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二十一
苏儿倒也罢了,究竟是个女儿家,又是长跟在皇后身边诸事不理的,自然心里不能想得到。
可六儿却不同,立时省道:
“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一想,若能在狄大人府中设这些事,那在别的大人府中,又如何不能呢?
甚至……
只怕这大唐朝中上下,少得几府里没有他的眼线呢!”
狄仁杰点了一点头道:
“若论这暗卫之事,本是从春秋战国时起便有了的风气,倒也正常。
可是这等事却是有轻有重,可大可小。”
他徐徐踱了几步,双手袖起,缓缓道:
“若只是养几个帮着看家护院,防备万一的,倒也无妨。
或者又如太尉大人与故濮王那般,虽养了诸多暗卫,却也是能够明视自察,自制为用。
甚至是只为主上与朝中事所用的,那更是不必介怀。”
可若是如这王氏一般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且还又坐守如此之大的……
却实在是不得不教人防备一二了。”
这一番言语,苏儿也有所省悟,骇然道:
“狄大人果然高明,这般一说来……
便是眼下那王氏一门无心,且还不得说。
若是他们有了心……
那……那易朝替代……”
她闭了口。
狄仁杰轻叹道:
“是了,这就是为何主上一味防着太原王氏一族的另外一个原因了。
其势之大,其名之雄。
若是当真有心利用……
那这天下,只怕又是一片刀兵再起,不得安宁之状了。”
苏儿与六儿俱是沉默,心下皆是震撼。
半晌,六儿才轻轻道:
“不过狄大人,虽则您如此之论,可主上却未必有这重意思呢?
至少以这些年来我在宫中所见,主上虽不喜王氏诸事,却唯独不曾于此事上犯什么心思。”“这便是咱们这位主上的与众不同之处了。”
狄仁杰叹道: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诸君诸帝,哪一个不是将这防备下臣有谋逆之心的事,看得头等重要?
便是先帝之贤,亦然不能免俗。
可咱们这位主上……”
狄仁杰转身,看着二人叹道:
“咱们这位主上非但不于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却还行着些其他人以为是妇人之仁的事……”
他点头道:
“甚至还甘愿为了那些已然有心要谋逆的所谓叔兄去设计去谋划。
更不惜费尽心神也要护紧了像江夏王这般的忠臣良将……
而且我曾听闻吴王身边某人言道,主上曾明示吴王一早便知其与濮王但活得一日便不会息了争位之心。
可他还是坚信自己可以保得二人富贵周全,更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自己的皇位,甚至着武昭仪以此激励因濮王死后而斗志全失,有心图死的吴王……
这等胸襟,这等气度……
便是先帝于此一点也难以同论啊!”
六儿点头,苏儿更是慨叹道:
“若非是这样的主上,若非是这样的娘娘……
又哪来天下这些人,拼死相护呢?
不过想来狄大人也是因为如此,才决意替主上剪除这起子早晚会坏事的小人们的罢?
否则以狄大人的性子,难再插手这等事。”
狄仁杰看了看她,有趣道:
“苏儿姑娘何出此言?倒像是在说极知下官为人似的。”
苏儿淡淡一笑却道:
“知道大人的不是苏儿,而是昭仪娘娘。
这些话儿,咱们也不过是从娘娘口里听了来,现学现卖的。”
狄仁杰心中一震,半晌才轻轻道:
“主明,后贤……果然先帝之谋略天下无双……
这样的局面,他竟一早便看透了。”
六儿却摇头叹道:
“是啊……先帝试图天下无双。
可叹这原本最懂先帝的元舅公,竟还不若大人知先帝呢!”
狄仁杰淡淡一笑道:
“这倒也怪不得元舅公,毕竟神鬼之说,流传已久。
人无完人,总是会有错的时候。
倒实在不必太过紧张了。”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壁练着字,一壁听着德安的回,半晌才点头道;
“果然朕没看错他。
好,那你明日便着苏儿起事罢!
狄卿再如何厉害,若无事起,终究是不能成事。
只是一点,万万不可教狄卿知道,此事乃属咱们刻意相诱皇后而成。”
“主上安心。”
德安点头。
李治又道:“此事一了,朕便放了你与苏儿一段……”
“主上!”
德安突然跪下,倒是叫李治一怔:
“你这是怎么了?”
德安泪流满面:
“主上可是不要德安了?
可是要德安出宫去?
主上,六儿虽如此,可德安……”
李治气得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脚道:
“还跪着?
不嫌冰么?
朕何时说过要你出宫了?
朕是要你出去,好好儿地办了喜事,迎了苏儿入门……
你想到哪儿去了?
想跟六儿一般出宫去么?美得你!”
德安闻言,却破涕为笑道:
“主上不嫌德安便好,主上不嫌德安便好!”
“你以为呢?
这些年跟着我,你那些辛苦经营,以为我不知道么?
何况以后你有了苏儿……
总是要好好儿替人家想一想的。”
李治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愧道:
“我只是觉得有一样对不住你。
你……你终究还是不能……唉……”
“主上这般便是过虑了。”
德安心知,自己这位小主人,自从识得媚娘,知道情之滋味之后,每每最替自己痛悔的便是这残身——不止是他德安,便是瑞安,王德,清和,明和……
除去一个早早便在宫外有了妻儿才净身入宫的六儿,与兄弟姐妹颇多,后来又得了兄长过继一子以承后嗣的明安外,这些近侍了。
所以却也坦然道:
“主上,便如主上当年所言。
这世上之事,总是无万全之法。
天意如此,若总是为之悔恨,却实在是自寻苦吃。
倒不若如当年主上初见德安时所说的一般,好好儿将脚下的路走踏实了,走平直了……
日后终老之时,才不会为生前所为后悔。”
李治细细品了几品他的话,却豁然笑道:
“罢罢罢,原本是替你烦恼的,如今却成了自寻烦恼了。
可不是?
便不得青史留名如何,甚至毁名于众口又如何?
但得自己问心无愧于此时此世此般人等……
那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主侍二人,相视而笑。
……
福兮祸兮二十二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看着徐徐而入的苏儿奉上的新衣,心中满意至极,点了点头道:
“这样的衣料,正适合来月端阳大祭所用之仪。
甚好,甚好。”
苏儿含笑点头微微一礼:
“谢娘娘夸奖。”
皇后看了她一眼,却笑吟吟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道:
“这些年来,你在本宫宫中可谓是凡事尽心尽力,事事处处,皆极是精细。
本宫还要多谢你呢!”
苏儿不卑不亢,徐徐一礼道:
“谢过娘娘夸奖。”
皇后见她如此知礼,心中更是欢喜,正待再说几句,却突然见红绡匆匆奔入。
皇后见她面上神色焦急,心知有异,便笑着又说了两句,着退了苏儿。
苏儿转身离开,走之前趁着皇后看不到自己的神色时,瞥了红绡一眼。
红绡面色焦急,却依然似无意似有意地点了一点头。
苏儿心中大定,便自退下。
……
“何事这么着急?”
王皇后徐徐坐下,端起茶杯,看着红绡。
红绡喘匀了口气,才轻轻道:
“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皇后抬眼看着她:
“什么大事不好?”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与雍王殿下……
两边打起来了!
而且……而且……”
红绡看着王皇后面色一怔的样子,还焦急地道:
“而且太子殿下还将雍王打伤了!”
王皇后闻言,却是一松口气,摇头道:
“这样的事情……
也值得你来报么?
不过些须小事……”
“回娘娘!
问题是……是太子殿下打伤雍王殿下的理由!”
王皇后见她说得郑重兼且焦急不似假意,便意外合了茶碗道:
“理由?
理由怎么了?”
红绡闻言,更加焦急了几分,然后才叹道:
“论起来也是太子殿下可怜,一片孝心……
娘娘还还记得前些日子,苏儿姑姑给娘娘进下的凤锦罗?”
王皇后点了点头,一发不明白:
“这个本宫自然知晓,你没见方将苏儿才进了凤锦罗新制成的祭礼新衣来么?
可这跟忠儿打了素节那个小阴滑的……
又有何干?”
“娘娘!那雍王素来嫉恨咱们太子殿下独得圣宠,娘娘是知道的。
殿下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娘娘也更是清楚。
前些日**外进这凤锦罗的时候,殿下便私下里着了苏儿姑姑,好好儿替他也备了一匹。”
王皇后微讶:
“忠儿要这女子家的衣料做什么?
啊……莫不是他……有什么看得上的……
可也不对呀?
到底这是礼制里的东西……
普通的女孩子,是穿不得的。
再者他平日里能接触到的,便只是宫内这些人……
不是他父妃便是侍婢的……
莫不是哪个心术不正的,急着攀龙附凤……”
“娘娘,却非如此呢!
实在太子殿下一片孝心竟是可爱,他要了这料子,是去宫外寻了一个巧手绣娘,叫南宫氏的,与娘娘您制成新样凤袍的!”
王皇后闻得李忠如此一心,自然欢喜,可又更加不解:
“你有什么话儿便直当快说……
一发说得本宫迷糊起来了。”
“娘娘,坏就坏在这儿了。
太子殿下不常出宫,又向来不涉这些凡事,竟然不知那南宫氏的是兰陵萧氏一门下的常用绣娘。
不过这南宫氏倒也是个知机的,虽则自己常奉于兰陵萧氏,可却没有胆子敢拿此事兴什么风浪。
可偏偏就不巧,那一日里雍王去替萧氏也取下月祭礼所用的新袍,竟是见着了这一件,当下便大怒,将那凤袍撕了个稀烂!
那南宫氏见状如此,一发无奈之下,竟然逃了!
今日太子殿下身边近侍永安去取凤袍之时,又恰巧被那守在南宫氏绣铺前的雍王带着人堵了,打了个半死……
娘娘,太子殿下虽则仁厚,可这样的欺侮,他又如何忍得?
自然是不能再耐下去,当下便在弘文馆里兴问雍王,可雍王却口口声声讽刺太子殿下,说他不过是个……不过是……”
王皇后面色便沉了下来,低声道:
“不过是个什么?”
红绡怯生生看了皇后一眼,这才嗫嚅道:
“回娘娘……
那雍王殿下说太子殿下不过是个下贱婢子所出的贱种……
要不是……
要不是……”
红绡头低得深深地,扫了王皇后已然是铁青一片的脸色,轻轻道:
“要不是跟了个下……
下不出蛋的……
又怎么会能……”
“咣啷啷啷……”
一阵剧响,王皇后手中的茶杯便重重摔碎在地上,目光灼亮,胸口剧烈起伏:
“……贱婢!!!
她竟敢纵子欺吾儿如此!!!
来人!传驾千秋殿!!!”
接着一阵红影拂过,王皇后人已行到殿门前。
红绡一怔,原地淡淡一笑,急忙易了表情,跟了上去。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刚刚送了李弘上榻睡着,一转身回来看见李治悠然自得地捧着书坐在榻边口角含笑而读,便罕笑道:
“怎么还不睡?”
“怎么能睡着呢?”
李治叹了口气:
“只怕这会儿,千秋万春殿里已然是闹上了。
不多一会儿便要报到这儿了。
若是此刻睡下,呆会儿还要换衣裳。
罢了,等着罢!”
媚娘含笑不语,只替他披了件衣衫,相偎而坐。
不多时。
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向着李治打了一揖。
李治不动声色,徐徐从媚娘身边坐起,长长出了口气,又接了媚娘披上来的墨龙氅,整束了一下玉带,理了一理金冠,然后转头看着媚娘道:
“你早些歇息罢!
想必今日里,我是不得再过来了。”
媚娘温驯低头,行了礼,又笑道:
“那,明夜呢?
媚娘可需要等着治郎?”
李治含笑道:
“明夜也不必等了。
明夜……”
李治上前一步,轻轻将媚娘拥入怀中,附于她耳边轻声道:
“明夜,我等你。”
……
许久。
媚娘坐在榻上,隔着纱缦看着李治离开的方向,心中甚是欢喜,微笑,也格外甜蜜。
“唉呀……
主上可真是的,这临走了临走了,还要给娘娘留下些甘饴来吃……
就不怕娘娘吃了睡不着么?”
一边儿文娘奉了香料上前,看到媚娘如此,不由出声轻笑。
媚娘闻得她如此一言,不由面红耳赤,嗔怪地瞪她一眼,却道:
“千秋殿那边儿可有什么信儿了?”
“有了有了,这回呀,王公公的愿可是要得一偿补了。”
文娘笑道:
“方才千秋殿那边儿传来话,说是王皇后听了红绡的报,果然大怒,便向千秋殿去兴师问罪。
可谁知萧淑妃因着雍王受伤,早也是气怒于心,正备着要与皇后一个好看呢,两边儿当下便吵了起来,直若疯妇一般。”
媚娘皱眉,微微轻叹道:
“本来也是不欲拿这慈母心肠来设计的……
奈何雍王……
他……
他终究还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儿。
纵然苏儿不及设计出手,他便已然自己动手了。”
文娘却坦然道:
“可不是么?
正如娘娘所言,这一切的一切,可当真不是咱们设计的。
虽则主上有意拿萧淑妃的不是来激怒皇后,可咱们备着的,却是让萧淑妃穿着凤锦罗来气一气皇后,让皇后觉得她有失规礼罢了。
谁知这雍王母子如此自败……
当真也是白费了咱们一费心机了。”
福兮祸兮二十三
媚娘却道:
“你是这般说……
可是我却着实庆幸,他们终究是让咱们也好,治郎也好……
这般算计落了穿。”
文娘会意,叹道:
“娘娘还是这般心肠,不愿意于此事上算计于她们。
可娘娘,您可想一想,这些年来,她们两殿里哪一星哪一点儿,不是算着娘娘您与殿下算的?
娘娘……
恕文娘说句偕越的话,这些年下来,您还是当多些当断之心的好。”
“便是如此,若能得少一事,还是少一事的好。”
媚娘淡淡道:
“我不怕事,可是也绝对不想要主动惹了事。
唯有如此,日后一并发作时,我才能够叫他们输得我输得无语无言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这接下来的局,可要继续?”
文娘轻问。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道:
“眼下凤锦罗之事,已经由雍王母子自败而成,便不必再提。
所以……
这一桩却也着实可以代过了。
另外一桩……”
媚娘看着文娘道:
“宫外可准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就等着主上与娘娘的话儿了。”
“既然如此,那便行事罢!
说实话,我也很想看一看……”
媚娘徐徐躺下,由着文娘将锦被盖好,目光盯着殿顶悠悠道:
“若是元舅公知道,他替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所纳的继室,竟然是太原王氏王仁祐有心的安排……
会有何反应呢?”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勾了唇角道:
“会隐而不发,反将利用,还是果断出手,断了太原王氏一系所有的枝蔓呢?”
她含笑道:
“唉呀……
当真是想看得紧哪!”
文娘放下纱缦,正待笑,却突然听得一片寂静无声,她讶然低头看下去,却见媚娘已然安睡。
睡着的时候,唇角也不失笑意。
文娘不由失笑,摇了摇头,拉上了纱缦,然后吹熄了灯。
立政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
夜色深深。
太极宫。
太极殿中。
长孙无忌,当朝元老,傲然立于当庭,身子挺得直直地,似一支标旗般,不怒自威。
他的身边则立着另外一个老人,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却有些微微的傲世之意。
李治坐在殿上,状极头疼地看着这两位,不由长叹道:
“不知国丈与舅舅,有何要事?”
“启禀陛下。”
先一步回话的,却是国丈王仁祐,他上前一步开口,徐徐道:
“深夜扰得龙体不安,实在是臣等不当。
奈何眼下有一桩急要之事,唯有陛下可以定夺。”
李治扫了眼一直不语的长孙无忌,却问道:
“那舅舅呢?
舅舅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么?”
长孙无忌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道:
“回主上的话,正是。”
李治讶然:
“竟是如此……
倒是奇怪了。
到底什么事,竟能惹得二位如此劳动?”
……
次日。
晨起。
媚娘一边儿由着文娘梳头发,一边儿听着躲在太极殿下听了一夜墙角的瑞安兴奋不止地报着昨夜之事。
直到他住了口,媚娘才若有所思道:
“你的意思是说……
元舅公虽没有拿到证据,证明那徐林氏女子是王氏一族所特意安排的内应入自己府中……
可是却已然断定对方来意不善了?”
“可不是?
难得元舅公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还是在自己府里丢了……
所以那火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呢!”
媚娘点头,又道:
“果然,元舅公发觉此女非同常人,是因为那凤羽罗之事么?”
瑞安点头笑道:
“娘娘说得可不是?
元舅公何等人物,他那一日听闻主上言道那凤羽罗丢失一事便觉得蹊跷,一问之下才知竟是往自己府中送的东西。
他自然起疑问。
因为于元舅公而言,他自然知晓娘娘既然已安排了凤羽罗入赵、英两国公府,以保自身安全,当然没必要,也实在不需要去再多此一举,着人劫了凤羽罗来嫁害别人。
再加上师傅一力证明,那送东西入赵国公府的孩子,可是他自己的亲家侄儿……
以多年来元舅公对师傅的信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师傅会在这样的时候出这样的手,希图相助娘娘的——
只因为这番相助,实在是画蛇添足,无需此事。”
媚娘含笑点头道:
“是啊,本来王公公相助的,便不是我,而是主上。
所以元舅公自然要深究,自然要相问。
而这一查一问之下,多年苦心维持的长孙府中自然是无事无病。
反而是那位近些日子以来,因着即将为继长孙冲的徐林氏小娘子,便显得尤为可疑了……”
媚娘淡淡一笑:
“如此一来,元舅公自然也是恼得不轻的——
说到底,这位小娘子可是他亲自选的人,如今自己这多年的猎鹰人竟然被鹰啄了眼……
而且还是一只未得长成的小雌鹰……
元舅公这口气,只怕是难得能咽得下去罢?”
瑞安拍了巴掌笑:
“正是正是!
这太原王氏可当真是自己做死,竟然把这般事情往元舅公府上引……
难怪要让元舅公下了狠心要拔了它了。”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
“无论如何,咱们这把火点得够旺了,接下来的事……
就看狄仁杰如何把这把火,彻彻底底引到太原王氏身上了。”
……
唐永徽四年五月。
太极宫。
太极殿。
开月头一道旨,高宗李治,便赐与了大理寺新进的官员狄仁杰:
着令他严查宫中凤羽罗遗失,以至后宫事起纷纷一案。
……
朝后。
左延明门小厅内。
天气炎热,因着李治特旨,着准朝臣们每日在这里纳凉取阴,微喝些凉茶再更衣入上书房议事,是故今日小厅里也是人头攒攒,满满的一殿里都是关陇一系的要员。
只是不同的是,平素里泰然自若的诸位要员们,今日却个个阴沉着一张脸,所有所思。
好一会儿,裴行俭才长叹一口气,恨了恨声道:
“太尉大人,可不知那狄仁杰,会不会依着您的意思好好儿查问一番呢?”
长孙无忌默默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似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似的:
“他必然会的。
论到底,那王氏不也往他府里插了些人么?”
唐俭在一侧,也是愤愤道:
“是啊!
昨日里,学生还特特吩咐了他,务必要好好儿将此事查个清楚……
那氏族一系,可当真是要跟咱们撕破脸了。
竟然敢往咱们府中塞人……”
长孙无忌心里清楚,说到底这徐林氏也是唐俭居中所介绍的,所以他心里难免惶恐。
于是便出口劝慰道:
“唐大人说得有理,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论到底,终究还是没进门。
何况冲儿本来也就不喜,如此一来,倒是正好地趁了他的心。”
“是啊是啊……
已然有了长乐公主那般的仙家人儿为妻……
也是难怪长公子难将这等居心不正的人看在眼里。
说起来倒也是长乐公主的遗福了。”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
上书房。
李治看着快步入内的德安,轻轻问道;
“如何?”
“主上安心,一应的事情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只待着狄大人将事情发起来了。”
李治点了点头,合了一本奏疏,又放下来想了一想才道:
“不过说到底,还是要咱们给他备好了一应的人的。
你可叫风云二人,在暗中相助狄青,将那些已然被咱们查知的,诸家关陇门系下内的内线,一一叫狄青探知,报与狄仁杰……
你明白么?”
“是!”
德安依令,刚欲退下,又被李治叫住道:
“还有一事……
尤其你要好生提一提,那太原王氏一门,在英国公府上所暗插的眼线,却是比其他府中都要多一些……
尤其是书房之侧。
明白朕的意思么?”
德安会意道:
“主上是要狄大人明白,王氏一门有窥探军权之意?”
李治点头,轻声道:
“唯有如此,才可叫他断下了狠心,务必要将这王氏一门的诸多暗线一一铲除。”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锋芒。
福兮祸兮二十四
次日。
午后。
长安。
某处大理寺官舍之中。
狄仁杰听毕了狄青的回,沉吟半日才道:
“你的意思是……
那太原王氏一门所辖的眼线,远不止这徐林氏一人?”
“回公子,正是如此。”
狄青轻轻道:
“昨日里狄青只是去约略查了一查那徐林氏与太原王氏一门的往来,便惊觉他们似乎不止是与太原王氏一门相往甚密……
还有许多暗中线索,都说明这太原王氏一门,似是在京中诸位大员家里都安插了眼线。”
狄仁杰冷哼了一声,拂袖怒道:
“这等太平盛世,连三公之首,帝舅长孙都不敢如此……
小小一个太原王氏……
哼!
当真是把国丈当仗国了!”
咬了咬牙,他看了看狄青:
“那咱们府中的可清干净了?”
“公子放心。
有公子的话儿,又是主上明令彻查此案,自然狄青要先将咱们府上的那些给清干净。
明日公子便可回府了。”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
“一想到竟然被这等人逼得有家归不得……
我心中就……”
他又叹了口气。
狄青见他如此,倒也颇为叹息道:
“其实公子伤心伤心,也就罢了。
毕竟不过只是插了几个小使役在咱们府上,还没得进内院呢!
哪里似英国公府中那般的猖狂,人都往书房与内寝那等机要地方送进去了!”
狄仁杰神色一变,转头盯着狄青道:
“你说什么?!
人往哪一府的书房与内寝中送了?!”
“英国公府啊?
怎么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狄青见狄仁杰听毕自己回话之后,立刻整衣束冠便要外出,急忙上前劝问道: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还怎么了?!
你也不想一想,那英国公老大人是何等的身份!
于我大唐又是何等的地位!
便是元舅公处,他太原王氏插几个眼线进去,尚且可算是自保……
可英国公老大人呢!?
他一向不涉宫斗党争之事,又是素来与他太原王氏府中不来往的……
为什么要在他书房内寝这等地方设耳目?!
还不是为了方便探听军机大事!!!
这王氏,可当真是要做反了!”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听毕狄仁杰的回报,一时间面色铁青。
好一会儿,他才似喘匀了口气似地,点着德安道:
“你快去召英国公与舅舅前来!
要快!越快越好!
还有……
还有一定要小心!
任是谁来,也不能让他们察觉是朕要因狄卿所奏而相召!
明白么?”
德安领命称是,于是便退下,召了清和来,如此耳语一番。
狄仁杰转过头来,看着李治,犹豫道:
“主上,臣也只是从小僮处听到这些推论,并无实证。
如此贸然便召二位老大人前来……”
“无妨,你的本事,朕信得过,舅舅他们,更信得过。
此事能从你口中说与朕听,便说明你至少于此事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以卿家的谨慎自持而言,这七八分的把握,便足以证明这国丈一门,却有不轨之心了!”
李治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
当听说自己府中书房与内寝内的某几小侍,竟然是太原王氏一门安插而入的耳目时,李绩这位沙场老将的一腔子豪血几乎立时涌了个满脸满头,当下便要告退,回府中去料理了那些小贼!
幸好有长孙无忌与李治拦着,又有狄仁杰口口声声告罪,这才微压了他的火气,伸手扶了狄仁杰道:
“狄大人切不可如此言说了……
论到底,是老夫治家不周,竟然生生地将这些人放入府中。
此番幸得狄大人示警,否则若是哪一日,我大唐军机竟从老夫府中泄出,以致贻害军情……
那老夫万死也难得一辞了!”
长孙无忌也叹道:
“虽则咱们都知道,那王仁祐如此,不过是希图着能替自己女儿看好各家各府的唇舌……
可究竟他们还是太过逾矩了!
诸家大员他们派了人去,倒可勉强说是因为诸家大员各自站派,他们担心事情有变……
可这英国公呢?
英国公一向只知为国东征西讨,南争北战。
这么些年来,鲜少涉足朝中政事,于后廷之事上更是一言不曾发……
怎么居然连他头上也要看一看了?
当真是太过了!”
李治咬了咬牙,看了看狄仁杰道:
“狄卿,论起来此事倒也隐密,何况那些眼线既然是国……既然是王仁祐费心所选,一一送入,那便自然非到不得已时不可察之。
何故卿可得?”
狄仁杰何尝不明白这是李治在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于是立刻便道:
“臣有一小僮,名唤狄青。
素常里因着臣失了管教,故而疏阔性狂,总是爱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派。
而这些人中,便有一个卖菜的农夫,前些日子察觉京外一处地属王氏门下的庄园里,来来回回地,每日总有好些品阶不等,贵庶不一的人出出入入的。
他便觉得好奇,偶然无事之间,打听了两句,才发觉那里竟似是一处王氏所密留的消息传递之所。
而这位农夫之所以能够得与臣之小僮相结交,便是因他罕见人世的识人能力。
是故便当下认出,很有几位是他在送菜入京城某些大员府上之时也见过的。
甚至还有一位,是臣府上的人。
他也是好心,提醒了狄青。
狄青心中恼怒,可又想着到底是因为兹事体大,总是得核实了才好。
于是他便潜入那庄园之中,细查一番。
这一查之下,竟然发觉了那庄园之中的来往诸人内,有好些位,可都是元舅公与英国夫那位未来子媳家中的。
于是他便觉得不对,又进一步查……
结果……”
狄仁杰说到这儿,自己也是不能再往下说。
李治便阴了脸色道:
“结果一查之下,发现这朝中上上下下,但凡是有些个品阶的,他太原王氏府中,竟是八成都派了耳目在内的。
是不是?”
狄仁杰点头应是。
李治怒火一起,拍了案几,先骂了两声王仁祐自不知机,又问道:
“那宫中呢?
宫中只怕也是不少罢?”
“主上英明,正是如此。
且因着到底宫中之事大,那庄园里也是不能搁的。
据狄青所查,竟是全部都别开辟了一所别院,独为宫中消息传递所用。”
李治气得脸上变色,喝道:
“好啊……
朕便觉得此番诸多事宜奇怪……
原来这皇后的耳目之灵,却是比朕还要强上许多呢!”
当下便拍几一喝:
“来人!
传王仁祐!”
福兮祸兮二十五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看着媚娘亲取了一盅细玉羹一小银匙一小银匙地喂着拿了小玉马玩个不停的李弘,一边儿由着瑞安将今日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好一会儿,媚娘才抬头看着李治:
“如此说来……
魏国公是当庭便认下这徐林氏是与他关系密切之事了?”
李治冷笑一声:
“可不是怎地?
他还以为一句有些来往,便能堵了舅舅的口了。
却不想狄仁杰办事仔细,舅舅又是那等谨慎,怎么就会让他逃了话头去?
三言两语,就逼得他不得开口。
狄卿又亮了他与徐林氏的密信,他便是再如何抵赖,也是赖不掉的。”
媚娘点了点头,叹道:
“想来此事王国丈也是办得不妥了……
说到底他挑错了对手。”
一言已止,媚娘也不欲再多言,李治也默默点了点头道:
“你说得倒也是对的。
究竟还是选错了对手。罢了,本来也是想多让他受些苦的……
想一想舅舅,再想一想王德……
有这两个人在盯着,再加上狄卿……
他以后的日子,便是朕不插手,只怕也不会好过了。”
媚娘点头,淡然。
……
唐高宗永徽四年五月末。
太极宫。
宫中忽传秘事,道今大唐后父国丈,竟于暗中行诸多不悖之事,更于各高门府第中,暗置耳目,以窥诸臣之私。
消息传来,一时哗然,人人自危,府府自清。
魏国公王仁祐更因此而受尽朝臣冷眼讥诛,每日里竟是各等不体。
一愤之下,竟病至请告病休,乃于府中自休。
……
六月初一。
韶光正好。
太极宫。
立政殿里。
看着无奈进入的李淳风,媚娘已然是麻木了——
左右也是拦不得他,便由得他去罢。
于是长叹口气,只叫人好生招待了李淳风茶水点心,乃自入纱帘之后,由李淳风胎占。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王皇后呆呆地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未着点饰的自己,半晌才轻轻问红绡:
“今日你可派人去看过父亲了?”
“回娘娘,已去看过了。”
红绡小心地回答:
“老大人一切安好,只是不耐烦去听那些人罗唣,是以才寻了个由头躲在家中的。”
王皇后垂眸,半晌又道:
“忠儿呢?
还在禁闭?”
“……是……到底也是陛下被那萧氏闹得没法子了。娘娘也且宽宽心罢!
论起来,此番那雍王也算是吃了大亏了。
我听去见过的宫人说,太子殿下那番可真是恼了,竟然拿着笔山子就朝着雍王面上砸了……
若不是……
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雍王的脸毁了倒还是其次,眼睛……
便怕要保不住了。”
皇后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是啊……
怎么能不责罚呢?
单单看那一夜在千秋殿里陛下的反应,本宫就该明白的……
在他的心里,就算是素节那个贱胚子再如何的不是,陛下也要护着他的……
只为了他那个自甘为人代衣的贱人母妃……
陛下也是要护一护他的……”
皇后凄然一笑:
“所以……
即使本宫本为正宫,即使忠儿眼下已然是太子,陛下的心里,还是没有我们母子的。”
红绡看她如此,心下也着实不忍,便上前一步低声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自苦了。
老大人的事且先不提,但是这太子殿下一事,陛下却是半点儿也没有要护短的意思。
这不,太医刚回报了雍王的身子大好,陛下不也就罚了他一年的年俸,又禁了他半年的足么?”
“那又怎么样?”
皇后冷清清一笑;
“你可要知道,忠儿是太子,是储君!
他与素节……
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禁足宫中这样的责罚若是搁在别的皇子身上,那便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搁在忠儿身上……那便是天大的不是!
你可见过哪一个亲王皇子被罚禁足东宫,还需要陛下拟旨用印的?”
一句话问得红绡半晌无言。
好一会儿,红绡才轻声道:
“那……
娘娘的意思是……”
王皇后咬了咬牙,轻轻道:
“此番若是算起来,只怕忠儿解了禁足之时也是会坏大事的。
所以……所以本宫必然得替他寻了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替忠儿把这一遭事给解开了!”
红绡一怔:
“那娘娘,咱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是办不成的……”
王皇后摇头苦笑:
“我们是办不成的……
至少在如今的陛下心里,因着父亲,因着忠儿……
还有之前种种……
陛下不会听本宫的……
所以……所以本宫只能去找她。
也只有她……或者会念在忠儿生母的份上,出手帮忠儿一把。”
红绡看着说着这些时,王皇后百般复杂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些怜悯之意来。
……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正打盹的媚娘被瑞安唤醒,告知来客身份之后,一时怔了好半天,才倏然坐起,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你说是谁要我去御花园?”
“皇后,是皇后。”
瑞安不安地看着媚娘:
“娘娘,你说皇后此时来找娘娘,可是有什么事?
莫不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吗?
娘娘,您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就不要去了,还是瑞安去代您回了话……”
媚娘想了想,断然摇头:
“不可。
论到底,她究竟是中宫娘娘,一国母后。
若是我就这般拒了她,实在是与礼不合。
再者……
我总觉得,以她那般高傲的性子,此番来见我,必然不会是为了与我不好。
倒更像是要准备来请我为她做些什么。”
文娘在一侧听到,便是一阵冷哼:
“她会这般低三下四么?娘娘,您可别被她给蒙了。”
媚娘想了一想,还是断然摇头道:
“不会的。
此番接二连三之事,加之她……她又是那样的身子,只怕却当真是来求我保了她母家的事。
所以我倒也该去看看。”
瑞安却大不赞成:
“娘娘,您怎么能这般呢?
那日朝堂上的事情,瑞安可在一边儿从头看到了个尾的!
那王仁祐被主上召来与元舅公他们对质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一丝一毫的悔意都没有呀!
就是最后元舅公都发了火了,他还执意硬抗呢!
娘娘,眼下王氏一门中出了这么一个‘人才’,朝中诸臣已然是尽不能与之相交了……
您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因着一念之仁而毁了大好局面啊!”
媚娘却失笑道:
“你以为我会这么笨么?
我当然不会因为她一句求,就答应替她想办法恕了王仁祐的罪。
再者便是我想恕,那也得看元舅公愿意不愿意认这个恕呀?
你们把我看得太紧要了。
所以我想,大约她此番也是急得昏了头了,忘记审清眼下时局,只顾着来求我了。
无妨,我去看一看,也算是应了她的念了,总是不会逼得她狗急跳墙,做出些什么事来……
你们不也说了么?
眼下我正是紧要的时候,万万不可因着别的事坏了身子啊!”
瑞安与文娘再想劝,可到底媚娘已然是定下了性儿了。
他们二人无奈,只得叹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准备着替媚娘更衣理妆,一个一溜儿小跑地到殿下找了人,去通知李治了。
……
太极殿中。
李治正在与诸朝臣议事,因故是德安出了门来,听得瑞安派来的小侍回报的。
听毕之后,他便点了点头,忧道:
“若果是如此,那娘娘可就太过莽撞了。
就算她咬定了王皇后无甚异心,可到底也是要防着的。
这样,主上此刻正在与诸臣议事,一时也不方便听这些话儿,你去寻了雨雷二位统领,好好儿在暗中守着娘娘,顺便也将这块金牌拿在手上,交与他们。
告诉他们,就说是主上的话儿,一旦有什么不妥,可当即将一干人等拿下——
务要以娘娘安全为要,明白么?”
“是!”
那小侍应了声,又道:
“可是德安公公,主上到底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儿……”
“你安心罢!
咱家跟了主上这些年,什么样的事儿,他会有什么样的处置,咱们如何处置才最得圣心……
还是很清楚的。”
那小侍再无可疑,便点头告退。
福兮祸兮二十六
德安舒了口气,转回殿中,这才发现那些大臣们竟于方才便已俱都退下,心知必然是李治见到立政殿中来报,心里不安,寻了由头打发他们下去更衣之类的……
于是便急忙上前,不待李治开口,便将方才立政殿来报之事,与自己的一番处置告诉了李治,又请李治降自己擅自代宣圣意之罪。
不出他所料地,李治摇头却道:
“你这般处置,很好,朕何必要罚你?起来罢!”
德安这才长出口气,起身道:
“不过主上,此番皇后所为,当真是要请娘娘替她父亲说项么?
德安怎么觉得,以皇后这般性子,未必会肯呢?”
李治想了一想,却也缓缓摇头道:
“朕眼下,也一时不能定性……
毕竟还有个忠儿的事。
她对忠儿有几分情意,朕也是看不透的。
也说不定她会为了忠儿而求媚娘。
这是其一。
再者,你师傅日日里的安排,她眼下也是没了初进宫时那般的理智与冷静,只怕也难免昏昧之中做些错事……
这倒也不能怪她。”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说到底,你师傅那般行事……
也是朕与媚娘心中的一块心结。”
德安心知李治与媚娘多年来,最为无奈却也最不得不接受的,便是王德数年来一直在皇后饮食中下药之事。
可到底他与王德更为亲近,也更能理解王德的心情,是故却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到底李治有言,也不好反驳,只是诺诺应是。
李治撑着额头,看了眼时计,点了点头道:
“也罢,左右是你安排得当了。那些大臣们也快回来了。便就这样罢!
有什么事,今晚回了立政殿再行言论。”
德安应诺。
……
同一时刻。
御花园中。
王皇后终究还是见到了武媚娘——
这个让她恨之入骨,却也羡之入骨的女子。
与在立政殿见她时不同,此刻的武媚娘,一身鲜衣明冠,虽已生育二子,可却半点不减姿色,反而是这般的细养,给她带来了几分以前从未曾于其身上见到过的,楚楚可怜的风韵……
王皇后不得不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双手于广袖之中,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推她一把,看着她阑珊倒地的狼狈模样大笑的冲动。
媚娘看着她的脸,何尝不能体会到她在表面的平静之下,那股绷张着,亟待发泄出来的怒意与妒意?
是以,她也无意拖延,微一行礼,便道:
“不知娘娘宣媚娘至此,却有何要事?”
王皇后见她如此直言,心下倒也明白,她是当真有意避自己锋芒,咬了咬牙,她按下心中怒火,淡淡一笑道:
“本宫本来也想说一句无事,不过是有意与昭仪见个面儿,说几句体己话儿……
不过昭仪也是聪明人,这样的官腔打了,只怕还会惹得昭仪不喜。
那好,本宫便直言了:
武昭仪,本宫还望你念在当年的刘宫侍份上,替她保了忠儿这一次罢!”
媚娘虽也曾于来这儿的途中,想过千百种王皇后急着见自己的理由,其中也约略想到过一次,会不会是因为李忠……
可当她亲耳从王皇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儿时,还是惊得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迟疑道:
“娘娘的意思是……
要昭仪替你保太子殿下?”
王皇后咬了咬牙,放低了声音道;
“不错……
眼下本宫母族之中,事态频发。
可依靠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儿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指望武昭仪你,还能念着旧日里与孩子生母的一点情分,好好儿帮了他,脱此危难的。”
媚娘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道:
“娘娘为何要选媚娘?宫里还有许多宫妃可以替娘娘做保。便是娘娘自己……”
“本宫自己出马,或者陛下会因着皇后之名,不得不赦了忠儿。
可如此一来,忠儿留在陛下心目中的一个恃恩狂悖的印象,便是逃不掉了。
本宫知道,忠儿此番行事,不过是因为气怒素节有心折辱本宫与他的生母,又怎么能让孩子担下如此的名声,让孩子在他的父皇心目中,留下如此劣痕?
是以,唯有请武昭仪你援手一二了。
毕竟……”
她垂下头,在媚娘看不到的角度凄然一笑,却将悲伤挡在美丽的妆发之后,接着昂首,直视媚娘,诚恳地道:
“毕竟眼下能够让陛下毫不怀疑地相信的人,只有武昭仪你一个人了。”
媚娘看着她,半晌突然道:
“娘娘只是想替太子殿下求情,恕他早日解了禁足?”
“对。”
“半点也没有想过,要借此事复兴娘娘母族的心思?”
“自嫁入东宫之日起,本宫便时刻将一句话记在心上,”王皇后淡然道:
“一朝嫁入李氏门,一生只是李氏人。母族光辉,只是为了本宫能够替夫君多多助得些利益罢了。这份心思,便是天下人不知道,只要本宫自己清楚,也就够了。”
媚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突然道:
“好,媚娘知道了,媚娘定然会替娘娘将此事办妥。”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早早儿地便着左右将李弘抱去后殿睡下了,自己却依在榻上,一边儿漫不经心地替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着件小衣,一边儿时不时地向殿外张望着。
不多时,她等着的人到了。
李治看到她,一扫满身心的疲惫,便是笑意盈盈地上前来坐下,抱了她在怀里问:
“你在做什么?”
“你就这么抱下来了……
也不怕被针扎着你?”
媚娘没好气地搡了搡他,却没搡得开,索性也不搡了,便直坐在榻上,侧着头看着李治道:
“今日怎么这般早?”
李治长舒了口气,笑吟吟道:
“左右今日事务不繁,便早些来看你了。
怎么,不想我早些回来看你么?”
媚娘含笑推了他一把。
二人柔情蜜意了片刻,话题免不了地,还是由李治主动提及,转到了王皇后今日下午的行动上:
“听说……
今日午后,皇后找了你?”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嗯。说了些子话便回来了,没久耽搁。”
李治点了点头:
“你知道守好自己便好。
那……她找你,是为王仁祐,还是为她自己?”
“都不是。”
媚娘的回答叫李治有些意外:
“都不是?那是为了谁?”
“为了太子殿下。”
李治瞪大眼:
“忠儿?”
媚娘点头,将皇后今日下午所言,一字不差地复述与李治一遍,然后才道:
“我也是没想到……她居然肯为了太子殿下,向我这个她一生最恨的人请救。”
李治也是沉默半晌,良久才道:
“忠儿也确是可怜——其实一应事理,我自然都知晓。只是那日我问他时,他却执不肯答。
加上淑妃闹得紧,雍王又确是受了伤,我才不得不这般。
眼下细思来,可不是办得有些不妥?
那,媚娘你的意思呢?”
“治郎既然有了此心,那便恕了太子殿下罢!
论到底,究竟此事是雍王殿下先挑起的不是。”
媚娘淡淡道:
“只是如何恕法,还要治郎费心操思了。”
福兮祸兮二十七
李治点了点头,叹道:
“这样一来……也只有着狄卿下手了。”
媚娘点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不由好奇,问道:
“你怎么了?今日里这般多愁善感的?
却不似你平日。”
媚娘在他怀里,只摇了摇头,良久才道:
“媚娘只是想到……若是……若是当初的皇后,能够抱着对待太子殿下这样的情份来对待惠儿……
也许……
也许我与她之间,还走不到这一步。”
李治闻言,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父皇曾经说过,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唯有若是二字,万不可能。
不能之事,多思无益。”
媚娘点头,再不言语。
……
唐高宗永徽四年六月中。
太极宫。
早朝之时,因大理寺下官员狄仁杰有报,于月前查证某案时,忽得一老妪,力证早前太子李忠与雍王李素节之间冲突,多为雍王一力挑事而成,更言道太子虽有过,却多为维护母亲尊严等语。
且又有禇遂良等诸臣讽谏雍王素节平日里言行不彰,更有诸多不良之行等事,李治乃怒,着赐旨两道同发太子与雍王。
与太子处旨,多有抚慰之意,劝厉之心,更有警省之事,并着其书悔己文一篇,于先帝太宗皇帝灵前焚之,便当自解禁足,又多赐金帛之物以示抚勉。
与雍王处旨,则言辞凌利,多有教诲止喝之意,更有数番先人之论,着其谨记。又以雍王渐长为名,另赐别殿与之为居,着其禁足其中反省一月,乃以为告。
一时间,朝中诸臣无不赞颂李治教子有方,明察之至。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立下殿下看着已然远去的李治玉辂,许久长叹一声道:
“闭宫,下钥罢!”
瑞安点头,上前宣呼,文娘则一壁扶了她入内,一壁小声问道:
“娘娘,为何您不拦着些儿主上呢?
明知他此番前往万春殿下,必然是要与那皇后些不好的——”
媚娘点头道:
“不错,治郎别的什么,都可以忍,唯有这一点不成。
他万不能忍得下宫中那些女子利用加害于我——因为他当年尚为晋王时,便吃尽了这样的苦头,他是万不能忍得这样事的。
可是正因如此,我才要请治郎去万春殿。”
媚娘淡淡一笑道:
“文娘,此番我出言相劝,完全是因为太子殿下,与她王善柔,却是无半点关系。
无论如何相帮,如何相助……
我与她之间的血海深仇,半点儿也没有减过。
这件事,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牢牢地记得,也永远记得!”
万春殿中。
听得传驾侍来宣驾时,王皇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定之后,才激动地紧紧握了自己的衣袖,好一会儿转头,拉长了声音唤着红绡:
“红绡?红绡?!”
……
不多时。
万春殿外。
李治驾一至殿门前,他便徐徐举起手,德安见状会意,立时着令左右且停,辂不可落地,又小步上前跑至李治面前,看着李治的面色道:
“主上,可是要调头回去?”
“都到了这儿了,怎么还能回去?”
李治索然无味地道:
“便是回去,媚娘也不会叫朕入内的……
依她的性儿,只怕此刻已是安然睡下了。”
德安眼珠子一转,又笑道:
“那……
去千秋殿?”
李治扫了他一眼: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今日刚刚罚好了素节,又叫他们母子暂离一段时日,眼下朕若是去了千秋殿,算什么?去听女人哭么?
还能不能有片刻安宁了?”
德安心知自己问错了话,又笑了笑道:
“那主上可要回太极殿?”
“哪儿都不去……既然传驾传到了这儿,自然便是这儿了。
只是……”
李治看着万春殿三个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目光中有些厌恶:
“只是朕还是得好好儿想一想,进去之后,如何应付。”
……
同一时刻。
长安。
狄府之中。
内苑。
狄仁杰一身素青衣衫,与韦待价,对面而座,把酒赏月。
酒过三巡,韦待价才笑道:
“怎么狄老弟今日这般好兴致,邀兄来饮酒做乐?
兄还以为你只会埋头在那些卷宗里,算计人心呢!”
狄仁杰淡淡一笑:
“便是太尉大人,也有片刻之闲……
为何小弟便不能?”
一边说,一边又举起酒杯,与韦待价碰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道:
“说起这人心一道……可当真是难测至极。”
韦待价闻言,挑了挑眉,以著从盘中捡了一块儿肉碎入口,然后才道:
“这是怎么个说头?实在不像你会有的话。”
狄仁杰长叹一声,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前些日子办了一个陈年旧案,心里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韦待价闻言,知道这个小兄弟最是喜好些奇案异案的,心知但凡是他说出口的案子,必然非同一般,于是起了好奇心,便问道:
“什么旧案能叫怀英你这般萦萦于心?
说来听听,也好叫韦兄长长见识,以后若因职责所在碰上这等案子了,好歹也知道如何了结。”
狄仁杰却苦笑摇头道:
“了结?
哪里算是能了结呢?
这案子里,无论是苦主,苦主一家,还是那谋害人命的凶手本人,凶手一家……俱都在最后落得了个无存于世……
只留下两家共有的一个小小幼儿嗷嗷待哺于襁褓之中……
你说,这算是了结了么?”
韦待价听得稀奇,便问:
“竟有这等案子?
你越说我越好奇了,快,说来听一听,也许为兄能替你想个什么法子,好好儿料理了呢?”
狄仁杰眼见他如此,想想倒也有理。加之今夜会邀韦待价前来,本来就是图着倒个痛快,好图个心静,便将那案情一一二二地都说与他听:
案发之地,却在湖州某县。
县城之中有周陈两大富家,平素里本也交往极好,且加之都颇有善名,更有儿女姻亲之故,是以竟是如一家一般。
然好景不长,就在三年前,一场天灾突降于此县,一时间饥荒大起。
周氏与陈氏二家,本来便是日常行善的,遇此大灾,自然更多奉献。那周氏倒也罢了,多少还知道些克制,可那陈氏便不同,于那放粮之时,竟然全忘记了谨慎,打开了府门。
饥荒之年易生乱,那些本就居心不正的匪徒们便混在人群之中,混入了陈氏家中,待夜深人静之后,突然暴起,竟将陈氏一门上上下下三十几口,包括下女使役,屠戮几尽,只留下了被陈氏夫妻拼命保下,前些日子因已然有孕便归宁见父母的陈氏小女。
陈氏小女拼死得逃,自然要请夫家替自己主持公道。孰料一番言语之下,她见周氏一门与夫君竟全无半点儿相助之意,心下起疑,兼之有些居心叵测的侍者误引,她竟认定周氏公婆与夫君正是谋害自己全家满门的幕后真凶,而目的正是吞没周氏家产。悲愤之下,心生杀机。
接下来的一年半中,她的公婆、夫君、小姑、小叔等尽数死于她手,就连她公婆老来所得的小小姑也死于她手中。
最后到底也是她自己心中有愧,于礼佛之时将自己所为之事尽数吐出。这才有了听到她言语的僧尼告官,一并将她拿下。
拿下之后,她将此事说明与地方官,地方官本也知道她家中之事到底何为,便一番喝怒将她家中所起之事真相一一告知,又将那嚼舌欺主的老仆锁拿了来,力证周氏一门无辜。
事至如此,若是她能够有些明心见性,自然也当明白自己之误,已是天大之错……
谁知她非但不信此事,还认定必然是这地方官有意相护周氏一门,目的也是为了一点家产……
于是她便当堂大骂那地方官,更直言必然要取他性命!
那地方官虽平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可到底此案涉及之广,兼之内情之曲折,他倒也不想多添麻烦,是以才一改素性,有心明示。
孰料到了最后,他自己平素的名声,却害得他不为人信。
一怒之下,他便将这陈氏小女打下死牢,有意相诛了。
福兮祸兮二十八
听至此处,韦待价便皱眉道:
“好个糊涂官!
既然有心要解明此事,为何又要如此先后不一?
岂非是明摆着要将那陈氏女子推得更远么?”
狄仁杰叹:
“如何不是呢?
后来那陈氏小女,便再也不肯信当年之事了,只是将那初生不过一年的幼子抛下,便自逃往外处去了。
且她还有言,必定要回来,斩杀了这地方官员的。
而这地方官因着贪生怕死,又是于心有愧,便将此事粉饰一番上报于大理寺,竟直将那陈氏小女说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结果引得匪徒害自己母族之后,她又因贪利害死婆家一门的不堪女子……
唉!
若非今日唐大人提审那老仆之时发现了几处不通之处,只怕这天大的冤情,竟再也不得昭雪了。”
韦待价听了一会儿,不由皱眉,看了眼狄仁杰,试探道:
“你说的这陈氏小女……可是名唤硕真的?”
狄仁杰却是一怔:
“陈硕真?
谁是陈硕真?
怀英从不知此人。
至于方将言及之女,本名却叫陈玉秀。
怎么,这个陈硕真,可是与这陈玉秀有什么关联?”
韦待价闻言,却摇头叹道:
“不,不不……是为兄多疑了。
罢了,既然如此,那怀英预备如何呢?”
狄仁杰好是犹豫了一番,半晌才道:
“韦兄有所不知,那个糊涂的地方官儿,正是关陇一系之中,裴行俭裴大人之妻陆氏夫人的娘家小弟……
而这位陆氏夫人还有一个姐姐,正是纪王妃……
所以才不好办理啊!”
韦待价一怔,闻言也是犯了难:
“竟然有这等内情?
若果如此……
倒也是难了。
毕竟纪王等人,多少也是主上的兄弟,且与主上自幼也是情份极深的。
且据为兄所闻,那位纪王妃可是深得纪王殿下爱重……
这……
这却是难办了呀!”
狄仁杰点头叹道:
“怀英自认此事若是怀英有爵勋在身,自然是不必再去思虑其他的——
不过是办了案,折了一个位罢了。
可眼下怀英连折位的筹码都没有,如何办得此案?”
韦待价闻得狄仁杰如此一言,倒也了然,半日才道:
“那不知狄兄以为,此案当何结?”
狄仁杰思虑半晌才回他道:
“若说是无法,却也是枉言……只是实在这个法子,却不知那一位肯与不肯。”
“你的意思是……”
韦待价心中一动:
“找宫里的那一位?”
狄仁杰点头:
“除去这位娘娘,怀英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够直接将这样的案子上传天听。”
韦待价沉吟半晌倒也点头道:
“若论如此,那还真是得咱们这位昭仪娘娘。
只是她向来于政事之上,向以护住主上兄弟之间亲厚之谊为要……
却不知她肯不肯做这等事呢?”
狄仁杰叹了一声气道;
“这就是怀英最愁的地方……
若是论起其他来,此事本不难办。
可偏偏……偏偏此事涉及主上兄弟……
那便难办得多了。”
韦待价想一想,却道:
“不过也未必,以为兄看来,那位娘娘却与旁个一味地顺夫之意行事的女子不一般,却是个最有明决的。
无论如何你还是试上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狄仁杰想了一想,终究还是点了头。
……
次日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因着今日新得了江南所进的良种猫儿,政务初一告了段落,李治便急冲冲兴烈烈地奔着立政殿来,要给媚娘与李弘看个新鲜。
谁知来得不凑巧,入内才知媚娘竟抱着李弘外出了。
李治顿时有些不乐,可想一想倒也自觉无妨,便索性将那小乳猫儿亲自抱了,放在殿中,一边儿以饵食引逗着,让德安等人瞧着帮着调教一番,一边儿等着媚娘回来。
倒也没候多长时间,殿外便传来娘娘归殿的声音。
李治急忙抬头去看,却见媚娘抱了已然长得高壮许多的李弘在怀,一壁摇着支红木柄羊皮子面儿的小鞉(就是今天的拨浪鼓)哄得李弘欢笑一壁走了进来。
李治见状,便是笑吟吟上前不待媚娘行礼便将母子二人一道半扶半抱入怀,又笑吟吟问着见着自己便喜欢得张手伸脚地要抱的爱子李弘道:
“唉呀呀,我的宝贝弘儿,哪里得了这么个好东西玩?”
媚娘却含笑道:
“这样东西大唐天下处处皆是,小儿童家都是玩得多的东西了,偏偏宫里没有。
也难得狄大人有心,居然寻得这样东西来。”
李治闻言心中一动,正待欲问,却又因李弘见着那满殿里摇摇晃晃走着的小乳猫稀罕得不行,又是拍手又是笑叫地挣扎着要下来与它玩,便不得不含笑抱了儿子下来,看着一边诸人急急铺设了软毯,将那洗净了的小乳猫儿捉到毯上。
又四周寻了些矮屏台挡了起来,只留一道可容一人进去的小口……
他这才含笑与媚娘一道,抱了孩子入内,就坐在毯子上,放了李弘下来,看着他兴奋不已地去爬着追那小乳猫玩。
一边看着孩儿,媚娘一边含笑道:
“治郎不奇怪,狄大人来寻媚娘做什么吗?”
李治却一边儿伸手扶了扶努力地抓了屏台,要自己站起的李弘才笑道:
“唉哟,你莫不是真当我是神仙了?
什么事都能先知道的?”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好歹也猜一猜。”
李治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思索一番,奈何嘴上说着要猜要猜,心里眼里却只跟着那一路上跌跌撞撞一副不拿下那四处窜逃的小乳猫誓不罢休的李弘去了,哪里正经想呢?
媚娘见他如此,也是无奈复好笑,于是便点头道:
“罢了,左右治郎不愿意猜的,那媚娘便自己露个底儿罢——
治郎可还记得,纪王殿下的正妃,有个弟弟?”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你是说那郑仁基之女?
怎么了?”
“这位纪王妃弟,也算是好本事……”
媚娘便将今日在狄仁杰处所听到的事情一概说出,又叹道:
“论起来,媚娘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把这些事说了。
可治郎,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那狄仁杰的心性。
若是时日长久了,免不了他会去求助元舅公。
而元舅公当年因着这郑氏一门诸多事宜,本就对之颇为不喜……
想必若知此事,必然是要设法治他一二的。
所以媚娘便想,此事还是由治郎知晓了,办成了才好。”
李治沉默,看着李弘终究伸手掳了那小乳猫在怀里坐下,好好抱着嘻嘻而笑,这才道:
“媚娘说得是。
狄卿的性子,我自然知晓。
而且若是他再忍不下去,便是不去求舅舅,便是直接报了与我……
只怕我也是难以拒绝的——
论到底这样的事情还是太混帐。
只是那郑妃之弟……
实在是有些难处置。”
福兮祸兮二十九
媚娘微一沉默,便点头道:
“是呀……”
一壁说,她一壁去向那抱得小乳猫挣扎不断惨号不止的小儿招了招手,眼瞅着他乐颠颠自己努力起了身,自己努力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投入母亲怀中之后,好好儿哄着将那小乳猫救了出来,放在地上任它窜跳着……
这才抱了李弘于怀,一壁替他细细捡了身上沾着的细密毛儿,一边道:
“天下谁不知道,纪王殿下对这位纪王妃的爱重却是一点儿也不逊于治郎于媚娘的……
媚娘曾有闻宫人言道,若欲说服纪王殿下,那先说服纪王妃便好……
所以心里这才忧烦,又因不知这位纪王妃何等人品性格,才请治郎做个决断。”
李治点了点头,也在一边儿伸手接了德安含笑递来的巾帕,一边儿小心地卷成球状,在李弘身上滚来滚去,将那细毛尽数沾起,一边却叹道:
“是啊……
所以我也才烦心。
若是别个倒也罢了。
偏偏是这位纪王妃……
且不论当年父皇之时,借她家母亲之事,治了她外祖欲行暗告舅舅的一个暗罪,又于后来因着她远房姨姐入东宫,险些暗害你成事,终究死于非命的由头……
只怕她便是不肯相助的。”
媚娘点头叹道:
“岂止呢?
当年淑妃娘娘手中的八宝盒,后来诸番暗中事态……
哪一样,哪一桩,不与他郑氏有关?
不与他郑仁基有关?
桩桩件件,所为何来?
不过是意图挑得大唐内乱,冀着能够复辟前朝。
唉……
也只是苦了纪王殿下……
明明当年先帝替他纳了这一房妃嫔,意在让警示郑氏……
却谁料将一番真心相付了。”
李治沉默半晌,忽抱了儿子在怀道:
“不过以我看来,那郑氏倒也未必便是对慎弟一点儿情份没有。
只是不知这情份,到底能让她说出什么样的话儿来。”
媚娘侧眼看了看他,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呢?
是媚娘去么?”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此事若是你来,显然不合。
一来你与她素无交往,二来她多少也对你心中怀恨……”
李治停了停口,却道:
“还是由韦母妃去来得适合。”
唐永徽四年六月中。
朝。
因有大理寺上奏报之故,湖州某地方官员郑应意,因行事不端,竟致地方冤案错案频发,惹得龙心不悦,故因事被贬为庶。
……
是夜。
韩王府。
李元嘉眯着眼,听着近侍的回,半晌才饮下一杯酒,抬眼看着天空中围了一大圈晕光的月亮道:
“你是说……
那大理寺敢上奏这纪王妃弟的主意,竟是那个狄氏小子进了宫,秘会立政殿昭仪武氏之后定下来的?”
“回殿下,可不正是么?
那昏君当真是被美色蒙了心了,竟然敢将这等朝政大事也视为枕边之风……
殿下,若是咱们将这样的事传出去的话……
想必……”
那侍从笑道。
李元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可。
若是咱们广为传扬了出去,只怕会让那武媚娘在**之中立得更稳了。”
侍从一怔:
“殿下的意思,属下不明。”
“你当然不明……
这里面儿还牵扯到好几件陈年旧事呢!
这郑仁基一系,明面儿上看着是最早归附我大唐的一支隋臣,其实他们才是居心最不正的。
一切皆因当年李世民诛杀阴骨二门之事。”
侍从又一怔:
“阴骨二门……
属下倒也听说,可没听过有什么遗祸留下呀?”
“这郑仁基与那阴世师,乃是姑表的兄弟;那骨仪的儿子所娶的,又是郑仁基唯一的亲生妹子。
郑、阴、骨三门多年的旧交,你说他能不心存遗恨?
自然是要设法复了前朝的。
所以当年李世民才会那般费尽心机,先彻底断了他郑氏直系女眷入宫的路——
首先折辱他的亲生女儿,逼得那女子不得不嫁与一个空有口诺却无婚约之实的陆姓男儿。
接着又将郑仁基苦心送入宫中的郑氏族女,郑妃设计得了凤麟送子方,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然后又是李世民的好儿子,时为东宫太子的李治,将那郑氏送入宫的族女,如今的许王之母,一步步设计,逼入死地,最后还亲着令影卫玉氏姐妹诛之……
你说那郑家一门,岂能容得下这口气?”
侍从闻言,恍然道:
“是了是了!
若如此,想必此番那纪王妃心里其实却是老大不悦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竟能忍了下来?”
“还能为何?
多半是那武媚娘,竟然聪断至此,掐准了李慎虽宠爱正妃,却更加尊崇生母的性子,说服着李治小儿,去借了他生母的口,来劝得李慎断了与之相助成事的念罢了!”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啊!
他们如此密中行事却正方便咱们谋划一番,预先埋几颗种子下去……”
侍从一怔,立时省道:
“正是正是!
殿下实在英明!
虽则此番咱们不能大为宣扬,然却可将此事绕过纪国太妃,直接透与纪王夫妇……
想必他夫妇二人,都是不喜被人操控于手中的罢?”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自从当年凤台比武之事起,本王便知道,这李慎放在大位上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比他那三哥四哥来得少……
只是一味地因着他不得李世民的喜欢,所以才没有个露头儿的机会罢了。
哼!
想想也是,当年论起来,这李治小儿又怎么及得上他的文武双全?
自然心中不满。”
侍从点头又笑道:
“再加上他平素里总是觉得自己母亲出身尊贵,不逊与那文德皇后,自然是要比一比的。”
李元嘉笑了一笑,便正色道:
“既然定计,就不可再等。
你且去,设法通过些能够知晓此事的人透与那纪王与纪王妃知。
尤其要记得,言语之间,万不可说明是李治与武媚娘的心思,而要说是长孙无忌的手笔。
明白么?”
侍从会意,立时笑道:
“可不是?
这些时日以来,长孙无忌日渐回护武媚娘的心思,想必那纪王也是多少能感觉得到的。
纪王妃本来就是多少带着些儿家恨于这长孙无忌的,得了这个机会,又怎么能不大力说服那纪王相信,此番之事都是长孙无忌与武媚娘暗谋呢?
如此一来……
只怕日后这纪王夫妇,便成了那昏君与奸妃背后的芒刺一根了!”
李元嘉淡淡一笑:
“是啊……
这帝王之家兄弟阋墙之事……
自古便有之。
又岂是他李世民一人独力,便可止的?”
福兮祸兮三十
是夜。
长安,长孙府。
后花园之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盛开的一片青莲,身后立着方才从阿罗手中接了密信细细来看的裴行俭。
好一会儿,他才面色沉重地放下手中的密信,向着长孙无忌长行一礼,袖角拂地:
“是学生的不是……
这些年来,竟然从未发现她的心思……”
“也不能怪你。”
长孙无忌转身,轻轻扶起他,诚恳道:
“漫说是你,便是老夫,又何曾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竟然是郑氏一门暗中安插下来的?
何况当年杨淑仪已死,如今李恪又尽……
本以为这些前朝旧臣,多少也算安分了。”
裴行俭冷冷一笑:
“他们若是能安分,那又怎么会这般呢?
说到底,于学生看来,这郑仁基也好,另外几人也罢,说什么意图复辟前朝的话儿,不过就是替自己一腔私愤欲泄寻个借口罢了。
郑仁基恨的是先帝诛杀他的几个至亲,更恨先帝自他归于我大唐以后,窥破他不过是个无能小人,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治国理政之才,所以迟迟不与高位厚禄……
认为先帝没有好生弥补他一二……
而那几个其他的,虽无他一般的仇恨,可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心思罢了。”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不过尽管如此,以老夫看来,你还是不能立时便将那陆氏之意宣发出来——一来到底她入府年数也不短了,虽无子嗣,却也多少与你夫妻这些年……
你还是应当看在旧情面上,多少给她留些情分的。”
裴行俭点头,却黯然道:
“虽说如此……
可是这些年了,学生府上的事情……
唉,不提也罢,总之,是得好好收拾一番家务了!”
裴行俭冷眉沉色道。
……
唐高宗永徽四年六月末。
长安。
东市裴府中突传怪事,道裴夫人陆氏,突染急症,一朝不起,虽急召良医,却依然不能治。
七月初一。
裴府突发丧表,一朝得闻正室夫人陆氏逝。
……
是日午后。
长孙府。
长孙无忌阅毕裴府传来的丧表,一时也是叹息。
一侧阿罗见他如此不快,不由轻道:
“主人似乎颇不以裴大人此番所为善?”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
“到底那陆氏与他也是夫妻一场,且偏生就在主上责了那郑官儿没多久便出了这等事……
你说若是韩王知晓,会不会拿此为由,向那郑仁基等人再行进些诬言?”
“便是他们沆瀣一气又如何?
主人可是过虑了。
论到时下局势,以阿罗浅见,却也知晓未曾到那些老东西能够动摇国本之时呢!”
阿罗不解:
“何况这陆氏女确有此心……
主人可当真是过虑了。”
长孙无忌摇头,良久还是道:
“无论如何,行俭此事一旦传开,必然头一个不悦的便是主上……
唉,只怕日后,主上不会重用于他了。
实在是可惜了他这把治军之材啊!”
阿罗一怔:
“主人这是为何?
裴大人文功过人,这世人皆知,何来的武治之材这一说?”
长孙无忌扫了他一眼,却摇头笑道:
“果然……这小子瞒得紧,连你们都藏着……
可是阿罗啊,你想一想,行俭之父是谁?
那个人称大将军刺史的裴伯凤之孙,定靖将军裴定之子,因战功得封光禄大夫的裴仁基!
更不要说他那个浑号万人敌的兄长裴行俨……
那可都是连先帝都惜恨不得保下,留为大唐所用的一世猛将!
有这样的父兄,你可还觉得行俭只不过是个文人书生,只能做下些朝堂理政之事?”
长孙无忌提及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面色露出暖意:
“这小子的武治之能,远比他那两笔叫老夫看着便有些小儿之态的草隶之字,强上百倍!
只是奈何眼下我大唐良将猛将实在太多,别的不提,单单一个看似憨勇无双的程知节,便已然是与他并头,再加上注定是要压下无数治军奇才之能,注定要与先帝治世之能一道辉耀万世的英、卫二位国公,更莫提那……
那连先帝至死也难以放得下的傻子叔宝(胡国公秦琼)……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偏偏就与这些样的人物,生在了同代。
否则……千载之后,史书留他行俭大名,谁又敢说他不是名震一世呢?”
阿罗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又笑道:
“原来如此……不过阿罗以为,主人说得也有些不合之处。
虽说裴大人武治之能或者高于文功,可大人的书法,实在也是艳惊当世。
只是大人自跟着先帝,见多了右军真迹,又是素来连禇大人那样的端正字体也很是瞧不上的……
自然便不将裴大人的一笔妙书看在眼里了。
主人,说起来,咱们大唐文堆锦绣,武攒(音cuan)明华,自然主人眼里看到的,与常人眼里看来的有大不同。
可是不能怪裴大人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也是得意,便笼着手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
“不过正是如此,老夫也是要设法保了这孩子……
阿罗啊,老夫今手书一封,你还是入宫一番,去见一见那武昭仪罢!”
阿罗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要借她之力?”
长孙无忌肃容:
“虽则老夫万不想认……可眼下的她,也是唯一一个能保下行俭的人了。”
次日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前。
李治立于玉阶之上,看着徐徐离开的诸臣,背负双手,慢慢踱回殿中。
入内,两侧诸侍尽皆行大礼。
李治不理,只是轻轻地问着近身的德安:
“听说……
舅舅今晨便着阿罗设法入宫,找媚娘了?”
“是。”
“可知是什么事?”
德安低下头,半晌才轻道:
“似是因为……前些日子裴行俭裴大人府上夫人过世一事,来先着阿罗替裴大人请个庇护的。”
李治哼一声,甩了广袖,抬头看了看殿顶装饰着的金龙吐珠的琉璃灯,先说了声有些灰尘,着人仔细擦净了,这才上了龙位,归于龙座之上。
德安也不理自去安排的明和与清和,便急步上前来道:
“主上可要风云二位封了入宫之法?
免得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
李治正端着茶水欲入口,闻得此言斜了他一眼:
“封?怎么封?
古往今来除去父皇,你以为还有哪个人这样大的本事,能将舅舅的本事给封了?”
德安腼腆一笑: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饮了口茶水便放下,双手置于案上,微微弹动几下才望着殿下那几个正忙着清理灯上灰尘的小监道:
“还是别封了……
这一封,只怕封的不止是舅舅的路,也是封了媚娘的路了……
也罢。
左右眼下也不必去寻那裴行俭的不是……
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呆着,便是有些什么疏漏,也是无妨。
何况此番他动手收拾自己家中之事,本也应当,那陆氏女更不是什么好人……
你且去,知会媚娘一声,便说可向阿罗传信,就说她已然告与朕知晓,朕这几日之内必有安排,以应解舅舅之忧。”
德安含笑应声退下。
……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五。
高宗李治,因闻裴行俭痛失爱妻,念及其壮年失伴,着令人更觅良女为继。
不日,乃有英国公李绩夫人入宫面圣,力荐库狄氏女为佳。
李治闻之甚悦,着赐婚于裴行俭。
又因其妻初逝,裴行俭依礼,便有圣旨亦当于其灵满十八月后方可为继,遂赐其可于婚后继为三品郡夫人号。
如此妇尊先于夫,且又是继室之事,当下着实百官罕之,皆以裴行俭荣恩殊异。
福兮祸兮三十一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文娘传来的李治圣旨,不由淡然一笑。
文娘见她如此,心里也是欢喜道:
“可不是娘娘该欢喜么?
这主上明摆着是替娘娘多存几条路,多攒几分人情呢!
也是这库狄氏的福气,竟然能叫娘娘看得上眼。”
媚娘垂下眼睑,半晌才轻道:
“她是个极知极慧的女子,又是素得英国夫人称赞的。
便是卫国夫人在时,也是多对这个晚辈赞誉有加,自然是配得上裴将军的。”
文娘初时点头,可立刻便是一怔:
“裴将军?
娘娘这是何意呀?
眼下裴大人不过是……”
媚娘接口道:
“他眼下的确是个看似只得跟着元舅公身后的文职闲人不假……
可你且想一想,他父兄何人,此番元舅公又是为何必要力保于他将来……
便知他之所能,多半是在武治更强。
而这些年来,一直未曾示于人前便罢了。”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娘娘如此一说,倒也确是如此……
只是娘娘怎么就这般肯定,他必是能够承得娘娘玉口一句裴将军的人呢?”
媚娘垂眼,半晌才轻道:
“早年于先帝身侧侍墨之时,我也曾听先帝评议过这裴行俭的书法,说他竟能将草隶二种完全相左的书体,同时修得如此功力,其人必然是个大有内韬的奇才。
且加之他行文之时,颇有进退维度,步步为谋的意思,其必于谋略兵术一事上,极有研究……
所以我才断定,他日后,必然武治强于文功。
而这……
也正是为何元舅公此番甘愿向我求助,也要替他未必会有事的未来,保下一番的理由。”
文娘点头,叹道:
“娘娘平素里只说自己懂得最多的是主上……
可以文娘看来,只怕不只是主上,便是元舅公,娘娘也是知之颇深哪!”
“我的本事,哪里能够探得元舅公的心思?”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因为元舅公是治郎的舅舅,又是治郎最需要爱重的人……
所以才多要费心思罢了……”
文娘欲言,可看着媚娘淡然的神色,终究还是将那欲出口的一句话咽了下去,点了一点头。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七。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夜。
今日因是七夕,阖宫上下俱是欢喜一片。
李治更因各宫巧制诸色良点,一一贡上,甚为欢喜,着赐各殿有物。
便是那因事被禁的千秋殿淑妃母子,今日也是得蒙恩旨,母子相会,一时间也是抱头痛哭。
李治闻得来报,一时也是恻然,便着意欲行驾千秋殿,多少欲抚慰一二。
孰料刚刚行至太极殿下广场之内,便见立政殿内总领太监瑞安一路急奔而至。
李治心中一紧,立着令落舆,急匆匆两步迎着瑞安便厉声道:
“可是媚娘动了胎气!?”
“回……回主上!娘娘要……要生了!”
李治一怔,立时惊喜莫名,急喝喝便召人行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
立政殿外殿。
“啊……”
听着内寝殿里传来阵阵媚娘的凄厉唤声,李治当真是急得冒火,伸手抓了一个匆忙忙端了热水入内的接生妇道:
“昭仪到底怎样了?!”
那产妇见是李治相问,倒也不敢不答,只是急道:
“娘娘胎儿本当早一个月便生产,可眼下过了足一月才产,又是身子虚弱,此胎离上一胎又近了些……
少不得要受些苦,不过主上安心,不碍大事的!”
言毕便欲退下。
李治闻得媚娘要受苦心中便大怒,正欲待问却被德安求了来安抚于他的王德急忙忙上前拦住前路劝道: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主上还是好生歇着,等着的好。”
李治“可”了一声,还未及说完,便有一小监忽从殿外奔入,口中急道不好,说是萧淑妃方才身子似有不适,请李治前往一看。
李治闻言,立时便如炸了毛儿的猫一般转身怒道:
“哪儿来的糊涂东西竟这般无规无矩!?
眼下武昭仪正在生产,这等生死大事,她身子不适不会去找太医?!
难不成朕去了,她的病就能好?!”
那小侍本也是自作的——萧淑妃其实也无甚不适,只是方才因着闻得李治本欲起驾自己殿中,却突又因媚娘生产转驾立政殿,心里苦闷抱怨几句,这厮因着新入宫不过两日,不知轻重,只是在外侍所(就是内侍太监们预先要学习一番的地方)里听了几句闲嘴,以为媚娘不过是个得宠的先帝才人,将来皇后之位必然还是这萧淑妃的,便急巴巴儿地自来请李治,却连淑妃与诸殿中人也不曾通报一声——谁知却不止是搬了石头砸酥了自己的脚,连他家主人的也一并砸了个痛快。
如今一见这等情态,再蠢的人也知道自己跟错了主子说错了话儿,打错了如意算盘,心里暗暗叫苦,便不停叩首求罪。
李治眼见如此,心里更气,欲待行责,却偏偏又念着媚娘将诞新儿,不欲多添血孽。
正犹豫间,便见德安上前来,挥了白玉拂尘便是啪啪两下,立时打得他面上露出血丝出来!
德安打毕,便着令左右拖了他下去,罚入掖庭为奴,日后再来算过。
小侍闻言,当真如五雷轰顶,一时间便是哀号着被拖出立政殿外,李治听着那小监之号,口口声声只以萧淑妃为尊,心里更是憋足了气,刚欲开口着令王德去千秋殿宣旨斥责淑妃,便闻得殿内突传一阵“哇哇”的婴哭。
一时一怔,又见文娘欢喜之极地从内奔而出,便急忙迎上前几步,还未及开口相询,便见文娘双膝落地,叉手喜泣道:
“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娘娘替主上添了一位小公主!
母女均安!”
一时间,李治直觉自己如临梦境,呆呆地喃喃两句好,突然又一拍手跳起老高,狂喜大叫:
“好!好!好!
女儿……
真的是个女儿……
朕与媚娘的女儿!
是个女儿!
好!
好!哈哈哈……
是个女儿……
媚娘……”
接着,便一路狂呼媚娘之名,全将那些急着赶在他身后劝着他仔细些的近随们抛了个囫囵,自如狂喜孩童一般奔入内寝!
福兮祸兮三十二
李治奔入内殿时,媚娘尚因精疲力尽,未曾醒来。
可便是如此,李治也不想离开。
他伸手抚着媚娘浸湿一片的发,心中柔软,半晌才问道:
“娘娘可有什么大碍?”
“主上安心,无妨,不过是太累了些,睡下罢了。”
一侧老嬷嬷含笑道。
李治长舒口气,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许得多久,才可醒来?”
“这……”
老嬷嬷见李治问得殷切,也不由得苦笑连连,还是德安机灵,上前一步含笑道:
“主上这话儿可就问得有趣儿了。
娘娘眼下正睡着,又是体力极尽,谁也说不准娘娘什么时候醒啊!
主上,若是您当真急着见娘娘,其实也不难,只要将娘娘唤醒……”
“胡闹什么!”
李治难得正色斥道:
“都说了媚娘体力已尽,此时正要休息,你却要强唤醒了她……
可不是添乱?
走,随朕出去!”
一边儿骂着窃笑的德安,一边儿脸微红着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李治蓦然回首,却看到榻上的媚娘不知何时张开眼睛,心中大喜,急忙坐下轻轻道:
“你醒了?”
“你那样吵,还有什么不得醒的?”
媚娘苍白无力地一笑,看得李治阵阵心疼,急忙着召太医入内诊视。
太医入内,切脉看色之后道无妨,不过是疲劳了些。
李治闻言,虽有千般话儿欲与她说,却终究还是不能忍心看着她这般疲惫的样子,便轻轻道:
“你好好歇息着罢!”
媚娘却摇头,左右张望道:
“孩子呢?在哪儿?”
一侧文娘喜气盈盈抱了孩子上前便笑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是个小公主呢!”
媚娘闻言,便忍不住摇头:
“你呀……浑乱说话……孩子刚出生,你怎么就给了封?
幸得这里没外人……”
“这有什么?”
李治见媚娘如此一说,却不以为然道:
“方才我就已经着令上下要改口不可呼为帝女了,又有什么不好的?”
媚娘闻言,哭笑不得,刚欲说些什么,却闻得李治道:
“说正经儿的,咱们女儿长得这般好,又是这般安生,不爱哭闹,可得叫个好名号。
嗯……就叫安定罢!
如何?”
媚娘闻言,当真是一发哭笑不得,不由伸手要去捶他,可偏偏全身又是半点力气也无,不得不嗔道:
“你可当真是胡来……
眼下孩子的大名儿小字都尚未得,名牌也未立,你这倒好,先把封号给上了……
千古以来,哪里有这样规矩的?”
李治扬眉,淡淡一笑道:
“那又怎么了?
父皇在时,满朝大臣人人都说帝后同寝不宜,可他照样还是满太极宫地跟着母后跑。
后来生了大姐(长乐公主)的时候,父皇于她周岁之时便赐食邑,又是许多大臣说不好……结果父皇也是照做了。
怎么到了我这里,便不可了?”
媚娘张口欲言,可又实在不忍扫了他的兴头,只得也笑着摇了摇头,罢了。
李治见她同意了,心里当真是欢喜不胜,又将那孩子抱过来看了两眼之后,竟自欢喜得流下了泪来。
左右见他如此,一时间都唬得不轻,个个上前来劝,连媚娘也是讶然。
倒是跟着入内的王德心明眼亮,明白只怕是这刚诞世不过一刻便得了封的小公主有什么异处。
于是便微微上前一步,看着李治怀中的小女婴。
这一看之下当真是惊得半晌不言,好一会儿竟也流下泪来,讶叹道:
“哎呀呀……这……这……”
他惊叹半刻,终究还是跪下来,含泪向着媚娘道:
“老奴自以为,代王殿下生得那般似文德皇后娘娘,已然是得蒙二位先圣人的殊恩,如今见了小公主,才知道原来文德皇后娘娘,竟是将最大的恩赏赐在了小公主的身上了!”
媚娘闻言,也是一怔,急忙拼尽全力欲起身。
李治见状,急忙轻喝止了她,然后只抹了把眼泪,把孩子放在她身边,含泪笑道:
“你看……媚娘……你看这孩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好像母后啊……”
媚娘本来以为刚出世的小小婴儿,便是如何像长孙皇后,也不过是些神似罢了。
是以她也只以为不过是李治思母心切,加之对自己爱惜过重,有心如当初李弘出世之时,再借一借长孙皇后的余恩。
可待她自己一看时,也不由得惊得心中一跳:
果然,女儿虽仍是个月中小儿,却浑不似当初初生的李弘一般全身皱巴巴的小猴儿一样,就连眼睛也是直到七八日后方能睁开……
反而却是天生一副雪白玉嫩,乌眸红唇的小模样,又是娇笑无邪……
竟当真跟自己曾于画像中所见过的长孙皇后,有**成的相似!
一时间,她也是震撼不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听闻明和宣旨,一时只觉全身发软,瘫坐于自己鸾座之上,半晌不得言语。
直到明和离了好半日,她才恨声道:
“那个贱侍……
是谁引进来的?”
旁边近侍慌慌张张上前来跪下叉手礼道:
“娘娘……回娘娘,那是外侍省里奉进来的……
说是这个小侍也算是内阍总管黄公公的近亲,搁在娘娘这儿也是学点儿精细的,谁知……”
萧淑妃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
“传本宫的令,明日起,但凡那黄老儿有一星半点的不是,都要报入本宫耳中……明白么?”
“是!”
萧淑妃黯然坐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急忙着左右道:
“来人!快去……快去立政殿,就说本宫方才,并未曾着那小侍去……”
她言止于此,又停了下来,思虑半日才叹道:
“罢了……
只怕眼下便是本宫传了话儿去,陛下也是听不进去了。”
一边儿的近侍见她如此颓然,心中不由得也愤愤道:
“可不是么?
娘娘只在这里事事处处,以陛下为要……可陛下呢?
虽那小侍说话儿是有些不是之处,可到底也是向着娘娘的。
陛下却明明都听到娘娘身体不适了,连句好话儿也不给,一心里只惦着那个贱婢武昭。
这便倒罢了,左右也是今日她大难。
可谁知陛下便是如此还不肯干休,方才竟然口传圣旨,着令赐了那生了不过一刻钟的小贱婢公主之号了!
陛下这心,也忒偏了些!
是个皇子也罢了,可这不过是个公主!!!
千古以来,便是先帝最宠爱的帝长女长乐公主那般恩宠之盛,也是到满月的时候才封的公主之位!
陛下倒好,这小贱婢刚出世就封了公主……
那咱们的公主殿下可如何处世?!
咱们的公主殿下,才是正儿八经的帝长女呢!!!
帝长女都不得这等封尊,凭什么一个先后侍奉过两朝主君的贱婢生的小贱婢,便得了这等尊荣?!
娘娘!您可千万要替咱们的大公主殿下讨回一个公道啊!”
萧淑妃闻言,面色怨毒,语气凄然:
“讨公道?本宫有什么资格再跟陛下去要讨这一个公道?
眼下……连素节都被带走了……
本宫还有什么资格,可以替玉儿讨这一个公道呢……”
一壁说,她一壁紧紧地握住了鸾位扶手,握得指节发白。
福兮祸兮三十三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七。
太极宫。
宫中突传盛事,立政殿昭仪武氏,再诞一女。
李治闻之,甚悦,更入内得观帝女真容后,惊呼涕下,乃谓之左右曰:
“吾儿如此肖其祖母,实为母后因念朕日夜思念母后,乃赐吾儿与朕稍解其心也!
朕甚悦!”
着即传旨,赐初生一刻尚无名字之帝三女为公主之封,号安定。
此等事,千古未闻,一时间六宫皆惊!
……
是夜。
万春殿。
王皇后红着眼,看着面前跪着哭泣不止的小侍,茫然地问了一声: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娘娘……
娘娘!
方才宫外传了消息来,说老大人……
老大人去了……”
王皇后身子晃了一晃,只觉眼前一片黑,正待倒下,便闻得左右一阵惊呼,上前来扶。
好一会儿,她才挣扎着坐直身子,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小侍,又轻轻问了一句:
“怎么……怎么就去了?”
小侍泣道:
“回娘娘,前些日子,宫外便传了消息来,说老大人不好……
可老大人也着实是被前些日子那些事给闹得心里不安了,竟不肯吃药……
前些天,前些天好容易听了老夫人的劝,肯吃药了,可……
可又是一味地因着忧心,着令左右加重了些儿药剂的量……
结果……
结果今日就……就心悸而……”
小侍说不下去,只是痛哭。
王皇后面色苍白,欲哭,却始终哭不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声音破碎地轻问:
“什么……什么时候去的?”
“就……就……”
那小侍停了哭泣,仔细思量一番之后,也不加考虑,便道:
“就是方才立政殿里传了信儿,说是生了个小公主的时候……
左右,不会差了几步路的时候。”
王皇后突然立起,惊得左右一跳,侍立一侧的红绡心中更是不安,立时喝道:
“你这贱奴子!怎么乱说话?!
你这什么意思!?”
红绡一语言毕,自己也忽然惊觉,竟是说错了话儿!立时便苍白了一张脸,看着王皇后:
“红绡失语,娘娘不要多想,这贱奴子不会说话,惹得娘娘生气,红绡这便打杀了他……”
“冤枉啊红绡姐姐!
小的没有乱说啊!
真的是与那小公主左右不差几步路的时候,老大人的信儿便传来了啊!”
红绡闻言心底恨怒之极,恨不得此刻便拿把剑砍了他!
王皇后却淡淡道:
“不……也不是你的错……
本来,与那孩子也无关的。
是呀……”
她喃喃道,目光却亮得出奇:
“怎么会有关呢?
毕竟父亲的事情传入宫来,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也就是说……
她……她是在父亲走了之后,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不是么……
不是么……”
本正瞪着那小侍发狠的红绡闻言,心底刚松了口气,却在转脸看到王皇后面上的表情后,只觉全身如坠冰窖,冰寒一片!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上,李治淡然地看着那些跪下求自己收回成命的大臣们,半晌不言不语。
只是好一会儿才道: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
朕不过是思念母后恩德,赐一良女,是故才给了公主之封。
可眼下却未曾与了食邑……
如何便这等惶然?”
闻言,便立有禇遂良上奏道:
“主上恩重,慈爱小儿,此为着父母之心,人皆可知。
然论及此事,终究不妥,究竟公主年幼,初生之儿,如此隆宠,恐非长命之……”
“遂良!”
长孙无忌本跪于诸臣之首,闻得禇遂良之言,面色一变,立时一语惊喝道:
“主上面前,你怎敢出口诅咒皇嗣?!”
禇遂良一怔,此时才惊觉自己竟犯了大不敬之罪,心中惶恐,立时将玉圭置于地面,口口声声只求李治宽恕他胡言之过,叩首不止。
李治心中早已惹起滔天巨怒,可到底也不得不忍让几分,便着王德扶了他起来道:
“无妨无妨,孩儿还小,不过是些小事……”
“主上若果有意封公主,那老臣倒是有一两全之计。”
长孙无忌本来已然是算准了可借禇遂良之口,替李治挡下这等注定会引得天下非议的后果,可没想到禇遂良放言过重,竟是过犹不及。
眼下已成这等骑虎之势,想一想本为帝女,注定要封公主,只是封号过早封之有些不妥。
于是无奈之下,只得权取中庸之道,提请李治,取消安定号,仍留公主之封便是。
李治闻言便大不喜,又道孩儿年幼,正求得以安定之号可保长久,却又遭裴行俭抗谏,以为若欲公主平安,则不若以安定为名,却不当为号。
李治闻言,恨恨不语,好半日终究点头道:
“若诸臣果如此以为,那朕也便只得依了诸位之念。
只是有一桩,这孩子,实在长得与母后,与晋阳极为神似……
朕……朕想将晋阳赐与她为食邑,便算是……算是托了她祖母与姑姑的一点在天之灵,保这孩子长久……
你们说可好?”
李治言至此,思及小妹,眼圈儿一红。
诸臣闻言便是齐齐两望,刚欲相言,却被王德于阶上大行一记礼打断。
只见王德泪泣满面,向着长孙无忌为首,表情均是诧异的诸臣哽咽道:
“诸位老大人,咱家本是一介内侍,粗使之人,得伴主上身侧如此之久,实属天恩殊荣。
平素里也着实是唯恐德行有失,污了先帝与主上的英明……
可今日里,咱家也壮了个胆子,也代着小公主求着主上与诸位大人……
便容得咱们这些后宫里没个成色的下奴们,只当这小公主是晋阳公主再世罢……
好歹,好歹也算是有了一点念想……”
言毕,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长孙无忌心中一动,猛然有悟,不由也忘记此刻是在君前,竟直轻问王德道:
“公公如此说来……莫非……
莫非那孩子是……”
“唉,诸位老大人见了便知了……十足十,那是托了晋阳公主殿下的形儿,先文德皇后娘娘的容儿,来再陪一陪咱们主上了……”
一边儿从来未曾在此时开过口表达过意见的德安提及小公主,目光也是红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小小年纪便会哄着父皇开心的少女天真无瑕的笑容。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一震,身子一软,原本标枪一般的跪坐之势,也竟瘫了一下。
好半晌,殿中一片安静,只闻得些向不为诸臣所见所注的侍监们的轻泣之声,与李治的叹息。
……
永徽四年七月初八。
午后。
太极宫。
因元舅公长孙无忌之请,李治着赐其入立政殿,一祭先文德皇后娘娘,二见新诞之小公主。
一见之下,当朝元舅,人谓大唐支柱的长孙无忌便老泪纵横,抱着小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撒手,只是含泪带笑,轻轻抚着这孩子,喃喃道:
“果然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宫中皆为纳罕!
福兮祸兮三十四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
刚刚生产完的媚娘,看着又在殿外抱着孩子徘徊不肯离去的李治身影,一时无奈扬声道:
“治郎,还是早些回去罢!
孩子也当睡下了。”
李治正哄小公主哄得欢喜,闻得她如此作言,不由下意识紧紧抱了孩子一下,然后才摇头道:
“无妨,无妨,不过是一会儿而已。”
媚娘眯了眯眼,看看一侧正奉了汤药来,却在听到李治这番话后吃吃直笑的文娘,便又道:
“治郎若是不想回去,也好。
那便当传了话儿去与那等在太极殿里的元舅公,就说……”
“不必不必!我这便走了!这便走了!”
一听得要报与长孙无忌,李治登时从小女儿可爱的笑脸中清醒过来,打了个寒战,想起今日长孙无忌竟出口请求李治准赐小公主于周岁之后,入长孙府中奉养一段时日的事情来。
这可怎么成!?他的宝贝女儿,亲还没亲够,抱还没抱够呢……
立时,他便摇头道:
“无妨,我这便走了,这便走了……”
一边儿说,一边不舍地轻轻亲了亲女儿娇嫩的小脸一下,咬了咬牙,直若舍了心肝儿也似地交与笑着上前来抱的嬷嬷,在一旁德安笑得走调儿的“传驾太极殿”声中,一步三回首,五步十徘徊地离了立政殿。
眼见如此,媚娘也是好气又好笑,不禁地在他离开后駡道:
“弘儿弘儿是如此,女儿又是如此……
真是的!
仿似是今日离了,明日就不见了似的……
谁不叫他日后来看了么?”
一侧诸侍个个笑得满口葫芦,文娘头一个便笑不可抑道:
“娘娘可也不能怪主上。
若论起来,实在是娘娘的不是。
生了个代王殿下肖似先皇后娘娘五分足,便已然是勾了主上一点儿魂走了。
眼下小公主诞世,竟然比代王殿下还更似先皇后娘娘。
而且又比代王殿下更爱笑,更讨人欢喜……
您这可叫主上怎么舍得离开一会儿呢?
这样的孩子,便是谁也抱着不肯松手的呀!”
一边儿抱了小公主入内,放于媚娘早已张开许久怀中的瑞安也笑道:
“可不是?
别的不提,那元舅公,今日白里见了小公主殿下,可便求了要代为奉养着呢!
唬得主上连装一装都忘记了,当下便白了一张脸连说了三遍不成……
那些殿中的老大人们从未见过主上如此,可当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媚娘也是听了这番传说,才有了刚刚逼着李治离开的一计,是故倒也笑笑便罢了。
正待说些什么时,突然见得殿外匆匆奔入一个小侍,对立在殿外的瑞安说了些什么,立时便听得瑞安皱眉低道:
“怎么这般急?明日不可么?”
小侍摇头。
媚娘见状心知有异,只以为是李治那边儿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扬声道:
“什么事?”
瑞安得问,急步奔入内,小声道:
“娘娘,红绡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当面禀明娘娘。
还说此事事关重大,虽则娘娘眼下身子不安,却也不得不直明来报。”
媚娘眉目一敛道:
“她是个极知机的孩子。
若非大事,不会如此,快传!”
片刻之后,一身黑斗蓬裹着身的红绡便匆匆奔入,先行礼三匝后,乃起身叉手道:
“娘娘,万春殿出大事了。
魏国公昨日夜里没了!”
媚娘闻言便看向瑞安。
瑞安见状,急忙回道:
“确是如此,不过因为是昨夜过了子时才报入宫中的事,又加之娘娘初诞小公主,合宫上下都只顾着这桩大喜事,是故倒是无太多人关注此事。
再加上主上有旨,着令左右不得惊扰了娘娘,所以瑞安便没来传。”
言毕,便转头嗔道:
“红绡你是怎么了?
这么点子些须小事,也来烦娘娘……”
“瑞安公公有所不知,此事原本不大,可昨夜里皇后却是于同时听闻了小公主诞世与其父离世的消息……
依她的性子,红绡实在是担心……”
瑞安怔了怔道:
“小公主诞世与其父离世同时报入万春殿内,有什么奇怪的吗?”
媚娘却叹了口气,沉重道:
“瑞安,你忘记了么?
自未入宫之时,王皇后便笃信巫蛊之术……
加之又是最信神鬼之说……
你说,她知道自己父亲的死,竟是先于这孩子,氏家大族那些老臣们又是从来都怨恨着我的,个个都说我是祸国妖女……
你说她会如何想?”
瑞安立时瞪大眼:
“不会吧?!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
真以为咱们的小公主……
克死了她父亲?!”
媚娘却叹道:
“只怕还正是这个难不成呢!”
红绡点头,直称正是,且又道:
“本来红绡也以为,自己不过是看错了,多心了。
可今日里皇后便召了那老虔婆入内,说要她在宫外寻人做法,施于小公主身上……”
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咬着唇看着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所以你其实是趁了她要你去着请魏国夫人入内的时机,来这里的罢?
否则你要从万春殿来此,也不容易。”
“正是。
因着王皇后还特特地交待了红绡,要红绡来看看娘娘这里可有什么好歹的,所以红绡才得了良机。
娘娘,王皇后为人行事阴狠,她若是对小公主起了心,那便是此时只能行些巫蛊之事,以后也必定……”
红绡说不下去了,只是叩道:
“娘娘万要小心啊!”
媚娘淡淡一叹:
“难得你这般知机,又这般忠心。
我也要代主上与孩子,谢谢你。”
红绡闻言,立时受宠若惊乱摇首道:
“娘娘这是哪里话来?
若非当年娘娘一念仁慈,保下了我家主人与小姐一家子,又替红绡的姐姐做了主,也好好儿地替她准备着嫁入了高府,成了高大人的侄媳妇……
只怕今日红绡一家,都难逃一个乱葬岭的下场了!
那王氏一门的手段,红绡便是时尚且年幼,却也看得明白的!”
——原来这红绡,竟是旧年里,险些因为与高俭情定终生而落得一家俱亡的王氏小姐的旧奴。
当年王氏一门下手狠毒,也是一个不留的。
若非媚娘与李治巧计救下了王氏小姐一家,又连这旧奴一家也救了下来,只怕便是数十条人命的罪业。
媚娘却道:
“哪里话来。虽则救了你家,可到底至今也不能替你家得脱奴籍。
也只怪我眼下无能,不能与那太原王氏正面相抗。
你且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必然会替你们一家办到,恢复你家清贵之名的。”
红绡闻言,感激涕零,又是谢了好几番,又是坚辞了媚娘着文娘取来的赏赐后,便匆匆离开了。
一侧文娘叹道:
“说起来也是可怜……
想她家本来也是五姓七望中的大家,虽则家业不丰,可好歹也是氏族之一。
孰料那王氏一门欺其至此,竟因着一点小事,生生地剥了她家的氏族之籍,还将她家拿入了自家的奴籍……
行事如此霸道不与人留活路,也难怪人人都要反他们了。”
福兮祸兮三十五
媚娘欲言,却叹了一声终究不语。
一侧文娘也忧道:
“娘娘,如今可该怎么办呢?
眼下殿外元舅公那边儿的心思刚起,咱们可不能又要里外受夹啊!”
瑞安一怔,看着文娘道:
“你说什么呢?
娘娘刚刚诞下了小公主,元舅公喜欢得跟什么似地。
怎么就会在这个时候向娘娘发难了?”
文娘瞪了他一眼,咬牙轻斥道:
“亏你也好意思将自己是主上调教出来的话放在口上说!
别人不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今日里元舅公那般请求,根本便是有心借着思慕先皇后娘娘的理由,将小公主接到自己身边代养着,做个胁制娘娘的手段罢了!”
瑞安一怔,立时省悟过来,又惊又怕道:
“原来如此……
难怪瑞安觉得奇怪……
便是元舅公如何思念先皇后娘娘,也不当如此呀?
论到底虽则晋阳公主的确是曾由元舅公与元舅公夫人抚养过半年日子不假,可到底那是在先皇后娘娘离世,先帝又远征于外的情况下呀……
若论眼下这等情景……”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疲惫道:
“所以文娘说得对,无论如何,此时都不应当再在宫中多添一个对孩子别有异常之心的王皇后了……”
她微思量一番,便转头告与瑞安道:
“你且去,将此事告与治郎知晓……
眼下的我,有弘儿,还有这孩子……
实在无力面对太多。
还是让治郎知晓的为好。”
瑞安听命而去。
文娘见状,也忧道:
“娘娘,无论如何,自今日起,您可得处处小心着些万春殿里来的人了。
皇后既然对小公主起了心,那早晚,她会来的。”
媚娘闭上眼,长叹一声道:
“我何尝不知道呢?
所以我才要瑞安知会治郎,请他多加防范……
可论到底,最好的防范,也不过是借着她家中新丧,特准恩赐她归宁治丧,好避开这一段时间罢了……
等她回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媚娘轻轻一笑:
“不过也好,至那时,我便也有余力相应了。”
唐高宗永徽四年七月初十。
太极宫。
朝。
因高宗忽闻皇后生父,特进魏国公王仁祐因病而逝,着恩赐皇后凤驾还母家之中,治丧等事。
且一应用度,均可向内库支领。
更亲宣太子,着其替伴皇后归于王氏府中,多加承孝。
太子应命而去。
一时间,朝臣之中议论纷纷。
……
太极殿。
李治批完了奏疏之后,才看着殿下坐于玉案之后的韦待价道:
“韦卿是不是觉得,朕如此行事,有些太过张扬?”
韦待价淡淡一笑道:
“皇后娘娘失父,论到底也是大事。
主上身为君主,又是新得喜事,自然不便去那里冲撞。
再者来说……”
韦待价轻轻一笑道:
“论到底,魏国公走得也不干净,让皇后娘娘回自己母家里多多受些劝导,总算也是替她解一解心忧。”
李治淡淡一笑道:
“你倒是个知机的。”
韦待价含笑点头,又问:
“不过主上,此番元舅公以先帝离时晋阳公主之事来请说,要待小公主满周岁之后便接出宫去教养半载……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便失了笑容,半晌才呆呆道:
“舅舅的心思,朕何尝看不明白?
不过是还一味忌惮着媚娘,想着能够借接了孩子出宫之事,多少教媚娘收一收罢了……
他老人家也是真心疼爱这孩子的,如何不知晓刚满周的小婴孩儿,根本离不得母亲呢?
媚娘此番,只怕又是要多虑了。”
韦待价也点头道:
“正是如此。
虽则昭仪娘娘通慧机透,天下间除了主上与元舅公,英国公等之外,鲜有人及……
可到底她也是位母亲。
事涉孩子,总是会叫她多想一些的。
只怕这便是元舅公的心思了。
唉……
果然大唐支柱的名号,却非是虚啊!”
李治点头,不由烦恼道:
“朕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眼下,媚娘一心护孩子护得紧,朕也一时劝不得她,又加上皇后那边儿……”
他停了停,叹着拿起一本奏疏:
“罢了,且由得她先去罢!
便是她走错了什么,总是有朕在,能拉她回来的。”
韦待价也点头笑道:
“是啊……
要看到昭仪娘娘走错路,那可实在是太不容易啦!”
唐永徽四年七月二十一。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午后。
今日难得李治朝中无甚要事,又是处处得诸大臣们顺意随心地走事,心里大欢喜,便早早儿奔了入立政殿来,自作他的儿奴了。
驾行至甘露门,他又突然想起一事,叫了声转,又直奔山水池畔的内司宝库而去。
片刻之后,便见他喜气洋洋地坐在辂上缓缓而出,身后还跟了十来个抬着宝箱的小太监。
一入立政殿内寝,李治头一眼见到的,便是媚娘着人在地上厚厚铺了许多层的软毯,又亲自抱了小公主盖好了铺盖半卧其上,另外一边,由着李弘嘻嘻哈哈地满毯子摇着波浪鼓乱爬。
见到他来,李弘便兴奋得咿咿呀呀,竟自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要扑到他怀中来,如此可是喜得李治不能自已,当下便将外披广袖龙袍脱去扔与德安,自己却只着了内袍便一迭声地“我的宝贝小弘儿……”地叫着奔上前来,将孩子抱个满怀。
媚娘见他今日这般早便来了,一时不觉诧异道:
“治郎今日怎么这般早?
竟是此时便来了!”
“哈哈……”
李治先是抱了李弘亲了又亲,然后又小心坐下来,将李弘好好儿放在自己怀中,又低了头去亲亲媚娘与她怀中的小公主,这才心满意足道:
“今日当然可以早些来了!
左右朝中无事,净表哥又给舅舅添了个小孙儿,舅舅正没得欢喜处来呢,哪里有时间来烦我?
既然没人来烦着我,拦着我……
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宝贝儿们啦!
你说是不是呀,耶耶的小弘儿……
耶耶的小弘儿……”
李治这般欢喜不胜地做着怪脸,拉了李弘的小手摇动着,逗得他咯咯大笑,兴奋得将小身子就在自己父亲怀中一蹿一蹿地,鲜红的小嘴唇儿湿润可爱,直叫李治喜爱得不能自已。
媚娘见他如此,倒也明白长孙诸子之中,除去长子冲之外,长孙无忌最疼爱的便是长孙净,于是也一笑做罢。
这边李治欢喜地逗着李弘笑,那一边德安含笑恭恭敬敬地将手中龙袍置于袍架之上,便自一甩白玉拂尘,扬声道:
“陛下有旨~~
着赐奇珍与皇五子代王殿下,皇三女公主殿下——”
媚娘闻言一怔,刚欲问是什么东西,就见得那十几个小侍监一只只地抬了箱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