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三十六
媚娘先一看那箱子数量,便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沉脸色。
她还未及言语,便又见那些小侍监们,一个个地将箱子打开,呈出内装着的物品来:
有一双玉制小马,李治先抓了来,与李弘拿着玩儿。
眼一瞥又见另外两个小侍奉上一对儿竟有蹴鞠用的球儿般大小的紫晶玲珑九层透雕套球儿,便又取了来。
一只只交与李弘让他晃着听响儿,一只就自拿了在睁大圆骨碌碌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瞧个不停的小公主面前,轻轻晃动。
这紫晶玲珑九层套球儿,本来便是一整块子的巨大水晶以特殊方式透雕而成的小球。一晃动起来,九层套球之间相互撞击,声音轻脆动听,当真直若玉板击云磬一般美妙,立时便引得小公主露出一个无牙小儿的可爱笑容。
媚娘见状,还没再得及说一句,便又见两个小侍奉上两只打开的盒子。
内里装着的,却是一双白玉小儿臂钏。
那白玉臂钏玉质极细极润,内里竟无半点儿上等玉料多少可见的絮质,可见其质料之纯。
且又以黄金为衔扣与衔环,同样雕成雏凤之首状,实在是可爱至极。
这倒也罢了,最难得的是这粗细不过小指一般的小儿臂钏,竟然与这玲珑球儿一般,都是透雕而成的套体,且细看来,真真正正足有九层。
李治取了一双臂钏,本欲与两个孩儿一人一只,可微一思忖便笑道:
“不成不成,弘儿是男孩儿家,不合适,还是小宝贝戴着的好看!”
于是便叫一侧忍笑立着的瑞安过来抱了弘儿在一边,自己却小心地替小公主戴了上去。
戴的时候又仔细孩子小手儿娇嫩,特特地向文娘要了香乳来先在孩子臂上与自己手上仔细涂抹了一番才敢动手去碰孩子嫩得一掐便出水儿的小手臂。
媚娘在一侧看着,也实是无力再去骂他,便索性摇头叹气,只做不见。
她不理,李治更是乐得高兴,于是一时流水价地东西便送了上来:
西域进贡的新样小宝盒正好给玩具已然堆了一个殿库的弘儿,方便装些心爱的小玩艺儿在手边随时带着玩。
南疆巧手匠制成的机关人偶可不正好给弘儿带在身边,一来新奇做个玩艺儿,二来里面可有袁天罡亲制的替身符,能替弘儿挡些危险?
至于北境奉上的琉璃嵌花波浪鼓么,那样可爱精致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宝贝小公主的……虽则眼下她还不会玩,不过没关系,早晚都可以玩得到的。
还有那东海进来的一只镶了数百颗明珠的机巧凤凰,不正好配得上他的宝贝小女儿么?
李治一样样地吩咐着,直若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溺儿父亲一般,往常里那样的君威深深,谋略无极,竟全然找不到了来处。
一时间,便只见立政殿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全是在商量如何存放这些东西……
西殿小库中么?
自然是不成的。
那里早已被李治赐下与媚娘的衣料与旧年里先帝赐与文德皇后娘娘的衣料,给堆得不像样了。
后殿小仓?
也不成,那里可是满满地堆着当年李治替媚娘抄的书。
便是文娘这等体量纤细的进去,也是难转个身呢!
那……
侧殿小屋中?
更加不妥了……
之前赐与李弘的那些小玩艺儿,已经是堆到了殿顶了。
一时间,偌大的立政殿,竟然寻不着一处放下十几只小箱子的地方了。
李治闻得负责立政殿内安置诸务的小侍来报,立时便不悦道:
“好糊涂东西,这样的事情,也要来问朕?!
没有地方,那内仓廩……”
“治郎!”
媚娘再也忍不住,轻喝一声道:
“是他们糊涂了,还是治郎你糊涂了?
那内仓廩是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能放这些东西?”
被媚娘这般一回,李治一时倒也哑然,半晌无奈,只得一只手牢牢护住了面前堆了一整堆的新样玩艺儿,却只是拿着那只波浪鼓玩得笑到直向后仰的李弘,一只手努力地将那些东西往孩子面前拿道: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堆在这儿吧?
论起来母后凤位还在……”
“治郎还知道文德皇后娘娘凤位还在此处呀?
媚娘以为治郎只顾着宠孩儿,都把这些给忘记了呢!”
媚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哄了哄孩子,然后才慢慢道:
“这些东西,堆在这里也是无用,宫中总会有比弘儿与这孩子更小的孩儿出生,还是与他们留着些罢!
依媚娘看,那玲珑球儿与玲珑手钏留下便足矣,其他的,还是还回去的好。”
李治当下便急了:
“那怎么成?!
我好容易给孩子们找了这些算得上可玩的东西……
怎么就能这么送回去了?
不成不成!”
媚娘眯了眯眼,正欲待言,却突然听到李治发问文娘:
“对了,你们娘娘先前叫你来回过,说每月朕赐下的新裳里,总有二十多件是她不喜欢的,可又不好丢,便索性堆在小库里了,是也不是?”
文娘看了眼媚娘,点头回是。
李治立刻想也不想便道:
“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既然你们娘娘不喜欢,那还留着做什么?
你去,带了玉明玉如她们一道去,再找上几个小监,将那些不喜欢的搬出来,赏了宫下的诸人罢!”
李治笑着道:
“如此一来,地方不便腾了出来了么?”
媚娘闻言,难得地翻了个白眼,背过脸去不理这个笑得憨傻的浑相公,文娘却与瑞安一道齐齐无声叹息。
还是德安无奈上前一步道:
“主上……那些衣裳,娘娘怎么还会留着呢?早早儿便赐下去了……
眼下娘娘的衣裳,全在这内寝后的裳着房内存着的呢!”
李治眨了眨眼,突然一怔:
“媚娘的衣裳只有那么一点儿?
内司怎么办事的?!
朕下的旨,他们竟存意应付么?!”
一侧媚娘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不由转头骂道:
“好了罢!可别再折腾了!
你当那些衣裳是什么?!
纸做的么?!
穿过一次便穿不得第二次了?!”
福兮祸兮三十七
这边媚娘气得一口气好险没背过去,那边李治却更是委屈:
“怎么不对么?
日常的衣裳,本来便只是能穿一次的么!
又不是舞衣或者是朝服……”
媚娘闻言,当真是如五雷轰顶,半晌才咬牙道:
“文德皇后娘娘的衣裳,难不成便是日日换,不重样么?!”
李治点头,傻傻应道:
“是呀!
难道不对么?”
媚娘闻言一怔,又忆及早年在宫中之时,也确曾听闻先帝宠爱长孙皇后至极,竟曾有一日三赐华衣美饰十数的事情发生。
再加上长孙皇后极为贤德,四海同慕,就连先帝所赐的那些衣裳,也不过只得占她裳着之物的四成强一些而已。
于是心下了然道:
“文德皇后娘娘乃属特例……
似她那样受尽恩宠却也不受天下人讽毁的女子,千古以来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别的不提,你看先帝四妃,又有哪一位是这样了?”
李治更加奇怪:
“媚娘,你……你不曾发现她们一生之中,除去朝服与些制样衣裳外,再也不曾重着穿过一件衣裳的么?”
媚娘讶然瞪大凤眼:
“你又是在糊弄我么?”
“我糊弄你做什么?
别个不提,便是最俭厚的贤母妃离宫时,不也是用了整整二十七辆马车才装下了她的裳着么?”
李治这般一言,媚娘倒也当真无语了。
李治这才道:
“原来你竟一直不知……
媚娘呀,你以为母后的俭惠名声儿是假的么?
可不是呢!
且不提前朝帝女出身的淑母妃,便是氏族的贵母妃德母妃贤母妃三位,那也是一日两替裳的。
不然她们那些近侍们,如何能够穿得上与主人一般的好衣裳?
她们的厚下名声儿,又是哪里来的?
媚娘,你需知道,咱们大唐自父皇贞观年号始起,民生日日越发富庶,是以百姓更是以美为崇,人人羡艳宫中新样(这里的样指的是花样)衣裳。
所以父皇便有了暗中的心思,基本上除去朝服与礼制裳着之外,宫中妃嫔们每日穿着的日常衣裳,花样款式,可都不必相同。
如此穿过一回之后,便可赐出宫外诸臣府中以示恩德。
又或者着内司赐于御坊之中悬示,可便于往来使节得习我大唐巧样新工,以求海内皆存同的心思啊!”
媚娘一时张口,却不知如何是好,讷讷道:
“我在宫中如此多年岁……
竟是全然不知这等事……”
李治淡淡一笑,柔情万分地搂了她在怀,轻轻啜了她一口道:
“一来么,你在父皇在时,便是个小书虫,眼里只认得书,与贵母妃那些只知着新衣争帝宠的女子比起来,确于此事上不通。
二来么……
父皇这等心思,本也属于暗意——毕竟父皇在位之时,曾再三言及,征讨边邦之略,武伐为下策,唯文征方属上谋。
这些衣裳小事,便如当年的海内大朝会上,你与元姐姐徐姐姐以扇遮面之后,父皇便有意引得六宫与朝中皆习此事,更叫那倭国从此也印下深深的唐风之意一般……
都是父皇观细俱微的暗意罢了。
你不知,也实在不奇怪——若非当年父皇特特点明了与我,我也不知道原来着六宫妃嫔们换几件衣裳,引得内外注目,竟有这等可抵百万雄师一战的功效呢!”
媚娘眼见李治言之有理,一时间也不得不认了栽,于是其乐合合。
……
唐永徽四年八月初五。
长安。
太极宫。
一大早,便有流星飞马快报入殿:
今有倭国遣唐使藤原真吉率诸倭国重臣,渡海而来,求见大唐新帝陛下。
李治欣然着召其准入。
唐永徽四年八月初七。
因适逢唐高宗李治皇三女满月之礼,又适有倭国与在京诸国使节上殿相参,奉与双华金雕棋笼,洒金玉骨扇诸等宝物,以示敬爱之意,高宗大悦,着旨于阙楼之上再设国宴,以待诸宾。
孰料倭国使节藤原真吉此番前来,却似另有其意,竟于酒宴之中直向李治请恩,准赐新局。
李治本也觉无妨,奈有太尉长孙无忌英国公李绩等人一力相谏,道其已不复旧日晋王皇子身,屈尊与之相降实乃落大不敬之罪于藤原真吉,着乃旨左右,出棋待诏相侍。
孰料数盘之下,三名棋待诏竟被藤原真吉以一局金井劫逼致和局。
李治甚不悦,欲亲出相降,奈何又有藤原真吉自知棋力断难敌李治,遂竟以其天子之尊为要,乃使李治不得亲身与之相对,一时间竟成两难之局。
……
是夜。
立政殿内。
媚娘一边听着气急败坏的瑞安回报,一边儿地好笑。
瑞安眼见她如此,不由急道:
“娘娘!
这都怎么时候了,您怎么还笑得出啊?!
那藤原真吉分明便是有心相争的……
您您您……”
媚娘含笑道:
“为什么不能笑?
当年治郎仗着自己心眼儿多,欺负得人家几乎是哭着回的自己国中……
如今人家来寻回这一场,却一句‘天子威重,凡夫不得相敌’便将他吃得死死……
如何我不能笑一笑?”
言毕,笑得更欢喜。
瑞安闻言,一时也是张口结舌,半晌才气弱道:
“娘娘……
好歹主上也是您的夫君啊!
就这么输给一个东瀛小国,您甘心么?”
媚娘正色:
“无论东瀛小国,又或强敌突厥,我自都不会愿意看着治郎输与他们。
只是眼下这桩事,却是前政,我一个后宫妇道人家,便是有自信能够与他相敌,又怎么能自己请出与之相对?
这岂非是教人家说咱们大唐天下,竟是内外不分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突然意会过来:
“娘娘的意思是……
要让那藤原真吉自己便主动开口,请主上准赐娘娘出面与之相战?”
媚娘点头,又含笑道:
“不只如此,还要让那藤原输得里外无面皮……他才会好好儿死心,以后再不轻易来烦治郎才好。”
瑞安闻言,半日不做声,只是盯着媚娘看。
媚娘见他如此,心里倒也奇怪,便问: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瑞安轻轻一笑道:
“瑞安就知道,娘娘断然不容看到有人欺负主上的。”
福兮祸兮三十八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笑骂道:
“你这小子……说话一发没遮拦!
仔细我告了治郎,把文娘……”
“好娘娘,好娘娘,是瑞安错了,瑞安错了……
还请娘娘恕罪。”
瑞安立时服软,好声求告之后才又道:
“不过娘娘,您可打算怎么让那藤原真吉开口求主上,让娘娘出去与他相敌?”
媚娘神秘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附于他耳边几句之后,瑞安便拍手大笑好极。
旋即,便飞也似地奔出殿去。
媚娘看着他奔出去,自也笑意满满,却半点不见有忧色。
倒是端着药碗入内的文娘颇为诧然地回头看看殿外心上人飞奔而出的模样,转头来向媚娘行了一礼才道:
“娘娘,瑞安这是得了什么宝了?
怎么这般欢喜?”
媚娘看看他,却只是笑,不言。
……
次日夜。
太极宫。
阙楼之上。
李治再着赐华宴歌舞与诸使节,以示恩好之意。
酒过三巡,藤原真吉乃再请李治着赐棋意。
李治无奈笑道:
“好一个纠缠不清的人儿……竟是罢了,便由得你意。”
于是便道:
“朕之所学,尽传太子。
那……忠儿,你便来试一试这位藤原特使的身手罢?”
李治含笑一语,却引得藤原心中一松,看了看身侧跟着的一男,淡淡笑道:
“若果如此,便还请太子殿下赐教了。”
李忠见状,却又摇头道:
“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李治闻言一怔,却看了看面露些微得色的藤原道:
“有何不妥?”
“父皇,儿臣是为皇子,便是无封无位,也当比藤原特使位高一等,与之相敌,本就有折其恩寿之失,何况又是这等事态?
儿臣以为,实在不若以儿臣之口,着传一局,使他人代棋为妙。
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却道:
“皇儿有此心意,朕倒也颇为欢喜。
只是这代你行棋却不是甚好之事……
还是应当好好儿地当庭与之相敌为妙。”
左右诸臣闻言,一时皆讶然,然因在座诸人其实皆知,藤原真吉这些年虽棋艺殊长,实却难敌李治。
若果然如李治父子所言,李忠尽得真传,那藤原绝非其敌,是以倒也乐得看热闹。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与英国公李绩相视一眼,各自冷笑摇头。
藤原闻言便眯眼,看了看身侧的一个僧人。
那僧人姿色清秀,淡淡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藤原便放声笑道:
“上国皇帝陛下,当年下臣藤原某,得天之幸,与上国皇帝陛下交一棋局,至今难以忘怀。
今得皇帝陛下恩赐,竟恩准与太子殿下交手,实属万世难得之恩。
只是奈何藤原自认棋力难敌当年的皇帝陛下,只怕也不敌如今的太子殿下……
是以此番,只怕又是一番不解之局啊!”
李治本便等着他说这话,于是便做正色道:
“若是如此,便是贵使的不是了。
朕既已赐旨,贵使业已答允,如何还要这等再三设阻?”
一侧,英国公李绩更是奉玉圭,做了个礼,然后冷笑道:
“是呀,莫不是藤原特使怕了?
若果如此,直接认输便是,何必如此多的曲折?”
藤原却也不恼,只笑道:
“皇帝陛下说得很是,英国公大人说得也理所当然。
只是奈何眼下这等阵势,实在叫下臣想起当年时为晋王殿下的皇帝陛下行棋的旧事了……
当年陛下以一招攻心之计,逼得下臣自甘认输,实是神之一笔。
然其终究不过是棋盘外的东西,论起来终究不属棋局之上。
是故下臣此番,但请太子殿下纯以棋局之上的东西相应,如何?”
诸臣闻得他此言说得颇有些道理,却也不能反驳——
毕竟当年之事,诸臣大多都在场,也知道虽便是当年的李治,其棋艺确非今日的藤原相敌,可到底也是当年为了隐晦锋芒,剑走偏锋。
今日太子出面,旧事重演,实在不宜再行这等心计。
李忠闻言却正落下怀,便起而向李治道:
“父皇,既然藤原特使已有此言,那自当如是。
还请父皇恩准。”
李治见言,倒也点头笑道:
“如此,那忠儿自当行事。
藤原特使,请直言罢?”
藤原见李忠应下,却正欢喜,乃正色道:
“下臣无所他求,当年皇帝陛下一局棋,实在精妙。
且下臣素闻贵国有句妙言,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世难解之题也……
是故下臣斗胆,敢请皇帝陛下恩准下臣借当年皇帝陛下的一局棋,反来讨教一下太子殿下的棋艺,却不知如何?”
李忠一怔,立时会意道:
“特使的意思是……
特使要照着父皇当年的棋局,以行父皇当年旧棋路之法,来与本宫相敌?”
“正是,却不知太子殿下可敢相敌?”
李忠立时摇头道:
“若是如此,特使便是不当了……
论到底,究竟父皇通天之局,本宫便是习得父皇真传,又如何能与父皇相敌?
何况此局,本便是一不得解之旧局,注定了的是执黑者必胜。
特使这岂非是在讨嘴上的输赢?”
藤原却更笑道:
“太子殿下,既然太子殿下这般说,便是说,此局无论是谁使,便是天下无敌了?”
此言一出,殿上诸人皆是暗惊,连早知其意的李治也暗暗赞叹:
果然这藤原真吉此番是有备而来——
看来他想要讨教棋艺是假,为当年之败讨回一个颜面才是真的。
一侧李绩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低声语之长孙无忌道:
“这个混帐东西……
合着这半日的吹捧,意竟是为了逼得主上与太子亲口承认,当年海内大朝会那一局棋,他是输给了棋局,却非是输了主上!
哼!
好个小鸡肚肠的东西!”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这般费尽心思?
听说这藤原一氏于当年之局输了归国之后,受尽其国中诸贵的嘲笑,更是被人抢了当年其国主舒明天皇所赐的棋圣之手书……
看来此番,他是想一洗前耻来了。
哼!”
李绩冷冷一笑:
“是啊……
他是来想一洗前耻来了,却不知主上英明,太子聪慧,只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早在这里等着他了!”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转头看着李绩:
“懋功这是何意?”
福兮祸兮三十九
李绩冷冷一笑:
“是啊……
他是来想一洗前耻来了,却不知主上英明,太子聪慧,只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早在这里等着他了!”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转头看着李绩:
“懋功这是何意?”
李绩乃淡淡一笑,向着长孙无忌低声道:
“昨日懋功入宫面圣时,正听得主上交待着太子殿下,言说此番这藤原前来,只怕多半是为了替当年自己那场输架寻回一个面子来,想要拿着主上的皇帝身份制着主上,再借着那局难破之局来难为习棋虽精久,却还尚未及当年主上之能的太子殿下,然后替自己寻回个场面来的……
所以早早儿就教了太子殿下,若是这等时候,自然应该……”
他还不及说完,便闻得李忠扬声道:
“特使此言,却是谬误了!
父皇此局,确是清奇,然却也非是谁都使得,都可以天下无敌的。
特使既然熟知本国文语,自然知道本国尚有另外一言,道宝剑无灵,唯依其主。
这弈之一道亦如是。
若非是父皇行得此局……”
李忠看着藤原,故意停顿一下,哼哼冷笑两声,背了手在身后道:
“只怕便是特使这等棋圣高才,也难使得动呢!”
一句棋圣,可戳中了藤原心中之痛:
他此番前来,本就是因为当年李治以攻心之计,使得他不但败了棋,也毁了名。
回国之后,受尽国人羞辱,却又十几年间多番苦思,仍不得破此良局,于是便听了身侧一僧名慧定的计,来此想借着此局精妙之处,再以李治大唐天子,海内可汗之尊相制,使他不得亲自出手相讨。
再加上李忠身为子,李治为父,便是李忠果然习得破局之法,依着孝制,一旦他把行此局说成是借当年李治之风……
那李忠身为大唐太子,论礼制论孝道,都断不能亲自与自己相敌,自然要另派棋待诏来行传声相敌之法。
如此一来,他便可借此占得先机,布局只候对方输于自己,一来难为一番这向来懦名在外的太子李忠,以求得自己当年的耻辱得脱……
二来也算是自己能够替自己小小出一口气,同时试探一下这李治父子,是不是果如外界所传的无能懦弱,只能靠着一班重臣相扶。
可如今偏偏却被李忠一语点中痛处,如何教他不气?
想了一想,他再扫一眼身侧的僧定慧,见他还是只勾了一勾嘴角,于是便扬声道:
“若果如太子殿下所言,那下臣却还定要一试了……
敢请太子殿下赐教才是!”
李忠闻言,却冷笑道:
“藤原特使果然是个不知回旋的硬性子……
好,既然如此,那本宫理当相奉。
只是你既口口声声行得此局,本宫若依孝道,却是不能与你相敌了——
藤原特使果然是熟知本国孝道礼节,不能以子辱父……
哼,竟是打好了的算盘,此局本宫必不能相迎于特使呢!”
藤原再厚的脸皮,眼见自己的心思被说破,不由得也有些尴尬,却道:
“太子殿下若果如此说……
那便由太子殿下安排一下,寻个人代殿下来行棋,也不是不可呀?”
李忠这几番言语相抗,等得就是这句话,当下便冷笑道:
“好,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既然要代本宫行棋,那自然得有些身分的才成。
若非二品以上,实还不得使用。”
他巡了一遍殿中诸人,却有长孙无忌头一个奉玉圭乃道:
“有禀太子殿下,老臣以为,既然是要代殿下行棋,那便不当以臣等外臣为好。
论到底,外臣出代,却非正道。”
李忠点点头,李治也道:
“不错,论起来本当以棋待诏代皇儿行棋,奈何眼下这些棋待诏们因着前番几次棋局,已是被武昭仪给罚下了……
眼下却是……
咦?!”
李治一叫,却忽道:
“对了……是极!
眼下的现成可不就有一个武昭仪么?”
闻得媚娘之号,一时间大唐诸臣尽皆哑然,你望我,我望你,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却是李绩。
他看了看同样意外却又是摇头苦笑之中,带着些默然承认之色的长孙无忌,便奉玉圭讷讷道:
“主上……此言倒也……正是……
论起来,武昭仪本是主上二品嫔,且又非外臣……
没有什么以外臣代储君,实属大偕越之失罪……
只是……
只是武昭仪究竟是个女子……”
藤原本来有些不安,可一见大唐诸臣这等神色,又因固存了印象,认定这李治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君主……
是以竟是认定,李治提出这武昭仪,竟是自寻了短路。
于是心中得意,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英国公大人此言甚是,本来女子于此国宴之上,实不当出……
奈何下臣也曾闻得贵国之制,道昭仪之位,本属贵国宫中二品嫔位。
其份竟仅次于四夫人之下。
且听得皇帝陛下之意,这位武昭仪,本来也是负责理治诸棋待诏的人物……(九嫔之位,本属帝王妾室,不像女官有管理内事之责。这里是李治父子有意借机模糊藤原的认识,叫他以为嫔位也要负责一些具体的事务。这里特别说明)
那么便自当可代太子殿下一战了。”
李治正等着他这句话,可又不能立时答应,便故作为难地看了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扫了一眼李治,淡淡一笑,心知李治此番实属一箭三雕之举:一来彻底杀了这藤原氏的傲羽,熄了倭国的心;二来昭示大唐之盛,己身为君主之能,便是后宫妇人也可为国争荣;三来……也是有意提携武媚娘,叫她在这皇后因父新丧离宫,萧淑妃受罚不得出殿之时,露一露脸,为日后做准备……
思来想去,他还是点了点头,轻轻道:
“倭国特使之言,倒也不无其理。主上,臣以为如此一来,三全其美。”
“三全其美”之言一出,李治便心中一跳,知道长孙无忌看出自己的小心思,面上微微一热,却自作松散状道:
“若元舅也如此一言,那便是正好了!
来人,传朕旨意,赐金明冠,白玉圭,青鸾广袖与武昭仪,着准其入阙楼国宴,以代太子行弈!”
福兮祸兮四十
……
片刻之后。
阙楼殿门金屏风前,传来一阵接一阵,一声传一声的宣呼:
“大唐皇帝陛下侍嫔,立政殿,昭仪武氏,携皇五子殿下,皇三女殿下请参吾主龙颜——”
李治一扬眉:
“太好了!孩子们也来了!宣!”
随着一阵长长的“陛下宣昭仪武氏入殿”一声声地传出去,一道身着青鸾广袖,金明珠冠,双手紧奉白玉圭,身后还跟着抱着一身簇新衣料,欢笑不停的李弘与小公主的瑞安与文娘。
“妾昭仪武氏,参见陛下……”
一声悠长的参谒吟唱之词,便从媚娘口中请出。
正是李治见了媚娘便不会有不欢喜的,笑着着德安王德上前扶了,自先叫了瑞安与文娘来,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在怀中,又着其去见过长孙无忌诸臣,一一行礼毕,才抱着孩子,将此番之事,说与媚娘听。
媚娘早自知晓,便含笑点头应下。
藤原自然是认得媚娘的,只是他只以为媚娘精擅舞艺,便更不以为意,自以为得计。
唯有那一侧的僧定慧,却是看着媚娘,目光闪烁,微有含忧之意。
果然,一开局只初落三子,藤原便一头冷汗齐刷刷而出:
原来媚娘执白棋所行的,竟与他一般似样地都是李治当年的天局!
他咬了咬牙,虽觉不妙,却总以为她不过是以局对局,求得一个平局之法,于是再强走了**步。
然这**步走到之后,他便立时惊觉,她所行之这新天局虽出自当年李治旧天局,然内中变化却是精妙无方,根本就是大异旧局!!!
一时间全身发冷,只觉背上冷黏一片,再不敢大意,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又过招十数子,藤原竟渐觉媚娘所行新局大有雄浑威压之意,浑似一座大山压于自己头顶!
一时间,他急得眼冒金星,全身肉颤,暗恨自己竟是大意失计!
这边厢,媚娘只是淡淡笑着,自看藤原真吉搬石砸自脚,那边厢,大唐君臣个个口角带笑——
能在这儿坐着的,便是一个角边小侍也非是愚蠢之辈,何况眼下这等势态如此明显,谁还看不出来,明摆着的藤原真吉已是稳不住了?
饶是如此,藤原真吉也是不想离得手,于是只拿了棋子,犹豫再三,抬眼看看媚娘,试探着又落下一子。
此子方落,他便觉眼前青影金光一闪,“啪”地一声,一只玉雕成也似的手,便将一枚夹于指尖的雪白棋子沉沉落在自己方将落子之处的关碍之处。
他咬了咬牙,抬眼看着含笑轻挥猫戏牡丹轻绢画金紫檀骨团扇,明眸如水的媚娘,伸手在额头上只轻轻一抹,以广袖吸去额间汗水,便自继续努力强行再破此局。
又不多时,他目光一凝,却伸手从棋瓮之中取得一子,抬眼一边看着媚娘,一边徐徐置于边角之上。
可他棋子刚落,面含笑意的媚娘便悠然出手,快速取了一子,“啪”地一声,又是正切中要害之处!
当场便叫藤原真吉气血上涌,满面通红!
……
“辅机兄,怎么样?”
一侧李绩看着面前这等情状,不由含笑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傲然道:
“怎么样也是在先帝身侧侍墨侍书这么多年的……
若是这等井底之蛙也可将这武昭仪一朝破之……
那咱们这些老臣们也当真是看走了眼了。”
李绩淡淡一笑,心中却生出一丝微忧,正待再寻机替媚娘说几句好话时,突然听得周围一片混乱!
他一惊,武将本能便是下意识按了腰中玉带——可这一按才意识到,今日乃是国宴,又是御前,竟是不得带了宝剑出来!
不过倒也无妨,因这一惊之间,他也看清楚,原来这番骚乱,竟是因那藤原真吉数次求脱不得,竟生生地气厥了过去!
一时间,他当真也是哭笑不得,摇头之间,却无意看到一侧那个跟着藤原真吉一道前来的僧人慧定,目光炯炯地看着媚娘……
心中突然一镇,下意识地看向了李治的方向。
可李治似未曾察觉这些,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息着着左右速传太医,前来与倭国特使安治!
……
次日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里。
正带着文娘替小公主做小衣的媚娘闻得瑞安来报,道藤原真吉无事,便点头道:
“如此说来,他昨夜就厥了过去,其实也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瑞安笑道:
“可不是?
瑞安方才听元舅公大人他们在殿下议论,说倭国如今也是内乱不堪,那舒明天皇也不是个能镇得住一朝一国的人物。
而这藤原真吉本就是被国人所嘲得紧的……
只怕如此一来,他却是注定在回国之后,要遭流弃了。”
媚娘点头,叹道:
“本来我也无意难为他……
谁叫他这般不识趣知情,以为我大唐上国不与他一个小国外使相交恶,便是怕了他呢?”
瑞安也连连称是,然后又道:
“不过今日此事,倒也是有趣。
那元舅公竟是要上疏主上,说要好生嘉奖娘娘替我大唐出了口气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不过想必,治郎是不肯的罢?”
瑞安笑道:
“果然还是娘娘懂得主上。
可不是?
这元舅公的心思,便是瑞安这样的憨货,也是看得明白的……
说到底,不过是想着借此良机,行捧杀之策罢了……
元舅公也是的,这心思怎么三两日便是一变?”
媚娘却笑道:
“这也不能怪得元舅公。
论起来,这后廷女子出面迎对外使之事,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曾有这等情态,何况今朝……
罢了,治郎总是能办好,我且不理他。”
媚娘一边儿说,一边儿细细地取了小衣来绣,口里只道:
“眼下呀……
对我来说,最紧要的,便是紧紧的将孩子这件小衣绣好了,才是当紧呢!”
瑞安含笑点头称是。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
李治一入内寝,便见媚娘依然坐在灯下,细细地一针针一线线绣着小衣。
于是便上前道:
“这般夜了,你还是少使些眼罢!
旁的不提,之前你日日夜夜读卷识册地,险些坏了眼睛的事,可就都忘记了?”
媚娘抬眼看一看他,只是甜甜一笑,却不说话,低下头去,继续绣她的小衣。
这一笑,却真教李治三魂六魄只作九天外飞去,一时心醉神迷,竟坐下来,抱了媚娘欲吻。
媚娘手里正捏着针,猛不妨他如此,不由唬得笑推着他嗔骂道:
“唉呀!
你可是要自找了挨扎么?!
没看我手里正捏着什么!
放手,快放手啦……”
李治哪里听得她进去,只是一味地欲求香唇,以解心中多日思念。
……
好一会儿,媚娘才被李治放开,双颊绯红,一手里还捏着那支银针,目光迷蒙而复明亮,红着脸笑骂:
“你这登徒子!
仔细我拿针扎你!”
福兮祸兮四十一
李治今日得解一烦,又方才殿上好好儿回敬了一番长日以来,总是事事处处压制着自己的元舅长孙无忌,又终究得闲与娇妻缠绵,心中自是大爽快,闻得媚娘如此一言,竟一发耍赖,整个人向后一躺,直赖在媚娘双膝之上,半眯着眼睛瞅着媚娘乐了半日,才笑道:
“无妨,无妨,诚所谓美人膝上卧,娘子针下死,黄泉也快活呢!”
媚娘再也憋不住,只是红了脸儿笑骂,却终究没有半点儿要赶他离开自己膝头的意思。
李治见状,一发使赖,竟是说了些甜蜜俏皮语言,来哄得媚娘一发开心。
正眼瞅着媚娘笑得欢喜,李治也自得意着,突觉眼前一黑,竟是一物软软温温地压了下来!
他立时便挥了双手,欲将此物拨开。
然他双手挥了半日终究抓到了此物之时,却突然听得媚娘惊呼娇笑,又闻得这压在自己面上的东西竟是也发出一阵咯咯咯的银铃笑声,立时心下明白,气笑不得,口齿不清地大喊:
“啊唷啊唷!
耶耶的鼻子被弘儿给压歪啦!
耶耶的鼻子被弘儿的小身子给压歪啦!
压歪啦!”
一阵大叫乱动之后,他突然停了乱挥的双手在半空中,只做装死之态。
媚娘吓了一跳,以为他当真出了什么事,急忙丢了针线在一边,叫着瑞安伸手抱起李弘。
可向来极听她话的李弘却不叫抱,不但不叫抱,还咯咯大笑地翻了个身,从仰面躺在李治面上,变成以腹压在李治口鼻之上。
媚娘见状正待强行抱了他离开,却见小小李弘双手双足在榻上不知如何用力一撑,竟如一座桥般,便在李治脸面之上,撑起了小小的身子,低下头去,直冲着自己装死的父皇呵呵大笑。
媚娘见得李弘起身不怕,心中一动,又见李治长若羽扇的睫毛微微颤动,分明便是装死,心中好气复好笑,索性便丢了手,又止了一众听闻媚娘呼唤急急入内的侍儿们,只拿了针线来复绣着,一边儿看着李治父子闹在一块儿玩。
果然,李弘笑了一会儿,见李治不动,心中慢慢生疑,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又呵呵一笑,一使力,竟将**光洁的小小右脚抬起,干脆俐落地踩在了李治面上。
且好巧不巧,小小的脚趾尖,还正放在李治口唇之边,一边嘻嘻哈哈只是欢笑。
李治看似睡着,实侧却是半眯着眼,等着李治来玩。
见他如此,眼也不睁,竟直接张口啊呜一口咬了宝贝幼子的小趾尖一口。
奇就奇在李弘竟也不怕,还乐得咔咔大笑,一念动下,竟然将整个小脚都放在李治口唇之边。
李治自然不肯再咬,睁开眼翻身坐下,顺势将李弘整个搂了在怀里,广袖龙袍一裹,只露出一大一小父子二人的脑袋,便在那里唬弄听得人声笑语,好奇从窝中走来殿上,却被李治父子这般状态唬得遍地窜来窜去,惊吠不止的小狗小小金……
媚娘眼见丈夫如此玩心大起,心中也是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倒是一侧文娘见她如此,不由笑道:
“娘娘怎么好似很担心似的?
主上这般疼爱小殿下,不好么?”
“好归好,可总究是你们要小心,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叫传到殿外的好。
否则不知道那几殿里的人,又要拿此事做什么文章了。”
文娘却看着李治抱了李弘,下得榻来,满地乱追着那小小狗儿阿金四处惊慌地跑跳取乐,笑道:
“娘娘却是多虑了……
想来这等事态,本也是天伦之乐。
便是元舅公他们知晓了,想也不会说什么的。
何况那几殿里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多少能翻出什么浪来?”
媚娘想了一想,本来欲说王皇后究竟不曾孕育子嗣,又长久不受李治待见,如何得见这等于寻常人家来说最常得见的事态。
而她不常见,自以为怪,加之嫉恨之余,难免于弘儿有碍……
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是呀,不过是件小事情罢了。
李治父子玩闹一会儿,那小金到底也是良种灵犬,竟也渐渐不怕,自不跑了,直回了自己窝里,躲着睡懒觉。
李治父子见状,却俱是不满,撇了撇嘴,无趣之下悻悻回到媚娘身边。
正好媚娘着人抱了小公主来,趁着他们父子玩闹之时喂饱了,放在怀里一味地摇着睡觉呢,李治李弘两个,便若见了宝一般,稀奇地瞪大眼,大的抱着小的,榻边坐定,直盯着小公主看。
那小公主本来也是要睡了,可却见得这两双与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眸子盯得自己紧,一时也觉有趣,竟露出蜜般笑意,只是勾了光洁如涂朱脂的小小唇角冲着父兄微笑。
这一笑,可教李治父子直若灌了一大罐子的甘蜜在心窝里一般,心生怜爱之意。
李弘这长兄倒还罢了,只会从父皇裹得紧紧的龙袍里伸出小手指来,咿呀呀地轻轻戳戳小公主可爱的小酒窝。
李治这父亲便是大惫赖,竟勾了头下去入媚娘怀中,做势便要亲上小公主的小额头。
媚娘见状,急忙抱了孩子闪开,笑骂道:
“罢了罢了!
你是要折了弘儿的颈子呢?
还是要扰了嫣儿的好眠?”
李治一怔,低下头去先看看拿着一双似是复刻于自己的黑眸看着自己直乐的李弘,再次确定便是自己弯了腰下去也不会将他的小颈子折了之后,再抬头看着媚娘,讶然道:
“嫣儿?”
“嗯……”
媚娘难得腼腆一笑:
“总是小公主小公主地叫,也是不合适……
所以便顺口取了个小字与孩子。”
李治眨眨眼,却细细一品,微笑道:
“可不是么?
嫣然一笑,宝珠生光……
可正是咱们家的小宝贝呢!”
李治又细品了一会儿,笑着拍了拍手道:
“好好好!
好极!
竟是好极!
唉呀……我的小宝贝儿有乳名了……
嫣儿……
嫣儿……
我的小嫣儿……”
李治喜得也不理媚娘不让,直抱了小公主在怀中,轻轻地摇着。
福兮祸兮四十二
一侧文娘与瑞安等人,见得这等一家子欢喜和乐的场境,一时间也是欢喜,便自悄然率诸侍退出内寝,只在殿下侍立着。
……
次日。
太极殿。
诸朝中政事已议毕,李治便着赐诸位重臣茶点,以润其口。
其间,他一抬眼,又见阶下唐俭怀中掉了一只紫玉色猫戏牡丹纹的小荷包地上,被他仔细捡起藏于怀中。
虽只一瞥,可那小荷包却也是看得到精致小巧制成小花一般煞是可爱。
于是心中不由想到小嫣儿,有心要讨了来罢着内司照制一枚,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索要,着便道:
“唐卿倒也是风趣人物,竟也喜爱这等纹样?
朕见着倒是好奇。”
唐俭闻言,一时老脸微红,从怀中取了那荷包来,交与前来奉了荷包与李治瞧的德安,却又有些淡淡得色,笑道:
“叫主上见笑了……
此物乃是老臣的小孙女儿,游戏之作。
虽则不成体统,可到底也是一片小儿孝心,是故便是忍不得心,收下便是。”
在座君臣,李治自不必提,正是甘为女儿奴的时候,长孙无忌再得爱孙,又是喜爱嫣儿,禇遂良亦于年初又由夫人再添幼子……
自然个个都是一肚子的舐犊之怀,难得闲言一番。
李治便趁机,将那小小荷包翻来复去好好儿地看过几遍,仗着自幼的好记性儿强记了下来之后,便着德安还了与唐俭,又笑道:
“说到这儿女之事,实在是自古人人难为。
不过朕近日倒是听说一道趣闻,说是倭国朝中,便是出家人,也是可有子嗣妻室的……
却不知是真是假?”
禇遂良闻言便笑道:
“主上说的,只怕却是那个跟着藤原真吉入朝参圣的僧慧定罢?”
李治含笑道:
“正是。
朕听闻他本是倭国之中一个重臣,名唤……
名唤中臣镰足的长子。
可不知为何,却是自依了佛门。
偏偏又是个奇奇怪怪的,竟于入佛门之后说是有了一个子嗣……
莫不是这倭国佛门弟子竟是自改了些规矩的么?”
禇遂良却叉手奉玉圭,含笑回道:
“主上英明,竟对倭国如今之势也是了若指掌。
不过主上,这僧定慧之子,其实却是有些谬误——
那个子嗣却其实非他骨血。”
李治闻言却一怔道:
“禇卿何出此言?莫非你知道此中内情?”
禇遂良点头道:
“正是。
先帝在时,我大唐曾有护使,以送倭国特使归国,且因海事不定,颇于其国内盘桓一载方归。
那位护使,正是臣之弟子。
他归来之后,也颇多说起这中臣长子之事。
僧慧定本乃中臣长子,兼之又是生相俊美,人品温和,更难得是文武全材,一时之间,竟引得倭国国中,女子尽以其为好。
更有诸家贵女,定心非他不嫁。
奈何僧慧定本心无此意,自然便只得伤尽诸家心。
孰料后来更有一个出身不华,却素来标榜名门的下氏女子,因着机缘巧合,与这慧定有了一面之缘,竟生出许多妄念,便在倭国朝中散布流言,道自己本与慧定有情,是故慧定方不愿纳得诸女。
如是三番,竟三人成虎,慧定有口难言,欲向那女子相质时,那女子更是狡奸,竟以自己先前与他人私通所育之子认与慧定,欲逼他就范。
如此一来,中臣一门名声必毁。
无奈之下,中臣镰足也只得答应因此事而对倭国女子心中生厌,执意出家为僧,避开女祸的慧定之请,着渡其为僧了。”
李治闻言,一时也是叹之怜之,又因素知中臣之名于倭国非同一般,远非那出氏不华,不过因棋艺之妙而得了个赐姓藤原的真吉可御,于是便心中微有起意,意图招揽僧定慧。
是夜。
唐长安城。
长孙无忌府中。
一片寂静,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等待着阿罗的归来。
不多时,便见一道灰影闪入屋内。
“如何?”
长孙无忌头也不抬,轻声发问。
“主人所料不差,那王皇后,果然探知了宫内消息,有意提前回宫。”
阿罗轻轻回道。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
“回宫?
这个时候回宫做什么?
与那武媚娘继续斗个你死我活,惹得主上不能安心于政事么?”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轻道:
“主人的意思是……”
“给她找点事做,好叫她安安份份地留在王氏府中。
至少……”
长孙无忌闭眼算了一算,才睁开眼睛道:
“至少也得过了十月先皇后娘娘祭典。”
阿罗一怔:
“主人这是何意?
为何定要过了先皇后娘娘祭典?”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无他……
只是老夫想看一看,那武媚娘,若是知道皇后不能回来……
又适逢先皇后娘娘祭典这等大事……
会有何等表现。”
……
次日。
午后。
正抱了小公主在花园中散步的媚娘听得瑞安来报,一时皱眉道:
“你是说……
元舅公身边的阿罗,将王氏一门的几个族老家中之秘事都一一揭破了?”
“正是。
眼下王氏一门内外交患,人人头疼,个个烦恼。
就是不知道为何阿罗要如此行事了。
或者说……”
瑞安看着媚娘轻轻道:
“或者说为何元舅公要如此行事了。”
媚娘垂下眼睫,微思片刻,乃轻轻一笑道:
“还有什么或者?
不过就是想把皇后多留在宫外便罢了。
只是不知道元舅公到底为何要留着皇后。
瑞安,你且去着人仔细打听一番,看看近日来,元舅公可还有什么后手。”
片刻之后。
太极殿,书库之内。
李治正因某事,不得不入殿寻书,忽然闻得德安来报,便讶然道:
“你说舅舅有意将皇后留在宫外?”
“是。方将立政殿娘娘处已得了消息。”
李治眯了眯眼,只手持卷,微一沉吟便道:
“传李绩入宫。”
德安一怔:
“是!不过为何……”
“舅舅此举,实在大出反常……
朕一定要与李绩商量过后,才能做下定夺。”
李治轻轻道。
两刻钟后。
本来就在弘文馆中讲授兵法的李绩闻召,立时更替朝服而来。
大礼参见之后,李治便将长孙无忌所行之事告与其,并道:
“以英国公所见,舅舅这是何意?”
李绩想了一想,却笑着点头道;
“主上是不是觉得,此番元舅公之举,似有意摒后于宫外,是有易后之心?”
李治难得在李绩面前腼腆一笑:
“论到底这究竟是件好事……
若是能得舅舅支持,那媚娘之事……必然顺遂。”
“主上,以老臣之见,只怕此事,另有端倪。”
李绩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李治一怔,看着他:
“你说另有端倪?”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道:
“元舅公近一年来,因着接连两位殿下出生等诸事,确对娘娘有些宽容之意。
可仅凭这一点点的宽容之意,想必主上也明白,是远不能到可得元舅公主动为娘娘得后位,做下些什么事的。”
李治目光一沉,半晌才道:
“朕如何不知?
只是眼下这等情状,不做如此之思,实在也不知舅舅到底备着何等心思了。”
李绩点头,又道: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肯定的。”
李治会意道:
“英国公的意思是……
舅舅已然开始觉得,便是朕废黜了王氏皇后,也并不是什么不可之事了?”
“主上英明。
这些年来王氏为后,虽对外名声无甚大扬。
可主上却是清楚到底为何。”
福兮祸兮四十三
李治淡淡扬眉一哼:
“如何不知?
史官,言记,侍笔……
这些人,又有几个不姓王?
未登太极之前,朕也曾经是信史迷史的。
可是当登上皇位,眼看着那些所谓史官言记所书之史后,才明白一个道理……
所谓的史册,不过都是人之心记罢了。
今日之人,欲解百年前之人心,本就可笑。
何况又要信定了自己所言,信定了自己所信呢?
不过是意图借着史册,借着些所谓大家之言,以替自己心里那份忽离不定的存思,做个主心骨罢了。”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以前,朕读史,便只是读史。
如今,却是读心。”
李绩点头,笑道:
“主上明白便是好的。
其实想来元舅公又何尝不是如此之意呢?
主上想一想,论到底,主上可是主上,元舅公是主上的元舅。
可那皇后呢?
于元舅公而言,究竟还是隔着血脉的。
是以以老臣看来,元舅公在对待皇后与对待武昭仪之事上,实在无甚差别。
今日若是武昭仪不曾有那些预言于身,只怕元舅公就下定了心,要替主上易王立武了。”
李治点头,黯然半晌才道:
“朕正知如此,才明白他的心思啊……
只是朕实在不明白,舅舅此番却是为何。
此番之事,初看起来似乎是舅舅有意要助媚娘于宫中立势。
实则非也。
论到底,宫中女子数千成万,平日里都是皇后一味地压着,自然不得显。
如今皇后不在了,自然诸女是都要兴了心思的。
只怕舅舅此番,却是想让朕这后宫之中,多番兴起些各样心思,好教朕多少分了对媚娘的恩宠。
甚至……”
李治微一沉吟,轻道:
“甚至眼下已是八月中,再过一半月,便是母后祭典。
至时皇后不在宫中,淑妃又被禁足,四妃空置,自然便是媚娘这九嫔之首,要代皇后行事了。”
李绩点头道:
“只怕却正是此意呢!
却不知主上所意何为?”
李治淡淡一笑:
“有什么不好呢?
既然舅舅难得给了这么一个机会……
自然朕是要好好儿利用起来的。
且若不如此,那些寒门子弟,如何才能得个机会,出人头地?”
李绩闻言,神色微动,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果然有意,要加用寒门?”
“除此之外,朕也实在是想不到他策,可以一断目前两派袭断一切朝政的状态了。”
李治长叹口气道:
“何况,便是关陇氏族二派,目下尚且良臣能将颇多,可到底只是目下。
为了大唐百年基业,朕不能再容忍这等情态下去。”
李绩点头,叹道:
“若不得呼吸出入,便是多强健的人体,也是要毁了的。
只是主上,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还望主上必要听念。”
李治看了看他,正色道:
“英国公之言,朕自然要听尽听实。”
李绩道:
“主上,虽则目下断二派之势必然需要寒门士子这剂药,可主上在用药之时,也当仔细挑一挑,捡一捡,看一看这药草之中,是否混入了些杂草,甚至是毒草才是。”
李治抬眉,看了看他,淡淡道:
“英国公是抬李义府等人?”
“正是。”
李绩轻轻道:
“主上,狄仁杰,韦待价等诸位士子,虽则是其位不华,且论起来却依然算是氏族一系中人。
可到底二人其忠其材,都远非李义府之流的小人可比。
还请主上切加分别。”
李治点头,徐徐道:
“这样的话儿,不止英国公说过,便是媚娘也再提及。
朕又何尝不知,这李义府与那许敬宗一般,都是有才不德的小人?
只是眼下这等朝局……”
李治叹口气道:
“还是需要他们,在这眼下的朝局之中,撕开一条口子。”
李绩正色道:
“主上若只是希图借他们这等钻迎的本事来撕开一条口子,那臣便以为,大不妥。”
李治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英国公此为何意?”
“主上,这等逢迎之辈,若指望他们于眼下这等清明朝局之中撕开一条口子,那么带来的,也只会是一些污浊病气,却反而坏了眼下的局面。
主上当知如此一来,却实在是饮鸩止渴,不当为事的好。”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英国公所言极是,是朕的疏忽了。”
李绩见李治竟能纳谏至此,心中欢喜,便点头奉圭道:
“主上英明,又兼听不晦,实是我大唐之福啊!”
李治点头,又道:
“既然如此……
那便当叫李义府好好儿在自己府中歇一段时日罢!
等再出来时,狄卿韦卿二位卿家,也算是能上得进来了。”
李绩会意,笑道:
“论起来却正是如此……
前些日子才听说,那李义府母亲逝世,只怕是要好好儿在府中尽一尽孝的才好。”
李治点头,又道:
“若果如此,那便当由英国公着左右设法,叫他知道,朕最不喜欢的,便是自己父母之孝还未守得,便急匆匆地要赶来做些什么大事的人了。”
李绩含笑点头:
“自当如是。”
……
是夜。
立政殿。
听毕李治所言,媚娘抱着已经沉睡的嫣儿好一会儿沉默,半晌才轻道:
“治郎,你今日便应当依着英国公的意,好好儿地贬了那李义府离开朝中的。”
李治闻言看着媚娘:
“你也觉得朕今日之事有些办得过于柔善?”
“是。”
媚娘点头道:
“虽则看似是纳了英国公的谏言,可到底也没能好好儿地将此事办到底。
那李义府,的确不是可为大用的德才兼备之人。
实在不应当长留于中书省这样的要地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可唯有如此,我才能听到些下面的声音……
虽则舅舅他们也好,氏族一系也罢,总算还是贤臣。
可……
可我却始终做不得一个明君。
为何?
却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根本做不到!
便是我想做一个如父皇一般,能纳谏容贤的明君,却始终听不到下面的声音……
又有哪里可来什么明君得做?”
媚娘看着终究将这些年来,心中苦楚一一尽吐的李治,心中不忍,轻轻地将头伏在他肩膀,淡淡道:
“无妨的……
便是天下人不知治郎,媚娘也知的……
媚娘也知的……”
朝为越女暮作妃一
唐永徽四年八月十八。
仲秋休沐已后。
长安。
虽则仲秋节日已过,然整个长安城里,也是一片热闹非凡。到处都还挂着月儿弯的灯笼。
又兼之皇帝有旨,着准赐于民间十日可解宵禁,是故整个大唐都城之内,竟是一派欢欣喜悦之色。
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内。
一座明楼暗门足八座,里外三进五院两园两阁的大宅门廊下,俊生生站着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哥儿。
一身半新不旧的赭红织金镶乌边箭袖显得原本就个子不低的小哥儿分外修长,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髻,上好的白玉错金冠箍得紧实实地,衬得本就俊雅的面孔更显得修眉凤目,肤若傅粉唇若朱。
而他身后立着的两个年轻小侍童,也是格外地俊俏好看,竟比那些京城中的贵公子们看起来还更秀致些。
头顶红若燃焰的灯光照下来,一发显得主仆三人分外打眼,引得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们个个注目。
可小哥儿却不以为意,只是左右看着,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便到了。
狄仁杰坐在马车上,初见到自家门前立着的那人,一时间全身只觉汗透层衣,八月不过的天气,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快停车!”他厉声喝道。
正驾着马车的狄青也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立刻“吁”地一声拉紧了马。却又在下一刻见狄仁杰从马车上跳下,头也不回地直冲着大门下的那个年轻男人奔去。
狄青眨了眨眼,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没明白那人是谁,如何能让自家主人如此心惊。
“……”
一路狂奔至廊下,狄仁杰不及出口唤一声,便被那年轻男人止住,笑道:
“本来也就只是来看看的,谁知你也不在家。那些小侍们因着你的吩咐,也不敢轻易放了人进去。好啦!看来这人交与你,是没有选错。你便好好看着罢!”
狄仁杰只觉满身大汗,张口欲言,却又被男人止住道:
“我此番出来,本就是瞒着里外这许多人的,你别再给说破了。再者说,不过是来看看,你又紧张什么?只要那人看得好了,不叫出事,便是大好事。”
又是几番言语,狄仁杰才谢过这年轻男人不责之恩,又目送着他离开。
此时,狄青才回头来看着自家面色大变的主人,好奇问道:
“主人怎么这般惊急?莫非此人大有来历?”
狄仁杰却只看他一眼,再不多言。转身往里走去。
入得府内,他才长出口气,先去更替了一身被汗水浸湿尽透的衣裳,易得一件雪白广袖长袍,这才吩咐狄青,去后院。
狄青应了一声,便先前引路,自取了一盏风灯,前面引路,一路上便摒了左右,只着领着狄仁杰往后院走去。
“那人在里面,呆着可安生?”
“倒也还算安生。只是每日里有事无事,便是要嚷着见陛下,见主人的……”狄青答。
狄仁杰点头,淡淡一声道:
“若是他不这般做求,那我还真不敢相信真是他了。”
狄青却道:
“公子,青儿不明白。”
狄仁杰会意道:
“你是觉得奇怪,为何我要依着主上的令,将他囚于府中?”
“是。这样的人物,便是囚于咱们府上,只怕也瞒不得多时。陛下未必也不知吧?”
“主上自然是知晓的。”狄仁杰淡淡一笑,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又为何定要将他囚于咱们府中呢?”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却终究不得其果,只得默默跟随着他,一路走向后院。
到得后院之后,便见狄仁杰主仆三转两不转,转到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之前。
方至门口,暗中便传来一声惕问:“可是狄大人?”
“正是。”狄仁杰含笑道:
“辛苦周统领了。”
一声好说之后,六儿的身影便现于暗处,见到狄仁杰,他先松了口气道:
“听说方将,主上来了,却因咱们狄府门卫甚严,是故便不得入内……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狄某方将主上送离——眼下到底也不是该与此人见面的时候。”
狄仁杰言至此,不免苦笑一声:“唉,狄某也算是无奈了……人已然囚于此,主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六儿却摇头,看了看内院道:
“或者在狄大人眼中看来,主上此为实属不当……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又有几分不肖之想……可狄大人,您且想一想那立政殿中的一位于咱们主上心中之重,便知此事非得如此不可了。眼下万春殿的之所以肯留于宫外,不就是希图着能寻得此人,借着此人以求毁了立政殿中的昭仪娘娘么?”
狄仁杰却也不以为意道:
“便是如此,也不当囚于此处啊?若传了出去,这主上的名声……”
“狄大人,您可莫忘记了,那崔氏眼下虽则被贬,可到底也是宫妃的出身。这刘弘业与之有私,又使其珠胎暗结,本就已是犯下了大罪了。主上若非是心存善念,欲图放他一马,如何还能将他囚于此处?如何还肯着人好生照看那崔氏,只待其产下孩子之后,便设法易姓为他氏女,光明正大地入刘氏门呢?”
周六儿冷然道。
狄仁杰何尝不知李治着意将刘弘业囚于自己府中,却是另外有着一份心思呢?
只是奈何他到底也是身为人臣,主君如此,只得应命。
于是心里难免有些无奈之。
叹了口气,狄仁杰便无了欲入内一探的兴趣,正待转身欲走,却忽闻周围响起一片呼喝厮杀之声!
他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便见面前寒光一闪,狄青刀芒如鞘,大喝“贼子敢尔”便奔杀护于自己面前!
这时间,他才警觉院内不知何时竟多了数十名黑衣刺客,一路银芒寒渗入人骨地欲扑杀而来!
立时,周六儿便大喝一声,暗中扑出另外十数名青衣影卫,长喝一声如虎狼扑入刺客之中,屠戮而起!
狄仁杰吃惊虽不小,可他竟也能自持得定,眼见着自己已成了狄青的负累,便左右让了一让,自闪到廊下远处,离脱了争斗范围。
朝为越女暮作妃二
狄青见自家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心中大定,一时间目光一厉,低啸一声,舞剑如练,气贯长虹,一招两式之间便断送了身边两三名刺客的性命!
狄仁杰眼见他得自保,心里倒也宽慰,可冷不防一眼看到些黑影竟往内院而去,不由脱口惊呼:“不好!他们是要杀刘二郎(刘弘业是刘洎次子,所以也可以叫刘二郎)来的!”
同样身手不好,只立在另外一边,却因视线所囿看不到内院方向情状的周六儿闻言大急,大喝一声,立时内院之中又飞起数道暗鸦似的身影,夹杂着数道寒芒,直奔那些正扑向内院的刺客而来!
两方一交手,便立时胶着——虽则影卫个个身手奇绝,可到底大部分的战力都被牵制在外院之中,内院只得三五人,一时间也难将这扑入内院中的十数人扑杀!
狄仁杰正看得忧心,眼见其中一个刺客竟侥幸得脱,直奔内院而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青!”
“喝啊啊啊——”
叫声刚落,便闻得一声怒吼如雷平地炸响,一道雪白如瀑的华光,齐刷刷画过那刺客的腰间。
立刻,那刺客便在凌空中断作了两截,一壁落着血红刺目的血瀑,一壁“砰砰”两声自坠于地。
狄仁杰看得心口一紧,烦恶欲吐,却终究还是没吐出口,只是看着那个走剑如蛟龙的中年剑客,一入其内便自将内院之中诸刺客斩尽杀绝,再不留一个活口!
……
片刻之后。
庭中已然再无半个活着的黑衣刺客,只有影卫们默默地收拾着庭内满地的死尸,默默地从井中提了水来,冲洗一地的血污。
狄仁杰立在院中,先向那中年剑客行了一记大礼:
“还当谢过李师傅之恩。”
中年剑客正是前太子剑师、影卫统领李德奖,点了点头,淡然一笑道:
“狄大人到底是清贵文华之家出身,这样血腥的场面看着,也是有些惊心罢?”
狄仁杰淡淡摇了摇头道:
“虽则有些惊心,却非为这样的场面……狄某实在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意图有私于主上嫔妃的糊涂儿罢了……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心力,要来杀他?”
“狄大人以为,这些人是要来杀他的吗?”
李德奖看了看他,却笑道:
“看来在狄大人眼里,主上此番所为,也不过是有些私心旧念——以为将这刘弘业关着,他便再不能烦着主上与武昭仪了,是也不是?”
狄仁杰被说中心思,却也不恼,只是叹口气道:
“狄某本以为,主上……”
“狄大人原本看到的主上是什么样子,那他就是什么样子。以前主上或者对这刘弘业,有几分不满之意。可经过了这些事情,你以为主上那样的人物,还会与这么一个升斗小民计较一些陈年旧事么?”
“那又为何……”
狄仁杰不明所以地发问,却又突然住了口,面色上现出一片恍然来:
“莫非……”
“看来狄大人是明白,这刘弘业到底是要紧在何处了。”
李德奖点了点头,笑道:
“其实也简单……
论到底,究竟眼下武昭仪于主上,却是离不得更脱不开的人物。是以若是有人想要于主上有什么为难,让主上陷入两难之中,不得脱身理政,以图动摇眼下这等尚算平定的朝局……
那毁了主上这根儿主心骨,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
却是再狠不过,再准不过的手段了。”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着李德奖:
“若是要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自然是要从这定心珠最痛处着手了。
可这些年来,虽则诸多流言尽皆不利于武昭仪,可到底她行事端谨,竟无人能于她身上寻得些弱点——当然,除去代王殿下与小公主例外。
而若要从这二位殿下身上下手,只怕得不偿失——毕竟两位殿下可是主上的血脉,若动一动,便会引来关陇群臣的疯狂报复,甚至便是主上也难容他活命。
所以……便只有让武昭仪的德行有所失损了。”
李德奖点头道:
“狄大人终究是明白人。”
狄仁杰却目光复杂,半晌才轻道:
“若如此,那狄某还真当是自愧于主上之前了……竟将主上一番不欲绝杀刘弘业,以图永保安宁的柔善心肠,想成了是一些因儿女私情而囿他于此的……”
狄仁杰住口,摇头汗颜:
“是狄怀英太过自以为是了。”
李德奖淡淡一笑道:
“主上行事向来如此,便是当年……”
他住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无论如何,他是个多么知晓贵重人心的君王,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虽则主上多番三次,也要我远离这朝局之中,远离这些在外人看来,暗不得见天日之事……
我却不肯。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德奖知道,在外人看来是暗不得见天日的这些行事,其实却都是一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心。”
狄仁杰动容,半晌才道:
“是啊……
细思量来,自主上登基以来,诸番暗中所行之事,无论如何阴谋计诡,无论如何看来于礼于制于为君之道颇不相合……其实却都是最合人心之事。
这样的主上,怀英竟会怀疑……”
狄仁杰苦笑道:
“看来我也是被那些朝中官员对主上的怀疑目光,给带得偏了眼。”
李德奖哈哈一笑道:
“偏了眼却无妨,只要还能看正过来就好。”
狄仁杰与李德奖,相视一笑。
……
一刻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刚刚从宫外归来,易了龙袍的李治,伸手抚着面上被刮得干净的胡须,颇有些不适应地问着德安:
“你是说……那些人便只晚了咱们片刻么?”
“是。”
德安轻轻道:
“主上不必担忧,李师傅也只不过是迟了片刻,便赶到了,及时将诸逆剿灭,却不留一个活口。”
李治叹了口气,放下手道:
“朕都把胡子刮了,也没能躲过这一次啊……”
德安却道:
“主上以为不安,可德安却觉得,如此未必便是坏事……好歹,咱们终究是知道,这太极殿里,到底有哪些是韩王的耳目了。”
李治目光一敛,垂下眼来淡淡道:
“该怎么处置,你知道,不必朕再多说。只是在处置之前,你也要好好儿审清楚了。太极殿里若有,那媚娘那边儿只怕也不会少。”
“是,德安明白。”德安微行一礼,便自退下。
朝为越女暮作妃三
夜深沉。
唐。
长安城。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方将哄睡了孩子们,便得了李治驾至的消息,无奈之下皱了皱眉,自起身,也懒更衣,便随心在外披了件大毛衣裳就走了出去接驾。
可她不及出得内寝门,便被急急入内的李治伸手扶了过来,半搂半抱地护着,易碎瓶儿似地安放在了榻上,才长出口气,左右上下扫了一番自坐下,轻声发问:“怎么还没睡?”
“一个比一个闹腾,怎么睡?”
媚娘似埋怨似有些无奈地叹气。
李治微微一笑,转头去到处瞅孩子:“怎么没睡在这儿?”
“若是睡在此处,只怕我那些许小活儿,便再做不得了。”
“小活儿?你在做些什么?”
李治好奇,便去看她到底忙了些什么。
媚娘倒也不背着他,自从一边儿几案上取了一本卷宗来,与他瞧:“不过是习惯罢了。近些年来看过的书,整理一番而已。”
李治点头,又摇头道:
“你看你,还说孩子们不懂事……依我看,最不懂事的便是你。素常里带着弘儿一个便已是辛苦。如今多了嫣儿,更是难为。怎么不好好儿将养着,还整理这些做什么?”
媚娘却道:
“孩子长大了,我总是要留些东西与他们——这些书本之类的东西,却于他们是大难得的。”
李治点了点头,倒也无可无不可,夫妻二人又言论一番,才见文娘匆匆端了些甘饴汤上前来,权为二人夜间点心。
媚娘自生了李弘之后口味大变,爱辣不爱甜,加之素知李治喜好这类甘食,便由着他将两碗都吃了,然后才一壁提笔,继续写着自己的书札,一壁悠悠道:
“听德安说今日里,延康坊里可出事了。”
李治正喝着最后一口甘饴汤,闻言也只是停了停手,却只是继续饮汤,然后笑道:“怎么,你也担心起这些事来了?”
“只是好奇罢了……还以为治郎一直把他藏在那山里,与崔家姐姐做伴呢!”
媚娘眼也不抬,只是悠悠然道。
李治哽了一哽,放下碗,这才长出口气,伸手去扶了媚娘手臂在怀,拍了拍,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外面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忧了。”
次日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一早起身,便着瑞安急急前来,问了几句昨夜的情景之后,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
我说治郎昨夜里怎么那般怪怪的。若论在往常,他听到我问那人的事,必然是要气上一气的。”
瑞安点头,叹息道:
“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韩王此番行事,却也是抓准了主上的心尖儿来的。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派了足足两倍的人手加看着他。”
媚娘又叹:“是啊……论起来,这个麻烦也是我给治郎带来的:论理该杀罢,又不忍杀。论情当诛罢,也不愿诛……瑞安,你去请狄大人于午后前来左延明门,我有些事要与他商量。”
瑞安闻得要在左延明门,心里便明白,必是媚娘不愿再看着李治碍于她而于刘弘业之事上为难,心下有了计较,便自退下行事。
……
傍晚。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方用毕了晚膳,便见德安匆匆奔入,附于他耳边细细几句。
立时,李治扬眉,颇感意外地看着德安:
“你是说……媚娘要狄仁杰自行安排那刘弘业与崔氏离京?”
“是。不止如此,娘娘似乎还有后手。”
李治看着德安,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轻轻问道:
“是不是……媚娘要狄卿借着些事上奏参韩王叔,然后求得朕贬他出京。一来可避开韩王叔眼下的锋芒,二来也能好好儿地将那刘弘业与崔氏后路安排得当?”
“主上英明。”
李治柔情一笑:“她总是为朕想得周全……罢了,便依着她的计罢!”
……
唐永徽四年九月初。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大理寺丞狄仁杰有参表,道近来因查荆王旧案余孽时,翻得韩王元嘉之与有私等线故,乃并上报,请准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大怒,又以具表之中证据尽皆模糊不清之罪,非属良意,乃谪贬狄仁杰外为潞州法曹正员。即日携眷离京。
一时间,朝中哗然。
退朝后。
左延明门侧。
长孙无忌等人,立于廊庑之下,看着自远而去的狄仁杰,好一会儿才问禇遂良道:
“登善(禇遂良字),你以为如何?”
少闻长孙无忌唤其本字的禇遂良,一时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道:
“项庄出剑,自指沛公。只是主上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些打草惊蛇啊!”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或者这正是主上的所愿呢?毕竟于主上而言,已是失了一叔两兄了。”
禇遂良沉默。旁边的裴行俭却冷哼一声道:
“无论这主上所欲何为,那只野猫儿却是个立时看得透的。”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步流星直往前走的狄仁杰身后,连唤“狄兄”不止的李义府,淡淡一哂:
“也是啊……
潞州本是李元嘉旧居,怀英参了元嘉一本,只怕也是主上的心思。
如若主上只是将他责骂一番,将此事按下不提,那说明主上当真还是走了仁善过懦的旧路。
可此番……连李猫都嗅得出,主上将狄仁杰贬谪至潞州的深意……想来朝中也少有人不能看透主上的心思了罢?”
一侧的唐俭理了理衣衫,点头怡然道:
“主上此番行事却是绝妙啊!
虽则怜悯依旧,可到底桥归桥,路归路。
怀英是个软硬不吃的,所以他到潞州这个韩王根基之地做这法曹正员……想必韩王也是出离意料之外啦!”
长孙无忌半晌才点头:
“是啊……难得主上走了如此一着,想必怀英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了这般好开局的。
咱们这些人便只在京都为他依靠,看着他如何收拾元嘉的好。”
“不只是看着,只怕也要多替他费些心,好好护着他,莫叫他出了什么事才是。”
禇遂良看着老师,轻轻道:
“此去潞州路途遥远,可不能叫怀英出了什么事啊老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回首看了眼离他们正好五步远的阿罗。
阿罗点头,示意明白,便悄然离开。
朝为越女暮作妃四
是夜。
长安。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难得媚娘今日带了孩子们来见李治,李治自是欢喜不胜,便将政事只扔一边处,自去媚娘怀里,左手抱了嫣儿,右手牵了李弘出来,便归复玉案之后龙位之上坐下,放下李弘,由着他自在龙位上爬闹玩耍,自己却抱了嫣儿在怀里,笑吟吟问道:
“今日这局棋,可下得还好?”
媚娘闻言,抬眼看了看他,但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道:
“若是狄卿知道,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倒关陇一系重臣这场大风暴到来之前,治郎便如此费心尽力地努力设计,只为保他下来……
怕是要好生感动呢!”
李治含笑不语。
一侧德安等人却是不明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敢开口相问。
好在媚娘也没打算打哑谜,便直道:
“为了保下狄卿,治郎先是将这看似无碍实在却有大害的刘弘业送入了狄卿府中,让他先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不满之种,以为治郎日后所为,都不过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
接着又借机漏了些风声与一直亟待寻个机会算计媚娘或者说是治郎的皇后。
不过皇后到底也是治郎的皇后,自然知晓此事的厉害,不愿沾惹——只因她究竟还是对治郎有着情份的。
便是再恨媚娘,之前那些事做下来,她也知道仅仅一个刘弘业,未必便能伤得治郎对媚娘的半分信任,反而只会替自己添些不堪。
所以她不会说,更不会作为。
可这条风声,本来便不是漏与她知道的,而是漏于她身边的那些人知晓。
因为只有他们知晓了,韩王殿下才能有机会知晓,是吗?”
媚娘言及此,含笑看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日,才轻轻道:
“我从来不以为,王氏一门,能从韩王叔的耳目监视之下彻底逃脱。”
媚娘点头,慢慢道:
“这个道理,不止治郎懂,英国公懂,元舅公懂,便是朝中诸位要臣们,也是个个都懂——
不然为何大家定要联合起来,动手清理王氏耳目,半点情分不留,甚至将那王仁祐气病至一病呜呼呢?
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明白,这王仁祐自以为这些耳目是为自己所建,实则却只利了韩王一人呢?”
媚娘叹息:
“可惜到死,他也终究是没看透,否则也不会还有如今的事态了。”
李治默默点头。
德安插话,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
皇后身边,还有韩王的眼线,所以主上才要借着他们的口,叫韩王知晓主上将刘弘业藏在了狄大人府上,引得他去抢人。
如此一来可让狄大人看明白,主上此番安排刘弘业于他府上之理由,并非只是一番私心。
二来也可使得狄大人更加深忧韩王之能,如此这般,一旦娘娘开口请狄大人出手彻查韩王之事,那么他必然便得设计招得贬谪至韩王基根之所的潞州。
如此一来,狄大人便可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刘弘业二人,远离京城,让他们再也不得复返为难娘娘。
更加妙的是,这满朝上下都知道狄大人是因为参了韩王才被贬至潞州的,自然大家也都清楚,为了查清韩王所为,狄大人在潞州必然会尽心尽力……
那韩王眼下既然没有反意,自然便不能将这颗送到虎口里的钉子起了,只能忍着痛看着它在自己口中扎得越来越深了,是也不是?”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淡淡一笑道:
“狄卿此番一贬,不止是韩王不敢轻易动手,便是关陇一系中人,何尝也不是多多关护于他?
别个不提,那些视韩王殿下为大唐天下,比我还厉害的祸患的诸位老臣们,自是个个费尽心力,也要支持他在潞州查清韩王诸事了。
再加上治郎着派出去的李雷一队影卫,狄卿在潞州实在是比在京城还要更安全些。
而且韩王谋深谨慎,所做作为都实为狄卿劲敌。
为了能够查清此事,只怕狄卿三五年内,都难再返京城。
这样一来,治郎清理关陇一系时,表面上分属关陇一系阵营的狄卿,也便不会为难,更不必被牵扯其中了。”
李治本来听得好好的,可听到媚娘竟将自己论做是除去韩王之外最大的祸患,心里便老大不痛快,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德安,又道:
“无论如何,近日来,那韩王叔府上的事情,可要处处着意些。
论到底,究竟还是不能大意。
狄卿安然,我也才能放下些心。”
德安口中称是,媚娘却在一旁边凉凉道: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治郎牵记着的是狄卿,非是那被他一并带走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
李治闻言,心里一发不痛快,便转头看她道:
“好什么?
好得他不出事么?”
媚娘扬眉,侧眼看他:
“是啊!
以媚娘观之,治郎的心思,不就是这般么?
只是媚娘眼下不知这个‘他’是男,还是女呢!”
李治闻言立时气结,便恨恨地瞪着她,直半晌咬牙之后,愤愤瞪了眼一旁立着笑得直做一个个葫芦样的德安瑞安等人:
“笑够了么?若是笑够了,便给朕出去好好儿凉快会儿,清醒了个够!”
“罢了,你们出去,也把本宫捎带上。
啊对了,还有孩儿们也叫醒,既然治郎不欢……”
媚娘赌气的话儿还没完,李治早已伸手去堵她的口,却被她反过来不重也不轻地咬了一口,痛得啧啧有声,立时便哇啦啦地叫着要媚娘赔……
一边儿德安瑞安文娘几个本正心惊着,会不会被李治责罚,眼下见如此,心里倒也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吟吟自退了下去。
……
同一时刻。
京中。
韩王府。
**小轩内。
“砰”地一声,一只细白瓷的杯子被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一众侍人个个心慌,正待下跪求情,却被元嘉厉喝一声:
“都滚!滚!”
一时间,满屋子侍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哄然而散,逃也似地离开,只有一个近侍不敢离开,留了下来。
元嘉咬了咬牙,半晌定了一定,负手转身看着他道:
“那狄仁杰呢?”
“已经在路上了。”
“火速通知潞州那里的本宅,叫他们把该收起来的东西都给本王收得紧紧实实地!
谁要是露了一点儿东西出去,叫那狄仁杰发现了……
本王便要他全家跟着陪葬!”
“是!”
“还有,派出去的人,可动手了?”
“动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狄仁杰左右竟有许多高手。
且不提他那近侍狄青,便是长孙无忌府上出来的那些朱衣卫便是极难缠,还有……
还有些身份来历不明,可身手卓绝的江湖人士,也在左右护着……
咱们派出去的几队人马,都被灭了……”
“……可有失手被擒的?”
“殿下放心,咱们的人都仔细着呢!一击不成,能逃固然是好,逃不掉的也有人清扫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那便好。只是死难者的家属还当多加抚恤,免得他们起了二心,日后对咱们不利!”
“是!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只怕咱们却得加快速度了啊!”
“没错……李治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够漂亮,竟然把本王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不过……”
李元嘉冷冷一笑,目光锐利:
“本王可还有一张底牌呢!”
“殿下是说……”那侍人看着李元嘉,目光中有些犹豫。
“她不是想当皇帝么?那便给她这个机会罢!”
李元嘉冷冷一笑。
朝为越女暮作妃五
唐高宗永徽四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因有钦天监报,道天象相合,近日依然无雨,李治难免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
然而究竟雨水不落,却是天象之故,也只得设法着人引水相灌,诸地开仓着赈,以免起民患之事。
立政殿中。
得知此事的媚娘,头一个便皱眉道与文娘道:
“治郎也是……赈灾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明发旨意,行令天下?
竟只着一道口谕。”
文娘机慧,可到底也只是宫中女官,不免外政不涉,便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应当发一道明文旨谕?”
“开仓着赈这等大事,依理论据,都应当是旨行天下的。
至少,这也是治郎的一点做为,能让天下百姓知道他确也有心有意,要济民于世……
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眼下便下了旨,那此番便又只走了一回形式了。”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殿边响起。
媚娘抬头看去,却见李治一身常服,面微有倦色地走了过来,于是急忙上前先行了一礼,然后才伸手过去替他除去外衣,安着坐下才徐徐奉茶水道:
“治郎的意思是……”
“你可还记得,朕登基头一年便发了一场大灾的情形?”
李治揉了揉额头,徐徐道:
“当时朕也是若父皇一般,立时行旨天下,着令开仓赈灾。
可是结果呢?”
媚娘无言:
当年的情形,不止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唐朝中,也未必便有几人不知的。
开仓赈灾之旨一赐,他处不提,单单是受灾的几州,粮价竟生生地涨了数十倍。
而最后经李德奖与长孙无忌等人暗中调查,真正落入灾民手中的赈粮,竟不过户部呈上来的支领账面的五成。
剩下的五成,却全都被以氏族为首的诸家官员,给各自瓜分,中饱私囊。
媚娘叹了口气,也垮了垮肩膀道:
“也是……
当年那样情形,也难怪治郎心中有疑。
论到底,当年治郎初登大宝,加之朝局不稳,元舅公等诸臣也是要费力与荆韩二王相争,于是竟不得查出此等事。
虽说后来元舅公办事雷厉,一经察觉此事,立时上奏治郎,严查此案,又斩了几句涉案官员……
可到底当时情势特殊,为保治郎龙位安稳,元舅公没能动得那些人的根本,只不过是拿了几个末流小卒来充了数……
此番又是这般情形,只怕他们早早儿就张开了银袋子,等着从国库之中多扒拉些大钱出来呢!”
李治点头,也叹道:
“是啊……
说起来朕便痛心,当年师傅回报与我时,曾不慎露出一个乌黑发青的硬面窝头。
朕问师傅,才知那竟是师傅以两枚大钱三只的贵价从受灾诸州买回的干粮……
想一想帝王钦使尚且如此,何况是百姓!”
李治咬咬牙,这才道:
“所以媚娘,我要你帮一件事。”
媚娘看着李治,点头:
“治郎可是要效仿先帝,有意白衣巡视民情?
所以,在这之前,只以口谕着旨赐赈。
如今毕竟元舅公已然不必担忧荆王,口谕比起明旨来,更方便他老人家与诸位大人严加监督赈灾之事呢!”
“对,而且这样也方便我亲自下去看一看,到底那些氏族官员都大胆到什么地步。
其实也不必多久,受灾最厉害的几州走一个遍,也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时光。
只是……”
“不成,我不依。”
媚娘不等李治开口便道:
“若是治郎要出巡,那便自当带上媚娘。
要想留媚娘一人在京中守着,却是难!”
李治一怔,立时便皱眉道:
“你眼下带着孩子……”
“治郎,我且问你,自你出世,可有于民间生活的时日?”
李治闻得媚娘发问,一时哑然,半晌又道:
“无妨,不过是出去看一看……”
“那也不成。”
媚娘皱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道:
“治郎呀治郎……你固然是机慧过人,此番行事也是心系百姓,媚娘自然也无正当之理,要止了治郎出宫白衣出巡。”
“那你为何非要跟着?”
李治有些无奈:
“孩子们怎么离得了你呢?”
“自然是要带着孩子一道出去的。”
媚娘一句话,就叫李治跳了起来:
“什么?!你可不是……”
“治郎,且请坐下来,听媚娘说完可好?”
李治张了张口,半天才不得不坐下:
毕竟他与媚娘这些年相守相知,心意相通,早已非寻常夫妻能比,加之这些时日以来,媚娘对孩子们的关心与爱护,他自是明白,此番言论必然由来有自,这才捺了性子,好好坐下。
媚娘这才道:
“治郎,媚娘在这里说你一句,你可不要生气。”
“什么?”
“以媚娘看来,上自尧舜禹汤,下于前朝今世,这千古以来的诸位帝王,都是各有其过人之处,可唯有一样特异之处,千古诸帝之中,却只有治郎你才有。”
“什么?”
“虽则治郎机慧满腹,韬略绝世,可却依然未失天真之心,赤子之情。
正是这一份天真心,赤子情……
治郎,你却未必能独自一人在宫外出巡呢!”
李治闻言,便又要跳起来,却又被媚娘拉住,轻声道:
“治郎,你于史书一道上,可比媚娘通读熟甚。
我只问你,千古诸帝,有哪一个与治郎你一般,自出生以来便是两位稀世古今的大圣人千娇百宠地将养着,名烁百世的诸贤臣良将做了自家子侄般地爱护着长大的呢?
又有哪一位帝王,如治郎你一般,长到这般年岁,也只出过两次宫,且还若非王兄亲身照侍(参李治幼时与妹妹晋阳由青雀陪出宫),便是帝父移驾后顾(参前文李治出宫得毕罗一段)的?”
李治欲再言,却又被媚娘劝道:
“治郎,媚娘知你平素里关心民间疾苦,其实更甚于朝局中事。
也知萧淑妃三番五次请准你封了那自晋阳公主去后,便一直挂于治郎你名下的晋阳之地与下玉公主为封,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却也实是为了那处所在一来为安宁旧属,百姓和顺,常可为念;二来也为此地百姓之中,虽则身为平民,却颇能上言于帝尊,如此一来,这晋阳一地便如在治郎手中能留一扇窗子,叫在这深深宫院中,也能拨开云雾,看得到民间疾苦。
可治郎呀……”
媚娘叹道:
“你身为帝王,看的百姓疾苦,此番所为也是欲决百姓之难,那实在是百姓之福……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最起码宫外生活过的经历都没有,如何能够白衣出巡?
治郎,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得出,媚娘便再不跟从。”
朝为越女暮作妃六
李治闻得媚娘之语,本已有些气闷,闻得此言更是无奈,便道:
“什么话?”
“治郎,媚娘知你每旬日(每十天为一旬,旬日就是逢十的日子)便必会召了晋阳公主旧封府下的总管,请了几位晋阳父老来问一问民间粮米盐柴等物之价,也于民情颇为熟悉……”
“这个自然。”
言及此,李治自有得色,可媚娘接下来的一句话便叫他傻了眼。
只见媚娘无奈问他:
“那媚娘问你,这粮米盐柴,价你且知。
便是各样事物分做几等,何等贵价,价当几何,何等贱价,贱又几何你也知……
可这如何分辨呢?”
李治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什么?什么分辨?”
“媚娘问你,若是眼前两把米谷放在此处,交于你手上……
你如何分辨何为贵价好米,何为贱价糙谷?”
李治哑然,沉思半晌才道:
“媚娘所言倒也极是,究竟我也是不知道这些的……
那叫待价跟着便是啦!
你带着个孩子……”
媚娘无奈叹息,又摇头道:
“合着半日,媚娘说的话儿,治郎也是没听明白……
罢了罢了……
瑞安,你来。”
闻得媚娘有唤,瑞安便上前来道:
“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寻两套一模样的平民衣衫来,再从殿下寻那新来的侍花监来。”
“是。”
李治看着媚娘张罗,一时好奇,连问媚娘,媚娘却只说一会儿便知分晓。
不多时,人与衣裳都奉于媚娘面前,媚娘便着德安瑞安两兄弟,取了一套李治可穿的与李治,又取了另外一套与静生,叫他也依样穿着,然后才着那新入宫不过半月的侍花监立于李治身后,着诸人去看,看看李治与他,有何不同。
瑞安德安都是何样人物?
一眼看下来,便知媚娘用意,不免叹息又加窃笑,更惹得李治不快,连声追问媚娘到底怎么回事。
媚娘只着德瑞兄弟唤人抬了大镜子前来,与他来瞧道:
“治郎自己瞧一瞧,你与这孩子穿着一样衣裳,可有什么不同?”
李治眨眨眼,半日才惘然道:
“一样啊?有何不同?”
闻得此言,诸侍笑个掩口葫芦,媚娘直叹息摇头,又请李治且先不急着更替了衣裳,只叫德瑞现去领了李治与这侍花监,到内侍省教习新入宫侍礼仪规节的所在去转上一趟。
李治闻言一发不解,可也难得起了玩心,便自依从。
只留媚娘在原地摇头苦叹自己怎么嫁了个这般天真却又这般机谋的男子为夫。
……
一个时辰之后,如媚娘所料一般,李治是闷着一张脸,后面还跟着原本守在内侍省治理内务的王德。
媚娘看着李治闷闷地立在殿里不说话,也是心疼,便上前轻道:
“治郎明白了便好。”
李治抬眼看着媚娘:
“原来我与宫外的同岁之人……差别竟是这般大么?”
“你呀……多少人求不得的天子血脉,多少人羡不够的先帝先后圣宠,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无数名师调教温养……
才成就了治郎你这么一个稀世美玉般的人儿……
你怎么能指望着自己与一个区区韦待价走在一处,便能顺当当白衣出巡于民间而不为人所察呢?”
“那你跟着就能掩饰了身份么?”
“这个自然。
若你只与韦待价相出,且不提治郎你这自幼深宫帝院,龙位金印养出来的帝威贵气,只说那韦待价氏族出身诗书调教成的大家公子风格,便必为人侧目。
你们这么两个人走在路上,若是无个家眷陪伴,只怕便是再愚昧的贪官硕鼠也知道你们出身不凡,混于民间大有其因了。
不过若是媚娘跟着,便会自不会招人耳目——哪个人还会想到堂堂天子白衣出巡还要带上个宫妃的?”
眼见着李治有些明白了,王德也笑道:
“正是呢主上!
娘娘跟着,自然二位小殿下顶好也是跟着,二位小殿下跟着,那娘娘必是也要请自幼便游历天下的孙老神仙一并跟着。
这样的话,谁还会相信携妻抱子,还随行跟了位老人家的主上,竟是当今天子白衣出巡的呢?
至多也就是以为,主上不过是个出身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罢了!”
李治点头,长出口气道:
“的确……孙道长长年游历行医于外,自是于诸地民情最熟悉,有他在,可说是最好的向导。
再加上大灾之后难免会有大疫,孙道长也正好一展所长,可制良方遗于民间,使百姓可为防疫,两个孩子呢跟着咱们两个,便是我不在宫中也放心,你就更能静心,权做散心……
还是你想得周谨啊!”
朝为越女暮作妃七
唐永徽四年九月中。
长安。
高宗李治因忧心国事,日渐操劳,一日忽感风寒,龙体困重,急召药圣孙思邈入宫医诊。
药圣出手,立时疾诊得当,谓之乃因风寒外感而起,然李治自幼便曾因寒邪入骨而多为病弱,需得在疗治之外,以温汤混药料浸之,内外交兼以消寒邪。
着乃降旨,不日行驾骊山温汤。(这里资治通鉴记的是十月,为了方便,这里提前了一个多月,请大家明白)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
又有皇后王氏,因孝于宫外母族需得三月足期方可归,如今尚不能伴驾,宫中唯一夫人位之淑妃日前因过禁足千秋殿中不得而出,着只得以九嫔首位昭仪武氏,携皇五子代王弘,皇三女嫣公主伴驾左右。
另有诸卫侍驾,不一而足。
诸臣等中本欲皆侍,然李治以为近来各地干旱,方将行口谕着旨诸臣赈灾,便仅以给事中薛振等诸末臣侍以李绩为领,侍驾行程。
其余一众重臣,皆留置京中,以辅太子,以助监政。
……
午后。
太极宫朱雀门启,净天街,李治驾行骊山温泉。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李治与媚娘并肩坐着,父抱儿,母抱女,各自不言。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
“咱们到了骊山,总是要在那里呆一日才能出来的。好在元超(薛振的字)也是个机警的,有他在,再有英国公,总是一路无事。”
媚娘点了点头,只是抱着嫣儿左右轻晃着哼一首摇篮曲。
李治看她似有忧色,便奇道:
“怎么难得出来,你却不开心?”
媚娘回头看了看他,半晌才低头道:
“也不知为何,出宫门那一刻,我心里便是慌的。”
李治闻言一窒,好一会儿才轻轻搂了她在怀道:
“你且安心,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媚娘点头,淡淡不语。
是夜。
骊山行宫。
行汤已数遍,李治这才觉得精神也抖擞了些——其实他这一番病症,却非是虚假,只是孙思邈因着他有意,便自然夸大了些罢了。
“若不如此,只怕治郎也出不得宫。”
媚娘闻事,曾如此与文娘言道:
“眼下氏族一系中,最叫人头疼的太原王氏已然失主,正是元舅公一举击垮了王氏一门的好时候,如何肯放得治郎出宫?
说明白些,治郎此番出宫,九成为了能够探查民情,也总有那么一成,是想着躲一躲事非的。”
文娘曾问道:
“可主上向来都是希望看着元舅公与那氏族一系相争啊!”
“那是以前,现下的情形,却实在非如此了。”
媚娘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
是故如今,文娘便更加着意与瑞安德安小心着,一应事态,都及时传入李治左右——
毕竟她跟着媚娘这般久,自然也知道,越是这样时候,越是大意不得,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李治此刻,是不太愿意听到朝中之事的。
可偏偏就是这时候,却正碰上瑞安不知为何竟私自将一本奏表依序往下摆了一摆,登时便惹得她发了怒,好把瑞安怪了一通。
后来还是德安拦着,她才没有动手拉了瑞安去向李治与媚娘请罪。
“德安哥哥,无论如何,此事都应该报与主上与娘娘知晓……”
“你都说了半日了,好歹也让我说一句罢?”
瑞安眼见她执意要见媚娘报讯,不由得闷闷地吐了一句话。
文娘待斥他,又见德安也是一脸相询之态,心里倒也觉得此事说不得真是自己太过急进,便耐了性子道:
“你要说便快说,若是一个说不好,仔细着!”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拿了那折表道:
“你这几日可真是忙慌了,也不仔细看看,就一味地怪我……
你且看一看,这是谁的字法?”
文娘也确是这几日急慌——毕竟出宫私巡这样的事情,于他们这些近侍,也是压力极大。
便是有李绩在,可到底白衣出巡时也不得陪侍左右,所以她倒也真是上了些火。
此番闻得瑞安如此一说,自然就去瞧那折表,仔细一看便恍然冷笑道:
“我便说呢……
你平素里最知机也是最守礼的,怎么今日里便这等不法?
却原来是皇后上的表。
不过你这般,也不该。
论起来她既上表,必然便是有事要说,你不该拦着的。”
瑞安眨了眨眼道:
“我可没拦着呀?
只是之前师傅也教过的,这样的折表,可不能在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前排的。”
文娘闻言便是皱眉,德安更是不悦道:
“说你糊涂,还真糊涂起来了不是?
这样的折表不趁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上递,你可要等到主上心里舒服的时候往前送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
“哥哥的意思是……”
“皇后此时上表,不是为了替自己家里争点儿名份,就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一事。
若是搁在寻常倒也罢了,主上至多不理会,或者依着她的意儿。
可眼下这等时候,主上又怎么会依着她?
说明白些,只怕恼她还来不及呢!”
瑞安到底跟了李治这些年,一点即透道:
“是了是了!
无论她是要在此时争名份,还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
说明白了都是要踩娘娘的不好的!
咱们可不能让她如意!
好!那我这便往主上面前递去!”
瑞安一壁说,一壁便急巴巴地往前挤。
德安便叫道:
“回来!文娘骂你,真是半点儿也不差!
你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这皇后的折表要是让你先递上去了,那还得了?给我!我去!”
片刻之后。
行宫帝寝之内。
李治披衣坐于暖榻之上,沉着一张脸,看着手中的折表,好一会儿才啪地合起来,哼一声重重扔在地下。
德安一侧正立,忽见李治如此,心中虽早已着知此事必然,却难免有些忧心道:
“主上,可是什么不安之事?”
“没什么事,就别把这样的折表往朕面前送了!”
李治闭了眼,只淡淡地说。
正巧此时,媚娘哄睡了两个孩子,披着一身寝袍徐徐而来,眼角一晃瞧见地面上的折表字迹熟悉,心中便是了然,抬眼看了看德安,直看到他低了头不言不语,自才去弯腰拾了起来,展开欲看。
李治见她要看,便阻止道:
“你看什么呢?
不过是些昏话。”
媚娘抬眼扫了他一扫,却含笑道:
“既然治郎说是昏话,那媚娘看看,又当如何?”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不语,只得看着媚娘拿了折表,细细看着。
好一会儿,媚娘才叹息着合了折表,徐徐行至榻边坐下,眼瞅着李治道:
“皇后要给自己父亲一个名位,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何治郎如此恼怒?”
“她求名位,我也不是不肯给。
可你看看,你看看……
她还提了什么荒唐话儿?
竟然还要陪葬昭陵……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媚娘闻言,叹了口气:
“身为先帝曾经的臣属,他到底也是想近一近先帝遗泽的。”
“那也得他配!”
李治冷哼一声:
“论才称德品阶……
当时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罗山令,居然还敢跟我提请要侍葬昭陵!
真当是自取其辱!”
媚娘抬眼看着他,良久才道:
“治郎如此气愤,当真只是因为皇后请准赐侍葬昭陵之荣么?
还是因为皇后讽议媚娘,说媚娘身为先帝陈侍,不当以奉君驾之侧,同幸骊山的?”
李治闭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她不说这样的话儿在后面,只怕我也就把这恩宠赏了她王氏一门了!
她太不知足!”
媚娘垂眸,半晌才道:
“可治郎啊,你若不赐此荣,岂非是明着昭告天下,皇后已然失宠,且是因媚娘之故?
那天下人,只怕便要看着媚娘不顺眼了。”
不言还罢,一言李治一怒不可收拾: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
她竟这般龌龊!
为了能挟着我许她父亲一个名位,为了能准她父亲入葬昭陵……
她竟……竟做出这在一表之中同言二事,竟存了心,逼着我为了保你,竟……
竟……竟……”
李治深吸口气,着平其怒,良久才叹道:
“我实在不该生气的,可又不得不生气。”
媚娘垂首,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以为媚娘不气么?
只是媚娘看透了,皇后娘娘如此,不过是希望能够替自己父亲博一个名位。
可她也深知,治郎于她已无几分情份可言,又是她父亲行事不恭,朝中诸臣怕也是难以附议,替她父亲争得荣光……
所以便兵行险招,拿媚娘之事议论,一表两事同时并发,好叫治郎明白一件事:
若是治郎此番不应她所请,那天下人必会知晓,是媚娘在从中做梗,只因她表中有讽议媚娘之事……”
媚娘淡淡一笑道:
“如此费尽心机,皇后其实也只是为了尽一番孝道而已。
那媚娘,又如何不能成全了她呢?
还请治郎准皇后娘娘这番请愿,赐她父亲一个名位,也算赏了死后哀荣罢!”
李治腾地坐直,瞪着媚娘:
“你说甚……”
话说一半,李治突然眨了眨眼,意会过来:
“只……赐名位?”
“不好吗?”媚娘反问。
李治寻思了一番,突然盯着媚娘道:
“不赐陪葬昭陵?”
媚娘不答。
李治面上,露出些笑容,又试探着问一句:
“她父亲可是国公……若是要再赐名位以为哀荣,那必然得是三公之位才可。
可眼下……能赐的位置,可只有荆王叔留下的一个司空之位了啊……
而且这个位子,本是要许给英国公的。”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此举,岂非是要让整个朝臣都明着与皇后决绝?”
李治昂然,向后一靠,冷笑道:
“我就是要决了她所有的后路!看着她自己怎么做到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