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越女暮作妃八
唐永徽四年九月二十。
骊山温汤行宫。
唐高宗李治因感念皇后王氏父,特进魏国公王仁祐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赠司空之位。另赐锦帛百匹,珠玉量数,以为葬仪。
……
是夜。
行宫内。
官舍中。
“什么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赐司空?
主上这是在打那王氏一族的脸呢还是有别的用意?”
随行而来的李夫人不解又有些微怒地看着表情平静的李绩:
“怎么论,夫君都已然承着司空之位了……”
“只怕这不是主上的意愿。”
李绩平静地拍拍老妻之手:
“白日里,主上便召了为夫去说过此事了。
且为了此事,主上还特特地将皇后所上的折表与为夫看过。
那折表之上,分明写的是请赐哀荣,更求侍葬昭陵。”
李夫人闻言,登时沉了脸:
“竟然还求侍葬昭陵这等事?
也怪不得主上要赐司空之位与他了……
竟还想着这等事?
哼!当真是欺人太甚了!”
李绩点点头,叹道:
“若要侍葬昭陵,自然要有国公之位与高封。
依制,虽说他王仁祐身为先帝臣子,又是今朝国丈,论起来得个公卿之封也不是不可……
奈何他本职实在不高,一路都只是因为皇后之父故才得特进,加之又于朝中文武两政道上皆无大功可表……
若强要封,也只能给个下三位的卿封。
若只给了下三位,那依礼制,他便不够资格侍葬昭陵——
毕竟昭陵侍葬实在太多,单单只为夫等二十四凌烟老臣便占去了一半余的席位,何况还有其他妃嫔亲王,皇子贵胄?
所以皇后之意,只怕还是希图着能够得个三公之封,光光彩彩地下葬才是真的。”
李夫人便冷笑道:
“打得好算盘!当真打得好算盘!
只是不知她自己可曾想过眼下这等局面?”
李绩摇头,淡淡道:
“是啊……
她也是太过了。
今日里主上召我前去时已然说明:
此番与她应封,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得应付一二。
又多加勉慰……
只怕今日之事便是为夫不发声,必然也有朝中其他老臣们不满了。”
李夫人点头,又道:
“说不定,这便是主上的本意呢?
为的便是激得朝中诸臣对她不满。
可主上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夫君心中不满,反而成拙?”
李绩淡然一笑:
“主上何等人物?
既然行得此事,又素知为夫本心,自然不会怀疑。
诚所谓用人不疑,乃属正道。”
李夫人默然。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中书省。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诸关陇重臣,在闻得昨夜连夜传至京中的圣旨之后,全都炸开了锅。
头一个跳出来以为不妥的,便是禇遂良:
“这算什么?!
死人怎么能与生人同等封位?!
何况还是一个特进的国公?!
不过是当了几日皇帝国丈,他便以为这大唐就是自家的了么?!”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唐俭:
“年兄以为如何?”
唐俭面色也异常沉重:
“太尉大人,此事实在不妥……
且不提他王仁祐本来便只是一介令官,还远言不及五品上员甚至是九卿之位。
便是他于这特进之后诸番不计之事,就不当为此封啊!
何况英国公如今可是立于司空之位,这活司空尚在,怎么就能再追一个死人为死空?”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徐徐道:
“此事,老夫本也好奇,还是昨日里,着人向那骊山温泉行宫里的侍书小监问过之后才知道的。
好似皇后折表之上,本来提请的是要赐其父侍葬昭陵之哀荣,主上因囿于礼制不得行,这才无奈应下的。”
诸臣闻言,面色登时更加难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裴行俭年轻气盛,当下便不服不忿道:
“什么?!
他还想侍葬先帝陵寝?!
莫不是他想的却是与太尉大人同封么?!”
其余诸臣,也是个个愤懑。
尤其是有人一言及王仁祐曾暗中于诸府扎下眼线,以窥诸府之事,更加是个个气愤,人人怨恨,竟都同求长孙无忌,上疏李治,撤了这司空之封!
最后还是长孙无忌摇了摇手,轻轻道:
“主上恩旨已下,不同他事。
若是咱们一味地逼着主上撤回,只怕反而会叫天下人以为主上言而无信,薄义寡恩之君。
此事不妥。
何况主上也是明义知理的,到底也没准了侍葬昭陵之事……”
一番言语安抚,诸人这才息了气,只是人人心中,难免也就存下了些怨恨。
……
片刻之后。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长孙无忌、禇遂良,还有侍立于后的阿罗三人。
长孙无忌微闭双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问禇遂良道:
“登善,你以为如何?”
禇遂良点头:
“只怕主上此番,却是借力使力的法子,存着心要让诸位大人们都恼上皇后了。
这样的手段,学生也只见过几次,还都是在先帝在时的情状……
唉,可惜了,主上已然是龙承祖泽,却偏偏都用在了这样的事情上。”
长孙无忌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全是主上的错么?
咱们这些臣下,一点儿问题也不见么?”
禇遂良闻言,一时哑然,半晌才道:
“可到底主上……”
“主上是主上,自主上登基以来,他一直都是主上,可说于诸事诸理之上,无半点儿亏欠于咱们的。
咱们呢?
咱们有没有好好儿地将主上视为主上,好好儿地依着臣下之礼行事的?”
长孙无忌一番问话,却问住了禇遂良,半晌他才讷讷道:
“可自古都诚贵为君明臣直……”
“那也得有个分寸,而非如现在一般,动辙便是主上行事有误,动辙便是主上此番不妥……
登善啊……
主上也是个人,虽则他为先帝之子,咱们却不能将他视为先帝的再生啊!”
长孙无忌一番语重心长,却叫禇遂良闭了口。
良久,长孙无忌才揉着额头道:
“你此番,也还是要小心些。
论到底,主上此番却是真的被皇后逼得无可奈何了——
方才有一事,老夫也不曾言明诸人,怕的便是再起波澜……
依老夫之见,只怕主上此番竟真的为皇后所逼,却是因为皇后一表两奏,却还捎带着说了主上携昭仪武氏出宫的事情……
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怕的就是天下人说此番她所求之事不准,却是因为武昭仪中间谏阻。
你明白了罢?”
禇遂良黯然,良久才轻轻道:
“学生实难相信,那武媚娘竟真的没有拦阻。”
“她如何拦阻?”
长孙无忌反问。
“依制依礼,上呈主上的奏疏,外臣一律都是要经中书省细查之后方得递至主上龙位之前。
虽则奏疏普通都不曾加什么封密,可也断然不会有人敢私自阅之。
至于个别需得封密之后上呈主上的,更是由本人亲自递了入太极殿下的侍书监,谁敢说中间拦着看一眼?
何况是内廷之中皇后的折表?
便是主上身侧几人都是往向这武昭仪的,可到底王德还在。
有他在,怎么可能乱了这等礼制?
再加上皇后折表自有印封,平素里非得是由主上亲拆才可得阅。”
禇遂良明白过来:
“所以皇后才会挑现在递折表?
因为主上如今可是在骊山温汤行宫,自然诸事不若宫中。
又是武媚娘随侍左右,当然方便行些手脚……
她这是要做到底啊!”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无论如何,此事已然至此,实在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这几日,你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看住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一切,还是等主上回宫之后再说罢!”
“是……”
朝为越女暮做妃九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
李元嘉轻捋乌须,仔细地看着面前的马啸图,却见近侍沉书匆匆奔入,不由眉头一皱道:
“怎么了?”
沉书打了个揖,也不及等李元嘉着行平礼,便自上前附于李元嘉耳边,轻轻几句。
立时,他瞪大了眼,转首过来仔细地盯着沉书半晌,才轻道:
“做真?”
“做真,那人可是咱们一早就安排在骊山行宫里的,半点儿错不了。”
李元嘉握手成拳,奋力一击掌心:
“好!大好!”
他显是心情激动,在屋中来回走了两遍之后,才倏然转身盯着沉书道:
“府里可还有什么人得用的?”
“回殿下,除去派回潞州本宅的,便只剩下红玉凝云二人了。”
“只有她们两个?”
“殿下,那昏君此番出行,只怕是带了风雷**四卫的。”
“不是有一个去了……
罢,便是其中一个去了潞州,只怕剩下的三个也在。
以红玉凝云的本事,若是一对一,本王不担心,可若同时对上三个……便是麻烦。”
沉书看着李元嘉道:
“其实,还有一人……”
“不成,她不成!”
李元嘉断然否定:
“此女的来路虽然明白,可其心性人品却尚未得摸透,若是贸贸然起用,只怕反而会成了咱们的祸害。”
沉书忧道:
“可是殿下,此等良机,错过了,只怕下一次便……”
李元嘉想了一想,却轻轻一笑道:
“不是还有她么?”
沉书一怔,立时省悟:
“殿下是说……”
看着李元嘉含笑点了点头,沉书才忧道:
“可是殿下,论到底,这萧妃也是个半点武功也不懂的妇道人家……”
“本王要的,不是她亲自动手杀人,而是要她带着那府中的另外一人去。”
沉书立省:
“殿下说的是呀!
想那慕容嫣到底也是有些本事的,凭她要去诛杀昏君,实在容易。
可诚如殿下所说,此女心性未得明透,若是有与那昏君有杀夫流放之仇的萧妃相督,再加上咱们派红玉凝云一道出去接应……
那便万无一失了!”
是夜。
骊山行宫。
后苑。
夜色漆黑,伸手难见,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长廊之下悬着的只只红色宫灯。
一阵风轻轻吹过,仿似是伴着这风声而来一般,一道身着雪色广袖,长发未髻未簪,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灯影之下。
红光之中,雪素的脸却被映得更加玉白。
转身,回头,乌黑的眸子徐徐扫了一遍左右,便抬眼看向前方:
“既然来了,且请现身。”
轻轻一阵佩环响,一身火红,长发同样未髻未簪,同样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媚娘,徐徐从暗影中走出。
“慕容姑娘。”
朱唇轻启,眉目温雅的,是媚娘。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神色冷淡,只是垂眸颌首的,是慕容嫣。
一阵风吹过,久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丝一般轻滑又凉淡的声音,浮在空气之中:
“你既来了,那陛下也就都知道了。”
“是,吴王妃姐姐,实在是忠义过人。”
媚娘一边回着,一边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心里怅然若失,又有些庆幸:
她实在太美,美得不应当存于这世上……
美得就是她,也不敢将慕容嫣这个女子,带到李治面前。
她知道李治对自己的深情无限,也知道于李治而言,慕容嫣这样的女子,至多只能引得他惊艳一番。
可是……
媚娘垂下长长的眼睫:
可就算知道,她也没有勇气,冒这个险。
慕容嫣点了点头:
“既然萧妃娘娘已然先行一步,慕容嫣此番却来得多余。
就此告辞。”
媚娘闻言,急忙打断她:
“姑娘且等一下!”
原本已然转身欲离的慕容嫣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媚娘,不说一句话。
媚娘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慕容姑娘,此去何方?”
慕容嫣看了看她,突然淡淡一笑:
“没来之前,我不喜欢你。
因为听说了太多关于你的事。
可你说了这句话……”
她转过身,大步走到媚娘身前,负手俯视着比自己微低了些的媚娘,然后骤然出手,轻轻地捏住了媚娘的下颌:
“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媚娘挑眉,突然伸手,一把团扇重重地拍在她抚着自己下颌的手上,打开了它,也打红了它:
“放肆!”
慕容嫣一怔,半晌才恍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神色凛然的女子,突然轻轻道:
“江湖中人,慕容嫣浪荡失礼,还请昭仪勿怪。”
媚娘不语,良久方道:
“媚娘问慕容姑娘欲往何方而行,不过是知晓,以韩王府那样的地方,根本是困不住姑娘的。
而且,姑娘留在那处的理由,甚至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假扮男儿的理由……
媚娘也很清楚……”
她转身,淡淡道:
“所以媚娘才要问,姑娘是要往何处而去?”
“娘娘都已说了知晓慕容嫣的理由,又何必多此一问?”
慕容嫣复了冷淡的神色,负手于背后,不疾不徐道:
“自是回韩王府,看护小妹。”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莫非以为,此番姑娘未听韩王号令,与萧妃姐姐一道明受令,暗忠君……
他还会善待姑娘与令妹么?”
慕容嫣突地淡笑一声:
“娘娘若是想要借淑儿安危来诱得慕容嫣同红拂公子一般受用于娘娘,实在是不必再多思了。”
她停了一停,续道:
“慕容嫣生平浪荡已惯,此番做了这等选择,不过是因为比起李元嘉来,你的夫君,如今的陛下,更能替天下人忧重……
否则,日后他也必如李元嘉一般,终为嫣剑下亡魂。”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错了。
媚娘如此一言,却非要借令妹来挟得姑娘为侍为婢,更非要挑得姑娘现在就去诛了李元嘉一门。
恕媚娘直言,慕容姑娘,以你一人之力,若要斩尽韩王府上下,得救令妹出,媚娘以为并非难事。
只是……
若是在这一番手脚之中,动伤了令妹,却如何是好?”
这是事实——
慕容嫣很清楚,纵然她如今于武道之上,可放言海内能敌者,不过区区一二人耳。
可王府究竟是重地,韩王畏死,重兵不离五十步,便是今日里跟着她来,名为相助,实则监看的婢女,要除掉也要走过五十招以上。
若于这间隙之中……
慕容嫣点了点头,看着她:
“昭仪有良策?”
“不止良策,媚娘可替慕容姑娘救得令妹出韩王府,更可多与惠助,使姑娘姐妹二人,自此不必再为此等小人烦扰。
只要姑娘答应媚娘三件事。”
慕容嫣不假思索地问:
“昭仪可一言,慕容嫣自当品重。”
媚娘淡然一笑:
“三件事,其一,自今日起,且请姑娘就罢了诛杀李元嘉的念头。
其二,从今往后,请姑娘将令妹交与王妃姐姐代养。
其三……
媚娘要请姑娘交与媚娘一样信物,日后若媚娘有什么不违姑娘本心本性的难处,相求于姑娘,还请姑娘尽速而来……
自然,这信物若可得长久最好,若不得,便是一次也是妥心的。”
慕容嫣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突道:
“我杀了李元嘉,你和你的陛下夫君,就自此少了一番旁忧。”
“他死了,治郎是少了一番旁忧;可他活着,治郎才会时时刻刻,警省自身,善持为君之道。
这是治郎的心愿,媚娘为妻,自要为他达成。
何况……”
媚娘垂下眼,淡淡道:
“以治郎的心思,真正可以杀他的人,只有一个。”
慕容嫣挑了挑眉:
“所以你才要我把妹妹交给萧王妃代养?
为的就是日后吴王长子得皇命,可以诛杀李元嘉替父报仇的时候……
吾妹也可借机一雪旧恨?”
“姑娘是不会让令妹动手的,可有令妹在,姑娘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同样恨元嘉入骨的王妃姐姐母子手中分得一把刀。”
媚娘淡然一笑。
慕容嫣的目光亮了起来:
“好,果然他没看错你。三件事,我都可以答应你,甚至你想要的信物,慕容嫣也会答应允你,自今日起,只要你武昭仪有难,无论是我慕容嫣,还是我日后的衣钵传人,都自会第一时间赶至,替你解忧。
只是,你还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请讲。”
慕容嫣淡淡一笑道:
“昭仪得产公主小字与慕容嫣相同。那便请昭仪答应日后将淑儿与小公主结为金兰之契。不知昭仪可应?”
媚娘不假思索便道:
“不必日后,今日媚娘便替女儿认下淑儿这个义女。”
慕容嫣闻言,笑容欢愉,半晌之后出手如电,抓住背后束发金环一扯,满头乌发如瀑散于风中,衬得她未施粉脂的玉容更形绝艳。
“这个,便是信物,日后但见此环,我慕容嫣但在人世,必至,若慕容嫣不复于世,则自有衣钵传人而至!”
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金环在红灯映射中,划出一道流星般金光扑入媚娘张开的手掌心。
待她再行抬头看时,四周,已只有她一人。
片刻之后。
行宫寝殿之中。
李治正伏案疾书,忽闻得瑞安轻问媚娘安好,便急掷笔起身,去看媚娘:
“你回来啦?”
媚娘点头,伸手,将那金环展于他面前。
李治也不拿,只是负手看了一番,才徐徐道:
“总算是送走了她……
否则此刻师傅不在左近,只怕便是折了他们三个,也难挡得住她。
唉……
也幸亏三嫂大义,假意应了韩王叔之请后,便立时飞鸽传书于咱们,通禀此事,又特特嘱咐咱们小心这女魔头……
否则此刻便纵是有千军万马在身侧,也难挡她只剑杀入中门啊……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治看到媚娘注视自己的目光,颇为奇特,不由讶然一问。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萧妃姐姐说,这慕容嫣是个女魔头,可依媚娘所见,只怕却未必如此。”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今日与慕容嫣的一番相议一一告于李治。
李治何等人物?立时明白媚娘的意思,皱眉道:
“你的意思是……
或者这三嫂,是因为此女与三哥有些……暧昧之事,所以才有意借咱们的手,除掉她?
未使然罢?
三哥在时,他们夫妻二人的情份,你也是知道的。”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纵然相敬如宾,可却无半分心意相通之感……
这样的情份,治郎难道还见得少么?”
李治闭口,半晌才摇头,伸手将她抱在怀中道:
“无论如何,三嫂总是报了讯儿来了,咱们也得念她这个情份。”
“我并非说萧妃姐姐不好,只是……我这般为事,怕她会怨我……”
媚娘依于李治胸前:
“我……我为了保住慕容姐妹,将那孩子置于萧妃姐姐身边,其实何尝也不是等同往慕容嫣身上拴了一条无形的枷锁呢?”
“你自己都这般说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李治一边儿抚着她的头,一边儿轻轻道:
“否则,以她那样的本事,大可当场与你翻脸不认,便是不来行刺,自行求去,然后违了朕命,去诛了韩王叔满门,也是她的行事之风。
可她没有……
说明于她而言,她也知道你的好意的。
毕竟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浪荡江湖之苦,她这个无名无份的慕容将军私生之女,或可忍得,可那堂堂正正序列慕容将军三女的真如海,就未必能受得。
眼下慕容一门虽则兴荣,可到底也是因为江夏王叔之事远迁西北僻境。比起那大漠黄沙之苦,尽管都是流放,身为三哥正妃的萧王妃身侧,才是她能给妹妹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才会感激你,才会许下了诺言,不是么?”
媚娘却依然不能自解:
“是么?她会感激我么?
难道她不知晓……从一开始,虽则我与她言明是我自己要的这份约定,可她又何尝不知,我要她的千金一诺,认到底,还是为了治郎呢?
难道她不恨我从此束了她……”
“还是那句话,她若恨你,早就自行求去了。好啦好啦!别再多思多想……
去准备一下罢!我写完了这封信,咱们可就要出宫了。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去尝一尝王婆婆的粉团子么?那便快些罢!趁着弘儿与嫣儿都睡着,好带出去,别等了!”
一壁说,李治一壁将仍然有些犹豫的媚娘推至后殿,看着她走进去收拾东西之后,才沉下脸色,负手冷然与德安道:
“师傅那边儿可回信了?”
“回了,慕容三小姐已然被救出韩王府,眼下想必是已然交与萧妃娘娘了。”
“派去护着三嫂的人呢?”
“已然跟上了,萧妃娘娘此刻已然全安。”
“那好……传话儿与师傅,就说媚娘思念素琴妹妹,请他返一趟洛阳,带上素琴妹妹与两个孩儿一道来罢!还有……”
李治垂下眼眸,侧头轻声语告德安:“记得告诉他,要快些来。”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是了……慕容嫣这等狂傲的女子,会应下要来行刺主上之事,只怕除了因为她妹妹陷于韩王手中之外,还意存着要与李师傅两相一较的心思呢!而这女魔头于江湖之中,是出了名的行事不择手段……只怕李师傅因着自持身份不与之相战的话,她必会挟持李夫人与一双儿女逼迫李师傅的……
德安这便去!”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离开,才轻轻冷哼一声:
“慕容嫣……你最好还是明白一件事……
若非媚娘惜才……
只你明知媚娘左右隐伏暗卫,还敢有失礼于帝妻这等狂悖之举……、
朕便早着诸卫将你斩杀当场!”
接着,拂袖转身,径向后寝而去。
朝为越女暮做妃十
是夜。
子时已过。
长安。
一处名为妙善庵的尼庵之中。
突然横起大火。
一道身影立于大火之外,看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火苗,口角露出微微冷笑,低头看着怀里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由想起家中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于是轻轻道:
“大叔带你去见阿姐,可好?”
小女孩似还不能言语,可却极为通人心意地拍着手,咯咯大笑点头。
中年男子一笑,挥起黑色披风将小女孩的粉嫩小脸裹于怀中,径自离开,只留下漫天火焰熊熊,映红了天空……
丑时刚过。
长安。
韩王府。
内寝。
被近侍沉书从床上叫起来的韩王元嘉,铁青着脸坐在几边,半晌才轻轻问道:
“都死了?”
“是,属下去的时候,那里已然是一片火海,半个也不见了。”
“那孩子呢?”
“火场之后,未见孩儿遗骨。”
元嘉猛抬头,瞪着沉书:
“死不见尸,那生未何不见人?!”
“只怕已然是被带走了。”
元嘉看着沉书,轻轻地问:
“你不会要告诉本王,你连交给谁都不知道了吗?”
“不……不是……”
看着这般阴渗渗的眼神,沉书只觉全身微凉,然后轻轻道:
“知……知道……”
“谁?”
“吴……吴王妃。”
元嘉猛地坐起,直愣愣瞪着他:
“萧氏?!怎么会是……”
他猛然失声,半晌才慢慢复了常态: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地想要效忠本王。”
“是,只怕她也根本就是希图着借主人您这番好意,去向那李治邀功献媚啊!”
沉书咬牙恨声道。
元嘉半日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如此说来,昏君已然是知晓本王此番所谋了。那慕容嫣……”
“属下查实,跟着她去的两位武侍已然殉职,那等手法,天下只有她慕容嫣使得出。”
元嘉好半日沉默,良久才放声长笑道:
“好,好……想不到本王镇日里纵鹰使犬,今日一念之仁,竟险些毁于二妇之手!”
他冷笑一声,斜眼看着沉书:
“此等不能忠于本王的妇人,该如何处置,你自明白罢?”
沉书点头:
“杀一儆百。”
元嘉再点头,半晌又道:
“昏君那里如何?”
“说也奇怪,此番动静如是之大,他竟全无半丝反应,好像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主人,您说是不是他还是在忌惮着什么人呢?”
元嘉一怔:
“没有半点反应?”
他看着沉书点头,若有所思,半晌才目光一亮道:
“去,查一查,看看今夜里,可有什么人从骊山行宫里走出来的!
若有,则务必查清到底几人,都是何等人物形态,明白么?!”
“主人?”
沉书不解地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沉沉一笑,看着他道:
“昏君虽则昏昧,却也当真不是个如传说那般,被人打着脸也不知道还手的无用之辈,否则长孙无忌又怎么会险些栽在他手上?
只怕他今日隐晦不发此事,却是另有深因。”
“另有深因?”沉书想了一想道:
“莫非李治此刻正在谋筹些什么事?”
“不止……本王有种预感……”
元嘉兴奋地看着前方:
“也许,此番行刺不成,却于咱们是件大好之事。”
沉书眨眼,不解,可眼看元嘉已无再言之意,便自告退而去。
次日。
新丰县城之中。
新丰既为京畿东门之险,自是繁华不逊诸通衢要地。
是故当易了一身青金袍带,头顶也除了金簪玉冠,替了珠镶玉束流金带的白衣富家子着束,怀里还抱着同样易了民常小儿家衣着李弘的李治,与同样更了一身雀青绣石榴红牡丹花窄袖胡服,顶着帷篱又怀抱嫣儿的媚娘立在大街之上时,一时竟有些意外。
“这……
便是新丰?”
李治眨眨眼,看着身边替了平常大户人家使役着束的德瑞兄弟。
瑞安含笑点头,又道:
“虽说瑞安也没来过这儿,不过方才问过卖毕罗的老丈,确是新丰不错。”
李治点头,一时好奇,便抱着孩子,与媚娘一道,各自摊位上去瞧。
媚娘眼瞅着他去,又一味忧心他会不会张口说了些什么漏出身分的话儿来,便仔细地紧跟着——
虽则李治谋略如此,可到底他也只是个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的玉养人儿,如何能够得知哪些话在民间可说,哪些话说了,便会露出破绽?
不过好在一会儿功夫,媚娘便察觉自己也是多心:
李治似是知晓自己于此番民间之事颇有不通之处,是故也不敢多问多说,只是抱着李弘,一副慈父样儿地问着怀中见了外面热闹世界实在兴奋的娇儿,可有什么喜爱之物,可要什么喜爱之物?
那些摊贩们既然在这肆坊之中,自是眼光毒辣,便不说李治这一身打扮,只说他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非凡俗人物,于是个个争着向他怀中李弘送上些新鲜物事。
一时间李弘大乐,但凡有来送者,无论是泥泥狗还是花郎鼓,布偶虎头,大戏面具,扯线傀儡,甚至是连京中也颇为罕见的琉璃钟,他都一概收入怀中,来者不拒。(琉璃钟,一种唐时流行于贵族宫廷之中,后来渐有所发展,至大唐境内氏族之家皆有所备的儿童玩具,类似今天的大肚窄口烧瓶,但是口部被拉长制烧成一根筷子粗细的长嘴,小孩子拿在手里吸吸吹吹,薄薄的瓶底就会被一吸一吹之间的气流改变而带动,发出嘣嘣啵啵的清脆响声。因为当时琉璃属于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这种玩具并没有大范围的销售,但拥有的贵族氏族还是不少。)
李治于一旁,倒也乐得看到李弘如此欢喜,只是苦了瑞安与德安,一壁要提防着人群汹涌,不能推挤着了两位贵主,一壁还要仔细着分辨,看哪些东西是若那琉璃钟一般易碎伤人的东西,得赔着笑脸从只顾欢乐的李弘怀里悄悄拉出来自己拿着,一壁还要一个个儿地与那些塞了东西来的商贩们大钱……
一时看得媚娘无奈,便低首与身边看得可笑的玉氏姐妹说了两句,二姐妹点头,上前使了些巧劲挤到李治身边,细言几句,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抱着同样恋恋之态的李弘,由着二女小心护了出来。
“媚娘……”
李治无奈地看着媚娘,轻轻道:
“难得出来一次,你便叫弘儿开心开心又如何?”
“治郎要开心,何必拉上孩子?
再者莫非治郎已然忘记今番是何故而来?”
媚娘一边儿看着文娘从他怀里抱走了李弘,一边儿细细道。
李治住口,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头,一众人暂别肆坊,自向落脚之地而去。
所谓落脚之地,其实也就是元氏夫妇于新丰城东替李德奖夫妻置下的一处别院。
此番前来,李治本是意图索性居于客坊之中,可因着顾及两个孩子与媚娘,再加之前番行刺之事,李治也必然找个由头,将已然易名为元氏的徐素琴与一双儿女召来同伴媚娘,是故只得居于此处。
好在如此一来,他倒也是省了许多防心。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媚娘自己,本来也是渴望着能够好好儿重走一遍当年身为应国公的父亲曾带自己行过的地方的,只是为着能见素琴与一双世侄,倒也作罢了。
一入元府别院,媚娘便见到一个年青美妇带着一双玉琢可爱的小小孩儿上前来欲行礼见驾,那仪容行止之间,竟是一发地像当年与自己相伴延嘉殿时的徐惠,悲喜交集之中,她也是急忙上前伸手扶了她起来。
两姐妹经年不见,本都自以为此生难得复会,如今竟一朝得聚,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加之四个孩子也是个个疲惫,便由着丫头女侍们拥至后堂去歇下,只得李治与李德奖这对过去的弟子与师父,如今的君上与臣下分了主次坐于正堂花厅之中,相对而饮。
酒过三巡,李治只觉全身舒泰了些,便含笑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如今一发地英伟了,朕小时也见过卫国公的,前些日子也是见过师傅兄长的,可在朕看来,真正似足了卫国公的,却还是师傅。”
李德奖一笑,摇头放下酒杯道:
“年岁不饶人,若如年轻之时,昨夜那慕容嫣便难再惊得圣驾。”
李治淡淡地笑了声,摇头看着李德奖替自己满了酒杯,然后才端了起来,一饮而尽道:
“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的江湖女流,便是有些才华傲气,也不是师傅手下的敌手。
朕也确曾有意将她留与师傅解决,也算得是成全师傅一番竞技之心。
只是思及师母与两个孩子……还是师傅要保重些了。”
李德奖洒然一笑道:
“无妨,无妨。
便有心结,也都可放下,眼下之事,才是最紧要的。”
李治闻言,便心知他并未将当年素琴曾为自己嫔位一事而耿耿于怀,想来到底李德奖身为名动天下的红拂之子,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于是心中倒也一松,这个系在自己心底多年不大却也不算小的心结,算是了了。
然后便正色道:
“三嫂那边,如何?”
“主上但可放心,那几个孩子虽则不若风**雷四大首徒一般尽得德奖真传,可到底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便是如慕容嫣这样的江湖绝圣对上,也是要费些手脚的,何况还有主上派去暗中护卫的影卫呢?”
李治这才点头道:
“那便好。
只是朕实在是担忧,毕竟此番三嫂竟为韩王叔所用,原因她一直不肯言明,也教朕难免居心会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此事,主上却大可安心。其实此番韩王所为,不过是些卑鄙手段,只要萧妃娘娘得脱他手,那是再不会肯受他胁的。”
李德奖轻轻道。
李治立刻了然:
“莫非王叔也如对待慕容姐妹一般对待三嫂?!”
“萧王妃被流之地,必然经过韩王的势力范围,他便是不出手,只消几句话,之前孤苦无依的萧王妃也不得不忌惮。”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是朕的不是……只是想着此番流送,可让她们母子平安,却未曾想到竟险些害他们为奸人所用!”
李治抬头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只怕日后,还要烦劳您多多替朕看顾着些三嫂与四嫂二位,与诸子侄了。”
李德奖正色叉手行礼道:
“此乃分内之事,主上此言,倒是教德奖惶恐了。”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一
德奖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倒也点了点头,柔声道:
“其实主上一片恩重,萧妃娘娘如何不知?
只是到底……”
李德奖不必言,李治也心知他之所意,点头叹道:
“到底三哥可说是死而为朕,三嫂心中有怨,也是难免。
朕明白,师傅日后若见了三嫂,自可向她带句话儿——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的。”
李德奖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难为主上了。”
……
另一边,后堂之内。
难得见到素琴与两个孩子的媚娘,自是心中欢喜,与母子三人又是一番玩乐,又是一番好说,又着令文娘去传了话儿与李治,竟说自己今夜要与素琴并床夜话,可教李治不必再来了。
若非是素琴面儿薄,又念着德奖,只怕今夜李治便当真是孤家寡人,对月长叹了。
好在媚娘也并非便是那等沉溺于一时之情的小儿女——
她也不过是长久未得见故人,宫中虽则事事处处皆有李治在,可到底也是没有个知心贴己说话儿的,自然要与素琴更加亲好些。
说了一会儿话,便见有侍送上茶点,媚娘便含笑自着文娘与瑞安等人抱了李弘与嫣儿,还有素琴膝下所出的两个孩儿去玩,自己却与素琴姐妹二人独坐在**里说话。
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媚娘便道:
“如今我看你事事处处都行事妥贴,可见竟是李家的福气。”
素琴却笑道:
“哪里便是什么福气了?
不过是旧年里跟着媚娘姐姐还有大姐姐学得的些本事。
再者德郎也是家中无长,自然便容着我坐大了。”
媚娘听她如此对自己坦然已对,心知这个孩子一如当年的素琴一般,半分心性儿也没见改,更是欢喜,二人便好生又是一番絮话。
说了一会儿,便见有一侍匆匆奔入,附与素琴耳边说了几句,素琴便皱眉道:
“怎么偏偏便是今日?”
她看了眼媚娘,见她早已离得远远儿地,不似有意相听之念,心中感涕到底是帝妻风范,便正色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及后,她看着侍人走下,便向媚娘行了一礼道:
“姐姐,素琴有一事,只怕要姐姐相助为好了……”
“你这是哪里话来?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媚娘含笑道。
素琴叹了口气,摇头道:
“其实说起来,也真是羞煞了小妹,家里妯娌之间的事,竟闹到此等不堪之地。”
媚娘扬眉,意有所明:
“你是说……
李家大嫂娘的事?”
素琴点头叹道:
“看来姐姐也知道了。”
媚娘不语——
其实身为后宫女子,往来走动得最多的,还是诸家门第里的贵妇千金,自然这些事,她是详知不过的。
只是一点,她素常里便不耐烦听那些家长里短,东西不安的事情,又事事时时关切李治,自然少闻这些。
但饶是如此,李家的事,她也知道一些。
卫国公生性豪侠,一生只衷情于夫人红拂女。
而她也为卫国公诞下两子,兄弟二人更是亲密无间,关系切要。
只是奈何长子性颇柔懦,又有些过仁之嫌,之前曾因先帝在时争储一事时涉与太子承乾有所交集而被流岭南。
后又因先帝念其无辜,又身为卫国公之嫡子,便着事令使其迁吴郡。
而正在吴郡之中,陪伴他多年的元配夫人尹氏故,又是时逢落魄不得意,被当地一名有意邀攀国公府的韦姓氏族的远系,一普通官绅相交,竟至得许其女。
而这女子竟然与其父一般,都存着些另样心思,自卫国公逝后,德骞受卫国公爵袭,她更一发地防着无论名气才华都远在德骞之上的德奖。
前些日子德奖因护刘弘业之事入京之时,还曾一反平素里向来不求恩典的例态,向李治恳请恩准着封侄儿承嗣长兄之事——
显然,却是为了避嫌了。
媚娘点头,垂首合着茶碗道:
“这位韦娘子,我也知道些,好似也是性情不太妥帖的。
难为你了。”
素琴叹气:
“性情不妥贴倒也罢了,可她又是个防人之心甚重的……
总以为妹妹有心图什么……
殊不知若是我……”
她看一眼媚娘,便再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道:
“殊不知若是妹妹果然如此,那当初便不会弃了帝妃之荣,转而下嫁德奖师傅了。
需知便是治郎心念媚娘与惠儿旧义,或者不与妹妹实幸,却至少也会与妹妹无上之荣,甚至光明正大地将妹妹转认为义女,嫁个公卿之家,以妹妹身份,也是适有所得。”
素琴垂首,半晌才道:
“妹妹也只是心烦而已。”
媚娘点头道:
“看来,妹妹是希望姐姐与你一个两全之法了?”
素琴抬眼看着媚娘,诚恳道:
“姐姐,我是真心把大嫂娘与大伯当做亲人的。
实在是不愿与他们相逆。
姐姐机慧过人,可有什么法子?”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素琴眨眨眼,好奇地看着她,半晌才凑过头去。
是夜。
内寝。
李治看着瑞安将香点上,淡淡道:
“所以,你就把朕刚赏你的九凤玉镯给素琴了?”
媚娘看着李治的表情,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娇憨笑道:
“治郎生气了?”
李治拢了拢手中的简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气什么?明知你不喜欢那个东西。”
媚娘眨眨眼,看着李治小声道:
“那治郎没有生气啰?”
李治抬眼看了看她,失笑,丢下简卷于榻边小几,伸手搂了她在怀中,点头道:
“知道怕了便好……
我还以为这天下间便没有你怕的事了。”
媚娘撇了撇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道:
“若不如此,只怕那韦氏会不信呢。”
李治点头叹道:
“也是……
难为师傅了。
若论起武功文治,师傅哪一样都比他兄长强上许多,奈何他生性淡泊名利,实在不喜此道。
再兼之又有韦氏刻意以长嫂的身份相压,自然他也无可奈何。
你将这九凤玉镯给了素琴,韦氏一旦见过此物,自然知晓她与宫中高位妃嫔有过交集,更知素琴多少也要受我庇护,无论是如何,她都不会再难为素琴,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飞鸟依人般地偎入李治怀中:
“治郎英明。”
……
的确,韦氏不但认出了素琴手上的镯子,她甚至还知道了赐与素琴此物的人物是谁。
同样地,她也将自己所见,告诉了一个就连李治与媚娘都没有想得到的人——
她的闺中密友,旧贺兰氏夫人,也是媚娘的姐姐,武顺。
……
次日午后。
一辆往新丰县粼粼而来的奢华马车上。
应国公夫人,杨牡丹子看着自己心爱的长女:
“你确定那赐与李家少夫人九凤玉镯的,必是媚娘?”
“除去她,那元氏还能得谁的赏呢?
母亲,别人不知,咱们可是见过他,也知道他李德奖可是当今圣上的心腹。
自然要见心腹的时候,只会有自己眼下最喜爱的妃嫔在了。
而这九凤玉镯论理论制,都只当赏与皇后,正一品夫人的四妃,又或者最次也是二品嫔位。
所以……”
杨氏点头,满意地看着依旧明艳动人的武顺:
“所以,这一次,便不算是咱们违了圣命了……
这可是圣上自己出了宫来见咱们的。”
武顺点头,淡淡道:
“正是如此。”
她描绘得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二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媚娘与素琴坐在院中,看着几个孩儿们在文娘铺好了的绣榻上爬来爬去地游戏,心里也是欢愉。
正说话儿间,突然便见去拿点心来与李弘的瑞安空手,急匆匆与一小侍同步奔入内院。
媚娘心中一紧,便知有事,乃急道:
“怎么了?
是不是治郎……”
“娘娘且可安心,却非主上。只是……”
瑞安看了眼同样不安的素琴,低声道:
“只是那卫国公夫人,却带了旧友前来了。”
媚娘一怔,心中立时闪电般无数念转,眉目一冷道:
“可是母亲与姐姐?”
“正是。”
媚娘咬牙,半晌才低道:
“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素琴看着媚娘如此急愤,不由道:
“姐姐也不必惊气,论到底也只是来见妹妹的,只消妹妹出去打发了便是。”
“不,只怕她们此来,却非来见你的。”
媚娘冷然道:
“却是冲着我来的。”
素琴张口——在宫中时,她也不是不知这杨氏母女的样子,心里也是多有不喜。
而自己初得媚娘赐镯之时,就有想过此举只怕便会引得那急欲借媚娘上位的母女二人前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咬了咬唇,她看着媚娘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媚娘淡淡冷冷一笑,却道:
“不过也好。
她能来见,倒也证明我心中一番疑惑。”
媚娘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儿丢下来,却叫素琴好生不解,正欲待问时,却见媚娘转首问她:
“素琴,我且问你,你这府中,可有什么方便的暗室密道不成?”
“有倒是有,可是若姐姐你为了这么两人躲在这儿……太委屈了,而且还有陛下。
陛下只怕一时便归呢?”
素琴何等玲珑心窍?立时知她心意,于是一力相劝道:
“姐姐,还是由我去……”
“此番之事,本便由我而起,何况她们会来,也本在意料之中。
你只管安排着我与两个孩子入暗室之中便好。
至于治郎么,玉如自会去寻着相告。
好啦,你若是嫌我闷得慌,那便多多与我放于暗室中些书简玩物,可便好了。”
素琴见媚娘坚持,又细想此番事,似是媚娘有意为之,于是便也不再多劝,自行安排去。
片刻之后。
李氏别业后院中一所极僻静的小院之内。
媚娘坐在已然开始变黄的银杏树下,看着一片片如蝶般飘然而落的银杏树叶,与追着片片黄蝶满院奔跑的李弘。
怀里抱着正咦哦儿语的嫣儿,她只觉心境一片平和。
瑞安见她如此安详,心中不由忧急道:
“娘娘,恕瑞安愚钝,此番娘娘的安排,瑞安实在是看不懂……”
“你若看得懂,那我却要有些担忧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跟着我已然足有十年之久,可即便如此,我的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
正如此番我那守在外面院内的母亲与姐姐,你虽对她们有所了解,可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媚娘垂首一笑,淡淡道:
“瑞安,只这么一句便罢……
别人如何,我自不知。
可我是无论如何也信不得,只是凭着素琴得了我赏的一只玉镯,便能引得她们如此快速地到来。”
瑞安立时省悟:
“除非,有人给她们做了谋士?
可……可若如此,又有什么大碍着娘娘的呢?
娘娘何不借此良机,好好申斥她们一番呢?主上必然是站在娘娘身边的呀?”
“治郎站不站在我身边,不重要,此番申斥不申斥,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瑞安,你难道还没有想过么?
我虽不愿开口,可到底她们二人眼下境遇如何,身边又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却是还能摸得透的。
瑞安,你觉得,以她们二人身边人的能力,如此神准,便能猜到治郎与我,此刻,眼下,便正在李氏别业中么?”
瑞安眨了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转头,微颦秀眉,忧道:
“瑞安,你以后,跟在我与治郎身边,必然还会遇到更多看似简单,实则却是极其复杂的事态。
是故,你一定要记得,若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保得平安,那看事态走向,万不可看果不看因,甚至是因比果更先,明白么?”
瑞安张口欲言,可片刻之后又闭上嘴,思虑一番,竟与文娘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变了颜色:
“娘娘!”
媚娘见他们二人如此,心知他们是想明白了,便点头叹道:
“韩王殿下何等人物,连先帝也未曾敢说一朝一夕之间,便可将他拿下呢,何况是咱们?
再者他既然出了手,自然是要看到结果的。
若无结果,又不见治郎有什么动静,他又怎么肯就此干休?
自然是要查个到底的。
这一查,治郎行踪,自然便会教他有了疑问。
纵然骊山行宫之中,有英国公苦心寻得的影替为代,可到底也只是影替,若是有心,一试便知真假。
所以他必然是已早早探知治郎行踪了,自然,此等良机,他又怎么肯轻轻放过?
这一些,其实却都是治郎想在他前头去了。”
瑞安又道:
“那娘娘,虽则娘娘母亲与长姐那般行事为人,可到底她们也不是完全糊涂的,怎么就肯受了韩王的笼络了?”
“只怕受韩王殿下笼络的却不是她们,而是将这消息传与她们,且带了她们来的韦夫人。”
媚娘淡淡道:
“若非如此,纵使那韦夫人再如何虚荣过心,糊涂无明,也当想到,这九凤玉镯,或者是我早早儿在宫中便赏了德奖师傅,权以为他赠与爱妻的礼呢?”
瑞安看了看文娘,文娘便细声道:
“原来娘娘早于离宫之前,便已想到这些,巧为安排了。”
“却不是我。”
媚娘淡淡道:
“是治郎。
虽则有这些疑问的人,的确是我,可订下了这计策的,却是治郎。”
媚娘温柔一笑,目光却是冷冽:
“说到底,德奖师傅究竟是离治郎太近太近的人,也是治郎太重要太重要的左右手,韩王如此机慧,自然会想得到要从此处下手。”
“原来如此……”
瑞安恍然道:
“原来主上早有心要替李师傅扫平身边的耳目,却是要借此番之事,一并发之了呀!”
媚娘点头道:
“你们可想一想,素琴是谁?
可是惠儿的妹妹。
自幼治郎口中不提,可实实在在却是将惠儿当做姐姐看的。
素琴入宫之后那几个月里,治郎也是将她当做小妹百般呵护,如今又嫁与他最尊重的师傅为妻……
这几重身份下来,治郎怎可能不对她多加照拂?”
文娘也点头道:
“是呀,文娘之前还觉得奇怪呢,说起来,主上起先可是把咱们小娘子当做妹子疼的,怎么她自嫁入李氏之后,成日里被那韦氏欺负之事,满朝皆知,却独不见主上开口相询,或者管上一管呢?
本来还以为主上担忧自己若是插了手,会引得小娘子夫家,甚至是李师傅不满……所以要避嫌呢。”
文娘住口,半晌才轻道:
“如今想来,主上何等人物,怎会在意这些?李师傅更不是那样为人。
所以必然是另有内因了。”
媚娘点头,这才徐徐道:
“一直隐而不发,为的便是看一看,身为英国公长子的李家大哥,到底能不能自行解决,还有便是这韦氏到底是朝中哪一方的人,又究竟是何目的。
如今看来,却是治郎英明,早早儿地钓着了她。
否则咱们若只是轻松松治了她,倒也是小事,她后面的人挖不出来,才是大患呢!”
媚娘沉声道。
瑞安与文娘皆是连声称是。
正在此时,便见与文娘一道侍奉媚娘的一个新进小侍女急匆匆奔入,向着媚娘行了一礼道:
“娘娘,素琴娘子已然将那韦夫人与老夫人、贺兰夫人请了回去了。”
媚娘接口便道:
“可是素琴叫你来请本宫的?”
“回娘娘,非是素琴娘子之命。”
媚娘点头道:
“那便好,你且在园门口处巡着,莫叫外人走了进来。
待入夜之后,本宫再行移步正殿便是。”
小婢闻言,也只得称是。
看着小婢离开,文娘便道:
“娘娘这是担忧,那韦氏名儿上说是离开,实则还在周围徘徊?”
媚娘淡淡一笑道:
“便是她会死心,只怕母亲与大姐也未必肯。”
她悠然捧了茶水来道:
“由得她们去罢!
她们的目标是治郎,只要治郎今夜不现身,那她们再多由头,也终究是不能厚颜长立于这本就属于李师傅私产的别业之中。”
言毕,媚娘再不多语,只自去取了书简,与在怀中似欲安睡的嫣儿念来,以为助眠。
……
夜色阑珊。
直到掌灯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李治才与李德奖坐于马车之上,归了别业之中。
一入正厅,李治便径至出了小院,正与素琴自分说今日韦氏杨氏贺兰氏之访之事前因后由的媚娘面前问道:
“怎么样?孩子们可还好?”
“主上……”
一见李治,素琴与诸侍一道,都是慌着见礼,李治倒也不好教她们都这般着,急急平礼,然后又问了一遍孩子。
直到媚娘含笑点头道无事,他才松了口气坐下,然后平了诸人礼,又看了眼面沉如水的德奖夫妇,这才对媚娘道:
“果然是她?”
媚娘摇头,也不由叹:
“**却是不离十了。
今日带着母亲与姐姐来得这般迅速,若非是韩王支使,却是难成。”
李治又看着素琴道:
“她可说了些什么?”
“素琴正与姐姐说呢,平素里无人指点素琴,素琴又是愚钝,自然只觉得她行事说话,有些怪异罢了,却再不曾往这一点上想。
可今日里仔细一品,却发现果然没有半点差误,其实她平日里,便没少打听着主上着嘱相公所办的诸件差事呢!
只是素琴也知道得不多,更加不敢大意,所以没有漏与她便是。”
素琴看着李德奖,又道:
“只是不知道此番她怎么就猜到,主上与姐姐,竟是在此处便是了……
虽则姐姐说多半是因为前番那慕容嫣出手不成之事,让韩王起了些疑心,可素琴却实在想不透,到底是什么事,竟能让韩王想到这别业之中呢?
虽则主上恩重,姐姐情深,若是出宫白衣出巡,卫国公府诸地别业必定是首选龙驾安渊之地,可到底李氏别业也算不得少,怎么就定准了是这新丰县呢?”
李治摇了摇头,徐徐道:
“一则此处离骊山行宫不远,说到底朕也是初次白衣出宫出巡,又带着媚娘与两个孩儿,为着安全考虑,自是要选择不曾远离金吾卫大军所在之地,以便万一有事之时,金吾卫相卫及时。
二则,新丰乃是通衢要地,各地商贾云集,消息传递也快,于此处可达遍识天下之民情民生之效,自然此处最当。
三则……
此番旱灾,新丰也是京畿诸地之中最严重的一处,同时此处的官员,也是最易贪渎之所,若要查探,自然此处最佳。”
素琴虽则精慧,可到底于政务之上,远不及其姐,更不若媚娘,是故也只是半解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那……
主上,姐姐,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呢?大嫂这样,只怕大哥知道了也是伤心。不若便由素琴出面,去将此事点破如何?”
李治看了看媚娘不答,媚娘却反问道:
“李师傅,素琴,以你们二人看来,平素里,德骞大哥与韦夫人情份如何?”
李德奖看了看媚娘,又看看面露不忍的素琴,半晌才摇头道:
“若是好,那大哥又怎么会自愿长驻京中,成亲这些年来,一无子嗣呢?”
李治明白,点头看着媚娘道:
“果然如此……若这般,那媚娘,便只得你出手了。”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自有治郎的政务要忙,这等替诸位贤臣择个良妻续个贤妾的事,便由媚娘来罢!”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三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李治一早便自与李德奖出门,再行寻访诸事,只留媚娘与两个孩子于院中。
趁着李弘自去玩耍,嫣儿睡得正香,媚娘便着文娘请了素琴来商量此事。
“姐姐的意思是……
替大伯娶一门新妻?”
坐于银杏树下,品了一口茶水之后,素琴便自皱眉道:
“这……
只怕不易罢?”
“易与不易,其实只在反掌之间。”
媚娘淡淡一笑:
“若说易,也易,若说难,那也当真是真的难。
关键就在于你家大伯自己的心意了。”
素琴眨眨眼,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姐姐,素琴实在愚钝。”
媚娘轻轻摇头道:
“素琴,我虽与治郎一生互相衷情再无他意,可却也知晓,这天下的男儿之心,其实也是颇有些贪鲜之意在内的。
倒也非他们凉薄,只是千古以来男儿本性如此——色字当前,便是柳下子,也多少有些意动。
只看把持不把持得住便是了。
而治郎,便是个把持得住的——
尽管他于外人看来,实在是处处多情,先衷情于刘宫侍,后又有了诸东宫侍嫔,再接着是萧淑妃,如今又是我……
其实你我都清楚,他由始自终在意的,都只是我一个。
虽不能若德奖那般从一而终,只你一人,可他也是专情的,一直忠于己心的。
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你家大伯,也是如此呢?”
素琴又想了一想,却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还是不太明白。”
媚娘淡淡一笑又道:
“素琴啊,我只问你一句话,德奖待这位兄长,如何?”
素琴偏着头,想了一想却徐徐道:
“若论起孝爱兄长来,那素琴还真是少见似夫君这般的。
除去主上,还真是没见过第二个。”
“这便是了。你想一想,德奖何等人物,若是他兄长果然是个好色贪杯的浪荡子,他又怎么会一直尊重于他?
若德骞无行,或者德奖有孝爱之行,可却万不会如此尊重。
所以说不得,怕是德奖也知道德骞心中极苦,甚至,他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你不知道的,也是他的兄长不欲为人知,而请求……或者是德奖自己有意替兄长隐瞒的东西。”
素琴一怔: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
“因何不会?
说到底,他毕竟是他的兄长。
你是他爱妻,一生至爱,可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却也不可能有丝毫地输于这份情义的呀!
否则,你又怎么会甘愿下嫁与他呢?
咱们女子,求的不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么?”
素琴有些明白了: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要让素琴去向夫君问个明白?”
眼看着媚娘含笑点头,素琴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的意思是说……
这些年来大伯之所以流连青楼楚馆,只怕却非因其本性,或者是这韦氏不正,而是因为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因为当年蒙难,与意中之人失之交臂,是故如此落拓?”
媚娘叹息道:
“媚娘说句颇有疏失之言……
论到底,德骞大哥毕竟也与德奖一般,都是李靖红拂之子,亲教亲随,又怎么会是一个不通情义之人?”
素琴动容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找寻那女子,成全大伯?”
“能被德骞大哥瞧上的女子,又岂会是凡品?
既非凡品,一个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眸光流动之间,似秋日湖波。
饶是素琴身为女子,素知媚娘美丽之中,尤多的便是这份妩媚,却也难得心口一跳,好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明白了,最迟明日午间,便必然将这女子打探出来。”
媚娘点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
一来到底治郎此番外出,不宜久居,二来,时间一长,那韦氏怕也就知晓了,反而会害了德骞大哥。”
“素琴明白。”
……
是夜。
内寝之中。
俟诸人都已睡下,媚娘这才于枕边,悄声将今日之事说与李治听。
李治半眯着眼,手里只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在怀中,半晌才喃喃道:
“也难为你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也罢。
若是能替卫国公拿下此事,那日后这卫国公府,便是咱们最得力的一方隐力了。”
媚娘点头,又犹豫道:
“只是一桩,媚娘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治郎示下。”
“好端端的,怎么这般客气起来?”
李治讶然地看着她:
“怎么,有什么大事?”
“论起来也不是大事……
只是到底这是臣属家事,治郎身为圣上,媚娘身为治郎枕边人,如此插手已是不该……
可……
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替素琴出手,待这韦氏被弃之后,动手……动手……”
她不语,李治却立时明白了,睁开眼看了看她,才长叹口气搂了媚娘入怀道:
“你是说,你不知该不该叫这韦氏彻底消失于这世上?”
“……嗯……
到底她也只是个被利用的妇人。”
李治想一想,半晌才道:
“其实以我看来,她死或不死,与大局无碍,只要那新入府的能压得住她便是好的。
甚至便是她一直占着国夫人之位也无妨……
只是以我看来,媚娘,你想得太多了。
这些事,还是交与那位新入府的去考虑得好。
你说是不?”
媚娘想想,倒也以为然,便自宽了心,又问道:
“好,便不说她了,那今日治郎所见,如何?”
不提此事,倒也便罢,一提此事李治便是连连冷笑,目光如炬:
“嗯,可是好着呢!
若非此番下来,我竟不知这朝中风气,如今都已是那般不堪了!
朕不过是没有下明旨罢了,那些地方官员,竟个个拿姿做态,半点粮米也不肯放出库中!
做什么呢?
等着转了身,易了自家掺过沙土蚀了称的陈年旧粮,好能得些新粮囤稀卖贵呢!”
媚娘立时瞪圆双眼,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是……”
李治闷了半日,良久才轻轻道:
“目的已然达到,咱们也别在这儿久耗着让师傅日日里为了咱们提着一颗心了。
该回去收整一下那些人。
再者说了,夜长,恐则梦多。
今日午后,师傅已然得了实证的消息儿,明日只待师傅将实证取了来,咱们便返骊山去罢!”
他言及此,却不由愧疚地握了媚娘之手道:
“只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与两个孩儿……
难得从那深深宫院中出来转一转,却竟是这些污糟事来烦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治郎这话说得便不是了……
莫非以后的日子,这出宫的机会,还会少么?
只要治郎真正镇得天下,那这天下各处,早晚不都成了媚娘与孩儿们的后园,想玩,随时便可玩去的么?”
李治闻得媚娘这等言语,心下极欢喜,哈哈一笑,搂了媚娘在怀道:
“好!果然是我的媚娘!
好一句这天下早晚都是你与孩儿们的后园!
不错!日后有得是机会玩呢!”
越说越是爱怜媚娘懂事的李治,忍不住凑了过去,于她额间轻轻一吻,轻轻允诺道:
“父皇在世之时便曾与我言道,天子一诺,誓必行之。
所以我答应你,用不多久,用不多久,我就带着你,与几个孩儿们,行遍整个天下,看遍世间美景,你说可好?”
“好!”
媚娘憨然一笑。
……
次日,午后。
心情极好的媚娘,含笑地与素琴坐于银杏树下,一壁尝着文娘做出的新式点心,一壁说着话。
“姐姐,已然是问过夫君了,原来他早有意成全大伯与那女子,只是大伯自己过不去罢了。”
素琴一上来,便兴冲冲道:
“原来夫君早早儿便着人将此女安置着在京城之中,大伯平素里去,便是为着见她呢!
说起来这个女子也是天可怜见的,她呢,本是前朝贵女,听说竟是太穆皇后一族的直宗。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又被贼人所欺,险些被卖入勾栏之中,无奈之下,只得卖唱为生,以求保得自己清白。
后来大伯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群地痞手中救下她,二人就此生情,只是时间不巧,偏偏就于此时,大伯被贬了岭南,她一路相随,后迁吴郡,也是一路跟连。
只是奈何她彼时无力,竟硬生生被那韦氏中间插了一足,失了缘分,含恨之下离开大伯,重回京城之中,意懒心疏,开了家酒肆为生。
后来还是夫君认出她来,好生相劝,又多方筹谋,二人才得复见。
只是她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畏井绳,如今竟是再不欲与大伯终成鸳侣,只求能时时相见便可了。”
媚娘闻言却皱眉叹道:
“若是如此,只怕却是不好办了……
人最怕便是心死,她若是心死了,又怎么能斗得过韦氏?”
“姐姐,素琴却觉得未必呢!”
素琴却神秘笑道:
“姐姐不知,有一桩事,只怕却能教这女子振作起来呢!”
媚娘一怔,看着她目光在自己怀中嫣儿身上转了一转,立下明白,惊喜道:
“她有了身孕?!”
“可不是?若是为了孩子,只怕她无论如何心灰,也是要争一争的。姐姐不必担心,素琴已然安排好了,不日便去见那女子,好好与她言较一番,务必让她振作才是。”
素琴含笑。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你的行事,我自然知道。
只是……你不会后悔么?毕竟韦氏她……”
“她嫁入李府这些年来,事事处处,哪一样也算不得是容上尊下。
别的自且不提,夫君便曾说过,公公去世之时,她竟还能记惦着要公公无论如何留下手书,将爵位等全部留与大伯,甚至还曾趁着公公弥留之际,意图假造公公亲书上表先帝,要在公公离世之后便将夫君赶出京城永不归位,免得心存仁善的大伯将家产与爵俸与夫君共享。
此是为不孝。
这些年来她因自己身子有恙不能生育,而善妒怨愤,不许大伯纳妾以传后嗣,更要大伯从她母家那些不肖子弟中挑一个为嗣,冀图承爵,这样的行事,实为不德。
夫君待她礼让恭谨,她却屡屡难为夫君与我,还有孩子们,实为不仁。
如今她又胆敢与心存谋逆的韩王为伍,行阴险之事,此为不忠。
这不忠不孝不仁不德的女子,便是收拾了她一百个,也无妨。何况当年大伯与那女子有婚约在先,她明知大伯意有所属,自己亦身有婚约,却恬不知耻,为得荣华仗恃着大伯礼恭谦让,欺君子有方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背弃了原先的夫家,我这点算计,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素琴冷笑一声。
媚娘点头道:
“只要你能想开,那便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如何行事了。
明日入夜,只怕治郎便要带着我与孩子们驾返骊山。
至时你若需要什么相助的话,飞鸽传书入内,我便立时相助!”
“有姐姐这句话,素琴必然成事!”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四
唐永徽四年九月末。
骊山行宫。
午后,李治仅着单衣,寝于软榻之上,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德安将身下的雾口(通过引来比较高温和水分充足的温泉蒸气来熏蒸药草散发出药性,然后使人体毛细血管张开,导药入体,以达驱寒除邪之效,类似于今日治疗一些内寒诸邪症的方法)打开,放入孙思邈早早儿调治好的药材入内,熏蒸着,一边儿看着今日京中快马传来的奏疏。
看了几本,他突然扬起眉,停下手,仔细又读了一读手上那本奏疏之后,突然抬头道:
“速去请娘娘前来。”
不多时,媚娘便独自前来,未及行礼,便见李治伸手出来,含笑要她近前。
她淡淡一笑,伸手也牵了李治的手,便坐在他身边道:
“可是李家大哥处有什么事了?”
李治点头,含笑道:
“你看。”
一壁说,一壁将这奏疏奉与媚娘看。
媚娘接了过来,几眼看完之后,便是一脸沉思叹息之色,良久方道:
“想不到当年之事,内中竟有如此多的曲折……
这些年,也真是苦了李家大哥了。”
李治收起笑容,淡淡道:
“是啊……
原本我也只以为,他当年娶韦氏,不过是因为时逢落拓,又因韦氏有心相助,才与之结为秦晋……
可如今看来,却非如此。”
摇了摇头,李治淡淡苦笑道:
“其实也早该想到的……
说到底,当年德骞遇事之时,卫国公却无半点受碍。
而且后来德骞虽被贬岭南,可依着父皇的心性儿与意念,必是处处优待,力求其能与在京中一般好好儿的。
便是父皇不知他当年之事其实颇为委屈,也多少会念在当年卫国公的情份儿上,多加照顾的……”
媚娘点头道:
“是呀,岭南之时尚且如此,何况是吴郡那等通衢要地?
如今看来,当初这李德骞与韦氏之婚,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又是谁得了谁的好儿……
却是两说了。”
李治点头,半晌才轻道:
“那……
你觉得如何?”
媚娘却看看他,半晌才道:
“本来这等朝臣中事,媚娘实在不该相言的。
可事关素琴,媚娘便斗胆请求治郎,应着派个能够治得了这韦氏的,好好儿将此案审结一番才是。”
李治点头,正色道:
“也是……
只是眼下怀英不在,却要另选良臣了。”
媚娘接口道:
“那便唐俭如何?
他本就为人公允,且又向来颇为敬重卫老国公(就是李靖)为人,想必定有所新。”
李治眨了眨眼,却慢慢道:
“要审此案其实不难,只要经了咱们的手,那舅舅必然会查清楚这韦氏到底是因何惹着了我,又是为何定要治她为婚妄冒之罪(这个罪在唐时就是一种国家会强制性要求离婚的,就是相当于相代的婚姻关系不合法,所以国家法律不承认,不成立。唐时犯这个罪的不止是要被放妻或者休离,还要坐牢甚至是判监刑,最重是要服苦役的。)。
如此一来,韦氏所为,自然便会为舅舅所知。
只是……”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除旧容易,纳新难啊!”
媚娘闻言,亦是一叹:
“正是如此才难……
论到底,那位大娘子,究竟也是曾经落入楚馆之中的身份。
虽则她一味清白,只为以艺求生,可只怕那些人却是容得她不下呢!”
李治也点头忧道:
“正是此事,才是最教我烦心的。
别的都还好说,韦氏也不是不能处置好。
可偏偏就是这位娘子的安排……”
一侧文娘却突道:
“主上,娘娘,文娘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媚娘齐齐抬头看着她:
“但有何言?”
文娘先行一礼道:
“主上,娘娘,文娘以为,二位圣人愁得这些事,实在是有些太过远了。
眼下最关紧的事,只怕却不是如何让这大娘子体体面面妥妥贴贴地入府,而是如何说服她点头应了嫁入国公府呢!”
媚娘一怔,立时明了,却点头叹道:
“是极是极……
一味地忙着些无用的,竟将这等大事忘记了。”
李治却茫然道:
“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点头应下嫁入国公府?
难不成她还会不肯嫁么?”
媚娘无奈,转头看着李治道:
“莫非治郎以为,这大娘子是盼着入国公府,受这国夫人的诰么?”
李治更奇,看着媚娘道:
“难道她不肯么?这怎么可能?
此等美事,她怎么不肯?
且不论她与李家大哥多年情份,只说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为了让孩子有个名分,她也会应下入府与这韦氏一争么?”
“那说的是小卫国公(李德骞,李德骞是二代卫国公,所以可以叫小卫国公)!哪里说了她了?”
媚娘摇头道:
“一个女子,如此坚强,在这世道之下,竟能自为有业,且更独立养育儿子至此境地,只怕她也是冰骨兰心的人儿,如何便肯这般抛了自己好容易挣下来的如意日子,却嫁入那金笼之中,做只不快乐的雀鸟儿?
再者,当年韦氏之事,虽则如今咱们也知是韦氏父女有意设计,逼得虎落平阳的小国公不得不娶她,可到底她心里也是有怨在的。
怎么就能保证,这些年过去之后,她会轻易点头答应嫁入国公府?
只怕这中间,却要好一段为难呢!”
李治闻言,一时倒也沉默,良久才道:
“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向来都是不能懂得女子半分心思的。
我自认机慧无双,可也不过是个男子,只要懂得你的心便好了。
那你说,接下来,却该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叹道:
“只怕此事,还要着落在素琴身上,由她去说去。
她那般的人儿,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不喜欢她的也是少见。
说不得便能说动了那大娘子呢?”
媚娘究竟是个女子,于女子的心思也是更懂些,所料却当真半分不差。
次日李治与诸人正商议着不日起程返京之事时,便传来消息说那大娘子果然是拒了与德骞重修旧好之事。
李治无奈之下,只得问媚娘如何,媚娘叫他不必忧心,道不待此番返驾,必然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再次日午前,便有德奖传来消息,道素琴昨夜与那大娘子谈心一夜,已然是将其说动,愿意入国公府,只是却有个条件:
便是终此一生,不欲加封任何诰号,且只愿为侧室。
更重要的是,李德骞也好,国公府也罢,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继续在西市之中,自有之酒肆——
当然,她会将旧酒肆易主,离开花坊街,另寻一处清静又较宜常客之所在新营,断然不会毁了卫国公的门风。
回程的马车上,李治坐在媚娘身边,看着李德奖的折表,一时也是叹然道:
“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奇女子……”
媚娘含笑,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以首倚其肩道;
“治郎现在才知道么?
那……可有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此番出宫,治郎见到了慕容姑娘,又识得了这大娘子……难道心中就没有半丝犹疑?
治郎可是天下之君,九五至尊,若是数好齐得,媚娘也不能说什么。”
李治闻言,便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媚娘雪桃儿也似的颊面,恨声道:
“你这小酸葫芦!又来找我烦是不是?
有你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么?”
媚娘闻言,心中自是甘美,抱着李治腰便卖娇使憨,耍赖不依。
天下间的男儿,又有哪个抗得住自己意中人这等娇态的?自然李治便又神魂如飞九霄云外了。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的阿罗,淡淡地道:
“这般说来……
主上此番突然关心起德骞世侄的家事,却非只是因为替那被逼出国公府的母子二人不平?”
“是。以阿罗看来,更多还是为了那韦氏父女,私下间竟与韩王勾结。”
长孙无忌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好!
终究还是看透了,也决了心了……不枉朝中诸臣上下一番苦心。”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
“那主人的意思是……”
“你现在便易服轻身,前往登善的府中,秘下里知会于他,叫他明日朝中议及此事之时,务必要推了唐俭为首审之员,明白么?”
阿罗点头:
“是!”
……
次日。
朝。
金殿之中,正议近日来各地百姓因朝中诸员开仓不及,而颇有怨声之事。
李治闻言大为震怒,好生斥责了诸员地方要臣。
而其中湖州要员韦府,因办事不力,尤其被斥。
然其人仍不通变数,竟当廷自辩道其上级官员未曾将帝谕传达。
一时间其上级大怒,当廷与之争抗,口舌几番之后,竟渐成互相攻诘之势,李治看得不满,欲开口喝止之时,却听得那上级官员因被韦府几番言语激得大怒,为证自己清白,更为力证韦府为人素行不良不可信任,竟说出当年他因希图卫国公府荣名,逼着原本与自己独女结定婚约的某氏人家逃离原籍,尔后又在明知当时被流放其任职辖地内为微末小官的旧日卫国公长子,今日卫国公李德骞已有婚约,且已行礼圆房,只待议定婚书上禀户部(相当于今天咱们先结婚办婚礼入洞房,然后再办结婚证的情况。这个在当时也是合法的。)的情况下,竟还以卑鄙手段设计,毁其婚书,代其另立新盟,生生拆散两段好姻缘,更于后来逼得那原本该为国公夫人的女子与其肚中孩儿远走他乡,多年来不得入府归嗣之事。
一时间,朝中一片大哗,更有长孙无忌因与李靖同属世交好友,愤懑之下,出班请李治赐旨彻查此事。
李治亦颇念李靖旧恩,着召虽得恩荫却已不出仕多年的李德骞立时入朝,将此事告之,又言称事关重大,务必彻查。
李德骞自然情愿,于是又有禇遂良上言,以为兹事体大,且涉及朝中开国元勋之名声,自当选取高位官员为要。
李治着准其意,着令唐俭亲审此案,唐俭立时便接下此令。
三日后,案结疏具,一应事实清楚,韦氏父女当年之事,确如那官员所言,更有其中诸多隐情内事,更不堪入耳。
李治震怒,着降旨,依《疏议》之律,着定韦氏父女为婚妄冒为首罪,另有以贱欺尊,以下犯上之等等诸从罪,韦府夺官职官籍官身,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永不得复,其直系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韦氏为人妄冒其婚,以从五品下氏女之分,强占国夫人之位,兼之多年来明知己身婚姻不正,却一味贪占其位,更多番欺上,无后不孝,妯娌兄弟不悌,着准李德骞放妻,更责其随父入岭南,终生不得复入中原。
一纸皇令下,韦氏父女哀哭不止,奈何自身如此,终究自求。
后因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李治着旨,内外不得宣扬,一应旨令,皆当内阁自留。
是故长安民间,竟个个以为,那韦氏不过是因为当年强攀国夫人之位,又被主上斥责心怀不满,这才被贬而已,当年旧事,再不得知于人前。
此事已了,李治心头一宽,然方将平静了两日,朝中突然传来紧信:
睦州妖女陈硕贞谋反!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五
永徽四年十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时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奔入。
不等他行礼,媚娘便急上前一步道:
“如何?
太极殿中可有消息传来了?”
“回娘娘,来了,来了。”
瑞安擦擦汗,这才道:
“那陈硕真早前便于其族乡故地之中,多做妖术筮言之行,蛊惑民众,只是之前睦州一地民心尚稳,她也是轻易摇动不得。
奈何此番大旱,地方官员不行主上口谕,尽以私心而待民,结果便酿下了祸由子。
加之睦州一带灾情严重,民众渐有不保之势,于是她便借机与其妹夫章叔胤行了谋逆之事,还……
还……”
媚娘见瑞安说话吞吞吐吐,不由追问道:
“还什么?
你倒是说清楚啊!”
瑞安无奈,只得叹息:
“还……
这妖女竟还自称为帝,说什么……什么帝号文佳……”
媚娘听完,一时沉默,半晌才叹道:
“罢了……
罢了,到底也是她自己图得这等事的。”
瑞安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瑞安不明白。”
媚娘摇头道:
“不是说什么夸口的话,但瑞安,咱们大唐如今国富民强,军威正盛。
别的不提,单单只是一个薛绍便是惊世之才,更不必提李绩这样的沙场老将,千古名帅。
她一味图谋大事,却全然无半点儿镇军之宝,此番行事,如何能敌得过大唐王师?”
瑞安眨了眨眼,却不解道:
“娘娘,既然娘娘说她此番谋逆必不成事,那……不是好事么?”
媚娘却摇头道:
“你只知其一,哪知其二!
自古以来,但凡似这等官逼民反之事,无论最后如何结局,史书之上,必然都要往那当朝君主身上,泼上浓浓的一笔墨迹——
不是落个为君不明,百姓不得安生的污言,便是要落个偏信奸佞,逼民造反的恶名。
瑞安,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治郎自理国事以来,事事处处,哪一点哪一处,不是考虑着大唐江山,考虑着天下百姓?
偏偏此番之事,却竟如此……
唉!”
瑞安也不由道:
“那……那也不能怪主上呀!
毕竟此番灾情起时,各地尚且有余粮,主上也是算着时间来走粮的,为何……”
“治郎就是算得时间太过准了。”
媚娘深深摇头道:
“说到底,他究竟出身于宫廷之家,自幼百般恩宠,哪里识得饥饿的滋味?
自然不知道,哪怕便是家中尚且有三五日甚至十来日的余粮,若不能得知自己未来有保,那种担忧会断粮无继的感觉,也足以逼得百姓起而反之。”
媚娘摇头,痛心道:
“此番是我的错,我该提醒他,便是要考验各地官员的行政之风是否公准,也当先明行诏令,安抚民心才是。”
瑞安却也不语——
毕竟他与媚娘一般,都是从宫外入内的,更加挨过苦,所以能明白媚娘的意思。
半晌,瑞安才道:
“那娘娘,接下来,却如何是好?”
媚娘抬眼看看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慧觉此番起事,实是天非时,地非利,人非和,必然不成。
只是她素来心性平定,这等冒进,实不似她平素为人。
所以多半,却是有人在后面抽了一手,意图借此事,要来往治郎身上泼些脏水来的。
你去通知德安,叫他提醒治郎,立时派暗卫查探此事是否与韩王府有关。
若查得有关之证,那便当立时回报治郎,以待日后对慧觉量刑之时,以此诏告天下,至少也要让天下人知晓,这慧觉不过是受人利用……
如此一来,治郎的名声保住了,且慧觉的命虽不得保,可到底也不会受什么苦痛。”
瑞安连连应是,接着便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是夜。
唐。
太原。
王氏祖宅之中。
王皇后听毕了近侍回报,半晌才道:
“你说的……
可是真的?”
“那千真万确是假不了的呀娘娘。
此事可是您的姑母心明师太亲自说出口的呢!”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天空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目光之中尽是恨意:
“好……
好!
不错……不错!
果然本宫才是正经儿的凤仪天下命格……
武媚娘……
你终究还是斗不过本宫的!
斗不过本宫的!”
倏然转身,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个年轻的侍从: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把立政殿往来的人,都给本宫盯紧了!
务必要找出她里通外合的证据来!
明白么?”
“是!”
……
唐永徽四年。
十月。
睦州女子陈硕贞,以妖言惑众,与妹夫章叔胤反,自称文佳皇帝,更以叔胤为仆射,帅众先攻桐庐,陷。
后硕贞又击钟焚香,引兵二千,攻睦州、於潜县,又犯歙州,乃不克。
十月初五。
唐高宗李治着敕令扬州刺史房仁裕,发兵讨之。
另又着旨,明示先前已有口谕传下,着令各地官员办理赈灾之事,颇多不利之处,乃立令御史台遣出督办此事之钦命御史十二名,各率亲卫,行巡天下诸受灾州县,更着令但有违令不遵,或有百姓拦告者,钦命御史可立执圣命,收其官印朝服,缉拿下狱,押京司候审!
圣旨一出,雷动天下,一时间那些先前行事颇有悖逆君意民心之臣,个个惶惶然急力行事,努力行政,安抚民众!
十月初七。
陈硕贞遣童文宝率兵四千,攻婺州。
婺州刺史崔义玄,立时发兵,拒之。
然其时民间多有讹言,道陈硕贞神灵护佑,犯其军者必灭其族,士众皆惊之甚,军心不振。
遂有左右司功参军崔玄籍着请崔义玄依军法,擒阵前逃兵二,斩,更乃道:
“高祖圣帝立我大唐之时,隋恶如此,天道彰彰,发军仗正道,尚且数年相征,时时犹且无成之时,况凭其只星妖妄之术,岂能久乎?!”
众将闻之,皆振奋。
义玄闻之,甚喜,着以玄籍为先锋,率前锋先至,自着披战甲,挂军旌,率州兵继之。
十月初十,至下淮戍,乃遇陈硕贞部众,与战于野。
硕贞军乃以火矢流星连环为计,杀伤王师甚重,左右见势不着,乃纷纷向前,以盾蔽守义玄,却皆为义玄所推一侧。
义玄乃持长枪于手,正色浩然道:
“将帅惜命避箭,军士何故死战?!”
乃着撤之,更亲立于车前,临乱箭而无一丝色变。
于是军心士气大振,齐奋杀敌!
硕贞部本为流民所结,兼之反故皆因灾年不谨,未得希望之故。
适时又因李治所封十二钦命御史旨意已行天下,也先后拿下了几个自以为后台强硬,多少有些不恭不敬,而为百姓所怨恨的大员,雷霆手腕震动朝野,更加叫民众一时安心。
是故硕贞部,亦渐无兴力,又逢此一战,竟溃不成军,崔义玄部斩首数千级,其余部众,尽皆归降。
唐永徽四年。
十月十五,午后。
崔义玄部乃行军睦州境,计图夜色深沉之时,以攻其不备。
然未及扎营,便见有前锋探马来报,道前方某县城门大开,且有百姓出迎,献匪首求安。
义玄大为欢喜,着令入城安定。
如是行遍睦州境内,竟再无大战,零星负隅顽抗之徒,亦轻轻灭之。
十月二十三,崔义玄上表天听,道睦州已复大半,其逆附党众,已数万计。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阅毕崔义玄奏表,心中总算是长吐了口气,拍着案几连连叫好。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也含笑点头道:
“想我大唐天恩浩荡,帝威海深,那等无知妇人,又如何能与大唐雄师相敌呢?”
李治点头道:
“到底也是前方将士劳苦功高,理当重赏。”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李绩,然后轻轻问道:
“主上,那些降众,主上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又看了看李绩,半晌才道:
“说起来,他们也不过都是些无辜百姓。
此番会受那妖女蛊惑,也不过是因朕行政不当。
唉,朕明知天灾如此,却未曾及时发下明文诏旨,着令开仓赈灾,才有了如今这等生灵涂炭之难。
都是大唐子民,朕这天子帝父,也是太过不为政……
何况也不曾有何等大事,能放过的,便都放过了罢!”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绩,李绩会意,乃起而告之:
“主上仁慈,实是大唐天下之福。
然主上,臣等以为,虽则此番百姓无辜,可到底也是谋逆大罪。
死罪可免,活罪却万不可饶,否则只会助长那些真正居心不良之徒的野心。”
李治闻言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英国公的意思,是如何处置呢?”
李绩不答,却先问道:
“主上仁慈,却不知打算如何处置那陈硕贞等首恶呢?”
李治想了想,和气道:
“朕觉得,他们皆是首恶,万不可轻轻饶恕。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滥杀酷刑终究有违天道,首恶尽皆斩首,家中族员,若未参与此事的,便尽流放;若有参与的,自当株连。”
李绩点头,微笑道:
“果然主上处置英明。
那么主上,既然首恶如此,从众即便不必受这斩刑,一个流刑与株连,却是万不可少的。
否则天下人只会以为主上心中有愧,是故多有退让之意。”
李治点头,正色道:
“朕明白,英国公所言极是。”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六
长孙无忌等诸臣见李治如此纳谏宽厚,心中自是欢喜。
……
是夜。
太原。
王氏府中。
皇后寝殿之内。
王皇后皱着眉,揉动着眉头,乃轻轻道:
“如何?
可有什么结果了?”
“回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那慧觉于寺中,确与时为比丘尼的武媚娘关系密切,更曾以姐妹相称,便是说她们已然义结金兰,怕也是不能不容得人信呢!”
王皇后点头,却淡淡道:
“只是……
只这一番传言,却终究不成铁证。”
那家侍却笑道:
“娘娘要铁证,又有何难?
眼下陈氏妖女谋逆已定,只要咱们能够抢在武媚娘之前,拿到那陈硕贞亲笔画押的铁供……
那无论这武媚娘如何翻滚,也是难成大事了。”
王皇后垂首,半晌才轻道:
“说来容易,可她既为匪首,必然不能轻易接近。”
家侍却轻轻道:
“这……
却得看是谁去接近了。”
王皇后突然抬眼,目光冷厉地扫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果然……
本宫便觉得奇怪……
这等内情,你如何知道得清楚……
说罢,你到底是韩王府的人,还是荆吴高哪一府的旧人?”
家侍却不慌不忙,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是何意?
属下忠心替娘娘筹谋,难道也错了?”
“错是不错,只是你的心,不止忠于本宫罢?”
“若能得两利,又何惧属下到底还忠于谁?”
“韩王谋逆之心,你以为本宫不知?”
“娘娘当初能为了对付武媚娘,暂与那狼子野心的萧淑妃联手,将武媚娘逐出宫去,如今却为何变得畏缩不前?”
“萧玉音不过是一介女流,其心其智,怕是不及韩王殿下万一……
本宫怎么敢轻瞧了韩王殿下?”
“若果如此说……
那后来为了衡制萧淑妃,娘娘不也把武媚娘又重新启用归宫中?
且还利用她,将自己喜爱的陈王殿下纳而为嗣,又得封太子?”
“你以为几顶虚浮的帽子,便能让本宫受用么?
本宫还不至于那般自欺欺人……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可以入宫,并非因为本宫,而是因为陛下想她回来。”
王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愈发凌厉:
“又或者,你以为本宫被你这高帽一戴,便会乖乖为你家主子利用?
做那等祸害陛下之事?!”
那家侍却淡淡一笑道:
“属下不敢,便是那韩王殿下,也知道娘娘厉害。
所以此番,图的不过是个两相权衡,取其之轻罢了。
说实话,韩王殿下也不想与娘娘联手——
娘娘之慧,绝非那萧淑妃可及,便是放眼朝中,也是少有能让殿下忌惮的人物。
若非此番武媚娘事涉其大,便是韩王殿下有心想休念止心,也得好歹把这陈硕贞处置了才好。”
王皇后目光一转,却淡淡道:
“如此说来,韩王殿下果然有些悔意?”
“至少目前,殿下绝无相争之心。”
那家侍正色道:
“而且,为表自己诚意,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为娘娘带了一句话儿来,以示示好之心。”
“什么话儿?”
“韩王殿下要属下提醒娘娘,日后娘娘行事之时,需得处处小心……
便是身边儿,只怕也是不清静的。”
王皇后立时瞪圆了眼:
“你说本宫身边……”
她闭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可知道是谁?”
“这个,韩王殿下也未曾查实,只是知晓有人。
且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请娘娘注意,务必注意:
便是查实了此人身分,也万不可立时便清除出殿。
一来因为娘娘先前吃了此人之亏,皆因她在暗,娘娘在明,等同是明着被她算计。
而如今娘娘已知身边有这样人物,自然便不会再轻易受损,所以反过来,一旦查清对方是谁,却可利用她来,向派她来的皇帝陛下,放些娘娘想让皇帝陛下知晓的消息。
二来么……
此人身分也非同一般,等闲也还是得留下,免得引起那些前朝老臣们心中生出不满之意。”
王皇后心念电转,立时冷笑道:
“原来竟是她……
好,真是好极!
本宫这些年来,竟一直信错了人!”
那家侍见状,不由又叮咛一句:
“娘娘,您可千万要记得,不可立时清除了她……”
“本宫怎么会除了她?
留着她,本宫自有大用处。
这是本宫殿中私务,叫你家殿下少操些心罢!”
那家侍倒也不气,和和气气地点了点头,连声称是。
又停了一停,王皇后才道:
“接下来,你家殿下打算如何行事?”
“娘娘,此事若论起来,其实却也容易,只是需得娘娘相助。”
“相助?
那也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娘娘放心,此事必然对陛下无害。
殿下所求,不过是能在娘娘不日新孝期满,凤归中宫之时,能够暗中帮手着,将那陈硕贞自认与武媚娘有旧,内应外合,欲兴其事的供状,代为传入中书省。
且必定要在一种陛下不得不认的情况下,将此状召示于群臣罢了。”
王皇后目光一利:
“仅此一事?
这可不似你家殿下的行事所为。”
家侍淡淡道:
“是也不是,都是如此……
殿下现下,是真的累了,不过是想图个太平清静,能为过去之事,寻个良妥的处置之法罢了。
还请娘娘相助。”
王皇后微思半晌之后,才缓缓道:
“好,若只是对付那武媚娘……
本宫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但也只有如此而已。”
那家侍再三称谢,这才退下。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西郊。
韩王府别业。
听毕了那派入太原王氏府中传来的耳目线报,元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
只要她答应了,那么接下来,咱们便轻松得多了。”
沉书不解地看着元嘉坐下道:
“殿下,沉书不明白。”
“你以为此番本王将那陈硕贞之状交与她,只是为了能借她的手,打压一下那武媚娘,顺带伤一伤李治么?”
元嘉淡淡一笑道:
“本王不过是想看一看,她对武媚娘的恨,到底有多深。”
沉书想了一想,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若是她今日明知殿下心怀大志,可为了能够对付那武媚娘,也甘愿自献其能的话,必然日后殿下便好拿她做些咱们不方便的事了。”
元嘉点点头,含笑拿起一物,与沉书道:
“今日里,宫中内侍省的耳目可传了新消息来,你且看一看。”
沉书好奇接来一看,却看得面色越来越惊,到后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元嘉。
元嘉含笑抚须,轻轻道:
“你说,若是王氏知道,她这些年来不能生育,却是因为日日所服的方药之中,有些叫她万不能得子的方儿……
她会如何?”
沉书倒吸口气:
“王氏看似柔善,实则却是行事颇为阴狠。
加之这无嗣一事,是她多年心头旧恨,只怕那王德却要……”
“谁说是王德为事了?”
元嘉冷冷一笑:
“你若告诉她是王德所为,她会信么?
啊?
那种大家千金出身的女子,会信一个与她系出同族的六宫内侍总领,实实着着地权压六宫的人物,会为了一桩旧年里的小事,恨她到欲让她从此绝后?”
“可这对王德而言……”
“沉书啊,虽则本王不甘心,可有件事,本王必须得承认——二皇兄(李世民)看人识心的本事,实在是天下一绝。
你以为这王氏是入宫之后才失宠的么?
错了,从同安大长公主逼得二皇兄与李治小儿帝君龙子之尊,竟直欲逃离太原王氏府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她王氏便是嫁入皇家,最好也只不过是落得个弃妇的下场。
可笑那王氏看不透,王氏一门都看不透……还以为自己氏家女,果然帝王之贵,也是会巴结着要请她嫁入天家的。
所以她与王氏上下,就更不会相信,王德会是这件事的主谋。
而她不会信是王德,那又会信是谁的主谋呢?”
沉书立刻明白:
“不是萧淑妃,便是武媚娘?”
“没错,可萧淑妃与那王德,可谓还不及她王氏与王德情分深厚,怎么就肯替她做这等事?
所以她会怀疑的,注定只会是武媚娘。”
元嘉淡淡一笑,接过沉书手中密信道:
“所以……
这便是咱们将武媚娘这个李治小儿的心肝肺肠,一举摘下的最强利器。
一旦王善柔相信,自己多年不能有嗣,都是武媚娘暗害,那么她的怨恨,她的执念,必定会让她拼了两者皆亡,也要致武媚娘于死地。
武媚娘一旦死了,那本王这个看似多情,实则却是痴情得跟他那个一生只守着一个空灵位过日子的老子爹一般愚蠢的好侄儿,便注定也是活不成了。
李治一死,仅凭那个贱种李忠……”
元嘉冷冷一笑:
“你以为,他能守得住么?”
沉书立时喜笑道:
“殿下英明!
那沉书这便去……”
“不急。”
元嘉悠悠道,一边儿好好折起了秘信:
“本王说过,这个消息,是最强的利器,可不能胡乱糟蹋了……
本王要好好儿想一想,到底该怎么使用……”
他冲着沉书,轻轻一笑。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七
唐永徽四年。
十一月初二。
房仁裕大军与崔义玄州兵合。
十一月初三。
房仁裕帐下大将,擒得陈硕贞、章叔胤。
乃以疏表上奏李治。
是夜。
韩王府中。
别院内寝。
已然成为韩王侧妃的慧宁,惊恐地看着韩王元嘉:
“殿下……
殿下要宁儿去做什么?”
元嘉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着她的面庞,与刚将及肩的乌:
“你不必怕……
本王不过是叫你,去设法见一见你的旧日姐妹罢了。”
慧宁深吸口气,好半晌才道:
“见……谁?”
元嘉淡淡一笑:
“莫非你以为本王会叫你去见那慧觉么?”
慧宁被说中心事,一时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元嘉才轻笑道:
“我不会叫你去见她的。
她也不配你,本王的爱妃,亲自去见。
本王想你去见的,却是你另外一位姐妹。”
慧宁立时会意,睁大眼道:
“殿下是说……
是说宫里的……”
她的目光亮了起来。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正与瑞安等人,议论着今日朝中动向,突然就听闻殿外传信,道一内侍省女官传信入内,请准其府中侧妃见昭仪驾。
媚娘意外地挑着眉,看了玉如一眼。
玉如会意,立刻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去。
这边厢媚娘却着人召了那女官入内,问道:
“韩王府中,素与本宫无相交近之处。
今日亦非节非庆,怎地偏偏便是今日,要来见本宫呢?”
那女官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话问咱们,咱们如何得知呢?
说到底,知道她到底为何而来的,还是只有那位宁侧妃了。”
媚娘心中一动,接着看到玉如匆匆而入之时,凝重的面色,心下便了然,叹息一声道:
“是么……
原来如此……
只可惜小公主今日身体微有些不安,只怕不多时,主上便要驾幸立政殿,实在没有什么时间见宫外来客。
还是劳烦这位姑姑,去传了话儿与那宁侧妃,便说改日再见罢!”
那女官倒也稳妥,点了点头,便笑应称是,接着离开。
见她离开,媚娘立时沉了脸看玉如:
“果然是慧宁?”
“正是。”
“竟然真的是她……”
媚娘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这些年没见……
她竟然已身为韩王侧妃。
真不知她此番前来,是吉是凶啊!”
文娘一侧侍立,想了想却道:
“那个慧宁,文娘是没有见过几次的。
不过后来听二位玉姐姐闲时,也评论过她几嘴,说是此女实在不是一个省油的。
表面看似温柔似水,性极善和,又似天真羞怯的……
实则骨子里,却是极渴望荣华富贵,一朝登天。
只怕今日前来,为的便是知晓主上会驾幸立政殿,指望着能让主上看上一眼罢?”
媚娘不语,良久才徐徐道:
“若她今日身分,并非韩王府中人,又或者没有慧觉逆反之事这等时机之巧,那么你做如是之想,或者还能说得通。
可她今日已然是韩王府中人,又正是慧觉逆反之事方有敛意……
她便突然前来求见……”
文娘想了想,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慧宁此番前来,却是因为惧怕会不会受慧觉牵连,所以受了韩王的指点来见娘娘,以图保得自己全身?
可……为何文娘总觉得,事涉韩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呢?”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的确……
这个韩王的心思,我一时也是看不出来……
左右思量几番,他如此行事,至多也不过能让人知晓,我与他府中这个宁侧妃有些旧情……
又有何用呢?
罢了,左右一会儿治郎便要来了,此事还是说与他听一听,由他品论一番的好。”
媚娘这一等,便是足足等到了一个时辰之后,用毕午膳,正饮茶净口之时。
见得李治疲惫前来,媚娘先迎上去,替他更衣除袍,又由着文娘端了热水巾帕来,与他净面梳理,然后才问道:
“治郎可用过膳了?”
“胡乱也是吃了一些。”
“可还要用一些?今日文娘煮的水晶肘花儿羹可是真的好。”
“罢了,腻味的,一会儿还要去见舅舅他们呢。
给我端杯茶水便是了。”
媚娘点头,着人煮水烧茶,正于此时,又将今日慧宁来访之事言与李治听。
她这一说,李治便沉了脸色,还不及等媚娘说完,李治便连声道:
“你可见她了?”
“自然是不曾……治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治咬牙,左右看了看,急招手向玉明前来,低声道:
“你现在便去传朕的旨意,叫所有京中影卫接旨后立即去将那些感业寺中旧人一并寻得,除去那些极可靠的之外,其他各路人马的耳目,务必清除干净!
尤其是那太原王氏一族中的那个心慧,一定要赶在两个时辰之内叫她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明白么?!
兹事体大,火速理治!”
玉明接下圣旨,便迅速奔出殿去。
另外一边,李治也不给媚娘发问的机会,便又叫了玉如前来道:
“你,你现在去寻李云与李雨两兄弟,告诉他们现在便去传信与正在赶往京城来的师傅,请他务必快马加鞭,于今夜子时之前,把那慧宁,无论生死从韩王府里给朕带出来。
若是活着,便安置在修真坊,若是死了……
也要把她的尸骨带与心明长老,务必请她认定了确是慧宁再行处置,明白么?!
要快!”
“是!”
……
媚娘看着李治这般忧心忡忡,几项治定,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安之感,看着李治的神色也越发担忧起来。
李治见状,却伸手安慰她道:
“你也不必太过焦急……
其实此事论起来,却也只是我的一点担忧。”
咬了咬牙,李治看看左右,瑞安等人立时会意退下,只留媚娘与自己在殿内。
李治这才握了媚娘的手,轻轻道:
“你想得也不错,这慧宁此时前来,着实疑点重重,你不见,也是正确的决定。
只是,我怕是此番韩王叔叫这慧宁入内,却非在乎你见,或者不见她。
而是别有所图。”
媚娘近日虽因照护孩子们,心力多有不及往日,可其机慧之处,却依旧不少半分,是故李治微一提点,她便立时了然,惊道:
“莫非……
莫非韩王此番叫慧宁入宫,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我与她相识,且颇有旧交。
至于我见不见她,却是另外一回事?”
李治点头,叹道:
“的确……
韩王叔此番心计,实是了得。
只怕此番他之所图,便是为了能够借慧宁之事,让你落入与陈硕贞有旧交之陷中。
接着只要陈硕贞一死,必然便会有人拿着无论真假都好,只要具名是陈硕贞,只要内容是写明你与陈硕贞素有旧交,且于她造反之时,仍有消息来往的供状呈至中书省。
到那时……”
媚娘只觉全身发冷,好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此事传至中书省,被朝野上下知晓。
那媚娘便是再多了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何况朝野上下,以元舅公为首,除去英国公等几名军方重臣之外,其他诸臣本就对媚娘抱存偏见,这些年来治郎辛苦维持,好容易将此事平息……
若于此时发之,只怕却又要因陈硕贞妖术行法之事,引得朝野上下奏请除去媚娘了!”
李治沉重一叹:
“原本前些日子万春殿里传消息来,说太原王府上近日有些异动之时,我还没往这块儿想。
现下看来,只怕韩王叔却是早就安排得当,就等着拿到慧觉的手书之后,来动手了!”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呢?”
李治摇头,叹息道:
“眼下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已然抢得先机。
咱们便要应对,也要选对方法。”
媚娘点头道:
“治郎的意思是,事已至此,必成定局……
所以,还是得设法想一想,如何补救么?
那么……
媚娘是不是还应该去见一见元舅公?”
李治点头:
“有影卫出手,心慧是活不了的。
只要她这个只会做些对皇后有利的证言之人一消失,你的安全,至少便保得一半。
不过皇后必然不会甘心,只怕还会要想些法子,接着往你身上倒些脏水来。
所以慧宁就得从韩王府中出来。
只要她一出来,那么韩王叔最后一点倚仗也不能再起效用,便只能倚仗朝野上下对你的旧怨。
若是以往,我也实在没有把握,舅舅会肯出面保你与否。
可此番不同,若是舅舅知晓,此计为韩王叔所使,为的便是意图害你……
那舅舅断然是不会允许的。”
媚娘却忧道:
“可……可治郎,元舅公他……”
“相信我,他会答应你的。”
李治目光澄澈地看着媚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叫她别担忧:
“因为舅舅很明白,一旦韩王叔当真煽动了朝野物议,意图逼你……
那么为保下你,我被逼无奈,必然会以两败俱伤的方式诛杀陈硕贞等逆众,好替自己找一个污名背着,如此一来便可引来朝野上下的目光,以图保你安康的。
为了我的清名,为了大唐君主这点名声,他必然会全力保你的。”
媚娘闻言,心中激动,哽难成语,只是默默依在了李治怀中。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初四。
唐高宗皇后王氏新孝服虽未满,却早早归宫,以图正位,以安民心。
另一边,早朝。
长孙无忌突上奏表,称近日来禁军卫有报,道宫中万春殿内,竟有外侍夜入京中某位亲王府中,行事可疑,请求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登时大怒,着立时遣禁军统领手持帝赐金令,务必将那近侍拿下,审判为要!
另外一边,立政殿中。
得玉氏姐妹暗报,道慧宁已死于一直于韩王府周围伺机报复李元嘉,却巧合发现此女不利于媚娘,且李治有旨着令除之的慕容嫣之手,至于心慧,也在京城西郊二十里外的一处尼庵被率领诸影卫搜查至此的豆卢望初当场击杀,而中书省所上疏表,也没有能抢得到长孙无忌之前,甚至就是陈硕贞,也在李治与崔敦礼一番密中商议之后,由崔敦礼门生,那位新近立下大功的崔义玄动手,立时斩杀,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所谓义妹,尽皆不义”,便怒骂媚娘竟出卖她至死……
最后,当她听到从早朝起驾,便一直守在太极殿下听消息的瑞安来报,道长孙无忌已然奉表请查万春殿中侍从与韩王府私见之事时,才终究长长出了口气:
这最后的重要一关,终究还是过去了。
接着,她长出口气,微瘫在圈椅上思量半晌,突然叫来文娘道:
“事已至此,虽则不必担心再会出现什么不良之事,可到底也是有些奇怪……向来咱们与万春殿相争,都是处处得了早报,占得先机,今日这等大事,怎么万春殿里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你且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苏儿,还是红绡出了问题。
无论是谁,一旦发现有些暴露,立刻便要告知治郎,请他务必立时保了这两个孩子出万春殿里,不教出事!
明白么?
便是从此咱们在万春殿里耳目皆失也无妨,可人一定要保住了!”
“是!”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八
——————今天的努力更得多了,所以有点晚,为了补昨天的………………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侧殿。
媚娘咬着下唇,看着文娘,好一会儿才道:
“这么说……
被察觉的,是苏儿,不是红绡?”
“是。”
文娘小心道:
“方才红绡来报,道王皇后刚刚审过了那素日里伴着苏儿姐姐的小侍衣,却不知为何,不见动静。
——说起来就连红绡也有些心惊,此番若非娘娘着人暗中查问,她竟全然不察此事,皇后平素里也算信得过她,如今竟将她也瞒得结实。
若非咱们问着,她有心相查,只怕也不知道呢!”
停了停,文娘到底也是有些心忧,便轻声问:
“娘娘英明,您看这皇后已然拿着了确信儿,知道了苏儿姐姐的底子,却隐而不发?
而且她还刻意瞒着红绡……
会不会,连红绡也……”
媚娘长吐口气,左右想了想,才轻道:
“平素里你们跟着治郎,见惯了治郎的手段,更加加惯了皇后素常被治郎拿捏在手心里,自然瞧不上皇后的本事,以为她不过是一介凡俗之妇。
可你们需得知道,似治郎这般的,天下也不过一人而已,诚所谓巨璧为玉,指环亦为玉也。
所以她的本事,实在在是不可小瞧的。
此番她已知苏儿的底子,却能做到隐而不发,甚至能做到连亲近之人也防备着,便足以说明她的心机与城府。
目的么,自然也就是为了如治郎之前一般,明知太极殿里有对方耳目,却还能留下来反而用之,放些自己希望对方知晓的消息出去,以达控制对方行动之效。;
至于红绡……
眼下却不必太担心,毕竟她既然还能查得到这样的消息,就说明皇后对她的信任尚存。
不过到底皇后多疑,此番疑了苏儿,红绡又冒了险去查此事……
难免就会让她有些被动,甚至进一步惹得皇后疑了她,对她动手查起来便不好了。
便是不说耳目自此后不利,单只这孩子的安危便叫人忧心。”
文娘皱眉道:
“那娘娘,是不是叫红绡一并退出万春殿?”
“不,万万不可。”
媚娘断然摇头道:
“皇后此计,未尝也不是存着些儿打草惊蛇的意思。
一旦咱们妄动,只怕反而会让皇后抓到把柄——
毕竟红绡与苏儿不同,好歹苏儿是先晋阳公主的侍婢,当初也是治郎设计着教皇后强要了过去的,便是出了事,皇后也只能自认识人不严。
可红绡却是她家府中旧婢出身,一旦被查,势必累及她家人。
至那时,便是咱们强保下了红绡,只怕她家人也要受难。
这孩子如此辛苦一场,几年来可说日日都是在刀尖儿上过日子,可不能再因为咱们的疏忽,叫她家破人亡。
若果如此,且先不论我以后如何教那些忠心于咱们立政殿的婢侍们为咱们办事,便单单这人情义理一道上,便不能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所以无论如何,红绡眼下都不能立时出万春殿……
要出,也要先保了她的家人周全,便是不能出了王氏家奴的名录,至少也要将他们一家子安安全全地藏起来。
(据唐时还有全家人入奴籍的,不过都只是五姓七望的大家,这类人户口是挂在氏族里的,算起来是他们自己的家人要受其主族的管辖,一旦发现有什么背主欺上的行为,其主族有一定地位的为官成员可以将其定罪并送有司判刑——事实上即使是政治开明的唐时,这类家奴的人权也是没有保障的,一旦为氏族发现他们有所为逆主的行为,杀死也不会有人问的——因为他们的家人就是氏族中人。)”
文娘却疑道:
“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文娘怎么记得,这红绡入太原王氏府中之时,不是借着说与娘娘有旧仇,又是家中人全部为娘娘所害,欲报其仇,这才得入太原王氏府的么?”
媚娘点头,又摇头叹息道:
“那不过是当初治郎为了方便安排她入太原王氏府,改的由头而已。
便是后来种种与咱们的说辞,甚至是于治郎前的说辞,也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番假说。
之前毕竟事关与她自己,加之她也是个极自傲的,不愿提及,自然也就不便说与你们听。”
媚娘又叹口气,这才将红绡与王氏一门间的恩怨说个清楚:
原来这红绡,论起来竟也与王德一般,都是王氏一门的宗亲。
只是与王德不同的是,她只不过是太原王氏族中一房地势不尊,又产业不丰,但为官却极为清正颇有德名的末流小房王公某的传人。
她的母亲,却正是这小房唯一的独女,原本也是个性情娴淑,诗书气华的好娘子,她的外公也是颇以自己女儿为傲的。
孰料世事多变,先帝太宗皇帝在早年某次秋征**时,时为罗山令的王仁祐于任上,行了不大不小一件错事——
太宗颁旨,着令各县调备的军用粮饷,这位当时初为人父,得意非常的王仁祐不知到底是错了那一根筋,竟然私自挪用了一小部分,借以私用。
何私用呢?
为的便是替刚出世便得高人指点,言道有母仪天下之命格的独女能够善结良缘——
一切只因那位高人道,其女凤仪之姿纯然天成,只是祖荫不丰,是故若能于其满双月之龄前,多施救济,多助贫弱,多捐赠道观庙寺,必可丰其祖荫,甚至就是其父母双亲,也可借其贵气,凌于一族之上。
本来这样的事情,身为太原王氏一门的正宗主房,王仁祐倒也不在乎捐些粮款的——
可关键就在于,那时他方将为了买一卷古画,而使尽了身边可用的银钱。
若向族中及时调度,也不是不成,只是他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平素为人不和,向族中诸房打秋风,竟无一房能出得手的。
一气之下,他便思忖着左右自己不久便可于田产之上大有收获,加之时年风调雨顺,军粮备库也有数十万石,于时莫说是这区区两百石的粮食,便是再多个两百石也不成问题……
又思度着便是有人下来查问,多半来的也是自家族中之人,多少都会顾些面子,于是竟自着人去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内吏处偷了印鉴来,伪造这内吏的签押批书,自将预备着下月便要由京中下来的户兵两部令使查点收缴入国库中的军备粮挪了两百石私用。
而时为他内吏,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便正是这红绡之外祖父——
不过王仁祐做下这等事,自然不会教这个为人耿得过头的老石头知晓,连搬粮食都是借机支开了他才行事。
原本,王仁祐所估也无甚坏处,以他太原王氏家资之丰,确也不在乎这两百石的粮食。
可偏生就是这般天不从人愿,他夜里刚将军备粮挪了出来存于县府之内,晨起便传来消息,道那前来验缴收粮的两位令使竟不知何时得了消息,知道罗山县军备粮有私挪之事,竟自微服查得实证,已然带了兵士前来持令欲拿人了!
这一下可将王仁祐惊得个半死——太宗皇帝虽为君仁善,可毕竟是马上出身,又兼之极重武功文治,平素呢也待下极厚,恩赏之事从不小气,所以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贪挪军用之员。
一旦知晓,那断无生理。
适逢此时,红绡外祖父得知消息,前来质问,他不胜其烦之际,竟突发其想,一边儿躲开这一味逼着他去自首认罪,得个免死的老石头,一边儿暗示自己心腹,将这些私挪的粮食全部都送往外祖父家中。
那时只有红绡外祖母与尚未成亲的母亲二人,两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够知道这些曲折内情?
何况还是自家本族的亲戚王大人的心腹告知她们,说这些粮食是红绡外祖父多年的积攒……
素知夫君父亲节俭本性的母女二人自然轻信。
结果不言而喻,虽则那两名来使并非氏族,可到底诸般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了红绡外祖父,被判斩刑的自然也不会是王仁祐了。
原本若是王仁祐于此时心中尚有些愧疚,肯出手相救一把,哪怕只是改个监禁,也算是他有些悔意,红绡母亲与外祖母也不致恨他如此。
可王仁祐非但未曾如此,还因为惧怕红绡外祖父一旦得了生机必会设法告倒自己,竟向时为大理寺首员的族中亲故求情,定定着着地判了时年已是近花甲,又长年累病红绡外祖父一个流刑。
这个流刑于这位风骨卓绝,愤懑于心的老人而言,无疑是记催命符,于是是夜,红绡外祖父便自尽于狱中。
文娘听至此处,便叹道:
“娘娘,容文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这便是那王老大人的不是了……
若是他肯忍辱负重,信得过先帝治下的清明官度,那不必多长时日,他必然沉冤得雪。
而且……”
文娘犹豫一番,到底也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而且若非他这一番冲动,只怕今日的王善柔,再如何家大势大,也不过能做个二品诰命便是好的,哪里还有今日这般与李治添烦?
媚娘知她之意,却又一次摇头道:
“你呀……
却与红绡一般地想不明白,自苦于此。
文娘,你需记得,虽我们都信人心可胜天,可需知有些事,实在是天命如此意,人力有尽时。
何况你也应该清楚,便是今日没有王皇后,只怕也会有李皇后,崔皇后,卢皇后,萧皇后,赵皇后……
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李崔卢萧赵之辈,又是真正良善大度的人?
便是这等良善大度的……
既然身为氏家女,又怎么肯被我这一个小小的先帝才人抢了皇后之尊?
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便是再如何柔顺如羊的,只怕也最终会成了狼——
你也是自幼便随着惠儿入宫的,也算是一路看着治郎走到这等地步的,治郎这等真良纯仁的德心,天子龙嗣的贵身,尚且被逼至不得不自保狠绝行事的地步,何况是那些氏家女?
所以我也是多番劝过红绡,实在不必因为觉得悔恨的。
可惜她还是看不清……
罢了,总之如此,你也知晓此中原由了。
眼下要紧的却不是这些故旧事,却是要保得红绡平安——毕竟眼下她的父母亲,却还落于王氏一族身为奴役呢。”
文娘大奇道:
“红绡母亲不知自己身世么?她若知晓,为何还肯卖身与王氏一族?”
媚娘闻言叹息不止,又说出另外一重内情:
这便是为何红绡深恨王皇后,无论如何也要置王皇后于死地的理由了——
当年她外祖父故后,她的外祖母也一朝病逝,只留她母亲一人,可怜孤苦。
若是搁在外人家,想必便是计较她一个年幼孤女会不会有复仇之念,至多也只是将她设法除去罢了……
可偏偏这王仁祐之妻,也就是皇后之母柳氏也是个极狠决的角色,知晓自己夫君如此行事之后,非但不肯悔罪,反而以可怜罪吏之女,替其婚配以求其安的名义,将年方九岁的红绡母亲强以两领薄席的价,贱买了入自己家的奴籍,然后丢与自己族中宗亲府上,一个年近古稀的失妻守墓家奴为妻……
也是天佑良善,那老家奴也是个好人心儿的,知道自己不能糟蹋了这可怜女儿,于是明里着认做是夫妻,暗里却是认了女儿,这红绡之母也算过了一年半载的安生日子——虽则那柳氏时时着人监视着她,她却也总能得那老家奴照护,安然度过。
可到底那老家奴年老体衰,不过一年半便病故,临终之前心知自家远房主子必然不能放过这红绡生母,于是便暗中安排着红绡生母早早儿与自己一个认做嗣儿的远房侄儿做了童养媳妇儿——这侄儿便是红绡的父亲——然后他又与侄儿巧番设计,叫柳氏以为时年十岁的红绡生母已死,自然安心。
原本至此已是人间难事,孰料事隔四五年后,红绡生母已长得脱了当年形状,与红绡生父成亲之后,竟因其身为王府理治内务的夫君不慎小误毁了一卷王氏家传的所谓古文,竟被逼得夫妻双双卖身成奴——且还被签的是三世契(就是自第一代签约卖身的奴婢起,儿女一代,孙儿女一代都要成为契主的家生奴才)。
所以后来红绡成人之后,知晓这些内情,才会如此恨毒了王皇后一族。
文娘听得只觉震叹:
“想不到……想不到……”
她又摇头,才惊叹道:
“文娘也是听过宫外来的奴婢们说,诸氏族豪门之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
可想不到堂堂国丈一家子,竟……”
媚娘却淡然道:
“这也不能全然说是他们本德有失……只是他们这些氏族大家,自幼受的家训便是以自己氏族门楣光辉为尊,又不得滥动杀孽毁其家门,平素里又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为德高望重……
几重交叠下,自然就失了人之本性……
说白些,氏族千百年来能够绵延不绝,盛荣至斯,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可是万载之辉,亦难逃天定之数,何况这氏族流传至此时,早是少见当年晋汉时期的高贵德行,更多的却是仗名倚势?
自然就会是这等情势了,这也是为何治郎也好,先帝也罢都急于打压氏族一系的真正理由——
现在的氏族,看似威华德清,实则却已是一棵被蚁虫蛀食得外强中空的朽木,危及林中诸秀。
若不及早治除,只怕却是殆害更广。”
文娘点头,半晌不语。
主仆二人沉默一阵之后,媚娘才苦笑道:
“我也是,正说着要保红绡呢……却好没端端的,与你说这些……
罢了,你知晓此事也好,日后务必好好替我照护好了这孩子,她是真的太可怜,又是这般自强,实在是个好孩子。
所以你去告诉治郎,就说是我说的,眼下既然苏儿已经暴露,那便万不能再留在万春殿中由着皇后利用伤害,便是不为晋阳为德安,也得保了她出来。
所以你告诉治郎,可向红绡下旨,叫她避开此间之事,万不可再理再听。
至于苏儿那边么……可叫苏儿自行设法,将些自己旧日里所为的要紧事往红绡身上推,叫皇后知晓。”
文娘闻言瞪大眼:
“娘娘,您不是要保红绡,救苏儿姐姐么?怎么不让红绡拿着苏儿姐姐正是主上派去监视皇后之人的证据,去取信与皇后呢?
如此一来,皇后知道苏儿姐姐是主上的人,自然不敢妄动,只得将她遣退出宫,而红绡也更得皇后信任,不是么?”
媚娘淡淡一笑道:
“皇后多疑,若是这等时刻,她刻意压制此事的时刻,红绡拿着苏儿的实证去向她邀忠,只会更加深皇后对她的猜疑。
何况便是知晓苏儿是治郎的心腹,你以为皇后便不敢动手了么?
于皇后而言,治郎身为她的夫君,竟派了耳目来监视于她,这等事不啻于是对她,对太原王氏一门最大的羞辱,她又是不能明着与治郎相敌的,所以只能选择将苏儿尽善其用之后,加以暗害,叫人永远不知治郎如此不信任她,甚至是避忌她。
若是红绡将此事报与皇后,那么便是皇后不怀疑红绡,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她也只会选择将两个孩子一并永远消除,不留后患。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却是苏儿努力将万春殿这池原本就已经污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让皇后分不清真伪,咱们再趁她犹豫不决于红绡与苏儿之间到底谁是内线之时,抢先一步着令玉氏姐妹将苏儿救出万春殿。
如此一来,皇后知晓是我身边的玉氏姐妹出手,自然深信苏儿并非治郎耳目而是我所派遣去的,而苏儿一逃,先前她推于红绡身上的种种诬证,反而在皇后心中成了对红绡最有力的清白证明。
你明白么?”
文娘闻言,当真是心服口服,立时连称其妙,便急忙转身去依计行事。
朝为越女暮做妃十九
次日夜。
立政殿。
媚娘看着漏夜前来的李治表情凝重,一时间难免心惊道:
“怎么,莫不是红绡……”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李治无奈摇头,看着她道:
“不过是我来看看你,你怎么就能想得这般多?”
媚娘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只是来看看媚娘么?”
李治不说话。
好一会儿,媚娘才咬了咬牙,强忍心焦,轻轻道:
“治郎,但有所言,何妨直语?”
李治沉默,良久才方轻轻道:
“若是……
若是此番苏儿与红绡,只能保一人……”
“两人都保。”
媚娘断然道:
“治郎,两人都要保。”
李治无奈看着她,纠结道:
“若当真只能保一人……”
“那便治郎保苏儿,媚娘保红绡。”
媚娘毫不犹豫地道:
“那孩子,为了媚娘受了太多罪,我不能让她再继续为我牺牲。”
“她也有她的家仇。”
李治终究长吐口气:
“说实话,媚娘,此番若非她报仇心切,私心之下冲动行事露出些问题来,也不会教韩王叔给盯上,更不会因此祸及苏儿。
这样的结果,想必她自己也清楚,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媚娘垂首,半晌才抬头,看着李治轻轻道:
“可她还是想得人伸手相助一把的。
治郎,她想的。
否则不会在前些日子文娘去问时,她没有告诉我。”
李治眉目之间,渐渐凝起些煞气:
“说起此事,我还觉得她当真是机灵过人呢……
只把苏儿推出去做个替身,自己为事却只做不知……”
“治郎,的确她此番所为不该。
可换一个角度,于她而言,固然私仇之念多于忠君之心,可她又于此事上,何尝没有考虑过忠君之心呢?
治郎,比起只能为皇后侍衣的苏儿来,红绡这样的选择,才能保证替治郎保下最佳的局势。
而且……”
媚娘淡淡一笑,眉目间染上些忧伤:
“治郎,你又何尝知道,这或者是红绡迫于无奈的选择呢?
苏儿是谁?德安意中人,眼下已然是正正当当的妻子,又是治郎亲自着令插入万春殿中的耳目。
便是皇后想杀她,也要顾及着治郎的面子,只敢暗害。
何况治郎更不允许皇后动她,竟还派了几名暗卫于她左右呢?
可红绡……
她又有什么?”
媚娘轻轻发问:
“她又有什么呢?
从头至尾,治郎,咱们给这孩子的,便只有一个复仇的希望而已,其他的,再也无干了。”
李治沉默,良久之后才叹道:
“所以,我也没打算就此把她丢在万春殿里,也想着一并撤她出来的。
只是她自己不肯出来……”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红绡知道,眼下的她,根本不必出来。”
李治看着媚娘,良久终究点头,默然示意知晓。
次晨。
服侍媚娘梳洗之后,文娘便将桂花香露着人端了上来,替媚娘篦头,又问及昨夜之事:
“娘娘,主上昨夜来时的话,文娘多少也听懂了些……
莫不是此番苏儿事败,竟是那红绡丫头自己作的么?”
媚娘沉默良久,半晌才叹道:
“她复仇心切,正值皇后出宫良机,自然要寻得机会了——
这孩子是个懂大局的,所以很清楚,若是要皇后这条性命丢得冤屈,且毫无意义,必然是得在这个时候,在她自家府中才妥当。
可惜她太过心急了,露出些马脚,又叫韩王那边有所察觉……
老实说,到现在为止韩王到底知晓多少,我也是不知。
不过总有一点可以明白,那便是皇后是真的下了死心,要除去这个被查出来的人。
所以红绡做了最正确的判断,将一切推与苏儿,保住自己。”
文娘闻得最正确三字,一时怔忡,良久才恍然道:
“苏儿姐姐乃宫中高位女官,又是先晋阳公主旧人,更是主上亲自暗派的人物。
皇后便是想害她,也得看看主上肯不肯让苏儿姐姐早早儿去侍奉晋阳公主,是也不是?
何况还有德安与一众暗卫守着,苏儿姐姐便是被发现了,至多也就是落得个有惊无险地退出万春殿,可红绡若出了事,那便会直接牵到娘娘身上,而且还会让皇后大受其惊,备加提防——毕竟红绡于她,可是一等一的要人啊!”
媚娘点头道:
“所以这才是为何我保红绡不保苏儿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治郎此番,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自私。”
文娘却摇头道:
“我倒不觉得呢!
若是依我看呀,主上此番虽则不悦,却也只是觉得那红绡太过无情,却没有半点儿要怪娘娘的意思。”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我何尝不知治郎爱重?只是……这孩子……我实不想让她因此事丢了一条性命。”
文娘点头,又说了几句不若去请德安与苏儿安慰李治的话云云,便就此罢下不提。
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突有奏禀,道殿中侍礼女官苏儿,一朝忽不见踪迹。
李治闻言颇为纳罕,更为牵心——只因这苏儿乃是其年幼便亡故的小妹晋阳旧日间最疼爱的近侍,自然格外关注。
于是立时赐旨,加意宫内宫外着寻。
可几番寻着下来,也不见动静,最后只得次日再行搜宫。
……
三日后。
万春殿中。
今年的头一场雪,悄没声儿地就落下了。
披着火红斗笠的红绡仰面看着天空,好半晌才转头看着身前的王皇后道:
“娘娘,今年这场雪,可是来得早呢!”
王皇后披了雪狐裘,围着金丝红绒的狐裘广袖,却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点头,良久才声清意冷地道:
“人可找着了?”
红绡立刻转身行礼,恭然垂首盯着地面道:
“回娘娘的话,还未曾见到。”
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听到王皇后的声音,久到让她觉得有些惊心了,王皇后悠悠的声音这才响起于她耳边: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不过也是无法,本宫若是不能详加查问,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还你一个清白,总是比叫你不明不白就此担着个污名儿好的多,是吧?
毕竟俗语有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人这一世,顶顶紧要的,便是这个名声了。”
红绡点头称是。
是夜。
长安。
修真坊。
一处几近位于长安城最西北角的大宅之中。
当易服为平民的德安惴惴不安地在庭院之中来回走动,焦急地往门口看时,一边儿随立的六儿却乐得悠闲:
“德安哥哥,劝你一句且还是坐下来罢!
嫂嫂无事的。”
德安看了看他,半晌也不言语,最后方道:
“若不见着她,我怎么能安心!”
正言说间,忽听得一阵脚步之声,德安猛地抬头,见那急匆匆走出内,披着带笠斗篷的女子,可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忧之甚的苏儿又是谁?
一时间心中亦悲亦喜,上前几步捉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只能说几个好字,便再也不能说别的。
还是六儿知情识趣儿,眼见着两人都无要归于正位而坐的意思,便好意提醒着德安,这才将二人引入后院一处小屋内,又做了些打点,又留了两个精干的暗卫守于门口,这才自行离去。
德安见屋内无人,便伸手将苏儿搂入怀中,含泪道:
“我都听主上说了……你可是受苦了。”
苏儿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就受了什么苦?有主上暗中安排暗卫照拂着,又有红绡帮替着,哪里就受了什么苦?”
不提红绡也罢,一提红绡,德安便是面色一沉,苏儿一直看着他,自然也瞧得出他不欢喜,于是便柔声正色,直了身子看着德安道:
“若是你恼了红绡妹妹,那我也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需知此番,本也是我自己的不仔细,竟是硬生生地将你送我的东西露在了外人面前……
其实此番红绡妹妹本也是有法子同时保下我与她自己的……只消将那东西放在我身边那个替皇后盯着我的小侍衣身上,那一切便可妥贴。
只是她知道你与我一番情深,说什么也不肯教我在那里继续犯险,又因为我不肯答应,这才设计教我暴露,逼得我不得不自己退出的。”
德安听得大奇,一时瞪圆了双眼,好半晌才讷讷道:
“你……你是说,那红绡为了成全咱们,竟……竟不惜违抗主上之命?”
苏儿点头,柔柔一叹:
“否则,昭仪娘娘又怎么会这般替她开脱,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她呢?
——这些事,或者主上看不出,可却万瞒不过昭仪娘娘的眼的。”
德安思虑半晌,这才点头释怀道:
“倒也是……
我本也奇怪,那红绡平素里,实在也不是这等自私自利的人物,据我所知也是当真待你如亲姐一般。
你们二人平素里于万春殿中互相照拂,这等情义早非旁人可比,何况此番娘娘替她说项,力求主上保了她下来,便是大奇怪……
如今想来,只怕娘娘却是看出她一番美意,有意成全;倒是主上,毕竟国政繁忙,这后廷之事也只能顾得着大面儿上的王皇后萧淑妃等人,你又是甘露殿里自小跟着主上长大的,自然不会与她相同……
可娘娘是怎么看出红绡有意成全?又怎么肯就这般成全了她的一片好心?”
德安不解道:
“虽则娘娘平素里便是极为恤下的,可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单单以儿女情长为计,娘娘是知晓的。为何她还要成全红绡?”
苏儿淡淡一摇头,轻轻叹道:
“那只怕是因为……娘娘看出来,这红绡妹妹也与我一般,有了意中人却注定不能与之相守……
是以才有心成全她吧?”
德安一怔,却更不解:
“若果如此,那以娘娘的心性儿,必定是要连她也一并解救出来的呀?何况这宫里有意中人却不得相守的多了去了,娘娘身边也不少,虽则个个娘娘都设着法子给了个安置,却未见如她这般相顾相护呢!”
苏儿再看他,却又摇头轻叹道:
“那是因为……娘娘在红绡妹妹身上,看到了旧时的自己。”
德安一怔,立时心下雪亮,张口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说……红绡的意中人,竟也非自己所能匹配的?”
苏儿点头,默然看着远方,叹了口气道:
“龙庭蕴仙气,凝露紫灵芝……
这句诗,是红绡妹妹贴身收藏,爱逾性命的一把折扇之上所书。”
德安把这话儿只在口里嚼了几遍,立时瞪大眼:
“是……是……他?!”
苏儿凄然点头道:
“若非是他,又怎么会能得红绡妹妹这样的女子倾心?”
朝为越女暮作妃二十
德安闻言,一时也是怔忡叹息不止。
……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正坐在后殿之中,一边看着熟睡的嫣儿,一边替孩子做些新衣裳,突然就闻得外报道李治驾临。
她急忙欲起身时,却被匆匆走入的李治按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李治看着她,含笑问道。
媚娘望了望小床中正睡得香的李嫣,轻轻道:
“还能做些什么呢?
左右无事,给嫣儿做件新衣。”
李治点点头,也与媚娘对膝坐于嫣儿的床中,伸手去碰碰爱女娇嫩如花苞般,鼓膨膨的小面庞,点头笑道:
“是该做些新衣裳啦!
小孩子家长得快,一日不见,竟长了这好些。”
媚娘哭笑不得道:
“哪里便是一日不见?
昨日里不也还好好见了的么?”
李治却笑道:
“见的时候,总是要父女二人都互相见得着的才算罢?
可昨日里只我见了嫣儿,嫣儿却没看着我呀!”
媚娘心中一动,抬头看着李治,轻声道:
“看来治郎今日是打算在这儿多留一会儿了?”
李治抬头看看她,笑了笑,索性整个趴在嫣儿小床边往里看道:
“自然是要留下来的呀!对不对呀,小嫣儿?”
媚娘会意,转头去看守在殿门外的文娘与瑞安,二人立时退下,一并摒离了诸侍,媚娘这才轻问道:
“看来治郎是不再生红绡的气了。”
李治沉默,好半日才道:
“今日我见上官仪了,正带着那个孩子出来……
果然是个好孩子,也不怪红绡能看上他。
只是为了他这般自苦……
却也实在不必。”
媚娘却垂首道:
“若不是如此,她又为何要牺牲自己的幸福,牺牲自己在拼力效忠的主人心中的一点善良,也要助着苏儿成事呢?
不过是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与她,终究不能成事的。”
李治不说话,只从媚娘瞧不见处拿眼小心地觑了觑她,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逗着嫣儿。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治突然道:
“若是论起来,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将红绡配与那上官庭芝的。
只要她肯屈就。”
媚娘却半晌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刺绣用的绷子,停下手。
好一会儿,却突然掉下泪来。
这一来唬得李治不轻,立时慌着将她搂在怀中好声劝哄,又自问道:
“你这是何故呢?
我不过是说句顽笑话……
你这是何故呢?”
媚娘却泣道:
“我知道……我知道……自从知晓媚娘为何对红绡那孩子多有怜宠之后,治郎心里便是存下了疙瘩了……
只因到现在治郎心里还念着点儿旧事呢!
是不是?
是不是?”
李治被如此一问,便是真有其事那也是不能认的,只是一味心虚强笑,哄她说她实在是多想。可奈何媚娘究竟不是普通女子,其慧其智,与他实属相当,是以自然明白这话到底是真多想还是假多想,于是哭得更加厉害。
无奈之下,李治只得自责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都有孩子了……也都已寻了归宿了……
是我不好,好不好?你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试你了。
好不?”
媚娘闻言,这才稍减悲声,抬头泪汪汪地看着李治,一脸错愕:
“原来治郎当真是存意来试的?!”
一句话问得李治傻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给掉进去了,一时间承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
媚娘这一哭,便到了晚膳时分。
最后还是远在太极殿中,由李治借了整理折书的由头儿赐了他机会歇息的王德闻了瑞安的报,急急赶来替李治在中间说合,这才止了媚娘的泪。
只是李治难免又是要一番保证一番誓言,以后再不提及刘弘业之事,叫媚娘伤心。
好在媚娘究竟非凡俗女子,也向无那等小女儿作态,实在是李治此番惹她惹得太狠,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王德一劝,左右一合,她也就罢了眼泪收了痛心,由着文娘掺扶着去后殿重新净面匀脂妆发理裳之后,这才眼圈儿红肿肿地回到前面儿来,与李治面对面坐下,一脸还是气嗔嗔的样子。
文娘见如此,便拉走了仍然有些居心的瑞安,跟了精透世事,一看媚娘这等姿态便立时含笑告退的王德一道出了殿去,又将那些小侍儿们自去寻了事做。
媚娘这才坐正了,看着自己对面乖乖坐好,头微低,只给自己瞧一个乌发金簪玉冠的李治道:
“以后可还这般么?”
“不了,再不了。我……我今日知道你真心烦他了,以后再不了。”
李治立时连声保证。
媚娘这才恨恨道:
“那你自己说,若是再犯该当如何?”
李治抬头,看了看媚娘,正色道:
“若再犯……就叫我三日不得见你,可好?”
“三日?哼!若再犯,十年之内,你都再休想见我与弘儿嫣儿一面!”
李治立时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紧张地求饶:
别人不知,他可是太知晓媚娘的性子有多倔,一旦当真说出口,那便必然要行事的!
媚娘眼看他如此,却也不与他计较,只道:
“治郎可得记得清楚了,天子一诺,鸿毛不移,可别忘记了!”
言毕,自哼哼地去起身,往前殿备着用膳去了。
李治怔了怔,自己长叹一声骂了自己一句蠢,便跟着那骄傲地抬着小脑袋头也不回的小女子身后,两手搓纠着,趿拉趿拉地跟着后面也去前殿了。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
后园小亭之内。
正在描制新卷的李元嘉听到身后匆匆而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
“如何?
可都处置好了?”
“殿下安心,一切皆备事妥当。
以后便是有谁再去问到那慧宁之事,也只会知晓她是刻意隐瞒了身份来咱们韩王府中的。”
沉书沉声道。
李元嘉直起身,仔细地看了看面前所绘之猛虎下山画卷,并没有立时答话,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满意地笑道:
“好,如此便是极好了。”
一边儿说,一边伸手招了个小侍画过来,嘱着他将此画好好儿挂到前殿中去,只待晾干了,自当裱制起来,然后便一边儿从侍巾的小童手中接帕子,仔细拭净了手,丢下巾帕,放下衣袖,这才着意沉书跟着他,在九曲廊桥之上走着,看着满园枯败,却另有一番情趣的残荷道:
“如此一来,慧宁之事便可安心……
唉,说起来也实在教本王伤心,那样的女子,便是不能久留,能派上些大用场也是好的。
结果此番之事,竟是风大雨小,就此揭过不提了。
真是小瞧了那武媚娘。”
沉书看了看他,张口欲言,可想了想,却终究没有说话。
于是李元嘉便道:
“你可是奇怪,为何本王一定要对付这武媚娘?”
“沉书愚钝。”
“也不是你愚钝……
只是这李治小儿与这武媚娘,实在是分离不得。
李治小儿心怀叵测,这些年来刻意伪装,已然叫人对他深信不疑,加之他平素所为,但凡有些怙恶之事,便都往那武媚娘与长孙无忌身上推……
长孙无忌倒也罢了,是他的舅舅,所以为了自家富贵,自然甘愿担下这些于他一介重臣而言不痛不痒的名头儿。
可那武媚娘便不同。
若非是她心系李治,李治也是心系于她……
这样的事情,便是她想担,也是成不了的。
你且只看李治小儿如何对待那王皇后便知。
是以眼下这李治虽则根基尚未算得上是大稳,却也竟滴水不漏。
要想动摇一二,只能从那些氏族盘踞,连他这一国之主也难完全压得住的后廷之中下手,你可明白了?”
沉书恍然道:
“原来如此……
殿下英明!
只要后廷不稳,身为帝主的李治如何了得,也要受制于那些琐事之中,前朝自然也就露了败象了。
那殿下,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
皇后那边儿,这回可是明显地没讨半点儿好。”
“不急……本来本王也没指望着这么一点点小小的提示,就能让武媚娘与李治栽个大跟头——
本王可不似那太原王氏那般天真,真当以为他们氏族之清贵名声,至今都是道闪闪发光的免死金牌呢!”
沉书点头也道:
“可不是?这王氏也倒真是够了……那殿下,接下来,是不是叫他们自己狗咬狗?”
“你把太原王氏比做狗,那可是真正地小瞧了他们,就像你把李治与武媚娘这两个角色比做狗,就只能说明你无知一般道理。”
李元嘉悠悠地吐出这句话,接着不理有些委屈的沉书,闭紧嘴想了一会儿才轻轻道:
“那个上官庭芝,眼下如何?”
“回殿下,近日里没什么动静。”
“也不曾去见他的旧日心上人?难得他刚刚升了官,可以自由出入内廷之中的弘文馆,这可是个旧情儿见面的好机会。”
“回殿下,上官仪家教也极严的,这上官庭芝自从随父入弘文馆后,便鲜少在馆外走动。”
李元嘉点点头,嘴角含笑:
“那……想必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也是急着见面的罢?咱们便可怜可怜他们,给他们个机会吧!
记得,他们见面的时候,要提点下王皇后,还要让她察觉到上官庭芝与红绡之间的情分,可是于某次去替她至李忠处拿回孙思邈送错地方的千金丸的时候才认得的。
同时,你还要安排着人,把那王德素日里给皇后用的药,多添些药性入内……
明白么?”
沉书一怔,立时省然:
“妙,妙啊!
皇后多疑,一旦知晓红绡与上官庭芝的关系,自然心中有些疑问——毕竟以红绡而言,不当能识得上官庭芝这等贵家子弟。
可若是因为替她入东宫,去拿孙思邈每每都经太子处送入的千金丸,那便说得通了。
而且如此一来,终究会引得她注意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停服千金丸之后的不同之处。
再若此时千金丸再进,她必起疑叫人验药。
红绡是知道这药丸内秘的,自然会做手脚——可她却不知自己早已因为结识上官庭芝一事引得皇后注意,所以必然事败……
如此一来,岂非是坐实了武媚娘谋王皇后的事?
那王皇后这一怒,怕是非得杀了武媚娘不可呢!
果然殿下深透人心!深书这便去办!”
李元嘉含笑点头,然后正色道:
“此事一须快,二须密。
越快越好,越密越高。
如此才能起效,明白么?”
“是!”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一
是夜。
太极宫。
千秋殿。
萧萧瑟瑟,一片大雪白茫茫。寝殿之中冰凉。
萧淑妃裹着雪白广袖梅色裘,呆呆地斜倚在榻上,看着面前蓝清清如寒冰般的石板地面上,那只映着红光的火炉。
好一会儿,她才淡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亲近小侍:
“今夜,陛下还是不来罢?”
小侍悄悄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不敢多语。
萧淑妃淡淡一笑,如薄薄雪花停于唇角,迅即融化:
“也是……
来什么呢?
素节已然移殿别居了,武媚娘,也已封了昭仪了,就连正宫之位,也有王善柔坐稳了……
还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萧淑妃悠悠长叹,悠悠长叹,好一会儿才仰面看着天,不让眼角泪意沾湿了衣裙:
“素节在那里,可还过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每日里见着陛下的机会……
不多。”
小侍小心回答。
萧淑妃默默长叹一声,轻笑:
“又怎么会多?
眼下可是有了那个李弘了,又有了那个小贱婢了……
何必再多分心在素节身上?”
小侍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娘娘也不必如此消沉,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日后说不定如何呢!”
“是啊……
你说得对,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
说不定要不得几年,本宫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唐的后廷中一般了。”
萧淑妃再一轻轻笑,转头看着殿外雪光,眼角泪光殷殷:
“一朝嫁与帝王家,除非是登凤为后,否则本宫本就不曾想过,能得什么善终的。
只是……”
她轻轻地捏紧了衣角:
“本宫还是不甘心……
就算是要到死的那一日……
本宫也还不甘心!
本宫要争,就要争到底。
否则,本宫入这一趟太极宫,又有什么意趣呢?”
萧淑妃哭着笑,笑着哭。
小侍心中一酸,热泪滴落在脸颊上,却是一片冰凉:
“娘娘……”
千秋殿里,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萧淑妃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在殿中响起:
“本宫会争的……
一直争到最后一刻……
本宫会争的……
因为这,也是每一个进宫的女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正偎在暖炉之旁,仔细替李弘与嫣儿兄妹缝制一件新衣,就见瑞安匆匆奔入,面色惨白。
她心知有异,咯噔一声,便放下手中针线急问:
“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
娘娘,万春殿里出事了!
红绡……红绡她被皇后抓起来了!”
媚娘呼吸一顿,立时心头一沉!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凤座之上。
王皇后倚榻懒斜,纤纤十指,轻轻揉着额头:
“怎么样,招了没?”
阶下,一名老监恭声道:
“回娘娘的话,这贱婢嘴却是硬得紧,宫中能使得上的刑,都使上了,她竟是半点儿也不吐的。”
王皇后挑眉,看着那老监:
“当真都使上了么?
本宫怎么听说,还有一些,却是你根本没用过的?”
老监闻言,一时犹豫,半晌才嗫嚅道:
“娘娘英明……
只是老奴以为,这红绡之事,怕是有所内情,是以不敢下狠手,怕万一再如前事一般……
那红绡一条命丢了倒也不是甚打紧之事,娘娘少了一个极使得上力的心腹,才是大可惜。”
王皇后睁眼,看着他,良久才点点头:
“你说得,本也是在情在理。
不过眼下万春殿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杀一儆百,怕是以后都难再整治平静了。
所以此番无论红绡是真细作也好,假耳目也罢。
你都要好好儿审清楚了,给本宫一个交代。
至于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皇后微微垂下脸,目光清冷地看着那已然开始冒汗的老监:
“这是你需要注意的事,不是本宫。
明白么?”
“是,是……
娘娘英明!”
那老监听毕了王皇后的话,只觉全身冰凉,立时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侧殿内。
正在批阅折疏的李治闻得瑞安所传急报,当下便惊得一怔,半晌不言。
好一会儿才轻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查出来了?!”
“回主上,瑞安也不知详情……
只是知道今儿个一早,皇后一醒,便突然发难,拿了红绡姑娘下去,说她是个吃里扒外,暗害主人的贱婢,同时还拿了许多平日与红绡姑娘好的小内侍与小宫娘,一并都打进了苦牢里,上了刑了。”
李治咬牙,轻轻问:
“现下红绡可说了什么?”
“主上放心,红绡的忠心,那是万万不容置疑的。
只是奈何她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方才传来消息,说皇后眼见诸般常用刑罚她竟是软硬不吃,此刻已然着备着要动手,使些宫里暗房传下来的法子了!”
李治一听,登时咬牙恨声道:
“那些暗房里的法子,个个都是丧尽天良的人才使得出!
她身为堂堂中宫,竟然也敢用?!”
瑞安急道:
“唉呀可不是么?
主上,您可得发发慈悲心,救救红绡啊!
否则她若真被上了这些暗刑,怕是以后勉强活着,也不若死了来的痛快了……”
李治点头,立刻扬声传了德安来,着他带了自己的令牌去要求皇后立时将红绡交与掖幽庭处置。
德安闻言一怔,却犹豫道:
“主上,这……可说不过去啊!
毕竟主理内务的,是皇后的本份。”
“主理内务确是皇后本份,可做得太过,若是君上不于理会,那便是无能。
你只管去,皇后不敢不放人。
眼下救人要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处置!”
君命如天,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红绡便被德安带着一队金吾卫,从王皇后所派的刑夫子手中针钳之下,抢了下来。
不止是她,那些被连坐的小侍婢小内监们,也都一并被金吾卫转接了,带入掖幽庭发落。
而王皇后却也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加以任何的阻止或者是拦挡,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德安将人拿走。
待到人离净后,那老监上前一步,跟在她身后,微有些怨气地看着德安与金吾卫等众的身影,轻轻问道:
“娘娘,就这般过去了么?”
“君命如天,难不成你想抗旨?”
王皇后微一侧首,眼尾轻扬,看着他惶然一身汗的样子,淡淡地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前方:
“无妨……
左右事已至此,本宫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这红绡死还是不死……
都不重要了。”
老监眨眨眼,看着王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这红绡之事,背后却是另有主谋,而非陛下?”
王皇后冷笑:
“陛下的性子,最是柔善。
便是有些私心,便是防着本宫,便是存着念要往本宫宫中放耳目……
都不奇怪。
可唯一陛下不会做的,便是似这贱婢所为一般,竟在本宫的药饵中动手脚,落下这失育之毒这般狠辣……”
说着这些话,王皇后的声音也是越变越轻,越变越轻,握着云帛的手,也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好一会儿,她才长吐口气,冷笑道:
“所以……
本宫拿下红绡,不过就是想瞧瞧,到底会是谁来带着她走,又是带到哪里去。
如此一来,本宫才会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下的手。
也才好替自己这些年受到的所有耻辱与痛苦,讨回一个公道!”
老监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红绡这样的女子,自然不能轻易放使的,自然是要有人相谋。
而这样的女子,也是可杀可辱不可弃的。
一旦弃之,必然会疯狂反扑。
所以她背后的主子必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本宫在这太极宫中,看似与众不睦,可实则真正想对本宫下死手的,只有那么两个。
一个萧淑妃,一个武媚娘。
萧淑妃与掌管掖幽庭的王德,可没什么交情,且她目下的境遇,跟被打入冷宫,也不差什么了,自然没有本事能耐,能让陛下垂怜,替她出手拦下此事。
那么,便只有一个人……”
王皇后的目光,仿佛一把淬毒经火的匕首,闪着幽幽蓝光:
“武媚娘……
只有她……
也只有她,有这个理由对本宫下这般狠手……
否则当年,本宫怎么会肯将她放回宫中来?
便是她回了宫,若非本宫多年以来受她暗害,一直无有所出……
又怎么会中了她的计,如她所愿为了收嗣忠儿,而与她达成默契,由着陛下封她做了昭仪?
她又怎么能产下两个孩子?”
王皇后笑了起来,殷红的嘴唇边,闪出两排寒芒浸浸的牙齿:
“是啊……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这般行事?!
还能这般行事?!
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口气,突然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个武媚娘!
好一个武媚娘!”
笑声如枭,响彻整个万春殿!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二
次日。
午后。
掖幽庭中。
水牢之内。
几个扫地的小太监,正在谈谈笑笑地说着近日里来得的一些赏赐,就突见身着高品服饰的大内侍监,被他们称为大公公的王德气派巍巍地由着清和明和两兄弟左右护着一路走来。
小监们吓得个个噤若寒蝉,都垂手而立于一侧。
王德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左右扫了一眼,淡淡道:
“这儿也够干净的了,你们几个也是辛苦。”
话儿一说完,几个小监便齐声迭道不辛苦云云。
王德点头,又道:
“昨日里万春殿可是打发了好些子要紧的犯人来,只怕你们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要费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了。
这等辛苦,咱家知道,主上更会知道的。”
说完,眼角一扫,清和立刻会意,上前几步,笑吟吟向那几个扫地小监中年纪最长的两个招了招手,看着他们一路弯腰小跑过来应了声哥哥,谨听尊令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口里掏了两只沉甸甸的荷包来,一人一只着他们收下,又笑道:
“你们真是些好孩子,别说是大公公喜欢,就是哥哥也喜欢得紧。
喏,这半日里辛苦了,一点儿小玩物儿拿去,这便出了角门去外坊里寻些好吃的,或者是去看看家里人罢!”
两个小监接了过来时,那荷包却系得松松地,一个不小心便是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四五只足有一两的银果子便掉了下来,当场便惊得诸小监人人睁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闪了银光的“小玩物儿”。
……
片刻之后。
看着面前清净利落的通道,王德淡淡地问了声:
“可都清干净了?”
“都清干净了。”
王德点头,这才松了脸,换上一副忧容:
“娘娘也是太不谨慎,这样的时刻,怎么就能冒着风险来见那丫头呢?
主上也是……
怎么不劝一劝娘娘?”
明和在一边儿,便小声地说:
“师傅有所不知,主上也是劝了的,可没用。
娘娘********地就只是要见红绡姑娘,生怕她受了些委屈。”
王德点点头,倒叹道:
“说起来也是的,娘娘这恤下的性儿,从一入宫起便如此,从来未曾改过。
若非如此,咱们这太极宫上下,又怎么可能都是些通情达理的,能顺着主上的心思呢?
唉……
其实说白了,不都是为了皇后自己作得太狠,不是个当主儿,所以才盼着娘娘这等恤下的上了后位,至少不叫咱们受这些苦么?”
清明二兄弟齐齐点头称是,清和又道:
“那师傅,此番之事,依师傅之见,咱们可该当如何相助娘娘?
是不是要把那些万春殿里的东西都收一收,免得露出些什么马脚?”
王德看了他一眼,却淡淡道:
“怎么能收?
那是断然不能收的。
不但不能收,还要继续使药。”
清和一怔,看了看明和,立时明白过来:
“若是皇后继续吃这药,一来继续神思昏妄,自然会行差踏错,二来也更能证明红绡姑娘无辜,此事与昭仪娘娘也无关,师傅果然思虑周详。”
王德叹了口气,沉声道:
“不如此,实在也是无他法了。
说到底也是师傅连累了娘娘,若非是我一片私心欲行旧仇,此事怕还远扯不到娘娘头上。”
“师傅,清和却以为不是如此呢!”
清和不以为然道:
“娘娘自己都说了,此番事态一出,又扯出了红绡,那便是没有韩王在中间挑拨,便是没有这些节外之事,皇后也只是会恨娘娘她的,更加不会信师傅才是想她不痛快的人。
毕竟在她眼里,从来没把咱们这些人放在心上,从来不以为咱们能成什么事儿,更不以为师傅当年您的旧仇,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会信。
反而是娘娘,这些年来早已让她颜面尽失,此番便是与娘娘无关,她也是要想尽方法扯上娘娘,以行自己的私心报复之念的。
师傅还是少些自责的好。”
王德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语,良久才道:
“说起来,娘娘也是担心那红绡的身子。
如何?
可没受什么大难罢?”
听到这句话,清明二兄弟互视一眼,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明和开了口:
“要说什么让她以后觉得不活了还痛快些的难么……
倒也不及受。
只是……只是那暗室里的诸般刑责,基本上是尝了个遍了。
所以咱们兄弟才想着能让师傅劝劝娘娘,此刻还是别见的好……
红绡能不能说话,还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饶是王德久在宫中,见惯了这等阴毒之事,也是忍不住深吸口气:
“她果然下得这般狠手?”
明和不答,清和便叹道:
“眼下全身上下,已是没一块儿好肉了。
说起来这红绡姑娘也当真是让人敬畏……那拔甲铰肉……那钳指折骨……
她居然也都能受得下,居然也不肯咬娘娘出来……
真是……”
王德再深吸口气,睁着眼看看他们两兄弟:
“你们找个人先进去,把这孩子弄得再可怜些,记得别叫她再受痛,只是叫她弄得可怜些。
明白么?”
清和一怔: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别忘记了,前些日子主上可是召了一个人入宫。
若师傅猜得不错,只怕这一回,娘娘连那个人也一并带来了。
哎,说起来真是师傅的罪孽,这孩子也是代师傅受了这场灾。
眼下既然娘娘都有心成全她,那师傅便更不能这般没良没心儿的。
自然是要设法了。”
王德几句话一说,清明兄弟便立时明白,互视一眼,齐齐声说了句是,便自去安排。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负手立于殿前,看着殿下正在几个高等小监指挥下,移动花植的小侍婢们忙来忙去。一侧,德安匆匆从外跑进来,到他面前端行一礼,看他颌首着平之后,这才急忙奔到李治身边,踮起脚于李治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闻言,李治肩膀一松,眉头微舒:
“那人呢?可顺利带出去了?”
“主上放心,有主上密旨在,今日又是李师傅亲自出面,自然被顺顺利利带出去了。”
李治点头,叹道:
“罢了……这孩子也是难得,媚娘也确是没看错人,但愿这个上官庭芝,能够真的懂得珍惜她,千万别负了她便是。”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闻得红绡一朝忽死的皇后,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狂怒暴发,反而冷静得可怕,这让她自己也感觉到,离开药物的控制,整个太极宫,似乎又都回到了她的手中。
“娘娘,这红绡一失,那咱们可就陷入被动了……接下来怎么办?”
那老侍监忧心问道。
王皇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是啊……红绡一失,本宫是被动了,可从另外一面来说,却也变了主动。
你莫忘记,还有那些小贱婢们呢!
红绡的口你撬不开,难不成她们也不能撬得开?”
老侍监立时恍然:
“娘娘英明,那娘娘您希望那些贱婢说些什么呢?”
王皇后垂首,半晌突然冷笑道:
“本宫能希望她们说什么呢?她们便是说了什么,都有陛下护着,眼下红绡又死了,单单凭本宫一面之词,本宫能难为她们什么?”
老侍监究竟侍奉王皇后多年,隐忍至这等年纪才得爬上高位,自然人精儿一个,立时明白道:
“是啊……娘娘说得可不是真的么?
不过娘娘,若是这些贱婢告了这武媚娘一些连陛下都包不得的错……
那娘娘,便是您再如何仁慈宽厚,也是要争上一争的呀……”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忽有御史令王仁怀,上表具参宫中九嫔之首,昭仪武氏,暗中竟与月前伏诛之逆党陈硕真有旧,更有屡屡干涉朝政之事,诸般事迹,尽皆详书,更有掖幽庭中日前万春殿中发起之欲谋害皇后之小宫娘为证,更得其口中言,道武媚娘素日于正宫王皇后药食之中下毒日久,意图谋害中宫!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人人皆愤,更力求证清此事,以还后廷清明!
李治愤然欲离,却被禇遂良与长孙无忌等人拦下,一力请之,李治乃辩,道武媚娘一介内司,如何得与那逆党有私?此事实在荒唐。
然王仁怀乃争言道:“武氏旧入感业寺中之时,便与这时号慧觉的逆党妖女陈硕真同食同寝,更有结为金兰之说,且日前那陈硕真伏诛之时更曾大骂所谓义妹尽皆不义,可见武氏与陈硕真旧谋,只是一朝事发,武氏无奈,因利弃之而罢。”
此事有理有据,那陈硕真之事又是明明白白于皇家庙册之上尽皆有录,李治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替媚娘脱解,气急之下,突觉头痛欲裂,一时间慌得上下朝臣尽皆心慌,人人急唤救驾。
李治头痛欲死,心下大骇,自以为此番必然不好,便于艰难混沌之中,仍心念武昭,便着下旨令道因有御史弹劾内廷立政殿武媚娘与逆党陈硕真有私一事,关乎朝局大事,乃即时起封禁立政殿,由金吾卫重兵把守,一律人等尽皆不得外出,至于外部人等,上至皇后三公,下至末员小监,除非手持圣旨,否则擅入者,金吾卫可立时拿下问罪。
此旨一出,李治方才沉沉昏迷!
……
是夜。
立政殿。
殿里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欢乐与笑声,就连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李弘不停地哭闹,小公主嫣儿,则是张着嘴呜呜呀呀地烦燥不安。
至于媚娘,她却只是紧紧地,轮流抱了两个孩子入怀,左哄一会儿,右哄一会儿,然后不停地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文娘急步入内,立时急问:
“如何?治郎可好些了?”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方才德安已然着了主上的意,立时回了话儿来了,说是主上此番,不过还是如以往一般,求着能脱身,保下娘娘,其实无甚大事。”
媚娘闻言,这才双肩一松,目光微湿: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微垂了下头,她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咬了咬牙:
“红绡呢?”
“她已然出宫了,上官公子也给她安排好了地方,不会有事的。”
“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一时倒也没有什么,看起来,此番皇后却很是沉得住气。”
“这便好……这便好。”
媚娘像是在开解自己,又像是在开解文娘:
“只要她沉下了气,此时不发难,那么很快,这一局,就会有人替咱们解开的。”
文娘一怔:
“娘娘是说,有人会替咱们解此局?谁?是英国公么?”
“除非是治郎性命交危,否则都不是适合英国公出面的时候。所以此番,真正要请动他,来替我解一解这危的,却还是韩王殿下。”
文娘闻言,立时瞪大眼:
“韩王殿下?!他?!他怎么肯……”
“他自然不肯,不过我想,总有法子让他肯的。毕竟,解铃终须系铃人。”
媚娘冷冷一勾唇角,目光凌厉:
“他既然敢算计我至此,我又何必再对他客气?
治郎一味地念着叔侄情分,血脉之缘,却反而柔和得过了。
这一局,是该我出手。也只有我出手,才能既解了治郎之危,也教外人再不能说治郎有什么不仁之处了。
也唯有我出手,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解了这位韩王叔的巧局,不让治郎落入他的圈套之中,毁了一世仁名。”