过来看着德安道:
“德公公此来,可是父皇有什么急事相召?”
“回太子殿下的话儿,此番德安前来,主上并不知情,只是德安从主上处接了份差事,无得办成,所以才来求太子殿下怜悯一二,相助一番。”
李忠闻言倒是一怪道:
“以德公公在太极宫中这等势位,竟然还有办不成的事……
莫非是与本宫那位好母后有关?”
德安见他一句话儿便挑中要害,心下也颇是感佩一番,然后才轻道:
“正是,不知太子殿下可知,昨夜里,皇后召了一位老姆姆入万春殿内殿密室相议之事?”
李忠微一思忖,便背起手来点了点头,黑着脸道:
“本宫也是见了那老妖婆的——
说句实话,看她面相与言行,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说还是那千秋殿里的淑母妃引得入宫来的巫蛊术师,只是不知为何却到了万春殿下来。
怎么,可是这老东西有什么不妥当的?”
德安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李忠,这个老妖婆,其实正是他父亲高宗皇帝着人引入宫中,欲图看着皇后自败德行的,于是便道: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眼下立政殿的昭仪娘娘,身有龙嗣,又是主上恩宠无极,自然难免惹得诸番人等忌恨。
昨日这老东西入宫,德安便着意叫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这老东西与引她入宫的明崇俨明道长却非一路的人,她旧日里颇有些把柄被明道长捏着,所以才被拿入宫中,权作应付萧淑妃的使用。
可没想到这老东西倒也精怪,竟然暗暗地勾上了皇后身边的红绡,将自己往皇后面前送了去……
太子殿下,您在皇后身边最久,自然知道皇后近年来,一发地信这些巫蛊之说,所以也是见猎心喜,竟昨日便着这老东西拿萧淑妃试上一试到底其术灵验与否了……”
李忠闻言,冷哼一声:
“本宫说呢……昨夜里便那般欢喜……
原来可是得了宝了。
不过……”
他转头看着德安道:
“既然是拿淑母妃试其术,那德公公理当欢喜才是,可本宫看着德公公颇有忧色……
莫非,此事还把武昭仪也扯了进去?”
德安见李忠言及媚娘时,并不以母妃呼之,反而直呼其位,且更情意昭昭于神色之间,心里难免也是叹息,可到底不能点破,便正色道:
“正是如此,主上忧心娘娘此番只怕是要被皇后所算计,是故着令德安详加此事查明,看看皇后是不是还留有什么后手……
可此事急迫,德安又一时不得入万春殿内……”
“本宫明白了,德公公不必担心,本宫这便回去,探一探她的口风,然后着人与你个准信儿。”
言毕,李忠也不等德安说什么客气话儿,甚至连礼也不等德安行一个,便自急匆匆离开。
望着这般少见的,意气风发的李忠,德安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
李忠所居侧寝殿内。
小书房中,李忠正负手踱步,紧张地来回走着,忽见近侍宝来匆匆奔入,便喜道:
“可是有什么结果了?”
“回殿下的话儿,是!”
宝来也不及抹一抹汗,便立定小声道:
“方才宝来去殿下打听过了,那些负责洒扫的小侍监们说,今日晨起时,皇后娘娘很是欢喜,还叫人早早儿备下了香案供几,说是今晚便要行法事……
还说此番必然是要让那千秋殿里的出大事儿的……
而且……而且……”
李忠听得着急道:
“而且什么?
可是要对武昭仪有所不利?”
“殿下英明!皇后娘娘因为心里欢喜,多说了两句,却好像她早就已然从这老妇行巫蛊之术时的使物上安排些手脚,要将此事全数推到昭仪娘娘身上呢!”
李忠登时变了脸色,紧上一步道:
“可知道是什么使物?”
“好像……好像是什么行咒术之时,所用的人偶制作之面料……
似乎是只有昭仪娘娘宫里才有的东西!”
小监回道。
李忠咬了咬牙,左右想了一想,到底也是不得知什么样的稀罕东西是只有媚娘殿里有的,于是便道:
“既然如此,你便速速去回了德安!叫他小心些!”
“是!”
小监刚欲走,却又被李忠唤回来道:
“你此去,是不是要先过立政殿?”
“是!”
“那就先回了武昭仪,明白么?务必叫她事事小心!”
“是!”
福兮祸兮十五
等得那小侍匆匆离开之后,另外一个小侍不由上前轻轻道:
“殿下,为何一定要先让武昭仪知晓呢?”
李忠冷哼一声道:
“你也不想一想,那德安是什么人?
自小儿便跟着父皇的!
他的心眼儿可多了去了,怎么不会看得出本宫这一点心念全在武昭仪身上?
是以这些年来,他跟他那个兄弟一般,事事处处都妨着本宫,碍着本宫……
何以今番突然前来?还不是因为实在找不着人求救了么?
既然如此,这般大好的机会,本宫怎么可以放过?
若只是告诉了他,只怕他根本不会教她知道,是本宫为了她才肯一力相护的……
所以自然要让她先知道。”
那小侍闻言,又忧道:
“可殿下,若果如此……
会不会德安公公知道了,会告诉陛下?”
“他不敢。”
李忠冷哼一声:
“无凭无据的,他敢诬本宫?他不敢!加上本宫既然得了他的请,来相助武昭仪,那么明摆着本宫派出去的人必然先过立政殿,为什么不直接通报反而先跑去告诉他一个内侍监?
这样怎么说也说不通明面儿上的理。
所以本宫就是要仗着这一点,来让武昭仪知道……
在这太极宫中,本宫才是真正能够保她平安的人!”
李忠冷哼一声。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听闻文娘来报,媚娘立时沉了脸:
“你说是太子殿下着人来报的?”
“正是。娘娘,文娘知道,此番太子殿下这等行事,无非是要向娘娘您示好……
可到底事从急权,您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媚娘看了眼心慧眼明的文娘,默默点了点头,咬牙将这等不快按在心里,然后才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将那些凤羽罗全部找出来,除去那件舞衣之外,其他的全都负好了走密道里,悄悄都送去太极殿,放在治郎处罢!”
文娘一怔,立时省悟道:
“可不是?若非是这东西,只怕别的还怪不到娘娘头上呢!”
“还有,告诉治郎,便说此物当由治郎赐了与赵国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二位,请二位夫人替本宫腹中的孩子制几件新样孩衣……
尤其是赵国公夫人处,明白么?
只是要快,一定要赶在今日午前,不能张扬地送入二位国公夫人手中。
要向治郎明言,就说此物甚为矜贵,恰巧又是前日胎占之时,得李淳风之言,说此胎为女,若要日后孩儿长得好容姿好气度好性格,便必然要多多仰借二位国公夫人之手来沾沾贵气,尤其是孩子的舅祖母,那更是一定要有的,你可知晓?”
文娘一怔,立时会意,喜道:
“可不是?如此一来,咱们便只用等着皇后来发难便是了!说到底,那老东西可是昨夜才进的内宫,这可是内司有记录的!
所以她们要往咱们身上泼脏水,必然要在今日午前便与娘娘您见上一面。
可若咱们午前便将东西送了出去,又是送到了元舅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二位一品夫人手中,看谁还敢说娘娘是祸首?
可不教她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媚娘冷冷一笑:
“是呀,我安生了这些日子,她们只怕却是真当我忘了那些子深仇大恨,也忘记过去的手段了……
给她们一个警省,也是好的!别叫她们当真如治郎一般,以为我现下有了孩儿,便是什么都可忍得的柔懦女人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今日太极殿中,可是少见的热闹:
萧淑妃带着几个孩子来了,王皇后也带着太子李忠到了,就连一向少入内宫事局中的赵国英国二夫人,也入了宫了。
包括高居于金阶玉案后的李治主仆,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殿下匆匆而来,独身一人的女子面上。
媚娘立在殿中,端端整整地行了一记礼道:
“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赵国夫人英国夫人也是安好。”
李治与王萧二人倒也罢了,赵国夫人也能说得过去,可英国夫人便立时得回了礼:
论到底,她与媚娘却勉强算是平级。
媚娘倒也没有多加介意,含笑谢过了对方的回礼,然后才道:
“不知陛下此番召媚娘前来,有何要事?”
李治点了点头,柔声道:
“朕知你身怀有孕,十分辛苦,只是奈何眼下有桩公案,却是将你也扯了进去,所以才要来问一问你。”
“陛下但有所问,媚娘自当回答。”
媚娘头也不抬,只是温驯回话儿。
一侧的王萧二人看得便是一阵气恨,可局势如此,她们却不得说话,只得各自转头过去不看,耳朵却竖得直直地,听着李治与她的一问一答:
“方才这萧淑妃提到了旧日里朕赐与你的些东西来,说她很是喜欢,想求朕做个主家,得你允可,转了些与她……
媚娘,不知早年朕赐了你的那凤羽罗,立政殿里可还有些剩下的?”
媚娘抬头,一怔,左右扫了眼赵国夫人与英国夫人,脸上摆出一副似有所悟的神气道:
“陛下是说那凤羽罗么?
恕媚娘直言,既然元舅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都在此处,那陛下当知,就在昨日午前,许是……”
她皱眉,伸出纤纤五指微微掐算了下,然后含笑回道:
“许是在辰时过,不及巳时罢?
便已是都送入了二位国公夫人处了……
治……陛下可不记得了?
前些日子陛下还说道,说是元舅公老大人的亲口话儿,媚娘此胎既然数占为女,那为了孩儿好,还是寻些旧年里得了文德圣皇后娘娘的遗恩的好料子,托了些身份贵重的夫人们给做些衣裳的好。”
萧淑妃闻得此言,当下便冷笑道:
“好一句身份贵重的夫人们啊……
武昭仪这话儿,是说本宫与皇后娘娘的身分不够贵重啰?”
这话一出口,她登时也自觉有失,可到底也不能再收回,只是硬着头皮看着媚娘。
果然,此言一出,便见李治面露不悦之色,便是赵、英二位国公夫人不见动色,却也是各自转头,只将目光盯着媚娘。
王皇后更是淡淡一笑。
只是教诸人甚至是萧淑妃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媚娘不但没有动气,反而点了点头,一脸明了地道:
“淑妃娘娘的意思,媚娘心里明白——
倒也是非说二位国公夫人不若淑妃娘娘出身高贵,只是不喜媚娘在这等事上,却不曾思及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罢了。
不过……”
媚娘淡淡一笑,却在诸人的目光中一发显得淡定:
“不过说起来,其实也是媚娘的不是,本来昨夜便派了人去千秋万春二殿去,要向二位娘娘请罪的,可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听闻二位娘娘殿里都出了些子大事。
媚娘的身边人一向是胆小的,想着也不敢与二位娘娘添麻烦,些须子小事罢了,便就此不提。
这不,方将正来时,瑞安与文娘还在议论,是不是因为这给孩子做褒衣的事儿,没有与二位娘娘商量便擅自枉行,二位娘娘也是忧心媚娘独身一人不得安置,来请陛下赐道明旨,着媚娘放心呢!”
这一番话儿说得外软内硬,最妙是却全将大家的目光都引到了这凤羽罗的另外面上……
如此一来,在场诸人,尤其是李治与二位国公夫人,甚至是王皇后自己以为势助的太子李忠,甚至王萧二人,都认为武媚娘此刻的心思,不过是想着王萧二人欲借此番请做褒衣的事,行一番口舌之论罢了——
这样一来,连王萧都心里清楚,武媚娘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凤羽罗后面牵扯着更大的事件。
因此,二人的面色便有些难看,尤其是萧淑妃,头一个便觑了眼李治沉着的脸色,抢先一步冷笑道:
“是么?
原来昭仪昨晚派人来请的,只是这件事呀……
本宫还以,是别有心意呢!”
媚娘一怔,却看着她,然后又意外地扫了立在殿外的瑞安一眼:
“咦?
瑞安昨夜见过淑妃娘娘了?”
萧淑妃被她这一提,立时惊觉自己竟说漏了嘴!
需知方才,她可是在李治面前避口不言,半点不认这几日里,自己早就知道立政殿里曾来她千秋殿过的!
登时,她背心冒出一阵冷汗,正待再说几句时,却被李治开口道:
“来人,传瑞安!”
一股寒凉之感,从萧淑妃的脚底直冲上了天门——
她甚至不必回头,也可以看到王皇后眼底的得意笑容了!
福兮祸兮十六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之里。
长孙无忌亲手替呆呆坐在妆台前的老妻披了衣裳,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一道,轻问:
“怎么夫人今日看来,似乎颇有些意外?”
赵国夫人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没什么……
只是今日太极殿上一番对质,有些撼动妾心罢了。”
长孙无忌微微放柔了声,拍了拍夫人的手道:
“那武媚娘行事,向来如此,夫人不必记怀……
说到底,不过是些阴诡手段罢了。
夫人若是不喜,为夫明日便请示了主上,将此事……”
“不,不……”
赵国夫人急道:
“夫君万不可如此,论起来,此番实在是那孩子受了害……
她如此,也是逼不得已罢了。”
长孙无忌一怔:
“逼不得已?
莫非当时殿上,还有什么为夫不知道的事情么?”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半晌才道:
“妾知道的,夫君都知道了。
只是有一桩……
妾之前一直都如夫君一般觉得那武媚娘,当真是个厉害的……
可如今一看,她竟也不过是个一味地图着保全孩子,保全自己的可怜女子罢了。”
长孙无忌皱眉:
“夫人何出此言?
此事分明便是那武媚娘利用你与李兄夫人,替自己开脱的由头……
怎么夫人还如此信她?”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又复拍了拍夫君的手道:
“夫君,夫君慧名,四岁始扬。
可是有一点,夫君却总是忘记——
这天下的男子,与女子,便是夫妻同之为子,也是颇有不同之处啊!
便如此番之事,夫君看到的,只是她为了自己,利用了妾与李夫人。
可在妾看来……”
赵国夫人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
“一个女子,一个能得大唐天子宠爱无数的女子,竟然为了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甘冒得罪朝中二位最不能容她的重臣的风险,利用设计,拼死从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后,一个并不势高的淑妃手中安然逃脱,又是万分小心地,为了给自己孩儿们留条后路,连这主凶二人都不敢得罪,一并设计替她们开脱……
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委屈……
夫君,你怕是不能体会的啊……”
长孙无忌一怔,到底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武媚娘并非有心利用夫人与李兄夫人一道,将那王皇后与萧淑妃在朝臣之中的名声更多些污处,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
赵国夫人淡淡一笑,坦然看着自己的夫君:
“夫君哪……
这话便是说得不对了。
妾少理这些朝中之事,后宫之争更是少闻……
但有一件事,妾却是记得清楚的。
妾身边头一个说这王皇后与萧淑妃是为大唐后廷祸乱之根的,便是夫君你自己啊!”
长孙无忌一时哑然,半晌才慢慢点头道:
“夫人说得是……
这王萧二人,本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了。
所以若是武媚娘存心要污她们的名儿,借此机会引得诸臣议论二人是否称位……
此番这手,却下得太过轻了些。”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道:
“所以妾才觉得,这孩子也是可怜。
想一想,她身怀有孕,却不得不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这般费心……
夫君,妾也是身为人母的,也是颇有在夫君最难之时,正值妾孕育孩儿之日的经验。
可夫君啊……便是妾,虽则有过遇到夫君生死两难的大事之时,却从未如她这般,连自己的安危也要自己费心保护的时候呢!”
长孙无忌一时沉默,良久才轻道: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皇后与淑妃,却是太过了?”
“夫君有句话儿,妾却是一直记得的:
无论她是谁,她腹中怀的孩子,明明白白,都是大唐天子的骨血,承着先帝与先后妹妹的缘根的。
那些人这般设计她,便是不该。
所以此番妾早就知晓她如此突然地传了话送了东西出来,必然事出有因,还是决然而与李夫人同去了。
无他,只因同为人母故。”
一句同为人母故,说得长孙无忌心里也是一酸,良久想了一想,才也叹道:
“是啊……夫人说得是,为夫这些年只顾着朝堂营汲,却忘记了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身为人母……
此番之事,却的确非她本意。
甚至老夫论起来还得感激她,感激她知敏决断,才幸得保了自己不受些伤害,保了腹中孩子安稳……
唉,为夫之见,着实不如夫人哪!”
赵国夫人含笑道:
“哪里便不如了?只是所观不同,自然所想有异罢了。
再者夫君的心思也不无道理。
此番设计,那孩子的手段机敏,着实叫人吃惊,夫君身为先帝重辅,为了主上着顾,防着她才是对的。
只是妾思谋着,经此一事,咱们还是要替主上多多看顾着些这孩子……
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是万不可松的。”
长孙无忌点头,连称极是,又道:
“那便如此,明日为夫便寻个机会,将这些话儿好好说与主上听一听罢!
这些日子,为夫看着主上确是对那王萧二人,有些松懈了。
无论这三女如何,却不能让这孩子有事,这才是头要呢!”
赵国夫人绽颜一笑:
“夫君英断,妾自当力从。”
次日。
朝后。
太极殿下小书房内。
等待着李治更衣完毕,召入上书房议政的长孙无忌,一眼看到更替了衣衫的李绩入内,便是含笑一礼。
李绩会意,也是笑盈盈回了一记礼,然后徐徐走到他身边,看了看那些有心想上前来言语几句,却被禇遂良与唐俭、裴行俭等人挡了去的新官,这才悄悄道:
“辅机兄,可是为了昨日太极殿上三女相争凤羽罗之事?”
长孙无忌点头,笑道:
“果然还是懋功你知机……
如何,弟夫人回去后,可有些话儿与你说?”
“说啦,说啦,一味子的女人话儿,只是说那武昭仪虽则如此设计她与嫂夫人,可到底也是身为人母,其心可怜……
又是多少也算与王萧二人留足了颜面,不算为过云云……
唉,就是女人家,心软。”
长孙无忌眼瞅着李绩说这些话儿时,虽则口气极为不屑,可面上表情却是柔怜之态,便知他意道:
“那……
懋功的意思呢?”
李绩只睁大了眼看着长孙无忌笑道:
“哎哎哎,辅机兄这可不是了啊……
明明你比懋功年长几日,又是镇日里长在朝中,看着这些事儿的……
怎么叫我这么一个成年累月滚在边塞吃黄沙的大老粗出头拿主意?
你这狡猾可是太过了啊……”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与李绩相视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正色道:
“无论如何,夫人们有句话儿是说对了:
论到底,此番究竟是那王萧二人的不是,无论她武媚娘何等出身来历,何等德行人品,她腹中之子可是主上的骨血,先帝与先后娘娘的缘根……
这等明着看是收拾她武媚娘,实则却是意图暗害皇嗣的事儿,就是不当!
咱们身受先帝与先后娘娘恩泽如此,又是先帝临终遗命的首诰,自然万不得看这等事儿再发生一次了!”
李绩也神色凝重道:
“可不是说的么?
说起来也是……主上这些日子当真是欢喜得冲了头了……
竟然全忘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
若非他这些日子以来三天两头的赐恩于这尚未出世的可怜孩儿,如何便累得孩儿因母受苦?
说到底,也是主上自己太过大意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道:
“到底主上还是年轻,心气儿盛大,又是逢着喜事,心里难免会欢喜得忘记了些分寸。便是先帝,那当年先后娘娘得主上之时,不也行事更加荒唐么?
罢了……身为父母,咱们又哪里不若先帝与主上了?”
人人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比起红颜易老,最教这些万世名臣当世豪杰们难以抗拒的,却是身为父母的一点慈心柔肠。
于是便见一力撑起大唐天下的这一文一武,一虎一狮的二位重辅之臣,因着议论至此,难免引出些慈父心肠,各自颇多对媚娘的恻隐之心。
而这切,却都正落在了受了李治之令,而悄然立在屏风后,专门盯着他们二人看个仔细的明和眼里。
看到此处,他便急匆匆奔入后殿,对着早已更替好了衣裳,只是拿了书卷坐在圈椅上等回报的李治笑道:
“主上主上,可是好了,可是好了!”
李治扬了扬眉,饶有趣味地笑:
“怎么?舅舅他们可是动了慈悲心了?”
“哎呀,莫说是慈悲心,便是怜子心都引出来了啦!可如主上所料,昭仪娘娘此番虽则是求解急困之举,却是无心替自己立了个好局面呢!
眼下二位老大人只恨不得要替娘娘出口请主上的旨,训斥那皇后与淑妃一番了。”
李治闻言,心下大悦,一侧的王德便含笑上前低声道:
“主上,老奴旧年里常听先帝说,这好茶汤若是滚过了火头,味道便是不好了……
主上,依老奴之见,还是趁着此时火候正妙,紧紧地端了下来,给昭仪娘娘沏了杯暖心暖肠的好茶水才是正理呢!”
李治点头,喜悦道:
“正是此理……
那,便走罢!”
立时,一侧欢喜不止的德安拂尘一摆,高宣起驾!
福兮祸兮十七
片刻之后。
太极殿。
上书房中。
因已议毕林邑国新主遣使来朝一事,君臣诸人便得片刻清闲。
李治见诸位老臣也是半日辛苦,便立时着赐前些时日得奉的内制新样香囊入内,各与诸臣分一,又道:
“这香囊里的香料也罢,制成香囊的织料也好,都是内里苏女官新制的,在定气宁息,解乏提神是最好的。
朕得了几枚,觉得平日里政务多了些儿,有些久坐生困之时拿来把玩一番,便颇是安神,所以且与诸位老臣一试,看看可能有些效验。”
诸臣谢过,头一个李绩便拿在手中细细嗅了嗅,又讶然笑道:
“自高祖皇帝以来,我朝每年都会依例于春夏秋冬四时赐下新样香囊,更不必提元正新年之时赐下的各种香包……
可想一想这些年来,竟是半个也没似这个一般叫人嗅之脑清的!”
长孙无忌也抚摸着那香囊的虎纹锦料道:
“可不是?
别的不提,这外制的锦料便是一等一的好,看着光彩华然,却不灼人眼目,稳重沉素,却又溢彩于内……
可见竟是难得的好料子……
那位苏女官,可当真是我大唐一绝啊!
这样的好料子,怕是只有早年间依然是经她手所复织而成的凤羽罗能敌得一二了罢?”
李治闻言便是含笑道:
“舅舅这话儿可是过抬了这丫头了……
虽说那凤羽罗与这暗织流金虎纹锦一般都是出自她的手,可究竟那凤羽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品,这暗织流金虎纹锦也不过是普通的上品面料罢了。
若是舅舅喜欢,朕再叫他们拿了些来便是。”
长孙无忌立时笑着请止欲传旨与德安的李治,又道:
“虽则新样织料稀罕,可到底老臣府中眼下也是得了宫里的大好处,有那凤羽罗镇在府中的……
实在不必如此大兴动势。”
李治一怔,闻言便露出些尴尬之意。
李绩闻言,便讶然转头看着长孙无忌:
“怎么?太尉大人府上,也得了宫中传下来的凤羽罗?”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更是罕笑:
“英国公如此相询……
莫非英国公也是?”
李绩点了点头,笑道:
“正是……
不过与太尉大人似有所不同……
鄙府中的凤羽罗却非是宫内哪位娘娘赐下的,而是新近得了喜信儿的昭仪娘子传了这些东西来,说是要请得夫人多制几件新样小儿衣裳与那未及出世的皇子或者是皇女制的。”
(这里说明一下,有同学可能奇怪李绩在李治和长孙无忌的面前为什么不用贱内。
原因有三:
一,唐时女性地位不低,平级官员之间互相称自己的夫人为夫人,很正常。
二,李绩夫人是正封的诰命夫人,与长孙无忌的夫人是一个等级的,所以要尊称国公夫人也很正常。
三,在这儿我安排的是李绩很疼老婆,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她,所以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他也不会随意贬低自己的夫人。)
长孙无忌也忙笑道:
“是是是!
可不是与鄙府中一般?
唉呀,说起来也是巧了,昨儿个还听夫人(长孙无忌这里也称夫人,原因与李绩相同,不再赘述)说,好似因着这凤羽罗,宫里几位娘娘还起了些什么争执……
主上,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臣等府内(这是一种谦称,长孙无忌也好,李绩也罢,再不愿意贬低自己的夫人,也要在李治这位君主面前让一让称呼。可他们也知道如果把自己的夫人贬得太低,就是对赐他们夫人国公夫人号的李世民与李治父子的不尊重,所以把夫人称为府内)有什么处置得不当之处,惹得诸位娘娘烦忧了么?”
李治一怔,却不由得尴尬一笑道:
“非也非也……
不过是些后宫琐事,舅舅与英国公实在不必多问了。”
长孙无忌淡淡地扫了眼李绩。
李绩会意,却正色道:
“主上,论起来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何况又是后廷之事,臣等实在不愿过问。
可臣听闻,当时似乎还涉及巫蛊之事……
若果如此,主上却万不可大意啊!
说到底,天子寝畔,怎可有这等不净之物出现?
还请主上示下!”
其他诸臣也是应和道:
“还请主上示下!”
李治见状,大窘迫,便看了眼王德。
王德会意,含笑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甩了下拂尘道:
“此事论起来,却是老奴治宫不严的不是,老奴却先得在这儿向元舅公与英国公诸位赔个不是了。”
王德是何等人物?
前后侍奉两朝四代君主,又是自幼便跟着李世民打了天下的,便是长孙无忌也要看让五分情面的,于是诸臣立时慌着请了他起礼。
长孙无忌又皱眉道:
“此事怎么与王公公扯上关系了?
公公一向办事得力,整个大唐内廷若非公公在此,只怕也要与主上添了许多麻烦……
哪里便是公公治事不严了?”
王德却叹了口气,笑道:
“论起来也是该当应分的事儿,是王德没有办好……
前日夜里,咱家新替主上挑的两个小侍着了主上的令,去提了新赐的宫花与香药奉入千秋殿中。
谁知正巧撞上了淑妃身边的小侍因着淑妃身体不适,依令在殿下后园之内寻些可以安神定气的香花做个药枕来睡着时误打误撞,于花土之下起发了个咒术偶人之事。
那偶人上扎着的纸条分分明明写的,正是淑妃的生辰八字,偏偏又是淑妃果然似有些不安之处,又是淑妃身边的新入方士明崇俨一口指定,便是此物害得淑妃身体不安。
一时间闹得越发大。
也是那两个小侍多嘴好现,几眼看着竟然认出制那偶人所用的布料竟是少见的凤羽罗,于是便嚷嚷起来,教淑妃得知。
淑妃知道,自然是大感委屈,总要有个说法,便带了近侍至万春殿里寻皇后去,说是想借皇后权柄,查一查这凤羽罗宫中到底哪一殿下才有。
可巧皇后昨夜因身子也不得安适,早早睡下,诸侍怕惊了凤驾也不得开门。
淑妃虽则身体安解,可却自然是气得不轻,只一夜没好睡。
昨日午后,一听说主上退朝,便急匆匆地连皇后也跳过,直奔这太极殿见驾,哭闹着一定要请主上查个清楚,看一看到底是谁想害她与雍王殿下,两位公主。
这三不计较,两不言说,自然就将事情扯到了宫中独一份儿存着这凤羽罗的立政殿里。
然后主上也是图着求个公允,便召了因有身孕一直歇在立政殿里的昭仪来问话儿,说是好歹也要给淑妃一个说法。
结果昭仪来之后,一味只以为淑妃气愤,却是因为她没有将皇后与自己放在眼里,只将赵国、英国二位夫人当成是尊贵人物,求了二位替孩子制衣沾福……
如此一来,主上才知晓,原来也是天幸昭仪,昨日午前,昭仪便着人将立政殿中仅存的几匹子凤羽罗全数送入二位国公府上,请二位夫人代为裁衣。
自然,昭仪也算是得逃一场无妄的口舌之灾罢了。”
长孙无忌听至此,便是皱眉。
禇遂良便头一个出言道:
“王公公,你这话儿便说得有趣了……
此番之事,的确是得天之幸,可逃的到底是武昭仪的一场口舌之灾,还是这武昭仪腹中皇嗣的一条性命……
却是两说罢?”
福兮祸兮十八
李治闻言,当下便色作不悦状看着禇遂良:
“禇公此言何谓?”
“主上,臣窃以为,此事似别有内情。”
李治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长孙无忌,强压了压嗔意道:
“禇公请言。”
禇遂良既是早便有备而来,自然侃侃而论:
“主上,臣方才听闻王内监言得此番之事,道是淑妃意指武昭仪有意谋害自己……
敢问一声主上,眼下的淑妃,却有什么是值得武昭仪相害的?”
李治一怔,却是实在未曾想到禇遂良会这样直接发问,一点儿余地不留——
莫说是他,便是长孙无忌也是微感意外,但想一想又立时明白了禇遂良的用意:
虽说此番之事,武媚娘是受害之人,且她所行之事也只为自保。
可于禇遂良看来,她究竟还是将自己的老师与向与朝局不争的英国公李绩给扯了进来。
这是犯了禇遂良的大忌讳,所以如此发问,实在也是有些将武媚娘这等自保的手段,本质仍是些阴诡内斗的心思说透了的。
是故,他倒也是默默。
长孙无忌清楚,李绩更清楚,更别说心里明镜儿也似的李治。
可到底眼下还得需要他来将此事揭过,于是便点头道:
“禇公但有所论,尽管相言。”
“主上,依臣所见,虽则此番淑妃受害属实,可于那武昭仪而言,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恩宠正盛,又有一子在身,腹中更再得龙嗣之喜的武昭仪相争的。
所以多半,反而是有些什么居心不良的,因着嫉恨武昭仪腹中的孩子颇受主上恩宠,才要借了此事将武昭仪责罚一番,图着龙嗣因此不稳的!
毕竟武昭仪身弱体薄之事,内外皆知。”
李治的脸上微露了些沉郁之意:
“禇公的意思是……
此番武昭仪之事,属有人有意设计?”
“只怕还不止如此。”
禇遂良道:
“主上可别忘记,淑妃虽则乱告武昭仪,到底有着些嫉恨之心在的……
可她也是的的确确受了害……
那么,这人的心思便颇值一议了……
试想一下,这宫中有谁会与淑妃,与武昭仪有这般大的仇恨,竟然要借着这等一石二鸟之计,同时伤了两位高位妃嫔,又要伤了武昭仪腹中的胎儿呢?
主上,您再想一想,行此事者,用的乃是巫蛊之术,且这栽赃武昭仪的东西,又是凤羽罗这等罕见之物……
这宫中,又有哪一位能够同时熟知巫蛊之术,又能有机会得到凤羽罗呢?”
李治脸色大变,看着禇遂良:
“禇卿,你意指何人?”
禇遂良摇了摇头,坦然道:
“主上,臣意下所指,只怕主上也多有所明。
只是主上仁爱,这些年来,一直容着她行这等……”
“主上!臣请主上行责于禇相!
禇相!
你这等议论,实在有些太过了!”
长孙无忌突然开口,厉声喝止。
禇遂良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说了些不得说的话,立时也将玉圭奉于面前几上,跪行而出叩首认罪。
李治却不以为意,只是劝他不必自责,又安慰长孙无忌道:
“舅舅也不要责怪禇卿……
朕也知道……
他说的,又何尝不都是事实?
只恨朕柔弱无能,明明知道这些年她……”
李治闭口不言,半晌才凄然道:
“不过也好,若非此番禇卿点明,只怕朕还不曾想到这一层呢……
说起来可不是么?
昨日里王德来报,说是前日立政殿里赐东西的小侍监出去了九个,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八个……
后来又是武昭仪处瑞安来报,说是赐下东西的小监们回来后,报道那个小侍监所奉着的一匹子凤羽罗也不见了……
朕虽便觉得奇怪,又因着些是内廷小事罢了,只是叫王德去查一查……
现下想一想,午前丢罗,夜晚出事……
多半便是存了心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一动,看了同样意外的李绩一眼,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意思是……
这凤羽罗却是在宫外丢失的?
并且那奉罗而出的小侍监也不见了?”
“这个……”
李治犹豫地看向王德,王德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轻道:
“正是。
论起来那走丢了的孩子,可还是老奴的亲家侄儿……
他手上的那匹凤羽罗,老奴也是亲见过的,与那千秋殿里起出来的咒术偶人用的料子,一模一样半分儿不错的。
甚至就是上面打着的苏女官的暗记,也是着苏女官亲验过了,不会错的。
那凤羽罗得来极不易,又是苏女官亲手所织的,便只这一匹,可见定是那小侍监所丢的一匹了。”
长孙无忌立时沉了神色,问了王德道:
“敢问一句王公公,那丢失了的小侍监与所丢失的凤羽罗,本是要到老臣处,还是英国公处的?”
王德闻得此言,微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李治,李治也是一脸茫然——这等内廷琐事,无论如何他也是不当知晓的。
又是一时不得解王德之意,便只是呆呆看着王德。
好在他也精透的,立时会意,便道:
“你若是知道些什么,便直与舅舅说罢!”
王德得了李治的允,这才低头一礼,先谢了句恩,才告与长孙无忌道:
“回元舅公的话儿,这丢了的人跟东西,正是往元舅公府上去的。”
长孙无忌闻言,登时便目光一凛,心中大怒,暗骂王氏竟敢欺他长孙无忌至此!!!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媚娘一壁看着新进的小侍婢们忙前忙后地将一应要用的东西好好儿地备下,一壁随口问着瑞安:
“如何?
前边儿殿里,可出什么结果了?”
瑞安含笑道:
“娘娘大可放心……
有师傅的安排,元舅公哪里能脱了干系呢?”
媚娘点头,倒也了然道:
“是啊……
论到底,咱们整个太极宫里,甚至是整个大唐上下,若论最了解元舅公的人,怕眼下便是你师傅了。
由他出手算计,又是存着心要挑了元舅公的火气,将皇后算个好的……
自然就是往元舅公最忌恨的地方扎下去。”
文娘正跪坐在一边捧着香药捣子捣香料,闻言不由好奇道:
“娘娘,您说这元舅公……
他当真会为了王公公这般设计而动怒么?”
“自然是会的。”
媚娘淡淡道:
“之前不是说过了么?
元舅公为人,其实最向往的却是忠烈刚直,远离后廷朝堂这等结党营私之争……
可目下因着关陇之势,他却是脱不得身,本来心中已是苦闷,若是知道皇后这么一般设计,竟是要将他也拉入后廷这相斗之中……
他是要恨死皇后的。”
文娘停手垂首想了一想,又继续当当当捣着香料不解道:
“可之前他也没少……”
“的确之前看似是没少掺和进这些事了。
可是文娘,你仔细想一想,之前虽则元舅公也的确是被扯进来过,可哪一桩哪一件,却是这般堂堂皇皇,就是往他身上栽着的?”
媚娘徐徐道:
“说明白了,便是皇后之前有心想要引得元舅公入局,那也只能变着法儿地诱他入局。
可如今这一番,却是要强拉他入局了……
元舅公不恼?
那才奇怪吧!”
文娘恍然道:
“哦……是了,若只是元舅公一人,那还真的只能算是前朝之臣替主上看着后宫,算不得什么涉入闱斗之事。
可如今却是把元舅公夫人都拉了进来……
这可就妥妥地将他也置于宫斗之中了。
那他必然要怒的!”
“没错,而咱们等的,便是这一场泼天大怒。”
媚娘含笑。
福兮祸兮十九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近日因着再番得孕,身子本不是极好,是故每夜里总是早早歇下。
而今夜因着心中有事,加之急需李治回殿后,与自己言说分明,竟再不肯睡,强撑着等到了戌时一刻。
果然,戌时一刻刚至,便见李治大步踏入了立政殿中。
“你怎么还没睡?”
李治一见她不肯睡还强撑着,便不悦道:
“这几日里成天地睡不足……”
“无事,偶然为之。”
媚娘笑道:
“只是媚娘实在好奇,今日殿上元舅公是如何应对治郎的。
所以等着治郎回来说与媚娘听。”
李治闻言,倒也叹了口气,扶了她小心走回榻边,仔细着文娘替已然是不便弯腰的媚娘除了软鞋,这才扶了她上榻,自己也上榻,一同盖了丝被,又着意添了几个软枕在她身后才叹道:
“可是教你说对了……
今日这殿上,竟然纯是我在应付着舅舅的。
其他一众人等,居然再也看不出舅舅心中之怒。”
媚娘讶然瞪大眼:
“元舅公没有当廷发怒?”
“倒是没有,虽则我坐在上面,与王德一般看得清楚,他虽则眼底都血红了,可面色却一点儿也不变……
这份涵养,实在是我远不能及。”
李治叹道:
“不过若说他能克制呢,又却也不是……”
李治若有所思道:
“仿佛舅舅也只不过是在忍,忍着等着验上一验罢了。”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
“如此一来才合元舅公的性子……
论到底,他究竟是最谨慎的。
那治郎,咱们是不是得设些法子,再叫皇后出些漏子与元舅公?”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她,目光里尽是稀罕之色。
媚娘一眨眼:
“怎么了?”
李治眨了眨眼,半晌才摇头道:
“倒是也没别的……
只是稀罕得紧……
你平日里,再也不将这些话儿挂在嘴边的。”
媚娘心中一紧,却笑道:
“怎么,治郎是觉得媚娘心机太过了?”
“怎么可能?”
李治瞪大眼,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番辛苦,你可算是愿意跟上来了……”
媚娘心中一软,有些不安地看着李治:
“果然只是如此么?”
“不是如此,又当如何?”
李治偏着头,好奇地看着媚娘:
“不然你以为……
我会觉得你是一个精于算计,甚至失了本心的人?”
媚娘沉默。
李治摇头,叹息着将她搂在怀中道:
“你呀……
浑是爱这等多想……
若果如此,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为何每每我最埋怨的不是你那些算计什么的……
而是怨你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媚娘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明白……
只是媚娘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子。”
李治轻轻一笑,搂了她在怀中轻了轻她发顶后道:
“你就是想得太多。”
媚娘只觉一颗心都是软的,好一会儿不说话。
倒是李治长出口气道:
“不过你方将说的话儿,却是对的。
此番难得这等好局面,自然得叫皇后出些漏子与舅舅。
只是要出什么漏子,倒是要好好想一想。”
李治停了一停,突然道:
“不若如此……
便从大表哥身上做些文章吧?
毕竟他可是舅舅最心爱的儿子。
若是让舅舅知晓,此番皇后竟然为了能够扳倒舅舅,意图往舅舅身上栽赃,甚至还特特地安排了个氏族女子伪装一番,意图嫁入舅舅府中为大表哥的继室……
怕舅舅是难容此事的吧?
你说是不是?”
李治问着,却未得闻媚娘回话,低头一看,却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这丫头,竟然已是再也挡不住,自趴在他怀里睡去了。
李治见状,含蓄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欲起身,却停下来听了听动静之后才不动声色道:
“进来罢!”
话音一落,便见李云出现在榻前。
“怎么回事?”
“回主上,元舅公处,有些动静。”
李治眯了眯眼,看着李云,向后一躺,由着媚娘趴在自己怀中小口微张睡得香甜,自然道:
“说。”
“是,回主上,方才元舅公府外守着的人传了信儿来,说是元舅公漏夜去寻人传信儿与狄大人,要他明日在朝后私下一会。”
李治微一思忖,点了点头道:
“明白了……
看来舅舅是打算动手了。
你不必理会,此番之事,狄仁杰不当知晓太多。
便让他……”
李治淡淡一笑道:
“成为替朕向舅舅揭开皇后所为之事的一只手罢!”
……
次日。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德安来报,一时一怔道:
“你说……
治郎要你去皇后殿下寻了苏儿出来?
为何?”
德安低声道:
“德安也不知……
不过主上说,此番苏儿办妥了这件事,也就不必再留在万春殿里了。
所以此事想来是不会小。
再加上如今这等情势……
怕是主上已然定了心,要对皇后下手了。”
媚娘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茶杯,伸手摸着那串珠钏,半晌才道:
“说到底,元舅公却是不好算计的……
只怕治郎此番还真当得使了两三个人来,才能行了这一局。
只是不知除去苏儿之外,还有没有别人。”
德安神色一动: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还要连红绡也……”
“不,不会。
这丫头机谋过人,又是灵俐非常的,必然不会是她。
所以多半……”
媚娘咬了咬牙:
“却是另外的人了。不过也无妨。
只要苏儿没事,一切就都好说。”
德安点头道:
“这个自然,有主上在,苏儿断然不会有事的。”
媚娘也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道:
“你这话儿说得不错,只是还得提醒治郎与苏儿,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福兮祸兮二十
夜色深深。
长安。
城西,一间荒废已久的旧宅之内。
白日里荒草萋萋,鸟鸣虫语的园子倒也能看,可一入黄昏,便俱是人人走避。
更不必说这等深夜。
然而奇怪的是,今夜,却有一个面容清丽,衣着华贵的青年女子,在一个穿着利落,打扮也是颇有身份的男子引路下,竟走向了这里。
“可是这里了?”
女子停在荒园之前,到底有些犹豫。
男子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不由笑道:
“姐姐可是被吓着了吧?
六儿也是。
初来时,可不是看着挺吓人的?
不过后来明安哥哥带着六儿入了这里一趟之后,就发觉这园子看似外面鬼宅一般,可内里却是大有玄机。”
女子皱眉轻喝:
“什么鬼宅不鬼宅的……
我本就怕得紧,你还要说这些……
仔细我回去向娘娘告你的状,看你怎么好!”
男子吐了吐舌头,习惯性地把左手搭在右手臂弯里,笑吟吟道:
“姐姐莫气!
姐姐莫气!
是六儿的不是,是六儿的不是!
那……咱们进去罢?”
女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欲向前走,却终究还是停下来,狠狠瞪着他。
男子会意,笑嘻嘻领着先儿,往内园里走进去。
穿草分径,女子跟在男子身后,这才发现男子果然没有哄她,虽则天黑,看不清周围一片情况,可这脚下之路,确系非一日所成之功。
点了点头,她又轻轻道:
“那位大人,可在里面等着了?”
男子只先招呼着叫她仔细了脚下,然后才头也不回道:
“可不是么?
说起来也是巧缘份。
若非此案所在竟在此地,只怕别的地方,那位大人还不来呢!”
女子讶然道:
“为何?”
“这所宅子的名号,姐姐出宫前,娘娘可是告诉你了罢?”
“这个的确说了,好像是什么鸣金园。
据说是一位当朝国公,开国元勋大员的家人所居之宅……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这位大员似是有意废了这里。”
女子跟着男子一路走入园内,诧异道:
“你说那位大员有意废了这里?
为何?”
男子笑着摇摇头:
“这个,谁知道呢?
许是不喜这里,又许是因为……”
男子倏然住口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女子也跟着他一同望过去,一片漆黑中点缀着几颗星子的夜空下,一幢窗口里透着幽幽一点莹白光的大宅出现在眼前。
女子先停了下脚步,深吸了口气,又看向男子。
男子淡淡一笑,将手圈在嘴边,咕咕地叫了两声。
很快地,屋子里也如回应一般地,响起了嘎嘎的另外两声。
“在呢在呢!”
男子喜道:
“姐姐,咱们进去罢!”
言毕,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女子唉唉几声,都没能唤得住他,只得微一咬下唇,跺了跺脚,恨声嘀咕几句,便也纵了胆,跟着走了进去。
一入内,女子头一个见的,便是一间看似空败,却十分干净的大堂。
大堂之中,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边一椅,一灯,一人。
那人一身青色袍衫,目光柔和,看着他们的样子,也是极为和善。
女子松了口气,上前一步道:
“苏儿见过狄大人。”
那人——正是狄仁杰——含笑上前来扶:
“不敢不敢,苏姑娘在内廷之重名,下官早有耳闻。
今日得见姑娘,是狄某大幸。”
女子——正是当今皇后近侧侍衣女官,同时也是先帝公主,号称千古第一盛宠的晋阳公主前侍,苏儿。
点了点头,苏儿也不再啰嗦,只看了看身边的六儿。
六儿会意道:
“大人,今夜苏儿姐姐来此,却有些要紧的事,要代着某位至紧的贵人交代大人。
不知大人在下面囚牢里安置着的那些人……
可会不会坏事?”
狄仁杰微一思忖,向后唤道:
“狄青何在?”
“大人。”
一个白衣小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几人身侧,这份轻身功夫,纵使苏儿六儿都是见惯了高手的,也是难免神色一凛。
苏儿看了这小僮一眼,突然笑了笑,点头道:
“素闻狄大人身边有一小僮,机敏善察,且最能于无人之时查晦秘之案……
如今看来,传言果然非虚。”
狄仁杰看了她一眼,却摇头叹道:
“下官实在该庆幸,一来下官忠于主上,二来那位武昭仪也是有意相护,三来……这皇后也是不当久为上位……
否则单只苏儿姑娘这一句话儿,下官便要自忧其安了。”
苏儿见他如此聪慧,一点便透,心里着实替二位主人高兴,又不便明说,只笑道:
“大人这哪里话来?
但凡有主上与昭仪娘娘在,便是皇后知晓一二,也无妨事的……
说到底,她靠的,不还是太原王氏一族的那起子鸡鸣狗盗之徒么?
那样的人,与贵卫这样出身正派的江湖名士,却实在是比不起的。”
狄仁杰目光一闪,含笑点头道:
“原来如此……
还请姑娘代下官谢过主上与昭仪娘娘点示之恩。”
苏儿点了点头道:
“大人明白就好……
说到底接下来,主上也好娘娘也罢,可都是有大事要请大人相助的。
万不可在此时,大人身边有蚁穴之差。”
狄仁杰不语,一直不出声的狄青却亮清亮亮的嗓子道:
“姑娘,狄青斗胆,还敢烦请姑娘代我家主人向二位圣人言明——
至多五日,狄府之中便再无蚁患。”
苏儿含笑,点头欣慰。
六儿见状也笑道:
“若果如此,那可是大好了。
少则一旬多则半月,这万春殿必然是要内外起火的。
在这之前,咱们可都得打点起了十万分的精神应付着呢!”
狄仁杰点头称是,又问道:
“不知主上此番,决意掀了万春殿与太原王氏哪桩旧案?”
六儿与苏儿一怔,互视一眼,却看着狄仁杰道:
“哪一桩?
莫非狄大人手上还有除去这巫蛊一案之外的其他事端?”
狄仁杰失笑摇头:
“怎么会只有这一桩呢……
二位方才不已然说了第二桩么?”
苏儿与六儿能够跟着李治与媚娘这些年,自然不是白跟的,立时会意:
“狄大人的意思是……
这太原王氏一族,竟然在暗中各府邸里都插了眼线?”
“二位久浴圣言,自然比下官清楚,主上虽则因真心爱护昭仪娘娘有意贬宫中诸氏族妃嫔,可却无心拿了诸氏门荫。
更有甚者,主上也好昭仪娘娘也罢,都对那以命相杀昭仪娘娘的崔卢李三氏,一点儿诛连的心思也没有……
甚至是萧氏一门,主上不提,昭仪娘娘自己也无意赶尽杀绝。
可唯独这太原王氏一门,主上也好昭仪娘娘也罢,下定了心思要灭了这皇后一支以示严惩……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